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背景] 【完结】系红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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超自然小飞蛾 | 2024-10-10 12:30:42 | 显示全部楼层
(十九)

  谢云流掀开厚重的帐篷门帘,脱下外衣、卸下佩刀。少倾,洛风在外头喊了两声,浪三归过去给他打起帘子,他手上托盘载着一大盆热腾腾的馄饨和四副碗筷。
  洛风把汤食箸筷搁到桌上,边往小碗里舀馄饨边问:“师父,你让师叔住哪儿了?我去喊他来吃饭。”他给谢云流盛好一碗,浪三归把木勺接过去,给他装了满满一碗,又给自己捞出五六个。
  待浪三归分完,谢云流径直坐下拎起筷子。“人齐了。吃吧。”
  洛风顿时僵在原地。“什么情况?师父你没把师叔带回来?你俩聊完了?又谈崩了?你把师叔气走了?”
  你小子倒一点不担心是我没把人救出来,谢云流想,不是你质疑我被祁进一剑划拉出个好歹的时候了。但你胳膊肘怎么老是朝外拐?怎么上来就“你把师叔气走了”,凭什么不是“师叔把你气走了”?李忘生那闷葫芦横竖敲不出一声脆响,哪次不是我让他气个半死。
  脑海中浮现出李忘生捂着袖口的手,谢云流几乎感到胃痛。他夹起一只蒸腾白气的馄饨。“人家不用我操心。”
  洛风内心的小人抱头嚎叫。他好不容易借谢云流的伤情把李忘生千里迢迢吓唬来,如何忍得事情这般潦草收尾。李忘生被醉蛛困囚多日,身上必有伤病,昆仑冰天雪地比纯阳更甚,他怎么放心让师叔一个人返回纯阳。洛风越想越急,饭也没心思吃了,立马要去找人。
  谢云流正在气头上,洛风劝不动他,他也不拦洛风。洛风穿衣取剑,把盆中余下馄饨打包进食盒,快步揭帘离去。
  浪三归头也不抬地搅和碗里的馄饨。“师父,”他问,“那醉蛛老头什么水平?”
  谢云流不假思索,“杂碎。”
  浪三归点着自个儿的下巴状若沉思,“江湖传言道,李掌门紫霞功法与太虚剑意皆臻至化境,怎么能让醉蛛轻易生擒?”
  “我还没嫌你乌鸦嘴呢。”谢云流拿眼刀剐他,“李忘生确是遭那老毒物暗算。”他冷哼一声,“鼠辈行径,令人不齿。”
  浪三归感叹道:“俗话不假,江湖一报换一报呐。”
  谢云流用力把嘴里馄饨咽下去。“说的什么狗屁?李忘生何曾暗算……”他的话尾微妙地弱下去。他和浪三归大眼瞪小眼地沉默片刻,低头继续夹馄饨,“此话再不准提。”
  “徒弟知错,不该口出狂言。看来师父跟李掌门把误会解开了。”浪三归奇道,“那师父怎么还一个人回来?”
  谢云流打量他不停在碗里拨转的筷子,“你碗里馄饨有那么烫吗?”
  浪三归叹气道:“不是烫不烫的问题。徒弟方才在厨房尝过,大师兄的手艺……实在不敢恭维。”他小声嘀咕,“倒多亏师父让大师兄去追李掌门了,否则这碗馄饨徒弟真不知道如何当着他的面吃完。”
  谢云流夹着馄饨的手僵在半空。犹豫片刻,还是塞进嘴里。
  “师父不愧修道出身,定力绝佳。”浪三归装模作样地感慨,“想必做饭跟练剑一样,亦讲究个熟能生巧。”
  “奇珍佳肴亦不过充饥之物。”谢云流说,“既是你大师兄亲手做的,便不在乎口味,而是在乎心意。”馅料滋味仍在舌尖口腔,不是熟悉的味道,却是熟悉的配方。“这么多年过去,难为他还记得。”
  “师父是说大师兄?”见谢云流不接话,浪三归眨眨眼,“啊,师父是说李掌门。”他咬开半只馄饨,盯着薄皮里的菜馅端详,“纯阳饮食当真朴素。这么口馄饨竟能让李掌门钟情这么些年?”
  谢云流清清嗓子。“当年我做的。”
  浪三归迅速把剩下半只馄饨填进嘴里,胡乱嚼嚼咽下去。“原来是师父的手笔,难怪如此别出心裁。”
  谢云流撂下筷子,“爱吃不吃,哪儿那么多废话。”
  浪三归试图找补:“好菜谱还得配好手艺,估计大师兄尚未来得及师父真传就……呃……”
  谢云流冲他翻个白眼。不错,他离山的时候洛风比灶台也高不出几分。洛风的厨艺八成是师承李忘生,清汤寡水,主打健康无毒饿不死。
  洛风的馄饨做得真的很一般。浪三归垫了几口便再吃不动,好在觉不出饿。他托着腮帮子问谢云流:“师父,能抽空给做个原版的给徒弟我尝尝吗?”
  “有的吃就不错了。”谢云流朝他瞪眼,“你小子挺有出息,还敢要为师给你做饭吃?”
  浪三归点头如啄米,“是是是,徒弟不配。徒弟等着去纯阳沾李掌门的光。”
  谢云流心想,大胆,你小子给我下套。
  浪三归貌似诚恳地发问:“师父,这一碗馄饨的光,徒弟什么时候能沾上?”
  谢云流不再搭理他。他面无表情把碗里馄饨扫荡干净,取刀拂袖而去。
  倔老头真矫情。浪三归味同嚼蜡地吃掉碗里最后一个馄饨,瞅瞅桌上洛风没动的那碗,走出帐篷招呼外头的岗哨弟子:“大师兄的手艺,你们想不想尝尝?”

  洛风往荒山废殿外追出好几里地,梯云纵、逍遥游、蹑云逐月接连使出,瞧见李忘生身影后更是不管不顾,便赶边喊:“师叔!师叔你等等——”
  意识到气力值不足的时候,他已经一头扎进雪里。李忘生听见动静连忙回身把他从雪地里拽起来,洛风顾不得掸去浑身雪泥,死命抓住李忘生的胳膊。“师叔,师叔你别走。”
  此话出口,恍如梦回景云三年的扬州码头。那时他满身泥水地呼喊师父,却只得眼看他乘船远渡。一去三十年,空留长思念。
  但他终究顾忌李忘生的伤势,手上松开力气。“师叔,那醉蛛可有伤你?”
  李忘生摇头,“只是封人内力的药物。毒性已解,不必担心。”
  “我才不信。”洛风抬手就要掀李忘生的袖子。“师叔和师父一样,惯会嘴硬,不到撑不住的地步定是半声也不肯吐露。”
  李忘生捂住袖口想,你跟你师父才是一模一样,二话不说便来掀人衣服,成何体统。
  洛风仗着辈分低,任性起来比谢云流还难缠。他揪着李忘生的袖口不撒手,终于撸起袖管看得一眼。
  啊,还真没事儿。
  洛风把李忘生的衣袖理顺平整,挠挠头发摸摸鼻子,“师叔,抱歉,冒犯了。”
  “无妨,关心则乱。”
  洛风扑进李忘生怀里,“师叔,你吓死风儿了。”
  李忘生教他压得倒吸一口冷气,洛风警觉地拉开距离。他盯着李忘生的胸口,“我就知道!”他把李忘生半扶半推地弄进路旁破庙中坐下,从随身行囊里翻出金疮药。李忘生知道自己拗不过心急如焚的洛风,干脆放弃抵抗,任他拆衣抹药。
  洛风轻柔和缓地把药粉涂在咬痕上。那毒蛛偏爱咬人躯干,是故李忘生胸前伤痕看得人头皮发麻,而手臂脖颈完好无损。伤口细浅并不渗血,若非洛风少年心性莽撞失礼,怕是难以发觉。好在多数已经结痂,想来那老怪尚未用什么恶戾的毒物,李忘生受的确实是皮肉轻伤。
  “兴许不及回到纯阳便可痊愈。”李忘生宽慰道,“这么大人了,别动不动哭天喊地。你是纯阳大师兄,得有大师兄的样子。”
  “上个纯阳大师兄倒是铁石心肠,师叔要我学他吗?”
  李忘生扬手推他脑门。
  “都怪师父。”洛风咕哝。什么事儿都一个人扛,生出心魔也要自己闷熬,最后憋个大的吓得人魂飞魄散,还以为刚找回来的师父又要没了。渡过瀛海尚能回返,跨过奈何桥可是真没回头路。
  李忘生听在耳中,以为他怪谢云流引来醉蛛。“意外之事,怪不得他。”
  “师叔,你惯会替他说话。”洛风收起药瓶,帮李忘生整理好衣衫。“他自己的伤瞒着就算了,你的伤他怎么也不管?敢情疼的不是他?”
  “是我自己要走。”
  “为什么要走?师叔你好不容易决心下山,路上磨磨蹭蹭数番犹豫,怎么船到桥头又打退堂鼓?”
  因为我想见的人,果真不愿见我。李忘生心想。
  先前他早早察觉谢云流潜藏房梁之上,那人却未急于出手相救。他与醉蛛言语交锋间将心中所思委婉透露,谢云流张口却仍语带讥讽。知道你在一旁又如何?当着醉蛛的面,我所言虽非句句直白,却并无半分虚假。你倒好,说什么“江山易改,本性难移”,什么“来便来,走便走”,什么“或许是来看看你如何死去也是未必”?莫非真当他李忘生没有脾气!你出口伤人,便休怪我不爱搭理。你厌烦于我,我自不去你眼前碍事。
  这些话他当然不能如实对洛风讲。他搬出对付谢云流的说辞,“本就是来看看你师父的伤势。既已见他无碍,我便应速速返回华山,纯阳尚有诸多事务亟待掌门操持。”
  “师叔,你跟我打官腔。”洛风毫不留情地戳破托词。“是不是师父那张硬嘴把你顶跑了?”
  正是。李忘生暗答。
  洛风见他不说话,心下了然,不再追问。“师叔,你要走,我也不好拦你。你是掌门,总归不好离山太久。”他卸下背上食盒,推到李忘生面前揭开。“先吃点东西吧,刚出锅的。路上耽搁些工夫,刚好温乎。”
  李忘生认得碗中物什:生进二十四气馄饨。
  起初是洛风生病没胃口时谢云流给他开的小灶,为了哄小孩吃饭,李忘生便说这是他幼时最爱吃的东西,鲜香清美、食到病除。同套说辞次次沿用,教洛风信以为真,再不好改。
  后来谢云流离山,祭天大典行毕,李忘生心力交瘁大病一场。洛风踮脚够着灶台煮出碗糊糊赖赖的馄饨端到李忘生床前,细嫩小手被滚热碗壁烫得通红。
  “师叔,风儿给你煮了馄饨。师叔吃了这碗馄饨,病就会好了。”
  馄饨煮得散碎,包不住的猪肉、青菜和虾仁漏进汤里,味道和卖相一样差,汤水不及眼泪咸,李忘生却捧着碗吃得搁不下筷。
  他钟情的从不是那碗馄饨。
  而今,一碗干净漂亮的馄饨摆在他眼前。他提筷夹出一只放进口中。
  果然不是谢云流包的。
  他真是痴心妄想。谢云流恨他恨得心魔丛生,岂会再为他洗手作羹汤。他食不知味地吃完馄饨,把碗筷放回食盒中。“风儿,回去吧。”
  “师叔。”洛风把食盒盖好背回肩上,“风儿斗胆问一句。如今,师父算师叔的什么人?”
  他既如此问,便无法再答师兄弟。算仇家?可谢云流刚救了他的性命。算陌路?可他不远千里跑来看他。算朋友?李忘生心中发笑,他与谢云流做朋友比做陌路还荒诞。还能算什么?数年过往在他脑海中走马灯般转遍,他最终答道:“家人。”
  他自嘲地想,谢云流该算我未过门的郎君。任他在外漂泊数十载,我仍在华山等他回家成亲。
  “风儿算师叔的家人吗?”
  李忘生让他问得一愣。风儿是他眼皮子底下长成的孩子,是谢云流亲手带大的徒弟,打记事起就在剑气厅、太极殿轮换睡住,十次离宫游玩九次携他,从小宠到大,如何不算?
  “当然算。”
  洛风点点下巴,“师父是师叔的师兄,风儿是师叔的师侄,若师父和风儿都算师叔的家人,那纯阳上下诸位师叔、诸多弟子皆算师叔的家人?”
  “怎能如此类推……”
  李忘生明白过来。洛风是要替他师父问个清楚,问他李忘生是否还在意昔年情愫,是否仍想办成那场合籍大典。洛风、于睿、甚至博玉,多少年明里暗里都在问他这个问题。彼时他面前是一场没有尽头的等待,大可顾左右而言他糊弄过去。但现在谢云流回来了,谢云流就在昆仑山刀宗营地,与他吃着一口锅里煮出来的馄饨。纵使回到纯阳,洛风寄来告知谢云流近况的信早在他案头摞了一大叠,容不得他装看不见。
  遥遥无期如今近在眼前,他再无理由继续逃避。是进、是退,他必须要选。
  “师叔,”洛风小声说,“师父有心魔。”
  预料之中。祁进功力远在谢云流之下,仓促一剑绝不可能使他重伤昏睡。那日遗迹之中他瞳眸赤红,想必是心魔破茧而出。谢云流幼时经遇战乱,青年遭逢大变,痛苦与遗憾交织缠裹,难免生出魔障的茧。
  “裴大夫说,即使借寒冰诀之力,也只能暂时压制。心病仍需心药医,解铃还需系铃人。”洛风横下心要说到底,“师叔,师父神志不清的时候,喊过你的名字。”
  李忘生不觉意外。新仇旧恨交叠堆积,谢云流大概恨他入骨,因而魇中对他喊打喊杀。
  洛风继续道:“他问你为什么丢下他。”
  李忘生惊惶抬眼,脱口而出:“我何曾……”
  他慌忙打住,自知失言。
  洛风扬眉一笑,拱手施礼:“洛风多嘴冒犯,不敢再言,望师叔海涵。”

  送李忘生离开后,洛风回到刀宗主帐。门口守备弟子见了他纷纷倒退一步行礼,洛风被他们噤若寒蝉的模样搞得摸不着头脑。
  谢云流不在帐中,盆碗勺筷也已收拾干净。浪三归站在案头翻册子,见洛风回来,捧着册子快步上前。
  “大师兄,李掌门那边怎么样?”
  “皮肉轻伤。师叔动身回纯阳了。”
  “真是轻伤?”
  “什么意思?”洛风歪头不解,“我骗你干嘛?”
  浪三归把手中册子往洛风眼前一塞,哗哗翻动,“大师兄你看,这是刀宗未来一个月的事务安排,可以用两个字概括——”浪三归伸出两根手指,“没事。”
  洛风一头雾水,“师弟,你什么意思?”
  浪三归合上册子,神秘兮兮地压低声音:“大师兄,我有一个绝妙的想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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超自然小飞蛾 | 2024-10-10 12:31:10 | 显示全部楼层
(二十)

  事情发展得太快,令人始料不及。
  李忘生腰酸腿软地躺在床上,倦意朦胧的视线描摹着谢云流的轮廓。谢云流睡得很沉,压在他腰上的手臂纹丝不动。李忘生与他面对面侧卧,清朗月光下,目之所及满是他风霜刻琢的容颜。
  此情此景他肖想过太久,如今梦境照入现实,他甚至舍不得眨眼。
  天边流云,终又被他拢入襟怀。

  事情要从几个时辰前说起。
  时近戌时,李忘生结束一天的事务,从三清殿返回太极殿。他换下外衣,洗漱沐浴。药浴蒸汽洗去浑身疲惫,他正在木桶里泡得惬意,屋内灯烛闪烁几下,骤然熄灭。
  李忘生一愣,旋即拍拍脑门,暗道疏忽。他方才只点了屏风后面一盏灯烛,却忘记那根蜡烛昨天就快燃到尽头。今日头脑昏胀地回来,只想赶紧收拾睡觉,哪还记得更换火烛。
  算了,住了几十年的地方,闭眼都能摸到床上。他疏懒地躺回浴盆里,合目养神。蜡烛什么的,明日再说。
  咚咚。
  他闻声皱眉。这个澡真是泡不安生,他忿忿地想。一盏茶前蜡烛熄灭,现在又有人跑来敲他的门。没看灯都熄了吗,掌门也要睡觉啊!浴桶中水尚温热,他真是不想起身开门。
  敲门声响过一次再没动静,或许是大胆弟子的恶作剧。李忘生决定当没听见。
  咔哒,滋扭,砰。
  他悚然睁开眼睛。内力自行流转凝聚,手中剑诀蓄势待发。太极殿位处纯阳宫腹地,何等狂徒胆敢趁夜翻窗,潜入掌门殿内?
  他屏息不动,屋内水声静止,只剩火炉噼啪轻响。来人轻功了得,他尽力竖耳,才能捕捉到些微脚步摩擦。那人在往他床边去。
  莫非是刺客?
  被褥翻动的响声在这寂静中宛如晴天惊雷。李忘生身形闪动,瞬息之间出水裹袍,提起架边长剑直刺那人右肩,却被他背后长眼般侧身躲过。
  李忘生转势再攻。他剑出凶锐,寒光疾动引出气振嗡鸣。他起初并未留力,然而凌厉招式虽逼得闯入之人连连退后,却悉数被他稳稳化解。
  此人不仅是个高手,还很熟悉纯阳武学。李忘生渐渐收势,他意识到面前之人只守不攻,似是无意与他交手。他持剑将人抵在墙角,挥手以内劲点亮桌上灯烛。
  烛光跃起,李忘生扬剑挑开那人兜帽。昏黄灯火下,他呼吸一滞。
  “师兄?”
  谢云流抬起头,眸色暗沉。“这就是洛风所谓‘身中奇毒’的师叔?”他冷冷开口,“我看他师叔全然无碍,好得很呐!”
  李忘生收剑搁下,局促地拉紧身上单袍。“师兄,你、你怎会在此处?”
  谢云流从墙角走出来,站到桌前。他眉目神色被烛火映得晦明难辨,李忘生下意识地后退一步。
  “我怎会在此处?呵,不错,李忘生学艺不精教人拿了,与我何干?我算他什么人?”他眯眼打量李忘生,“李掌门这副打扮倒是不与我见外。”
  李忘生在热水里泡了一刻多钟,又冒着寒气与他动手,此时体肤燥热,浑身红透。刚才急于迎战,匆忙抓来件外袍遮掩出浴胴体,水迹将布料洇得斑驳,潮漉漉地贴着皮肤。打斗之时无暇多想,现在两相对立,情状不免令人发窘。他顾不上答话,转身快步朝屏风后面走,“师兄稍等,我去换件衣……”
  谢云流猛力将他拽住。
  “转过来。”
  李忘生不动。
  “转过来!”谢云流提高音量。李忘生抽身想走,谢云流干脆堵到他身前,二话不说,伸手扯开他的前襟。
  他胸前密密麻麻暗淡疤痕看得谢云流头皮一炸。李忘生一手扯紧腰间衣物,另一手试图合拢领口却被他粗暴拍开。他直勾勾地盯着那些落痂褪色的伤疤,魔怔似的伸手去碰。冰凉指尖沾上烫热皮肤,弄得人阵阵激灵发颤。他的手指拂过整片胸膛,李忘生抿唇耐住不适,任他逡巡。
  “疼吗?”谢云流忽然问。
  “不疼。”李忘生答。
  “骗子。”
  李忘生心里一刺。
  “大骗子,”谢云流继续说,“教出洛风那个小骗子。”他的手仍按在那片伤疤上,“我也被那蜘蛛咬过。疼不疼,我岂会不知。”
  李忘生躲开谢云流的触碰,再度抬手合拢衣襟,“伤痂已落,早不疼了。”
  谢云流眼看他走到屏风后面,听他窸窸窣窣地穿衣服。他站在原地握了握拳,扬声道:“别套那身繁文缛节了。见李掌门从容无恙,”他将李忘生在醉蛛殿内说给他的话原样奉还,“谢某自当离去,不必送了。”
  “等等!”李忘生中衣凌乱地追出来,“师兄留步。”谢云流朝他挑眉,他犹豫片刻,“忘生……有话与你说。”
  谢云流闻言嗤笑,“难得,李掌门居然与我有话可说。给剑帖时不说,昆仑山上不说,还以为李掌门与我已是无话可说。”
  “师兄奔波回返,想必亦是有话要说。”
  “是吗?”谢云流行至窗前,插好栓销。“李掌门觉得,趁夜翻窗而入的人是有话要说?”
  他走回李忘生身前,神态自若地抚平他衣上皱褶,拈起尚未系全的衣扣,从胸肋往上慢条斯理地一颗颗系好。他把李忘生妥帖严密地掩进衣服里,替他正好衣领,捞起他散乱的湿发顺到颈后。
  “外人面前,李掌门还是应该收拾好仪表。”
  李忘生抓住他贴在颈侧的手腕。“师兄不是外人。”
  谢云流斜睨他的动作,“李掌门怎好对‘敬重之人’如此轻浮。”
  李忘生明白过来。谢云流定是那日蹲在房梁上听了个字面意思就开始胡乱猜测,自己把自己拐进沟里,倒怪他无情伤人。
  笨蛋师兄。脑子挺快,可惜净会瞎想。
  想通关节,他手上力气松了几分,虚握住谢云流的手腕,指尖磨蹭内侧筋管。谢云流被他摸得眯起眼睛,“李忘生,你这是什么意思?”
  “纯阳门内之事,总不好当着那毒物道明。”
  “那日殿中你在撒谎?”
  “非也。”李忘生扣住他试图撤回的手腕,“师兄,你别急。什么话落到你耳中只剩一半,曲解意思反说成遭人蒙骗。”李忘生忍不住埋怨,“你这急性子何时能改。”
  “分明是你模棱两可,不肯给句明白话。”谢云流挣动手腕,“少来颠倒黑白。”
  李忘生并不放手,“当年神策围宫,三清殿外的香炉是不是师兄碰倒?”
  “是又如何?”谢云流沉声反问。“李忘生,你现在要与我论当年之事?”
  “长安城外,你让我回去找师父,你说师父一定有办法,你说你一定会回去。”李忘生喃喃,“可我再未在纯阳宫中见到你。我下山接应,却见你从山上……你为什么要走?这些年我反复回想当时情景,实在不明白你为何偏信我蓄意害你。长安城外你还对我温言细语、性命相托,怎么顷刻便是天翻地覆?”
  “那天晚上,你一道明晃昭彰的镇山河引得凌雪神策围困纯阳。但毕竟是我孤身犯险在先,让你回山的时候,我就已经做好只身顶罪保你无虞的打算。不料,我冒死回宫,竟听你对师父说,朝廷疑心是因我而起。我顿时心神大乱,错以为……我想拿命换你,你却要推我去做替罪羊。”谢云流移开视线,“一念差,步步错,便落得如今这幅光景。”
  “荒唐。”李忘生的视线不依不饶地追上去,“荒唐可笑!那夜我见剑气厅灯灭楼空,你架上剑无影,我桌上信无踪,当即马不停蹄从华山追到长安。城郊与你分别,我回到宫中更是提心吊胆、坐立难安。我与师父绞尽脑汁商议万全之策,生怕有所疏漏,结果仅凭几句没头没尾的话,你就认定我是蓄意相害?”他掐紧谢云流的手腕,“早知如此,我不如直接跳下去用肉身替你挡那两剑,死也死个清白。”
  “你胡说什么?”谢云流厉声打断,“谁要你来挡!那几个凌雪阁的喽啰根本奈何不了我,何用你去白白送死!”
  “怎么,”李忘生笑道,“你心疼我?你说我‘赶尽杀绝’‘邀功请赏’‘步步为营’的时候倒是绝情得很呢。”
  谢云流拧起眉头,“绝情?你怎么不去尝尝戌时二刻林中苦等的滋味!”
  “你不是见过苏鱼里了?他没告诉你,未及戌时一刻我便同他快马下山,妄图拦住你?”
  苏鱼里自然说了。
  “你让我回去找师父,你可听过他老人家想的究竟是什么办法?他什么都没来得及说就被你打伤,转头你便不管不顾地喊什么‘一人做事一人当’。长安城外你对我说,有你在,不会有事。你所谓的‘不会有事’,就是你一人面对千军万马,让其他人都做缩头乌龟?你是不是觉得自己很有本事、很有担当?你当我和师父是什么?谁用得着你一人做事一人当!你想护纯阳,难道纯阳不想护你吗?你不想让师父进退两难,难道师父不想保你周全吗!”
  李忘生声疾色厉,“师父本已做好与天家谈判周旋的打算,此举兵行险招,你那一通胡搅更是雪上加霜!你走之后,师父与天家苦谈数日方才归来,他为你殚精竭虑弄得形容憔悴,你呢?一走多少年杳无音讯,师父逢年过节总要叹气伤神。师徒十四年,纯阳六载,你甩下一句‘再无干系’就尽数斩断?师兄,”他将这个称呼咬得极重,“天底下哪有这样的道理!”
  谢云流甩开他的手。“我谢云流愧对师父,我心知肚明。若有幸再见他老人家,我自会请罪,任骂任罚。可你知道我为什么听得几句话便失了方寸仓皇逃走?”谢云流苦笑道,“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让我万念俱灰弃山而去的,正是你李忘生啊。”
  雪花又开始在他眼前翻飞。
  “自神龙元年起你就对我百般推拒,叫你下山你要练剑、等你下课你要避嫌,平日见不到人、生辰还见不到人,当众碰你一下似要剐你一刀,李忘生,谁知道你心里究竟是怎么想的?起初青涩面薄就罢了,处过四年你还是对我时近时远、忽冷忽热,你让我如何不疑心、如何不害怕!”
  谢云流的目光落入他眼底,怆惘霜寒冻刺肺腑。“哄你私定风月那年你才十三岁,整日除了书就是剑,懂得几分人间情爱?可我偏偏年少浪荡,恨不能缠得你身边只剩我一个。我不愿撤步,却忍不住怀疑:或许你根本分不清仰慕和恋慕的区别。”
  “后来,你年纪越长却好似与我越是生疏。我知道李忘生不可能是我一个人的李忘生,但你……不知何时起,谢云流在你心里就排作了倒数第一,随便什么人什么事都能先占去你的心思、你的时间。我不明白,你是腻了、烦了、还是后悔了?嘴上说着喜欢,全身都在退却,你让我怎么想?十七岁的李忘生终于意识到他压根不喜欢我,恨我趁他年纪小欺负他,欲将我逐配海角、流放天涯?你想救我活,还是想害我死,何为真,何为假,我该信什么!”
  “你该信我是个呆子。”李忘生哂笑。
  他停顿片刻,复又开口:“李忘生嘴笨舌拙、开窍迟晚,待到想追追不得才明白,是他错过太多、辜负太多。他时常梦到自己重回神龙年间,倾尽所有去回应那些被他摔落的心意,拼上一切去追赶那个他没能留住的人。可惜,旧岁难争,奢梦而已。”
  “懵懂无知,未晓风月何解;少不更事……偏信来日方长。”
  喟叹声落,两相沉默。
  三十载阴霾散去,云开月明。原来生离磋磨只维年少误解,挣扎痛苦盖因蔽心迷惘。寥寥数言铺陈坦白,竟将积年忿怨轻易化解。
  金鼓之势骤然褪去,倒让人有些无所适从。两人各自怀愧在心,面色俱显几分尴尬。硝烟气息尚未散尽,缱绻字句暂且说不出口,对立半晌,李忘生转身欲走,谢云流抬手将他扯住。
  “你干什么?”
  他无奈回头,“口舌干燥,倒杯水喝。”
  谢云流松开手。
  李忘生斟出两杯茶,“师兄喝茶吗?”
  谢云流见他端着两个杯子走过来,咽了下唾沫。“喝。”
  他从李忘生手中接过茶杯,立马皱起眉头。“凉的?”
  “没热水了。”李忘生抬杯啜饮,“凉茶也好,消消火气。”
  谢云流劈手夺过杯子搁到桌上,“大冷天喝什么凉茶,生怕自己染不上风寒吗?”
  李忘生只穿了薄薄一层中衣,长发披散垂落,沐浴、打斗、争辩惹出的面颊红晕尚未完全褪去。华山夜寒,尽管门窗紧闭,沐浴蒸汽仍未散尽,但被谢云流这么一说,他倒真觉得有些瑟冷。
  余光瞥他站到火炉旁边,谢云流暗暗有些后悔,此行图着轻便未穿羽氅,没法脱了给他披上。他不愿截断难得的暧昧氛围放他去添衣,便取茶壶换入新叶,注水置于火炉之上。
  他在屋里走动忙碌,李忘生就站在旁边默默注目。等水烧沸的空当,两人无言静立。李忘生凝视茶炉,谢云流盯着眼前飘飞的雪花,心猿意马地挑起话头。
  “开元二十七年名剑大会前,华山脚下唯你我二人相对,这些话你为何当时不讲?”
  李忘生轻笑,“师兄以为我无话可说,我亦以为师兄无话可说。师兄通身遮蔽、不露真容,远道而来却不愿坦诚相见,我不知师兄做何谋划,不敢贸然开口。师兄不说,我怎知师兄所来何事?忘生浑身上下唯有一剑贴值得大费周章,师兄若要,我自甘奉上。”
  “我不是为剑贴而来。你该知道我杀了令狐不灭,怎么可能……”
  “师兄既然不为剑贴而来,为何拿了剑帖便走?”李忘生偏头看他,“师兄想要什么?忘生愚笨,师兄不言不语、不取不夺,难道教我凭空猜测?”
  茶壶之中沸水滚动。谢云流提壶斟水,与先前凉茶掺作一处。他端起杯子尝了一口,把另一杯推给李忘生。
  “你可知我为何约你在寇岛相见?”
  李忘生低头抿茶,温度刚好。
  “忘生不知师兄为何选了那么个破地方。”
  剑走偏锋。谢云流勾起唇角,他想起昆仑废殿中李忘生冲醉蛛撂狠话的样子,心里又开始发痒。
  热茶入腹,血脉舒张,胆气也提涨几分。他撂杯上前,近得能闻到李忘生沐浴的药香。
  “风儿缠了我许久,但我答应见你,并不是因为他那些啰嗦。”
  “师兄想将当年之事问个清楚。”
  “是 ,也不是。”谢云流朝他床铺方向扬扬下巴,“我约你相见,是因为一个娃娃。”
  李忘生腾地红了脸。
  “想不到,纯阳掌门一把年纪,还要搂着棉布娃娃睡觉。”谢云流神色促狭,“把娃娃借给风儿去找我的时候,长夜孤冷,李掌门会不会睡不着觉啊?”
  “我不曾将它借给风儿。”李忘生把茶杯挡在唇前,小声咕哝,“便是借了也无妨,我还有很多很多个。”
  这下换成谢云流面热。“你、你怎么私自翻我东西?”
  李忘生放下杯子,硬气道:“不仅翻了,还翻了个底朝天。明箱暗格尽数倒空,也没见你回来教训我。”
  “好你个李忘生,本事不大,胆气不小。”谢云流语气凶恶,“衣冠不整、投怀送抱、怨怼不休、挑衅冒犯,真当我不会对你出手吗?”
  “师兄言中有谬。”李忘生嗓音温柔,手上却使了狠劲。他拽住谢云流的前襟,让他猝不及防一个趔趄撞到他身上。
  “师兄,这才叫投怀送抱。”
  谢云流被他惹得呼吸急促,他却仍是一副风轻云淡的模样。
  “得寸进尺贯是师兄的伎俩。横竖要罚,忘生效仿一回,再听发落不迟。”
  谢云流喉结一滚。李忘生要作什么妖?
  李忘生自顾自地开口,“景龙四年,师兄曾答应给我一次后悔的机会。你说,你会给我时间,等我考虑。你说,我只管告诉你我的心意,其余都交给你去办。”李忘生目光定定,“不知师兄当年的话还做不做数。”
  苦涩回忆涌入心头,谢云流垂下眼睫。“谢某的话,句句作数。只是当初机会你已用过,此时再提还有什么意义。”
  “师兄此言差矣。”李忘生笑得狡黠,“你答应的最后期限是合籍大典前夜,可合籍大典不曾举办,何来前夜?”
  谢云流睁大眼睛,“你、你这纯属强词夺理!照这样说,那期限岂非永远到不了?”
  “师兄希望它到吗?”
  谢云流张口结舌。
  “师兄大可不给我反悔的机会。师长之命,忘生何曾违背。但既然你给我时间,我就定要考虑通透,才不算辜负你一片苦心。”他悠悠细数,“十七岁那年我考虑了四个月,十七岁之后我考虑了三十六年,如今考虑得再清楚不过。”
  “师兄,你说那夜我不去见你便是悔了。可我告诉你,我从没后悔过。那天晚上我从华山追到长安,从三清殿追到半山腰,”他抬手卡住谢云流的下颌,迫使他直视自己,“你明明见到我了。我没有后悔。”
  “可约定的时辰分明是……”
  “谢云流!”李忘生怒目灼灼,“你等了四个月,偏差那一个时辰不成!”
  谢云流被他慑得大气不敢出。掐他手腕,捏他下巴,他想象不到李忘生还能做出什么匪夷所思的举动。
  李忘生压下情绪,开口平和:“师兄,你听好了,我现在把我的心意告诉你。”
  谢云流的心快从嗓子眼里跳出来。他凝视他的嘴唇,看他张口,一字一顿——
  “师兄,我心悦你。”
  谢云流喉咙发紧,发不出丝毫声音。
  李忘生静待片刻,见谢云流没有反应,再次启唇:“师兄是怕又误会了我的意思?无妨,我再说一次。师兄怪我语意不明,我便用最直白的字句来讲。”
  他们贴得太近,李忘生的眼睫简直扫在谢云流心上。
  “谢云流,李忘生想你想了几十年,他盼你回山不是因为师父,不是因为纯阳,不是因为他想撂了掌门这个挑子。李忘生不想跟你做回普通师兄弟,他想做你的合籍道侣,此事无关师父所指、命缘所定,只关乎他自己的情意。”
  他的手覆上谢云流的面颊。
  “师兄,我心悦你。”
  李忘生话音一顿,明眸含笑,“师兄,这事儿交给你了,你打算怎么办?”
  谢云流用力吻住他。
  他仿佛回到十九岁的初春。西湖侧畔,他也是这样发疯似的地亲吻这个人。但他清楚,此时已非少年时,现在的李忘生亦不同于三十多年前的李忘生。那时李忘生浑身僵硬不知所措,而这次,李忘生捧着他的脸主动加深这个吻。
  他终于等到向他奔来的人。
  心跳相贴,下腹发紧,唇舌缠至正酣,李忘生突然一把将谢云流搡到墙上。昔日惨遭推拒的刻骨刺痛激得谢云流脑中一白,不料李忘生竟迅速欺身而上,按着谢云流的后脑,把人制在怀中亲得头昏脑胀透不过气。
  两人亲了不知多久,李忘生终于意犹未尽地放开他。唇间牵出一丝水线,李忘生伸舌舔掉。喘息之间胸腔鼓动,他的手不知何时被谢云流牵住,腰身不知何时被谢云流圈揽。
  “对不起,我以前……”
  谢云流不想听他说这些。他用唇舌把他的话堵回喉咙里,又闭着眼睛贴去蹭他。他额侧发丝惹得李忘生发痒,连串啄吻落在鬓边,温热气息让他耳廓发红、耳根发烫。
  “这种时候,你该说点好听的。”
  谢云流嗓音低哑,柔声耳语令李忘生无法自抑地战栗。他忽然想起什么,抽手从侧旁柜屉中摸出某件物什。谢云流对他的分心很不满意,露出白齿磨咬他的耳垂。李忘生被他闹得筋骨酥麻,只得歪头讨好地再去贴他的唇。
  右腕一麻。谢云流从软玉温香中回过神来,刚想埋怨李忘生方才掐他下手太狠,低头一看,两人腕间竟系着一道细韧的红绸。
  他难以置信地抬起头。
  李忘生得意洋洋地把左手举到他面前,那道红绸晃得他眼睛发胀。
  “师兄,这次你可跑不掉了。”
  月光下,一枚银色圆环含着一扣死结闪闪发亮。谢云流眨去眼中雾气,定睛细看,一股血气顿时冲上天灵盖。
  天涯此时戒。
  海上望明月,天涯念此时。一枚铁戒,一段红绸,将他半生夙愿锁系腕间。
  李忘生转过身,那截短短红绸牵着谢云流亦步亦趋随他向前。李忘生今晚种种行径太过离奇,谢云流的大脑已在接二连三的冲击下停摆,混沌胀热。驻下脚步时,他站在李忘生床边,李忘生坐在床上。
  “忘生言行冒犯,听凭师兄责罚。”李忘生乖顺地仰视他,“还望师兄念在初犯的份上……从轻发落。”
  谢云流两眼通红地按倒他。
  暖帐融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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超自然小飞蛾 | 2024-10-10 12:31:42 | 显示全部楼层
(二十一)

  李忘生一觉醒来,看着面前平躺侧对他的谢云流,感觉自己依然在做梦。闭上眼睛再睁开,那人仍在。他这才敢相信自己真的和他在同一张床上睡了一夜。
   好吧,准确地说,只睡了半夜。
   昨夜颠鸾倒凤之态历历在目,他不由自主地伸出手,悬在谢云流撩人的睫羽上。
   “想摸就摸,不收你钱。”
   谢云流毫无征兆的嗓音惊得他一哆嗦,指腹当真拂过他的眼睫。谢云流眨眨眼睛,偏头看他,“睡醒就开始动手动脚?”他翻身撑起臂肘,居高临下地把李忘生罩在墙边,“看来李掌门这一觉睡得不错,很有精神。”
   他眼尾风流笑意惹得李忘生心尖发烫。“怪师兄太好看,忘生情不自禁。”
   谢云流粲然展颜,“你这木头开窍倒让人有些招架不住。”
   李忘生垂下视线,“师兄早早醒了?”
   “天亮就醒了。”他卸力躺回床上,“睡不着。”
   “怎么?床铺睡不习惯吗?”
   “不是。”谢云流盯着房顶,“发愁。”
   李忘生皱眉,“师兄……要回刀宗吗?”
   “嗯。”
   果然。李忘生顿失气力,颓然陷在床铺里。得一场雨露就以为留住了天上的云?痴心妄想。
   谢云流见他半晌没动静,从纷杂思绪中回过味来,忙贴上去抱他,“想什么呢,我还回来。”他屈起食指指节轻刮李忘生的鼻梁,“呆子,你怎么也学会胡思乱想了。我只身潜来纯阳,连只传信的鸟都没带,总得回去安排安排宗门事务,交待妥当再回来。”
   李忘生张嘴还想说什么,被他按住嘴唇打断。“你先别打岔,我跟你商量点正事。”
   李忘生眨眨眼。谢云流清清嗓子松开手,“昨晚你说的合籍之事……可还作数?”
   “自然作数。”
   “你想怎么办?”谢云流问,“像当年那样行道门仪典、敬告天地三清,还是像俗尘人家那样行三书六礼、下聘迎亲?”
   谁、谁娶谁?八抬大轿团扇遮面的想象让李忘生脑袋嗡胀,别过脸去嘟囔耍赖:“不是交给师兄办了吗?师兄自己定夺便是,问我作甚,莫不是又想偷懒。”
   “呵,”谢云流笑道,“从前你就这么说,如今还是这么说。上次承续祭天大典,实是办给朝廷看,选的尽是些奉天敬上的繁文缛节,着实无趣。此次没有外人,左不过纯阳刀宗两家弟子,至多再邀几位故友。仪式可以从轻从简,氛围热闹些就是。”
   “随师兄心意。”李忘生话音未落,转眼见谢云流蹙起眉头,赶紧补充道:“热闹些也好,纯阳宫……很久没热闹过了。”
   洛风讲的各桩宫中八卦在谢云流脑中呼啸而过。“整天待在这冷冰冰的华山上,人都冻傻了。”他不屑地哼了一声,“连找情缘都要人以身作则地教?”
   真当你我是什么正面典型吗。李忘生腹诽。
   “那便说定了,合籍的事我来操办。忘生,”谢云流捏捏他的脸,“等我回来娶你。”
   李忘生一道气劲把他掀下床。
   谢云流不急不恼从地上爬起来捡衣服穿,裸露的脊背线条看得李忘生喉咙一滚。他的动作徐缓慵慢,仿佛特地演给李忘生看。
   “你把宾客名单传信给风儿,让他去联系。千万少叫几个人啊,别像之前去寇岛似的把满中原都喊上。”谢云流幽怨地瞟他一眼,“我想合籍成亲,不想开武林大会。”
   李忘生怀愧在心,沉重点头。
   “你再向诸位师弟师妹知会一声。各项布置少不了要劳动他们和纯阳各脉弟子,你去打好招呼,行事才方便。否则我冷不丁回山,大张旗鼓地像要拐跑掌门,”谢云流调笑道,“怕会遭纯阳万剑相向。”
   李忘生忽然反应过来,“你现在就走?”
   “不然呢?”谢云流望向他,“李掌门发话,谢某需得抓紧落实,不敢迁延。夜长梦多,你反悔怎么办?”
   “说什么胡话。”李忘生眼望窗外大亮天光,面色复杂,“师兄,光天化日,人多眼杂。你夜半无人时翻窗进来便罢,现在堂而皇之地推门从我太极殿出去,怕是……”
   谢云流抻到半空的袖管顿时僵住。他垂下胳膊,半披着外衣说:“忘了,我还没混上个光明正大的位分。”
   他想了想,又开始一件一件地脱衣服。
   李忘生脑中警铃大作,“师兄,你、你干什么?”
   谢云流脱得只剩贴身里衣,掀开被子钻回床上,“既然我是李掌门见不得人的情郎,那就只能躲在李掌门被窝里避人耳目了。”他拨开李忘生挡在身前的手,“我困在此地出不得门,李掌门该如何补偿我?”
   无耻之徒!谢云流身上好歹有层布料,李忘生可是未着寸缕。暖热白璧教人揭了遮盖,只能听任那狂徒拿捏把玩,被他翻来覆去地抚触凝脂手感、验看水头质地,毫无抵抗之力。
   “我今天还……有文书要审……”
   谢云流咬磨他的锁骨,“看来我在李掌门心里仍是忝居末位,连份公文都不如。”
   “不是……其实明天再审也……嘶……不是不行……”
   太极殿度过了并不平静的一天。

   时隔两个月,祁进终于得掌门批准离开思过崖。他从卓凤鸣手中接回纯阳防务,却在重新上任的第一天就碰到大茬子。他两眼冒火地瞪着山门口神情跋扈的不速之客和他背后一大群头戴斗笠的弟子,几乎确信这人是故意与他过不去。
   “谢宗主,”祁进咬牙切齿地说,“你大清早带人在纯阳门口吵吵嚷嚷非要见祁某,不知有何贵干?”
   谢云流云淡风轻道:“谢某本不愿扰了山门清净,只是你门下弟子耳朵不好,听不清话,谢某不得不提提嗓门好教他们听个真切。”
   他朝身后浪三归抬抬下巴,浪三归会意,上前抱拳:“浪游刀主浪三归拜见紫虚真人。”
   谢云流冲祁进抱起胳膊,“我的事,你掌门师兄跟你讲过了吧?”
   “讲什么?讲你叛出师门,大逆不……”
   “紫虚真人莫要揣着明白装糊涂。”谢云流语气轻巧,“你知道我说的是什么事。此事,刀宗这边由浪三归代办。听闻紫虚真人协理三清殿事务,那纯阳这边不妨由紫虚真人对接。”
   祁进当然知道他说的是什么事。这等骄狂之人,掌门师兄究竟是如何忍下!
   “此事我与忘生不宜插手,你们自行商量即可。定下日子给我传个准信,中间有事去太极殿找我。”
   谢云流拍拍浪三归的肩膀,上下打量祁进一番,运起逍遥游飘然而去。
   祁进锋利的视线转到浪三归脸上。浪三归面不改色地拍拍手,身后弟子递上一只蒙布的笼子。他微笑扬手,揭开遮布——
   嘎!嘎!嘎!
   “祁真人,三书六礼,纳采为始。三归代表刀宗向纯阳敬送鸿雁,以表议亲诚意。”浪三归从笼中抱出大雁递给祁进,“望祁真人代为悦纳。”
   祁进目瞪口呆地盯着那只雁。雁被他瞧得恼火,拍拍翅膀从浪三归怀里扑棱出来,一头撞到祁进胸前。祁进手忙脚乱地摁住瞎冲乱撞的禽鸟,抬头见浪三归嘴角抽搐拼命憋笑。
   “如此,这第一只雁便算祁真人代表纯阳收下了。”浪三归恭敬拱手,“纳采礼成。”
   不待祁进发作,他紧接问道:“我等为宗主和掌门的喜事从昆仑、翁洲、南屏山等地远道而来,不知可否麻烦祁真人为我们安排住处?”
   祁进七窍生烟地挤出回话:“师姐早先预备下了。诸位……随我进山。”

   浪三归敲门走进太极殿的时候,谢云流正在捞馄饨。
   “来得正好,”谢云流盛出第三碗,推给浪三归,“你不是想吃为师做的馄饨吗?沾李掌门的光,给你尝尝。”
   待谢李二人先后动筷,浪三归端碗提筷连汤带面呼噜呼噜往嘴里灌。李忘生见状忍俊不禁,“你这吃法能品出什么滋味?”
   浪三归放下碗抹了把嘴,“让师叔见笑了。这几日忙前忙后实在是又累又饿,也就在您这儿能蹭上口好吃的饭。纯阳的伙食实在是……”他猛然住嘴,瞧瞧李忘生的神色,眼一闭心一横,“莫说这是师父做的馄饨,就算是洛风大师兄做的,我也能连干三碗。”
   李忘生噗嗤一声笑出声来。“纯阳乃清修之地,饮食向来素淡简朴。吃惯了外面大鱼大肉,乍入山门难免不习惯。”
   “师父,”浪三归苦着脸看向谢云流,“等你们大事办完,咱还回翁洲吗?你要是不回翁洲的话,我能申请带人回翁洲吗?翁洲好歹能抓点海鱼尝个腥味,华山上连鱼都淡得像豆腐……”
   谢云流搁下筷子,“吃饱了吗?吃饱了说说事儿办得怎么样了。”
   浪三归闻言正色,“还算顺利,但确实有事须交师父和师叔定夺。”
   “原本的计划是刀宗向纯阳送雁呈书,但祁师叔坚决不肯。哎呀,也不能叫不肯。纳采、问名、纳吉三礼皆已行毕,只是每道礼数行完,祁师叔都要反过来从纯阳往刀宗再行一遍。照于睿师叔和萧孟师姐的意见,祁师叔此举也不能说不妥,反倒显得此事格外隆重,我们就随他去了。现在我们正在商议聘礼,刀宗倒是好说,纯阳嘛……”浪三归想起祁进准备的东西就头疼,“祁师叔备的聘礼颇为独特。”
   “先不说聘礼的事,”谢云流摸摸下巴,“问名纳吉所需的生辰八字你们是从哪儿弄到的?”
   谢云流六岁沦为战中遗孤,荒村野地里被吕洞宾收养,他的生辰八字他自己都不知道,这帮小辈从何得知?
   浪三归干咳一声,“大师兄偷来……不是,找来了师祖当年写的合籍书。”
   谢云流扭头看李忘生,李忘生若无其事地拿起谢云流的碗往里舀馄饨,没有搭理他的意思。
   “你继续说,”谢云流扶额,“聘礼怎么了?”
   “刀宗备的是东海珍珠和昆仑玉石,纯阳……”浪三归心中默念三遍“此乃祁进作为我不过代为转述”,“据可靠消息,祁师叔备的是纯阳含真散和华山陈醋。”
   谢云流差点把馄饨呛进鼻子里。李忘生默不作声地递上手帕。
    “我觉得思过崖两个月还是罚少了。你说呢,李掌门?”
    李忘生没答谢云流的气话。他拖过浪三归的碗往里盛馄饨,盛到第六个的时候被谢云流摁住手。“你还给他盛,他自己没手吗?尝几个意思意思得了,还真当是让他来敞开肚子蹭饭的?我忙活大半个时辰是做给你的,都叫他吃了算怎么回事?”
    李忘生叹气,“祁师弟对你成见颇深,所以浪刀主的差事才如此难办。多吃你几个馄饨而已,小气什么。”
    “你意思说他对我有成见他还有理?”谢云流炸毛,“李忘生你把话说清楚!”
    李忘生把馄饨碗推还给浪三归。“祁师弟被师父从魇障中点化,他少时眼里进过太多沙子,如今半点也容不得。他心性尚未修通,难免陷入执着自困。寇岛事后他已有所进益,否则我也不会放他从思过崖上下来。师兄,不是人人都同你一般豁达舒朗,祁师弟还需要时间磨炼,你何必与他计较。”
    连谢云流“豁达舒朗”这种话都夸出来了。谢云流在心里哼道,你就护着他吧。
    “聘礼之事,浪刀主不必忧心。我与师兄自有信物相赠,不会让两边落得偏颇。”
    埋头猛吃的浪三归空不出嘴,忙不迭点头,风卷残云般将汤碗喝空,麻溜站起身来,“晚辈告辞,不打扰了。”
    走出门口,他又扒着门板探回半个身子,“师叔,明天我还能来蹭饭吗?”
    回应他的是李忘生的无声微笑和谢云流中气十足的一声“快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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超自然小飞蛾 | 2024-10-10 12:32:05 | 显示全部楼层
(二十二)

  浪三归关门跑路后,谢云流和李忘生两相对望,各怀心思。
  谢云流抢先开口:“你跟他说,你我自有信物相赠,为何此事我毫不知情?”
  李忘生思索片刻,把剩下的馄饨统统倒进自己碗里。“此前托故友打造了几件旧物,选用的皆是上佳材料,也算值些银两。师兄希望忘生现在说清,还是晚些日子自己看礼单?”
  “你希望我今天晚上奖励你,还是看完礼单再奖励你?”
  李忘生陷入沉默。
  “开玩笑的,”谢云流说,“反正东西总会到我手中,不急这一时。”
  “正好东西不在太极殿中,时机合适再带师兄去看。”
  “你拿出手的物件总不会差。问题是,你言之凿凿,我却不知我的信物是什么。”谢云流托着下巴犯懵,“我此来纯阳两手空空,无物可赠。当年离山仓促,什么都没顾得上带,如今屋内被你翻遍,唯一一枚像那么回事的戒指也早早被你搜刮走,还有什么能充当信物?”
  “此物,忘生正要向师兄讨要。”李忘生笑意盈盈,“师兄近来整日赖在我殿中,可见闲暇甚多,定能满足忘生的心愿。”
  谢云流知道他不是那个意思,但他的措辞让谢云流的心思刹不住地往少儿不宜的方向拐。他选择闭嘴等李忘生继续说。
  “师兄当年为李忘生画过那么多画像,做过那么多娃娃,却叫它们全落得个孤独伶仃的下场,纯阳翻遍也寻不见师兄的模样。如今师兄回来,不妨使那陈年旧物成双配对,免得它们嫉妒于我。”
  谢云流感动得差点一口答应。但他张嘴之前算了算数,嘴角不免抽搐。“忘生,那些东西林林总总加起来花了我小半年的工夫,何况是三十多年前的手艺,我无论如何也要从头摸索。若是悉数配对……合籍之事怕要在聘礼这步卡上半年。你不会这么狠心吧?”
  李忘生眉眼弯弯,“师兄,我们来日方长。”
  谢云流腾地站起来,李忘生啪给他按下去。
  “师兄你别急,听我说完。半年太久,我也等不及。”李忘生拿指尖蹭他的手,“我要一个娃娃当聘礼就够,摆在床上凑一对。”
  谢云流长舒一口气,“我现在就去置办材料。”
  他作势起身,而李忘生抓住他的手。“师兄,我也有个问题。”他状若困惑地眨眨眼,“为什么浪刀主喊‘师叔’喊得那么顺口啊?师兄不是跟纯阳撇清关系了吗?”
  谢云流心虚,“他是被风儿带顺嘴了。”
  “原来如此。”李忘生撤回手,“若师兄自认与纯阳再无干系,又何必回来。”
  “我是担心你的伤势。”谢云流硬着头皮说,“你去昆仑也不是为了看刀宗。”
  “我说的不是这次。”李忘生喝了口馄饨汤,“开元二十七年,若师兄自认与纯阳一刀两断,为何来取纯阳的剑帖?”
  “我说过我不是为剑帖而去!当年去华山是为了见你,去寇岛也是为了见你,翻太极殿的窗还是为了见你,跟纯阳其他人没有半分关系。”
  “看来纯阳上下在师兄眼中唯有一个李忘生而已。可我李忘生偏是纯阳掌门,偏还要称你一声——”他抬眼轻笑,“师兄。”
  谢云流哑口无言。
  “也罢,”李忘生自顾自地说,“师兄虽从不反驳我这牵强附会的称呼,却也再不肯叫我一声师弟,看来是我自讨没趣。只是……”他若有所思,“倘若师兄已非纯阳中人,那这道册合籍之事……”
  谢云流悚然一震。他慌忙攥住李忘生的手,“我错了,我真的错了,我刚才都是胡说八道。浪三归那小子喊你师叔纯粹是博你同情的花招伎俩,他知道我养的鹦鹉最开始只会说‘师弟’俩字儿所以……”
  李忘生挑眉,“所以什么?”
  “所以他知道我也吃这套。”谢云流已经不知道自己在顺嘴胡诌些什么。他羞愤地扯住李忘生的袖子,“师父没把我的道籍除了吧?没有吧?忘生,忘生你说句话啊!”
  “师兄问我?”
  “……师弟。”
  李忘生心满意足吃馄饨。
  “师弟,”谢云流彻底投降,“我的道籍还在吧?不在的话我现在补还来得及吗?”
  “在。”李忘生把最后一个馄饨夹到谢云流嘴边,“一直都在。”
  谢云流咬走那个馄饨。

  浪三归再来汇报是三天后的晚上。
  “师父,师叔,于师叔已经算好良辰吉日,就定在两天之后。”
  “两天?”李忘生皱眉,“这么巧?万事俱备当即就赶上东风?”
  浪三归瞥向谢云流。
  “啊,我定的日子。”谢云流说得理直气壮,“反正我的生辰八字是师父编的,我也不信什么星辰天象,干脆从速为宜。”
  李忘生无奈点头。
  浪三归继续汇报:“祭供用品、宫殿装饰、酒水宴席之类的我不太懂,全凭纯阳各位师叔和刀宗中出身静虚的各位师兄师姐安排,我看他们抢起活来一个比一个积极……想必不用担心。现在还有两个问题,一是喜房是否定在太极殿,二是怎么把师祖他老人家请回来。”
  浪三归看向谢云流,谢云流看向李忘生,李忘生看向窗外,悠悠道:“这两件事你们不必管了,我自有打算。”
  谢云流皱着眉头端详了李忘生一会儿,摆摆手让浪三归退下。待他关门出去,谢云流玩味地盯着李忘生的侧脸,“师弟,你小算盘层出不穷啊,还有多少事是我不知道的?那日他说风儿拿了合籍书我就想问你,师父写的合籍书我都没见过,风儿怎么能找到?”
  “当年师父写成却未能用上,遂将其与祭天大典的各类文书收在一处。我继任掌门后受诏入宫为皇室祈福,想翻出那些仪式流程复习一番,意外发现了它。”李忘生怅然道,“此后我便把它收在三清殿中当个念想,偶尔拿出来看看,倒被风儿撞见过几回。”
  能被风儿撞见过几回,想必是没少看。谢云流在心里叹气,“这么多年……难为你还细细收着。那师父呢?他老人家身在何处?”
  “我不知道。”
  “谁知道?”
  “没人知道。”
  “真成仙了啊……”谢云流皱眉,“到时候烧根香告诉他老人家吧。”
  李忘生表情复杂地看他一眼,“师父在非鱼池边留了个塑身。”
  谢云流深吸一口气,“师弟,你能不能一口气把话说完?”
  “师兄想不想看我的信物?”李忘生避开他的问题。
  “现在吗?”谢云流没料到话题转得如此之快。窗外夜色漆黑,“戌时已过,不如明日再说。”
  李忘生摇摇头站起来,“现在。”
  谢云流听他语气坚决,心中好奇更盛几分,于是随他起身,“带路。”
  李忘生推开屋门,“希望师兄看到之后……不要太过惊讶。”

  两人走到剑气厅门口。殿宇框架与几十年前并无区别,木制梁柱漆面完好,檐下彩绘色泽仍在,显然近年曾受维护修缮。
  这有什么可惊讶的?谢云流不明白。难道他人走了,纯阳便要放任墙倒屋塌不成?
  李忘生抬手虚按在门板上,“师兄,你可要做好心理准备。”
  “怎么,你是把剑气厅给别人住了,还是把剑气厅里面给砸了?”
  李忘生摇头,“不是,里面……”
  “行了行了,吓不死我,开门看看就知道了。”
  谢云流一把推开殿门,并没有想象中扑面而来的烟尘,反倒飘着淡淡的熏香气味。李忘生紧随其后迈入殿中,合拢房门。月色晦暗,殿中没有灯火,谢云流还在摸黑寻灯烛的时候,李忘生快步走近几案,挥手以内力点燃烛芯。如此,他轻车熟路地将殿中灯烛尽数点亮,一室暖黄。
  明光跃起,殿中情景直直映入眼帘,谢云流霎时僵硬呆立、动弹不得。
  梁缠红绸,壁挂红喜,红烛摆案前,红幔垂室间——俨然是他三十多年前肖想的喜房模样。
  他本想待师弟赴约之后一同布置,可是后来……
  他曾以为这些东西早与他的情意一道被扫进弃物堆里,如今居然……
  满目灿红点映瞳眸,他被眼前景象震得说不出话。头热脑胀地走上前,恍惚间撑了把桌子。抬起手,掌心干干净净,桌上了无积尘。
  “你……”他瞠目结舌地看向李忘生,“你……”
  “师兄置办的喜房物什,我都用上了。当年我一个人布置了一个晚上,实在累得够呛,昏昏沉沉睡去一夜,险些误了次日祭天的时辰。”
  李忘生唇角噙笑,像在说一遭陈年趣事,“后来这里没人住,我也懒得拆,索性就这么放着,偶尔进来打扫除尘。”他的指尖划过桌面,“殿里都是师兄的东西,我不曾让宫中弟子进过屋门。闲暇之时进来看看,自己使条掸子也花不了多少工夫,权当躲个清静。这么多年下来,都成习惯了。”
  “只是饰品脆弱,总归撑不过数十年。然而情意不旧,痴心难改,我在昆仑听过风儿一番话,竟又对你我之事生出些许妄想。”他羞赧笑道,“一时冲动,便偷偷采办了这些物件,重新装点起来。挂的时候自己也觉得荒唐,但我买都买了……”他抬眸看向谢云流,“万一用上呢?”
  谢云流把他紧紧抱入怀中。
  “忘生,”他的脸埋进他发间,眼泪沾湿他的长发。“忘生……”
  望不穿风雪的归路上,始终有一盏明灯。
  李忘生轻轻拢住他的肩背,“师兄,我在。”
  盼不回归燕的屋檐下,依然有一处暖巢。
  谢云流趴在他肩上平复了一会儿心情,开口的时候还带着些鼻音,“师弟,你好爱我。”
  李忘生笑出声来。
  谢云流闷声低语,“师弟,我好爱你。”
  李忘生心里一软。未及回话,他发觉自己腰腿亦是一软,惊呼着被谢云流打横抱起,径直往内室走去。
  “等等,师兄你等等……”他沾上床就开始往后躲,“师兄,我的信物你还没看!”
  谢云流顿住动作。他早把这事儿忘到九霄云外了。“非看不可?”他俯身将李忘生笼罩在阴影里,“必须现在看?”
  李忘生推开他,翻身起来。“必须现在看。”现在看完只用合起来遭他一顿疯,若是明日再看,少不了又要经受一场骤雨狂风。
  谢云流看他鲤鱼般从红浪中游出去,只得不情不愿地起身跟上。李忘生走到博古架前,搬下两个沉甸甸的剑匣。
  谢云流心里大概有了猜测。
  他在李忘生示意下拨开锁扣,掀开匣盖——
  果然。
  他取出长剑,细细抚过剑身每一寸纹路。雕工刻饰与记忆中别无二致,材质手感又比当年旧物优出许多。剑未启用,自然没有磕损擦痕,通体闪亮,让人移不开眼。
  此剑原身早在他逃亡路上折做残铁,时隔多年再见,难免激起思绪万千。
  李忘生站在稍远处打开另一个匣子,取剑挽花,朝谢云流挑锋扬眉,“师兄,可愿陪我练一场剑?”
  重铸的非烟非雾在剑气厅前铮然相撞,剑鸣振起一片尘冰飞扬。新生对剑终于挣脱剑匣束缚,在晴夜月下划出清光惊鸿。
  他们不再是青涩稚嫩的纯阳弟子,却仍用着最简单烂熟的剑法招式。双方剑路相嵌,剑意相通,对剑疾徐有节,缠出绵绵韵味。剑身相抵,谢云流眉梢微扬,李忘生勾唇格开他的锋刃。
  他们最后还是从院里打回屋中。
  “师兄!我刚换的被褥……嗯……过两天办正事还要用……”
  “好说,不去床上便是。”
  “什么?我不是……不是这个意思……”
  “李掌门好难伺候。”
  “你、你讲不讲理……”
  “不讲。李掌门要怎么罚我?”
  “滚……”
  “真的要我滚吗?”
  “……滚进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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超自然小飞蛾 | 2024-10-10 12:32:34 | 显示全部楼层
——番外——

  谢云流下山买完缝娃娃用的材料回到纯阳时,夜幕已落。太极殿的门掩着,他拎着东西腾不出手,侧身一撞把自己放进门,又倒退着使后背把门抵上关好。
  “忘生?我回……”
  李忘生听见门响,溜溜达达从内室出来,迎面瞧见谢云流冲着桌子发愣。他上前接过他手中包裹,“师兄可算回来了,净手用膳吧。”
  谢云流任他接过东西放下,又被他推到水盆边,全程一瞬不瞬扭着脖子直瞅桌上的饭菜,结结巴巴地问:“师弟,这饭……你、你做的?”
  “对啊。”李忘生把他的手摁进水盆里,“忙活半下午,你再不回来菜都要凉了。”
  他草草洗手擦干,站到桌边仔细端详李忘生的四盘大作。份量不多,搭配眼熟,卖相尚可,肉菜香气随余温升腾,初步鉴定可食用。
  李忘生拖开椅子,从背后按住他的肩膀把人摁下坐好。
  “还要我把筷子塞到师兄手里吗?”
  谢云流立马拾起筷子。他举箸不定,视线在四个盘上打转三圈,最后夹起几片菜叶。
  如果难吃,菜叶肯定是最难吃的。吃过这口,每口都比这口香。
  他视死如归地把菜叶送进嘴里。
  谢云流咀嚼。
  谢云流思考。
  “师弟,你以前是不是演我?”
  ——你这不是能把饭做好吃吗?
  李忘生淡然提筷夹起红烧肉,“以前做不好可以吃现成的,后来开小灶的人跑了,只能自己摸索。同样的原料配方下锅烹饪,成品入盘却总不及记忆中可口。”
  正如中午的生进二十四气馄饨,桌上四道菜曾经都有个拽里拽气的名字。十几岁的谢云流套着围裙满脸正经地胡说八道,花样百变地哄被纯阳灶房逼成小鸟胃的师弟往身上贴膘。那时鼓捣过的菜式太多,他自己几乎随做随忘,师弟居然能细细记下、惦念至今。
  谢云流美滋滋地咽下干巴巴的山菜炒肉,“我做的饭当真如此难忘?”
  ——你就这么喜欢我?
  李忘生回忆片刻,蓦然发笑,“中午那锅馄饨,浪刀主吃得恨不得把碗扣脸上。”
  浪三归那副狼吞虎咽的饿死鬼模样浮现脑海,谢云流也绷不住笑了,“那小子是没出息,没吃过好的。”他挑出块鸡肉装模作样地端详,“李掌门可是享过宫廷大宴的人,怎么也对我这乡野村夫的手艺念念不忘?”
  “忘生也没出息,”他垂眸轻笑,“就馋这口山间炊饭。”
  谢云流心气充盈得几乎升天,“嘴馋为什么不跟我说?”
  ——我再溜进灶房惯着你啊。
  “中午吃了师兄包的馄饨,说起聘礼,说起信物,又说起当年那几箱娃娃,忽然发觉,”他语带自嘲,“受了师兄那么多好,我却罕少投桃报李,连份像样的礼物都没送过。”
  谢云流不以为然,“你整天在山上趴窝,我成日往山下出溜,哪用得着你送我什么。”
  “从前也试过自己做点什么,可惜……”李忘生看着自己的手叹气,“做出来的东西丢人现眼,实在拿不出手,配不上师兄。”
  “呆子。”谢云流调转筷子敲他手,“你想想风儿包的馄饨,他敢包我敢吃,你又怕什么?”
  “别,”李忘生抬手止住话头,“别提。马上我就能忘掉它了,别让我想起来。”
  谢云流嚼着饭菜用力憋笑。
  俩人安安静静吃了一会儿,谢云流按捺不住好奇又问:“所以今晚这顿饭到底有什么说法?真就是你心血来潮?没别的意思?”
  “心血来潮不假,别的意思也有。”李忘生夹起最后一块红烧肉搁进谢云流碗里,“想给师兄补个生辰。”
  “生辰?”谢云流一愣,“啊对,那时候我还在从昆仑回华山的路上。”
  他琢磨琢磨,奇道:“你怎么知道我没过?风儿说的还是三归说的?”
  “我猜的。”李忘生眼中笑意粼粼,“倘若师兄在意生辰,回山当日便该耍性子了。”
  谢云流低头欲盖弥彰地清嗓子,“这话说的,你师兄我岂是那种不讲道理的人。”
  你就是。李忘生心想。你是全天下最不讲道理的人。你现在摆出副“区区生辰补不补无所谓”的表情,假如我顺嘴接句“既然师兄无意便当我没说”,你立马就会跳起来跟我急眼。
  虽然师兄跳脚光火的模样颇为有趣,但他今日无意于此捉弄。
  “忘生还为师兄备了份礼物,劳驾师兄稍后随我去取。”
  “取便取,说什么劳驾。”谢云流把盘底扫荡干净,“眼看要成亲了,少跟我文绉绉地相敬如宾、举案齐眉。”
  有些人呐,就不能跟他好好说话。李忘生冲他翻了个白眼,“可使不得,我哪敢让刀宗宗主给我端盘子送饭。”
  “嘿,”谢云流让他气乐了,“你这浓眉大眼的也会占人便宜了?”
  李忘生撇嘴,“跟我师兄学的。”
  谢云流提着筷子站起来作势要敲他,实际手落下去却是收拾碗碟。摞好餐具刚要端起来,他突然感到一阵眩晕,连忙撑住桌子抬手去压太阳穴。
  “什么情况,今天没喝酒啊……”
  他甩甩脑袋,抬头看见李忘生从袖中掏出个小白瓷瓶拧开倒进嘴里。他勉力瞪大眼睛,“师弟,你喝的是……”
  “解药。”李忘生不疾不徐地走过来,把谢云流的胳膊挂到肩上。“师兄,且安心随忘生去取你的礼物。”
  双指拂睡穴,李忘生肩上一沉,谢云流彻底闭眼歪头栽倒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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超自然小飞蛾 | 2024-10-10 12:36:15 | 显示全部楼层
(二十三)

  他们成亲那天,华山一大早就开始飘雪花。浪三归带着一群戴斗笠的刀宗弟子爬上爬下地调整红绸红花红灯笼,谢云流站在底下横挑鼻子竖挑眼地指点江山。
  李忘生站到他身边,“怎么是三归在忙活?风儿呢?”
  “风儿?”谢云流哼了一声,“问我不如去问咱好大侄子带来的人。”
  “好大侄子?”李忘生满脸迷惑,“谁?”
  “东方宇轩啊。”谢云流双手叉腰,“我跟他爹称兄道弟,他不得算我大侄子?你跟我合籍成亲,他当然也是你的好大侄子。”
  李忘生无语。好好的棋友茶友突然就变成了大侄子,还好叶英只送了非烟非雾人没来,听不见谢云流这些胡言乱语,否则以后茶局上东方宇轩怕是再也抬不起头了。
  “所以风儿……”
  “跟裴大夫在一块儿呢。”谢云流把“裴大夫”三个字说得曲里拐弯,抬头又直着嗓子指挥浪三归把东边檐上灯笼挂高点。
  李忘生看着浪三归拍拍斗笠上的雪去爬梯子,有点心疼孩子。“差不多得了。办的是合籍典礼又不是装修大赛,意思到了就行了。”
  “不行。差不多算怎么回事?谢某不知道差不多是什么意思。”他又朝浪三归吆喝两声,转头看向李忘生,“要办就得办到最好。”
  他神采奕奕的眼眸晃得李忘生发晕。“都听师兄的。”
  谢云流打量他一番,皱着眉头问:“你怎么丝毫不紧张?”
  “有什么可紧张的?”李忘生反问,“张罗了这么久,前前后后大小事宜都经师弟师妹以及各位刀主反复商量过,你我按照流程走个过场便是,有什么可紧……”
  “师弟!”谢云流捏住他的肩膀,“什么叫按照流程走个过场便是,这是成亲啊,是你跟我成亲啊!这辈子最重要的仪式怎么能叫走个过场呢!”
  “我不是那个意思。”李忘生无奈地搭住他的臂弯,“我是说,今日事事均已设计妥当,师兄与我按部就班用心去做就好,不必紧张。”他停顿片刻,笑道,“师兄放心,便是你哪步做错了,我也不会怪你的。”
  “不可能!今日大事小情我早翻过八百遍,烂熟于心,绝无纰漏。”
  李忘生看他扬眉瞪眼暗觉好笑,“师兄到底紧张什么?”
  “不知道。”谢云流手上松了力气,把人虚按在眼前,“我就是紧张。”
  李忘生凑上去亲他。
  “还紧张吗?”
  “好多了。再亲几下。”
  “呃咳咳咳!”浪三归人站在梯子上,头恨不得塞进旁边灯笼里,“师父你要是没别的吩咐小的们就先撤了啊我忽然想起来于师叔昨天让我们得空去她那儿帮帮忙……”
  谢云流挥挥手。
  哗啦飞走一群大小鹦鹉。

  谢云流缠着李忘生闹到午饭后,终于依依不舍地放了人走。即便他们不必如女子出嫁般花上几个时辰点妆挽发,也得耗些时辰沐浴净身,再将层层叠叠的新婚礼服穿戴整齐。
  大婚喜宴摆在太极广场,图个宽敞;合籍典礼设在三清殿,有纯阳真人亲笔写的合籍书也算足够;但迎亲拜堂无论如何少不得师父在场,故而只能定在非鱼池边。两人身为同门,无须接亲,只待吉时临近至非鱼池边相会。
  既定的吉时是黄昏,李忘生酉时三刻便早早到场。迎亲场地布置得喜庆红火,他只身站在雪中,竟也不显得萧索。能来此围观迎亲的只有四位师弟师妹以及纯阳刀宗的亲传弟子,眼看观众陆续到齐,另一位正主却仍未现身。
  “掌门师兄,我去催催那……”
  “哎,”李忘生止住祁进,“祁师弟莫急,时辰还未到呢。”
  “他倒是一点不急……”
  祁进被卓凤鸣捂嘴拖远。
  李忘生伫立于前,遥望来时山路。身后弟子叽叽喳喳,欢声笑闹不绝于耳,纯阳众人簇拥身后,他却忽然懂得谢云流当年一个人在后山等他是什么滋味。
  雪下得越来越大,而他淋在雪中,倔强地不肯眨眼。
  他要亲眼看着——
  他的爱人穿过层层风帘雪幕,来牵他的手。
  夕照余霞为谢云流英挺的眉目染上一抹温柔,他拂去李忘生发上雪花,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忘生,我来晚了,让你久等了。”
  天地霜冰融作一汪暖泉,荡漾心间。
  “时辰不晚。”李忘生扬起唇角,“你我本也不必早早来此。是我想等。”
  “呆子。”谢云流啄他一口,“这么多年还没等够?”
  李忘生抬眸望入他眼底,“想等一个……一定会来的人。”
  港湾锚下归乡的船。
  这场等待终于驶抵尽头。  

  梆——
  “新人已到,吉时将至,入位观礼!”司仪卓凤鸣敲响喜锣,振声高喊。
  “新人入场——”
  他们沿铺花红路并肩走向临时搭建的水边小堂。洛风和林语元一人一边扬起各色花瓣飞舞回旋,气劲载托,花雨漫天,却并不落得他们满头满脸。
  从此桃花落英、梅边飘雪,再非山海迢相隔、伶仃赏孤芳。
  “当弓三箭,箭定乾坤——”
  浪三归和素天白奉上双弓六箭,箭头沾了硝石粉,火中撩擦便燃起焰苗。谢李二人张弓搭箭,六箭射作三声响,点炸埋设好的数桶烟花。夜幕初垂,绚烂烟火在天边绽开,震碎飞雪,聚做一片红心凝雾。
  昔年花灯满天、鱼龙璀璨,遥映柔情浓未减、岁月照情长。
  香馥郁,彩盛浓,锣鼓喧天鞭炮响——
  “新人入堂!”
  小堂正中是山石道人的塑身,两人携手行至堂内站定。喜乐暂歇,掩不住砰砰心跳。
  “一拜天地——”
  “二拜尊师——”
  “新人对拜——”
  两人躬拜三次,起身举目相视,便听一声金锣振鸣——
  “礼成!”
  堂外爆发震耳欲聋的滔天欢呼。
  两人循声望去,门外小辈已经胡乱抱着闹做一片,激动得纷纷狂喊疯叫,庆祝得个个浑然忘我,天穹都要被他们掀出条隙缝。
  李忘生静静地看了一会儿,忽然柔声笑道,“师兄,雪停了。”
  谢云流展臂将他拥入怀中,“我回来了。”
  堂外夜色清朗、星幕澄明,景龙四年的风雪消散在天宝五年,系满华山的迤逦红绸终于飘出一场轰轰烈烈的喜气盈天。
  云开月淡,辰宿复现。
  双星结连。

  谢云流的唇覆上李忘生额心朱砂,然后他们一人头上挨了一记狠敲。
  这亲切的手法、这熟悉的痛感……
  谢云流猛一回头,“师父?”
  嘣。吕洞宾倒提拂尘又往他头上赏了一下,“你小子还记得为师的打?”
  嘣。“你小子还有脸回来?”
  嘣。“回来也不跟为师说一声?你……”
  吕洞宾作势还要打,胳膊抬到半空被李忘生抱腰拦下。“师父,师父别打了,意思意思得了,再打下去一会儿没法见人了……”
  吕洞宾气得要卷袖子,“用你护着他?他不是喜欢一人做事一人当吗,为师成全他!”
  李忘生仰头不说话,谢云流低头不吭声。吕洞宾举着拂尘指指点点,最后还是没舍得下手,“你俩合伙气死我算了!”
  “师父,”谢云流咕咚跪下,“我……”
  “行了,打住。”吕洞宾扬手打断,“这事儿你已经跪过为师一次了,知道回来就好,为师不爱看你这没出息的样儿,既往不咎,赶紧起来吧。”见他愣着不动,吕洞宾又一抬手,谢云流麻溜儿从地上蹿起来倒退两步。
  李忘生见状松开师父的腰,恭恭敬敬行了个礼,“徒儿恭迎师父回山。”
  “哼。”吕洞宾挥起拂尘往他俩一人肩上扫了一下,“随为师回三清殿,行正儿八经的合籍礼。办这么大的事也不提前通知我,拿了合籍书就不管了?若非老头子我当年慧眼栽培,你二人何能成今日之美。哼,先把正事办了,回头再治你俩的不敬之罪。”
  谢李二人在师父背后悄悄对了个眼神,相视偷笑,溜溜跟他朝外走。
  门外小辈已经高兴得忘乎所以不知天高地厚,纯阳四子的行礼声几乎淹没在各脉弟子的癫狂喊叫中。
  “师祖——是师祖——啊啊啊,我就知道!我就知道师祖一定会回来!呜呜呜,我追的爱情故事果然是天选仙媒——”
  “那是掌门师伯和谢、谢师伯吗?他俩怎么……进去的时候不还是白头发吗?出来怎么就成一双黑发人了啊啊啊——果然师祖是登仙之人!纯阳道法玄妙诚不欺我啊啊啊——我今晚就回去把书卷读烂!”
  林语元掏出小手帕,“我师父好帅。”
  萧孟抢过她的手帕,“我师父更帅。”
  “我不听!我师父最帅!”林语元一把扯过上官博玉,“你说!我师父和谢师伯谁帅!”
  博玉捞过准备跟上开溜的洛风,“洛师侄,你说呢?”
  “都帅!”洛风扯着嗓子大喊。
  吕洞宾以内力传声,洪钟一般响彻山中。“纯阳门下,三清殿外观礼!”
  浪三归目送纯阳众人渐渐远去,扶正混乱中被人撞歪的斗笠,吹着口哨走向太极广场。
  苏叔,你追的圆满结局,这不就来了。待会儿席上我可得抓着你这昔日功臣多灌几坛,让你仔细抖漏抖漏他俩的老底。

  李忘生知道应付喜宴会很累,但他没想到居然是这么一种累法。他感觉自己像个道符,在太极广场四处飘荡,试图镇压乱舞群魔。
  他们没邀多少外来宾客,宴中基本都是纯阳和刀宗的弟子,面孔亲切,氛围轻松,端起酒碗就停不下来。
  上官博玉红着脸被自家弟子推到林语元面前,晃晃悠悠也不知道是醉了还是怎的,过不多时便听那边传来一阵齐声尖叫。
  李忘生看了看笑得合不拢嘴的林语元,放心地收回视线。
  于睿站在元沧鸾和东方宇轩身后,试图拉住元夫人扬起欲抽不孝子的手。李忘生一个闪身过去,只听元沧鸾恨铁不成钢地痛骂:“你看看人家,你看看你!跟你那死鬼爹不对付还处处学他,本事没学到几分,毛病倒是青出于蓝!干脆我喊那剑圣过来把你也揍上一顿,腿打断了找人家碧玲赔礼道歉回东海去!跟你那死爹一起待在岛上别出来丢人现眼了!”
  算了,没法劝。李忘生知难而退。好大侄,不是,东方谷主,自求多福吧。邀你来的时候我可真不知道我师兄跟你爹是好弟兄……
  祁进找了张没人的桌子喝闷酒,手边倒是没几个坛子。他一边喝酒一边有意无意地朝远处瞟,李忘生循着他的视线看过去,有个纯阳弟子勾着明教法王的肩膀说话。
  李忘生悄悄凑过去。
  “……谢云流就是、就是个王八蛋!他、他不识好歹!放着好好的情缘不要,跑,就会跑,纯阳宫一个个都是这样,就会跑!”
  卡卢比操着一口绊绊磕磕的中原话,“她没跑,她一直在纯阳。但是她说,谈恋爱没有好结果,谈到结婚就会分手。她说,暧、暧昧才是天下第一。你知道什么叫暧昧吗?”
  “骗子。纯阳宫全是感情骗子!大骗子!”
  姬台首,放下吧。李忘生在心里叹了口气,一道气劲戳破姬别情的十方玄机。
  祁进一个猛子站起来。
  李忘生转头给于睿使了个眼神。她看看婚姻不幸的元沧鸾,看看逃婚在外的东方宇轩,又看看熬了三十多年才新结连理的李忘生,神情凝重地朝卡卢比的方向走去。
  祁进把姬别情打出了他的视线,明教法王也隐匿去了不知道什么地方。待到祁进返回,于睿消失,李忘生扭头去找卓凤鸣。
  他在太极广场转了一圈,赫然发现卓凤鸣一手推着剑圣,一手按着吕洞宾。李忘生三步并作两步冲过去。
  “拓跋先生,”卓凤鸣挡在两人中间,“这里不是比剑的地方……”
  “拓跋小友,我跟你说,”吕洞宾侧腰躲开卓凤鸣,拎着酒坛子侃侃而谈,“人光练剑是不行的。固然剑道无情,可你须知,有情才能悟无情。老头子我跟月老是棋友,拓跋小友你缺不缺情缘啊?我找他给你安排一个?”
  完了,师父开始借酒发疯了。
  “不缺,不找。”拓跋思南严肃地说,“我那三个有情缘的朋友都打不过我。”
  李忘生在心里默数谢云流寄送喜帖的好哥们儿:剑圣,在这儿了;陆危楼,派卡卢比来了;方乾,元夫人代他来了。嗯,西域、东海、中原,的确没有一个打赢过拓跋思南。
  “纯阳真人,我此来定要向你请教纯阳武学的精髓,”拓跋思南朗声道,“你没情缘。”
  吕洞宾的拂尘突然出现在手里。
  李忘生在心里为拓跋思南点了柱香,迅速躲远。

  李忘生不爱喝酒,早早便跟端着酒杯满场溜达的谢云流分头活动。这会儿他抻脖踮脚找了半天,终于瞧见埋在弟子堆里的谢云流。
  “……剑法没长进?三种可能,”谢云流掰着指头给那窝弟子数,“练得太少、脑子太笨、师父不行。你是哪脉弟子?”
  “……什么?玉虚?那肯定是你的问题。连掌门都教不会你,那满纯阳宫没人教得会你。老实交代,一天练剑几个时辰?”
  “……两个时辰?你们掌门师父就这么惯着你们?他自己以前早上练完晚上练,动辄每日三四个时辰,我求他下山玩他都不去,现在竟然带出你们这帮小懒鬼。”
  李忘生嘴角一抽。谢云流喝大了。相貌变回二十岁的模样,好似心性也连带着变回二十岁的状态。要不是他还穿着那身大红喜袍,扎进弟子堆里简直辨不出来。
  “……掌门练剑什么样?哈哈,没见过吧?我这么跟你们讲,”谢云流坐到桌子上,“掌门练剑堪称霞姿月韵,松风鹤骨;致虚藏云气,静笃忘物我;髣髴兮若轻云之蔽月,飘飖兮若……呃,这句不太对,让我再想想……”
  李忘生有点听不下去了,打算把人揪走。
  “掌门师父超凡绝伦,十全十美!”
  “非也。”谢云流摇摇食指,“金无足赤,人无完人。你们掌门师父还是有缺点的,他唯一的缺点就是厨……唔师弟你干什么……”
  李忘生冲周遭弟子抱歉地笑笑,捂着谢云流的嘴把人往外拖。“师兄,你喝多了。”
  “我没有!”
  “你有。我看见了,太极广场上的弟子快被你喝个遍了。”
  “那么小个杯子,一桌我就喝两口,我才喝多少,我真没喝多少,我的目标是单枪匹马灌翻纯阳六脉……”他挣开李忘生的手,又黏黏糊糊往他身上贴,“忘生,好忘生,让我喝吧,我很久、很久没喝过这么开心的酒了。”他下巴挂在李忘生肩上,“再说了,开席不一会儿你就躲没了人影,我还没说你呢。”他歪头蹭蹭李忘生的耳朵,“我今天就是喝大了,那也是替你挡的。师弟,师兄对你够好吧?”
  干什么啊这人怎么当众撒娇啊!满广场几千双眼睛瞧着呢!李忘生被他闹得面红耳赤没了办法,一把将人推起来,“你喝醉了晚上自己想办法回去,我可不捡醉鬼。”
  谢云流嘿嘿地笑,“不可能。你肯定会来捡我。”他指指自己,又指指李忘生,“如今我是你的人,你得对我负责。”
  李忘生一甩袖子恼羞而去。

  晚上,宴席散去,李忘生送完宾客,转过一圈察问收尾情况,便倒回头来找谢云流。
  谢云流居然在太极殿屋顶。
  李忘生踏轻功登上自己寝殿房顶,“师兄,你怎么在这儿坐着?夜寒风冷,你又醉了酒,小心着凉。”
  谢云流抬起头,似懂非懂地朝他眨眨眼 ,拍拍旁边的瓦梁,“陪师兄坐会儿。”
  李忘生坐到他旁边。
  谢云流往他边上挪了挪,把人搂进怀里。“以前我半夜睡不着就爬到你房顶上,拎一坛酒坐这儿看月亮。边看月亮边想你,想着想着就开始做梦。”
  “师兄好雅兴,”李忘生揶揄道,“我竟毫不知情。”
  “当然不能让你发现。你发现了肯定得没收我的酒坛子,还得摇头晃脑地跟我说:‘师兄,师父不让你喝酒。’”
  李忘生被他捏着嗓子学的童音逗笑。
  “后来……后来去了东瀛,半夜睡不着,还会拎着酒看月亮,还是边看月亮边想你,却越想越清醒。我只能把自己灌醉,醉梦中才能肆无忌惮地回忆曾经。
  “我无数次梦见与你泛舟芦荡,你撑着长篙,我躺在船上。你回头问我,师兄,我们什么时候回去。我说,呆子,出来玩自然要尽兴。你说,可是我已报备师父,说你要离宫玩耍。我一生气,一抬头,你就不见了。梦里芦苇柔摇,夕阳烂漫,可我每次醒来,都像又从那夜风雪中走过一遭。”
  “既然如此,”李忘生怔怔地望着他,“为何还要反复回到那个梦中?”
  谢云流仰眺天边明月,露齿一笑,“因为那个梦里,有你的回眸。太好看了,我戒不掉。”
  “我以为……”李忘生喃喃道,“师兄那时恨我。”
  “恨过,特别恨,恨得看不得我手中的剑,于是弃剑用刀。可后来梦做得太多,你一回头,我便恨不动你。醒了又开始恨自己,恨自己没出息。”
  “师兄不该如此作践自己。”
  “嗯?”谢云流似乎没听懂,“你说喝酒吗?时间长了,我也不必次次喝得酩酊大醉。我只是需要一个借口,才敢重温那段旧梦。你看,”谢云流伸手举到他眼前,“我不曾酗酒,我握刀的手依然很稳。”
  李忘生扣住他的手,与他十指交缠,“我不是这个意思。”
  谢云流迷蒙地任他卡紧指根,见他不说话,便继续讲他的故事。
  “后来我又做了一个梦。梦见山下集市中,另一个我牵着风儿和小师妹,给他们买糖葫芦吃。我正在想,李忘生为何不在,突然背后一撞,我回过头,竟然正是你。
  “我不记得你说了什么,只记得你客客气气地绕过我,走到他身边。我目送你伴他渐渐走远,以为这个梦即将结束,你却蓦然回首望我一眼,旋即转头对他说,如此山河盛景、人间岁月,怎能轻易辜负了。
  “师弟,那一刻,你不知道我有多么、多么、多么嫉妒他。”
  李忘生将他的手贴紧自己鼓动的心脏。
  “梦醒之后,轩外晴夜忽然冰晶纷飞,俨然是华山风雪重回眼前。心魔复现,我才幡然醒悟,当年分明是被恐惧冲昏了头脑。回头细想,或许反复上演的芦荡舟梦正是我暗地里的侥幸希望,或许三清殿内你亦是无心之语,或许千里之外你仍愿与我泛舟湖上。可大错已铸,木已成舟,我不知该如何面对你。既怕真的是误会,又怕……终究是虚妄。”
  “师兄,”李忘生忽然笑道,“这便是你等了三十年才回来的理由?”
  谢云流被他问得一愣,气得掐他大腿,“李忘生,我在这里跟你掏心掏肺,你却嫌我回来太晚,你到底有没有认真听我说话?”
  他一生气倒把方才那阵抑郁苦闷扫去大半,恢复先前神采勃扬的模样。
  “我是为待武功大成,好教中原武林领教谢某剑中真道,赢个天下第一的彩头,风风光光地回华山找你!无论是误会还是……我就想讨个明白说法。”
  “可我哪想到,我顺利赢下比武彩头,却在你身上碰了一堆倒霉钉子。”谢云流忿忿地咬他脖子,“回华山你不搭不理,去寇岛你喊人添乱,在昆仑你不肯服软,非逼我死乞白咧偷翻太极殿的窗找你吵架。从小到大都是我追着你问,问完还得绞尽脑汁猜。今天沉默、明天误会、后天你又躲着我,我哪知道你到底什么意思?我何来的勇气赌你还爱我?李忘生,你欠我这么多年,拿什么补偿我?”
  李忘生被他咬得酥痒,羞赧地别过脸,“以前的事……是我不好,我努力在改了。而今你我合籍成婚,我……人都是你的了,还能拿什么补偿?”
  “我不管。我喝醉了,我不讲道理,你今天不把我哄舒坦了你就别想下去这个房顶。”
  他边说着话,便沿李忘生脖颈、耳侧、面颊印下连串舔吻,他身上尚带着些酒气,惹得人血气翻涌,脑中哪还盛得下旁的主意。
  “师兄……月色已暗,我们回剑气厅吧。”
  “不要。又不是没在剑气厅做过。”谢云流的手在他身上不安分地乱动,摸腰捏腿四处点火,“那么多年的爱恨悲喜,你休想轻易勾销。”
  李忘生涨红着脸想了半天,最后抬手掐出记剑诀,遥遥召来自己的佩剑。
  谢云流正撩得起劲,忽听耳边一声剑鸣,霎时抬眼瞪视李忘生,“新婚之夜,你恼羞成怒要谋杀亲夫不成?”
  李忘生凑上去亲他一口,“我可舍不得。”
  他抬手解开谢云流的发冠,接着解开自己的。墨瀑青丝倾垂而下,他撩起两人各一缕发丝,提剑转腕将其斩断。
  “仙人抚我顶,结发受长生。师父为你我二人化回及冠形容,今日合籍成婚,可否由着忘生断章取义,曲解此诗做新婚之礼?”
  手中长发被他绾作同心结,笑意盈盈地捧至谢云流眼前。
  “山河盛景、人间岁月,我自然愿与你执手携行。但凡尘百年终究短暂,静虚真人,你可愿与我共勘大道,同修仙途,允我以永世之长弥补这三十六年的缺憾?”
  李忘生靠上前去与他额头相抵,“师兄,这些年,我亦非常、非常、非常想念你。”
  谢云流夺过那枚发结,毫不犹豫地亲吻他,“愿意,愿意至极。”
  他顺势将人按倒在屋脊上。“师弟,事不宜迟,师兄今晚便带你从双修之道炼起。”
  李忘生早知他要借酒干些荒唐事,车到山前已不忍阻止。礼仪伦常和情欲冲动在他脑中天人交战,他在唇舌交缠的间隙端端续续地吐字:“真的……不回……剑气厅吗?”
  谢云流手指灵活地解开他衣上结扣,“我现在就想要你。”
  “可洞房花烛夜……”
  谢云流扒下他的外衣,与自己那件并排铺开,抱着人滚到衣下斜檐上,荡起一阵瓦片细响。“红袍为褥,朱衣为被,怎么不算洞房?月华明晦,星辉闪烁,怎么不算花烛?”
  “我们在房顶上。”
  “我知道。”谢云流稍稍侧开伏压的身躯,示意李忘生往天上看。“月光为枕,星夜为幕。师弟,大道之行,便在这天地灵气中。”
  李忘生忆起十六岁的初吻,那时谢云流也是这样一本正经地说着胡话,扬言要与他“共窥天途,同观道境”。他整个人烫得快要熟透,张了张嘴,与那时一样说不出半句拒绝的话。
  谢云流拨开他散乱的长发,揉弄他湿润的双唇,“别担心,仙道修行不可轻扰,自然当以阵法护持。”
  他亦掐起法诀召来佩刀,抬手遥遥一落,刀身垂悬半空,展开一道幽光闪烁的气场。
  “有此气劲镇守,就算晃松了瓦片、漏出了声响……”他压下身子,“也只有你我知道。天地三清见证下,这仙途大道……”谢云流勾唇轻笑,“掌门真人可要认真体悟。”
  李忘生浑身一凛。他望着那把威赫昭彰的刀,无语凝噎。道门法阵竟被拿来做这种事,堂堂纯阳首徒和掌门真人当得实在是……
  谢云流的膝盖挤到他腿间,他情不自禁地咽了下口水,终于顺从地环住他的脖颈。
  “只此一次,下不为例。”
  于是赤锦纷落,白玉映光,天道人道交融通汇,性法命法贯合相依。
  刀动剑鸣。
  此道登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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超自然小飞蛾 | 2024-10-10 12:36:50 | 显示全部楼层
(二十四)

  天宝九年。
  谢云流翘着腿坐在椅子上,聚精会神地剥葡萄。
  “他俩婚事的日子定下了?”李忘生翻着面前的账本问。
  “下月初十,师妹算的吉日。”
  “唉,”李忘生叹气,“徒弟都要结婚了,师父还没着落。”
  “他那个性子,我看他跟剑过一辈子就挺好。”谢云流捻起水灵灵的葡萄肉送到李忘生唇边,“尝尝,西域新品种,皇上都没吃过。”
  李忘生张嘴连果肉带果汁舔进口中,酸甜滋味迸发在齿间。“的确比上回的好吃。卡卢比捎来的?”
  “嗯。”谢云流仔细地揭开绿色薄皮,不叫半点汁水挤落出来,“这小子来得愈发勤快。南诏屠龙大会开得稀里糊涂,萧沙窜逃在外,不知道老陆怎能放他隔三岔五来纯阳逍遥。”
  “公是公,私是私,总不能办起公事便全然不顾私事。”
  谢云流斜睨他,“哟,李掌教道理讲得好,可得以身作则啊。”
  李忘生合上账本气鼓鼓地推远,“谢掌门,李某这些日子又管教务又管俗务,不知是替哪个白眼狼操的闲心?你一去南诏好几个月,半点消息都没有,再听江湖传闻便是中原各派掌门被困烛龙殿,给我吓出一身冷汗。忙不迭遣博玉和梦阳南赴苗疆,你倒生龙活虎精神得很。有那四处救人的工夫,不知道给我寄封信报个平安?教人白白担心。”
  “李掌教说得对。”谢云流低眉顺眼地往他嘴里塞葡萄,“白眼狼给您赔不是。”
  李忘生忿忿咬他的手。
  “那几家掌门在中原安逸惯了,袖里藏刀的把戏骗得过他们,可骗不过我。刀光剑影里摸爬滚打几十年,什么花花肠子没见过?以前东瀛人玩得比这还阴呢。”
  李忘生从碗里捏起粒葡萄往他嘴里摁,“有什么好显摆的?就会惹人心疼。”
  谢云流笑眼眯眯,“若你没把掌门之位交给我,此番我怕是要去南诏英雄救美了。”
  “吃东西都堵不住你的嘴。”
  “好好好,不说我了。”谢云流举手投降,“还是说卡卢比吧。”
  李忘生朝他翻白眼,谢云流讨好地继续投喂他。
  “明教与纯阳相隔甚远,卡卢比虽同师妹成婚,但两人各在教中担任要职,总是聚少离多。他常来才是好事,师妹免遭相思之苦,咱们也能蹭得许多西域罕物。”李忘生含着谢云流刚塞进他嘴里的葡萄,口齿模糊地说,“我巴不得卡卢比天天往华山来,让陆教主分身乏术无人可用,看他东山再起的大梦如何实现。”
  “哈,”谢云流笑道,“李掌教是担心国教地位不稳,还是馋那些冰冻速运的石榴葡萄哈密瓜?”
  李忘生捻起一粒葡萄,整颗叼在齿间偏头去贴谢云流的唇,“都有。”
  葡萄果肉咬做两半,清凉甜香的汁水在唇舌间黏腻牵连。谢云流把李忘生嘴里的甜水抢夺干净,开口却是滋味酸涩,“短短几年这么多婚事,倒显得你我之事寻常了。”
  李忘生戳戳谢云流撇下去的唇角,“师兄,你怎的如此小气。正因你我合籍在先,才使得师弟师妹及门下弟子有互敞心扉的勇气。”
  “哼。”谢云流别开视线,“开的先河?我看是你带的好头。满纯阳都是张不开嘴的木头。”
  声调冷酷,眉目矜傲。李忘生早习惯他乱耍性子,驾轻就熟地凑上去哄人,“啊——”
  谢云流扫他一眼,“干嘛?”
  “我张嘴了。”李忘生指指谢云流手里的葡萄,“喂我。”
  晶莹剔透的果粒落在舌尖,他笑眼弯弯的模样让谢云流神色稍霁。
  “师兄方才说高剑和金昀的婚事定在下个月,具体事宜是由师妹安排?”李忘生咽下葡萄问。
  “不是。卡卢比大老远来一趟,师妹忙着跟他谈情说爱呢。婚事繁琐细碎,当然交给有时间有经验的人办。”
  李忘生瞟谢云流强压唇角憋笑的样子就明白他干的好事,“又是祁师弟?”
  “闲着也是闲着。徒弟娶媳妇,他当师父的不该上心吗?”谢云流理直气壮。
  “唉,回回刺激他。”李忘生摇头,“姬台首又要来了。”
  “无妨,祁师弟道心坚定,经得起考验。”谢云流憋笑憋得手抖,不小心把果肉碰破,索性扔进自己嘴里。“我纯是好奇,姬别情被打出去多少回才肯死心。”
  “幼稚。”李忘生评价。
  “这次打不清醒下次再打。”谢云流剥完最后一颗葡萄,起身去洗手。“估计明年还得办婚事,而且是从纯阳往外嫁。”
  “嗯?”李忘生追着他的背影转头,“谁?”
  “此去南诏遇上天策府的人,有个姓杨的小将军似乎跟刘梦阳有故。他在黑龙沼受了伤,梦阳听闻后让我们先走,自己留在军中照顾。”
  “姓杨?”李忘生皱眉,“杨宁?大光明寺之战力枪挑明教四大法王的杨宁?”
  “是他。”谢云流回来坐下,“听说他去年为与明教和解抗下克辛波三掌,确是义气赤诚。”
  李忘生点头,“他们的事情我多少知道些,算是青梅竹马。希望他二人莫被父辈旧事所困,能够同心同行,缔结良缘。”
  “什么青梅竹马,什么父辈旧事?”谢云流忽然警觉,“你别告诉我又是宇文敌和陶寒亭那种糟心的父辈。”
  “不是,据我所知,两人俱是清白家世。”李忘生摆手,“具体的我也不甚清楚,似乎是梦阳的父亲误杀了杨宁的父亲。不过,他们两人相识已久,观明教之事可见杨小将军为人豁达,大抵不必担心。”
  “呼。”谢云流拍拍胸口,“那就好,我可不想再去满世界抓人。当年要不是方轻崖去找雨卓承发现他跟楚霞影的事,怕是待到江湖流言四起,纯阳还被他蒙在鼓里。”
  “雨卓承确实太不懂事。”李忘生提起此事,脸色亦有些难看,“他身在浩气盟,怎能与形容水火的恶人谷弄得不清不楚。好在事态尚未闹大,师兄处理果决,及时撤换纯阳在浩气盟的代表,这才免去祸乱。”
  “这小子根骨上佳,可惜痴心太过,脑子简单冲动,难怪陶寒亭起初死活不肯把小姑娘交给他。”
  “陶寒亭是怕他护不住楚霞影。”李忘生叹道,“师兄将他发配翁洲,明为惩戒,实是庇护。如今楚霞影已与恶人谷划清界限,再过几年风头过去,是留是回,端看他二人心意。”
  “你说,”谢云流托着腮帮子,“我们看雨卓承,是不是就像当年师父看我?”
  “截然不同!”李忘生扬声道,“温王遭难在先,师兄相救在后,为的是个义字。师兄出手前便已知晓利害后果,准备万全奈何屡生意外,情急之下离山而去打的是独担罪责的主意。他二人呢?私通在前,事发在后,雨卓承情字蒙心,我看他从没想过他与楚霞影的事会对纯阳造成多大影响,遑论承担责任。他有离经叛道的胆量,却毫无顾念师门的心思和全身而退的本事。师兄罚他去海边练刀算是轻的,换做是我……”
  “你要如何?”谢云流从暖炉上拎起茶壶给他续水,“你能宰了他不成?”
  李忘生落拳砸桌,震得茶水险些漾出杯去。“高低让他吃些板子长长记性。”
  “啧,”谢云流扶稳杯子,把茶壶搁回炉上。“李掌教好狠的心。”
  “那是对他。”李忘生的指尖蹭他搭在桌上的手,“我可舍不得把你怎么样。”
  “多谢李掌教法外留情。”谢云流勾住他的手,“记得博玉和语元成亲之前,李掌教也放了不少狠话。”
  李忘生有些不好意思,“语元毕竟是姑娘家,又是小辈,我这个做师父的当然要护着她。再说,”他挺直腰板找回气势,“风儿说要跟裴大夫好的时候,你也没少冲人家瞪眼。”
  “那能相提并论吗?”谢云流不服,“博玉是你从小看大的,裴元那厮我都没见过几回。他们万花谷是些什么人?我就去过一回,还是去捞方轻崖,东方宇轩还有脸出来替那罚恶剑说话?为些冤枉名声,给孩子折腾得那么惨,我跟风儿去要人,他还有理了?”
  “事出有因,东方谷主彼时并不清楚来龙去脉。”
  “不清楚他不会问?我看他们万花谷一个个自以为是得很,方乾那个花心大萝卜生出来的负心儿子,能带出什么正经门派。”
  李忘生拍拍他的手,“师兄消消气。风儿前日还传信来,说与裴大夫相游甚欢。既然他开心,你又何必棒打鸳鸯。”
  “我怕他个小傻子被人卖了还替人数钱。”
  “不至于。”李忘生失笑,“博玉门下燕小霞与万花万松谦与他们同路,总不会俱被人骗了去。”
  “燕小霞倒是个机灵的。”谢云流猛灌一口茶,“离山前我交待他给我盯紧裴元。”
  “哈哈哈,”李忘生笑出声来,“谢掌门,你护起短来真教人望尘莫及。”
  谢云流冷哼道:“凡谢某在一日,就只有我纯阳门下欺负别人的份,没有别人欺负纯阳的份。”
  李忘生笑得脑门撞到他肩上,“好,谢掌门有魄力。”
  “我这点魄力也就够在江湖上耍耍威风。”谢云流想低头贴他,却被他的道冠挡回来。“逢年过节你都得去宫里布道,留我一个人在山上,看小辈团圆热闹只觉恨得牙痒。”
  “一年就去那三五回。”李忘生侧脸让道冠朝向谢云流肩后,“谢掌门容忍容忍。”
  “你师兄我小肚鸡肠,一天都不愿容忍。”谢云流歪头蹭蹭他的发顶,“忍了三十多年早忍够了,恨不得把你时刻拴在我身边。”
  李忘生圈揽他的腰腹,“忘生也不愿同师兄分开。但纯阳毕竟是国教……”
  “有时候觉得这名头给陆危楼也不是不行。”谢云流闷闷地说。
  “师兄说气话。”李忘生锤他肚子,“我当没听见。”
  “假如让陆危楼把国教名号抢了去,师父不得放雷劈我。”谢云流嘟囔,“老陆头先把萧沙和红衣教的事情弄明白再来叫嚣吧。十年未见,不知他那焚影圣诀还剩下几成功力。现在的纯阳可不是开元五年的纯阳,他手下法王都成了我纯阳的郎婿,卡卢比见到师妹就走不动道,他拿什么跟我叫板。”
  李忘生笑得发抖。
  “不说这些了。”谢云流瞅瞅外面天色,“晚上想吃什么?三归昨天派人送来些海鲜,虾蟹鱼贝均是活的,清蒸蘸蒜泥如何?”
  “好。”李忘生抬头亲他,“师兄做的我都爱吃。”
  “小馋猫。”谢云流刮他鼻子,“我怎么偏生吃你这套。”
  李忘生松开他的腰,撵他起身。“师兄快点,我饿了。”
  “等着。”谢云流从架上取下外袍,“一会儿就回来喂饱你。”
  李忘生笑着送他走出门去。
  纯阳宫中,炊烟袅袅。
  人间朝暮,岁月柔长。

——全文完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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yiyelingbo1988 | 2024-10-27 12:31:24 来自手机 | 显示全部楼层
这肉太香了!我太爱看老李强上了!老谢早就该被绑床上了,让他一跑几十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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尧影月 | 2024-10-31 13:12:16 | 显示全部楼层
掌门好A!就该这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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匪石不转 | 2024-11-2 23:58:12 来自手机 | 显示全部楼层
老谢看见这样的掌门直接跑不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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