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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完结】天仙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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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完结】天仙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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比巴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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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5-1-17 21:53: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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叩问何种意图会带来死亡,或者是叩问动荡为何存在,或者是叩问时间,都只是让李持盈更加感觉动荡本身的压迫,像是整个人要被缓慢缓慢地压成一张纸片。这样的感受很不好,似是完全要被天地碾压成齑粉。她不是天家人吗?为何还会有这样的感受?
或者来说,是不是正是因为是天家人,才会有这样的感受?
母妃是怎么死的呢?
被发现藏有诅咒奶奶的巫蛊后,奶奶震怒,一日之内,血洒内廷。
那日黄昏,残阳如血,风里处处喧嚣,乌鸦声声叫丧。
其实李持盈觉得,自己在那时便该死。
活着只是侥幸而已。
不过身为李唐皇室,或多或少都要与道家打交道。
——我们是李聃的后人。
呵。
但说归说,翻到“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这句,李持盈还是被打中了。像被冥冥之中的大手轻轻地抚摸了自己的脑袋。对啊,不仁。是啊,不仁。
又需要这样的不仁。
不仁不是人的错,是天地的需要。
万物本来刍狗。就算是她,也是刍狗。所以会得到天地不仁的对待。
好像这么一想,她便终于能够原谅自己,消弭自己心里最刻骨的荒诞。把自己抛向芸芸众生,不再为自己的命更深地感到悲哀。
这是那么多年来,第一次知道天地浩大、自身渺小是如何的感觉。
好像终于跳出了“我”,重新认识了天与地。
自那以后,李持盈便忠实地拜在老子脚下,愿为他一生之信徒。
只是……
李旦现在身体衰败得厉害,她也确实无法熟视无睹。
幼时父亲带着他们搬迁流离,在奶奶似乎随时随地能把他们送往死地的境况里,身边只有亲人的温度,是真实的。
他有千般不好,但她自己知道,她不会真的违背他的意愿。
即便无法理解,也无法违背。
只是这样,未免会觉得无聊。
无聊,会让人想敷衍了事。
只是,如果只是为了敷衍了事去做这件事,李持盈又不知道为什么一定要做这件事。
那不如就嫁给当世最接近道祖的人吧?
或者说,留下一个道祖的孩子?
是个好主意。
故而李持盈从去岁起,便纠缠李忘生到现在。失败了很多次。对待“道”,不可以强取,也不可以豪夺。屡战屡败后,李持盈决定,事情不可冒进,需徐徐图之。
自然,在徐徐图之过程中,李持盈也得到过些如鲠在喉之处。
不过无所谓,她达到她的目的便好。谁也无法拦住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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比巴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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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5-1-17 21:53:5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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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忘生上罢早课后,见到公主,决定就谢云流诸事再次同李持盈交涉一遍。
李持盈依旧是原来那个意思,只要他答应成婚,那么她便帮这个忙。
事情就此陷入僵局。
而且李持盈笑着摇折扇,对他说:“李道长,其实本宫要与你成婚,也是为了满足家父的愿望。家父身体行将就木,还请玉虚道长认真考虑一下时间。”
“本宫也是过时不候。”
为此,李忘生脑子里堆了七七八八的念头,颇感头昏脑胀,脚步匆匆回到厅堂。一路上行来,总是听到些叮叮当当的水声,青石板上也有些水渍,让李忘生回头看去。
倒是谢云流那儿引着一大帮人不知作甚——现今谢云流满纯阳上上下下做杂役,放以前指不定要偷懒赖皮,身子往松树皮堆上一躺,便逍遥自在一个下午。如今倒是……
李忘生抬眼看到谢云流挑着油亮的木桶摇摇摆摆地走着,失去武功带来下盘不稳,以及身体本身的孱弱。不过他身后跟着以洛风与上官博玉为首的好多个童子。谢云流召集了众人,说着:“所谓练功,不是专门去练,是要在日常的杂务中,将课上教的吐纳与身法都化成寻常之事,功夫才一日千里。你们看看,我就是这样练习,几日不用便能让木棍子折断了!”
众童子叫嚷着不信,信才有鬼,说谎等等。
谢云流神秘一笑,虎虎生威地握住木棍,捏紧一瞬,又撤回手,放在地面上,那木棍还是完好。众童子嘘声不止,但忽然有谁踢了一脚,只见青石上的棍子咕噜噜滚着滚着便散架了。中间的部分有爆裂状的裂纹,呈现出不规则的状态。
众童子愣了愣,有人大声叫好,“好棒!”“真厉害!”“也教教我吧!”类似的声音不绝于耳。
谢云流便说:“那现在还要不要同我一起做杂活?”
“要!”“给我一个!”“我要成为闻名天下的大侠!”“我要做长安城最牛的剑侠!”
众童子一哄而上,把谢云流早备好的手巾一一分散出去,洛风跟上官博玉也不例外。谢云流还象征性拍拍上官博玉的肩膀,道:“此类练习,有助抽条。”惹得上官博玉气咻咻甩开他的手,谁知谢云流便随即踉跄几步,后退着抚摸自己的胳膊,嘴里嘟嘟哝哝。上官博玉不免瞪大眼睛回头看他,怯怯地像个大型熊猫。洛风信手捡起棍子再掰了一下,很轻易便弯折了木棍,他身体一僵,看过去,上官博玉还痴痴地像等着什么,谢云流已经扶着胳膊扭头走了,留给了所有人一个背影。
洛风下意识把木棍往木桶里一扔,冲上官博玉笑了笑拔腿就跑,往师父去的方向行去。
而上官博玉,还是在原地痴痴地叹气,继而又抱住了胖胖的自己,脸色颇有几分深沉。
李忘生:……
时辰倒是还早,早课刚结束不久。云气在天边逸散,纯阳还在一片迷蒙之中,像是刚刚才苏醒过来,初升之日堪堪铺下金光。而这些童子便已经开始热火朝天地帮谢云流干杂务了,这些人里面还有些静虚的子弟,李忘生看着总觉得有些荒唐……
遥想自己当年,倒是没有想过让别人帮忙的。不过之前大师兄说要帮忙理事,难道是这样帮忙的?
李忘生不知是该感到欣慰还是感到古怪,总归是失笑片刻,摇摇头,转身向屋内走去,只是这一转身,便见远处金光熠熠,云蒸霞蔚,公主凭栏而立,特制的发带随风飘飞,她的目光尽处,貌似是谢云流的身影。
不知怎地,这个发现,让李忘生觉得心头有丝丝缕缕的恐慌蔓延出来。
他想,他得去看看镜子。
看看镜中,是不是情况有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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比巴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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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5-1-17 21:54: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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未到午时,天色正是明媚高阔。李忘生将镜子置放于观微阁的密室中。这是一条崎岖的长路,越走越无人烟,路上有风,天光亮得劈头盖脸,李忘生指头微微颤动,摩挲着衣衫下的手掌。
是有些,难以言说的心悸的。
李忘生吐口气,无意识抬头看看阁楼上木质的窗板,本是琢磨着谁在观微阁守卫,以缓解心口的紧绷,谁知一个声音遥遥传来,是谢云流的声音,倒是猛地将他骇了一跳。
没有什么比谢云流出现在此让他更觉诡异和玄妙的了,那种冥冥中被注视、被测算的感觉,突如其来落在了他的头上。他怔怔地盯着谢云流,不能发一言,直到谢云流过分跳脱的声音在他的耳边来来回回如灯火一般悬荡很久,李忘生才反应过来,谢云流到底在说些什么。
谢云流已经有些烦躁,抱着胳膊一只眼儿大一只眼儿小,挑眉看着他:“上次不是说好要一起出去?怎么,你又要推辞?难得我惦记这件事这么久,你总得给我个话儿吧?”
李忘生定定神,才想起来自己是说过这些话。只是……
李忘生抱拳道:“公务仍然繁杂,忘生需要……”
谢云流头忽然凑近,一双眼睛明晃晃地瞪着他,侵略感明显地迫近了。李忘生喉头一痒,咳了声,微微后退一步。谢云流已经开始嘚吧嘚吧地说话:“晚了,谁让你刚才把我晾这儿,感情我刚才说的话你全没听到是吧?我都给你出了主意,你的公务是多,先分给其他人呗?你这么一个人天天弄,累都累死。还有你不是说你忙,那你来这边儿是来办事儿?这样吧,我来帮你?先陪你一道弄弄?”
李忘生还没反应过来手便被拉走了,温热的掌心里有一层粗糙的厚茧,引得心头一颤:“唉,唉??”
但紧接着李忘生心口急遽紧缩起来,一把推开谢云流的手,道:“不不不。”
谢云流宛如实质的眼光压过来,里面饱含着没出口的谴责。
李忘生紧巴巴地笑了笑,道:“没没没,这边儿没事儿,我们先回去,走。”
谢云流的神情才肉眼可见变得松懈下来,一边走一边嘴里还嘟哝:“果然还是要押着你兑现承诺,不然……哼,八成这事儿肯定就黄了。”
李忘生心虚地没说话,只打哈哈,为了堵人的嘴,李忘生转移话题:“为了快些回去,要不我们梯云纵回?”
谢云流终于立刻闭嘴了。
现在会武功的只有李忘生,所以最后是李忘生施展轻功带两人回了处理事务的厅堂。阳光从明亮的窗台里射入堂中,李忘生看到案几上堆积的公务,也是颇感头痛,吐口气,往前走去。还没走几步,李忘生便被带着往案几前一按,手掌的力量在肩膀上一触即离,李忘生还没缓过神儿,谢云流已经打了个哈欠,一脸嫌弃地道:“分分类,先捋一捋?”
李忘生尴尬起来,吞下一口唾沫:“忘生……昨晚、已经分好了。”
谢云流愣了愣:“啊?好。那分到其他人那里了吗?”
李忘生诚实道:“已经分了,但每个人又都过来问一遍事体流程,又算是附加的公务。”
“那不就……让我想想,”谢云流又打了一个哈欠,“专门出个文书吧,让他们按指示行动。”
李忘生道:“……嗯,但是,如果那样做,忘生还需要另外一个人出这本文书。而且一个人确实也没这个功夫……”
“那为啥没有多一个人?”
“……”李忘生抬眼看天,舔舔下唇:“这不是……大师兄、出门在外……”
谢云流立马沉默了,最后他挺着有些红的耳朵(面皮好歹是易容的看不出红涨):“得得得,你把不重要的分给我,我来琢磨琢磨!”
李忘生肉笑皮不笑了一下,赶紧分了些不重要的文书出来,递给谢云流,一边在谢云流的催促下开始战战兢兢地加速理事,一点都不敢分心。平时被用来充当豹类放松心情的人,现在光是待在旁边,便能有这么强烈的压迫感。
总觉得有点失策……
不过如此一来,简单的事务倒是只用一个上午便处理完毕,剩下的都是需要跟旁人当面确定的,暂时凑不齐人头,可以松懈些许。
而且谢云流那边也用令人难以想象的速度折腾出了多张文书,上面圈圈叉叉地勾画着各项事务的进程,标注清晰明了,笔画流畅肯定。
很难想象,这个一贯不喜欢处理庶务喜欢打瞌睡的人,还是挺能帮上忙的。
这样的人多几个就好了,李忘生扶额叹息。
另一厢,李忘生坐太久也察觉到了肩膀后颈的酸痛,正按捏筋骨之时,额头上又多了一双手揉捏穴位,那个酸爽的劲儿,让李忘生惬意地叹出长气。李忘生闭上眼,谢云流声音便像雾气一般远远近近,含着一股如云的轻柔,他道:“好了,完事儿了吧?”
李忘生想了想,道:“确实。暂时告一段落。”
在额头上按捏的手指立刻加大力度,伴随着突然兴奋起来的声音,这些让李忘生倒吸一口气:“那就有空跟我出去了?你说了要兑现的!”
耳朵都要聋了……
而且还没从紧张的工作氛围里缓过来的李忘生一脸懵逼:“……唉?可以是可以?”
于是很快,李忘生就被一阵风一样的谢云流给拽出了门。李忘生心里实是哭笑不得,脚步不由自主被拉着往前跑。一走出厅堂所在的大殿,明亮的日光便清晰地晃了眼,空中肆虐的风将另一个人的发丝送到面颊上,来来回回的刮挠着,像是剪不断理还乱的牵绊。
这一生中,倒是难得有这样的时光。
完全地、被风带起来的时光。
就像是于高空不受控制地下坠,下坠,周遭都是无妄的虚空,到最后可能唯一可以落下的,反而是风刻印出的痕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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比巴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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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5-1-17 21:55: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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华山崖底。
在谢云流的指引下,两人穿过狭窄的一线天,在高而深的崖壁前方,看见剑一般的飞瀑。
水声汹涌,从天而降的水沿着陡峭宛如竖直的峭壁往下落了一截,又一截。李忘生捂住耳朵,浩浩水声夺天之势,在清寂的华山底,摇撼出震天动地的动静。似乎连人都要被一并化在这动静里也似。
谢云流一边带他看,一边吹嘘:“我来这儿的第一天,就发现了这个地儿。你跟我往前走,还有更奇妙的地方呢。”
说来也奇妙,李忘生信步向前行去。华山纯阳上有诸多被雪掩埋的山洞,但是在狭窄的步道里蜿蜒前行,竟然能有这么一处所在,在这瀑布的后面,有一处温暖如春的地方,清澈的泉水咕噜噜地冒着泡,带来温暖的潮气。
李忘生练练赞叹:“难为怎么找到了这里。”
谢云流悠哉悠哉地走到温泉池壁边,蹲下来,瞟了一眼李忘生,手飞速下水,扬起漫天水花。
“哈哈哈!”谢云流指着李忘生道,“呆子,都不知道躲一躲的吗?”
突如起来的水花扑了满脸,耳畔几乎都是水滴的声音,李忘生抹了把脸,摇摇头,道:“施主欺我不备,还是慎言为妙。”
谢云流摇摇头,手倒是没闲着,又往水潭里张牙舞爪地搅起来第二波第三波,通通往李忘生那里泼过去,李忘生这下不得不应付了,手凌空捏了个决,将水收往一处,反向扬回去,泼了谢云流一头一身。
谢云流受此一击,反而笑起来:“干什么?三清祖师看到你这么以强欺弱,要罚你的。”
语声在耳边像搅拌了蜜糖也似,黏黏的,带着丝,语调是拖长的。李忘生怔了怔,揉揉耳朵:“我、我才没有。”
谢云流指指自己脸上身上的水:“没有吗,我脸上可都是证据。啊!还有人当着证据否认没做过的!大胆!”
“该当何罪!”
李忘生忙着揉耳朵,没有搭腔。
“该当何罪!该当何罪!该当何罪!”
谢云流连珠炮一叠声地叫着。
李忘生突然心烦意乱:“别叫了。有点……吵。”
声音戛然而止。
半晌吭出来一个“哦”字。
一眼看过去,谢云流脸鼓得青蛙也似,嘴也撇着,眼里透出生无可恋的神情。李忘生咬咬下唇,倒是有些后悔这样说,但当时,那些声音着实令人心烦,在这个半封闭的空间内,一声一声,都像在耳边爆破。
太沙哑了。
非常奇怪。
正当李忘生没有思考出个所以然来之时,谢云流明显把这事儿翻篇了,在手边揉叶子,一字一句又说:“哦,我倒是忘记说了,这个地方除此之外,还有更美丽的时候。”
“夜里,这里岩壁上会漏下月光,光晕落在水池里,会形成水面上一层月亮,水底一层月亮的奇景。大约是水底石头也过于光滑,宛如明镜,故而上下两层月亮,在极暗之处晕开的光,像是缥缈之间的神迹。”
谢云流把揉折的草叶狠狠地丢向他:“看看月亮,听听水声。”
“看太久案牍只会长成竹板的样子。四四方方的,很规整。”
“听不进当我没说。”
李忘生突然心里烫了烫,笑着蹲下来,手伸进温泉里。这次他抚摸到了水流,它们穿过手指的缝隙,来来去去,宛若空无一物,却真真切切,是温热的滋味。
李忘生低低应了句:“好。”
谢云流站起来,瞅瞅他:“哦,我还有样东西没说。这个地方的水也特别适合打磨剑器。你需要我帮你打磨一把新的剑吗?”
李忘生温声道:“好呀。”
谢云流搓搓手掌,面上嘿嘿地笑出来。他提的可是他那把剑一样的锻造,李忘生上次捏住他的剑器,他早想过了,一定要找回这个场子。骗取李忘生的同意,把剑柄也铸成一样的。
李忘生落泪指日可待!
而这一刻的李忘生,其实已在心头拿定了主意。
一股莫名的执念推着他往前进了一步,让他推翻了之前的想法。与公主的合作,还是不要再进行下去了。他要直接斩除后患,让公主自动离去。
至于大师兄之事,之后筹谋亦可。
甚至李忘生心头有一股奇怪的声音叫嚣着:其实师兄永远停留在此时此刻的摸样,也很不错的。
没有武力其实也没什么,他可以护他一辈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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比巴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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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5-1-17 21:55:3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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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夜,明月高悬,光晕温柔如一声叹息,轻飘飘地洒下来,空气里有松针的味道。光落在高处阁楼外伸出的走廊上,嘎吱的声音缓慢地弥散开。李忘生披了一身绣有云纹的白袍,护着火烛,轻轻关上了褐黄的木门。
他还是得去镜子那处看看。
他刻意调息,将声音缩小到极细微,在谢云流入睡之后再离去。路上,一闪一闪的星星铺满天空,又坠下光彩到他身上。远处的钟声轰隆轰隆,仿佛风里都传来震荡的波纹。
此间不仅仅只有李忘生一人觉察到了这种波纹。
一双黑沉的眼睛斜斜地挑着,从身后遥远之处投来,锐利的剑器一般诡异地晶亮着。风轻轻地逸散开,未束的发在空中凌乱。一阵一阵的波荡,吹散他未尽的睡眠。
此人停顿片刻,忽懒懒散散地打了一个哈欠。
继而继续向前突进。
而李忘生于木楼阁上觉出更加强烈的被窥视感。
他摸出了镜子,左右四顾。镜子上的铭文漾动着银亮的光泽。他应该庆幸,这镜上没有任何变化,看着也只是比以前清晰了一些。白色袍子上的纹路更加明显,除此之外,更无其他收获。
李忘生松了口气。
说来也怪,不看镜子之时,这窥伺之感顿时烟消云散。李忘生心里更有淡淡的警觉,但一打开镜子,心头便似阴云四散,脑中有醍醐灌顶之嫌,之前的感觉又全都褪去了。但关上镜子,大脑便尤其沉重,像是负重练习了很久的剑器。
李忘生终于觉得有点累,于是关上镜子,抄起火烛,沉默而安静地离开此处。
他没有留心到暗处的眼睛。
充满了复杂意味的眼睛。
翌日,李忘生邀公主于木室中相见。
阳光从宽阔的木窗中投入,空气中似是氤氲着墨绿色的茶香,这来自于桌椅上的白色杯盏,滴答滴答的水声自更漏中发出,反光的青石砖上倒映出对坐二人的影子。
李忘生拿着白色的拂尘,眼底古井无波。
李持盈笑嘻嘻地跪坐在蒲团上,好整以暇地看着他。
“公主是一定想要与道祖成婚?”
李持盈点头道:“正是。”
李忘生道:“只是,贫道不解,其实公主大可与道祖的塑像成婚,如此一来不更两全其美?”
李持盈笑道:“虽然如此主意甚合本宫心意,但本宫也要跟家人保证,嫁的是个活人。”
“而且只是还俗与本宫在一处,也根本不会耽误你修道。何乐不为呢?”
李忘生沉吟着,斟酌着接下来的话。
其实想彻底与公主切割,实是一件困难的事。纯阳不能过于直白地拒绝皇室,令其脸面蒙羞。但是公主此人,又确乎非常麻烦。
这一年多,一直是公主缠着纯阳。
且大有越挫越勇的架势。
李忘生早在木室里命人备了熏香,在缭绕的香气后,两人脸上都有些晦暗的阴影。
李持盈笑:“怎么,李道长,还是不愿吗?那本宫也不是非你不可,吕道长人在何处,本宫可以等他。”
说到此处,李持盈的眼里也有了些淡淡的不解:“本宫一直爱重你,不知你为何不领情。吕道长合适是合适,只是不若李道长这般年少青春。毕竟本宫年纪也一般无二,只痴长你几岁而已……有什么好嫌弃的?”
李忘生听她越说越无羁,摇头道:“倒是并非对公主有所嫌弃……只是……”
李持盈道:“只是什么?”
李忘生道:“贫道希望能见到公主的资质。”
李持盈皱眉头:“资质?”
“纯阳会对每个弟子进行严格的考评,之前一直拒绝公主,现今贫道也不知公主资质如何,若是贫道与公主真在一处,是否有利于贫道的修行?”
“你的意思是说?”
“若是公主在今日纯阳的考评中合格,贫道便答应与公主成婚。”
“这是你说的?可当真?”
李忘生颔首:“自然是贫道说的,绝对当真。”
李持盈脸上漾出一个清淡的笑容:“如此甚好。”
李忘生道:“贫道未有说完,若是公主在接下来的考评中不合格,那么希望公主此后另寻他人,勿要在纯阳提及此事了。如何?公主应不应?”
李持盈闻言挑挑眉,一笑:“倒是好大的胆子。”
李忘生淡淡道:“承蒙夸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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比巴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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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5-1-17 21:56: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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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忘生并非莽撞之徒。
如果说谢云流是华山上轻灵飘飞的流云,那李忘生则是从天而降落地不移的雪。
为将公主引入瓮中,降低纯阳之风险,李忘生认为需将此事彻底变为公主自身的意愿。为此,他筹谋再三设一个赌局,提前将纯阳摘了出去。
公主自然要应,不应她则没有任何机会实现自己的目的。
但公主应下来,事情对于李忘生来说便好办许多。公主的试炼成功与否,都不会再对纯阳有任何影响。
一则,若失败,则公主需信守承诺,不得继续提及此事。
二则,若成功,公主也暂不会向他求姻缘了。
这是试炼本身决定的。
公主并非练武之人,因此李忘生决定并不考教武艺,而用纯阳灵境考教心性。纯阳灵境,共分三种,为天、地、人三灵境,以道法做辅助,在洞天福地间凭空开拓秘境,历完三境者,心境不散不溃,即为合格。
通过之人,心志坚韧,万执皆休,境界自然一日千里。
要便要的是“万执皆休”。
历完三境者,短时间内失却世俗之念,无论亲缘情缘,皆不萦于心头,此为“万执皆休”。
静谧的木室之中,阳光被窗格筛成整齐的光柱,空气里的微尘缓缓地游荡。木室之中,四处笼罩着一层发紫的暗,李持盈头上梳的鬟动了动,于暗中捏了捏落于手里的光,眼眸深处迅速泛起灰,她一笑:“本宫除答应之外,似乎也别无他途了。”
“本宫便试试自己资质如何。”李持盈将此事定下来。
李忘生在李持盈面前依旧八风不动,只是略微矜持地点头,以示自己听到了。而他之后自然而然开始推进琐事,通报公主带来的奴婢——准备为公主换衣,提供必要的食物储备。也将此次口头约定落于纸面,白纸黑字,确凿无误。
李持盈应下之后,倒是一声不吭地看着李忘生忙前忙后,坐在蒲团上眼睛空茫,如同下意识放空大脑。
——心志坚韧?
她撇了一眼李忘生,确实,为何看中李忘生,便是因他自始至终,不曾对她有过一刻的动摇与分神。应是只有这样的人……才能永远坚硬、稳定,不会在天家之中,成为被剿灭的食物。
也只有这样的人,可以支撑她活过今后的漫长时光。
不然,她要如何活着呢?在如此动荡的深处,竟无一处地方,留自己以安宁。
唯有此途,她才不至于湮灭自己。
但,不知为何,李持盈却在这样的时刻,心里划过了零星的不忍。
她张开了手,透过指缝再去看了看太阳。她会被谅解吧?正如那日午后仙人抚过头顶的手,它那般温柔、无声,仿佛从至高处坠落了无数的水流,冲刷掉她体内莫须有的无妄与晦暗。
她、也想好好的活着。
像有自己的归处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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比巴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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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5-1-17 21:57: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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之后李忘生带人与公主一行人一道前往空雾峰。
吕洞宾第一次来空雾峰时,隐隐窥得此处风景萧疏,正是修心之所,便将天地人三灵境置放于此处。一路行来,空雾峰上冰天雪地,呼吸间都带有难以抑制的嘶声。众人拾阶而上,跟随公主的婢女低声抱怨,说环境恶劣,想让公主回返。李持盈倒是不为所动。
很快,众人到灵境台前,面前是一座被封印的洞穴,其高耸入云,呈现压顶之势。纯阳弟子默默布置现场,点燃香炉。李持盈被李忘生送到灵境入口,登上刻有浮雕的灵境台。李忘生将令牌阖进灵境上的封印,轰然之间,灵境上漾开了水般的波纹。
李忘生颔首低头:“公主可以进了,一共是五柱香的时间,祝公主顺利。”
李持盈回看了他一眼,道:“本宫自然要顺利。”
两人就此拜别。
灵境之外,李忘生端坐几案后,与其他侍女一处默默守候公主的安全。灵境本身由吕洞宾撰符咒封印,且为了确保安全,吕洞宾还施术法于令牌上,令灵境外的人随时观看灵境中的境况,保证意外发生时,人能第一时间赶到现场。
不过虽然上了这几道保险措施,但自纯阳开山立派以来,还未曾有人出过意外。李忘生自己便进过多次,印象里,三个灵境中,他分别变成飞鸟、泥土、与太极。
李忘生对一旁忧心忡忡的侍女苦口婆心地劝慰着:“所以不必过于忧心,这个秘境本身毫无危险,一切都只是人心的试炼。”
绿蜡清清嗓子:“李道长,但这是公主,你可一定要保证公主殿下的安全,不然,我们所有人都会吃不了兜着走。”
李忘生自然应是,并且许诺会多调些人来空雾峰。
侍女继续问:“所以这个灵境如何试炼人心,道长能不能给我们讲讲?”
李忘生遥想回忆,首先,在天灵境中,他变成了一只飞鸟。
一开始,他便失去了人间的记忆,成为了一只飞鸟。他扇动翅膀,飞往高天,天高云淡,金乌刺眼,他恒定不动,不停地飞,飞着飞着,却像是撞上了一道透明的墙,无法再前行一步。他往前伸长了喙,去啄,眼里却看见了自己的影子。
他瞪大眼去看,这才有了意识,想起来自己是谁。他本能地想逃离这鸟的躯壳,找回自己的身体。但是当他意识到自己是谁的那刻,他从高空上坠了下去。
进入了地灵境。
“这么简单?”侍女狐疑地问。
李忘生颔首,回忆被打断,他不由缓了缓,手指轻轻按上眼睛,但是侍女更加狐疑的疑问让他精神一震:“可公主怎么变成了、一个人?”
一个人?
天灵境里,变成了一个人?虽然也不是没有变成人的先例,但大多数纯阳弟子,在幻境里都是变成了一个与“人”无关的他者。无论是石头,还是草木,或者是生灵。
他印象里在天灵境里变成人的,目前仍在身边的,只有谢云流了。
这让他很稀奇公主的试炼。众人在令牌前交头接耳,李持盈在天灵境里从出生便是一个女婴,之后,这个女婴渐渐长大,她的闺名叫做:媚娘。
武媚娘?
李忘生与公主的奴婢们面面相觑,奴婢急切道:“李道长切记一定不能说出去!不然你我俱有祸事临头!”
李忘生呐呐地应了声好。
李忘生又干巴巴地说:“皇帝,可能便是公主认为的天?”
侍女们点点头,还在被惊吓中,手挡着眼睛不敢继续看:“朝廷秘辛,罪过罪过,奴婢还是不看为妙。”
李持盈成为武则天后,她也毫无例外,杀死了自己的一干儿子。
也扑杀了自己的娘亲,窦德妃。
扑杀之后,李持盈便坠入了第二个灵境中——地灵境。这次,她又变成了一个男童。这个人看起来呆头呆脑,憨厚不已。因为过于神奇,侍女们发出了愕然的叫声,为了转移注意力,李忘生开始讲述自己坠入地灵境的事情。地灵境,对李忘生而言,是一片广阔的泥地。
他变成了泥土的一部分。
泥泞之中,李忘生缓慢地跟随大部分淤泥游移四方。坠落之后,他忽然发现了淤泥与飞鸟的不同之处,飞鸟有意识,但是淤泥,只有尘埃的堆积。堆积着堆积着,融成一体,居然也能跟大地相连共通。
在飞鸟的身体里,他感到风拂过喙边缘的毛发,呼啸挤压着他。他顺着风,划入虚幻朦胧的金光里,得到燃烧的血,与腾飞的灼热,继而感受消失殆尽。烧热的血将鸟的“我”也烧干,气、光与颜色撕扯他的身体,他迅速地分解。
飞鸟让他得到了天空的记忆。
而淤泥让他得到大地的记忆。
如果说天空的记忆是一个一个点,隐隐之中好似有丝线链接一切,他不是自己,而是其中的一颗子。
那么大地的记忆,则是宽广无边的浩瀚。天空的记忆是棋子,大地的记忆是棋盘。旷达、厚重,容纳万物。天空坠向大地,星辰逐一亮起。
而李忘生难以言说当时的感受。
仿佛只身撞上大海,记忆的丝线劈头盖脸涌来,泉水般灌注于他身。
清凉,透亮,将他同化。
继而将他淹没。
带他去人灵境。
不过侍女们再一次将李忘生从回忆里拉出来,李持盈在地灵境里变作的男童再一次震撼了她们。
“怎么回事?怎么会是上皇殿下?”
李忘生神魂慢吞吞地归位,表情淡漠地觑了一眼令牌上的画面。
李持盈这次变成了李旦,画面上正好是他纳窦德妃那日。灵境里的李旦睁着眼睛,忽然之间,抽出了身边侍卫的刀,刀光一闪,横在自己的脖颈上,仿佛要杀死自己。
但被身边的侍卫拦住了。
李旦忽然间的抽搐只是一瞬,之后又回到他本身的生命轨迹里,结亲生子,被母亲放逐,东躲西藏,后来登上皇位,又被儿子拉下,最后身体衰弱不堪。
李旦脾气温厚,却是懦弱,害怕所有女人。他的所有妃子,不论接亲时脾气如何温柔,最后都成了他母亲的翻版。
他的最出息的儿子,也对他的窝囊与犹疑尤为厌恶。
以至于他只对自己的女儿管束严格,好像不如此,他便无法彰显他的存在。
在灵境外观看的所有侍女都愕然地发出了叹息声。而试炼的最后一关——人灵境,也真正到来了。
李忘生默默回想自己在人灵境里看到的一切。
他发现自己成了太极,坠在半空,太极的两个圆圈,像两只眼睛,张开了他的所有感官。
窸窸窣窣的声音霎时间亮了起来,星星一样闪着光,拖着长长的尾巴,响彻云霄。山林撼动,鸟兽低语,高峰塌陷,水滴坠地。人类历史上旷古未息的声音战争,在人的脑海里奔腾涌动,李忘生被这水流压平,无限地趋近一个平面,成为一只太极,急速地流动、鼓荡。
这之后,李忘生便发现自己过了三灵境。他出灵境中出来,久久无法回神,浩荡奔涌的感觉在脑海里来来回回反反复复地上演,他被声音再一次淹没,却没有感觉窒息,只是在来来回回的激荡中感觉自己从鸟又化作泥土,又从泥土变成了太极,继而太极再生出鸟。
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
这是从远古绵延至今的宁静。
那之后,李忘生便明显察觉到自己上了层楼,于高楼望断千万重。
他也衷心地希望公主能够有这样的了悟。
只是,当他醒神时,所有的婢女都怒目向他:“李道长不是说,此境毫无危险吗?公主若是出了什么好歹,奴婢便是不活了,也要拿你回去!”
李忘生瞬间呆滞,望向令牌。令牌里,人灵境中的李持盈终于变成了自己,她这一次效仿她的皇祖母,一出生便筹谋政变,护住自己的母亲,杀掉李旦李隆基,当上了这一世的皇帝。
但登上帝位之后,她把自己的母亲远远地送出了宫。母亲离开宫的那日,她命所有人为母亲送别。之后又十年,她听到母亲病逝的消息,微笑着阖上了眼。
李持盈在灵境里自戕了。
虽然在灵境中的自戕根本不会对身体有所损伤,但是李忘生带出来的李持盈,微笑满面,昏睡不醒,仿佛要一直这个样子直至真的死去。李忘生呆呆地看着李持盈,被李持盈带来的婢女痛骂。但他这下真的什么都听不到,他满脑子都是:为什么公主会自杀?
他想不通,以至于感觉体内有股灰色的物质在流动,如同当他发现谢云流没在镜子标示的原定位置等待那时,一样的像被扼住喉咙无法呼吸。
他得赶紧想办法才是,他得赶紧想办法……
不对,公主明明已经“万执皆休”,她最后的微笑便是证明……
但……
李忘生捏紧了自己的拳头,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
他所信奉之物,竟有一日,也能让人死亡的么?
可是凭什么?他自己感到的是……生?
凭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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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5-1-17 21:58:4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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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夜,静室内。
入夜后的空气,渐转凉薄。李持盈在灵境中自戕后,李忘生辅以真气催人苏醒,但不知为何,李持盈似是自己不愿醒来,李忘生探入的真气大都如泥牛入海,劲儿都使在了棉花上。
李持盈的昏睡不醒,让某些随身侍女慌张起来,她们嚷嚷着要回宫,把此事捅破,治纯阳的罪过。
李忘生摁住心头绵延的僵冷,一把喝住她们:“各位施主,稍安勿躁,小道尚有师父可以请出。且就算你们把公主抬回宫里,太医也不一定能真把人唤醒。”
双方僵持了片刻,侍女终于放手:“好,李道长,我们再信你一次。你把真人请出。奴婢们先瞒住这一遭,横竖奴婢们的命现在也在你手里,若再不成,你我皆是大祸临头。”
李忘生道:“贫道晓得。”
李忘生延请纯阳常用的大夫同众奴婢一起看顾李持盈,自己则跪在师父闭关之所外,在石门前扣头扣了三次,打开山洞。
吕洞宾遥遥端坐于山洞正中的石台上,身上的真气现正隐隐现出金光,发须随真气的激荡鼓动,显到了紧要关头,无法反应人言。李忘生看到师父身遭不过一漏水的石碗,被褥也无,整个山洞虽深大简净,却破漏到了十分,壁顶有洞,泄露下天光,水滴沿着山壁一滴滴落下来,每一滴都重重压在心头。
犹豫再三,李忘生还是从石洞里退了出去。
师父有进益不易,还是自己再想想办法。
他去翻了典籍,纯阳每年考教皆记录在册,李忘生印象中虽只有大师兄同公主情况些许一致,但大师兄每次通过此境十分轻松,从未有这般严重的反应,应该还有些被他遗漏的信息。譬如,他是十五岁时才接触纯阳事务,之前此灵境试炼是师父亲自主持,大师兄从旁协理。
当时他年岁还小,有些事情不一定记那么清楚。
李忘生翻阅了他十五岁之前的纯阳大事记,果然翻到一些关于灵境中试炼的信息。而在灵境中自戕之人,确有先例,且是大师兄将人唤醒,此后此人道心亦无异状,现于山下游历修行中。
果然还得去问大师兄。
但……大师兄,李忘生轻轻一拧眉头,这一找大师兄,岂不是把自己暴露了吗?
大师兄得多生气?
把人诓回来之后,李忘生一直奉行敌不动我不动的策略,不论大师兄如何想自己,李忘生决定把自己那份做好便是。他将大师兄的那份大罪解决掉,大师兄自然不会再生气,也应能想通一二。横竖大师兄也似乎脾气越来越温和,回复了几分以往的风采。
这一挑破……挑破自己知道他的身份……
李忘生心头更添彷徨,倒似真的十分不愿起来。
真的不想……
尤其是当已知风也会为你停驻之后,再承担可能的失去,便似乎有千斤之重了。
此时此刻,已是暗月孤星,远方是钟声,更远是松涛,凉风灌体,也送来雪的味道,李忘生眨眨眼,忽只身陷落于夜半的迷惘,心头云一样雨一样,落满了雾般的叹息。
可能有什么办法呢?
……他还是得,慢慢地走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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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5-1-17 21:59: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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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李忘生去找谢云流的时候,谢云流也在找李忘生。
一个大活人,半夜不见,是很奇怪的事。
故而李忘生三更半夜在三清殿门口看到谢云流时,脑袋突然一嗡,恰如当你预备要与人坦白自己罪过之时,蓦然回首,那人却刚好来到你身边。
李忘生缩手缩脚起来:“你、施主如何来了?”
谢云流眉头紧皱起来:“我来找你。你如何这样晚回来?”
李忘生道:“不是托人说了?与公主……”
谢云流闷不吭声,顿了顿,道:“说起来,我一直觉得有古怪,李道长命我做纯阳的杂役,却给我下了禁令,不让我接近公主。之前也是,道长还认为我对公主有意,为了避嫌,我自己避开了……倒是那么对我不放心?”
李忘生叹口气,盯着谢云流不说话。
谢云流自从上次追查李忘生到观微阁,由于距离太远,实在看不大清楚,只能依稀辨出李忘生在看一个镜子。而他又没有武功,只好先行作罢。但是对李忘生之后的动作,便陡然兴起了十分的执迷。
非要摸清楚不可。
此时此刻谢云流心中对李忘生的想法,不可谓不奇特——他现在一看到李忘生,几乎已是毫无恨意,只留下一股饿虎扑食般的兴奋感。李忘生这等迟钝之人,一心想入无情大道的,居然被他看到了这么多与主观意愿相违背的特点,可谓是又好玩又有趣。而谢云流现今也天天琢磨着要引人出来玩乐,他非常希望看见李忘生无法应对自己充满感情的那面,那一面不仅充满了人情味儿,还充分勾住了谢云流心里的劣根性。每次看到,谢云流心里就涌起纯天然的快乐。
与宽慰。
真好,这种知道世界上不只有自己一人难以控制情感的感觉。
像被太阳照到了。
但李忘生现在看他这么长时间,让谢云流心里不免毛毛的。他挑起眉头:“李道长有话要说?”
李忘生收回眼光,道:“是有话要讲。谢、寸施主同我来吧。”
谢云流听到了那个字,浑身一顿,满腹狐疑地跟着李忘生走了。
当听到李忘生坦白一切之时,谢云流眉头开始猛烈地跳起来。
李忘生道:“大师兄,对不住,忘生知道是你,一直知道是你。”
谢云流声音阴不阴阳不阳地道:“李道长认错人了。”
李忘生不由跪在蒲团上,当着三清祖师的面发誓:“大师兄,若忘生接下来说的话有半句虚言,那么忘生不得好死。”
谢云流接下来被迫听了一遍李忘生与公主的对垒经过,听到公主在灵境中自戕,眉毛挑了挑,姑且按下盛气,不置可否。
“忘生见典籍中记载过大师兄曾将灵境中自戕之人唤醒,故而来请师兄相助。若是公主不治,纯阳会陷入危局。师父又在闭关,忘生实在无法了。”李忘生强自压下苦涩的心情,道,“大师兄一直能在灵境试炼中轻松自在,如若不是情况危急,忘生是想解决掉大师兄的身份问题后,再告知大师兄这桩事的。”
谢云流双眼一闭,道:“好、好、好,瞒我,还瞒出理来了。李忘生,我看你眼里根本就没有我这个大师兄。”
李忘生急道:“不,大师兄且先莫生气,能否等解决好公主这桩事后,届时大师兄想如何罚我,忘生都甘愿领受。”
谢云流吐口气,神色突然变得锐利如刀锋:“领我去罢。正事要紧。”
到了安置公主的静室,谢云流坐下来,等李忘生向其他人胡诌完自己的身份后,方才跟着一起进入。两人避开了他人,开始说话。
谢云流对李忘生道:“可否知三灵境内容?”
李忘生一一对答。
谢云流在案几上拿笔随处记下内容,又问:“此位公主为何答应你进灵境?”
李忘生又将公主因大婚在纯阳而起的所有事端和盘脱出,谢云流心头的火气越冒越盛,差点要爆发出来,低声道:“真敢,真敢啊!”
李忘生没有吱声,心中已不以此为念了,只为公主其事感到忧虑,忍不住催促谢云流:“此事因师弟所起,师兄能否将将法教与师弟?我想……快一些好一些。”
李忘生叹道:“师弟心中心神不宁。”
谢云流沉思片刻,忽道:“将解法告知你可以。只是,今日我要问你一句,忘生,你知不知人需有执念方得以活?”
李忘生愣了愣,忽觉悚然:“可道不是得消执?我……也……”
谢云流道:“你对道消执的念想,不正是新的执念?所以你才在这里好好的。我接触过真正消执的人,无一例外,都想死。”
李忘生只觉得跟以往塞进脑子里的内容大相径庭,晃了晃神,才道:“怎么会?”
“不会的。”
谢云流道:“索性你要解法,今日我把解法予你。你再亲自去一趟,才知我说的真假。”
谢云流笑一笑,好像忽然很快活:“忘生,此法子,便是要带人再入一次灵境,这一次不干什么,只是看着人死。如此便算解决。”
看着人死?
李忘生顿了顿,心神大乱,几乎不能接受:“为何?为何要看着人死?什么都不做吗?那纯阳之局如何解?公主若是出了问题,那我们都……”
谢云流似乎极为冷静地看他,李忘生只觉在这样的目光下无所遁形,又止住话头,道:“对不起,我太急了。忘生不是要怪罪师兄。”
但谢云流清凌凌的声音宛如冰碴子,忽然就把他的心凉了半截:“师兄知道你急,但忘生,这就是师兄试出来的法子。”
李忘生心里惴惴不安了来。
“得先允许人死,而后人才会活。我知你不能理解,但确实如此。”
“……若是连死都不被允许,活着也只是生不如死。一死了之,反而是解脱,所以我不强求这些人活着。”
“但之后他们决定活下来。这也不是我的功劳,而是他们自己的决定。人的生死,从来不由他人决定。”
接着,谢云流静静地、近乎残忍地说:“忘生,你要去吗?如果换做以前,我会毫不犹豫地对她说,你可以死去,正如我对其他人那般。但是现在,你要去吗?”
李忘生瞪大了眼睛,脸上突然露出了惶然的表情,很艰难地说道:“……忘生、不敢……”
谢云流叹口气:“那还是我去吧。”
可李忘生的手又捉过来,手指冰凉地让人人心一颤,正紧紧地捏着他的胳膊,谢云流等着李忘生说话,李忘生的骨节犹在颤抖,但慢慢地,他似乎下定了决心:“还是我去,我去吧……大师兄,你陪我一起去……行不行?”
谢云流点点头:“我自然陪着你。”
我陪着你,正如,在被追杀至死亡的幻影里,曾见你陪着我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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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5-1-17 22:00: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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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夜两人商量,直到丑时附近才敲定了后续计划。而去外间通报公主的人时,发现几个小丫鬟竟都打起了瞌睡,唯有掌事侍女绿蜡还醒着,兢兢业业地守在大夫身边,为公主擦拭额上的汗。
自然,因未见到吕洞宾,绿蜡大为不满,但暂时别无他法:之前李忘生在京师以稳重著称,绿蜡尚未料得他们犯险,而且为自身计,为纯阳遮掩了第一次,自然也得遮第二次,否则,大罪是如何避免?
唯有拖着。
李忘生对此亦是心知肚明。
谢云流于此事自然不方便出面,李忘生也全程将他按在原地,自顾自将所有人敷衍过去,确保欲行之事能成。换作以前,谢云流必定要与李忘生理论一番。不仅仅是被削去主动权的别扭,也有见李忘生如此理事的回避。可在这月亮隐没的星夜,李忘生本很端正的容颜,现在发冠也歪,发须微乱,白玉一般的面容,眼底居然浮起一抹难以忽视的怆然——这些都让谢云流无话能讲。
这一点点的柔嫩,让人心绪宛如涟漪,一层一层波荡着散开,甚至让人升起江中行船之感。
躁动。
与,骚动。
刺挠感愈加难以控制,颇想直接将人抓来上上下下梳理一遍。
但不行。
谢云流对自己这些劣根性也颇为头疼,但也是这样的劣根性,让他乖乖在李忘生身边一声不吭,全程盯着李忘生,心里很有一些龌龊而古怪的念头。
也是此时此刻,李忘生终于将琐事理清,将公主安全地置于洞前,开启灵境。
此次,李忘生需将一份灵识附在公主身上,进入灵境,强行靠震荡的灵境再度唤醒公主体内意识。谢云流在外从旁督导,他抖抖手,将传声令牌递给李忘生一份,嘱咐道:“这东西你以前没用过吧?师父那里一抛一大把。得得得,我以此提醒你保持清醒。进去之后,为你自己而计,最好在强行唤醒后,让她心绪尽量平静。”
“当然,如果这次公主依旧自戕,之后便药石罔治。第一次,可能是激动之下、悲痛难抑,第二次,便是深思熟虑、再无挂碍。”
李忘生眉目闪烁了一下,兀自沉吟了会儿,问道:“师兄不是说,只看着人死?”
谢云流轻笑了笑,也不知是在嘲笑自己,还是在嘲笑他人,道:“我那般说,是让你不要过分地救她。未必是好事。”
“先看清楚再说。”谢云流此时回避了李忘生的目光,吐口气,慎重道,“你们进去吧。我会帮你的——忘生师弟。”
李忘生略感狐疑,但只能先按下不表,闪入灵境之前,再看了看谢云流立在山崖上的身影。
山崖上的身影很寂寥。
萧索、凄清,又寂寥。
进入公主的意识之后,李忘生先是感到无比朦胧,因只感到一片空荡荡的白,分不清自身所在。此间之地,唯有混沌,暧昧地想把一切都化成泥泞。
接着,一个声音突然响起,令神志为之一清:“你在她的试炼中,听听她如何想的。”
我?在她的试炼中?
于是李忘生奇怪地发现自己也成了武则天。
谢云流含笑的声音拐着弯儿打入神识,一字一句沙哑晦暗,吐息合着心脏的鼓动:“师弟,你现在可是一个女人。”
“真好,我当年所受的苦,也有第二个人能尝尝了。我当年可是男女不辨了好久,差点想嫁一个小郎君呢!”
李忘生心念忽然一震,一时只知乱絮浮萍,赶紧收心将注意力投到李持盈第一次试炼中。
李持盈又一次化成自己的祖母,做出了完全一样的抉择。
其实这点很奇怪。
李忘生曾刻意盘点过皇帝亲近人的势力背景,自然也对李持盈略知一二,李持盈更亲近母亲,对于祖母,则是宛如看一根难以拔出的刺。
所以看她同祖母一样杀人,便感觉更加奇怪。
李忘生费劲地沉入李持盈的意识,一句句呓语在耳边飘浮——你,我,我是谁?你是谁?我居然……
拼凑完后,是这句话。
——我居然理解了你。
李持盈初入灵境后,意识混乱,以为自己便是皇祖母,乖乖做了泥偶,代入到这段人生中,经历初入宫廷,又被迫离开,而后因帝皇宠爱回宫,后因帝皇宠爱登上政治舞台后,居然也逐渐生出了与之一般无二的野心。
无他,实在是他人,都不及她。
武则天登上帝位、杀掉儿臣的前夜,一时暗夜孤灯,不仅有四方汹汹之客离间母子情,而且她自己躯壳里也汹涌着权力的欲望——时势已至此刻,我不杀你、不废你、不囚你,衰老与离弃便要发生在我生命之中。且我登上权力高峰已有多年,万臣殷伏多时,我掌这天下又如何,我拿这天下又如何,试看这天下,谁人比我更出色?凭什么我要让给自己的儿子?凭什么他们登皇位之时,这些人便再不能听我的话?我欣赏的人要不得不离去,我钉下的棋子要被废除,我布下的时局要一夕更改,我苦苦做了这么多,没有人比我更辛苦、更明白这里面的汗水,这天下本就在我掌中运转多年,凭什么我要让给别人?
阴森幽暗之势大炽,顷刻之间长出的是一颗饕餮的心。
——我要杀了你们,我不允许你们在这里待着,你们李唐的身份真是太便利了,什么都可以不用做,便可以得到这样多?凭什么?凭你们体内的血吗?
——那你们的血,便全用来成全我吧,反正你们体内也有我的血。要收你们的血,也只有我有这个资格!
这一瞬间的李持盈在这般强大的念力蛊惑中,仿佛看到了金色的元素在指掌之中流转,伴随着一阵眩晕,那些闪着血光的命令就从自己挥动着闪耀金光的手臂下,发出去了。
好似她真的杀掉了那些亲长,废黜,与囚禁了她的阿爷。
李持盈这一瞬间突然惊惧深怖,这不是她幼年的惶恐由来吗?
……那她怎么能这样做呢?
可她如何不被蛊惑?这么多日夜,她便是武则天,她知她不想荒废人生,也不想把性命交于他人处置。而她不也想如此?不想生为浮萍,不想空虚寂寞。
——这天下最痛苦挣扎的,便也是此了。难过的不是杀不了恨着的人,而是居然可以对恨着的人感同身受。
李持盈混沌中滴下一滴泪。
而后到了第二个灵境里。
地灵境里,她疲惫地决定,要不先养养精神?
天灵境中经历过心绪的大起大伏后,她迫切需要蛰伏下去,躲在什么地方,不要被任何人惊扰。她甚至有些黯然:纯阳培养的果然是金刚不坏之人。可第一个灵境试炼,她已经快过不去了。
而后她看到了她的阿爷。
这一次她变成了她阿爷。
因为她已经陪阿爷度过了大半生,之后发生什么都知道了,便觉得没必要过分上心,打定主意先混过这一次的灵境。
一切都是熟悉的轨迹,熟悉到几乎有些平淡。但在这具躯壳里听到的心里话,还是让人眼睛一痛——她的降生并不是被期待的,一开始,阿爷便觉得她是个很大的麻烦。相处过程里一家人还是生出了亲情,可阿爷想她成婚,也并不是为她着想,更多是失落的统治欲作祟。
阿爷如何对三哥的?这些蝇营狗苟的细碎心思,在有了对比之后,显得如此赤裸而简直无法忍耐了。
她气到全身无力,感觉胸口有业火烧灼,温度虽然低,却一直烧着。这时她抬头看了看天空,湛蓝的天,明丽到刺眼的太阳,把人吃掉的白光。
哈……与她的皇祖母相比,她是多么虚弱而怯弱啊。
终于进到人灵境,她这一次,变成了她自己。这一次她决定再不管三七二十一,她要掌握自己的命运,她要效仿皇祖母,自己登上皇位。
但每次杀人的时候,天便像是黑色的,太阳都暗淡了,失去了光彩。
她以为自己日后会高枕无忧,她掌控了人生,不再受制于人,也不会允许人再背叛自己。
可这一次,她的母妃——她费尽心力救下来的母妃,因为她杀了很多人,从而感到害怕,开始躲她。
所剩无几的力气,完全地,消失了。
对啊,其实,她也不想杀人。杀人,好残酷,好血腥。可她都成了皇帝,为什么还对血感到惧怕?她为什么不可以金刚不坏,为什么还要有心?为什么还会在深夜之时,惊惧痛楚,发疯一样找一块冰凉的棺材板,贴着自己的脸睡觉。
原来一切到头来,都还是那个样子。她根本没有办法变成无坚不摧之人。她爱的人,她没办法留住,她恨的人,她也没办法复仇。她居然还有心,居然还能跳动?居然还能觉出痛楚?
如果这便是试炼要告诉她的真相,那么她知道了,她这样的人所求的一切,竟全然求不到,从母妃被扑杀的夜晚开始,那些血就流进了她的心里,成为她一生的梦魇。凡有所执,皆是虚妄。
对吗?
“你”想告诉我的,就是这样,是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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