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架空AU] 【连载中】无关风与月 05/08更新3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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段小小 | 2025-4-29 21:51:06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二十章 入莲池(三)

谢云流第一次遇见李重茂是在纯阳的三清殿。
彼时的李重茂尚且年幼,无封无位,一心一意只想拜入纯阳。
此前从未有过鬼域中人拜入仙门的先例,倒不是说仙门规矩严苛,仅仅只是术法修行同根骨相斥罢了。
鬼域虽是魂灵汇集之地,然而也有生来就是鬼域中人的存在。鬼域除却阎王老爷手下一众负责牵魂引魄的鬼吏外,还有掌管鬼域三川九府十八狱诸多事宜的葛主。葛主子民的外貌瞧着跟寻常人无甚差别,也会遵循生老病死的轮转之理,但构成其根骨本身的基础却并不相同。
若用更易懂的方式类比之,衡量一个凡人是否能够投身仙门,首先会看这人是否拥有适合修习仙门术法的根骨,若是修得上乘仙骨,自能得悟大道,跳出三界外、不在五行中。而这个条件,鬼域中人一开始就并不具备。
因而即便李重茂在三清殿中跪求了足足三个时辰,吕岩也并未同意他的请求。

最后是谢云流送得李重茂下的山。
他漫不经心把玩着佩剑,离着不远不近距离在前头走着,行至半山腰时,那跟在身后步履艰难的脚步声忽然停下来了。
“我……仰慕纯阳真人许久,即便不得心法术式,能习得一套剑法亦是足矣。”
他回身看去,那仍属稚嫩的幼子语气很是诚挚恳切,目光灼灼盯着他手中长剑,不用细看都能感觉到其中的渴望和倾羡。见他回头,李重茂登时端起羞惭笑容,拉紧了自己披着的风毛大氅,又道:“我知晓若无仙骨,即便修习了剑法亦是不会有所成,但我……真心想要同云流兄相交。”
过于明显的结交之意,太过刻意的讨好之情。
那日不知为何,他竟鬼使神差地应下了李重茂的请求。

那时他尚未位列仙班,远比后来要自由来回得多,因而他便时常离山同李重茂相见。有时是在长安的勾栏酒馆,有时是在别院野亭,大多时候李重茂只是寻他吃酒谈心,仅有为数不多的时候是向他求问纯阳剑法。
到底根骨不同,就如同吕岩不愿收徒一般,李重茂修习剑法的进度非常慢,同样的剑术招式,即便是李忘生也能在手把手指点过两回后学得有模有样,但李重茂却是勤修上一旬半月都不见长进。
李重茂也不止一次同他哀叹过自身根骨受限辜负了他的谆谆教诲。
每每听了这些话,他都会温言宽慰几句。
然而似乎李重茂所求的并不是这些好言好语,到了后来,连问他讨教剑法都少得可怜。直至他位列真君,便只剩下吃酒寻欢这一件事了。
因而到最后,李重茂声泪俱下同他言及自己当真恨极了自己出身,不愿再为鬼域中人,意欲起事自立为主、易命改运真正拜入纯阳时,他并未犹豫便同意帮他。

*

自他醒来,谢云流也是许久没听到关于李重茂的事情了。
鬼域封门更是彻底切断了所有联系。
如今听到李忘生如此说,最先泛起的便是不可置信的情绪。
“据我所知,你根本未曾与重茂相交,你又是从何得知这隐秘的?”
许是被这冷漠语调震到,李忘生抬眸看了谢云流一眼,抿了抿唇,方认真答道:“如今忘生无凭无据,确实无法令你信服。”
谢云流眉头紧蹙,还未开口,便见到李忘生敛了神情,面色平淡地续道:“前尘过往到底如何其实并不重要,前路既成,追溯无用。”
又来了。
又是这恭谨疏离的「师弟」模样。
眸色一黯,谢云流冷眼看着李忘生垂眸低眉的姿态,心中隐隐生出了几许不耐情绪来。
就像是有人揪着肺腑脏器,搅得一团乱般,令人生恼,引人发恨,又缠着人舌尖发苦生涩。辗转碾过心头,比他师父递来的那坛杏酒还要难以下咽。

李忘生那番话几乎把谢云流所有的话都堵死了,他想要再问些什么的念头也尽数打消,心知自己恐怕是无法从李忘生口中再问出什么来了,只得暂且压下所有疑问,随他折返剑气厅。
行至太极广场时,正好赶上晚课结束,远远就看见安枳拎着剑惴惴不安地候在那里,瞧见他和李忘生一前一后过来时,绕圈踱步的脚步一顿,端着讨好笑容凑了过来。
“师、师父。李医师。”
挨个行过了礼,安枳一闭眼,再度对着谢云流弓腰拱手道:“弟子今日晚课习毕,来向师父请求指教。”
李忘生听了这话,总觉得眼前这弟子语气中透着股视死如归的感觉,目光再看向一旁围观的弟子二三,面色各异。有些已是面色哀戚,尽是同情之姿,有些则是幸灾乐祸,只做观火之姿。心中讶然,不禁开始回想当初他同谢云流一道修习时,也多有请求师兄指教剑法,但那时他并未有这般赴汤蹈火的壮烈感,虽说未尝一胜,但也不算结果惨烈。
如今怎么看怎么觉得,「向谢云流讨教」是一件胆大包天的事情。
没等李忘生想通其中关节,便听见谢云流懒懒开口,抽剑的姿势却很是认真。
“你选的时机刚刚好,我正愁无人对剑。”
这话方落,李忘生清楚在安枳脸上看到了「死定了」三个字。

剑风扫过李忘生衣袖时,李忘生这才明白之前那些弟子为何是那般神情了。
当真是,惨烈无比。
起初的数招还能勉强接下,到后面几乎变成单方面挨打。李忘生眸光沉沉看着安枳手中剑被震得颤抖不已,甚至心生几许不忍来。
也不知是不是感觉到了他的目光,方才还在专心出剑的谢云流忽的收势改招,剑锋一转挑落了安枳手中剑,收剑归鞘后侧过身来看向李忘生,眸色一沉。
这个眼神李忘生太过熟稔,但他恐怕并不能尽如他师兄所愿。
李忘生垂眸看向自己的双手,那些日夜修习剑术磨出的薄茧早已消失,哪怕是数度勉强持剑落下的伤也已好尽。如今的他如何敢自称纯阳门下,又如何敢持剑与那人并肩呢?
如今的他本就不能算是那人的师弟了。
压下心中所想,李忘生看向身旁站着的洛风,抿出一抹淡笑说道:“可否借洛仙官的剑,与你师父论道一番?”

*

祁进赶到太极广场时,谢云流和洛风已然过招数百,引来围观的弟子将太极广场围了里三层外三层,就连刚回到纯阳的他都听闻了这场师徒切磋。
可等到祁进挤到热闹的最中心时,却留意到了站在一旁面色淡然的陌生面孔。
那人穿着一身同谢云流相近的素白道袍,目光始终落在专心致志与谢云流过招的洛风身上,随着洛风出剑踏步而不断出声指点,每一句都正合谢云流出剑习惯,让洛风能够准确防下攻势,再转守为攻,变招而出。
祁进不是没有向谢云流讨教过,但他亦清楚知道这位大师兄剑术已登极境,自成一派,轻易不见破绽。可这人似乎对纯阳剑法、对谢云流甚是熟稔,一招一式皆在心中,仿佛场中与之对剑的并不是洛风,反倒像是他一般。
眉头紧蹙,祁进仔细打量起这人。模糊想起这身道袍似乎就是不久前谢云流差遣于睿置办的,彼时他还以为谢云流一时兴起在外收了个徒弟,可如今真的瞧见了穿着这道袍的人,又觉得这人不像是谢云流的徒弟,反倒像是他的师弟。
“无我无剑。”
那人话音一落,便见洛风再度出招,可送出的剑锋还没到谢云流跟前,就见到他师父忽的变招,轻笑着开口:“人剑合一。”
踏步瞬间,环绕洛风周边的数层气场顷刻炸裂,罡风剑气四溢,洛风也被震得后退数步,将将站稳身形,便见到谢云流收剑负手,直直看向站在一旁的李忘生,弯眉笑道:“方才你让他再补吞日月时我便想着你会这么出手了。”
顿了顿,加重语气又道:“师弟,我又赢了。”

瞬时聚集在自己身上的视线太过刺目,李忘生本想移开视线,却匆匆撞进立在一旁的另一人直勾勾看来的目光中。
那人眉头紧锁,上下仔细打量着他,末了抿直了唇,抬步向他走来。行至跟前,很是恭谨却语调古怪地拱手道:“在下祁进,纯阳紫虚子。”
阖眸再睁,李忘生端起客气笑容应道:“在下李忘生,仅是一介医师。”

*

自谢云流很是大方地公开叫了李忘生「师弟」后,那场本是寻常可见的师父指点徒弟的切磋瞬时多了许多别样意味来。
那日之后祁进尽管得了李忘生再三强调自己仅是医师、当真没有拜入纯阳之言,但他及当时在场的所有弟子皆听见了他出言指点洛风剑法,如何都不能接受李忘生既无仙缘亦无根骨,真就是一个普通凡人。
这样的人偏又是纯阳大师兄口中的「师弟」。
怎么都想不明白的祁进连着几天看谢云流的眼神都古怪了起来。饶是武痴到如卓凤鸣都听见了风声一二,在众人每日循例议事时问了这事。
谢云流对此不以为意,只言这不是什么大事,又言他们不必在意也不用如此唤李忘生,一切照旧即可。
话虽如此,但实在是很难让人「不必在意」。
李忘生在纯阳暂居的这段时间,是同谢云流一道住在剑气厅。也不知何时开始,进出求问的弟子忽然多了起来,甚至偶见其他真人门下的弟子。
又过半月有余,纯阳上下竟真就习惯了这么一位「师叔」的存在。

那日晚间,李忘生离了老君宫折返剑气厅,刚踏入厅门便见到几个静虚弟子正要走。那几人见了他皆停了脚步恭谨行礼,李忘生甚是无奈地对着他们点了点头,才见到他们相继离去。而他刚转进里屋,便看到谢云流站在案前,手中拎着几张纸在看。
扫了一眼那纸上密密麻麻满是字,李忘生顿时了然那些纸不用想定是抄写的经书,于是搁了风灯,掸去衣摆残雪,走了过去。
“我如今可算是理解师父看到我抄的经书时为何是那副微妙神情了。”李忘生还未近身,谢云流便很是顺手地递了一张给他,不咸不淡点评道,“这字写得神鬼难辨,看来除了剑法还得让他们拣些名帖好好临摹,别拿这鬼画符来糊弄我。”
骂完后又觉得不解气,抿了一口茶后又忿忿念道:“见字如见人。分明风儿的字就习得不错,他们也该好好练练了。”
闻言李忘生便瞥见案头还堆有一叠罗列整齐的纸张,最上面那张字迹顾盼若连、回锋和谐,一看就是师承谢云流的行草又规整了许多的行书字体。仔细一想,洛风身上确是有不少谢云流亲自指教过的痕迹,无论是使剑还是写字习惯,皆是如此。
不像他,分明师出同门,却处处不同。

不动声色地放下手中纸张,李忘生无意瞥见摊在案头一堆乱纸中,还夹杂着金纸数张,上面翩跹游龙的字体他再熟悉不过,未见内容,却已多少猜到了。
“再过不久便是下元,纯阳那日要修斋设醮么?”
谢云流听了这话便知道李忘生定是瞧见了压在底下的那叠他抄写的文书,于是一面应声一面将上面那些歪七扭八的抄书收拾起来,末了将已经誊写好的金纸往李忘生跟前一推,淡淡开口道:“往年这事都是于睿和祁进轮着操办,日前于睿远行大漠去了,祁进还要兼顾当天仪式相关事宜,作为交换,我便接了这誊写文书的事情。”
敏锐觉察出谢云流所言「交换」为何,李忘生将唇边笑意勉强压下,随口道:“除却师父所命,师兄从来都是能逃就逃,如今还有人能请得动你倒也算好。”
话一出口,李忘生便后悔了。
但谢云流并没有给他后悔收回的机会。
那人靠在案前,歪头看来,那双眸子生情含笑,同从前他惯常所见似是不尽相同,竟让他一度生出几分错觉来。手背上一暖,他垂眸看见那人覆手而来,正捉着他搭在案头的手指细细摸过。
又是这般过于亲昵的举止。
又是如此感情甚笃的态度。
可他偏偏不觉得对于如今的他们来说,合该如此。
但他并没有收手,也没有阻止那人。

仿佛沉在迷离梦海中,烛火映得那人面容清晰又朦胧,他一心一意只看着那双眼睛,心底想着自己从前觉得从未看清过那人,应是自己从未这般仔细看过那人。
那人分明就在自己身边,朝夕相处,却始终似近实远。
那人看着他时,到底在想什么?
那双眼里所映照的,到底是什么?
念及此,他不禁站直了身子,从捏着那人手的姿势转去伸手触碰那人眼角。那人亦不避不退,只这般抿唇不语地看他,眼底翻涌着太过复杂的情绪,数度浮沉,宛如惊涛拍浪。
没由来的,他又想起了那支枯死的桂枝。
又想到李忘生同他争辩时的那落寞语气。
无端心悸在心尖上碾过一轮,又漫过了指尖喉头,陌生的焦虑之情顿生,压在舌尖,让他说不出一句话来。
就在此时,那人忽的阖眸,轻声叹气,带着几分怅然开口问道:“你在看我时,到底在看谁?”

烛花摇曳了一瞬,方才那暧昧不清的气氛荡然无存,只余他们随烛火晃动的身影模糊不清。李忘生偏头看着自己搁在案上的手,随即收了手,退开半步,再度抬眸看来时,已是那个恭谨周正的师弟模样。
“忘生并非尽数忆得过往,如今也并未拜入纯阳门下,即便空得一套纯阳剑法,却是手中无剑。”
平淡冷静的语气,却在清楚划分他们之间亲疏远近。
“不管怎么看,忘生虽是忘生,但实在算不得是你的师弟了。”

*

经过几天的观察,洛风微妙地感觉到他师父同李医师间似乎出了什么变故。
即便仍是住在一起,偶尔也能见到他们同进同出,但是说话举止间又疏离了些。
最大的变化便是他师父不再喊李医师「师弟」,而是同他们初遇时直呼那人姓名。
微妙,实在微妙。

某日晚课过后洛风循例为剑气厅扫洒,望着案头那一摞堆叠工整的待誊金纸,特意自请留下替谢云流誊写下元节上所用文书。
师徒两人直抄到戌正时刻,也不见李忘生身影,这几日所见始终萦绕心头,洛风犹豫了半天,还是开口问道:“前几日我瞧见二师叔在同李医师探讨炼丹制药一事,不想他虽不是纯阳门下,却对纯阳所修了如指掌。”
谢云流握笔的手一顿,头也不抬轻声哼笑,不咸不淡说着:“你若向他请教心法所得,他能指教你更多。远比剑法上的修习还多。”
一笔尽,谢云流眸光不定地搁笔起身,视线落在身边佩剑上。从洛风的角度看不清他师父的神情,亦猜不出他师父的所思所想。然而没由来的,洛风忽然想起了那幅被他无意弄脏的画来。
将誊抄好的金纸尽数晾干墨迹后归拢,洛风望向窗外银雪素裹下的交颈白鹤,轻叹道:“师父曾于画上题字「青山有思,白鹤忘机」,言及心境已是不同。那如今可是应了师父所愿?”
「一切皆如师兄所愿,我们就这般了,也好。」
曾有人如此跟他说,这是他师弟最后所言。
如今就连他徒弟都在问他,如今可是应了他所愿?
谢云流一度恍然,仿佛此身行走于悬绳之上,所有人皆在旁观望,却又要妄自揣度他所思所想,末了还来问他,是否这一切尽如他所愿。
“我见青山淡然若思,也见隐者以白鹤红梅相伴,从而忘却世间权谋机变。置身事外,亦或是抽身离去,任由浮世红尘尽数淡去,这也是一种活法。”
手指拨过那段浅月灰的剑穗,他无端忆起当初尚幼的他们促膝对坐磕磕绊绊折腾了一晚上,才将各自的剑穗打好络子,捆在剑柄上。
而如今他的穗子被他取下,绑在剑鞘边沿,而李忘生的穗子早已随着剑毁,失了归处。
“……但我并不倾羡于此,也非我所愿。”

*

李忘生归来时,一抬眸便瞧见了谢云流如那日般靠在案前等他,踏出的脚步一顿,还是落了下来。
错身而过时,他的手臂忽然被那人拉住了。
那人仍靠在原地,连半步都没有移过,看来的眼神沉沉,如有实质。
他不及分辨心底在某个瞬间漾起的波澜到底是什么,就跟他如今很难分清到底该如何面对谢云流。
进,则太过不敬。
退,又不得落点。
那人的手又攥紧了些,开口时的语调却异常平静:“你还记得在扬州荒山野洞里,我是如何同你谈及寻我们而来的‘安芷’的么?”
「是与不是,于我而言,很重要么?」
他虽不答,但那人死死盯着他的双眸,自然也从中看出了他的动摇。那人随即松了手,垂下的手转而虚搭在他腰间,既不拉近,亦不推远。
那人倏忽一笑:“师弟,是你说的「前路既成,追溯无用」。从前和如今有何不同?”

李忘生从未如今日这般进退维谷。
即便那日谢云流于纯阳众人面前唤他都不如此时这一声师弟让他心生波澜。
然而所有情绪就像是被洞穿了一个口子,簌簌落尽,无所凭依。
犹豫着,又夹杂着复杂求证意味地,李忘生开口道:“便如师兄所言,这般也好。”

相似的话再度响起,然而如今他却不是当初神识远去模样。
搭在那人腰间的手顿时收紧,拉着那人一如当初跌入他怀中。
那人亦如那时般挣扎了一下。
却不是清淡檀香,而是苦涩药香萦绕鼻间。
他想起那幅曾经被洛风无意发现的画,还有自己在上面所写的字。
朦朦胧胧地,他似乎明白了如今这擂鼓般震响的心跳声代表着什么。

“一生只耽于一种情思系于一人,”他按在那人脊背,于心底仔细咀嚼着这迟来的倾山蹈海,“如何又算不得尽如所愿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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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些备注:
① 合格的剑纯都必须是炸过别人气场的咩。
② 送一句话给小谢,“我尚不能对这种情感下定义,我只是意识到了这种情感。”
一生只耽于一种情思系于一人,如何又算不得尽得所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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段小小 | 2025-4-29 21:51:45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二十一章 入莲池(四)

华山的清晨到来得总归要更早些,因而门下也皆秉承着严苛的作息习惯。天光微熹,太极广场上便已有零星几个晨起练剑的弟子,诵经声不时传来,惹得垂首啄羽的白鹤好奇张望了一阵后,又百无聊赖地振翅飞远了。
李忘生便是枕着这瑟缩寒意醒来的。
睡到僵硬的身子勉强活动了一下,便感觉到有什么东西从他肩头滑落,惊得伸手去捞才发现是一件素白外袍。而衣裳的主人正负手立于窗前,未明天光为他笼上一层朦胧光辉,既远又近。
李忘生觉得自己似乎总是这般遥遥看着那人,见他春风得意,也见他身陷囹圄;见他恣意潇洒,也见他迷惘失意。
诸天神明予他风华,却又赐他苦难。
属实是不太公平。
李忘生挣扎起身的动静引起了那头的注意,那人回过身子,抄手抱胸往窗边一靠,略略低头看着他说道:“卯初刚过你就醒了,不再多睡会儿么?”
睡眠不足带来的头痛让李忘生勉力撑着自己的头,将手中外袍递给了那人:“师兄一夜未眠?”
谢云流若无其事地“嗯”了一声,接过外袍随便套上,再看来时忽而一笑,伸手摸了摸他侧脸,说道:“师弟,你脸上都睡出印子了。”

昨夜那个拥抱仅仅持续了不过片刻。
谢云流将心底那些复杂婉转的情思尽数咽下后,很快便松了手,并未同李忘生再言其他。而李忘生对此也并更多反应,这般「一切如旧」的态度更是让谢云流愈加坚信,即便记不得曾经,至少他师弟也没有推开他。
因而之后反倒是缠着李忘生陪他一道将祁进交予的全部金纸尽数誊抄完毕。
待到尽数完工时,李忘生也不知是什么时候就趴在案头昏睡过去了。谢云流瞧了那人睡颜一会儿,便笑着绕至那人身边,将案头灯花剪去后,脱了外袍罩在那人身上。
动作轻缓地将那人鬓边睡乱的发丝勾至耳后,那人紧闭着的双眸压在层叠衣料间勉强露了出来,安静乖巧地仿佛幼兽般。
放松身子就这么靠在窗边,偏过头便能看到屋外仿佛无尽落下的静默深雪,谢云流难得觉得自己心底如此平静。
在识海中将前尘过往几乎尽数再过一遍,最后被谢云流想到的画面竟是已然青年模样的李重茂死死抓着他的手,声泪俱下地乞求他救救他,他不想再困在鬼域、不愿永远这般不能光明正大修习纯阳剑法。
声声泣血,握在他腕间的手颤抖不已。

他本以为李重茂已经死了。
那时他折返枕剑宫太过匆忙,见到早就候在那里的仙兵时,他第一时间便赶去明心殿寻李忘生。结果李忘生并不在殿中,反而引起了巡视仙兵的注意。这才有了他一路杀至登仙阶意欲离开,突然出现的李忘生手持残雪拦下了他。
再后来发生的事情他一无所知,甚至因着他被仙门除名而一并抹除了所有关于「静虚真君」的相关事宜。如今仔细回想谢云流才觉出不对来——消失在仙门史册中的不仅有他,关于「玉虚真君」的一切也尽数被抹掉了。
他并不认为规矩周正如李忘生这般的人会犯下什么不可饶恕的罪责,也并不认为即便是连坐到李忘生头上,他师弟也会任由诸天神明除名。
若要说真有什么不对劲的,还真就是华严寺那僧人所言的玄潭狱破一事了。

待到李忘生将自己收拾干净、复又坐回案前时,靠在窗边思忖许久的谢云流看着他,手指于手臂上轻敲两下后,终于开了口:“师弟,你还记得华严寺那僧人曾说过,自己修的是「欢喜禅」么?”
得了李忘生肯定的眼神后,谢云流抬手点了点自己的眼角,又道:“我记得他眼角有一颗泪痣,近看时殷红似妖。”
隐约意识到什么的李忘生一抿唇,还未开口便听见谢云流缓缓道出了后半句话:“我方才总算想起来自己是在哪里听过这个宗门了。是在很久以前,从重茂口中听到过。”

*

李重茂身边总有那么几个贴身随侍,或男或女,皆不相同。但俱是容貌昳丽近妖、身段风姿绰约之人。
在谢云流私下指点李重茂纯阳剑法时就见过这些人。彼时李重茂尚幼,谢云流也并不会对无关之人上心,因而从未刻意留意过他们。直到李重茂被立温王后数年,他亲眼见过李重茂同其中几位相狎交欢,才注意到了这群人。
这时谢云流才发现,这群人虽说武学术式杂而不精,但无一不是轻功高手,于黑夜中身影鬼魅难辨,绝非善类。
也是在那个时候,李重茂跟他提及了欢喜禅。

欢喜禅与其说是一个宗门,倒不如说是一个隐秘组织。
在鬼域这个穷尽极乐欢愉的地方,有一批人更是将此奉为信仰追随。他们不拘束于世间伦理纲常,也全心耽于阴阳调和之理,大喜、大悲、盛怒、盛妒。
初时欢喜禅仅在临川这类鱼龙混杂之地发展,后来因着太过恣意纵情惹出了不少祸端,被阎王惩处过后又被葛主尽数接纳,如今皆成为葛主的死士。
谢云流清楚记得,李重茂言及此时的表情带着隐忍的悲苦,看向他的眼神也甚是无奈和挣扎。
李重茂同他说,那些人如何又算不得葛主放在他身边的监视者呢?

*

将李重茂同他提及的事情尽数告知了李忘生,谢云流思忖片刻后又道:“重茂还告诉过我,修欢喜禅的人身上皆会有一枚殷红的痣,这似乎也是他们吸纳门人最看重的一点。”
顿了顿,谢云流迅速扫了李忘生一眼,又眼神飘忽地看向别处,“据说是因为交欢时见到那如雪肌肤上的一点红,更能激起他们所求的极乐之道。”
“……”
李忘生虽然没说话,但他明显抿直了唇,一点绯色于双颊转瞬即逝,又掩于轻咳声后。他好容易才从那番说辞中理出线索来:“忘生在襄王身边见过一位肩头有红痣的女子,她自称不染。”
谢云流对这个名字是有印象的,正是当初跟在李重茂身边最多的女子。只是如此一提,他便愈加确认李忘生确实与李重茂有过交集,而李忘生既称李重茂以新封称谓,足见他们相交只能是在谢云流被仙门除名之后了。
若是当如李忘生所言般、彼时他被困玄潭狱中,他的佩剑也应是受到双子剑感应自愿落在李忘生手中。谢云流亦清楚知道,李忘生不会无缘无故将他的剑送去鬼域的。纯阳门下修剑即修心,在接过赐剑的那一刻,这柄剑便与仙骨伴生,失剑是为大忌。
但若信是李重茂所写,那确是有可能说动李忘生。可李重茂又是为何要见李忘生呢?
感觉到谢云流略带询问的视线,李忘生半晌后应道:“襄王说,他想救师兄。”
靠在窗沿的身子猛地站直,谢云流双眸微眯紧盯着李忘生,后者亦是平淡如常地回看过来,过了一会儿,才听见谢云流冷了语调问道:“救我的结果为何是你落了水?”

面前摊开的金纸上落墨尚在,在他昨夜睡迷糊了未及抄完的歪曲字迹后面续着飘逸行云的行草字迹,那些墨痕自他断开的那笔开始接上的,一气呵成,自成风骨。
就仿佛从未断开分离。
一切都好像能够重来。
李忘生垂眸看着自己的手,微握拳,仿佛下定了什么决心般缓缓开口道:“当初在玄潭狱中,那女子以命相博,催动诡异术法导致……”话音一顿,李忘生看着谢云流双眸闪烁,话到嘴边便换了调子,“……导致忘生最终掉落池中。”
谨慎看了谢云流一眼,见他并未开口,李忘生便继续说道:“那僧人曾言与我有些私仇,恐怕便是与这名唤不染的女子有些关系。不染与那僧人皆称他们主上似乎需要我做什么,在此之前我不能死,但并非要是「全须全尾」。”
言下之意便是,只要留有一口气尚存即可,即便重伤濒死也无妨。
而这个「主上」所指模糊,谢云流和李忘生心中皆有推测,但并不能说服彼此。

忽的一个模糊的念头自谢云流心底一闪即逝,很快又消失在了这些千头万绪中,这种感觉令他不悦,却又不知道这股不快情绪到底是因何。
晨光从窗棂中慢慢爬上了桌边案头,落了那人一身满手。那人垂在金纸上的指节近乎透明,他心里有一刻竟会觉得眼前人会在某个时刻消失不见。
身体动作远比他所念还要快。
他伸手拂落李忘生肩头垂发,捻起几缕于指间细细摩挲,微凉细软的触感又在告诉他,那人仍在当下,仍在他身边。
眸光一敛,谢云流刚要开口说些什么时,有人匆匆跨进剑气厅,正踏着极具存在感的脚步声穿厅过堂,推门进来。

祁进踏进里屋时,直直就撞进谢云流很是不满的视线中,但他仿若未觉地一路行至那人跟前,行过礼后便直接开口讨要今日下元节上所需的金纸文书。谢云流闻言甚至有些气急败坏道:“你来得可真是时候。”
祁进抬眸看了一旁站着的李忘生一眼,后者得了他的眼神后仅是摇头淡笑,起身将案头所有金纸归拢整理成一摞,递予了祁进。
视线转回,谢云流看向祁进没好气说道:“不是说,今日修斋设醮皆由你一人操办么?”

道家有三官:天官、地官、水官,谓上元九炁赐福天官,中元七炁赦罪地官,下元五炁解厄水官。因而每年下元节纯阳都有修斋设醮,除了立旗挂灯外,最主要的还是问灵告慰,送魂归去。
从前鬼域与仙门互通往来时,亡故羽化者平日里便可由鬼域引魂人牵魂而去。但如今鬼域封门,下元节便成为唯一一日引魂人开门引魂时,是以这日就变得格外重要。按理说,祁进现在应该在三清殿忙得脚不沾地才是,谢云流不解怎么他还得空来寻自己?
谁知祁进眉一挑,看着李忘生欲言又止,谢云流连忙摆手催促道:“有事你就说,他又不是外人。”
闻言祁进的表情更是复杂难言,但到底事出紧急,他只得从怀中掏出方才自己毕恭毕敬接过的东西递给谢云流,严肃了语气开口道:“玉清公主奉旨而来,将在纯阳待上三日斋戒,如今人已在纯阳宫了。”

如今官家信奉道教,当今圣上的两位妹妹自小便决心终身修道,其中又以玉清公主拜入纯阳门下做了外室弟子引得世人注目。玉清公主生而不足,体弱多病,并无仙骨习剑修灵,但却因着这特殊身份偶有奉旨上山修行斋戒数日,纯阳上下皆得毕恭毕敬迎来送往。
之前玉清公主每每来时皆会提前数日送帖上山,再由于睿亲自安排诸事。今日却来得唐突,不仅并未提前告知,甚至还掐着于睿不在时登门,实属古怪。
谢云流顿时面露不悦,那道圣旨也被他随便扫了眼就转手递给了李忘生,他抄手抱胸忿忿道:“怎会来得这般急?”
祁进拧眉看着谢云流这一系列动作,满脸写着不甚认同,但仍是忍着气应道:“应是仙盟一事已被知晓,需得赶来敲打一番了。”

祁进说的不无道理。
那日周不渡代表月影宗于藏剑山庄提出了仙门联盟一事,虽说谢云流以纯阳之名当场回绝了邀请,但最终这个仙盟还是缔结而成了。
万花谷因着借口不参与名剑大会从而自然而然回避了此事,似乎月影宗之后也并未上门递帖再邀,反倒让他们乐得自在,继续做他们的隐世之措。而中原其他大小宗门皆抱以无所谓态度,这件事竟就这般轻易地敲定了。
天下之大,难有真正的秘密所在。这件事很快便被稳坐长安的那位听闻了,如今遣玉清公主匆忙而来,恐怕不仅是斋戒祭祀这么简单了。

毫不掩饰的咋舌声在静到落针可闻的屋内格外清楚,视线从一旁还在仔细查看圣旨的李忘生身上绕回到祁进,谢云流闷声抱怨道:“那个丫头连提剑都踉跄费劲,师父当初又是为何非得收下她?”
祁进抿了抿唇,压下了不满情绪,并不打算同谢云流在此时呈口舌之快,只道:“如今断无可能赶她走,师兄还是先想想如何应对这三日斋戒吧。”
言下之意再清楚不过了,下元节的修斋设醮祁进可以一并应下,但后面应付官家的事情他是半点都不会管了。
谢云流当即变了脸色,冷了语调道:“她是下元节上山的,如何又不关你的事了?”
祁进亦是不畏不退,站直了身子答道:“此乃纯阳要事,本就该由大师兄上心操持。”
“……”
李忘生眼看着这两人一副剑拔弩张之态,捏着圣旨的手指无意识收紧,终是叹了口气,平静开口道:“那就由忘生在旁帮衬谢仙官罢。”

*

待到一支香燃尽,如坐针毡的上官博玉终于见到他的大师兄迈进了纯阳宫的门。不知是否是他眼底求救意味太过明显,跟在他大师兄身后的李忘生抬眸看了他一眼,不动声色地露出安抚意味的淡笑来。
虽说平淡,却不知为何让他倍感安心。
只见谢云流大步流星行至主位,经过众人时既不行礼亦未躬身,一撩衣摆就坐。反倒是玉清见了他进来,捻着手中拂尘微欠身,很是恭谨地低声唤了声“大师兄”。李忘生听了这声下意识看向她,不想对方亦在此时抬眸看来,视线相接时,玉清抿出了一点浅笑来。

玉清公主的生母窦氏姿容婉顺,却被诬告同谋施行厌胜之术,最后落得秘密惨死无尸可收的下场。彼时尚幼的玉清公主在其兄长幽闭宫中后随即拜入纯阳门下,潜心修道的同时,亦为自己博得了一线生机。
不想玉清公主这份修道之心甚是虔诚,即便年号已更,依旧寄身仙门。

得了那抹轻浅笑意,李忘生心中无端便对这位素未谋面的公主生出了些亲切感,并未多想便对着她行了一个道家之礼,口称道号,很是尊敬。
玉清此前从未在纯阳见过李忘生,今日却见他是同谢云流一并进来的,身上穿着的道袍亦是同制同料,心中便猜应是与其关系匪浅。而在视线相触时,又觉得此人瞧着平淡柔和,虽不似谢云流那般龙章凤姿,但也是个蕴秀内敛之辈。
尤其是那双眼睛,似烟非雾,看你时既真切如镜,又似水涟漪瞧不清楚。
她自小生在宫廷、长在宫廷,早就见过太多的人、太多双眼,却还没有这么一个人能让她感到如山隽永,甚是安心。
见他行礼,玉清便也含笑回之。才站定,便感到坐于上头的谢云流直直看来,眼神满是打量意味,却又很快敛了去,化为不咸不淡的一句问话。
“玉清公主今日登门当真不巧,于睿日前离山远行去了,如今正值下元节,纯阳上下皆是不得闲,恐招待不周。”
这话说得虽无甚毛病,却跟李忘生进门前千叮万嘱的到底还是差了太多。站在一旁的李忘生不禁心中暗自叹气,果然想让他师兄说出那些谦和恭敬的话还是太难,也难怪从来都是于睿亲力亲为。
玉清闻言却并未有不悦神情,似乎早就习惯了谢云流这般语气口吻,应声道:“兄长念及我久病未愈,虽说宫中亦能念经修行,但到底不比山中。我亦想念昔时同二师兄探讨所学的时光,便求了兄长旨意而来。确实唐突了些,是玉清考虑不周了。”
上官博玉听了这话,额头冷汗涔涔,已是回想起当初官兵里三层外三层围了他的老君宫和炼丹炉,事无巨细皆要问询三遍才可,简直扰得他不厌其烦。偏生玉清公主先天不足众人皆知,为她备药炼丹一事只能落在上官博玉头上,她在山中修行几日,这老君宫就得被围上几日,连带着灵虚门下也不堪其扰。
眼见着上官博玉站在一旁眼神闪烁,李忘生便多少猜出缘由,刚迈出一步,便听见身边那人冷了语调开口道:“今日纯阳确是无暇顾及公主,只得劳烦公主自行休憩,一切皆如于睿此前安排那般就好。”

待到众人散去,李忘生这才见到谢云流伸手慢悠悠地给自己倒了一杯茶,吹了一下却将那杯子递给了他。李忘生虽说不解,但仍是乖巧地接了过去,呷了一口便见到那人撑在案头抬眸看来。
这口茶瞬时有些难以下咽,李忘生略略思忖,谨慎开口道:“师兄方才分明也看出了博玉的担忧,为何不让忘生出言相帮?”
谢云流面无表情应道:“你如今不在仙门又是一介白身,与他们相交,最后如何死的都不知道。”
那人在「死」字上刻意落了重音,让李忘生不禁一愣,无端想起方才祁进进门前他们在说的事,握紧了手中已然生凉的茶杯,李忘生故作镇定应道:“便是这样一介白身又不在仙门之人,才能不在局中又能周全一二。”
谢云流从李忘生掌心抽走了那茶杯,指腹按在杯沿摩挲了一阵,再度添茶斟满,尽数饮下。搁杯时,上好的青瓷落在木质案头发出了一声轻响,宛如碎玉。

“只身入局?你想都别想。”
他的师兄如是说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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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些备注:
① 玉清公主化用了真实历史上的玉真公主部分生平,剩下的就是我在造谣。有个没啥用的点是,其母德妃正是《经年流景》里面和小李生母刘氏一起被诬告的那位,也正是临淄王的母亲。

② 关于「特别」这件事,受到叙述者视角影响,以小李角度去回忆的过去里,会代入他的所见所想,所以他会觉得小谢待他并无不同。但是我得为小谢争辩一二,过去也好现在也罢,他人生中的每一个重要时刻,他都是「主动」找小李一起度过的。那支小谢初及真君赠予小李的桂枝其实也是小谢在无意识表达小李对自己而言「很重要」。

他是在现在「意识到了」自己的心意,但请不要简单判定这份心意就是从此时此刻「才产生」的,我们皆无法断言爱是在何时诞生的,只有在意识到的时候才会发现,过去到现在,其实一直都在爱着。
一生只耽于一种情思系于一人,如何又算不得尽得所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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段小小 | 2025-4-29 21:52:24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二十二章 初照人(一)

玉清再见到李忘生是在戌时初。
虽说她是奉旨而来,但她也确是想念华山的一切,因而并未携重兵随侍,仅留了一小队人跟着,其余人皆打发回去了。遇到李忘生时正是她算着晚课将尽、打算去寻上官博玉时,二人在老君宫外打了个照面。
照雪冷月映了那人一身辉光,玉清侧身嘱咐了跟在身后的随侍几句,后者便得令乖巧地退下了,一时间此地便只剩下他们二人。玉清掂了掂手中拂尘,露出一如初见时那般浅笑开口道:“日前相见太过匆忙,还未问过师弟姓名。”
这个称谓让李忘生不禁哑笑,却又想到如今自己穿着这身道袍,也无怪乎任谁见了他都觉得他同谢云流关系匪浅,当真是如何都解释不清了。虽说他并不想就此冒领,但考虑到官家与纯阳的微妙平衡,李忘生斟酌着字眼说道:“李忘生同静虚真人乃旧识,并未正式拜入纯阳门下,担不起公主一声「师弟」。”
这个回答倒是有些出乎玉清的意料。
她入门甚早,谢云流这个纯阳大师兄到底是何性情她也算是略知一二。哪怕是近如上官博玉、于睿这般,也不曾近身半步,更别提谢云流从来对谁都是直呼姓名,疏离得很。可是据她日间所见,谢云流不仅甚是熟稔地唤李忘生「师弟」,言谈举止间亦是亲近,绝非仅是「旧识」这么简单。
但玉清并不了解个中因由,她便循着李忘生的话应道:“如此,李道长亦是在这里等二师兄的么?”
闻言,李忘生便将手中抱着的书册递至玉清跟前,淡笑道:“前几日答应了博玉将一些过往行医所得记录成册留存与他,正想着今日交予他。”
“李道长曾是医者?”玉清先是不解,但随即露出些许落寞笑意,“我自幼多病,初时无人照看,后来便成了无人敢看,如今也就只有二师兄肯替我调理一二了。”
李忘生听了这番话,心中多少也明白为何了。恐怕这位玉清公主因着幼时遭遇,底子内里早已折损,寻常药理能做的并不多。但是她又无仙骨修为,冒然用以仙门丹药亦是不妥,无怪乎如今也只有上官博玉敢为她开药炼丹了。
李忘生望着玉清唇边未散的憾意真切思忖片刻。虽说先前得了谢云流那般警告,但多少有着医者仁心作祟,李忘生最终还是松了口。
“如是这般,忘生亦是可以替公主再查看一番的。”

*

结束了一天的法事仪式,将所有近期亡故羽化的同门尸身封棺入冰后,祁进这才舒了口气,仔细吩咐身边跟着的紫虚弟子守夜事宜,言及若是见到有鬼域引魂人提灯而来,只需指引他入冰洞便可。
祁进抬头看了一眼月色,又多提了一嘴:“若是前来的是一位红衣女子,你们切记不要同她多言其他,只管引路即可。也不要接过她递来的任何东西。”
言辞间很是不满,想来应是积怨已久。几位紫虚门下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不敢多问什么,只得连连点头,尽数应下。
交代完一切,祁进总算是松了松紧绷了一天的身子,这才想起那位刚在纯阳住下的玉清公主来。
纯阳作为仙门,本该是世外一块清静地的,偏就因着这般那般的因由,眼见着同官家纠葛愈来愈深,如今又因仙盟成立而被推至风口浪尖,当真是烦不胜烦。
即便祁进心知肚明谢云流的选择是正确的,但也免不了他发自内心看不惯那人的行事风格——分明还有其他折中办法,那人偏爱剑走偏锋、兵行险道。
念及此,祁进止不住牙痒切齿,抓住路过的一个静虚门下随口问了谢云流所在,却听见那个弟子支支吾吾言辞闪烁,祁进心中暗道不好,冷下脸来又问了一遍,果不其然听到那弟子缩着脖子抖着声音答道:“师、师父在晚课前便不知去向了。”
阖眸深吸了一口气,祁进终是没忍住,开口痛骂道:“谢云流!”

*

谢云流是在李忘生离了剑气厅后走的。却不是下山,而是孤身一人站在每年今日皆会落印封山的论剑峰顶,安静地望着天上圆月出神。

从前他某次私离,访友行乐,偏又恰逢仙门有事登门,寻他不得,只能差李忘生来找。
彼时他正坐在楼上栏边一面喝着酒,一面瞧着楼下此起彼伏的喧哗声。美艳的胡姬腰肢柔软,旋而起舞时衣袂翻飞眼波流转,银铃声阵阵,晃动着无数多情梦,摇碎了多少杯中酒。起舞踏歌间。楼外又闻烟火声乍现,映了半城火红。
便是在此刻,他一抬眼就看到了远在长路尽头的李忘生。
他尚未有所动作,便听见身边那女子忽的莞尔一笑,盈盈笑道:“奴家陪了仙官整晚,方才总算是见到仙官几分真切笑意。”
那时他听了这话还觉得只是勾栏中惯常的讨好说辞,并未放在心上。许是留意到了他的视线,那女子望着慢慢走近的李忘生,轻笑着又道:“可是来寻仙官的?”
他偏头看了那女子一眼,语调冷淡:“从前无论我如何说,师弟总是不情不愿,如今来寻我,多半又是得了吩咐,不得不为罢了。”
那女子伸手轻挽鬓间碎发,巧笑倩兮:“若是如此,那他待仙官,定然很是不同。”
“何以见得?”
“仙官定是觉得,这些不过都是风月浑话。”那女子姣好的面容上浮起了精致笑容,望之半真半假,却又觉真心实意,“可奴家看人只看眼,言语多变,可眼底心上骗不了人。”
言谈间,李忘生已然行至楼下抬头看来,他自是垂眸望去,视线相接的瞬间,他心底隐约涌起一丝真切欢愉之情。而后,连他自己都难以解释地轻笑了声。
“可我的师弟,最会骗人了。”

如纱月色拂过他鞘沿剑穗,谢云流也将自己从回忆中拉了回来。
若要谢云流言及此番重逢李忘生有何变化,恐怕最先想到的就是他师弟说谎骗人的功力又精进了不少。
从前他师弟能把满心情意尽数瞒下,如今更是语焉不详、不问不答了。若是他仍如当初那般未觉未明,自是由着李忘生所行所言,但如今谢云流清楚意识到,过往旧事但凡涉及到他零星半点,李忘生嘴里就没半句真话。
无妨,谢云流恰好知晓有个人或许能告知他。
在一片墨云遮月而来时,本来沉静的空气中乍现数道镜面龟裂裂痕,如同那日在万花谷中所见般,烈风席卷悲鸣,沉重石门闷声开启,从一片浓黑中走出一道提灯身影。后者甫一见到谢云流,登时脚步一顿,遥遥站定。
隔着沉沉夜色,谢云流竟生出了几分对镜错觉来。
握紧了手中剑鞘,谢云流听见那引魂人不咸不淡开口道:“我记得历年下元节问灵送魂一事是由祁进操办的。”
“你从论剑峰下山,自会有人为你接引指路。”搭在剑鞘的手指一松,习惯性地敲了两下,谢云流望着那道身影,心底估量着这人到底知晓多少事情,“只是在此之前,有一些事情需得你印证一二。”
那引魂人闻言只抱胸而立,并不应声。谢云流不以为意,自袖中摸出了那块画影镜的碎片捻于指间,果不其然见到那引魂人搭于臂弯的手指微曲,他心中便知自己猜对了。
只是这个结果他并不乐见。
“李忘生学艺不精被人偷袭不慎落水,再之后他不仅被救出,就连被封在玄潭狱中的画影镜也一并丢失了。而当时在场的人里我意识不明,重茂他……”话音一滞,谢云流犹豫了一瞬,不想却是这个迟疑让那引魂人冷哼了声,歪着头语调鄙夷道:“他当然在场。”
眸色一冷,谢云流反问道:“所以,你亦在场?”
那引魂人闻言只是伸手拨动了一下手中灯盏的穗子,丝绦翻飞间,他的声音隔水般模糊不清,却字字清晰道:“救他的人,确实是我。”

*

玄潭狱的机关尽数触发导致塌陷自毁的消息传来时,他正好在场,随即想都没想便自请领命赶了过去。
不为何,只因他清楚知道那里关着谢云流,而李忘生一定会过来救他。
只是在他赶到时,情况似乎比他所想的还要麻烦些。

勉强施术稳住了崩塌的石室,但是倒灌涌出的玄潭水一时难以控制,他只得化出佩剑一路掠水而入,这才在一个浮台上见到了两道扭打在一起的身影。临近了才发现,竟是本该禁足的李重茂,而他身上持剑相对的则是明显被欢喜禅血咒控制的谢云流。
他当下便收剑化灯,落地结印,掌风刚至,那头的人顿时回身袭来。他眉头微蹙,心底已是痛骂过几回,手上不敢松懈持灯相抵,将每一剑尽数化解,最后甚至气不过单手结印化掌狠拍在谢云流腕间,硬是让他松开了手中剑。
长剑落地的瞬间,那始终笼在谢云流周身的殷红血雾总算散去了,而那人亦是身形摇晃了一阵后便倒在了地上。
一旁的李重茂见状也不顾查看,手脚并用凑到谢云流身边将人扶起。他冷眼看着,视线四下扫过,目光凝在落在不远处的另一把剑上,心头一紧,语调不由得带上了几分狠厉:“李忘生呢?”
李重茂肉眼可见地瑟缩了一下,眼神无意识瞟了一旁的毒池,他顿时了然,怒不可遏地开口道:“是你推的他!?”
“不是我!我也没想到云流兄他——”“够了。”
他并不想听李重茂过多解释,所有话对他而言都没有意义。他迅速以手中灯为阵眼,正欲施术时瞥了眼李重茂,立时俯身拉住谢云流的手,看向李重茂冷冷开口道:“玄潭狱崩塌的消息已经送到老爷那边了,你若不走,就不是禁足这么简单了。”
揽着谢云流肩头的手犹豫了一下,收紧的一瞬李重茂咬了咬牙,最后还是放开了,循着他指的方向慌忙离开了。
他目送着那道仓皇背影,视线移回手中拎着的谢云流,强忍住心底那点不满情绪,抓着谢云流的手握住落在地上的佩剑,口中快速念诀,牵引着谢云流于原地划出了一道气场。
而后,他屏了一口气,毫不犹豫跳进了池中。

玄潭水伤不及他的根本,却足够折磨李忘生一阵了。
他只是没想到李忘生在昏死前误触了池底机关,将那面镜子也一道带了出来。
阖眸再睁,他并没有正面回答谢云流的问题,反而像是闲话家常般顾自说道:“你真以为欢喜禅修的只是双修术法么?他们的血才是最恶毒的咒。能够吞噬所有的欢喜愉悦,只余下无尽的苦楚悲痛,燃血越多咒诅越深,最深能至附骨,沉在识海深处不断侵蚀着记忆和魂魄。”
倏忽他偏头看了谢云流一眼,语调古怪慢慢说道:“那日你应是中了欢喜禅的术法,心魔骤生,出手将李忘生打落了水。若不是我奉命赶来得及时,他早就死了。”

双拳不觉握紧,谢云流眉头紧蹙,心中已是惊涛骇浪。
那些李忘生不肯明说的语焉不详,就这般被那引魂人轻易揭开,露出了它本来的残酷样貌。只需要简单推测便能大致拼凑出那日的一切,被李忘生模糊带过的落水始末,原来当真与他有关。
默声片刻,谢云流喃喃道:“……他说他不记得了。”
“是么?”那引魂人语调淡淡,“既然他言及前尘已空,你又何必再问?”
谢云流冷哼一声:“与你何干?”
那引魂人拨着穗子的动作停了下来,似是抬眸看来,却又好似不像在看他,只听见那隔水模糊的话语忽的清晰了一瞬,语调甚是熟稔。
“李忘生如今不是你的师弟了。他未入纯阳,他不是玉虚子,不是玉虚真人,亦不是玉虚真君。前尘已空,若他根本记不得诸事,你与他又有何干系?”
一字一顿,字字切齿。
谢云流闻言却笑:“他记不记得皆无妨,我毫不在意。我同他来日方长。”
话音一顿,却又冷了语气续道:“但我分明知晓他如今在骗我,如何又与我无关了?”

麻烦。
真的是太麻烦了。
如出一辙的思考方式让他轻易知晓话说到何处那人便会猜出始末,但是该告诉那人多少确实让他心生犹豫。也正因如此,他才愈加觉得烦躁起来。
当真如孟婆所言,他自己也被卷进这些麻烦中了。
但他已不能再行易命改运之事了,他们的终末也不该由他来左右。
压下心底舌尖那点未觉苦涩,他伸出手,掌心向上,平静开口道:“那面镜子上附着的术法并不是消失了,而是因着再度运转散去了。我可以将我加诸在上面的遮蔽术式抹去,但你若想知道什么,你自行去问他,我不会告知你任何。”
说罢,他维持着这个姿势抬头看向谢云流。
那人看来的眼神很是探究意味,但最后仍是将那碎片递了过来。就在那水银破片落于他掌心时,他慢悠悠地开了口。
“那日他在池中九死一生,我拉住他时他只喊了一声「师兄」。而后鬼域三川九府,是他背着你一路踏出的门。”

*

入夜后的剑气厅比之白天更添一分肃杀气息。藏兵纳武一一陈列,剑光刀影间却端坐着两道身影,博山炉中燃着静心平气的线香,其中一道身影抬手敛袖,带动了那细瘦烟雾摇晃了一阵。
直到搭过脉又问过几轮后,李忘生这才确定玉清到底是为何「久病缠身」。
她身体里有数不清的各种烈毒痕迹,甚至有不少更是陈年旧毒。古怪的是,这些烈毒相辅相成,多年来交织共生,让玉清缠绵病榻的同时却又不会要了她的命。如今更是早已深入肺腑,若不能一并除尽,只是徐徐解掉其中一二反倒有可能导致余毒爆发,确实棘手。
也难怪多年来上官博玉只做调理,却不敢下手解毒。而旁的寻常医师更是看都不敢看,唯恐行错踏错,治不好玉清公主,反倒葬送了自己的命。
许是他脸上神色难掩悲悯,玉清收回手后只是轻摇了摇头,语调平淡地说道:“这么多年来,我早已习惯了。李道长也不必太过介怀。”
虽说如此,但李忘生听得出来玉清言语间的失意落寞,只是如今他亦无良策,只得温言安抚道:“博玉为公主拟的方子我亦看过,确是无可挑剔。公主幼时罹难,内里亏损只能缓慢进补。只是……”
犹豫少顷,李忘生仍是将心中困惑问了出来:“公主近来除却博玉的丹药外,可还有他人为你调理打点?”

若说那些陈年积毒还可以归结于官家权势争斗的连累波及,但玉清体内还残存着不少新进的未知毒素,虽说微弱得难以觉察,但李忘生却意外知晓。
无他,正是在解谢云流身上的毒时接触过。
仿佛为了印证李忘生所想般,玉清思忖片刻后徐徐道来一件怪事。

当今天子发起兵变时已是不惑之年,待到大权在握时又过了数年。期间殚精竭虑,诸事需得亲力亲为,偏生多年大旱之后又连着暴雨连绵、洪涝决堤,灾祸不断。饿殍遍地,生灵涂炭,世人向上祈求,奈何官场尸位素餐者居多,层层盘剥下来已是所剩无几。
向上祈求不成,便再往上之上乞求。
向鬼、神、佛、道跪拜,献上卑微又虔诚的信仰,叩求降下些许垂怜。久而久之,投身仙门者众,「跪天子不如跪神明」的说法甚嚣尘上。
便是在这时,一个僧人叩开了天子的金门。
玉清见过那僧人数面,对那人印象很是深刻。记得那僧人自称不尘,所修禅门隐秘不可宣,然而却能一眼看出她旧疾难愈,忧思难安。
不尘生得俊秀异常,不似佛门中人,却是一身僧衣布鞋,不着锦绣。为玉清看顾时仅是搭过一回脉,便称其有法子能够治愈玉清的病症。又过了些时日,不尘带了几支香给玉清,说是日夜于房中点燃,再辅以丹药进补,定能有所缓解。
然而玉清自托身纯阳修道后便不再用香熏衣,因着初时衣裳沾染香味过重,曾被谢云流训斥过几回,那位大师兄驳人面子毫不留情,即便玉清身为公主亦然。因而那几支香被她尽数归还,不尘便只是偶尔进宫面见天子时,为她送去几枚丹药。
玉清要说的怪事便是在数月前。
那日她循例为兄长抄经祈福,不想却瞧见不尘漏夜前来,身上落伤不少,望之似是利刃剑伤。兄长屏退了众人,她便也退至门外候着。二人似是谈了许久,不尘出来时瞥见了候在一旁的她,自怀中摸出了一枚丹药,似笑非笑地对她说:「这是我为公主留下的最后一服药了,望盼公主安康。」
宫灯被夜风吹得凌乱,映在不尘眼角红痣上,光影重叠,却让她无端生出惊惧之情来。
再之后她便没有再见过不尘,直至今日同李忘生谈及前,她都不敢将那枚丹药的事情跟旁人提过。
哪怕是她的兄长也不曾。

李忘生始终沉默地听着,直到玉清言及不尘眼角红痣时才多少有了些反应,抬手盖上一旁博山炉的盖子,掐灭了炉中最后一点余香。
“如今那枚丹药何在?公主可还留着?”
玉清闻言摇了摇头,轻叹道:“那晚我重回殿中时发现兄长更换了殿中熏香,后来未曾多留便离去了,那枚丹药亦被我碾碎丢弃了。”
如此,线索又一次断了。
李忘生心中虽有憾意,但仍是觉得玉清所行并无过错,于是他抿出些许淡笑道:“既然他格外看重那最后一枚丹药,而公主又并未服用,想来应该并无大碍。”
这话虽然说得无凭无据的,但不知为何玉清听了之后格外受用,颔首又道:“说来奇怪,那时不尘为我把脉时,见我生有红痣时格外惊喜,直叹这是仙缘。可我分明记得昔时入门时,师父曾直言我并无仙骨,因而这件事我也就没放在心上。”
「红痣」。
李忘生顿时大惊,脸色苍白地抬眸看向玉清,后者见他如此反应,亦是一愣,下意识按在左手小臂上。自觉方才的举动有些冒犯,李忘生坐直了身子,敛袖淡笑道:“公主不必惊慌,只是经此一提让忘生想起似有一宗门下欢喜吸纳身负红痣之人。”
“……听李道长所言,似乎并不算善类。”
看向玉清的眼神沉了沉,李忘生在思考着是否要告知她实情,亦或是委婉给予告诫。仅仅犹豫了一瞬,身为医者的不忍还是让他开了口:“据我所知,应是个推崇……阴阳调和之理的宗门。”
尽管李忘生用词已是委婉斟酌,但玉清岂能听不出其中的弦外之音,立时就变了脸色,惊惧混合着难堪让她浑身颤抖起来,身子一软险些握不住手中拂尘。李忘生伸手虚扶了她一下,刚要开口宽慰时,忽听见身后一声冷淡质问:“你们在做什么?”

心头一跳,李忘生和玉清皆偏头望向声音来处。
只见半身风雪的谢云流斜倚在门边,双手抱胸,深沉目光直直望来,得了两人视线,便又看着李忘生将方才的话复述了一遍。
“屏退随侍,夜深雪重。师弟,你想做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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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些备注:
① 如今的小皇帝融了历史上几位的设定,不必深究也没有考据。

② 关于进哥跟小谢的关系正好可以多说几句,去除掉血海深仇外,这两人间的矛盾更多在于老剑纯的胜负心(不是),以及观念不合性格不合。

进哥和小李是一样的,认同「身在纯阳,当为纯阳」;小谢则是在认同这点的基础上还额外追加了一个前提,比起「该不该」他更重视「想不想」。这导致了他们互相看彼此就是“啧,又翘班!”和“靠,管真多!”。

进哥不是故意找茬,如果于睿、甚至是小李在场的话,情况远比他们单独对上时要好收场得多。
一生只耽于一种情思系于一人,如何又算不得尽得所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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段小小 | 2025-4-29 21:53:02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二十三章 初照人(二)

玉清基本是在谢云流满脸难掩的送客之情下,被半威胁半催促着请走的。
李忘生只来得及叮嘱她再寻上官博玉查看一二,便在谢云流的注视下掩上了门,垂手行至那人跟前。
谢云流自进屋后便抄手靠在窗边,见他近身,这才扯出一丝冷笑嘲道:“李忘生,你可真是惯用使些手段诓人套话的,从前如今,皆是如此。”
这句指摘有些过了。
谢云流说得半心半意,但李忘生听得很是真切。他面上不显,但袖中交叠的双手已然暗自握拳,垂眸敛声道:“忘生只是不忍公主久病缠身。”
“什么病症需要你这般照看的?还是你又要说,「医者并无禁忌」?”
这咬牙切齿的语调又是为何?
李忘生虽说不解,但仍是恭谨应道:“公主言及曾在天子身边见过华严寺那僧人,且那人知晓她亦生有一枚红痣时很是欢喜,赠了她丹药和线香。”
“……”
垂首等了一会儿,谢云流仍是不作声,李忘生只得又低声续道:“忘生怀疑那僧人——”“李忘生。”
想说的话蓦地被打断,他也下意识地抬头看向那人,却见到那人眉头紧锁,神色有些古怪微妙,双眸紧盯着他看了许久,才悠悠说道:“你难道一点都看不出来,我恼的根本不是这个。”

从前他从未没有跟李忘生置过气。
即便从前李忘生总是不肯陪他一道,他会不悦,但也从未真的放在心上。
那时他总觉得他们来日方长,没有什么事情非得今时此刻不做不可。
直至他们分离、各自空耗多年后,他才忽的惊觉,足够支撑他独自咀嚼咽下的苦果并没有他想象的那么多。
李忘生这个人,平淡得仿佛就如不老青山,又圆润得好似完璧美玉。
不喜,不悲,不怒,不妒。
仙门规矩贯彻始终,也让他从未觉察过他师弟那点隐秘心意。
这样的人,本就不该惹人生恼,可如今他却觉得李忘生这人惯会让人不悦的,有时更是让他觉得哪哪都不对来。
就好比方才,他甫一进门就瞧见那两人挨得极近,即便心里知道多半又是他师弟悲悯心泛滥放不下这小丫头的病症,但就是愈看愈窝火。
他又不是李忘生,什么都斟酌再三然后徐徐道来。
这般想着,谢云流自怀中摸出那块碎片捻于指尖,已然恢复术式流转的水银破片上泛出极淡的幽绿光芒,隐约可见金色印咒呈丝线状缠绕其间,正是鬼域咒术和仙门术法交织残存的痕迹。
无论是谁,只消一眼,便知道这碎片从属的镜子曾经被鬼域中人施术催动过,而后又被仙门中人结印封存了。
谢云流将那碎片送至李忘生跟前,只见着那幽幽荧光映于那人眸底,他开口问道:“李忘生,是你自己同我说实话,还是由我自行去你识海中查看?”

李忘生早就想过,今日是下元节,鬼域定会有人开门前往各个仙门牵魂引魄,可他万没想到怎会如此巧,来人正是那日救了他的引魂人。
他并非心存侥幸,但当下如何都算不得是一个恰当时机。
或许他认为的「恰当时机」从来就没有存在过。
那些既定前路对于如今的谢云流和他而言,皆是没有意义的过往罢了。
在那被错格开来的二十余年里,他并未忆得那些过往,却在那日无意接触到那面镜子时被唤醒了识海中沉积的记忆。
他本以为只要碎得彻底,关于那面镜子的一切皆会湮没。
连同那些看似复杂刻骨、实则皆可一笔带过的过往一起。
他们之间,本就是无关风与月。
李忘生的手指触碰到那枚碎片的裂痕处,流转于上的墨绿光芒自他指尖绕过,又很快消散在空气中。他恍惚想起彼时于那荒山野洞中,那周身笼在黑袍中的引魂人从他手中接过他师兄,不及他起身忽又扼住他腕间,语调发狠开口道:“你若是死了,我一定会将他送去轮回台,眼都不带眨一下的。”
那时他又是如何回答那人的呢?
指尖那点光芒散去后,李忘生抬眸看向谢云流,隐约忆起了自己当时的话。
“未曾想我一生修道,无为而终,末了才悟得应是「各自为安」,这到底该算是「我执」还是「我道」呢?”
他如此答道。

*

他持剑立于众人面前时,他心底无惧无畏,坦荡异常。
诸天神明仍是那副垂眸拈花的慈悲模样,却声声振振痛斥着他师兄一意孤行、大行易命改运之事,不仅搅乱干涉鬼域诸事,还蛊惑他捣毁玄潭狱、窃走画影镜等等。
他不免想笑,出声驳道:“玉虚真君非是受我蛊惑,自始至终,他不是从来都对你们唯命是从么?他来救我,也不过只是他想这么做。”
忽闻鸣鼓声乍现,震得空气都为之颤动。他仰头看向金光笼罩的云层深重,几道灿金光芒纷至,他随即旋身闪过,金光触地时直击出数道深不见底的裂痕,扬起尘土无数。
厉声指责不断,皆是在列举他师兄过往诸多罪责,桩桩件件,大大小小,如有实质般字字重压在他周身仙骨。他心中苍凉,只是板正身影,握紧了手中剑轻笑道:“我从来我行我道,又何须他人置喙。”
“顽固不冥!”
随着这一声怒斥,便是兵刃鸣泣,金甲寒光,尽数袭来。

他自幼跟着他师兄一同修习剑法,那人如何出剑如何变招皆深谙于心,即便不得全貌,但让他模仿个七八成还是手到擒来的。
凌厉剑气于他周身四溢而出,他一心一意握紧了手中剑,不断回想着昔日他师兄与他相互喂招时的画面。师承一脉的剑法,他们却修出了各自不同的风格,他束于周正规矩中,出剑转式力求不出错,多年苦修下来,倒成了刻板模子。
如今皆要一一改过。
踏步、转剑、翻转剑花,他弯腰闪过掠过眼前的长枪,手中剑泛出湛蓝光辉,倏忽化出一道黑羽鹤影,卷过烟尘漫天攀飞而起,于尘土散尽时化身浓绀巨剑,直坠下来。气剑所过之处,仙兵鬼将皆被震飞,手中兵刃应声断裂。
他施施然落于气剑之上,只闻手中剑鸣震不断,宛如鹤泣。
云层中又闻擂鼓声,便见漫天箭雨接连落下,他双眸微眯旋身落下,那柄气剑瞬时四散开来,在他落地处复又聚成阴阳样式,随着他足尖点地姿势流转开来,渐渐凝成点滴星辉气场。湛蓝光芒如水流过他素白道袍,又汇于泛着银光的剑身上。
一阵又一阵的箭雨落毕,穿刺声掠过,又接连砸在地上,他立于气场中半仰着头,身姿站得笔挺,不卑不亢。

望着那遥远云层,他抿唇不语,心中却恍惚想着当初他师兄孤身一人自登仙阶执意离开时,也是这般追兵在后,血流成河。
那时的诸天神明亦是端坐于上,垂目看着他师兄不知疲倦地挥着剑。
众生于祂而言,果然皆是一样的。
如蝼蚁,如蜉蝣,如朝露,如夜霜。
所以祂言,「不得喜。不得悲。不得怒。不得妒。」
非是不见众生,而是众生皆一。
因而不该有所动摇,不该妄自为之,不该易命改运。
他本应该清楚明白,甚至有所领悟,可到了最后,仍是落入「我执」之中。

众人口中皆称他为静虚真君,又道他所行有违天道、理应伏诛。
而他不为所动,只身握剑,任由血染半身,污了那身净白道袍。环绕周身的湛蓝气场间隐约可见尾羽尽黑的鹤影展翼伴身,又随着他凝气化剑送出的动作绕身飞出,垂首回望间鸣声凌厉,引人生畏。
云层中擂鼓声愈加激烈,罡风四起,浓黑似墨的雷云盖顶,在一声声的闷响滚过后,鼓声骤止,不过片刻,忽的落下数道青紫雷光,直直劈在他顶上。
天降厉雷。
不同于羽化登仙时降下的劫雷,引咒厉雷仅会用于诛灭仙官真君,非是洗净尘世纠葛磨砺仙骨修为,而是道道禁锢术式携雷落下,直要这一身仙骨尽毁修为俱损。
诸天神明,当真是想要他师兄死。

待到第六道厉雷劈下时,护在他周身的湛蓝气场终是支撑不住碎裂开来,随之一并到来的,还有清晰的金器锐鸣声。
不消多时,那柄双子剑便在他手中断裂而开。
柔软丝绦自他指间坠落,他甚至来不及捉住那抹淡色。
厉雷劈在身上,压得他不得不矮身伏地,自云层中又垂下数道金光拉住他的双手,甫一绷紧,又是一道厉雷落下。
断剑带来的识海震荡几乎令他窒息,剑灵挣脱而出,引颈展翼,长羽覆于他身上,化成湛蓝星辉。他却满目金光,双眼什么都看不清楚,一面强撑着不让自己昏死过去,一面垂首听着诸天神明的厉声呵斥。
祂道,静虚真君从此自仙门除名,抹除过往诸事。
祂叹,念及赤子之心,仙骨尽销后亦可重入轮转,为人为妖,不入仙门。
温热的血自他口中慢慢涌出,他垂眸看向落于尘泥中的那节剑穗,倏忽轻笑了声,半仰着头望着那无边金光,却见有墨绿光芒自他怀中四溢开来,笼了他周身上下,又在顷刻间消散而去。
当他再度睁眼时,自落于地上的镜中见到了自己本来容貌。

殷红的血从唇角坠于镜面,李忘生按在心口强撑着浑身的颤抖,听见四下不住传来惊呼声和怒斥声。
祂惊,为何是他。
祂斥,他竟然违背天道,行这般易命改运之事。
祂怒,再度落下数道禁锢术式,直砸得他跪地不起。
李忘生强忍着拆骨断筋的剧烈痛楚,只是勉力探到那节剑穗,看着自己的指节慢慢收拢拾起,而后紧紧攥于掌心。
“做都做了,罚也罚了,如此也算是大道归一了罢。”
他抬头看向云层深处,视线早已血红一片模糊不清,修为散尽带来的失力感让他的声音也变得飘忽不定,仿佛落羽般轻浅。
他虽然看不见,但他知道祂定是垂眸在看。
看众生如一俯倒在前,向祂祈求尽如所愿。
可惜诸天神明从来没有庇护过他心心念念的那个人。

又一道厉雷落下,将那柄双子剑击得粉碎,笼在他身上的黑羽鹤影也在瞬时碎成眼底最后一抹辉光。
祂语调平淡伸手结印,降下对他的最后一道责罚。
气海荡尽,仙骨俱损。
此身不再长生,这世间亦不会再有玉虚真君。

*

阖眸再睁时,他仿佛又听见剑碎时的那声鹤泣。
又见到那道鹤影彻底湮灭。
那些撕心裂肺的过往并不能让他心生波澜,他如今只愿一人平安喜乐,岁岁无忧。
前路既定,于那人而言,知晓亦或不知晓,都并不那么重要了。

收敛干净全部所思,李忘生抬眸看向谢云流,淡声道:“画骨不画皮,照影不照人。这便是此镜谓之「画影」的缘由。”
说罢,李忘生抽走了那枚水银碎片,凝望着破片中隐约映出的他破碎的脸,一度生出了些恍如隔世之感来。他抿出一点苦涩笑意,慢慢续道。
“仙门中人最看重的便是仙骨,以骨生灵,再蓄修为,生出气海,而后积作识海。画皮生相仅做表象,画骨照影才是真正的易命改运。”
掌心收紧,不及谢云流反应过来,李忘生如同那日于荒山野洞中一般,将那枚碎片捏得粉碎。碎屑于他掌心滑落,谢云流猛地捉住他手腕,惊呼道:“李忘生你做什么!”
眸底滚过几许怅然,随即又被他淡笑着掩饰而去,李忘生站得笔直,答得亦是恭谨:“仙门中人不得行易命改运之事,这是你我初入门时便知晓的事情。这面镜子的存在本就是有违天道,师兄还是不要再深究了。”
“可你将它从鬼域带走了。”眼见着那些墨绿微光消失,谢云流直觉自己定是错过了什么重要事情,他不禁恼怒难耐地握紧了李忘生的手,“李忘生,你定是用过它了。你又是如何敢的?”
“因为……”他师弟的声音轻得宛如耳语般,却又重若千钧,“力有不逮,不得求之,唯有尽力而为。”

*

待到引魂结束,他循着记忆里的方向慢慢折返论剑峰,却在路过老君宫时隐约觉察到了什么。脚步停滞了一瞬,他抬眸看了眼半开的宫门,瞧见了里面两道身影。
陌生的那个,是一位身着素色道袍、手持拂尘的温婉女子。
而那熟悉的薲草香味便是从那女子身上传来的。
薲草若为药草时,并不会在接触过的事物上留下痕迹,然而一旦将其制成丹药或是别的什么腌臜物服用过了,便会留下仅有鬼域中人能够嗅到的隐秘异香。多年来孟婆也是因着薲草这个特质,才能将临川那些胆大妄为的冒险客一一查处的。
可眼前这女子如何瞧着都不像是鬼域中人,更不像是会接触那些风月之物之人,偏偏她就身携不算少的薲草香味。
几乎在心底将孟婆又问候了一遍,他再度忆起她同他说的那句「悠着点」。
又看了眼站在一旁无知无觉的上官博玉,他抿了抿唇,回首望向剑气厅方向许久,终是不轻不重地叹了口气。
真的是,太麻烦了。

那只带着幽绿光芒的纸鹤从窗口闯进来时,谢云流和李忘生皆是一惊。
下意识将李忘生护在身后,谢云流盯着那坠于案头的纸鹤仔细瞧了一会儿,又屏息侧耳倾听了许久。然而既不闻脚步声又感觉不到他人气息,这古怪的安静反倒让谢云流心中更加警惕起来。
而一旁的李忘生看着那幽绿光芒似是忆起了什么,伸手拦了一下谢云流:“似是鬼域的传信手段。”
谢云流闻言顿时想到了那道提灯身影。
面容难辨,音色不明,唯一能够勉强推测出的只有此人应是弱冠年纪,却有着不俗的身手。谢云流迟迟想起,今日拜访纯阳的外人里,除了玉清外便是这位鬼域的引魂人了,虽说淡了些戒备,但嘴上仍是不咸不淡地冷冷道:“我竟不知,你同他倒是亲厚。”
李忘生默声片刻后倒是认真答道:“忘生此前有求于他,亦答应了帮他一些忙,倒也不算是深交。”
“不算深交,他竟也愿意替你瞒天过海?”
话中揶揄语气难掩,这般明显的不悦情绪饶是李忘生都觉得应当为自己争辩一二起来:“画影镜出自鬼域,若想要催动上面的术式需得鬼域中人出手,不若所有术法皆会被附着在镜面上的遮蔽术式吸收化解,不见其真宗。”
“所以,你到底用了那面镜子做了什么?”
谢云流扣住了李忘生想要取信的手,打定心思今日一定要从他师弟嘴里问出点什么,在此之前的诸事都可以往后稍稍。李忘生亦是感觉到了谢云流的坚持,捏着纸鹤的指尖收紧了些,犹豫了好一会儿,这才重新开了口。
“……既为「画影」,自是借此能力——”
话停在这里,李忘生倏忽抿唇淡笑,轻描淡写地续道:“替人受过。”

剑断,折灵,损骨。
这些他已然知晓的沉重后果,竟被这人打算以这四个字就简单带过。
其实在知晓李忘生亲赴玄潭狱救他时,谢云流就隐约猜到会是如此,但他如何都不能相信一向规矩板正的李忘生也能做出这般举动来。
或许应该说,他根本想象不出从来恪守规矩的他师弟,竟也敢如他一般擅闯鬼域、忤逆仙门。
「而后鬼域三川九府,是他背着你一路踏出的门。」
那引魂人同他说过的话仍在耳边,谢云流也是怒极了反笑,不是滋味地冷冷道:“李忘生,你当真是长出息了。当初你有什么资格替我?如今你又有什么资格瞒我?”
目光自那人眉间扫至唇边,谢云流盯着那抿直成一条直线的薄唇,心生恼意:“你不会觉得自此便可一笔勾销,往后便能各自为安两相无事?我说了,李忘生,你想都别想。”
没由来的,谢云流心底倏忽感到一阵释然,直觉过往多年他对那人的那些复杂难辨的怨恨与念想,皆来源于此。
他与那人就当是如此,不死不休。
从来就没有什么君子之交平淡如水,也不会是兄友弟恭的手足之情。
生不出那些宁静致远的温吞情意,他们就该死死抓着对方不放,恨不能啖肉饮血,互为骨血。哪怕沉疴难愈溃烂生疮,也不肯剜肉刮骨将对方割舍。
相忘于江湖?
都是狗屁。
“你以为你不入纯阳、不是我的师弟了,这一切便都过去了?不可能。”
扼住那人腕间的手用了些力,便见到那人吃了痛松开了捏着纸鹤的手,而后他将人往自己怀里一带,另一只手绕至身后按在后背。
那人眼底惊慌之情难掩,唇却抿得笔直,他愈瞧愈觉得可笑,顾自又道:“你同我说,我初及真君时为你折来的桂枝枯死了,那是我唯一赠过你的东西。你还说,那支总是弹错两个音的《清平调》你其实是会弹的。你于九死一生时,对着旁人却唤「师兄」。李忘生,我恼的从来都是你对别人直言不讳,却对我斟酌再三。”
倏忽一哂,他咬牙道:“至仙至妖为鬼为人,你都避我无门。”

揽过那人踏步飞身,推窗而出,越过剑气厅后院的矮墙,他们便落至一阵馥郁浓香中。
在那人惊魂未定间,他松开了环抱的手,动作利落地敛衣挽袖,一如当年那般三下两下攀至树顶,折下了一支开得最盛的花枝。
自树顶落下时,他携了一身幽香,冲淡了那人身上药香,亦磨灭了记忆中的那点檀香。
无论是药香还是檀香,如今的他皆不需要。
亦如那人是或不是、记不记得,他都毫不在意。
那支桂枝被他郑重递至了那人跟前,宛如昔时他正当人生最兴时,不念旧友新朋,满心满意只想寻得那人,共赴蟾宫折桂之约。
“自万花谷回来后,我便让于睿替我寻来能够在华山灵力庇护下存活的桂树种在后院。虽说比之蟾宫金桂定是不配的,但如今的我与那时的心意是相同的。”
今日月色亦如旧时盛景,桂香馥郁,灿金碎光,晃得心慌。
“便是新枝枯死我亦会再折。”
风穿衣角,盈了满袖,他直直看向那人双眸。
“忘生,你可还愿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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打工人等了很久都没等到回音,敲着手臂的指尖不禁捏紧了,憋了半天只冒出了一个字“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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段小小 | 2025-4-29 21:53:47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二十四章 初照人(三)

“忘生,同我一道去蟾宫折桂,你可愿意?”
他才踏出明心殿便见到他初及真君的师兄立在那里。一身掐金镶玉的白色道袍被他硬是穿出了几分风流侠客的意气风发,见了他登时露出真切笑意,抱剑的手亦是负于后,不容分说就拉过他的手转身就走。
他就这般懵懵被拉了一路才想起来,方才他似乎还未回答过他师兄。
路过无数仙官真君,也引来了不少注目,可他师兄丝毫不避,执意握着他腕间催着他就往蟾宫去。
蟾宫折桂并不是什么仙门规矩,之所以彼时他们师父会拿这件事来揶揄他师兄,纯粹只是因为蟾宫守卫森严,从来只有位及真君的零星几位能够避开诸多仙兵封印,从那至高处的金桂树顶上折下花枝。
他们师父当年酒后兴盛,不曾惊动诸天神明,自那蟾宫折桂数枝,移至院中养活,岁岁收花酿酒,美哉兴哉。
如今他师兄得了他们师父一言,也念着要去蟾宫折桂,当真是拉都拉不住。
临到门前,他师兄瞅着他身后背着的剑,神秘兮兮地笑了:“若是见到有人靠近,忘生你便唤灵化形,我一定瞧得见。”
他闻言不甚认同地微蹙眉尖,犹豫着应道:“师兄,剑灵不是这般用的。”
“不重要。”
他师兄拍着他的肩膀笑着眨了眨眼,顿时抽剑而出,携着那湛蓝辉光点地飞身,霎时便掠过蟾宫的高耸宫门。他只能见到他师兄的身影忽隐忽现,直往那至高处去。
不容多时,便见到那人折返归来,施施然落于墙头,手一伸,便将那支夜露尚存的灿金桂枝递给了他。
溶溶月色穿过他师兄的眉眼鬓间,直直映入他眼底。那点未明未觉的温柔笑意被这月色桂香渡到了他跟前,也让他如同被人扼住喉头心口般窒息难言。

他对世人盛赞的风月情意的认知皆来自于那人。
可那人与他偏偏生不出半点风与月来。

望着那支垂露满开的桂枝,他心生唏嘘,默不作声。他师兄见他不接,便顾自从墙头跃下,硬是将那支桂枝塞到他手中,揽过他肩头甚是熟稔地靠了过来。
“忘生,待到你位及真君,你也要折枝予我。”他未敢抬头,他师兄也不甚在意地半歪着身子挂在他身上,语气慵懒却又问得认真,“你可愿意?”

*

指尖方触及那支桂枝,便染了一手余香。
李忘生怔怔在想,后来他位及真君时,那人早就厌倦了仙门诸事,时常擅自离开,而他每每奉命去寻那人时,总又来去匆匆,直到那人后来彻底离了仙门,也再没向他讨要过那支桂枝。
如今那人旧事重提,却让他生不出半点欢喜。
只觉得点滴憾意,以及时不我待的感慨来。

「你可愿意?」
「你可还愿意?」

李忘生并不是很理解为何谢云流会在如今问他这个问题,就像他不甚明白为何他师兄始终觉得他们感情甚笃般。因而如今他只是捏着那支桂枝,却答不出一个字来。
就在他困惑不已之时,谢云流倏忽伸手拥紧了他。
比之昨夜那个怀抱更令他慌乱不已。
他们之间从来太过熟稔、难辨真意,其间夹杂了到底多少未明之情他已然疲于分辨,那些被他师兄反复念于嘴边的话半真半假,他从来不敢当真。可如今却不知为何心如擂鼓,只觉坠入无尽悱恻蜜意中,清醒却沉沦。
他愿意么?他自己也想不明白。
总觉得一旦他深究探明了话中之意,便有些事情再无回转余地了。
无端忆起那个他曾经做过的荒诞不敬的梦,他师兄言及如今的他与那时的他心意并无不同,可他师兄又是否知晓他曾是如何肖想过彼此的呢?
终是,并不相同的。

回抱过去的手虚揽了一下,又很快地松开了。
垂落身侧的手里仍捏着那支桂枝,但李忘生心底已然生出了悲切之情。他抹去语调中所有情绪,平静开口道:“鬼域此刻传信过来,应是有要事告知。我们还是早点回去罢。”
谢云流饶是再漫不经心,也听出了李忘生语气中的疏离,松了怀抱,他垂眸看向那人的双眼,不消多时便是一哂。
“不用我猜就知晓你定是想错了。”
不以为意的语气同从前几乎一模一样,谢云流抬手点在李忘生眉间朱砂,难得耐着性子轻笑道,“无妨,我们来日方长。”

*

那只纸鹤里仅仅写了四个字,「薲草」「勾栏」。
不及李忘生仔细分辨,用以折鹤的纸便无火自燃,消失得很彻底。他看着那团幽绿火光逐渐散去后,这才后知后觉反应过来,方才那纸上的字瞧着有些眼熟。
那行云流水的字迹实在是……
没等李忘生回过味来,谢云流已在一旁提笔蘸墨,将方才所见复写了一遍,边写边道:“这个「薲草」听着应是一种药草,忘生你可知晓是何物?”
视线转回,李忘生看向谢云流面前宣纸顿时一惊,心底不禁疑窦丛生。尽管方才他们皆瞧得匆忙,但那一手行草他实在是太过熟稔,简直跟谢云流少时罚抄时写得一模一样,若说是同一人所写也不为过。
这世间会有这般巧合?
转念一想,李忘生又觉得这也不算什么。谢云流的行草是自幼临摹模仿了吕岩的行书,后来又习了不少大家的草书字帖,自然而然写成了如今模样。世人亦是盛好推崇这两种风骨自成的字体,真要深究起来,将其融会贯通的人定是不少。
他不过走神了片刻,那头得不到回应的人便又追问了一遍:“见你这般反应,想来应是从未听过了。”
神思转回,李忘生顺着谢云流的话点了点头,见着他又写下了「勾栏」二字,方道:“在寻常入药的花草里并未听闻过这味药。仙门之中可有相关记载?”
“这得差人查过才知。”搁了笔,谢云流的手指点着后写下的那两个字说道,“那么,这个又是何意?”

长安城素来有宵禁规矩,哪怕是酒肆、勾栏这等专做日落之后生意的行当也不敢造次。但所谓人有人道、贼有贼道,明面上尽管恪守规矩,但私底下都会使些腌臜勾当。
谢云流虽说修着道,但因着些个旧友的缘故,对于一些事情也多少有过耳闻。但那些语焉不详的传闻到底不能算是切实消息,况且他也从未听说过「薲草」这一事物。待到第二日于众人面前提及时,也只有上官博玉似乎想到了些什么。
“虽说似乎并无相关,但不久前曾听闻长安西市有一家酒肆得了新鲜玩意,逢七日子便会设宴迎客。听闻会有梦仙踏月而来,得见者便赐美酒一壶,谓之「颦颦」。”
相同的字音霎时引起了众人注意,谢云流拧眉沉思了片刻,忽的又问:“你为何会知晓这种事情?”
上官博玉连忙摆手,义正言辞道:“我前几日托大师兄门下弟子下山采买,听他们闲聊时提及的,当时还有人摩拳擦掌说要替大师兄讨来一壶尝尝呢。”
“……”
谢云流脸色一沉,心里已经立即想到了一个人,顿时气不打一处来,想着回头还是让洛风再给这帮臭小子加练一二才是,不若又得被旁的什么人告到他跟前了。这么想着,眼风不自觉扫了一旁的祁进一眼,果不其然见到那人一抿唇,漏出一声冷哼来。
指尖很是烦躁地敲了几下,谢云流开口说道:“既然有古怪,便去瞧瞧好了。”
“不可。”
一拱手,祁进第一个提出了异议。不等谢云流反驳,祁进就已在那头徐徐道出一大通理由来,无外乎就是如今官家有人在山中、纯阳还得有人坐镇,又言此事与纯阳上下皆无关之类的话。
道理是这个道理,但谢云流根本不听。
寻了个气口,谢云流负手于后悠悠反问道:“她一个连剑都握不住的人还能拿你们怎么样了?还是说你自有法子,打算替我去探查一二?”
闻言祁进脸色一变,再开口时已是蒙上一层隐隐薄怒:“鬼域如今封门,便是想要跟仙门划清界限。素来仙门规矩便是不得干涉他人诸事,如今纯阳因着仙盟一事本就立于风口浪尖,大师兄此时再随意离山,于纯阳、于仙门,皆是不妥。”
一番话道尽,整个议事厅内静得可怕,空气都仿佛凝固成冰,只剩下祁进仰着头不卑不亢看着谢云流,而后者面色不显,双眸却一紧。
过了许久,才看见谢云流垂手身侧,淡漠开口道:“你管得着?”
一字一顿,如坠冰涧。

*

谢云流和祁进在太极广场过招数十后各自愤然离去的消息传来时,李忘生正在纳经库翻查相关书册,陪同在侧的洛风听了传话当即便搁了笔,抬眸看来的眼神很是焦急。李忘生便也没有多说什么,温言宽慰了几句便让他随那弟子一道离去了。
谁知洛风前脚刚走,玉清后脚便进了门。

“方才我来时见到洛风匆忙离去,发生了何事如此慌张?”
李忘生看着端着温婉笑容的玉清,不动声色地将手中书册放回架子,敛袖将洛风方才记录到一半的纸张拾起,卷过几匝收进怀中。
“似是静虚真人同紫虚真人对剑过招,难得所见,便走得急了。”
玉清听了这话却笑,顾自将手中棋盘搁到案上,摇头答道:“若真如此,也不算难得。他们二人虽说不常动手,但嘴上经常不对付,门下弟子也多有摩擦。即便我不常在山中,也多有听闻。”
“……”李忘生眸色一定,若有所指地敛声应道,“彼此论道多是这般,都是同门,总归生不出太深的嫌隙来。”
也不知是玉清听出了他话里的弦外之音,还是她当真并无他意,玉清闻言只是颔首,露出平和笑容道:“确是如此。”

棋下到一半,李忘生这才知晓玉清今日为何会特意来寻他。
昨晚玉清将李忘生为她把脉一事转述给了上官博玉,上官博玉方才告知她实情。多年来上官博玉也尝试过想要为她解去几味毒,可每次在调配药方时,总会出现药性相冲相克的情况,一来二去他也束手无策,只得温吞慢补地吊着。
而玉清亦同上官博玉提及了那支不尘给她的香。
“……后来我又仔细回想了一番,自不尘消失后,兄长书房里每日点着的龙涎香便换了味道。我去得不多,只闻过几次,隐约记得那香味甚是浓烈甘甜,很是醉人。”
默声落子,李忘生不禁回想起当初在章怀巧马车上闻到的味道,以及之后在华严寺后山山洞里嗅过的药草味道,似乎都不对。前者不够甘甜,后者不够浓烈,如何都跟不尘交予当今天子的东西对不上。
思忖片刻,李忘生试探性地开口道:“公主可曾听闻过一味叫做「薲草」的药草?”
玉清捻着一枚黑子细细思索,琢磨了许久才落下一子,随即应道:“不曾。”
就在李忘生以为再问不出什么、打算就此作罢时,玉清捻棋挨着他的白子落下,神情好似随口言说般若无其事道:“但我听闻坊间盛传,有仙门中人月下赠酒,唤作「颦颦」。”

*

“她当真是这么同你说的?”
擦着剑的手势一顿,谢云流歪头看向立于一旁的李忘生,眉头紧蹙,语调不觉也严肃了起来:“怎会如此巧?我们才知晓了这事,她转头便告知你。且不论她常居深宫如何得知这种坊间传言,就安枳他们得知此事的时机也太过刚好了。”
无怪乎谢云流会如此想,李忘生在得知了上官博玉所言后,亦是马上便联想到玉清此番看似无意的吐露。待到他将玉清来寻他的始末坦言后,谢云流果然也察觉到不对劲来。
“师兄是怀疑,这其中有刻意设局作饵的地方?”
“就算这般设想,也想不明白这局是要做给谁看的。”
搁了手中长剑,谢云流拧眉敲着案头,只觉得千头万绪复杂交织,裹挟其中的真实缘由却让人猜不透。垂手站在一旁的李忘生却甚是平静地应声道:“忘生以为,无论为何,既然知晓这是局,师兄只要不踏入便好。”
迅速抬眸瞥了那人一眼,谢云流抿直了唇反问道:“连你也要劝我不要深究?”
神色一凛,语气不觉也带了些咄咄逼人来:“你也打算搬出「仙门规矩从来如此」的说辞来么?”
闻言李忘生便知晓日间谢云流同祁进是因何起了争执,想来若是当时他在场,应当也会顺着祁进的话劝上几句。只是在如今当下,他再说这些话便有些不合时宜了。因而李忘生只是淡笑着剪去灯花,将日间洛风抄录的纸张于案头徐徐展开。
“忘生不在纯阳、亦非仙门中人,公主会将此事特意谈及,只能想到她是想通过我将话传给师兄。无论是静虚门下还是博玉,皆是如此。最后这个消息经过层层传递,最终只会到达师兄手中。”
手指顺着他的话摊纸移来,轻点在洛风尚未写完的那行字上——「未行而亡,封於巫山之台。精魂依草……」。
心念一动,谢云流倏忽露出颇具深意的神情,好整以暇地调笑道:“你是想如那楚怀王一般,梦中与神女相会,再同她论道一二?”
“……”
如何又将话引到他身上?李忘生很是不解地回看过去。
不想那人却像是得了什么乐事,笑得愈加肆无忌惮起来,复而提笔,将洛风后半段未竟之言续上,最后落墨于「则与梦期」四字时,还对着他一挑眉,盈盈笑道:“我记得你说过,你梦到过我。”

「忘生。」

李忘生毫无征兆地猛地后退,甚至慌张得差点扫落案上烛台。眼疾手快地伸手扶稳了摇晃的烛台,谢云流看了眼明显躲远的李忘生,只见那人脸上一阵红一阵白,只敢低头垂眸,半点都不敢看他。
“怎的?你不会是梦到我与你刀剑相向吧?”
“……”
李忘生不吭声,却不动声色地又退了一步。
“不是刀剑相向,总不能是——”“师兄还是早点休息吧。”
只见他师弟惊慌失措转身就走,他却敏锐嗅到了语调中一丝羞惭之情,当下起身就拦,直拽得李忘生脚步一顿,却梗着脖子不肯回头。眼见着那点绯红爬过他师弟的脸颊耳廓,他顿时明白了这其中的不可言说。
了然于胸地轻笑出声,果不其然见到那人瑟缩了一下,又往后退了半步。
“师弟。”他勾指揪住那人袖边轻纱,缓缓道,“华山夜里风大雪深啊……”

*

华山从前便深雪不化,吕岩仙门初立时远不及如今盛景,夜来山道罡风骤起,直吹得人东倒西歪。偏生李忘生的作息刻板又规矩,有时晚课结束后又被他缠着练剑至深夜,抱着木剑都能倒头就睡。
那时都是他背着他师弟一同归去的。
靠在他肩头睡得迷糊的师弟却始终紧握着被吹得乱晃的风灯,暖黄色的烛火照亮了他的前路,让他的每一步都走得很是安心。他偶尔会同那人随意搭着话,便听见那人强打精神却早已迷蒙的声音伏在耳畔,软乎乎地呵着气。
天地寂白,山涧深沟间罡风携雪,他却丝毫不觉得孤冷难耐。
因为他始终知晓,这世间还有一人,会于永夜中为他掌灯。

从前他们少时同吃同住、同进同出,如今他却要连哄带骗、软磨硬泡,李忘生才肯与他同榻而眠。
只是连外衫都不褪,到底有些严阵以待的微妙意味了。
就连同他言说的内容,也全然不似他所想的亲昵。

当李忘生甚是恭谨详尽地将玉清所有关于不尘的说辞道出后,谢云流忍住了满腹不悦之情,耐着性子开口道:“如今鬼域封门,欢喜禅的人又如何搭上小皇帝的?”
“这亦是忘生不解之处。若是鬼域另有通路联结,或许便能解释为何那引魂人会传信予我们。”
“不想我涉足的人是你,如今同我商量的人也是你。”谢云流盯着枕边散开的几缕墨发,心痒得很,却到底没有伸手去捉,“说到底,你的立场同祁进也没有什么分别。”
“是的。”李忘生承认得倒是爽快,“这几步棋都走得太过于明目张胆了,便是笃定了师兄一定会插手其中,因而忘生同祁仙官的顾虑是一样的。”
“就是我真去那酒肆观宴讨酒了,又能如何?”
“公主的话里有一点同师兄门下所言不同之处。”李忘生边说着话边抬手摸到自己束发的道冠,动作利落地抽掉簪子,那柔软发带便垂落在他掌心,他捻着那黑白分明的阴阳八卦样式续道,“提及赐酒之人,师兄门下言及「梦仙」,可公主却说了「仙门中人」。师兄应知对于普通凡人而言,是仙是妖尚不能清楚分辨,因而若其并未祸乱四方,往往皆称作「仙」。可就是如此模糊不清的传闻流言,公主却一口咬定就是仙门中人,忘生只能冒昧假定这就是官家的意思。”
掌心收紧,那发带上的阴阳八卦亦跟着被揉作一团,李忘生不觉加重了语气道:“若是师兄涉足其中,这件事的背后便是纯阳了。”
目光落在那攒成拳的手,再往上抬便是那人的唇角,而后一路向上,触及那人认真看来的双眸,谢云流倏忽一哂:“我是我,纯阳是纯阳。便是我袖手旁观了,这事就又不会落在纯阳头上了么?”

这个问题李忘生很难在第一时间给出答案。
但并不代表他就会认可谢云流所言。
撑在榻上支起身子,李忘生垂眸看着仍侧躺在旁的谢云流,眉间紧蹙地抿了抿唇,难得流露出些许激烈情绪道:“师兄是师兄,可师兄亦是纯阳的大师兄。”
他终是没忍住,伸手握住了那几缕带着微凉湿意的垂发,甚至在他支起身子时还能隐约嗅到一点药香。
面对李忘生近乎指责的语气,谢云流甚至觉得有些可笑,开口时都带着嘲弄意味:“那么李忘生你呢?你如今又是以什么立场在这里指摘我呢?”
“……”
那几缕墨发被他握紧了又松开,从指缝间复又垂落。
“你以为你如今就与我半点关系没有了?那个公主为何特意让你给我传话?你不会认为此事交由你处理,最后小皇帝就当真认为纯阳在其中撇干净了?”
所以他此前才说那人悲悯太过,妄图只身入局,真是想都别想。
那人竟真就此沉默了下来,低着头不避不躲,任由他伸手勾住了腰。可还没等他再有进一步动作时,那人复又抬起头来。
“既如此,忘生自是当与师兄同往。”

他从来没觉得他与李忘生是为同道。
这般想其实有些生分,但自从李忘生入门后,他便清楚知晓了其中差异。
他师弟所寻求的,或许就是他师父言传身教的「太上忘情」之道。而他之所求,从来不是这个。
但他亦从来不觉得他与李忘生非能同行。
便是在各自所行之道上愈走愈远、愈走愈孤寒,他们之间的「道」也非是不能相融。因而他一面觉得李忘生过于周正实在太呆,一面又觉得其实无妨来日方长。
只是他并未同李忘生言说过这些,亦觉得没有必要。
可如今听见那人这般言说,竟让他一时失语,不知该作何反应来。

过了许久,谢云流才听见自己磕磕绊绊地开了口,语气全然不似往昔那般张扬。
他说:“忘生,你从剑气厅诸多收藏里选一柄剑罢。”
窗外传来积雪压枝的轻响,月色将那人愕然瞪眼的神情照得清楚明白,他却只看向那人略微发白的薄唇。顺着那人的手背直摸到指尖,于虎口指腹仔细摩挲过,他歪着头很是认真地复述了一遍。
“师弟,重新开始修习纯阳剑法吧。”
话音一顿,他不自觉又往那人身边挨近了些,仿佛旧时新梦中那般靠近。
“……与我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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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些备注:
瑶姬也算是道教神话体系中比较经典的形象了,文中引用的是《襄阳耆旧记》里的记载,后半句话是“实为【灵】芝,媚而服焉,则与梦期。”

不过这里他们两个都猜错了,这次事件跟这位大佬没有关系。
一生只耽于一种情思系于一人,如何又算不得尽得所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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段小小 | 2025-4-29 21:54:27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二十五章 初照人(四)

纯阳门下皆觉得这几日的太极广场甚是热闹。
素来早起练剑的弟子三两成群,或默背心法或抱剑捏诀结伴同行,不想人尚未至,便听见鹤鸣剑啸,破空回响。
在太极广场正中只见两道身影交织于朦胧辉光中,所持散发出盈盈水色、好整以暇接招的是他们的大师伯,而对面出手不留余力、周身被未散青光笼罩的则是日前随着大师伯上山的李医师。
众人在目瞪口呆间皆下意识去揉眼睛,仿佛眼前所见是自己尚未清醒误入幻梦镜。不若为何他们皆在从来不苟言笑的大师伯脸上看到了温柔笑意?
嗯,绝对是他们自己癔症了。

谢云流从来意随心动,想到便要去做,况且这件事盘旋在他心头已经许久了。因而当下便是困意全消,二话不说拉着李忘生去选剑。
如今李忘生虽说难以修习气场术法,但凭借烂熟于心的剑诀心法,想要重拾剑式还是不难的,只是筋骨需得重新锻炼。便是考虑到这些,谢云流从他纳入剑气厅的诸多藏品中,一眼便相中了那柄泛着星辉碎光的青色长剑。
入手轻盈,剑柄触之生暖,剑格嵌玉镶银,纵使李忘生用剑习惯再差也不会再觉硌手。剑身上缠绕的光芒不需术法催动便能流转四溢,以纯阳心法运剑,还可辨明纯阳剑阵中的动静之道。实属当下最适合李忘生的剑了。
于掌心将那柄剑掂量了几下,谢云流倏忽想到了什么,随手将剑交给李忘生,在那人抽剑查看间,他去而复返,捧了个匣子递至李忘生面前。
李忘生只消一眼便猜到了匣中之物,只是在他伸手去取时犹豫了一瞬。
穗尾的那一点陈年旧血因何沾染他尚且记得,就连自己近乎托孤般将其交到那引魂人手中时的画面都仿佛历历在目。
指节微曲,却又在彻底收回时再度伸直,将其取出,郑重系于剑尾。阖眸再睁,李忘生轻抚着那节剑穗,怅然若失地叹了口气。
那柄双子剑已然碎得彻底,再也寻不回来了。他如此想着。

收势归剑,李忘生缓缓吐出一口长气,才算勉强压下激荡的心绪,可双手的颤抖却如何都平复不了。如今情势竟让他忆起自己最初拜入纯阳门下学剑时,天资愚钝的他只能一遍遍苦练钻研,三冬抱雪眠,六夏迎阳立,才有了日后握剑时的不避不惧。
但无论如何,当下他仍能执剑在握,总归还算不上太差。
不等李忘生独自感慨完,那头的谢云流早已收剑归鞘,直催着他赶紧回去沐浴更衣,散去一身热汗也好松松筋骨。
李忘生闻言不疑有他。如他这般久未握剑的人,确实不宜操之过急,固然有过往的记忆在,但他这副身子能够修习到如何境界就非是他所能控制的了。

*

剑气厅中从未有人焚香,谢云流亦没有熏衣的习惯,因而只要推了窗,那股子落雪静风的孤冷味道便会充盈满室。如今又因着后院种了那几株金桂,携风夹雪而来的孤寒意味中又多了几分馥郁芳香。
便是在这样醉人的氛围下,刚穿上中衣的李忘生忽的听见一阵悠扬笛音。
曲调婉转,不时转调峰落,仿佛长风追云,扶摇直上卧枕星河;又似推水微澜,卷过落梅寒香入梦。一曲绵长,直吹得人心弦微颤,独余尾音绕梁。
匆忙披上外衫,李忘生踏着最后几个音转出了屏风,果不其然见到谢云流神态慵懒地靠坐在窗沿边,曲方尽,那支玉笛尚捏在手,正被他有一下没一下地轻敲着掌心。视线望向窗外天际,未曾带笑的侧脸太过冷峻凌厉,宛如鞘中待出的刀锋。
他就这么看着他师兄,好似在观山月、赏流云。

横亘于他们之间的东西太多了。
世俗、礼教、规训、道义。
前二者拘束了他们的前半生,而后二者则是决定了他们的后半生。
到底,还是不能尽如所愿的。

没有任何征兆的,谢云流忽的扭头回来看了过来,那支玉笛也随着一下动作落于掌中,自眉间舒展而开的松弛笑意爬上嘴角,那人语调轻松地唤着他的名字。李忘生暗自握拳,收起方才那一瞬的失神,行至那人身边,挨着书桌坐了下来。
“姓方的打赌输了我这支笛子,后来险些被某个油嘴滑舌的家伙骗去当了,可想而知这应是好东西。”
说罢,谢云流很是自然地将那支玉笛递给了李忘生。方入手,便觉得玉质细腻清透,并无杂色近乎透明,握久了还渐显温热,确实不是凡品。李忘生从前便好玉佩玉,随身一直戴着一块玉玦,只是后来魂归时,赠予了一位离魂。
捏着那支玉笛反复看了个遍,李忘生笑了笑:“师兄方才吹的可是《把酒问月》?”
露出有些意外的表情,谢云流忽生出一些好奇来:“你还会吹笛?”
“师父……”话音一顿,又被李忘生迅速带过,“忘生「如今的」师父擅于此道。她说六艺八雅她只得一半就好,余下的她不喜欢便摒弃。而她学不来抚琴弹筝,却甚喜吹笛,有一年生辰明佩师兄还赠过她一支玉笛,那日她兴盛恣意,觉也不睡了,拉着我非要教我吹这曲《把酒问月》。”
尽管在听见某个特定称谓时挑了一下眉,但谢云流好歹还是没有打扰沉在思绪中的李忘生,松了语气说道:“裴元似乎只问你讨到了那幅画。”
指尖顺着那透白笛身轻抚过,李忘生的笑容染上了几分怅然若失:“倒不如说有关师父的一切,只有那幅画留了下来,其他所有皆由忘生遵循她的嘱咐销毁了。”
默声片刻,谢云流倏忽一哂,眼神复又望向窗外,声音也变得飘忽起来:“她倒是惯会挑选徒弟的,你同她还真是同道中人。身死魂消,半分念想都不愿留与旁人。”
这突如其来的指摘让李忘生为之一怔,抬眸看去时却见那人只专心瞧着远山叠翠,唇抿得笔直。不知甚解,李忘生只得微妙地将这个话题带过:“忘生听师兄方才笛声直觉惆怅,可是有什么事情困于心?”
听了这话,谢云流才偏头瞥了李忘生一眼,视线下移落在那支玉笛上,而后饶有兴致地调笑道:“你吹一曲《把酒问月》给我听听,我便告诉你,如何?”

平心而论,李忘生的笛子吹得远不及他弹琴来得得心应手。
那曲《把酒问月》直被他吹出了哀婉凄苦的意味来,听得谢云流不免咋舌。
但好歹并无错音,亦无磕碰,一曲方尽,尾音消凝。
抱胸抄手斟酌着字眼,最后还是放弃了那些冠冕堂皇的话,谢云流坦言道:“师弟,你往后还是弹琴罢。”
羞惭万分的浮红一路从脸颊爬至耳后,李忘生倒是硬着头皮应道:“师父也就教了忘生不过一旬时间,反倒是明佩师兄听得久了不学自通了。”
眉峰一挑,谢云流如今当真是对这个「明佩师兄」有些生恼了。
“他这般惯会讨好你和你师父的,为何反而生了嫌隙?”
“……”
很微妙地,李忘生沉默了下来,握着玉笛的指节也不觉绷紧,勒得发白。眼见着那双眸子里滚过万般情绪,最后还是汇于一声不轻不重的叹气声,谢云流看着李忘生将那支玉笛搁至一旁案头,这才开口应道:“明佩师兄他偏执太过。师父与我于他而言,比之师徒同门,更像是他拼尽全力也要攥在手心的所有物。”

*

徐兰泾比李忘生大不了几岁,却甚喜替李忘生打点一切。小到所用笔墨纸砚,大到择簪裁衣选料,皆要一一过他的眼。
即便后来李忘生及冠取字、已然在玦明堂坐堂行医了,徐兰泾亦是如此。
同时感觉到处处掣肘的还有陆湘儿。
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李忘生一度以为徐兰泾对陆湘儿所怀仅是单纯的倾慕之情。
而之所以徐兰泾从未挑明此事,许是碍于世俗蜚语。
可当他亲耳听见徐兰泾蛮横劝阻陆湘儿自荐入宫为医官时,他方觉出不对劲来。
也是在徐兰泾同陆湘儿大吵一架、不欢而散后的第二天,徐兰泾提出远赴长安备考,要替陆湘儿入仕。

那日陆湘儿推脱病重贪睡并未为徐兰泾送行,却在李忘生折返归来时,一眼就瞧见她披着斗篷抱着手炉、盘腿挨着矮几在剥蜜橘。抬眸看见李忘生进门时,还满脸笑容地将挑好了白线的半个橘子递了过去,完全看不出任何「病重」痕迹。
“……师兄临行前还在问我你的药,若他见了你这副模样,许是就不想去长安了。”
陆湘儿闻言头都没抬,只专心挑着手中另外半个橘子的白线,应话的声音也不甚热忱:“他去长安难道是为了我么?不过只是为求心安罢了。说不定,还可以借机攀龙附凤,一步登天。”
李忘生并未接话,仅仅掰下一瓣橘子送进嘴里,却被酸得一皱眉,好容易才忍住要吐出来的冲动。陆湘儿显然瞄到了他的动作,不容分说将另半个橘子也递给了他,满脸狡黠笑意地说道:“这橘子是昨日蒋婆婆送来的,你可不能辜负了她的好心。”
这话说得圆滑,李忘生亦不能说出别的什么来,只能硬着头皮将那又酸又涩的橘子尽数咽下,这才为自己斟了满杯的清茶来。
半杯茶刚下肚,才听见那头已经开始剥第二个橘子的陆湘儿悠悠续道:“生儿,往后你还是离兰泾远些罢。我怕我走后,他会移情于你,以你的性子怕不是被他吃得死死的,到头来生出什么难听的流言蜚语,你都无从辩解。”
太过突兀,却又有踪迹可循。
李忘生捧杯的动作一滞,抬眸直看向陆湘儿,一时不知自己该对她话中的哪件事做出反应。陆湘儿说完后仍是那副淡淡表情,这回并没有费心思去挑白线,而是顾自掰了一瓣送进嘴里,这才弯眉笑道:“我这个倒是甜的。”
搁了茶杯,李忘生开口问道:“忘生一直以为,师兄是倾慕着师父的。”
三下两下便将那个橘子落肚,陆湘儿拍了拍手,又摸了一个继续剥着,脸上表情不喜不悲,似乎方才李忘生什么都没说般。
“倾慕人的眼神可不是兰泾那般的。”
手上动作停了下来,陆湘儿忽的伸手触及李忘生眉角,惊得他立时闭眼,却又在那股涩苦香味中复又睁开,这才见到陆湘儿似笑非笑的表情。
她徐徐又道:“生儿,一个人说的话、做的事都可以有违真心,但他看人的眼神却做不得假。尤其当他倾慕着某个人时,那个人是否映在他眼底心上,旁人只稍瞧上一眼就能分辨出来。”
说罢陆湘儿眨了眨眼,收回了手,续道:“就好比兰泾看我,和他看你,其实并无什么分别。你总不能说,其实他也倾慕于你罢?”
李忘生顿时蹙眉,伸手将陆湘儿手中剥了一半的橘子接过,一面认真帮她挑着白线,一面应声道:“即便不是倾羡之情,在他心中,总归还是看重师父的。”
“这个我并不否认。”陆湘儿似乎终于感觉到疲累了,将手炉往矮几上一搁,半个身子也就趴了上来,双眼微眯盯着李忘生挑线的动作,声音也愈加温吞懒散起来,“但他的「看重」我并不需要。他让我舍弃毕生追求,又顾自决定替我达成,可是从始至终我都并不需要他的这些「付出」,这些对我便毫无意义。”
手心往上一摊,一片橘瓣便落了下来,陆湘儿捻着那瓣橘黄对在眼前,李忘生垂着头专注的身影隐于后,她倏忽一笑:“生儿你可不能学他。”
掌心中的那个橘子已然剥净,不可挑剔的、全无白线的一团橘黄,可李忘生却不敢抬头看陆湘儿,甚至连话都不敢接。
没得到回应,陆湘儿也全然不在意,咽下那口后又伸手去讨,直到一整个橘子全落肚,这才心满意足地拍了拍李忘生的手背,喃喃道:“生儿知晓我为何给你取字「惜玦」吗?”

*

李忘生的讲述突兀地断在了这里,这让在旁听得出神的谢云流指节一顿,抬眸看了那人一眼:“怎么了?”
“……这并不是很重要的事情。”
李忘生表情复杂地移开了眼神,不想反而惹得谢云流更加在意起来,探出半个身子追问道:“这有何难以启齿的?”
“……”眼神躲闪了一阵,李忘生终是拗不过谢云流的执着,只是再开口时的声音愈来愈轻,“她说,因为她希望我和明佩师兄是「君子如玉,择而佩之」。”

「惜玦」「明佩」。
「玦明堂」。

“……哼。”
一声轻哼,谢云流不以为意地向后一倒,摸过案头玉笛复又靠回窗边,似笑非笑地看向李忘生:“别的暂且不论,至少陆湘儿说对了一件事,徐兰泾那些自以为是的「付出」于她而言确实毫无意义。”
那支透白玉笛被谢云流捏在指间翻转把玩着,转过数圈后又被他握住,不及李忘生反应便被递至他眼前。谢云流随手一勾,那支玉笛便抵着李忘生的下颔微微上抬,直逼那人抬眸直视自己,而后他倏忽一哂。
“玉缺为玦,可我从不觉得你便当为玉碎。我称你「悲悯太过」,并不代表我便认可你所有作为,但从今往后,我希望你……”
“师兄。”
抬手格开玉笛,李忘生坐正了身子,看来的眼神亦是抹去了所有情绪,在出声打断谢云流的话后,他似是也没想到自己会这么做,愣怔了一瞬后才迟迟开口道:“若是当时是师兄面对诸天神明,或许不似忘生这般玉碎方得生路,但是在那之后呢?师兄莫不是认为只要躲过了一时追捕就总归会有活路的?可是仙门容不下你,便是逃至鬼域、得了友人相助隐匿下来,那又如何呢?”
“……你想说什么?”
忽略谢云流已然有些愠怒的语气,李忘生不卑不亢地淡声道:“忘生何尝不知祂所求不过就是一个「杀鸡儆猴」,可彼时师兄识海不稳、意识不明,我如何都不可能就此交出师兄的。这非是忘生的「悲悯太过」,这是忘生的「我行我道」。”

那人说得义正言辞。
他却听得心绪纷乱。
难以言说的情绪自心底泛起,一阵酸涩的悸动扼住他喉间,又蔓延至四肢百骸,他方迟迟发觉自己握着那支玉笛的手指隐隐颤抖。
他想开口驳斥那人「自作主张」。
也想勒令那人不必过多辩解。
可话到嘴边却怎么都吐不出来。

无言沉默了许久,谢云流直看着李忘生眼底波澜又起,正潋滟出几许微光来。
他恍惚想起陆湘儿同李忘生所言,「倾慕人的眼神可不是那般的」。
那么他又是如何看着李忘生的呢?
念及此,谢云流不觉绷紧了身子,紧盯着李忘生,试图从那双如水镜般的眸子里寻得自己的身影,却在这时又听见那人轻声问道:“师兄还没告诉忘生,方才到底因何困惑?”
他闻声轻笑,抬手盖过那人双眸,又忍不住凑过去挨着那人额头,低声喟叹道:“我在想……如何才能与你一如往昔。”
顿了顿,嗅着那人身上淡淡香味,近乎贪恋地蹭着那人额间朱砂,他长吐出了一口气,连声音都染上朦胧情思。
“可是忘生,我又不想同你尽如往昔。”

*

无论谢云流想或不想,当下就是诸事缠身。
隔日便是那家酒肆设宴揽客的“逢七之日”,也不知于睿从何得知了近来诸事,午后便见一道金令直递至剑气厅,语调温和但是态度明确地好言相劝了一番,末了倒是隐晦提及那家酒肆似是章家产业。

“……那日于万花谷听李医师言及他师兄的妻子名唤章怀巧时,我便隐约觉得这名字有些熟悉,待到回山后才想起来,这个「章」就是那个商贾大家「章氏」。”传话金令中于睿的身影若隐若现,她的声音柔和温雅,徐徐道来,“而章氏名下酒肆仙舍不少,那家酒肆既然能将流言传遍长安,想来应是有些背景才对。”
谢云流和李忘生闻言亦是赞同,众人商讨一番,终是决定交由李忘生去那家酒肆一探究竟。只是谢云流亦是毫不退让表示,若是李忘生两个时辰内并未折返纯阳,他即刻便会下山去寻人,任谁来劝都没用。
于睿听了只笑,那抹柔和笑意隔着金令术法竟让人瞧出了些许微妙意味来。
她眨了眨眼,于金令术法彻底消散前轻笑道:“又有谁能真的拦下大师兄呢?”
说罢,一道金光忽闪,那抹恬静身影顿时化作烟尘。
“……”
李忘生故作镇定地移开了眼神,待到那点忽然被带出的暧昧气氛淡去后,这才重新开口道:“忘生会带上剑的。”
瞥见那柄跟自己的剑放在一块的长剑,谢云流总算是勉强松了些紧蹙的眉尖。
“……你最好还是盼着自己用不上罢。”


——————————————
一些备注:
① 小谢为小李选的佩剑就是我的二老婆剑、每一位剑纯都必须拥有的「周流星位」!唉,无比怀念当初纯阳门下穿得还像在好好修道,配色还是主打蓝色的年代。

天地同根,万物同体,往古来今,本无成坏。

生死流转,情识起灭,如浮云之点太清,如黑风之翳明月。

② 《把酒问月》取自李白的诗,其中名句便是“今人不见古时月,今月曾经照古人”。

虽然这个大章的章节名出自“江月何年初照人”,但是想要表达的意境还是《把酒问月》。
一生只耽于一种情思系于一人,如何又算不得尽得所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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段小小 | 2025-4-29 21:55:02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二十六章 隔云端(一)

长安西市,坊街交错,车马如水穿行,日落灯上,照亮了熙攘人流。因着下元节而暂缓的三日宵禁,如今正是最后一夜,东西两市的大小商铺皆变着法子卖力揽客,直要将这繁华浮金推至顶点。
而今日风月最盛处,必然是那镜花楼。

镜花楼临湖而起,足足建了四层,四方合围,于正中处挖穿,在湖面上搭出一方圆台,引湖水浅浅漫过,如镜琢磨。绕台围栏的四面八方皆布置了时令花卉,美艳胡姬于台上起舞,踏起细碎水花,映出娇嫩鲜花,两相照看。
在那水台上还摆着一面三人高的巨大铜镜,舞姬们的身影投射水面镜中,于香雾纱云里翩跹。手鼓声,拨弦乐,足间金铃脆响,有人醉眼朦胧击碗敲碟来和,引得相携纵饮的众人高声叫好。
镜中月,水中花,美人隔轻纱。
李忘生独自一人坐在远离圆台的大厅一隅,一面垂眸喝茶,一面谨慎留意着周围动静。今日镜花楼中宾客甚多,若不是徐兰泾提前替他同掌柜的打过招呼,李忘生如今定是连门都进不来的。自从镜花楼以梦仙为噱头逢七设宴以来,数月里得赐美酒的不过三人,且事后皆称记不清当日诸事,对于那梦仙的描述也不尽相同。
有说是自己过世数载的恩爱老伴,素手净衣只为自己做了一顿家常小菜;有说是那堪比谪仙的俊俏公子,对月抚琴对着自己诉尽衷肠;还有说是自己骑着高头大马胸配红花,踏花千里,邀来天上仙子对饮承欢。
无一不是那人间最兴盛,欲海正浮沉。
而那三人亦在得赐美酒后的不久皆一一应验了梦中所见,于盛极时骤然离世。
得见病逝爱人的老翁被人发现死于家中,桌上独余空坛冷碗。嫁于良人的官家小姐则是在大婚之日交杯之时喜极而泣,心悸而亡。那位新点的探花郎亦在友朋设下的庆贺宴间,怀抱着诗文酒碗一梦不醒。
空照月,对镜花,最是销魂酒。
哪怕不得见梦仙、未获赐美酒,每每逢七之日,镜花楼皆会祭出佳酿美姬,供赴宴者赏玩,因而即便诡事不断,但慕名者众。

垂眸看了眼手边的剑,李忘生心思未明地用指尖摩挲着杯口那点深绿釉色。他在登门前便多方打听过相关诸事,亦有意无意透露一二给徐兰泾,然而徐兰泾却不以为意,只道那老翁小姐本就有旧疾,而那探花郎更是多年不中已成心结,他们的死官府早已结案,与镜花楼无关。
但当李忘生问及镜花楼所得的「新鲜玩意」时,徐兰泾却笑不语,只说当真不是什么稀奇东西,不过是一些商贾手段罢了。即便如此,李忘生仍是执意前往,徐兰泾便也不再多言,差人帮他安排一二了。
自李忘生入席后至今,除却偶见小厮行走更换香炉,竟连个起身离席之人都没有。所有人或饮或笑,却又皆有意无意紧盯着台上动静,似在等着什么。就在此时,鼓乐声渐缓,胡姬们在一个旋身后,统一停下了舞步,铃声稀碎,周围吃酒说笑的喧嚣声也慢慢静了下来。
一道清丽笛声倏忽响起,宛如破冰惊春的那声鹊鸣。
李忘生心中一惊,举目四望,终是寻得那声笛音是从三层的主位暖阁中传出的。分明相隔甚远,笛声却仿佛携风而至,绕过整个镜花楼,李忘生所处的位置正处于那暖阁斜对角,视线太低根本瞧不见那吹笛之人,可这笛声听着却有些耳熟。
正当李忘生打算起身再靠近些时,那笛音倏忽一转,尾音上扬,在一片寂静中愈来愈清晰,却愈加引得李忘生心惊。
这笛声分明吹得就是《把酒问月》。
猛地抬眸,李忘生不禁倒吸一口凉气。
四周的静寂无声原来非是人声渐稀,而是早就人去楼空。灯火如昼,那面巨大铜镜中却只映出他一个人的身影。

*

晚课结束后,谢云流孤身一人去了纳经库。
纳经库作为纯阳藏经纳册所在,自建派伊始便有了,其中下五层对门下所有弟子开放,收录的多是剑诀心法以及仙门史册,此外还有一些杂录书册,皆是各个真人外出仙游后带回的。而上三层则逐层设下金印结界,唯有修为精进至一定境界方能前往,因而门下亦有不少人将登上纳经库最顶层作为毕生追求,皆称只要阅尽习得库中所纳,便可参悟得道,一步登天。
然而纯阳立派以来,行至最后叩问最上层的人却寥寥无几。
不过谢云流此番的目的并不是那里。

提着剑拾阶而上,谢云流行至第三层,目光扫过一众收纳着天下名器册的木架子,终于在瞧见其中一个时露出了模糊笑意。
那个木架子同其他一般,整齐摆放着各式名剑书册,瞧着并无甚古怪,甚至因为收录的多是下品神兵而甚少有人翻动。谢云流的指尖沿着那些书册脊背划过,停在某一卷上轻轻点触了两下,只见到有细碎金光一闪,他指尖点触的那本厚重书卷瞬时化为一本薄薄的册子,被他轻易并指抽出。
不过十余页的薄册,封皮无字无款,还有些磨损的卷边泛黄,拈在手中轻若无物。谢云流眸光沉沉地翻至扉页,按在册子角落的拇指无意识地捏紧了些,翻页的手顺势落了下去,指腹顺着纸上的字缓缓抚过。
迟迟的,他吐出了一口气。

那是遥远到他已然遗忘的事情。
却又在如今被他突然记起。
那日早课时间都过了,李忘生却迟迟未来,他百无聊赖地转过几圈剑花后,心念一转,顿时了然他师弟此时应是在哪了。
踩着轻功跃至纳经库三层窗台,他果不其然瞧见了跪坐在矮几边认真写着什么的李忘生。悄无声息地翻窗而入,他蹑手蹑脚摸到那人身后,抬手以剑柄轻敲那人肩头,吓得那人手一抖,回头看来。
“……师兄?”
瞥了眼他师弟的愣怔神情,他顺势伸手去捞那人面前摊着的东西,随口问着:“早课也不去,你在这里做什么呢?”
仅一瞬的慌乱很快就被收敛,李忘生搁了笔,坐正了身子端正应道:“月初时师父嘱咐忘生将纳经库中收录天下名剑的书册重新编撰一番,还剩一些便要完成了。”
闻言他方定睛一看,那张纸上工工整整画着吕岩日前得了的一柄长剑,听闻是从某洞天玄境中取得,很是不凡。只是这最后几笔明显是方才受到惊吓撇了出去,落了墨点糊成一团,全然不能看了。
眼风瞥见李忘生搁在一旁的剑,他眼珠一转,盈盈笑道:“既如此,师弟不若将你我的剑也一并编撰其中罢。”
不想李忘生听了却是轻笑着摇头:“能够入册的皆是天下名品,留存于世供众人探寻品鉴,师兄与忘生的剑可不是这般。”

他和李忘生的佩剑非是名家锻铸,亦非出自秘境玄境,乃是吕岩取了他们的仙骨灵血化炼而成的,除了他们自己,谁都不能驱使。
只是未曾想到,他们分明入门时间不同、仙骨亦不同,却炼出了两柄一模一样的剑来。
也不知是否因着这般机缘难得,纯阳门下至今也仅有他们二人是以此得剑。再往后拜入的门下皆是获赐名剑,自行驱使识海与其相融,以便修习。
初时他还甚是不满,觉得师父很是偷懒,就这般随意打发了他们两个。然而此后无论他再得多少名剑好刀,都不如那柄剑趁手顺心。
不过眼前当下,他更想争那一口气。

他立时挨着李忘生坐下,信手抄起一旁尚未着墨的素纸,想都不想便提笔沾墨。不过寥寥数笔便描摹出手中长剑的剑骨剑柄,他却在勾绘剑穗时犹豫了一瞬,笔锋顺势更改,一个完整的梅花络子便跃然纸上。李忘生见状不禁哑笑:“即便要编纂入册,也应是师兄的先于忘生。”
一弯眉,他歪着头看向李忘生,笑道:“我才不要同那些古板旧物一并纳于一册。既然是重新编撰,那自当你我合归一册。如今我画了你的剑,忘生你也该为我画剑了。”
说罢,他不容分说便将笔塞至李忘生手中,半个身子挂在那人右肩,末了还不忘用剑柄点了点李忘生的手背,催着那人赶紧动笔。
他看得清楚,李忘生握笔的手绷得很紧,漏进的天光凝于葱白指尖,照出浅浅投影。那人默声片刻后方无奈开口道:“并无出处,亦无法传世,如何成册?”
“如何不成册?”
见到那人迟迟不落笔,他便知定然又是李忘生那固守规矩的老毛病犯了,心底一哂,直接握上李忘生的手,在那人反应过来前,引着那人的手落笔点墨。
“出自你我,最终亦是归于你我。”
以点为线,再连成型。
抬手起落间,只闻谨慎小心的呼吸声,于勾回剑穗的那最后一笔间,缓缓吐了出来。
掌间仍是微凉触动,他倏忽轻笑,牵引着那只手于角落写下他们二人的名字。
「谢云流」。
他的名字是他师父起的。他甚至想不起来自己是否真的姓「谢」。
这天下纵有万千繁华风流,最终也不过都会归于烟云。
那么,那人呢?
直至那个不带回勾的「忘」字既成,他蓦地停顿了一瞬,那人亦在此时挣脱了他的手,在其后工工整整写下最后一个字。

并排而立的两行行草中,独独于终末留下了一个小楷的「生」。

指腹按在那个「生」字上碾了碾,而后指尖不停往后又翻了几页,终于在某个瞬间停了下来。
垂眸看着上面记录的内容,谢云流久久不能回神,静默许久后,他偏过头瞧了眼自己背后的剑,抿直了唇。

*

在那熟悉的笛声衬托出的诡异死寂中,李忘生忽然听见一阵珠帘晃动声,瞬时反应过来抬头望去,不多时便见到一个模糊人影于三层暖阁渐隐渐现。尾音上扬,牵丝扯线地,勾得李忘生眉头紧蹙,心中几度踌躇,终于提了口气,迈步拾阶而上,追了上去。
脚步方踏上三层阶梯顶端时,笛声骤停,尾音于空气中丝丝缕缕,尚未消散。李忘生握紧了手中剑,屏息凝神小心接近,闪身转进暖阁时却只见到仍在摇晃着的珠帘,里面并无任何人影。
用剑柄拨开珠帘瞧了眼,暖阁中仅有一个博山炉烟云袅袅,半点痕迹皆无。眸光凝在那细瘦香线上,李忘生刚要靠近查看时,方才那阵笛声再度响起,这次声音来自于楼下。
脚步一转,李忘生迅速出了暖阁,却在看清人影的瞬间,呼吸一滞。

白袍金边,银冠束发,玉笛捏在手中把玩了三圈,随后轻敲掌心,抬眸看来的笑意甚是熟稔,染了剑眉,亮了星目。那支透白玉笛被那人反手一转,递向了李忘生的方向。立于圆台上的身影站得笔直,湖水随着那人向前踏出半步的动作而漾开了层层涟漪,灯火映其间,光影皆被晃碎。
那人好整以暇开口笑道:“师弟。”
李忘生按在剑柄上的手不禁握紧了几分,甜腻的香味如丝拉网般沿着他的四肢百骸攀爬而上,就连再次呼吸都变得困难起来,回过神来时手中原本握着的剑已然变成了一枝金桂,垂露满开,馥郁香味湿了一手。
脑中混沌一片,就连反应都慢了半拍。李忘生就这般直愣愣地看着自己拈着花枝的手缓缓伸出了围栏,而后指节松动,那簇碎金便这般落了下去。
那人就那么站在原地,眼见着那枝金桂坠于跟前,很是随意地一抬手,那桂枝就此不偏不倚落于那人掌心。那人抿出一丝真切笑意,将桂枝别在腰间,随即再度仰头看向李忘生,蓦然向他伸出手来,轻声唤道:“忘生,过来。”
那声音分明离得遥远,却若有实质在李忘生耳畔回响,就连周遭空气都仿佛被震动了层层波纹般晃动了一瞬。
难以言喻的不舒适感觉扼住了李忘生的喉间,他动作迟缓地摇了摇头,却仍是无法控制自己的双手搭上围栏,而后翻身跃下。
从高空坠落的失重感只持续了很短的时间,下个瞬间他便落进一个冰冷怀抱中,扑面而来的潮湿味道让李忘生一度失神,不及细想,那人的手便绕至他身后,禁锢住他的腰,随即揽着他向后倒去。
在入水的那一刻,李忘生看到身前那人对着他扯出一丝诡异笑容,而后张了张嘴,无声呢喃道:“原来,你钟情的人是他啊……”

*

盈满星辉的法阵一丈有余,那柄剑悬于阵眼半空,隐约有水色光芒不时漾出。
谢云流半仰着头瞧着,心底说不出什么滋味。不多时,他并指捏诀,点在法阵四个方向,自剑中溢出的辉光愈盛,随即谢云流默声抬手,那柄剑立时飞至他掌中。在那个瞬间谢云流看得很清楚,有什么模糊倒影于剑身中一晃而过。
剑入手,又被他送了出去。
循着那本薄册上的记录,谢云流默声于心底反复念动那早就烂熟于心的咒言,双眸死死盯着那柄被他掷了出去的剑。
直见着那柄剑施施然坠了地,斜插于雪中。

夜风空落落穿行而过。
论剑峰峰顶高耸直立,毗邻天光,是华山灵力最为充沛处。纯阳门下于此时起阵,最得庇护,是最能调动周身仙骨修行的方式。谢云流自再入纯阳后,便再也唤不出自己的剑灵,初时他以为是自己如今修为大不如前无法驱动剑灵化形,可如今即便是按照当初留在册中的唤灵法阵都无法唤醒,便有些不可思议了。
心绪复杂地将视线从那柄剑上转回,谢云流看了眼手中剑鞘边缘的那节浅月灰剑穗,有一些几近荒谬的念头冒了出来,连他自己都不禁冷笑了几声。
握着剑鞘的指节收紧,勾拽到了那柔软丝绦,谢云流反复呼吸了数度,终于开口再度念诀。

莹莹水色在他话音落下的瞬间自那柄剑中四散开来。
以那柄剑为圆心向外泛出重叠水纹,细碎星光连点成线闪烁乍现,罡风席卷而过,绕着那柄剑的剑身攀附而上,又于剑柄四溢消散,落下点滴冰晶雪片。
一只尾羽素白、双翼点墨的仙鹤腾空展翅,回首看来,额头上那点朱砂甚是醒目。
鹤鸣千里,于论剑峰的诺大空旷中回响,而后飞至谢云流身畔,绕飞三圈后落于他面前垂首啄羽。
谢云流始终沉默不语,只看着那低头顾自动作的仙鹤,目光扫了它周身,最后落在额头的那点红上。

“……哼。”
无言嗤笑,谢云流抬手触及那剑灵的长颈,碎开的水色辉光于他指间停留了一瞬,即刻收束回归到了那柄剑中。随后,那柄剑平地而起,再度回到他掌心鞘中。
自怀中掏出了那本薄册,谢云流翻至某一页,眸光落在那张纸上。
乖巧周正的小楷仔细记录着两柄双子剑各自的唤灵咒言,写在前头的便是他方才一开始默念的、属于谢云流剑灵的唤灵咒言。紧随其后的,则是属于李忘生剑灵的唤灵咒言。
也正是方才谢云流最后念的诀。


一生只耽于一种情思系于一人,如何又算不得尽得所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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段小小 | 2025-4-29 21:55:31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二十七章 隔云端(二)

李忘生是被干柴烧裂的崩断声吵醒的。
睁眼时还有过一瞬恍惚,只觉得识海中混沌难明,无法思考任何,唯有顺着本能行动。难以聚焦的视线迟迟回笼,最先入眼的是榻边案头缓缓吐烟的博山炉,之后才是被窗边暖阳映照的僵硬指尖。
艰难地动了动四肢,李忘生这才撑着床榻坐起了身。

不大的古朴木屋,未有过多摆设,仅在临窗的案头摆着一个细颈瓷瓶,里面斜插着一支尚有夜露的金桂花枝。挨着榻边的矮几上仍残留着未下完的棋局,案头烛台早已燃尽,只有墙角边的红泥小炉仍在安静煨着什么。举目四望,到处遗留着两人生活过的痕迹,榻上枕边却冰凉,不见另一个人的踪迹。
原本盖在身上的锦被滑落,李忘生下意识伸手去捞,却在触及到的瞬间犹豫了。
「在哪里?」
然而这个念头转瞬即逝,未明迟缓之感再度泛起,他几乎马上获得了一个认知。
「在家里。」
毫不犹豫地,李忘生登时下榻披衣,推门而出。

远山如黛,云雾缭绕,这方木屋仿佛是嵌入深山密林中一般,一眼只能望见青翠山色绵延,接连天地共色,不见真颜。屋外自用篱笆圈出一方田地,规规整整种了数排刚冒头的萝卜,茎叶青葱,迎风摇摆。挨着木屋边种了两株青梅,如今仍未开花,却有一人举着锄头在树下忙得不停。
一头墨发高束,简单饰以银冠,银白色的外衫松松垮垮搭在腰间,衣摆袖口满绣的金边随着那人动作晃动着细碎的光芒。
那人应是他最亲密的存在。
那人却又不该是他最亲密的存在。
很微妙,又很矛盾。
就像是有两股力量撕扯着他,说不出到底是什么情绪使然,李忘生就这么倚在门边望向那人的背影沉默着。
倏忽那人发出了一阵欢喜轻呼声,随后拄着锄头长舒了一口气,胡乱擦着满头的汗,这才丢了锄头弯下身子,小心翼翼抱出了埋于树下的一个酒坛。随意扫落坛上泥土,那人甚是满意地端着酒坛施施然回身,一眼瞧见李忘生,顿时弯了眉。
“忘生你怎么醒得这般早?不再多睡一会儿么?”
李忘生看着眼前人默不作声,想要作答却又开不了口。神识混沌,就连身体反应都比以往要慢上半拍,他方抬起手,便见到那人已然行至跟前。携了半身暖阳香气,那人将怀中酒坛搁至屋边檐角,随即矮身将李忘生打横抱起。
“……你!”
下意识的惊呼声让那人顿了脚步,偏过头来瞧着他就笑:“你我隐居于此已百年有余,怎的如此生分?”
这话方落,李忘生顿时一怔。
不适感密密麻麻爬上心头,却又在他试图厘清前坠入虚空。李忘生瞪大眼睛近乎迷茫地看着眼前人,可那人偏又是那副不以为意的熟稔笑容,只抱着他进了屋,落于榻上时语调自然地开口道:“还未回过神来么?不若我们将昨夜未尽的棋局下完?”
未关的门吹进了料峭寒风,李忘生下意识拢紧了身上披着的外衫,盯着那人默声片刻,终是点了点头。

那残局并不是什么难解之题,倒不如说若是李忘生不让子,早在数步之前便已结束了,也不至于等到如今,任他看着那人捻着黑子愁眉苦脸当落不落的。
如他所想般,那人落下了他预想的一步。
于是乎,他便也毫不犹豫地跟上一子。
几番来回,饶是那人棋艺再不佳,也瞧出了端倪。
捻在指间的黑子被那人反手抛着玩,隐晦笑意隐于单手支头间:“从前你与我手谈从不让子,如今这般是想同我言和?”
“师兄素来与忘生手谈胜率如何?”
那人闻言一愣,倒是答得实诚:“三成有余。”
“那确是想要同师兄言和了。”李忘生将手中白子放了回去,含了几许难得的稚子顽笑眨了眨眼,“不然这局只会无止休持续下去,何时才能到头?”
那枚黑子在被高高抛起后,又随着那人转手的动作被抛落至盒中,那人一手按在棋盘上倾身靠近,随手勾过李忘生鬓间垂发摩挲着,倏忽一笑,问道:“你不想同我无止无休偏居一隅、不问世事共度余生?”

不和谐杂音蓦地出现,于识海中泛起波澜。
几乎是下意识坐正了身子,将自己从那人编织的亲昵氛围中抽离出来。李忘生眉头紧锁眸光不定地看向那人还未收回的手,一面感觉到自己方才的动作似乎有些不妥,一面又觉得这般悱恻合该他们如今互相倾诉。
那人倒是没想到李忘生会是这般反应,手下落空后便也坐了回去,捻子又落,将方才李忘生想要和棋的局面彻底打乱。
“不到最后,你又如何觉得我就真的会输?”

*

夜色愈是向晚,月色便愈是孤寒。
直到掌心被树梢融化的雪水冻得一瑟,谢云流这才从他的识海中醒来。
尚未彻底回神的双眸盯着自己无意识摊开的手掌,上面纹路蜿蜒交错,却于将近手腕处横生一道拦腰斩断,偏又有细小掌纹在那断裂下方隐晦重生。

落水声。
「力有不逮,不得求之,唯有尽力而为。」
拼尽全力伸出的手。
「替人受过。」
断刃声。
「这是忘生的「我行我道」。」
丝绦绕指过。

活动了一下几乎坐到僵硬的身子,默声感受着仙骨灵力运转,最终汇于握剑的指尖,谢云流长呼出一口气,扶着树干站了起来。
就在方才,谢云流终于将他识海中那些杂乱浮沉的碎片厘清,曾经被他抛之脑后的、习以为常的,关于李忘生的一切种种。修仙者所求的长生有道,修行到了最后便是欲念渐失,只剩下攀爬登顶的本能。曾经的他和李忘生都是这样的人。
是什么时候发生了变化?
又或许,从来都没有发生过变故。
就像是无人在意深雪为何落下、山涧因何袭来罡风;种在枕剑宫的青梅何时结了果、移植明心殿的桂树为何花不败;那支被反复弹奏的琴曲因何错了一个音、那两行行草连成的名姓偏偏错开了一个字。
无因,却有果。
掌心合拢,贴合上五指。于呼气吸气间,谢云流仿佛再度嗅到了记忆中那挥散不去的血腥味道。
老实说,他如今其实恼怒得很,偏生那个令他生恼的人不在身边。
无处宣泄的情绪控制着他,一口气吊在那里不上不下、起伏难平。就在此时,本该被谢云流抚平厘清的识海忽然震动,被无因之果牵动着勾起了一阵涟漪。
「李忘生!」
意识到什么不对劲,谢云流掌心一紧,顿时抽剑腾空,向着长安西市御剑而去。

*

棋局终定,竟是黑子大胜。
那人甚是得意地敲着案头,看向一旁将要烧尽的烛台,无声笑道:“如何?你最后还是输给我了。”
李忘生仍在仔细打量着棋盘上落子布局,闻言亦是放弃挣扎地将手中白子放下,真心实意称赞道:“师兄的棋艺倒是真的有所长进了。”
“既然我胜了,那我是不是能向你讨点奖赏?”

直觉告诉李忘生,似乎有什么事情该发生了。
可这个直觉生得太过自然,又在一瞬觉得太过莫名。
直到那人微凉的指尖触及到他侧脸时,李忘生还未能从这瞬息失神中反应过来。
有很浓烈的甜腻香味,分不清是桂香还是熏香,亦或是榻边博山炉的线香。天色也不知在何时便彻底暗了下来,浓墨厚重得压来,半点月光都没有。
“你钟情于我。”
那人俯身于上,指尖沿着他垂落榻上的长发耐心地、一遍又一遍地顺着,被刻意压低的声音朦胧得仿若隔水传来,却一字一句地、缓缓沉入他识海。心脏也仿佛被那一声声紧紧揪着,连呼吸都不敢轻易吐出。
“师弟,你钟情于我,很久了。”
那人越俯越低,循循善诱的语气,蛊惑般回响耳畔。摩挲着发尾的指节勾着几缕绕过数匝,又在收拢指节时扯到一旁不知为何落于榻边的发带,直至那人挨到他额间,四目相接时他清楚看见那人眸底映出的自己的身影。
“事到如今仍是不晚。”
如水、如雾、似烟、似尘。那人眸中光芒影影绰绰,映照着他的身影亦是朦朦胧胧,铺天盖地的香气几乎要把他吞没,直扯着他向失控的深渊沉去。
“忘生,不若你我就此以天地为媒、风月做聘、结契定约,可好?”
「结契定约。」
这四个字落下时,本已被浓香牵动的李忘生登时回过神来。清楚感觉到自己的瞳孔应是收缩了一瞬,竟让那人低声笑了出来。
“你不想么?”
过了许久,李忘生才听见自己悠悠开口道:“……我们么?”
“那不然还能是谁呢?”
那人并指捏诀,有金色光芒于指尖闪烁,而后按在李忘生的腕间。双眸沉着不见底的团黑,那人指尖冰凉却动作暧昧,顺着腕间经脉攀爬而上,金线没入身体的那一刻,仿佛有什么冰冷的东西也一道渗进四肢百骸,冻得李忘生动弹不得。
金线越过肩头,沿着侧颈一路向上,直往识海而去,却在探进去的瞬间撞上了什么。也在此刻,那人被术式反噬震离,猛地直起了身。
“你的识海为何——”“被禁锢术法封起来的。”
那股令人不适的恍惚感终于消散了,伴随着的是识海中禁锢术法被催发而带来的钻心疼痛,仰躺在榻上的李忘生揪着心口喘气应道,望向那人瞬时扭曲的面容时还能露出淡笑来:“你就不该妄图潜入我的识海,如此反倒是露馅。”
“……”
那人直勾勾盯着李忘生,似在思考该如何作答,然而逐渐寻回清明的李忘生并没有耐心同那人纠缠。他轻叹了声,淡声道:“你若不以此作饵、不打算窥我识海,自是能够得手。可惜棋差一着。”
那人见状倒也不惊慌,仍保持着俯身在上的姿势问道:“你倾慕他许久,我可不信你半分都没想过同他结契定约、结为道侣。”
眼神下意识地逃避了,但语调却格外坚定:“……确是没想过。剑修以剑明心,师兄一人方可成道。”
“如何想得这般功利?”那人似是见不惯李忘生用这般平淡的语气说话,伸手按在他微弱挣扎的肩头,扯出几许笑意,轻狂喟叹道,“修行是修行,但更多的还是你情我愿的乐趣……”
“那便更不会念及此了。”
顿了顿,李忘生抿唇一笑,续道:“那本就不是两厢情愿之事。”

*

镜花楼前可谓是乱作一团。
离得不远便能瞧见有一个硕大水球自楼中生出,实实在在裹住了整个酒肆,不时有淡金色光芒溢出。御剑而来、悬停于半空中的谢云流皱着眉头盯着这个似乎在隐约变大的水球,暗道不好。
他们本以为这件事只是某个散修糊弄普通人借此敛财的勾当,官家即便想要借题发挥也不过就是敲打一番,翻不出太大的风浪来。左不过就是逼着那散修现身,证实此事与纯阳无关便好。但他如何都想不到,这件事竟会是妖祸。
「千度蜃景」。
眼前这个金光四溢的水球便是由蜃妖吞吐施展的幻术结界,会将中了术法的人拉进施术者精心搭建的幻境中,五毒六欲七情八苦皆可尝尽,最后只能沦为蜃妖掌中玩物,被吸干识海修为。
耽于其中的人甚至在离了幻境后仍会被术法控制,在不知何时悄然枯竭而亡。

围在镜花楼外的好事者将道路堵得水泄不通,得了消息急忙赶来的徐兰泾站在楼前频频拱手致歉,身边围着的家丁伙计也在尽力劝诫众人散去。可这变故来得突然,又格外招摇甚是奇诡,无论怎么好言相劝,围观人群愣是不散。
就在这般焦头烂额之际,倏忽空中一道水光剑影落下,直坠于徐兰泾跟前。以气剑为圆心向外铺开星轨剑阵,充沛灵力卷起罡风鼓鼓,惊得人群四面散开,只敢站在不远处踮脚瞧着那被剑阵包裹住的方寸之地。
水色剑阵触及到那淡金水球的边缘时,二者皆是一震,隐有两相较量之力凝于一处。水球表面不断漾开波纹千层,推拉牵扯间,四散溢出的淡金光芒渐渐黯淡。
身处剑阵之中的徐兰泾反而感觉不到这股劲力,只是呆愣地看着谢云流缓缓携剑旋身落下,人方站稳,便是手起剑出,万千剑光汇于一点。
“谢、谢仙官!?”
好容易喘过气来的徐兰泾匆忙拭去额头冷汗,像是总算寻得救命稻草般凑上近前,却又止步于谢云流投来的漠然眼神下,遥遥拱手行礼道:“多谢谢仙官出手相助!不若如今景象明佩当真束手无策。”
负手于背,谢云流收回视线再度看向剑阵与水球相触之处,那柄泛着水色光芒的长剑推着那水球的边缘渐渐向后,但始终悬于一点上进退不得。眉间微蹙,谢云流冷冷开口问道:“到底是怎么回事?如何你的酒肆中会有蜃妖?”

谢云流从徐兰泾口中问出的消息,并不比李忘生此前询问得知的多多少。
关于蜃妖的来历徐兰泾一概不知,甚至连这到底是什么妖物都不知晓。而那个被秘而不宣的「商贾手段」,其实只是从西市某个南疆商贩手上购得的奇诡线香。香味甜腻诱人,有轻微致幻催念之用,嗅多了还会生瘾。
而那所谓「梦仙赐酒」的传闻也皆是自导自演的闹剧罢了,徐兰泾会提前寻好合适人选,给点金银便会配合编撰那些奇诡故事。也正因为此,镜花楼根本就不会牵扯进命案中,方能在这长安城内继续做生意。
所以徐兰泾称之为商贾手段,实则仍是腌臜手法。
徐兰泾不愿让李忘生知晓这些,因而如何都不肯对其道明,但是如今突生诡事,他只得硬着头皮一一向谢云流据实道来。
谢云流听后倒是无甚表情,只淡漠伸手问徐兰泾讨要一支。可惜徐兰泾临出门时太过匆忙,身上确是没带着这线香,谢云流想要查看,恐怕得等这包裹着镜花楼的水球散去、同他一道入楼去取才行了。
话说到这里,谢云流的耐心基本快耗尽了,他冷着张脸将徐兰泾上下打量了一番,不禁揶揄道:“李忘生清风霁月的,你做他师兄却这般市侩取巧,还真是半点都不像。”
若是这般徐兰泾还听不出来谢云流对他的不悦,那也是枉费他在长安城内经营多年了。徐兰泾闻言只是拱手笑了笑,语调平缓开口道:“我与惜玦本就不像,他当初若是听我的搬来同住,今日也不必在此遇险。”
谢云流敢保证,若不是他的剑仍需护阵,此刻定是已经架在徐兰泾肩头了。
带着警告性质地凝眸看去,谢云流抿直了唇:“他与你非同道,不会与你同行。”
徐兰泾那双桃花眼倏忽一弯,再开口时的语调亦是微微上扬:“惜玦与谢仙官,似乎也并无缘分呀。”

剑鸣声骤起,只见青光乍现,便是水声哗然。
方才还在剑拔弩张的两人同时抬头看去,却见到那被剑阵挤兑的水球竟从内里炸裂开来。四散的水墙被谢云流的剑阵拦了一半,另一半则倾泻入湖,震起不小的浪头。周围观望的人群这下真的是惊慌奔走,纷纷远离湖边楼前。而谢云流铺落的剑阵亦被这反推力一震,随即又在水墙消散后尽数归拢于他抬手收剑间。

震耳欲聋的浪潮声褪去,水雾朦胧中,一道身影摇摇晃晃地从镜花楼中走出。

*

只剩下本能反应。
甚至连五感都不甚清晰。
李忘生几乎是靠着手中剑上附着的灵力护着,才能勉强支撑身子向外走去。
他听不见任何声音,眼中所见也只有模糊影子。震荡搅动着的识海几乎夺去了他所有的注意力,他无法思考任何,只能任由那些汹涌潮水将他吞没。
在跨出门槛的瞬间,他终于支撑不住,脱力倒了下去。
却在即将倒地前,落进一个结实的怀抱中。
恬淡香味和柔软缎面温柔地裹挟着他,他连睁开眼睛的力气都没有,只能将自己完全交给这个人。长剑从手中脱落,坠于地发出的脆响入了耳,他才迟迟发现自己的五感正在慢慢回笼。
同样复归的还有乱成一团的识海。
随着剑落声一道响起的,还有这个人呼唤他的声音:“惜玦!”
「不对。」
也不知道他从哪里生出了些许力气,竟就此微弱地挣扎了起来。
「不是你。」
就在此时,一只携风带雪的手握在他腕间,硬是将他从那个温暖的怀抱中扯动了些。

强硬的,淡漠的,不讲道理的。
那人总是端出这般姿态睥睨他。
可那人也是轻笑的,亲昵的,费尽心思的。
遥遥远山隐于雾中,让人瞧不真切。
调动全身余力只够他勉强伸手够到那人的手。覆上去时只能摸到生硬冰凉,却让他心生暖意。
这是第二次,他愿向诸天神明请求庇护那人。

“师兄……”
他的声音虚弱得一吹就散,可那人却掌中生热,越握越紧。
“如今忘生……是愿意的。”


一生只耽于一种情思系于一人,如何又算不得尽得所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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段小小 | 2025-4-29 21:55:58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二十八章 隔云端(三)

博山炉中的香已然燃了一半,正在凝神定气的谢云流忽闻窗外一声剑啸,刚回过神来睁开眼,便瞧见一道传话金令掠过窗棂直逼面目,于他跟前方悬停,只见金光忽闪,祁进的身影若隐若现,声音却铿锵有力。
“谢!云!流!”
即便祁进早已做好了数套预案,但他仍是心存侥幸,认为谢云流定不会在这般微妙时刻下山离宗。然而当他在早课上没有见到这位「纯阳大师兄」时,他便隐有不祥之感,待到仔细盘问过昨日的守门弟子后,才从那两位哆哆嗦嗦说话仍在打颤的弟子口中得知,谢云流在昨夜亥时便从论剑峰御剑离山了。
“……贵客来访,师父不在便是你为主位,你却贸然离山说走就走,当真不把仙门规矩放在眼中!”
隔着金令术法都能感觉到祁进的滔天怒火,偏偏谢云流不以为意地斜靠在矮几上,随手拈起桌上残局的黑棋抛着玩:“算算时辰,她应当已然离开了,莫不是留了什么旨意与你?”
“不是与我,是与你。”祁进咬着牙恨恨道,“来接公主的宫人直言,昨夜司天台收到长安城中有蜃妖现身的消息,一早便在圣上面前狠狠参了纯阳、参了你好几本。”
圆润的黑子在空中划出一道曲线后复又落回掌心,谢云流懒洋洋地翻了翻眼皮,唇边漏出一声清晰的嗤笑声。
“哦?”

司天台,远在前朝时便承担着勘星断运司监国运之责,往前追溯尚不可知,却在前朝覆灭、今帝登基时贡献了不小的助力。
却也招致了整门倾灭的终局。
如今坐镇司天台的都是些自诩能观星相的散修老者,领着官家俸禄司职修行之事,虽说不至于尸位素餐,但自从纯阳中人奉旨挂职其中后,就少不了一些矛盾冲突。从前烦的是谢云流的师父,如今便是轮到他了。

将棋子丢回棋盘,谢云流事不关己地拍了拍手,掸去并不存在的灰尘,兴致寥寥地应声道:“为长安城起阵的人是我没错,然而于四角八门坐镇阵眼的人又不是出自纯阳,便是真有什么邪祟凶妖潜入城中,也与我无关。”
这话一出,谢云流果不其然看到祁进眉峰一挑,张口就骂:“就算要祸水东引也该先人一步自证清白,你如今已经失了先机!”
语气听上前竟没有嘲弄和责备。
甚至还有点隐约的担忧在其中。
谢云流闻言抬眸认认真真瞧了祁进一眼,反问道:“据我所知,那蜃妖在城中少说已经潜伏了两旬有余,这般也能将脏水泼到我身上?”
祁进一噎,倒是有些意外:“你又如何得知?”
谢云流松了松身体,又往矮几上靠去,右手懒懒搭在案头,正有一下没一下地敲着,应声在祁进那边听着也又远又近的:“此前已有三人赐酒,又是逢七开宴,我不曾匿踪隐迹,司天台既然知晓,又如何能说与纯阳有关?”
传令术法中祁进的身影虚晃了一下,而后谢云流就听见那头生冷开口道:“开星门。”
敲着案头的手指倏忽一滞,谢云流不自觉地微眯起双眸,语调也冷了些:“司天台那帮老顽固当真是疯魔了,纯阳上下皆是剑修,何来这种奇技淫巧?”
“……”
破天荒的,祁进没有接话。
便是这一瞬的迟疑引起了谢云流的警觉,眸光上下打量了那头绷着张脸的紫虚真人,他毫无征兆地开口问道:“祁进,是不是还出了什么事情?”
后者明显噎了声,目光躲闪了片刻后,这才长叹了口气,硬着头皮道出:“今日早些时候,师姐的剑突然出现在太极广场,可无论怎么唤灵传话,都无法同她联系上。正当我们打算循着剑上残存的灵力寻踪时,宫里来人接回了玉清公主,同时还捎来了话。”
于睿失踪了?那确实是件大事。
就连谢云流都难得露出惊讶表情,追问道:“她不是向西出关寻友去了?”
默声片刻,祁进这才硬着头皮道来实话:“……师姐她其实是得了些消息,在龙门荒漠附近似有衍天宗门人出没,她是去寻他们的。”
衍天宗?
这个名号自谢云流心头过了少顷,他才算是想起来这便是那个早在朝代更替时便被倾覆的前司天台。该仙门中人皆擅断星轨施异术,张口闭口都是「星命如此」「归为天道」,与谢云流这般剑修素来话不投机半句多,自是走动寡寡。
猛地一顿,谢云流忽的明白过来为何司天台告状告得如此及时了,祁进口中那个被他称为「奇技淫巧」的「开星门」之术,便是出自于衍天宗。而此时于睿的失踪,恰恰好好又与衍天宗扯上了关系。
当真是,太巧了。

世人修仙问道,左不过三个结局:一是终其一生无法到达,无为而终;另一便是感悟大道受到指引,飞升登仙。第三个结局便是无视天道强开星门,叩问神明。
当初谢云流仍为静虚真君时,见过太多这样徒劳无功却又拼命挣扎伸出的手。
或贪婪、或绝望、或孤注一掷。
但结局皆是被李忘生一剑斩断。
登仙阶上沉骨几许、妄图直通大道的亡魂无数,那人奉旨斩杀诛灭,从不手软。唯一一次例外,便是不知何日,有衍天宗门下数人,强开星门而来。
偏偏那日谢云流不在,待到他归来时,已是诸事尘埃落定。那些个衍天宗门人不知所踪,而他那位从来循规蹈矩的师弟领了不算太重的罚,至少他夜半时分翻墙潜入明心殿时,人还好好的,还能自个儿跟自个儿下棋玩。
彼时谢云流坐在墙头,看着月光凝在他师弟的素白指尖,他记得自己没好气地说了他师弟一句:“殚精竭虑,不该就是不该。”
他师弟闻言却笑,拈棋的手一顿,停子托头,只余唇边一丝若有似无的淡笑发问道:“师兄是来寻忘生讨酒的么?”
被岔开话题的人非但不气,反而抱着剑一跃而下,脚步轻盈落在石桌旁,拈起方才被他师弟搁置的那枚白棋,准确无误地落在定局的那个落点,随后头一歪,轻笑道:“我来讨,你便会给么?”
他师弟露出了确实在思考的表情默声片刻,竟又将话题突兀地转了回去:“别人求的是登仙阶,衍天宗只求活,到底不同。”
“如何不同?”
他师弟看来时,眸底被月色映得发亮,竟让人生出一种神明无情感:“开星门、搭天梯、叩问神明、一步登天,师兄觉得他们皆是逆天而为的贪枉之举么?”
“……”
谢云流被这双眸子看得一时失语,但很快便又回过神来,于他师弟对面石凳上坐下,将怀中剑往棋盘上一搁,扫落了一局好棋。
“你想说「大道五十,天衍四九,人遁其一」?但不对。”他抱胸抬头,语调冷淡,“他们如何我并不在意,我说「不该」是说「你不该」。”

谢云流从前只觉得李忘生食古不化又道貌岸然,如今回想却又生了些别的意味。那些往事浮浮沉沉,那人的身影亦在其中明明暗暗,一时间,谢云流也不好直言到底李忘生应当是个什么模样。
不动声色地拧紧眉头,谢云流敲着案头开口吩咐道:“纯阳门人不得失剑,于睿此番应是断臂求援之态,你同博玉寻个由头即刻便向西而去,切记不要打草惊蛇。”
祁进闻言一怔,忍了忍到底还是没有再说什么,尽数应下,不想谢云流的后半句话悠悠传来,又让他刚压下的火气冒了上来。
“……司天台的事,等到你们皆离山后,自是只能不了了之。真有什么旨意送过来,便让卓凤鸣挨个收了,只道掌教闭关便可。”
“你不回山!?”
瞟了眼门外从方才起就热闹不少的走廊,谢云流并指念诀强行中断了祁进的传话金令,只余他最后一句话赶在术法消散前飘进了祁进的耳朵里:“我另有要事待查。”

纯阳宫内,大厅当中。
眼睁睁看着他们大师兄的身影蓦然散去,唯有尾音飘荡空中,其余众人面面相觑,不敢吱声。祁进铁青着脸恨得牙紧,说不出话来。
令人窒息的沉默片刻,终是卓凤鸣打破了僵局。
“……大师兄的意思是,让我留守山中?”

*

那日李忘生当着谢云流和徐兰泾的面失去意识,即便谢云流有所坚持,但到底不能就这般带着李忘生回纯阳,于是只能勉为其难听从徐兰泾建议移步他于长安西市的别院中。
李忘生并未受什么皮外伤,倒不如说比起伤口,他身上那几处淤青瞧着更像是什么暧昧痕迹。而他至今仍昏迷不醒更多的还是因为他的识海如今一团乱,谢云流试图探入时还被数道禁锢术法反制驱逐,差点受到牵连波及。
直到后半夜时李忘生的情况才算好了些,总算是松了口不再死命咬着唇角,面色瞧着也算是恢复平静,虽说识海仍是对外谢客状态,但总归是不再折磨自我了。
便是在刚才同祁进交谈时,谢云流瞥见了好几个侍从丫鬟脚步匆忙捧着东西奔走,想来应是李忘生已经苏醒了,同祁进交代完当下最要紧的事后,他便也起身往李忘生暂住的东厢房而去。
行至转角时,谢云流远远便看到一道竹青色身影立于廊下,在他脚步转来时亦抬眸看来,那双格外招人的桃花眼随之一弯,抿出一抹真假难辨的笑容来。
“谢仙官是要去看望惜玦么?”
徐兰泾。

对于徐兰泾此刻会出现在这里,谢云流可谓是毫不意外,只是他到底没有多少耐心同这人掰扯,他又不是李忘生,有着这般那般的匪浅关系拌住手脚。这般想着,谢云流脚步不停就要从徐兰泾身侧径直路过,却在踏出一步后停滞了一瞬,忽然想到什么似的回头问道:“昨日我问你要的线香呢?”
理所当然的漠然语气却被那人微妙地无视了,只见徐兰泾那抹微笑又深了些,语调平和地应道:“我已然交予惜玦了。”

——「惜玦」。
——他在刻意强调他才是李忘生的师兄,才是那个同李忘生关系匪浅之人。

无声轻笑,谢云流一挑眉:“你倒是很会做人。”
阳光落在竹青色衣衫上暗影斑驳,徐兰泾噙着笑意盈盈道:“谢仙官是仙门中人,自是不必如我们这般凡人于世俗中沉浮。”
恰到好处的挑衅精准被谢云流感知到,甚至让他有些意外徐兰泾因何这般有底气:“李忘生他即便既无仙骨亦无仙缘,也是得了我赠剑习得一手纯阳剑法的人。”
盈满碎光的眼底微凉,徐兰泾的目光望向廊外水榭,随即转回,抿唇笑道:“不知谢仙官可曾听惜玦提及我与他的师父陆湘儿亦是仙门中人,做做师徒哄哄小孩儿玩可以,哪怕指点教导一二习得些皮毛也是可以的,然而——”
那道竹青色身影迈了半步,阳光偏离了他的眉眼,此刻徐兰泾那双讨人喜欢的桃花眼中盛满冷光寒意,语调一转续道:“——谢仙官应当明白,惜玦同我,才是同道中人。”

*

李忘生醒来时,徐兰泾就在一旁。
从窗棂外透进来的细碎光芒落在那人竹青色长衫上,光影明灭间晃得人眼花。李忘生眯着双眸愣了好一会儿,才恍惚听见徐兰泾在喊他。

关于那蜃妖之事,徐兰泾并未对李忘生多言,只说谢云流问他讨了些线香,他尽数带来了,旁的也只是循例劝导李忘生不若就此住下,不必再过多涉足仙门之事了。
到底李忘生他既不是仙门中人,亦无仙骨灵力。
所言极是。
但李忘生并未应下。
徐兰泾仔细瞧着李忘生这副不置可否的模样,交叠搭在案头的双手一伸,不容分说握住了李忘生的手臂,引得他不得不抬眸看向自己。唇边始终含着一抹似有若无的笑意,徐兰泾眸色难辨低声说道:“惜玦,你同谢仙官……”
未尽的话皆隐于眸底暗光中,李忘生瞧得真切,却丝毫不意外。
犹豫片刻,李忘生这才答道:“……有些旧交。”
从徐兰泾脸色上看,他师兄是半点不信他的这番说辞的,但他到底不能将其中复杂纠葛道尽,只得这般语焉不详地遮掩过去。不想徐兰泾唇边笑意一淡,反问道:“你可知那晚谢仙官可是硬生生从我怀中将你拉了过去,你昏倒后他更是直接将你抱起,若不是我拦着,恐怕已然不管不顾御剑离去了。”
松了手,徐兰泾动作缓慢地抚摸着李忘生的手臂,那处的柔软织物经不得方才这般粗暴对待,攥成一团扭曲了模样,又被他耐心地一一抚平,他的声音也一下下闷在李忘生心口,砸得生疼。
“……我还听见,你喊他「师兄」。”

李忘生同谢云流做了一辈子的师兄弟。
如今入了轮转前尘洗净,他又同旁人做了师兄弟。
早在李忘生决定收下那身道袍、随谢云流拜访藏剑山庄时,他便隐约觉出自己迟早一日要在徐兰泾面前漏了陷,却不想这个时机来得如此早。
心中念头百转千回,都始终梗在喉间道不出来,李忘生强行按下诸多想法,只是点了点头,将这事认了下来。
讶然神情一闪而过,随即徐兰泾冷了语调又道:“惜玦你莫要忘了,当初你幼时重病难愈,你的爹娘将你送上华山纯阳时,他们都说过什么话?如今又是转了性子,打算认你做个外室弟子不成?”
“并非如此。”李忘生应道,“这是我同他之间的旧交所致,到底不是当真入了仙门。”
徐兰泾面色不显,只专心将那团紧攥着的织物抚平,随即若无其事地轻拍了几下李忘生的手臂:“惜玦,你同他,到底不是同道。”

待到徐兰泾离去之时,李忘生一直默不作声,只在徐兰泾的身影彻底从他视线里消失,他才缓缓地、长长地吐出了一口气。李忘生摊开又握紧自己的掌心,感受着识海平复后身体再度复归空虚的状态。
这副仙骨早在当初就被刻满了禁锢术法,连同识海也一并遍刻禁咒,为的就是彻底断绝再度修行的可能。
诸天神明既要一个人彻底死去,又不能真的动手留于后人诟病、平白抹了「慈悲」之名,因而只是断了那柄剑,再折了这仙骨,便任由他自生自灭去了。只是不曾想到这些禁锢术法竟无意被那蜃妖唤醒,随之带来的是术式反噬如山洪倾泻般地令人失去控制。
那日后来的细节李忘生是半点都想不起来,只记得自己应是用了谢云流给他的剑,之后发生了什么?
指尖无意识划过面前案头隔着的剑,已然散去光芒的剑身昭示着这柄剑彻底失去灵力、沦为一柄普通的凡品俗物了。
李忘生眉头紧蹙,拼命回忆了许久,才隐约想起自己似乎同谢云流说了什么,好像是说……

“——你说的「你愿意的」,是什么意思?”

横插进来的一句话,骇得李忘生心头一跳,猛地抬头望去,只见到那人斜倚门边,抱剑看来的神情淡淡,但语出惊人。

*

于蟾宫折桂本不是什么有特别意义的事情,可是吕岩当初折下的那枝金桂却经历了多番坎坷,于某日晨光未明时,静悄悄地搁到了何潮音的屋前阶上。
李忘生本来也并不知晓这件事情,却在吕岩仙游后、他听命收拾师父留下的物件时,从不小心打碎的酒坛里找到了一封并未开启的信笺。
那封信笺被格外小心地封于蜡中,随着封坛红泥一并藏于坛中,吕岩从未启开过这坛桂花酒,因而这封信笺也并未见过天光。
饶是吕岩再三说过,他一切旧物皆归李忘生打点即可,李忘生也生不出半点窥私的念头,可吕岩早已行踪不知,那封信笺如何都送不到他老人家手中。最后李忘生只得施术去探这寄信之人为何,这才寻到了于华山后山隐居的何潮音。
以及种在那方隐匿木屋旁的金桂树。

只是当时他始终认为,吕岩留给何潮音的桂枝,与谢云流给他的那枝,到底不同。

从谢云流的角度看过去,他还是头回见到他师弟的脸色这般变化过。
好似沉于回忆中的怅然若失,却又在眼波流转后归于克制守礼的姿态。
谢云流等了一会儿,这才见到李忘生定了定神站起,缓步行至窗边,抬手折下透过窗棂伸进来的花枝,回身递向他的方向,淡声道:“如今忘生无法去折蟾宫金桂,只能以此花枝相代了。”
视线下移,谢云流看向那枝花枝。无叶仅花,淡白花瓣团簇而生,清雅幽香一并被递了过来,染了那人袖边指间。
倏忽一哂,谢云流单手支头抬眸看向李忘生,一抿唇:“这可不能「相代」,如此随意我可不认。”
李忘生闻言,拈花的手刚要收回,那枝花枝又被谢云流自那头接过,两厢一扯,枝头团簇着的花瓣抖落了几许。谢云流顺着花枝一路向上,视线落在李忘生抿直的唇上停了片刻,这才望进那人眸底,扬眉笑道:“怎的给了别人的东西还有收回的道理?”
李忘生双眸一闭,决计不同谢云流争辩方才还说着「不认」的人是他。
却又在李忘生阖眸再睁时,听见谢云流懒懒开口道:“当初我折枝与我师弟,邀他来日同我比肩,如今你可不承认是我「师弟」。”
托着花枝的手指收了回去,那枝花枝就这么落进了自己掌心。
那人恭谨地收手站好,看来的眸光晦涩难懂,苍白如纸的薄唇抿成了一根线,过了一会儿,才开口道:“就没有像我们这般,做师兄弟做到最后不死不休的。”
“那是你见识短浅了。”谢云流闻言嗤笑出声,不以为意道,“你我之间就不会永远兄友弟恭下去的。”

将那花枝收入怀中,谢云流迎着李忘生投来的目光,负手抽剑,横于两人之间。水色荧光自剑身上淡淡散开,谢云流并指捏诀,催动长剑悬于空中,而后他倏忽伸手拽住李忘生的手,握着那人的手不由分说地去够剑柄。
一瞬慌乱精准地被谢云流捕捉到,愈加让他确信之前的推断,也让他胸中闷着的那团怒火愈盛。几乎快要气笑了,谢云流叹道:“李忘生,你待我,当真只有师兄弟之情么?”
交握的手触及到剑柄的瞬间,谢云流催动周身灵力,笼于剑身的水色光芒瞬时交汇,又在谢云流的带动下,于空中晃动开来。一道鹤影自剑身中化形而出,展翅舒颈,回首望来,唯有额间那点朱砂刺目,直入李忘生眼底。
谢云流登时便松了手,任由李忘生僵着身子握着那柄剑,哑口无言地看着那剑灵绕飞三圈,垂羽落下。

“李忘生,”谢云流抄手抱胸站在半步之外,声音像淬冰般,“这是你的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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段小小 | 2025-4-29 21:56:28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二十九章 隔云端(四)

谢云流从不会去做假想,若是没有那些横亘其中的变故,他与李忘生又会走向何等境地。
从前那些他觉得习以为常的事情,其实都是有迹可循。
那些始终盘旋心中难以覆灭、让人辗转反侧不死不休的,也都是一些很简单的东西。
无非就是因着彼此初见时的那一眼,那一瞬便早已决定了一切。
早在彼此尚幼时,他的师父带着那人来见他,他坐在墙头盘着腿歪着头对着那人盈盈笑问「你便是我师弟了么?」的那一眼。
早在那人初列仙班,他立于登仙阶阶顶等了许久,只为见那人第一面,而后眯着眼笑道「师弟你剑法修得如何了?」的那一眼。
早在他初登真君,于蟾宫折桂,夜色、星光、香气氤氲里,那人接过他送去的桂枝时,抬眸看向自己的那一眼。
早在不知几多岁月,他便已将之间的距离模糊淡化。
那人自以为向前踏出了半步,却不曾想过或许他已然纵容了那人千万步。
能让人不死不休的,从来就不会是单纯的手足情谊。

一语点破李忘生隐瞒的事情,谢云流冷着张脸耐心等着李忘生接话,直到那人果不其然闭口不谈后,谢云流这才冷笑出声,再度续道:“我最初还想不明白,为何你这般胆大,就确信我不会发现换剑的事情,后来我才迟迟醒悟过来,因为你清楚知道,我是无法用「这身仙骨」让「这柄剑」的剑灵化形的。”
李忘生晃着身子后退了一步,握在他手中的剑亦摇摇欲坠。看着他这幅样子,谢云流眼底只划过一瞬不忍,很快又被其他情绪压过:“李忘生,当初你换的,不仅是剑罢。”

*

穿过星门而出,他们竟落在了扬州城外一处荒山野洞中。
洞内空旷荒芜,他们的脚步声突兀又清楚,于死寂中空落落地回响着。他将已然失去知觉的他师兄从背上搁了下来,还未松口气,便觉得胸口一窒,禁不住那蔓延周身的痛楚让他不觉单膝跪地大口喘气起来。
“你——”那引魂人似想伸手去扶,却又硬生生收回了手,转去将他师兄身形扶稳,靠到一旁岩壁上,顿了顿,这才犹豫开口道:“你这身仙骨落进玄潭池中就是找死,待到毒素深入经脉识海,你怕是连剑都提不动了。”
这语调口吻像足了他师兄。
可偏偏他师兄就在他身边。
眸光不定地看向那引魂人,他苦笑着摇了摇头:“此番动静闹得如此大,恐怕等不到那时候便会有人来寻我了。”
“……”
那引魂人垂手持灯立在他跟前,玄黑的袍子笼了那人一身,亦掩去了那人面容,他仅能从宽大的兜帽边缘勉强瞧见那人抿直了唇,语气听着也很是不豫:“怕是你踏出洞口的那一刻便会被诸天神明诛杀了罢。”
他一时哑然,但仔细想了想又觉得很有道理,不禁颔首笑道:“倒是没错。”
那引魂人许是被他这番姿态气笑了,双手抱胸冷冷道:“我费尽心机将你从鬼域带出来,不是让你去送死的。”
顿了顿,那引魂人的视线似乎向下瞥了眼,默声片刻后自怀中摸出什么东西递到了他跟前。他抬眸一看,竟愣在了原地。

那是一面八角雕花的水银圆镜,幽幽绿光附着在镜面上,又随着镜框四周刻满的咒印向外散发出诡谲光芒。那引魂人的手指分明搭在了镜面上,在其中却照不出任何东西。
饶是他再不知鬼域诸事,但这什物的传闻还是听过一二的。
这就是鬼域的禁忌之物,画影镜。
“画皮难画骨,照人不照影。李忘生,这面镜子就藏在玄潭狱底,是你将它带出来的,这便是你的承负。”

他根本不晓得这件事情,落入池中的瞬间他便被毒水浸透失去了意识,只模糊记得似是有人跳入池中拉住了他的手。但事后他再去问那引魂人时,那人却说他什么都不知道,只说自己奉命来查玄潭狱破之事,刚好瞧见他挣扎地从池中爬出,便顺手救下了他。
前前后后,他都没有自己见过画影镜的印象。
他瞥了一眼那面镜子,那引魂人便又将镜子往他的方向递了递,便是在这个时候,他从镜中瞧见了自己的模样。
斑驳血迹几乎染红了他半身,束发的玉簪有些松了,碎发自乱了的道冠下垂落,确是有些狼狈了。
只一瞬,他忽然想到了什么,抬眸看向那引魂人,讶然开口道:“为何——”
“失了承负之人并不会在镜中落影。”那引魂人仿佛猜出了他心中所想,不咸不淡地答道,“我来路尽失,亦无去处,这镜子于我无用。”
未等他再说,那引魂人倏忽一哂,冷冷续道:“李忘生,仅此一次的机会,你要救他还是救你自己?”

*

那日的种种再度浮上心头,李忘生不禁再次确认,他从来就没有选过,他从来只会选谢云流。
他同谢云流皆清楚明白,那对双子剑于他们而言,并不仅仅只是佩剑那么简单。那是连结他们识海与仙骨、宛如半身的重要存在。
所以他亦知晓,在谢云流觉察到他换过剑后,再之后的事情也必是瞒不过他的。
果不其然,谢云流等了一会儿,见李忘生并不开口后,又往前踏出了半步,将那句话逐字逐句又复述了一遍。
“李忘生,你老实告诉我,当初你是不是还换了我们的仙骨?”

「他知晓始末后必不会感激于你,说不定还会恨你。」
那日那引魂人的话若在耳边,斩钉截铁仿若设身处地。
「诸天神明要湮灭的是师兄,即便师兄今日侥幸脱身,只要他仍是静虚真君便永远都逃不掉。」
他也不知道自己是如何想的,甚至一度怀疑这个念头早就在他于登仙阶拦下他师兄时便已想好了。随着换骨易形的术式生效,他清楚感觉到他身上那份属于他师兄的星命及灵力流转,垂眸看着倚在那引魂人怀中的他师兄,他难得露出几分真切笑意。
「待到师兄过了转生镜,那玄潭水的毒可就散了?」
那引魂人轻哼出声,语气莫名染上几分咬牙切齿之意。
「即便毒解了,这身仙骨到底还是折损了不少,只怕是再不如你当初了。」
他却毫不在意,只是淡笑着摇了摇头,躬身取下他师兄的剑穗,将之绑在他自己的剑鞘上,随后摘了自己的剑穗,系在了他师兄的剑尾。
「无妨。只怕今日过后,玉虚真君也会被连带着抹除痕迹,如此那些烙在仙骨上的金印便会消散,师兄自能离了仙门诸多规矩束缚,自由随心而活。」
那引魂人听了却笑,不及他起身忽又扼住他腕间,语调发狠。
「你若是死了,我一定会将他送去轮回台,眼都不带眨一下的。再往后他是人是鬼还是妖皆与我无关,我亦不会再过问一二。」
他闻言只是愣怔地看着那引魂人,却始终看不清那人的真实面貌,只能听见那人咬着牙恨恨念道。
「李忘生,你可不许就这么死了。」

而后,他拎着他师兄的剑,身负他师兄的仙骨,于诸天神明面前,被断剑折骨。
再之后,待到诸事落定、星命耗尽,他一缕碎魂残魄被那引魂人领着,往鬼域而去。

握剑的手指几近僵硬,终于在李忘生的吸气吐气间,被他一根根松开。
那道鹤影随之复归剑身,长剑归鞘,重新回到了谢云流身边。
李忘生又退了半步,让自己彻底远离谢云流身侧后,这才慢慢抬起头来,敛去所有神情淡声应道:“是。”

*

他领着魂灵踏上奈何桥时,孟婆正抄着手在桥上训着长舌,见了他来,凤眼微挑,扯出一丝不怀好意的笑容来。
“有事儿?”
“有事儿。”
挥了挥手轻易打发了长舌,孟婆引着那魂灵往后头去,走了几步不忘回头再次强调道:“真有事儿。你可千万别走。”
“……”
他抿了抿唇,握灯的手不自觉攒紧了些。

孟婆同他说的却是件旧事。
或许更准确的说法,这还是件并未得到证实的流言。
自那日他们从万花引了那离魂和那万花弟子商陆的魂灵归来后,又过了一段时日,孟婆才后知后觉意识到,像这般徘徊于外的离魂忽然变多了。
可偏偏鬼域早已封门,寻常离魂根本不可能离开鬼域。
一来二去,孟婆实在想不明白,只得把难题交给了他。
他拨了拨灯穗,语调不甚关心地问道:“之前你不是猜,那些人试图经由忘川强行离开鬼域么?”
孟婆闻言立时回道:“不可能。寻常离魂哪能受得住忘川中那些恶鬼凶魂的撕咬,还没等他们顺流而去就被撕碎了。”
“魂灵不可以,欢喜禅的人却不一定了。”他懒洋洋的语调引来孟婆不甚满意的一瞪,他倒是完全不在意,手指搭在小臂上敲了敲,“长舌又来给你递消息了?”
面色一沉,孟婆抚了抚鬓发,难得认真了语气:“那位可是该寻欢便作乐,他不能离开鬼域,无论是我们还是葛主,都盯着他呢。”
“你不妨再想想,他走不了,他身边的人呢?”
太过明显的指向,孟婆略略思忖片刻便明白了,只是有些不甚确定:“不久前我才听说他于堂上抚琴,为不染伴舞。”
一声轻笑,他慢慢抬起头来,一字一顿道:“那不是不染。那是不尘。”

他虽然从不过问李重茂诸事,但那日玄潭狱破后,他还是特意抹去了李重茂与不染来过的痕迹。
却也因此注意到了那个“死而复生”的「不染」。
是说不染与不尘本就是双生姐弟,容貌相似,身段相近,素来只有一人跟在李重茂身边活动,是以常常被误解为同一人。想来谢云流同李重茂结交时前后所见的,恐怕也并不是同一个人了。
那日不染舍去周身骨血去给谢云流下咒,虽说目的暂且不明,但如今李重茂能够想出让不尘顶替不染继续在明面上活动,也算是聪明了一回。
数年前他就留意到不尘悄无声息地从李重茂身边消失了,而不久前再度现身,怕不是真如孟婆所言,欢喜禅的人已然寻得了如何离开鬼域的办法。
事情又变麻烦了。

很是不耐地“啧”了一声,他冷冷扫了一眼孟婆,硬生生截断了她的话头。
顿了顿,孟婆拧眉说道:“我如何注意得到这些小事?再说了,事到如今他还不放弃他那无稽妄想么?”
“无稽不无稽我不知晓,但你不是说了,离魂变多了。”
“你是说——”孟婆倏忽一噎,不可置信地瞪大了眼睛,刚要开口时下意识四下看了看,这才凑到了他身边,悄声又问,“画影镜不是你带出鬼域的么?我可不信你会帮他。”
“若是画影镜所为,他早就如愿了。如今还在拿着生魂离魂反复尝试,便是没有借助画影镜的术法。”
他倒是不否认自己做过的事情,孟婆张了张嘴,硬是咽下了想要调侃他的话,踌躇着又道:“他寻了这么久,终于寻得合适的仙骨了?”
他闻言就笑,只是这笑声听着生冷:“他从一开始就想好了,二者择其一。只不过如今,另一个比之当初更合宜了罢。”
这下孟婆可算是理清了其中关节,顿时露出一言难尽的眼神看着他,他得了这眼神,倒是浑然不觉地反问道:“你不是也见过了?他如今那身仙骨虚有其表、内里虚无,正是借来脱胎换骨的好事物。”
“……”见过归见过,但听你这般没心没肺道出,到底还是不太一样。
定了定神,孟婆调笑着揶揄道:“既然你已知始末,如何不想想法子?”
他默声片刻,语调又恢复成以往那般淡漠:“这是他们的承负,与我无关。”
握紧了手中灯,他转身就走,孟婆追了几步,不厌其烦追问道:“你当真不管?”
他不免觉得好笑:“若他死了,魂灵复归鬼域,我自会去接他。剩下的,我管不着,也不该由我插手。”
这般发言虽说劝服了孟婆,但她脸上仍是一副微妙表情,张了张嘴,还是将心中所想道了出来:“……姓谢的,你竟然也开始收敛性情、不干那些逆天之事了?”

*

自己猜测的,和听见那人亲口承认的,还是有些不一样的。
事到如今,谢云流都有些钦佩他自己了,竟真就能忍到现在。
“你的「是」应的是我问的哪个问题?”
看似没头没尾的一句话,却问得明明白白。至少,他能够从李忘生的脸色中瞧出那人听得清楚,想得透彻。
只是他所想的沉默并未到来,那人只是摇晃了身子,随即抬眸直直看来,几分苦笑地反问道:“为何是现在?”

为何是现在?
为何不是从前?
李忘生想不明白。
分明他待谢云流并无太大差别,甚至于搁到从前他们为师兄弟时还要更亲昵些,为何时过境迁,本该前尘洗净的他们又要去剖白过往心意?
于他而言,这分明是毫无意义又白费力气的事情。

“因为你蠢。”
谢云流毫不留情道出这句,果不其然看见李忘生又后退了一步,当场就冷了表情,伸手攥住那人的手臂,不容那人挣扎续道:“当初我仅以你是我师弟,即便精进修行之路愈往后走愈加孤寒,但我何曾丢下你?从一开始我便只当你是与我并肩之人,不若我为何要去蟾宫折桂给你?你又是换剑又是换骨,无非就是想将我从中摘出去,即便你分明知晓我会生恼你也非要这么做。李忘生,你敢说你没有半点私心?”
双眸微缩,谢云流斩钉截铁道:“李忘生,你就是知道,无论如何我都不会真的恨你。”

为何是现在?
为何不是从前?
谢云流想得很明白。
分明如今李忘生待他并无甚差别,甚至于透出些小心翼翼来,但他却清楚知道,他们若是始终只做师兄弟,到最后,便只会是师兄弟。
只做阴阳两极,最近也最远。
手指逐渐收紧,紧到他能够清楚感知到那人的脉搏跳动,仿若心脏鼓噪声就在耳畔。
从今这般,也好。
他并不需要那人对「师兄」的情谊,他只想那人清楚得看见「他」。
“李忘生,我不是你「师兄」,我是「谢云流」。”

*

李忘生从未喊过谢云流名讳。
从他们初见起,李忘生便叫了谢云流一辈子的「师兄」。
愣怔着听了谢云流一阵剖白,饶是素来镇定冷静的他也难免有些动摇。但好在谢云流并未在上面太多执着,道出那句话后便甩开了他的手,后退了几步似是冷静了下来,随后挨着桌子坐下,伸手倒茶时还不忘扬眉瞟了他一眼:“你不渴?”
“……倒也还好。”
迎着那人的灼灼目光硬着头皮坐了下来,李忘生心中踌躇,这才开口道:“……当初忘生那般行事仅是权宜之计——”“我说了,你不过是吃准了我不会拿你真的如何,就别说这些冠冕堂皇的话来搪塞我了。”
李忘生登时一噎,抿着唇思忖片刻,这才淡声道:“忘生不能让师兄涉险。”
谢云流冷笑出声:“……哼,如今又是「师兄」了?我方才说了什么你当真是毫不在意啊。”

这下是彻底说无可说了。
李忘生只得两眼一闭,将案头那细长匣子当做救命稻草一般推到谢云流跟前,沉声道:“这是明佩师兄送来的东西,说是……谢仙官所求。”
听到这个称谓时谢云流挑了挑眉,止不住想要冷笑,但转念一想也觉得自己如今直言让李忘生陡然改口,李忘生也是半点都叫不出来的。既如此,也不再纠结于此,只是敛袖捻了一根举至眼前瞧着。
视线触及到李忘生亦抽了一根在瞧,还未开口询问时却见到那人只停顿了一下便毫不留情地对半掰开,随着殷红粉末一并散开的还有浓郁的甜腻香味。几乎同时,谢云流伸手劈落了李忘生手中断香,宽袖一扫便将那阵香雾挥去,语调也有些气急败坏:“你还嫌那晚折腾得不够?”
有些茫然地眨了眨眼,李忘生怔怔道:“……谢仙官或许忘了,毒与香皆对忘生无用。”
闻言谢云流才算是忆起了些什么,但面色仍是不悦道:“若是无用,在那镜花楼里你又如何着得道?”
“这也是忘生一直不解之处。”
用手指沾了些许杯中茶,李忘生不紧不慢地一笔一划在案头写着什么,一边写还一边低声问着谢云流:“谢仙官以为,所见、所闻、所感,哪一个更容易作假呢?”
谢云流歪头思索少顷,倏忽一哂,回道:“于我而言,如今你跟我说的话里,十句中便有八句是假的。”
——如何又将话题扯到他身上了?
李忘生抬眉瞧了谢云流一眼,却见到那人沉了脸色,又续道:“我赶到时,那蜃妖的「千度蜃景」已然笼罩整个镜花楼,除了楼内无处不在的线香能够作引外,还有什么能够成为编织出这么庞大的幻术的引子呢?”
最后一个字落下,李忘生指尖轻点着最后一个字示意给谢云流看,二人视线一对上,皆露出相似的默契笑容,异口同声道:“是水。”

一生只耽于一种情思系于一人,如何又算不得尽得所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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