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四合,华灯初上。
夜幕中的长安城越发显得巍峨磅礴,城门将闭未闭之时,两道身影随着稀疏的车马人流,踏着最后一缕天光步入了这座天下中枢。
正是谢云流与李忘生。
连日赶路,风尘仆仆。纵然二人皆修为精深,眉宇间亦难免沾染几分倦色。时值七月,暑气蒸人,夜风掠过宽阔的朱雀大街,卷起几分潮湿的暖意,也送来城中特有的、混杂着脂粉、炊烟与市井百态的繁华喧嚣。
对于感官极度敏锐的哨兵而言,这种庞杂混乱的信息流无疑是巨大的负担。谢云流离群索居已久,甫一入城便下意识凝气于外,以隔喧嚣,不想才走两步,便觉周遭骤静,只余晚风舒爽拂面,不由得侧目看向身边人。
李忘生神色如常,显然早已习惯照料身边人,周遭那若有若无的气场悄然凝实,亲昵地将谢云流笼在其中,把一切过载的声、光、气、味尽数滤去,轻易便为他辟出一方清净。
“师兄?”
察觉到他的注视,李忘生放缓脚步,侧首望来。清洌话音清晰入耳,丝毫不被喧闹淹没:“天色已晚,不如先寻一处客栈歇脚,明日再行打算?”
“可。”
谢云流淡淡应了一声,脚下却未停,目光扫过街道两旁林立的各式招牌,灯烛辉映下,那些或奢华或简朴的旅舍酒肆掠过眼底,却无一能令他驻足。
细细算来,他已有近三十年不曾踏足此地,如今故地重游,却见景象与记忆之中并无多少不同,反倒更显陈旧……谢云流嘴角勾起一丝若有若无的嘲意,也不知是笑自己这经年归客,还是笑那宫城中的天子。步履不停,径直朝城内更繁华处行去,方向明确,毫无犹豫。
李忘生心中微讶,却未多问,只默然跟上。二人穿过数条熙攘街道,最终停在一处极为气派的楼宇前。三重飞檐,斗拱层叠,门前车马簇拥,伙计迎来送往,人声鼎沸。高悬的匾额上,“千秋客栈”四个烫金大字龙飞凤舞,端的是大气非凡。
此地乃是长安城中数一数二的豪奢去处,往来之人非富即贵,亦不乏气息彪悍的江湖客,龙蛇混杂,热闹非凡。李忘生脚步微顿,看着那进进出出的人流,微微蹙眉:“师兄,此间是否过于显眼?”他性情喜静,修道多年,早已许久不曾接触这等奢华之所。
谢云流嗤笑一声,侧头看他,英俊却满是风霜痕迹的侧脸在灯火下泛着冷硬的光泽,眼角眉梢却俱是不容置疑的孤傲:“大隐隐于市。藏身陋巷,反倒惹眼。何况——”他语气微顿,带出几分狷狂,“闹中取静,也是修行。李掌门莫非不敢?”
言罢,不等李忘生再劝,已率先迈入客栈大门。
堂内灯火通明,人声鼎沸。西域的胡商、走镖的武师、锦衣的富贾、佩刀的游侠……三教九流汇聚于此,交谈声、笑闹声、杯盏碰撞声交织出嗡嗡音浪,很是热闹。有人高声划拳,饮酒作乐,也有人低声交谈,八卦之言尽数落入两人耳中:
“……这天下用刀的名宿那么多,霸刀山庄、漠北刀客,还有洞幽刀主……哪个不都是声名赫赫?”
“什么洞幽刀主?都是老黄历啦!几年前就被人打败,刀都被人抢走了!”
“所以当真无人能阻止那群用刀的恶客?只能眼睁睁看着他们到处挑战,闹得沸沸扬扬?”
“打不过也是没法子的事儿。据说那东洋剑魔前日又在洛阳现身了!好家伙,一连挑了三个镖局,下手那叫一个狠辣……”
“可不是!说是为了讨教中原武学,可下手时哪有半点讨教之意?白刀子进红刀子出,啧啧,杀人不眨眼啊!”
另一处角落则有几个身着明教服饰的弟子正高声谈笑,酒意中带着几分不甘:
“……要不是皇帝老儿不长眼,驳了教主上书,什么国教,都是狗屁!”
他身边之人言语间则满是倨傲与对纯阳的不敬:“没错!那纯阳宫有什么了不起?死守着国教之名龟缩一隅。要说明教威风,还得是当年!四大法王齐上纯阳,那什么星野剑阵,还不是说破就破!”
先前那人道:“哈哈,要不是吕洞宾摆架子不敢出手,却打发弟子来守阵,也不至于败得那么惨。连现任掌门李忘生都被打趴下,简直不堪一击!”
谢云流的脚步倏然顿住,抬眼看向那个方向。
那几人亦是习武之人,察觉到杀气俱都望来,瞧见谢云流时微微一怔,目光落在李忘生身上,上下打量一番他所穿道袍,也尽皆皱眉。其中一人略显局促,低声道:
“那、那好像是纯阳宫的道士……”
“怕什么!牛鼻子道士实力不过如此。”先前大放厥词之人神色不屑,向着谢李二人扬了扬手中弯刀,满脸挑衅,“喂,你看什么?不服来——”
话未说完,只听“喀”的一声轻响,几人面前杯盏盘碟竟化为齑粉,连他手中武器也跟着断做四截,顿时惊得跳起,张口结舌:
“你、你——”
四周霎时一静,原本喧闹的堂中顿时鸦雀无声。
“黄口小儿,也配用刀。”谢云流周身并未爆发出凌厉杀气,沉凝到近乎死寂的气场却仿佛将空气都冻结一般,“再敢辱及纯阳,死。”
“师兄!”李忘生心头一紧,不及多想,猛地伸手,在宽大衣袖的遮掩下紧紧握住了谢云流紧绷的拳,指节微微发力,似安抚又似劝阻,随即转向那几人,语气沉静却不容置疑:
“诸位若对我纯阳有何指教,不妨择日亲上华山论道。在此喧哗滋事,非君子所为。”
那几人早已面如土色,闻言互看一眼,含糊应道:“……罢、罢了,日后定当……定当讨教……”说着便欲溜走。
“且慢。”李忘生却再度开口,在几人惊惧的目光中瞥向狼藉的桌面,“诸位尚未结账。”
明教众弟子:“……”
待那几人留下银钱狼狈离去,谢李二人才收回视线。一旁紧张已久的小二赶忙上前,赔笑道:
“两位大侠,打尖还是住店?”
“住店。”
谢云流深吸一口气,压下翻涌的心绪,反手握住李忘生的手腕,不容置疑地走向柜台,声音冷淡,“要一处清静的独院。”
柜台后的掌柜早已将方才冲突尽收眼底。他见多识广,并不惊慌,只悄悄打量二人:虽风尘仆仆,却气度不凡,尤其黑衣这位,眼神锐利如刀,周身气息凛冽,绝非常人。他立刻堆起笑脸,绝口不提方才之事:
“两位大侠来得真是时候!本店最好的‘惊鸿苑’正虚位以待,院中有静室和温泉,最是舒适不过。就是这价钱嘛……”
他搓着手,才刚拉长音调,眼前忽然一花,跟着“叮”的一声,两颗指节大小、明光熠熠的金珠已落在台面上,半点不曾摇晃,仿佛原本就搁在那处一般。
“够否?”
淡漠语气伴着金珠流转的温润光泽,顿时让掌柜笑逐颜开,连声应道:“够!足够!阿枫,快引贵客去惊鸿苑!”又转向二人,“两位大侠,静室中备有茶水点心,若有需要,吩咐院外小厮即可。”
谢云流无可无不可的“嗯”了一声,任由小二在前带路,向着客栈后方走去。
惊鸿苑位于客栈深处,穿过几重回廊,外间喧闹便骤然远去。李忘生一路沉默,任由谢云流安排,直至周遭无人,方才低声道:“师兄何必如此破费?”纯阳用度一向俭朴,他身为掌门,亦从未如此挥金如土。
谢云流脚步未停,偏头瞥他一眼,语气中带出几分微妙的嫌弃:“到了长安,难道还去住那连张像样椅子都没有的陋室?”
李忘生闻言失笑,没想到数月过去,师兄竟还记得五台山那间简陋客栈,便也不再多言,只温声道:“那忘生便沾师兄的光了。”说着悄然探手摸了摸怀中荷包,确认银钱尚足,心下稍安,却又不禁纳罕:师兄离山多年,何处得来这许多金银?他虽非鄙薄财物之人,却也绝非追求豪奢之辈……
他动作虽轻,却瞒不过谢云流的眼,后者轻易猜出他心中所想,收回视线状似不经意道:“不必忧心,我如今旁的或缺,银钱却不缺。昔在东瀛,藤原家为招揽我,曾献上大批金银美婢。”
他顿了顿,嘴角扯起一个微带讥诮的弧度:“后者被我尽数轰走,前者却都留下。久而久之,那边的人便都知晓,若要‘上供’,只需金银即可。”
他说得轻描淡写,李忘生却听得心头微涩。这寥寥数语背后,是数十年的异乡漂泊,是刀光剑影下的权势倾轧。他的师兄,本该是华山之巅皎皎如月的道子,却在那孤悬海外的岛国,活成了令人敬畏又疏远的“武神”。能叫东瀛之人如此忌惮,想必这些年来,师兄的日子过得并不安生。
有心想问更多东瀛之事,却听前方传来带路小二的声音:
“两位大侠,惊鸿苑到了,请进!”
两人顿时止住话头,抬眼望去,才发现不远处月洞门内别有洞天:小桥流水,假山玲珑,几竿翠竹掩映着一座飞檐小楼,檐下悬着“惊鸿”二字匾额,清幽雅致,与外面的喧嚣恍若两个世界。
当真是闹中取静的好地方。
伙计推开院门,恭敬道:“二位爷请,院内引有活水温泉,茶点等物马上送来。若有其他需要,随时唤小人便是。”
“可。”谢云流略一颔首,伙计便识趣地退下,还贴心地掩上了院门。他则叫上李忘生踏入院中,环视一遭,见四下静谧,唯有沙沙细风和淙淙流水声,满意颔首,周身紧绷的气场略微放松,目光在那氤氲着些许热气的温泉池上停留一瞬,这才转向李忘生。
李忘生亦在打量此处环境,眉宇间最后一丝顾虑也消散了。此地确实清幽,隔绝了外间所有烦扰,对于需要时刻对抗外界信息侵扰的哨兵而言,无疑是极好的休憩之所。师兄的选择,总是有他的道理。
“如何?”
见他打量完毕,谢云流扬眉问道,语气中依稀带着几分昔年般的炫耀意味。李忘生抬眼看他,眸中微光轻闪,唇角漾开温和笑意,真心赞道:“师兄慧眼,此间清雅静谧,确是闹中取静的典范。”
谢云流“嗯”了一声,解下沾满尘灰的大氅丢在一旁,道:“既如此,便早些歇息。连日赶路,正可借此涤尘解乏。待休整好了,再回华山。”
话音微顿,却又想起堂中那几个西域人的狂言,手上动作一停,看向李忘生:“当年……星野剑阵之事,究竟如何?”
“陈年旧事,不提也罢。”李忘生神色平静,仿佛那并非关乎自身重伤与门派声誉的旧憾,“无非是门派之间的争斗,早已过去了。”
他说得轻描淡写,谢云流却敏锐地捕捉到他眼中一闪而逝的复杂情绪,心知绝非“些许小伤”那般简单。只是他不肯说,谢云流也不勉强,暗自打定主意回头去寻那几个宵小晦气,遂轻哼一声:
“随你。先安置吧。”
恰在此时,院外传来轻叩声,方才引路的小二端着茶水果点恭敬送入,又手脚麻利地点亮了廊下的灯笼与室内的烛火,这才再次躬身退下。暖黄的光晕铺洒开来,将庭院渲染得愈发宁静温馨。温泉池水汽氤氲,映着月色灯影,波光粼粼。
谢云流走到池边,俯身探手试了试水温,微烫的温度正是解乏佳选。他直起身,看向仍站在原地的李忘生:
“奔波数日,一身尘垢。此间温泉尚可,要试试么?”
话音听似平淡,但那双眸中却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期待,以及几分细微的躁动。李忘生对上他的视线,心头微悸:二人早已数度结合,彼此心绪感应非常,此刻对方周身弥漫的占有之意正因外界的刺激而蠢蠢欲动,亟待疏导与安抚。
而温泉,无疑是放松身心、缓和情绪的绝佳所在。
更何况……他亦心向往之。
“好。”李忘生颔首,唇角漾开一抹清浅温和的笑意,如同投入池中的月影,瞬间驱散了谢云流眼底最后一丝阴霾,“便依师兄所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