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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连载中】尚公主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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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连载中】尚公主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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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深眠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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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5-9-7 23:58: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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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百秦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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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5-10-11 08:26: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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番外1
*友说难生恨好代 看了一下歌词好像是有点
*剑魔哥的if线番外 可能会让人高血压 谨慎阅读
*有的人死了但还是在露面
*虽然已经不是人了
谢云流再睁开眼时,周遭昏暗,只能瞧见零星一些烛火光,像死萤一般转瞬即灭。腥臭的味道让他不太舒适,定睛一看旁头原是死了个人,面色灰白眼眸青浊,脖颈上的血汩汩,还未干涸彻底。
他注意到对方身上的装饰,于是半柱香前的记忆像海啸席卷,卷得他头疼欲裂,半晌缓过神来,才叹着气把对方夺走的玉佩收回手中。掂一掂,轻得像云,他想扔,却又像咬在他掌心,怎么也甩不开。
谢云流敛了敛眸,抬眼望向宅院满场尸山,嫌恶地踢开倒在他前头的官兵。
照着这几日的查探,最后一道魄在李隆基的旧府无疑,他未再犹豫,符自袖中掏出,燃起灰烬阵阵,皆往井口而去。
谢云流走近那口荒废许久的旧井,火一燃,里头的魂魄登时现了形,黑发垂成落了水的枯木枝,显得正中面更苍白阴凉——只是那双眼霎时便挪开,没再看他哪怕一眼。
和前两副魂一个模样,脾性应当也差不离,反正都是一副无悲无喜的面子,里子也不会多澎湃。
李忘生不开口,于是谢云流也不说话,任由井口不知何时出现的水徐徐滴落,往上瞧源头,原是李忘生湿透的发,自眼角流下,是旧井良久前尚有的水。
谢云流懒得与他多言,伸出玉佩令道:“进去吧。”
对方没应,动作却是迅速,转身隐入玉佩之中,袖袍拂过他指尖,似鹤羽拂面撩起一阵痒,惹得他没忍住屈起指,把玉佩攥得紧了些。
滚烫的玉烧着他的掌心,似是要把皮肉都燎透为止。谢云流吃痛皱眉,心想李忘生这怨气太深恨意太重,怕是集齐了这一魂三魄也难办。
最后一道魄随着灼热的褪去而止了息,身旁风吹起他鬓边发,谢云流无端觉得有些冷,或许是因血腥味滞在他鼻尖久未散去,又或是玉佩里的人实在捂不热,总是对他淡漠至深。
他将神识探入玉佩,瞧着齐了一魂三魄的人是如何境况,可惜缺了余下的,原先再如何机敏的人,现下看来也不过痴板呆愣一道残影。李忘生注意到他,磕磕顿顿地挪了瞳,直到发现这不速之客除却盯着他以外也不干旁事,这才又磕磕顿顿地转回去。
自华山找回第一道魂后李忘生便不太愿意搭理他,正主不愿配合,干活的也寻不得门路,三道魄害他寻得辛苦,路上又遭人追杀拦截,耽搁了许久才找全。他本以为事将既,李忘生总该愿意与他说些事,可几日前再进玉佩,才发现魂魄不齐的人,记忆和神识早已消散了大半。
他知晓解局之道唯有找全魂魄,可剩下的他又该怎么去找,人都死了,归于天地早去阴曹间的,能去什么地方找?
李忘生不知他在出哪番神,只知对方来得快走得也快,转瞬又将神识抽出玉佩。内里或是混沌一片,他却仍能窃听几分外界风声,只闻蓦然一阵铁甲窸窣,官兵一群喊着嚷着,是要彻查哪个胆大的竟敢擅闯别驾府。
他听到谢云流嗤了一声,袍袖一振,迅速逃离了是非地。
——
吕洞宾没想到他还会再上华山,眼底疲倦淋漓:“……你把这一魂三魄收了有什么用?”
谢云流认真地思索一番,道:“他怨气太重,我留起来一道超度番。”
“你这样强留阳寿,活人的心境映到魂上,没怨气的都会藏成恶鬼。”吕洞宾道,“肉身死了,你便让它们好生归天地去,这番大动干戈,怕是要引来祸端。”
身前的大弟子神情无谓,恍若未闻,只是指尖颤了番,而后把掌心的玉佩递给他:“师父,我只是来物归原主的。”
“……去你的!”他真是被气得吹胡子瞪眼,“我最初把玉佩给你,只是让你留个念想,何时说过要你去找这些魂啊魄的,有用吗?”
“没用吗?”谢云流道,“您见他最后一面,见完了我好赶紧把他放生去。”
“……你竟真不在意?”吕洞宾重重叹了口气,“我也未曾料及,未料及事情竟会发展至如此田地,本以为这命数再坏也不过……没成想还有更糟!”
事情如何发展至此?谢云流思索了番,还是不愿把过错加到自个儿身上。
不就是他当时在酒楼没去凑李家那小姐的热闹吗?李重茂催得紧,他又不是执着倔强于如此飘渺事的人,这去酒楼的事既非故意也非知情,现下这般数落他,那他也不知该作何办法。
他哪知这人那么重要,哪知道师弟的命就在他一念间,又哪知道,明明是来解自己的杀局,又为何要和解旁人的杀局揽上关系。
何况他与李忘生的关系不过年少涟漪一瞬,绮丽再深也泛黄,现下死了,他也难生出旁的心绪来。
只是再想起那人的脸,不论是过往的还是现下,还是让他心里发起堵,闷着烦着,语气便也不耐:“您若是不接,那我就带着这玉佩走了。”
吕洞宾看他一眼,还是劝道:“早些把魂魄放归,别强留他。”
“我留他做什么用?”谢云流道。
吕洞宾没再说话,叹着气望着天,雪像桐花纷纷落。
怪了。他想,为何会想到桐花去,他又没见过。
谢云流抬眼,可惜雪太大,除却吕洞宾鬓边斑白的发,他什么也瞧不清——师父死了个徒弟,他知晓吕洞宾在为什么难过,见人如此惆怅,做弟子的心里自然算不得好受。他垂了眸,心底的哀伤蕴得深,应当是为了眼前的如父师,可不知为何,哀着、哀着,又想到了话愈来愈少的李忘生。
玉佩里头的人并非一开始便寡言少语,最初见他时还甚是熟络,在后山那湖里唤着师兄,面上瞧着虽是平和,眼底的光亮却把心底的惊与喜一并漏个一清二楚。
可惜谢云流当时并不认得他,这妖怪满腔的欢喜落了空,便不再同他说话,肃着脸皱着眉,攥紧他腕的那只手又冰又凉,黏腻得像鱼上的鳞。
他未来得及开口,腕一紧又一疼,一看眼前人似蓄意报复,一发力便将他拉入手中。
少时落水的杯弓久久未散,草木皆兵之下他险些在水里被蛇影绕死,可睁眼一瞧哪有什么蛇,是李忘生一直摁着他,掐着他的脖颈沉得越来越深。
他一呛,水顿时蔓延五窍,叫他呜咽着闭紧眼,脖上手一颤,指尖的力道这才稍稍轻了些。
谢云流听到他轻声道了句抱歉,心想这莫名其妙的陌生鱼妖确实欠他一句道歉,怎料对方道歉归道歉,行动却是丝毫没个表示,没人渡气也无人带他上岸,谢云流闭着眼,只得等胸口气息愈来愈薄。
到最后忍无可忍,呛得眼前发起黑,山上雪也自此时扑面来,瞬间让他冻得激灵发颤。
风与雪,和李忘生的眼一道,把周遭一切都凝水成冰。
直至再转醒。
他惊觉自己已上岸,瞪着眼呛着水,而脑内轰鸣一片似鸟雀争先恐后地去泣血撕嗓。道道过往比起回忆,陌生得反而更像他人的记忆,像是李忘生偏要塞给他的,可他看着过往中的一切,除却茫然别无他绪。
他只是攥着呛痛不止的胸口,瞪着险些置他于死地的人,问他何至于此。
李忘生什么表情也没有,嘴翕动着,似在咂摸那句何至于此。
看来他也想不明白。
谢云流咬咬牙,还是开口唤他一声,没和他一般计较:“……师弟。”
李忘生的眉眼松动了些,敛眸看向他。而他不知为何,竟从中看出了几分怜悯,似湖面上陷落的冰,在寒天冻地里渗出几分温热的水,却如岩浆一般把他燎伤。
他为什么同情我?谢云流想,他凭什么同情我?
彷徨和无助只存在几个夜几轮月,早在上华山那刻被吕洞宾痛心的一眼磨至殆尽,他本以为自此以后不论是旁人的讥讽还是怜悯都不至再让他心泛涟漪,世人骂的悯的也不过那些陈年旧事,骂他不顾纯阳救下少帝,悯他上了华山却与恩师争执收场。可李忘生又在悯什么?悯他上了山却遭他一顿暗算,还是悯他现下在长安声名狼藉,是个人都可借由那道通缉令取他性命?
他被那一眼久违地盯起了火,心里如团乱线纠缠不止,愤怒于李忘生也与世人一般无二的同时,竟又生出一丝恐惧。
只因那悯意转瞬即逝,而后又是平静一双眼,似是觉得眼前的他与世间万物也没甚区别,静静悄悄像石子落湖起了波,随即又复了原状。
可这人在记忆里又不是这般模样,轻轻浅浅会对他赧,会对他笑,会对他不舍的人,如何会是现下面前这个连对他展露情绪都吝啬的人?谢云流不明白,也不曾理解其用意,看着眼前人纸戳即破的善面,心底无根无壤的怨恨自此化成那枚呼之欲出的针。
他开口责他:“我做错什么了?我什么也没做错。”
善面却未破:“师兄只是随心而去了。我们的命数本就如此,这不是你的错。”
“那你为何这般看我?”他问。
李忘生又是那副神色了,怜悯的刹那像檐上的雨溜走,而后不动声色地松下肩膀,像是无话可说,又似是无言以对。
“你觉得我做错了。”于是谢云流道。
他品尝了太多这般的面孔,自他救了少帝后,世上所有人都对他变了态度,连师父在听闻他并未结识四皇子时都面露难色,眸中自然也是这般悯意,看得他真是忍不住发嗤发笑。
那四皇子再重要又如何,都说他如何关键对自己又是如何珍视珍重,可现下面前人看他的目光,和庙中判罪罚人的佛又有何区别?
只是他不明白,不明白为何天下一丘之貉尽归他眼,偏偏对着面前人的恨意,却是要比旁人都深得多。明明他对他不抱所谓期望,他不认识他,他和他的缘分也不过年少十来岁的时光,他不该对一个许久未见的陌生人这般恨。
可恨意就是无由来地,像浪一样把他的心灌满,灌得它漂浮不定地沉浮,最后触礁彻底解体——他上前攥住李忘生的手,可对方瞬间化回那条白鱼自他指尖溜走,转瞬便落入湖中没了踪迹。
可叹无常世事或也如此,谢云流低下头,腰间玉佩不住亮着光,而李忘生的神魂寄于其中,回音阵阵作响。
是一声再轻不过的叹息,似雪坠下,簌簌悄声。
——
“人已至此,生死有命。”
吕洞宾的声音打断他思绪,“你也别多挂念。”
谢云流回过神,心境不过波折一瞬又重归平静,找魂找了这般时日,他也能做到与李忘生一般不在意,心想不过是年少爱过那么几日的人,得知死讯惊过哀过便也足够,不至于到现下还在感怀。
……至于吗?他问自己,至于像当时那般恨吗?
不过是被湖里的水冻坏了脑子,他没这般在意李忘生,自然也不会去挂念。
吕洞宾却像看破他心中所想,道:“不挂念也罢,人已去了,你看开些也好。”
谢云流垂下眼,丝毫未觉轻松欣慰:“……是。”
“我不挂念。”他轻声道,“他也没挂念过我。”
吕洞宾没说话,沉默压迫着,让他的心有些飘忽不定。玉佩微微发着热,似也是被师父的缄口惹得紧张,烫得他手心不住疼,神识溜进其中,却不见李忘生如他一般踱步不安。
身形似雪一般洁净通透的人,看上去却那么脆那么薄,仿若走几步就要散。
他看着他,心里又不知该漫什么情绪了。
你挂念过我吗?他想问,只是没有人给他答案,他也不想自讨无趣,抽出神识后望向吕洞宾,轻声道:“师父。”
面前人未语,于是他深吸一口气,继续道:“……徒儿告辞。”
吕洞宾终于有了声响,也是如李忘生一般的叹气,只是年长的难忍情绪,叹了便一发便不可收拾,谢云流闻言也走得愈慢,缓缓挪着步子,终于等到他开口。
“别不回来了。”他道。
谢云流愣了愣,而后几乎是落荒而逃般地,很快便溜远。
——
师父不肯要,那这些魂魄该怎么办?
他迷茫着,山脚驻足片刻的功夫,风雪便已落满发。
不肯要那便由他散吧。谢云流想,腿长在李忘生身上,他也没有强留,明明是对方一直待在玉佩里头,像盘根错节的老树,缠上了便不肯走,师父又怎么能怪他?
他明明是知晓最少的那个,他什么也不知道,不知道这人是他师弟,也不知道那突然薨了的四皇子原来就是李忘生,他后知后觉,也为时已晚,可不知者既无罪,为什么偏偏所有人都在怪他?
他展望一番,难以置信到头来唯一一位不曾责怪他的人竟是李重茂,后者主动告知了他李忘生的名讳,对他斩去临淄王胞弟的举措很是夸赞。
扬州春末柳正盛,柳絮纷纷扬扬地飘过窗,他盯着那几缕乘着风过,思绪也渐渐飘远,湖中记忆里的人笑着,可转瞬便被李重茂的话语打破。
他对这早逝的皇子出言不逊,或是嘲他当了几年的女子身,或是笑他未获封地便无名分地离去,但到头来笑得最多的还是他的死,笑他死得恰巧,偏在李隆基逼宫前几日,可叫他在对方面前逞几句能,不至于桩桩件件都落得下风。
而后窗外的柳絮断了,连带着窗棂也裂了些痕,李重茂惊愕于他突然的发难,好在剑悬了一瞬最后还是落下,他还来不及后怕,便见谢云流拂了桌旁的好酒,默然离了席。
“你干什么去?”他慌张地问。
谢云流攥着那枚玉佩,不知该如何回答这个再简单不过的问题。
他也不晓得自己留在中原干什么,不随着李重茂去东瀛避难,偏要在长安里头没日没夜躲着追兵,就为了把李忘生剩下的一魂三魄凑齐。
可凑齐了还能干什么?就落得现下这副模样,望着玉佩里的残影,不知该不该让他走。
他只能寄希望于李忘生果断些,能跳出这玉佩好好跟着阴差去轮回。可惜心虽这么想,第二日自破庙里醒来,他又下意识地去玉佩里头寻那个人的踪迹,远远瞧他一眼,确认李忘生还在,这才能放心离去。
而后带着那枚玉佩继续启程,理智尚存时盼着他赶快离去,睡梦中又忍不住叹,叹他还在不在,叹他会不会突然没了影,像坠湖时突如其来地来,到最后又突如其来地去,像春日后的雪,化得一干二净,痕迹也不会给他留。
到最后谢云流实在忍耐不得,心想不如干脆摔了玉佩叫那人没了容身所,这才好利落地滚,别在他跟前继续乱晃。
只是玉佩攥着到最后也只是轻轻被放回袖口,谢云流偏过头,望着破庙中的烛台出神发呆,微弱的火光跃着,跃得他发起困,难得又做起了梦。
自收回鱼中魂后他便一直在做梦,过往的记忆一片片来,他难窥见几分感同身受的真情,便干脆将里头二人的话语都当作假意。或许是他如此冷眼也惹恼了周公,两三场美梦毕了,后头再梦到的,便只能是华山巅的雪和松,李忘生立于树下,青年的面孔却是老成无澜的眼,除却望着他,并不作旁的动作。
谢云流起初懒得理睬,任由对方如何看着他,他都佯装对这目光不在意。可渐渐地,他觉得恼怒,觉得不解,不解对方为什么就这么看着他,却一句话也不说。
尤其是现下,集齐了他遗失的魂魄,那他就该走,为何还要驻留此处,像是要他挽留。
可他俩还有什么能说的?
谢云流看着他,指尖攒着,终于在沉默中开口:“你不走吗?”
“师兄想我走吗?”他答得很慢。
“我想你走。”谢云流道,“你在这儿只会让我不舒坦。”
李忘生笑了,视线飘向很远的那片山。
他不理他,这叫他更忐忑,谢云流抱着胳膊,慢吞吞挪到他身后,低声问:“……你是不是在怪我,所以才缠着我不放?”
李忘生摇摇头:“我不怪你。”
他轻轻嗯一声,一意孤行地下了定论:“那你就是在恨我。”
李忘生却道:“我也不恨你。”
这句真惹得他有些诧异起来,整个人愣在原地,半晌才难以置信般地回头问他:“为什么?我不信你对我什么情绪也没有。”
“你恨我,你想让我死。”他道,“你把我淹进湖里,就为了让我死。”
你恨我,所以你才怎么也不愿走。他想。若是不恨我,那岂不是下一秒就要跑远了?
李忘生沉思着,似是在反省那道魂的行为,可看他的表情也并未多内疚,甚至沉静得有些冷漠。
“为什么会有呢?”而后他道,“我都来不及记起你,又怎么会对你抱有旁的情绪呢?”
谢云流只觉心都停了一瞬。
他不安地抬眼又低头,顶着李忘生的目光不是滋味地哦一声,无处遁形之下又不想露了心绪的马脚,便只得回过身不再理他。
可梦里除却他也没旁的人,他回头,雪一片,瞧不清任何东西,更别提会迎来给予转机的人或事。
他只得回过头,又装作百无聊赖的模样来发问一番:“那你为什么不走?”
李忘生笑着看他,可这笑他觉得并非发自真心,朦朦胧胧像隔了层纱。
不知梦是否随着主人心而动,他盯着对方的面庞,竟真在其中瞧见纱幔飘扬,白的透的一阵阵,被风刮起时不仅露出那张苍白的脸,还漫起阵陌生的药香,带着春日桃花的初露浓香,自剑客的发间拂过。
剑客动了动指尖,尚未瞧清周遭形式,李忘生已然缓缓睁开眼,朱砂正于额心,眸弯着,浅浅对他露了个笑。
谢云流从梦中惊醒,心绪澎湃不定。
一滴泪难得蕴了,蕴得他眼前也如镜花水月模糊,而后轻轻落下,落在他掌心。
他不知自己窥见了什么,只觉得梦里那一瞬的李忘生离他很远,远到他毕生都窥不得,终身也寻不见。
明月透过云,将掌心那枚泪痕映得发亮。
他头一回觉得月光是烫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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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百秦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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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5-10-11 08:27:4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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番外2
遇见这鸟是个意外。
通缉令上悬赏金天价地报,总会引来些不知天高地厚的年轻人,武功本领不如何,逃跑功夫倒是修出个下流货色,脚底抹油前大喊一声身后有鸟,谢云流嗤之以鼻,并不为如此拙劣的伎俩折腰。
而后风声大作,一只鸟顺风袭来,直直冲向他脖颈,赴死心强烈,险些把骨头都撞个断。
青年溜之大吉,谢云流恼羞成怒,一把揪下缠在脖上的鸟正欲给几分颜色,怎料鸟圆滚一只躺在掌心,不挣扎也不动弹,竟是已然归了西。
有意思,他还没被它一脑门撞得人首阴阳隔,它倒是先自戕谢了罪。
左右是只死鸟,他正想把它随处搁置了作个风沙墓,可指往这鸟面上一拨,又拨出簇蓝的短羽里头,有一点凝结了的血。
他将它拂去,可待那枚干涸的血砂落入风尘不见踪影,始作俑者又有些后悔。偏偏玉佩恰时被风吹起,和剑鞘的玉穗一道铿铿作响,像李忘生在笑话他。
谢云流凝神去窥视玉里光景,只见今日玉中境比往日都黑都暗,他心下一惊,注意到身前人越来越轻的呼吸声,而脚步声一迈一顿,也离他越来越远。
他忙问:“你去什么地方?”
李忘生没有回答他,谢云流上前想抓住他的手,可指尖透着像去水里打捞碎月,他只能看着对方轻轻迈着步,不知要走到何处去。
肉身警铃大作,他归了魂,才意识到周遭黑雾已弥漫,氲得他后背阵阵发凉。
留魂太久,鬼门关的人又如何能瞒得过。
脚步声阵阵未停,谢云流一咬牙,手比心快,转瞬已将李忘生那魂揪出玉佩之外,余魂余魄的脖颈抓起来也冷得非常,霎时把他沸腾不止的心冻熄。灵台顿时清明,谢云流瞥了眼那死鸟,瞬间便有了主意,迅速将鸟体内的残魂施咒驻留,而那鸟的生魂被贴了伪符,很快被闭目无面的无常带离。
心跳如常,后背冷汗却未散,谢云流环视着身旁未散的黑雾,知晓这是无常在警告他,警告他若是再违逆阴阳伦常去藏魂匿魄,不出几日便要上门讨他的债。
他懒得去在乎这些,低下头,翻了翻掌心里头的鸟。
鸟的身子未曾温热,眼却是睁开了,如出一辙的明眸面,可谢云流看着,总觉得欠缺几分模样。他凝着眸,指尖轻轻用些力,鸟额心顿时落个红痕,血方渗出便被他施咒凝结,恰是方才拂落的血砂。
他觉得自己愚蠢得可笑,可鸟醒来瞧着他,又安安稳稳停在他肩上的那一刻,他又不愿赶走它。心轻轻泛了些涟漪,连带着握剑的手也一顿,他敛着眸,只得留下了这位载着李忘生魂魄的不速之客。
——
玉清殿的雪连夜未停。
无风过皇城,于是漫天的雪也落得悄无声息,数夜的功夫,早把宫墙屋檐染个白。
好在日间尚能见些太阳,满城的白瞧上去便也不像丧了亲眷,不过恍觉春风过了一夜,还未将梨花都扫净。
思及此,李隆基只觉连日憋在胸口的郁浊也清散些许,没再叫他多不适。身后影驻足,他未动也未回头,眸轻轻挪了挪,开口问询:“温王那儿有了风声不曾?”
“入了东瀛后,我们的人便断了联络。”身后人道,“殿下,还要继续追吗?”
“废帝孤身赴局,亦没什么用处,掀不起什么波澜。”李隆基道,“只是四弟替我挡了他一刀,于情于理,总该寻他索个命。”
身后人默了半晌,并未揭穿如此谎言,只知面前人若是真对胞弟赤忱相待,也不会派他去做了管事监视,自然也不会寄出那一封密函,借了李重茂的手去除掉那位知晓太多的四弟。
可身前那道影晃了晃,又低声开了口:“雪既停了,不日便把薨礼办了吧。”
棺停了这般多日,终于能入土为安。
诡异的沉默过了,他顿一顿,另起番话题:“殿下,纯阳那首徒仍在长安。”
“继续看着吧。”李隆基道,“吕道长卖我这般大面子,我也不好拂了他的面。通缉令还是照着那模样来,不必把道袍换了,免得真叫那些江湖客逮到了人。”
“……殿下。”他道,“江湖客中仍是有不少寻见谢云流踪迹的,不如还是将画像变动一番,最为稳妥。”
“那是他自己的选择了。”李隆基道,“对这些江湖客心慈手软,连斩草除根的道理都不明白,我看他也没多想活。”
于是身后人不再作声,抬手作番揖,确认再无成命才退步离去,很快消失在隐秘之中。
李隆基垂下眼,望着池中鱼未吭声,许久听觉身后有人唤他,回头一看,原是李旦。
“父皇。”他道,“四弟的薨礼我已叫人去准备。”
李旦轻颔首,背手时扭过头,视线也随着他的一道投向池中鱼,半晌才开口:“朕原先以为……”
“是。”他说不下去,李隆基也懂他意思,“四弟与我提及过,他命数如此,顽疾缠身,难寻生路,已是活不太长久。”
“但也不必为你去赴如此死局。”李旦道,“三郎,再如何急着逼韦氏动手,再如何急着剿清韦党,都无需为他们扣上个谋害皇子的罪名,还将自己胞弟的命赔了进去。”
“您觉得是我害的他?”李隆基问。
“朕信三郎。”李旦道,“朕心想,一个心念亡母的孝子,应当不会狠毒至此。”
李隆基没吭声,只是胸口微微起伏些许,而后是一声很长也很沉的叹,李旦抬眸望一眼天,云不知何时又来光顾,把日光悉数掩了个彻底。
他也只得无话可说。
“父皇不问问温王如何了?”李隆基又问他。
李旦循着这台阶下了:“如何了?”
“最后得到的消息是自扬州渡去了东瀛。只是他孤身前往,身无所长,唯有废帝之身算得上有用,可除此以外,也再无翻云覆雨的底牌。”李隆基道,“父皇不必忧心,儿臣在这儿,自然会替您将一切事情都料理好。”
“三郎。”李旦却道,“若是心觉世事尽在掌握,灾厄总会伺机而上,你还是得多收敛些心性。”
“收敛成父皇这般,也并非善事。”他笑起来,良久道一句,“灾厄进不来这大明宫。”
李旦不再说话,李隆基也似是不愿与他再聊,作揖一番正欲告辞时,却听父亲叹了口气,也不知是嫌雪太冷,还是惧怕夜降临。
“朕当年不该送四郎去纯阳。”他道。
“他去,亦或不去,都改变不了什么。”李隆基道。
李旦指一顿。
“尤其是当下。”面前的孩子笑了笑,“更难以改变什么。”
李旦闭上眼,终于愿意接受如此定局,李隆基见他如此,离去时更是信步闲然,去没去纯阳那番话,或是要不要收敛心性那番劝,到头来也未作涟漪,都像风似的,刮过他的心就再无痕迹。
——
鸟的个头太大。
圆滚一只,不管飞到何处去,不管藏得再好,他也总能一眼瞧见。谢云流起初试图视而不见,只是对方老在他眼前晃悠,纷纷扰扰的,让他的心也不太安定。眼瞧着它,也是越看越纳闷,心想自己到底为什么要瞒着阴差,李忘生要投胎去了,那便让他投去,反正先前的两魂三魄也被无常收归,融成个正常的魂魄带去忘川,来世也不会多痴呆。
可他又不想放过李忘生,不想放过这个忘得太多记得也太少的人,但他再如何执念,再如何咬定,也不该让对方变成现下这只鸟的模样。
鸟在夜里也不安分,他戳戳它,它会很受惊吓地飞远,半晌飞回来了,凑得离谢云流很近,他却不想再伸手了,只是凝眸盯着它看。
他仍旧觉得自己此举荒唐得可笑,再怎么盯着这鸟,也难从那双葡萄眼里盯出李忘生的影子来。
困意和破云的夜色一道来,破庙无香火,瓦碎壁斑驳,佛像却是完整无缺,慈悲目低垂。也不知是梦境亦或是单纯的幻觉,他和那双石壁眼彼此望着,反倒在其中窥见了几分李忘生的模样。
而后指尖一疼,他低头看去,是鸟在啄他的手。
谢云流转了番身子,不再去看那尊佛是如何模样,脑海里的李忘生也跑得远了,凑到他身边的只有那一只鸟。
他闭上眼,短暂地把一切望不清的都抛诸脑后。
只是梦依旧在做。
梦得太多也太纷杂,偶然桃花吹落一阵春日雨,又带起柳絮纷飞,折了一只盛桐花。不变的倒是梦中人的模样始终如一的温和又笑赧,他不信李忘生能露出这般神情,可若说眼前一切皆是虚假梦幻,心跳声却又那般真实,真实得让人很畏惧、很胆颤、很不知所措。
他本能地想拔剑,固执地认定眼前人不过幻境一瞬,只要劈开了斩断了便能让他回到现实,可李忘生又缓步走上前,轻轻摁住他的手摇了摇头。
一眼像是安抚了,可他看清自己身上着的仍旧是过往那件白道袍,又止不住在心里燃起更烈的火。
“你在对谁笑呢?”他问他。
“对师兄笑。”眼前人答得流利,语气也温柔,“你不是师兄吗?”
谢云流咬咬牙,不知该如何应答这句再简单不过的问疑,只是李忘生静默地看他,应当也不是想讨要一句不是的答案。
总归是梦,他不愿去戳穿,迈出步想握住对方的手,可视线相撞那一瞬间,李忘生反而回退了一步,眉头微微皱着。
“你不是师兄。”他道,“你身上的血味儿太重了。”
他霎时惊醒,胸口闷顿得厉害,正如庙中穿堂风,把他的额发吹得一团乱。
——
鸟的胆子却太小。
谢云流忍不住想,若是当时来撞他的不是这只胆怯得可怜的鸟,而是些旁的爪子利些锐齿凶些的猛兽,是不是杀起人来就会方便些——再不济当个跟在身后的吉祥物,狐假虎威番吓退诸多宵小也是可行。
可惜鸟还是不比那些猛兽,跟他隔开宽宽一条道不说,夜里风大雪急时分,险些要被狂风卷携走了,竟还倔强地挥着翅膀滞留原处,宁可迎风上,也不愿躲到他肩上避避雪。
就这么怕他。谢云流翻个眼,捏紧剑柄,利刃顿时出鞘,剑风一过,刮落鸟翅上两根炸羽。
鸟吓得叽喳一声,后头人的惨叫却更是震耳。谢云流走上前,将剑抵上他脖颈。
“谢云流。”那人果然道,“你愧对纯阳大弟子的名讳!”
来杀他的人总要说几句显眼的,谢云流听得心烦,剑一转,刃已见血。
“你杀了我,便离正道更远一步。”随死一块来的是不惧死,“伤亲害人无恶不作,我若是你,早该在纯阳前自戕谢罪,怎么还有脸苟活至今?”
“我早与纯阳断了关系,作何要在华山前自戕?”他道完,轻声笑了笑,“你也是奔着通缉金来的,不必给自己多寻缘由。”
那人咬咬牙,戳了心窝的话果然逼得那嗓子哑火一瞬,谢云流心想教训已到,正想收剑入鞘之际,却听对方震声道:“天家也容不下你!你斩了四皇子,太子如何能放过你——”
血划破天,鸟又飞得很远,像是吓破了胆,可看着绒羽未炸,或许只是单纯的爱干净,不愿染那么脏的血污。
谢云流抹了抹面颊被溅上的血砂,指却在定睛时一顿。他看着那人倒在脚边的尸体,眨眨眼,却见脚下登时尸横遍野,阴气阵阵扑面来,像让他窥见了鬼门关一角。
鸟不知何时没了踪迹,他四望觅寻,却在回身一刹望见那些死的伤的,恨的怨的,都顶着一副挣扎的扭曲面。血像河一样蜿蜒在他脚后,长得像忘川,却无人来淌。
独他一人迈过血海尸山,终于看清躺在尸山顶的那道再熟悉不过的道袍之下,覆的是谁的尸身。
李忘生的发倒悬着垂落,长长地,落在他脚背上。
谢云流低下眸,望着对方死去的表情无怒无悲,正与那日他闯入玉清宫时一般无二,纵使剑抵到脖颈,也面色不改。
他说他算到如此结局,谢云流来了兴致,问他不如算算自己的。
四皇子抬眼看向他,他不觉得这一眼里有恳求,可面前人那道眸晦涩难明,又确实像在祈祷着什么。是在求谁呢?当时的他无论如何也看不明白,只知道这人行事诡谲得很,闭目祈完了福,便将手轻轻搭上了那道白刃。
血光在霎时落满他眼,像烈日奔入了山。
赴死赴得迅速的人,现下的模样仿佛也只是安眠静憩。谢云流也想和他一般冷静些,偏偏那道眉心的朱砂不似记忆中和桃靥融成一片似瓣,在煞白的面上可怖地融成血,自眉心缓缓地落入发中,像道诅咒的符落笔起势,直直地在他额心落下一道劫数。
这是他杀的第一个人。他想。
谢云流还是希望给自己找些解释的话术,诸如,李忘生不是他杀的,是对方自己动的手。又诸如,他擅闯玉清宫不过是中了李隆基的计策,误以为谋划废帝一事的罪魁祸首,是宫中这位不出门的四皇子。再诸如,李忘生不是他害死的,他只是没能救成他,他忘了他,他没记起他,这不算他的错。
如果他知道那人就是李忘生,他不会杀他。可他不知道,那这和杀人又有何异?他无心中错过了机缘,便是在无心中起了杀戮。
谢云流颤着瞳,看着那柄剑,突然便有些握不动它。
师父授他这柄剑时问询过,拿剑的心亦如修道之心一般重要,问他想因什么拿剑。他说拿剑是要将剑练好了,吕洞宾便再问他,问他练好了要做什么。
谢云流说练好了便没人打得过我,我想打谁打谁,日子都不用挑。吕洞宾闻言也只能笑,再问他,那打不过你,去欺负别人了呢?
谢云流这才道,那拿剑应当是为了救人。
只是后来吕洞宾告诉他,这救人的含义还可以再大些,可以将苍生救了,将世道救了,谢云流却道我再通天的本领也难为如此大事,他只知这剑能多斩一人便多斩一人,世上不平事那么多,他斩一个少一个,总有一天也能斩尽的。
但他没想斩李忘生,他未曾想过自己险些寻得的尘缘,最后却遭了他一剑斩断。
斩成断断续续几条绸,纱一样地舞,擦过他眼睫,缓缓飘落他掌心。
谢云流望着满地的尸骸,忍不住想,他在斩什么呢?
李忘生的面庞煞白,再如何也难有生息。
他又在救什么呢?他想,他救了谁?救了少帝,救了一个渡去东瀛意图折返而大乱天下的人,救了一个让他身陷囹圄的人,也因此杀了那么多江湖客,他们或是为名为利,却也不乏真心责他斥他,要他早日为所做之事偿命的人。
眉骨传来阵痒意,他猛一激灵,才发现鸟不知何时立在他头顶,软羽拂下来,轻轻地拂过他的额心。
谢云流恍然梦醒,可看着郊野寥廓一片,心下又如何不比野草悲凉。
他轻轻唤他:“师弟。”
鸟没应,于是他又磕磕碰碰地开口:“……忘生。”
他终于有了反应,飞落他肩膀。
谢云流却僵在原地,步子迈不出,手也动不得,他觉得心口堵得难受,握着剑柄许久也未归它入鞘。他攥着它,犹豫着逡巡着,最后还是没将它遗弃在荒野。
若是没了剑,他很快就要死。谢云流心想着,却不知为何又想到梦中李忘生那句嫌,说他血味儿太重。
他拽下腰间那枚玉佩,白玉在月光下泛着亮,清润着,的确是没有血味儿的模样。
“你不愿意跟着我。”他道,“我也不愿意带上你。”
玉没说话,鸟也沉默。
静寂将火吹得燎原,谢云流咬咬牙,愤愤一扔玉佩,将它抛入尘土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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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百秦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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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5-10-11 08:28: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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番外3
长安还是太危险。
瞧见通缉令的人太多,私下托人打听的也不少,三个五个聚成一团,话题往赚钱的机遇上一拐弯,漩涡的中心便往他身上靠。李隆基没把那道袍身换了,可见过他的人多了,民间流传的也不再是所谓纯阳大弟子,都说是黑衣一袭影,背着把长剑再顶一只鸟,不可谓不显眼。
逢年过节的,一群江湖客孑然一身没爹没娘,却愿去借了通缉金给路上冻死骨购置些炭火,于是叨扰他的追杀愈来愈多。谢云流不愿再杀人,却也不得不承认杀了是最能以绝后患的路子,只因这群不知天高地厚的见他总能留人一命,拜访的时机便愈发频繁。
谢云流还是不乐意陪一群人过家家,一怒之下在深冬的寒夜里一路北上,不走大路专挑郊野,这才避开了众人耳目。
长安之外的路,除却回中条山的那条朦胧道,谢云流毫无其他选择,他循着记忆里的方向走,十余年的风雪却还是把他挡在其外。不知是哪条岔路发了力,等他再回过神来,周遭山林早已尽然陌生,丝毫熟悉都寻不得。
鸟在他肩上叽喳一声,谢云流没理睬,忽略了它叫声之下想传达的讯息,迈步继续寻路前行。
他不知前方是何处,只知兜兜转转之下还真给他寻见番出路,先是偶尔几道人烟至,而后身影汇着聚着,很快汇成一道浩浩汤汤的河。
城门就在尽头,谢云流避在树后,拉住路过一位模样年轻些的商贩,问询这儿是何处。
商贩狐疑地瞧他一眼,不懂这到了城门口的人在问个什么玩意儿,可面相和善的人还是选择耐心以对,告诉他这儿是潞州。
谢云流像被道雷劈了番,僵在原地愣了些工夫,许久才回魂:“……多谢。”
上回来潞州没走寻常道,倒是忽略了这城门模样,他凝视着人群涌动,决定再度开辟条不寻常的路子,步绕至条把守少些的墙,三两下解决个出神的或是发呆的,身一提便跃入城中。
熟络的街道并未叫他安心,只是这儿的确不似长安那般对他戒备森严,通缉令未曾铺天盖地,他着装的特征也未曾泄露几分。谢云流压了压帽上檐,侧头看向肩上的鸟:“要不要回别驾府瞧瞧?”
鸟看了他一眼,多稀奇,他居然在两只那么小的眼睛里头看出了无奈。
“不去便不去。”谢云流嗤它,“还以为比起我,你会更想你三哥一些。”
鸟的眼神更无奈,不再停留在他右肩,振翅一飞,很快便飞得很远。
——
城门人群熙攘,道观却清静非常,偶有三两道士出观扫番阶梯,谢云流坐于檐上瓦,等道士都一道回了观,才落地至空无一人的道场。鸟在中央踱着步,对于他追来的举措瞧着并不意外,这般胸有成竹的样子,又叫他觉得对方有了几分李忘生的模样——梦里那个虚幻的赧着笑的李忘生,偶然会有的模样。
他走近它,伸出手却不见它飞上小臂,指屈了些许,很是不爽开口:“难不成你要留在这道观?”
鸟依旧踱着步,翅膀张着,拂过早冷却的香炉。风霎时吹来,榕树上悬挂的愿签随风舞,叮咚阵阵不住作响。
谢云流未察,还在威胁:“你若想留着,我就自个儿走了。”
鸟飞到榕树上,叽喳一声。
“……”谢云流眯起眸,咋舌咋得响亮,终于还是服了软,“我不该提起你三哥,行了吗?可以跟我走了吗?”
鸟一抬翅膀,挥落一片愿签,木块落地清脆哐当,滚了几番正巧落在谢云流脚边,后者疑惑拾起,在看清上头字后又愣在原地。
“你以前写的玩意儿。”他明知故问,“给我干什么?”
不过是祈愿病快些好,祈愿过往的事快些忆起,还给梦中人祈愿了一番好运,他不觉得瞧着这些玩意儿有什么用处。
鸟只是抖了抖毛,没回应他的问,自然也不会开口辩解些什么,看着无邀功意,可这愿签却是真真切切被它拂下了树。谢云流心想,这应当和彼时李忘生推他入湖是一般心思的举措,可他又不愿为之所累,不至于时时刻刻提点自己死了个师弟,或是没了旁的什么人。
丢了那枚玉佩后他自诩再不会牵挂此事,可握着那枚愿签还是忍不住收紧了指尖,鸟飞回肩上也未曾察觉,良久才终于愿意问出自己心里的疑虑:“你要是他,会怎么看我?”
鸟未飞走,将足爪挪了挪,以好更安稳地停在他肩膀。
谢云流却不认为这是个能让他满意的回答,吐露心声的尴尬也后知后觉地降临,叫他忍不住左顾右盼着,踱步迈到炉旁的签筒侧。
不信命的人握住筒身,颠得闲散又随意,数枚签铺天盖地地落,吉与凶散得狼藉一片,谢云流执拗地捡起大凶的签条,看清上头字又嗤笑着将它扔落。
——
尘埋蓝田双壁影,风止上苑柳千丝。
的确不是什么好话,谢云流本欲阅后即焚,可这记性自李忘生死后便格外的好,随笔两句算不得准确的谶言,反倒像魇似的在他耳边晃。他出了道观又在街上晃悠,鸟也安静地作陪,直到天色将晚,直到日暮轻颓,人潮褪去后的庙宇空寂,谢云流抬眼望去,庙里的公主像端坐莲花台,他瞧清雕像面孔,脚步一顿。
扫阶的僧人不明觉厉,端了水准备洒一番地,却被持剑人的神情吓退三分,他欲请其离开,水盆却遭对方拂落,黑衣都要被怒火染红。
好好的庙宇蓦然来了个闹事的,仗着手里一柄剑把庙中僧徒全赶个光,空庙寂静唯余公主像垂眸静坐,他与他对望,像望着一座山,或是凝视着一片海。
“这算什么?”他问肩上的它,“把你害死了,还要假惺惺盖个庙让你护佑其他人,他哪来的脸?”
鸟叽一声,谢云流听懂了,这是无所谓的意思。
“你能不能在意些东西?”如此大度却未让谢云流满意,反倒阴阳怪气起来,“是,你是一死了之,日后阳间的人阳间的事,再怎么样都与你无关。”
鸟没再吭声,谢云流又忍不住扯它羽毛:“说话。”
“……”鸟只得再叽一声。
“敷衍我,还不如不说。”谢云流翻个眼,“这事你也没告诉过我。我以为在潞州,你只是辅佐些三哥的事务,叫他这个别驾的官路能走得舒坦些。”
鸟理了理翅羽。
“你什么都不告诉我。”谢云流的语气不善起来,“为什么?”
鸟看着他,视线很平静。
“……”谢云流移开目光,“我不喜欢你这样看我。”
他将视线凝在那座像上,上头的人不曾有瞳眸,眼一双空洞,更是看不清个中情绪。
“为什么?”他又问,无人能回应。
日光渐渐地褪去了,夜色笼着他,也把公主像的面孔笼得愈发模糊。他一时失神,直到肩上的鸟将翅羽抚过, 他才能看清眼前的并非本尊至,只是一尊皇家建的像,除却那张脸,和李忘生一丝一毫的关联都没有。
可他偏偏瞧见了,瞧见眼前的石像渐渐剥去外壳,落尘的灰壁剥去了,而后是一张鲜妍面,似枯木逢了春,可这春又那么冷。他忍不住颤抖一番,眼前人也顺势化为春与冬,笑颜的与冷面的,一个说不恨,一个又说恨,可到头来又都捻着菩萨珠,劝他把鸟魂里的李忘生归回去。
谢云流看向肩,鸟还哪有踪迹,不禁冷笑:“早不见了的人,还也轮不到我去还。”
“师兄。”笑颜的那个道,“不要再错下去了。”
谢云流收紧了剑柄,道:“我错不错还轮不到你来评头论足。”
于是那位李忘生不再说话,眼神晦涩难明,谢云流太熟悉这个情绪,又是无奈,又是遗憾,又是在他梦里重播数万次的,那位会赧笑的李忘生的相劝。
“师兄,事已至此。”他总是道,“就不要再错下去了。”
他总说世事易转圜,只需别那么执拗地将自己囿于危楼高塔,可若是世事容易转圜,那李忘生怎么没法活过来?
耳畔人念的是佛还是道,他早已分不清,无间狱或是阴曹府他瞧不上也不会畏惧,自己只管存着那魂便好,至于缘由,至于心绪,都不是他该思虑的东西。
可听着那些喃喃,他还是止不住地恼火,心像被纸虎遭了戳破,转瞬便漏得一塌糊涂,数道残念席卷着他的灵台,早把那片方寸污浊个遍。
直到那位冷面的李忘生开口,低声地道:“我该是恨你的。”
终于把他脆弱的神经悉数崩断,几乎是暴起地拔出剑,一挥利落锁命门,二挥便破了那两位心魔,可幻觉褪去后他的脑袋也不见清明,双眼红肿着,只能瞪向莲花台。
“你不准恨我。”他一字一顿,“所有人都能恨我,就你不能。”
他喃喃着,剑垂落在地。
“所有人都可以责我骂我,可就你不能……”谢云流看着它,“你说句话李忘生,你告诉我你不恨我。”
恍恍惚惚他听到一阵翅羽振声,而后是李忘生飘渺一句。
“我不恨你。”他道。
谢云流僵愣在原地,半晌良久,泪却从通红的眼中溢出。
“可你又凭什么不恨我……”他道,“凭什么你走得那么早,凭什么你什么也没记起就能放心去死?你就那么看不开,就这么……看得开。”
他剧烈地喘息着,抬起头踹落供台上的贡品,糕果振振落了一地,金与木啷当响,满地狼藉一片。
“你给我活过来!”他骂着,又将莲花台上的烛台悉数拂落,“要死也得记起我再去死!现在留我一个人发疯算什么?!”
烛台跌落迅速将布点燃,他在火中走近它,几乎要伏到它蜿蜒的绸缎。
舌烧着,几乎要卷起番汹涌浪,随即却是一场及时雨。
鸟立于檐上理羽,月未被云雨隐去,轻轻地落满辉,落着那尊在劫难逃的庙宇,落着庙里的人兀自发着疯,嫌雨来得太及时,还嫌火不够旺烧了符添苗,到头来却还是被愈来愈盛的雨势浇熄。
可惜最终庙还是没了半块地,石像也荡然无存,谢云流捧起碎裂的玉面,耳畔又响起道音。
“我该是恨你的。”是他自己的声音,“这明明是我该说的话。”
没等来回应,谢云流咬咬牙,拖着剑离开了残庙。
——
玉清庙入夜遭焚,官兵姗姗来迟,好在雨下得及时,到头来也只遭殃了一座玉清庙,周遭的居民并未落难,也不知是不是玉清公主作佑。
消息落到李隆基耳里,叫人暴喝震怒,当即与吕洞宾撕破了脸,通缉金大涨,讯息也更新得更详尽,凌雪精锐在潞州长安翻天覆地地寻,却连丝毫踪迹都未窥见。
直到数月后的扬州,苏鱼里携着镖队落脚安置,终于敢将货中藏匿的人放出。
“……你说你,烧那庙做什么?”他又给谢云流寻地避了一阵,只是再忆起此番行为,仗义如他也不是很愿去理解,“现在好了,陛下把你的通缉令更新了,还涨了五百金。”
谢云流喝了杯酒,把试图蹭一口杯沿的鸟拂开。
半晌,他道:“我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
苏鱼里无奈:“……我也不知道你在干什么。”
谢云流默着,看向窗外的桃枝,苏鱼里循迹瞧去,轻声道:“春日将至,桃花也开了。”
“我是不是该去什么地方救个人?”谢云流问。
苏鱼里不解:“……什么?”
“救个人,把他的帷帐掀开。”谢云流道,“那时候桃花就会飘进来。”
苏鱼里眉头皱得死紧:“……你没事吧?”
谢云流摇摇头,酒又数杯入喉,叫他有些醉,醉便容易困,困便容易梦。
苏鱼里告辞离去,他循窗翻至桃林上,本欲赏日落,却被困意作了扰,闭眼时桃花纷纷扬扬落,连日的梦魇散了,倒是叫他难得做了场春梦。
这梦也是灵验,白日提的,便在白日梦里头复现一番,只是这层层叠叠帷幔又不似先前梦里的白纱垂帘,金绸红纱随风舞,他好奇一掀,只瞧见两位着喜袍的在喝合卺。
面对他的眉心有痣,眉眼长开了许多,眸底情意潋滟,被烛火映得很亮很亮。
他悄声走近,背对他的那位先行察觉,眼一瞪来,倒叫两人都愣在原地。
谢云流嗤笑一声,未曾想这做起花烛美梦的竟是他自个儿。
他不惊不畏,正想走得更近,怎料对面那位自己心性如此浮躁,剑不知从何处出鞘,直直便搭上他咽喉。
“师父是这般教你的?”谢云流冷笑,“出剑虽要果断,但夺人命门的事却需深思熟虑,你这一剑太浮躁,杀心太重,丝毫吕纯阳的门路都寻不得。”
小道长皱起眉,心虚愣了半晌,转瞬又驳他:“诡计多端,怕是哪来的恶鬼坏我好梦,还不快些退散!”
“退散什么?这是我的地儿。”谢云流拂开他的剑,“李忘生,你说呢?”
蓦然被点名的人轻轻抬起头,谦逊地笑着:“若要论剑法门道,忘生心觉确实是这位师兄讲得更对些。”
小道长的嘴角僵了。
“那这喜袍该我穿了。”谢云流推开他,“走吧,也不知你是从何处来的。”
小道长难以置信于他的恬不知耻:“看这衣裳明明我才是新郎官!你是哪来的冒牌货?!”
谢云流只觉烦人,拉上床外幔,将李忘生与那位道长瞬时隔绝。
红烛飘忽一阵便熄灭,小道长惊恐开口,怎料手一抓扑了个空,再睁开眼尚是剑气厅。
冷汗遍身。
谢云流惊喘着气,握着身旁人的手筛糠不止,颤颤转过头见梦里变心的人仍旧睡得安静,赶忙大动干戈一番将其摇醒。
“……怎么了?”李忘生一夜无梦,本是睡得最安谧的一晚,却遭了如此袭击,眼都难睁开,“师兄,现下应当还没到早练的时候。”
“你还满脑子练你那剑?”谢云流声音飘忽,“你……你……”
李忘生迷茫地睁开眼看他,却见枕边人委屈地哼出声,缘由也不说一句,嘎巴一下便埋进他怀里开始嚎啕。
没眼泪,装得太明显,李忘生便也不慌张,轻轻抚着他的头发好奇问:“师兄,怎么了?”
“哭那么伤心干什么?”他问,“做什么噩梦了?”
谢云流叹气连连:“我梦到你又死了。”
好一个又。李忘生无奈。
诡谲的梦不是没有做过,只是次数来得多了,他们便也不再介怀。李忘生轻笑一声:“这有什么好哭的,我不是没死吗?”
“除了这个呢?”他道,“能让师兄委屈成这样,到底是梦到什么了?”
“来了个莫名其妙的人说我剑使得太心浮气躁。”谢云流啧道,“你还觉得他说得对。”
“……”李忘生却点点头,“他确实说得对。”
“……忘生。”谢云流难以置信,“你怎么这样?”
“忘生说的是实话。”李忘生不解他的眼泪怎么反倒真枪实棒地袭涌,“师兄怎么真哭了?”
“你觉得他说得对,那你会不会跟他一块拜堂?”他问。
半晌没回应,谢云流震惊抬头,却见李忘生疑惑地瞧着他,伸手用手背搭上他的额头。
“师兄。”他真情实感问,“你没事吧?”
“……”谢云流气不打一处来,“没事了!”
他翻个身,被子一裹抢走李忘生身上半处地,后者一条腿惨遭流放,很是无奈地笑着凑近他。
腰被对方缠着环得紧,谢云流嘁一声,嘴上生着气,心里的倒是真真切切散了三分。
“好了师兄,做梦呢,又不是真的。”身后人轻声道,“要论拜堂拜三清的事,再多人置喙我也只要和你一个。”
剩下七分便也随声散了。
谢云流很快满意,翻回身一把拥住他,哼哼笑几声:“时候还早,再多睡会儿。”
李忘生自然应他,两人重新躺入被间,日光渐渐攀上窗,雪声却仍细细碎碎地落,鸟啼突兀一声,很是清脆。
梅被雪压得不堪重负,丢了几瓣与雪籽一道坠落在玄色掌心。
谢云流甩落满掌红与白,伸出腕靠近窗台,于是停在沿边的鸟飞落他指尖。
“走了。”他道完,环视一周,很是感兴趣,“真稀奇,小憩会儿的工夫,把我带到哪儿来了?”
指上的鸟叽一声,似也是在疑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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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百秦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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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5-10-11 08:29: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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番外4
拜三清的安排一切从简,照李忘生的意思,旁的一切都不需要,只需他与谢云流这两位最要紧的到场便好。未曾想唯一的要求都能落个空,拜堂前一日,三清殿的红绸红烛悉数就绪,做郎君的反倒不知所踪。
倒了春寒后的风雪又乘势来,洛风甩甩脑袋,拂去额上几片雪,拉着气喘吁吁的博玉一道焦急地入了剑气厅:“师叔!”
李忘生合上经书,抬起眸平静地望向二位不速客。
“师叔,您怎么还在这儿坐着?”洛风无奈,“师父真不见影了,我到处找都找不见他。”
“慌什么?”李忘生缓道,“他到外头一趟,可能下山去了,也可能还在山里头,总归还是会回来的。”
“可是这都什么时候了,明个就是办事的日子,他还没回来。”洛风急着,又戳戳身旁的博玉,试图捞个赞同的附和,怎料博玉自顾自地抖,抖得李忘生又起身帮他燃暖炉,到头来没人去在乎谢云流去了哪儿,空他一个人干着急。
“昨晚还在的人,何况明日有事要做,不会跑太远。”李忘生把博玉身上的氅拢紧了,见人的嘴哆哆嗦嗦,看着是要说什么话的模样,又问他如何。
洛风便也好奇地凑过来,一道蹲在李忘生旁边,给博玉递了杯热茶水。
博玉尴尬笑一声,好不容易把寒意抖个干净,忙道:“我见到大师兄了。”
“什么?哪儿呢!我与你来的这一路,怎的说都不说一声。”洛风道。
“洛师侄一来便扯着我往外头跑,我袍子都没披,光带个氅来,冻都冻死了,还说话呢?”博玉瞪他,又转向李忘生道,“师叔,大师兄今天早上去山上了,瞧着心情不太好,是怎么了?”
李忘生愣了愣,而后忍不住笑了。
“他能怎么,怕是又被那梦扰了心绪。”李忘生道着,将博玉的氅分给洛风些许,少年俩裹得像毛球,看着人起身出了门,纷纷开口唤他。
“无事。”李忘生合上门,“我去找找师兄,你俩好好待着。”
——
雪肆虐了多时,总算小了些,谢云流甩掉一身雪,看着光秃一片的梅也无反省意,收起剑时目光也未闲,抛向山下一片朦胧宫,迅速锁定想找的地——剑气厅外现了位人影,指盖一般大小,衣着却让人再熟悉不能。
谢云流叹一声,握着剑正欲跃入云雾之中,怎料眼前突然闪过一瞬蓝影,鼻尖毛绒一片,而后是眉心一阵疼,惹得他忍不住吃痛一声,眼疾手快抓住了罪魁祸首。
蓝白羽的鸟安静躺在他掌心,一双眼提溜着,迅速把谢云流的目光牵了走。
他伸出指抚一抚鸟腹,见这鸟亲人也不跑,讶异得很:“胆子那么大?飞来那么高的山上做什么?”
鸟轻轻叽一声,他心觉有趣,正想凑近些蹭蹭鸟额心那片红羽绒,背后却一阵凉意扑面,瞬时叫他警铃大作,拔剑出鞘。
脖颈被剑擦过见了血痕,谢云流眉头紧皱,在看清剑锋式样那一刻沟壑更深。
是非雾。
眼前黑衣着了金覆面,他瞧不清模样,却无端觉得此人熟悉。
熟悉得太过头,反而有些瘆人。
谢云流垂眸定睛,只见他的剑也抵上对方命门,两人均是一招制敌,难分伯仲——他轻抬了抬剑锋,黑衣人嗤笑一声,读懂了他的用意,揭下了那枚面具。
雪在这刻同心跳一道停,谢云流瞪大眼,难以置信眼前人的样貌,竟是与他如出一辙。
他几乎是在瞬时便想到了那个无来由的噩梦。谢云流从未把如此荒诞梦放在心上过,可这次却不一般,又是让他夜半惊醒,又是让他心存芥蒂,一直到拜三清前一日都郁结难散,不敢信李忘生死了,也不敢信他会如此大逆不道,硬要留着对方的阳寿不说,还将玉清庙烧了个干净。
他警惕地看向来者,脖颈的剑却落下,竟是对方先展露了止戈意。
“放下吧。”那人道,“把鸟还我。”
谢云流警惕瞧他一眼,问道:“如何称呼?”
“明知故问。”他嗤笑,“我独身来亦要独身去,你若不愿以名姓称呼,唤我孤客便是。”
谢云流将掌心的鸟捏紧了些,捏得那鸟叽叽叫唤起来,果见孤客脸僵了三分,眸光凛冽瞧着紧张得不行。此番模样反倒让谢云流了然几分,故意道:“这鸟和你什么关系?”
“这是李忘生。”孤客道,“你察觉不出来?”
“察觉了才要问你。”谢云流敛了笑意,“他怎么变成的这副样子?难道真和梦里似的,你把他害死了?”
腕一疼,他吃痛皱眉,看着掌心那只鸟被重新夺回孤客手中,后者的目光阴鸷狠厉,语气却酸得掉牙:“不是所有人都能和你一样运气好。”
“那能怪谁?”谢云流责完,眼前又是白光乍现,他反应迅速,起剑相抵,斥道,“说不过便拔剑,你敢说你是问心无愧?”
孤客瞪他一眼,到头来还是因着理亏放下剑。二人双双将剑归鞘,谢云流叹出一口气,将目光转向山下宫——李忘生自剑气厅去了山门,雪停了他也收了伞,长身立于石阶片刻不动。
谢云流欲迈步去寻人,未料身后人开了口,语气不容拒绝:“留下。”
他翻了个眼:“你还想说什么?”
“明日你们拜三清。”孤客问,“我也想去,想和他说说话。”
扑面一块冰雪团,孤客吃痛呛一声,冷眼看向气急败坏的谢云流。后者咬牙瞪着他,又不解气地抓起脚边雪往他方向一砸:“做你的春秋梦!”
话毕便跑了个没影踪,孤客嗤一声,帮肩上鸟拂去无端祸及的粒粒雪。鸟却看他一眼,抬起翅膀结结实实把上头薄薄雪片都打在他脸颊。
“……你扇我做什么?”孤客莫名其妙,“我只是想和他说说话。”
鸟没理他,又扇了他一翅膀。
——
洛风和博玉窝在氅里喝顿茶的工夫,李忘生还真把谢云流接了回来,开门时风雪吹进来,又把俩孩子冻得一激灵。
李忘生神色如常,谢云流却面目凝重,博玉耳语一句快跑,拉着洛风匆匆忙忙便退了场。厅内静谧无声,李忘生帮他把发上残留的雪拂了,失笑道:“师兄,在山上寻思一整日了,还没把那梦忘掉吗?”
“……没。”谢云流囫囵道一句,转而看向他,“忘生,明日拜三清的时候,你可别和奇怪的人说话。”
“能有什么奇怪的人?”李忘生笑道,“仪式从简仅我们二人,再如何有怪人,也只看三哥会不会来叨扰。”
“差点把他忘了。”谢云流啧一声,“天好的喜事,怎么老有人捣乱。”
“师兄,别想了。”李忘生无奈,“若是真触了什么霉头,届时我再与你偷偷拜一回,想来三清也不会怪罪。”
一句话总算宽慰了不少,谢云流的眉头被他揉得舒展,终于是露出了个笑:“我俩运气这般好,想来也不会触霉头。”
不知怎的,李忘生一听这话,反而有些心里打咯噔,一直到翌日拜完三清,该行的礼数都行完,乱腾腾的心居然还未安定。他觉得奇怪,扭头一看谢云流捱至此刻反倒精神爽利,被洛风缠着要蜜饯也不恼,唯有博玉喊他出去应付番皇家来客时,他面上的喜意才稍稍僵了一瞬。
李隆基来得不巧,谢云流撇撇嘴,不愿让李忘生也触了这霉头,便寻了个由头把人留在房中,自己端着那瓶酒酿,要出去同太子会会诗。
窗棱雪簌簌,李忘生看向隐隐绰绰的烛火影,轻声道:“阁下还要看到什么时候呢?”
窗外人身形一顿,见瞒不过,也只得自梅后显了形。再熟悉不过的面孔,落到李忘生眼里果然叫那双春水眸大起涟漪,试探着问询:“师兄?”
谢云流僵着脸,吭声不是,不吭声也不是。
李忘生端详些许,霎时重又露个笑:“你不是师兄吧?”
谢云流叹了口气,只得承认:“是,我不是。”
语气听上去太苦,李忘生看他的眼神也难警惕,沉思片刻,很快寻到了缘由:“……是你?”
“我当那梦是镜花水月,没成想确有其事。”李忘生道,“师兄近日噩梦缠身,难不成是你所寄来的执念?”
谢云流目光躲闪着摇摇头:“也许不是我的。”
鸟鸣轻一阵,引得二人均是抬眸,李忘生瞧清那鸟的身形,神魂一探,险些惊呼出声。
“这位师兄……”他道,“执念太深,不论对生人还是亡者,都不是好事。”
“若他能有哪怕一分执念,我又何至于此?”谢云流道。
“可他既然已经放下,你又何须介怀。”李忘生道,“我若是他,也不愿意看到你这样。”
谢云流默不作声,指把玩着鸟的翅羽,可鸟不知怎的,好像不是很愿搭理他。
李忘生便又问:“你来这儿做什么呢?”
“同你谈谈。”谢云流道,“只是想看看你还是个人的时候。”
李忘生僵硬地扯出个笑,不知该对这话作何评价。
“我时常觉得他放下是好事。”对方却毫无察觉,径直走近他身旁,坐下揽过合卺酒,帮他满了杯,“可又忍不住埋怨,埋怨他放下得太轻易。”
“埋怨来埋怨去,师兄也只是在埋怨自己。”李忘生推开他递来的酒,轻轻摇了摇头。
谢云流冷笑一声,没再自讨没趣,把酒杯转而推向鸟,手背却又挨了一巴掌。
“师兄留着这鸟,又是做什么用处呢?”李忘生问他。
“师父的意思。”谢云流扯个谎,兀自把那杯酒一饮而尽。
“此举有违阴阳伦常,师父不会如此做,还请师兄不要拿自己的命去胡闹。”他道,“趁阴差尚未计较,快些把这魂魄还回去吧。”
“迟了。”谢云流笑一声,“若是他们没计较,就不会把我送来这儿了。”
李忘生默了一瞬,目光抛向他,像蜻蜓点水般地滞留片刻。
“他是走了,却也不会希望你跟他一块去。”李忘生道,“你想从我这儿得到这句话吗?”
“就这么想赶我回去?”谢云流问。
“……”李忘生叹了口气,“留在这儿,更是无稽之谈。”
谢云流盯着他,良久,摇了摇头:“我不要听这些话。”
“……那我该说什么呢?”李忘生疑惑。
“你会去哪儿呢?”谢云流问。
“什么?”李忘生眨眨眼。
“你的这些魂魄被我存在了鸟里头,那其他的魂魄呢?去了哪儿?转世了吗?”谢云流问。
“你……想去找回来吗?”李忘生问,“师兄,人死后的魂魄或入轮回或归天地,你若想寻他,天地之间尽是他,不必将人囿于一只鸟中。”
“我不想听。”谢云流道,“这些话,我也不想听。”
“师兄到底想听什么呢?”李忘生无可奈何,“忘生愚钝,还请师兄说得明白些。”
“你该说的话,不该说的话,在梦里都说遍了。”谢云流道着,又凑近他些许,李忘生退了半步,却还是被他攥紧了掌心。
谢云流的手很凉,被风雪吹冰的指尖抚上他的虎口,重重地摁紧,像发泄憋闷许久的怒气,像是恨意攀上他的手似野兽一般又撕又咬,钻心的痛染上他寸寸经络,直到李忘生忍不住吸了口凉气,谢云流才松开。
“我们两清了。”他道。
“……”李忘生难得地露出了很是不礼貌的眼神,“我真不知自己欠了师兄什么。”
“你欠得多了去了。”谢云流道,“好在我这人心胸宽广,不计较了。”
李忘生无话可说,气氛便如此沉静片刻,直到殿门啷当大开,红袍的道士眉头紧皱,又抛来一枚雪球团子。
谢云流心想自己也是倒霉,怎么次次都能中招。
——
不速之客被主人家扫地出门,人毫无羞赧意,鸟却是面皮薄得不行,几度想撞窗自戕证清白,谢云流拦了数次,才发现对方只是想回屋里暖暖身子,冷哼一声便揪着他后脖丢回屋内——李忘生莫名其妙地接了只鸟,他那位道长凑过来看情况,被谢云流抓了把雪糊了满脸白。
纯阳宫许久没那么热闹过了,剑气厅吵声哄声响个不停,广场上得了吉日应允,破例解了宵禁的弟子们拢成一团,几个心思重的,同宫里来的侍卫宫人闲聊几句朝堂光景,也不知是求道还是求官。
他在周遭逛了些许时刻,听着外头熙攘,却蓦地心觉吵闹,独自一人往山上去,踩出一道道雪印。
直至回到峭梅旁,正是被谢云流险些砍秃的那株可怜见,他盯着它,心痒手也痒,干脆也拔剑,朝着那几朵苞劈上几刻。
他有些想那只鸟了,想那只不算李忘生的鸟,怎么就因着怕冷钻回了那屋子里头,平白便宜了那道长。
他坐在峭梅侧,迎面漫山的风与雪,重重地叹了口气。
这风太提神,他却忍不住犯困,或是心里之事已毕,或是阴差上门索命,不论何种都是他乐于所见的局面,便干脆不予置睬,倚在树旁任由困意席卷,带他沉沉入了梦。
被他毁了的那座庙,此刻像冤魂叨扰,一遍遍地在梦中重现。
他起初避之不及,三过不入,可庙像鬼打墙,一遍遍地在他眼前晃悠,最后谢云流只得应他意入庙,迈步踏在冰凉石阶上,响起回音阵阵。
庙比毁前模样光鲜了许多,个中那枚像也有了变化,李忘生不再是公主打扮,着了他最熟悉的那身道袍,青年白发却已满肩,手持拂尘立于堂,低首垂目似轻喃。
他终于见到了他朝思暮想的那一幕,帷幔舞着,恰似白纱在春日中拂面,可这几道墨绸玄布,却覆了深厚的尘与灰。
他也动过心,只是年岁太久,叫他看不破那情是爱还是恨。
本该恨的人未曾动作,他一步步走近,却不再想如何烧毁他,手抬起轻抚他面,任由上头的灰沾满他的指尖。
像尘世间属于李忘生这人最后一捧的重量,重重地压在他的掌心。
“你是哪个他?”他问,“鸟里头的,还是早逝的?”
石像睁开眼,唇未启,声却至:“我来带你回去。”
他颤了颤手指,猛地睁开了眼。
鼻尖一阵痒,他轻嚏一声,才觉峭梅落了他满身,彻底落了个光杆模样。
他叹了口气:“叫我梦见这个,又是做什么呢?我又不是要贪恋这儿,就此不回你那儿去了。”
无人回答,这会儿连只鸟都不得见。
“他说人死后的魂魄或入轮回或归天地,那你呢?”他轻轻拂起那残梅,“你若还在,便帮我把这些梅吹走吧。”
风一阵过,没能吹动梅,却撩起谢云流鬓边墨。他这才发现里头不知何时,竟同庙里那人如出一辙地生出了几根白发。
——
屋内烛火明灭。
李忘生轻轻拢着那苗火,低声慨叹:“你说他经历了什么呢?”
谢云流抱着胳膊没吭声。
“居然连记都不曾记起……”李忘生道,“他是没见到我吗?”
谢云流咬着唇皱眉。
“我原以为,我与师兄已然足够波折,却幸在最终仍有好运赐佑。”李忘生喃喃,“未曾想那位师兄竟是如此无援无助,连一丝运气都没寻得。”
谢云流重重地清了清嗓子。
李忘生这才回过神:“师兄,怎么了?”
“你还琢磨呢?”谢云流给他一栗子,“琢磨什么,有什么好琢磨的?”
李忘生抚着脑门,抱歉地笑了笑:“我觉得可惜。”
谢云流嘁道:“可惜什么?”
“毕竟他也是师兄。”李忘生道。
“……”谢云流声量高不少,“他不是!”
李忘生忍不住笑:“好好,他不是。”
逗人的意味太明显,谢云流呲他一声,懒得再入圈套。
二人盯着烛火旁熟睡的鸟,半晌,谢云流开了口:“只是他如此举措,对他俩都不是好事。”
“是。”李忘生轻声道,“好在阴差没有明着罚他,叫他来这儿走一趟,应当也是给了他最后一次机会。”
烛快燃尽,夜色攀得越来越近,谢云流轻抬起覆在身上的被褥,李忘生往他怀里凑得近些,轻轻吻了吻他的脖子。
“忘生,雪停了。”他道。
“是。”李忘生道,“风也停了,花应该不会再落了。”
“是吗?”谢云流嗤笑,“山顶那枝梅怕是要落尽了。”
李忘生屏息探寻,听到山上剑斩破风的猎声,无奈:“他去欺负那株梅做什么?”
“谁想得明白。”谢云流抓起他红印未褪的手,“我也想不明白他平白无故捏你手做什么。”
“不晓得。”李忘生如实道,“其实我觉得这个师兄,或许是受了些刺激。”
“是,脑子不太正常,我们别和他计较。”谢云流低声道着,却听门突然一阵动静,冷气从外头灌进来,叫床上两人都一个激灵。
来者是熟悉一道声音:“哦,我来得不巧了。”
谢云流嘀咕一句:“又是个脑子不正常的。”
李忘生无奈下床行礼:“三哥。”
谢云流翻了个眼,被李忘生拉着扯着,才不情不愿一道行了礼。
“太子不是起驾回宫了?真不知还回来做什么。”谢云流道,“寒暄的事,与贫道叙叙旧便足够了,不至于再拉着忘生谈天说地的,平白扰人休息。”
“真当我想在这儿久留?惹了那么一出事,你说你们是想留我呢还是想赶我?”李隆基也不客气,见他们目光疑惑,只得不打哑谜,“下山的时候出了些怪事,我来寻个说法。”
李忘生抬眸:“什么怪事?”
“仪仗队夜里下山时,竹林突然倒了大片,全砸在开路的车马上头。”李隆基郁闷,“实在晦气。”
谢云流瞧见他鬓角凌乱,冠都歪斜,怕是没少在马车里头受惊。
他没忍住笑了:“那殿下的运气确实有些差。”
“谢云流!”李隆基忍无可忍,“你真当我是傻子,看那身形和功法还瞧不出是你在捣鬼?”
谢云流茫然看向李忘生,后者尴尬笑一笑:“三哥,师兄一直在我身旁待着呢,哪有工夫出去捉弄你。”
李隆基还是不信:“你真一直待在这儿?”
“骗你也是欺君,我有胆子做这事?整个纯阳宫老小性命,还有你四弟的现下都挂在我身上,我可不敢惹恼太子,把好不容易得来的安生日子拱手让人。”谢云流道。
李忘生也道:“三哥,再不走怕是夜更深。难道你想留在这儿安歇一顿?”
李隆基顿时摇头,抱着胳膊只得冷哼一声,闷着气道一句走了。
谢云流闻言迅速钻回被窝,可外头脚步才远不久,又听一捧雪砸落,太子似是很气急败坏,嚷嚷着哎一声,杀人的心都有:“谁扔的雪!”
李忘生憋笑憋得难受,为着安抚兄长只得披了袍子往外头走:“三哥,我送送你吧。”
李隆基顶着满头雪回头瞪他,彻底叫人破了功。
笑声远去,屋内复归静谧。窗被打开,孤客踏月进屋,冷笑着看向李隆基离去的背影,神色难掩骄傲。
“你对他也太不客气了。”谢云流笑道,“毕竟是太子,总不能如此大不敬。”
“不解气。”孤客只道。
“他在你那儿干什么伤天害理的事了?”谢云流道。
孤客没吭声,谢云流便也不强问,烛火跃着,他把它灭了,重又取出一枚烛台。
“我想我该走了。”孤客道着,打断了谢云流的动作。
他抬眼:“如何走?”
“往山下走,总能走到什么能回去的地方。”孤客默了半晌,而后道,“我在找个心安之所。”
“华山不是吗?”谢云流问。
“不是我的华山。”孤客道,“现下这轮月亮,也不是该照在我身上的。”
“真可惜,我还想着你若是愿意,还能来此处歇息片刻,至少不会有性命之忧。”谢云流失笑,“唉,谢道长,你是想找,可你自己心不安,去哪儿都寻不得安处的。”
孤客居然没驳他,试图逃避般地去捧桌上已然熟睡的鸟,手势摆了千百个,最后还是忍不住道:“你说得对。”
谢云流看向他:“但你还是得走的,对不对?”
“是。”孤客起身,看似是要走了的模样,谢云流没送,却未料他又转过身,对他摊开手,“玉佩。”
谢云流茫然:“什么?”
“你的玉佩。”他问,“还在吗?”
“……什么玉佩?”谢云流试探着取出柜中那枚,“这只吗?装过他魂魄的?”
孤客看着他掌心里的玉,嘴角扬起个笑:“是,多谢。”
谢云流却自柜中取出另一枚相似的,交付到他手中:“拿去吧。”
孤客不解,他便解释:“如果你想做个念想,便拿这个吧。那个是他母亲留下的,我没权做主。”
孤客却呲他:“我不要冒牌货。”
“谁给你冒牌货了?!”谢云流气道,“这是同源的两块玉!”
“那也不一样。”孤客道,“……不一样。”
他喃喃着,叹了口气,又道:“我真恨你。”
谢云流莫名其妙地看他,看着他最后无能为力地接过那枚玉佩,释怀般地攥紧它:“我走了。”
脚步声迅速远去,谢云流回过头,门外人探出脑袋,小心问:“他走了?”
谢云流点点头,于是李忘生重新坐到他身边,伸手揽住了他的脖颈。他察觉到其中的安抚意,也顺从地窝进他怀中。
“真希望师兄一辈子也不要遇到这种事。”他道,“也希望那位师兄能好好的,别再执念于一些已经定数的结局。”
“我没那么脆弱。”谢云流道,“不会有事的。”
李忘生笑了:“好。”
笑声未歇,雪光却乍明,二人惊愕抬头,而后是博玉一声哀嚎。
“谁把我的山河炸了!”他惊叫道。
——
“陛下这几日把通缉令都撤了?”
谢云流睁开眼,才发现自己不知何时已身在一间酒肆。
身后人在嘀咕:“怎么平白无故把通缉令撤了?撤了那谢贼,我们拿什么挣金?”
“听闻是陛下做了个怪梦,醒来便把通缉令撤了。”另一道声音响起,“圣心难测啊,谁想得明白。”
第三人的语气却辛辣刻薄:“圣心难测什么?怕是梦到自己宫变时杀了太多人,连胞弟都没放过,良心不安了吧。”
谢云流一顿,听着那人被身旁二位友人捂住嘴,惊慌地转了话题。
重起的话题顿时没了让他窥听下去的欲望,谢云流起身留了银锭,重新汇入人潮之中。
此刻仍是长安酒楼人熙攘,雨后初晴,春日暖洋洋地至,桃花和着春风一道拂面来。谢云流抬起帽檐,转身端详之际,却见一位老道长领着个小道童与他擦肩而过。
他一愣神,与肩上鸟对视一眼,鬼使神差跟上二人的步伐,跟随着那对师徒,目睹着他们叩响了一户人家的门
他茫然地看着门匾上的李府二字,腿迈了几寸,还是起身落至府檐。
道长对着家主作揖,而家主身后夫人领出的孩童,目光涣散着,手胡乱摸索,竟是目不能视物,根本瞧不清楚东西。
谢云流捏紧了衣摆,半晌抬起手,徒手起了符。
被他续了命的鸟失去了稻草,像偶人被掏空了心,直愣愣跌进他掌中,很快便冰凉了身子,而那符被他捏了齑粉,星星点点散尽空中,是华山良久未见的雪。
他听到夫人惊呼一声,像夜里火乍明,似云中星乍现。
“他看得见了!”她道,“道长,他看得见了……”
那双眼复了明,四处张望着,最先对上的目光居然是他的。
谢云流捧了鸟,离去得杳无踪迹。
唯余雨后的花自墙外枝上落下,落了那孩子满头满脸的瓣。
也不知是谁赠的一场桃花雨。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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