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日升月落,熹微晨光自洞顶裂隙倾斜而下,驱散一夜寒凉。李忘生恍惚自梦中清醒,甫一睁眼便对上谢云流含笑的眸子,显然对方已醒了有一阵儿。 “早。”谢云流嗓音带着晨起的微哑,低头在他额间落下一吻,“睡得可好?” 李忘生下意识垂眸,耳根微热,强作镇定般颔首:“师兄早。” 他撑身坐起,环顾周遭,见篝火将熄,天色大亮,轻舒口气便要起身:“天亮了,回去吗?” “嗯。”谢云流随之起身,动作利落地将两人衣物整理妥当,“此处荒芜,什么都没有,待下山见过老贾后,师兄带你去吃好的!” “老贾?” “就是昨天你放倒的那厮。是我很久以前跟师父旅居扬州时认识的老友,泼皮无赖一个,如今倒是出息了,在衙门里混口饭。”谢云流伸手取下李忘生发顶沾着的草叶,顺手替他将发尾理了理,“昨天我喊他带人封山,说不得咱们下山就能遇上。” 正如他所言,两人离开山洞刚行至半山腰一处较为开阔的林地,便见前方人影幢幢,呼喝声隐约传来。当先一人眼尖,瞧见他们立刻挥手高呼: “谢兄!这边!” 正是昨日那“小厮”打扮的男子。 与之前不同,此刻他已换回公门服饰,带着十余名衙役,瞧来颇有几分威风。见到谢李二人安然无恙,他明显松了口气,快步迎上,抱拳笑道:“可算找着你们了!昨夜我按谢兄吩咐叫人封山搜寻,找到那采花贼尸首,却不见二位踪影,可急煞我也!” “区区采花贼能奈我何!”谢云流轻哼一声,意甚愉悦,“介绍一下,这是我师弟李忘生,忘生,这便是我先前所说那损友。” 李忘生稽首行礼:“贾捕头有礼。” “客气客气!”那人眉头微挑,似乎有些诧异,“两位竟是师兄弟?难怪昨夜那般默契,我还当——咳,不过李道长,在下并不姓贾,而是姓路,名中有‘贾’,乃是以母姓为名,现任本州缉盗捕头。昨日多谢道长出手相助!” 言罢复又看向谢云流:“老谢你也是,整日‘老贾老贾’地叫我,叫人误会!” “原来是路捕头。”李忘生耳根一红,更是歉然,“是贫道昨夜鲁莽,未辨明情况便贸然出手,惊扰了阁下布局,实在惭愧。” “哎,道长说的哪里话!”路捕头连连摆手,浑不在意,“道长也是心怀侠义,路某感激还来不及!再说,若非道长那一指,谢兄这‘新娘’扮得再像,那贼人未必肯轻易现身呢!”说着还促狭地朝谢云流挤了挤眼。 谢云流没好气地横他一眼:“你出的馊主意!” “哪里馊了!”路捕头不满,“我手下的化妆水平多强啊!昨儿新娘子可是美名远播,谁看了不说美?”言罢又若有所思看向李忘生,“话说回来,若是李道长先前就在——” “你还想打我师弟的主意?!做梦!”谢云流哼了一声,向前横插半步,侧身对李忘生道,“我昨晚就同你说,这厮性子促狭,活该被揍,你昨晚还是出手轻了。” 路捕头哈哈笑着拱了拱手,连声道“得罪”,转而对谢云流道:“谢兄,这次可真多亏了你!这采花贼祸害扬州多地已久,屡次逃脱,上峰催得紧。此番能将其击毙,可是解了我一大难题!这份功劳报上去,兄弟我说不定还能再往上挪一挪!” 他语气中带着几分如释重负和显而易见的兴奋,说到“往上挪一挪”时眼神更亮,腰板也不自觉地挺直了些:“以后二位再来扬州,有什么事尽管找兄弟我,只要帮得上忙,我倾力相助!” 谢云流笑了笑,语气依旧随意:“能帮上忙就好。你仕途顺利,是好事。” “好事,好事!”路捕头的嘴角翘得半点压不下来,意气风发道,“等文书下来,我定要好好谢谢兄弟!还有李道长!走,我让小的们备了庆功宴,咱们今日不醉不归!” “不急。”谢云流目抬手一拱,以目示意,“贼窟断龙石虽然落下,但我们来时路上有暗河通路,你们若有需求可去寻觅一番。” 路捕头精神顿时一振:“你是说——” 谢云流做了个“噤声”的手势,向他拱了拱手,“后续与我二人便无关联了,你自便即可。山中尚有琐事,我师兄弟便不多叨扰,就此别过。” 闻言路捕头一愣:“这就走?也不差这一日吧?等回镇上,我安排……” “不必麻烦。我还得先回客栈收拾一下,走得晚了回去后师父要生气。”谢云流打断他,语气温和却不容置疑,“庆功宴就不去了,你们尽兴便是,后会有期。” 说罢,对李忘生微一颔首,便转身向山下走去。动作干脆利落,虽未失礼,与方才见面时的熟稔相比,却透出一丝不易察觉的疏离。 见他转身,李忘生亦向路捕头稽首告辞,快步跟上。他敏锐地察觉到,自路捕头提及“功劳”、“升迁”之后,师兄周身的气息便有了细微的变化,却并未直接询问,待行出一段距离,方才侧首看他: “师兄不高兴?” 谢云流脚步不停,不答反问:“怎么这么说?” “感觉。”李忘生想了想,“师兄周身气场变了,似有怅惘。”且眉眼间也较先前沉静几分,不再若最初老友重逢时那般飞扬神采。 “……这么明显吗?” 谢云流脚步微顿,轻舒口气,自嘲笑道,“我还当自己隐藏得很好。” 他再度迈步,叹息道,“只是觉得……他如今一心仕途,日后打交道的机会怕是少了。” 仿佛应和着他的话,半山腰处隐隐传来神气活现的呼喝声,分明便是那路捕头。李忘生转头向后看去,隐隐能瞧见半山腰上,那位路捕头正双手掐腰颐指气使,与面对他二人时的亲和模样截然不同。 “权柄熏人,臭不可闻。”谢云流自也听到了随风传来的喧嚣声,摇了摇头,“不必管他,走罢!” …… 下山之后,两人先去客栈寻了行李物品,又在镇上随意找了家干净的铺子打了个尖,用些便饭。中途还看到一群官差扛着箱子吵吵嚷嚷穿街而过,那位志得意满的路捕头赫然在列,只是谁都没开口叫他。 见谢云流目送对方远去,意甚怅惘,李忘生若有所思地看了他片刻,忽然开口:“师兄不喜与官场中人来往?” 谢云流收回视线,看向李忘生时眼底有些无奈:“你可真是——”一如既往的直白。 他轻叹口气,“并非不喜,只是道不同罢了。” 李忘生不解:“如何不同?” 谢云流拎起茶壶将两人面前的水杯满上:“我曾有个好友,出身富贵,性子却与我投契,也曾一起纵马高歌,快意恩仇。后来他机缘巧合,身居高位,又一朝失势,命在旦夕。我念及旧情冒险去救,却反遭他手下背刺,险些被逼得离山叛门,以保全纯阳清誉。” 他语气平静,所说之事却让李忘生大吃一惊:“竟有此事?!”他略一回忆,猛然想起一桩旧事,“约莫十年前,师父曾在信中提及师兄突发腿疾,需静养数月……莫非与此事有关?” 谢云流正沉浸在往事之中,闻言俊脸一垮,有些恼羞成怒地瞪他:“师父怎么连这个都同你讲?!” 李忘生忍不住抿唇轻笑:“师父常在信中说些师兄的往事,以警醒忘生不得轻忽。” 笑过之后便又蹙眉,叹息道,“原来当年之事这般凶险,难怪师兄耿耿于怀。” “并非耿耿于怀,吃一堑长一智罢了。”谢云流屈指轻叩桌面,语气淡然且通透,“人心易变,权势惑人,此乃常态。今日之友,明日或因立场不同,或因前程各异渐行渐远,甚至立场相悖,官场、江湖,莫不如此。与其强求始终如一,不若相聚时倾心相交,缘尽时洒脱放手,彼此留份念想,也好过日后面目可憎。” 他这番话并非愤世嫉俗,而是带着种勘破后的平静与豁达。李忘生静静听着,心中触动:眼前人眉宇间虽有对旧日情谊的惋惜,却并无滞涩怨怼,反而有种“得之我幸,失之我命”的朗阔。这份身处漩涡却能保持本心、不为外物所缚的通透与洒脱,正是他多年来虽向往却未能全然做到的。 钦佩之意油然而生,李忘生不禁想起自己困守潞洲的那些年,因一个预言而画地为牢,虽是为保全家人,何尝不也是一种执念与畏惧? 相较之下,师兄这般“尽人事,听天命”的豁达心境,更显珍贵。 “怎么这样看我?” 见李忘生半晌不语,只怔怔瞧着他,谢云流不由失笑,屈指去弹他眉心红痣,“发什么呆?” 手指触及眉心,却只剩轻轻一点,李忘生本能后仰,释然笑道:“师兄豁达,忘生不及。” “跟个小老头似的!”谢云流含笑摇头,手指变戳为揉,在他发顶搓了搓,“你性子纯直,本就不该被那些污糟事困扰。日后有师兄在,保管让你也逍遥自在起来!” 他这话说得自信又亲昵,带着十足的庇护意味。日光透过窗棂照在他身上,驱散了方才谈及旧事时那一点微末阴霾,重新变得耀眼起来。李忘生被他揉得微微偏头,耳根泛红,心底却因他这话泛起暖意。 他看着师兄明朗的笑意,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温热的茶杯边缘,忽然生出几分倾诉之欲:若是师兄,说不得能解他心中疑惑。 思及此,话语已脱口而出: “师兄还记得我昨夜同你提起的天机之事吗?” “自然记得。怎么?” “这些年来,我曾反复思量个中缘由,不知究竟是何等深仇大恨,会因我离去便招致灭门之祸,又会因我留下而化解。” 提及往事,李忘生语气平静,目光却投向窗外,仿佛穿透时光,回望那段懵懂而压抑的岁月,“直到后来,家中约束渐去,我得以查阅一些旧日文书,又结合零星记忆,才渐渐想通。” 他顿了顿,语调更低了些:“我之生身父母,并非潞州李氏。李家上下,原是我生父家中仆从,奉命照料于我。彼时有仇敌虎视眈眈,觊觎我家中人性命,生父将我寄养在李家,实是为避祸。所以——” 他转回视线,看向谢云流,唇边带着一丝苦涩的弧度,“我若安分留在李家,他们便仍是‘忠仆’,有价值,可保全。我若擅自离去,他们便失了看守之责,更有泄密之虞,对某些人而言,自是……留之无益。” 谢云流瞳孔顿时一颤。 李忘生的话虽说得含糊,个中寓意却是何等残酷!自小提心吊胆、念兹在兹的灭门之祸,竟只是权力倾轧中清除隐患的冷酷手段,杀人者更是血亲,还打着保护他的名义——这个真相未免也太过残忍。 难怪师父当年语焉不详,个中肮脏与冷酷,确实难以对一个孩子言明。 可忘生何辜? 一股无名火骤然从心底腾起,却又无处发泄。谢云流凝视着眼前人,心中满是怜意,却只能伸出手,紧紧握住李忘生微凉的手掌,一时语塞。 感受到掌心传来的温度,李忘生心中最后一丝阴霾仿佛也被驱散。他反手握回去,叹道:“约莫六年前,我生身父母那边终于彻底挣脱桎梏,我的行踪不再需要保密,潞洲李家的任务完成,灾劫自破,我才得以恢复自由身。只是身虽自由,心却……” “那又与你何干?”谢云流忽然打断他,语气斩钉截铁,“忘生,你听好:那些算计、权衡,以及所谓的‘不得已’,是做出选择之人的业障,绝非你的过错!你因仁心孝念甘愿画地为牢十余载,已是尽了本分,对得起天地良心,对得起李家养育之恩。至于那些利用你,甚至意图牺牲他人来达成目的的所谓‘亲人’……” 他握着李忘生的手紧了紧,眸色锐利,“他们的所作所为,是他们种下的因,自有其果报轮回。你无需,也不该将他们的罪责背负在自己身上。道家讲求道法自然,顺势而为,但更重本心澄澈,不为外物所滞。你因预兆而守,是顺势;如今桎梏已去,便该放下,亦是顺势。若一味沉溺于过往阴霾,岂非违背了自然之道,也辜负了你挣脱樊笼、游历天下的本意?” 李忘生怔怔地望着他,师兄的话语如同惊雷阵阵,将他心头迷雾尽数驱散:是啊,他困守,是为保全;离开,是因威胁已去。他始终遵从的是内心的道义与对家人的守护,何错之有?为何要因他人的冷酷算计而自我折磨? 见他神色震动,谢云流语气放缓,带着引导的意味:“你再想想,若你生身父母当真全然将你视为棋子,又何必大费周章将你寄养,保你平安?其中或有不得已,或有私心,但也未必没有一丝骨血亲情。只是他们身处漩涡,行事早已身不由己,所思所虑,已非寻常人家的温情。这等天家……呃,这等高位者的纠葛,本就浑浊不堪,你我方外之人,何必深究,徒增烦恼?” 他话到嘴边,硬生生将“天家”二字含糊带过,但李忘生何等聪慧,已明白师兄定然猜到了自己的身世,却并未点破,更无探究之意。这份体贴与尊重如暖流包容,让李忘生心头酸软,最后那点因身世秘密而生的忐忑也烟消云散:很显然,师兄虽憎恶官场天家,却并未因此憎恶于他,而是全然站在他的立场上为他考量。 何等体贴! 思及此,他长长舒出一口气,仿佛将积压心底多年的沉郁尽数呼出,眉眼间终于染上真正的释然与轻松: “师兄说得是。是忘生执迷了。” 他抬眼看向谢云流,目光清亮,“过往种种,譬如昨日死。往后种种,譬如今日生。” 谢云流见他终于想通,心中大石落地,忍不住又伸手揉了揉他发顶:“这才对嘛!我谢云流的师弟,合该这般豁达通透!” 他动作亲昵自然,手下力道却着实没分寸,李忘生分明感觉到碎发被揉出,盘好的发髻也松了几分,却并未躲闪,反而微微仰头配合,眼底漾开浅浅笑意: “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忘生受教了。” 看着他那清隽面容上终于露出毫无阴霾的笑容,谢云流只觉心中畅快无比,先前因昔日好友终将陌路生出的那点怅惘亦被抛到九霄云外。他忽然起身挤坐在李忘生身边,大剌剌将人一揽,压低声音,戏谑又认真地与他咬耳朵: “再说了,管他什么皇子王孙,如今你只是纯阳宫的李忘生,是我谢云流的师弟,将来还是……”他顿了顿,笑意更深,“我的道侣。那些陈年旧账,与我们何干?” 李忘生耳根瞬间红透,却并未反驳,只是轻轻“嗯”了一声,唇角弧度愈发明显。 那抹红着实惹眼,谢云流忍不住张口咬住,又在对方受惊推开时心满意足地坐直,大手一挥,像是要将那些纷扰过往彻底扫开:“都过去了。那些腌臜事不想也罢,从此天高海阔,你我逍遥世外,再不与那些权柄纠缠便是!” 他的声音清越,带着一往无前的洒脱。李忘生重重点头,只觉心悦,轻声应道:“好。都听师兄的。” “走,现在就回纯阳!”谢云流眼中光彩熠熠,拉着他的手便站起身,“师父见到你我一同回去定然欢喜!咱们纯阳宫,才是真正的家!” 阳光正好,落在两人相牵的手上,温暖而坚定。他们相视一笑,携手走出茶铺,将那些关于天机、关于身世、关于过往的阴影尽数留在身后,身影飘摇间向着华山的方向联袂而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