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六章 五日后,思过崖—— “师兄,我来送晚餐了。” 简陋的房舍门扉被敲响,躺在床上的谢云流闻声动都没动一下,嘴里叼着根枯草含含糊糊道了句“进”,看起来一副百无聊赖无所事事的模样,眼角余光却下意识瞥着那薄薄的门扉。 很快门被推开,一道瘦长的身影提着食盒走了进来,正是李忘生。 “风儿说师兄有事找我?” 将食盒放在床榻边的小桌上,李忘生侧身望向谢云流,“可觉得伤处不适?” 谢云流抬手将口中的枯草揪了出来,支起上身去看对方:“师弟你好狠的心,打断了我的腿后,便对我不闻不问,可怜我独自留在这思过崖上,天寒地冻,又无亲人陪伴,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 “……师兄,忘生出手留有余地,你的伤不至于无法行动。” 李忘生看向谢云流被树枝固定起来的左腿,之前出手时他刻意避开了要害,只将他左腿腓骨拍至脱臼,连骨裂都不曾有,关节复位后只需养上一段时间便可——这样的伤势应该不会影响师兄日常生活才是。 但——毕竟是他亲手所伤…… “怎么,师弟这是不想负责了吗?”谢云流顿时苦下一张脸,神色黯然,“是了,我做错在先,伤你在后,师弟恨我也是应该。不过是断了一条腿而已,我爬也能爬下山……” “师兄!”李忘生急忙打断他的话,“莫忘了你先前答应过师父这几日不会离开,不可食言!” 他话说得不近人情,眼中却满是担忧与顾虑。谢云流如何不知他脾气?暗暗懊恼自己不该提这一茬,又将师弟惹恼了,忙轻咳一声,安抚道: “放心,我没想离开。师父费了那么大力气,拖着重伤的身体为我奔走,我就是再混账,也不会在此刻给他添乱。” 李忘生这才松了口气,神色又恢复淡然:“师兄明白就好,万不可辜负师父一片苦心。” 谢云流无奈看他:“师弟,你倒也不必如此较真,我既然答应了留下,就绝不会食言。只不过是——多日未见,惦念你罢了。” 五日前谢云流从九老洞归来,原本想着正式向师父师弟告个罪便就此下山,先解决自己留下的那些问题,而后在江湖上浪个几年,待风头过了之后,再想办法回归纯阳。然而他离去之言才出口,就被吕祖以强硬的手段阻止,先是命李忘生打断了他的腿,而后才说此事他已有解决的办法,既能保住李重茂的性命,也能最大程度将谢云流从这件事中摘出来。 “在此之前,云流,为师最后向你确认一下,你是想要助温王夺回那位置,还是单纯想要保他一命?” “仅是保他一命。”谢云流对此毫不迟疑,先前他便是这种想法,经历过幻境之后,他更是不想再与李重茂有过多牵扯,最后拉他一把,已经是看在昔年朋友之义上。 吕洞宾对于这个答案十分满意,命李忘生将谢云流送到思过崖上养伤,言说此事七日之内必见分晓,七天之后若无法解决,便任谢云流自由来去,他再不阻拦。 师父将话说到这个份上,即便谢云流心中仍有疑虑,却还是安分地在思过崖上待了下来——当然不是因为腿被打断的缘故,忘生出手很有分寸,这点小伤对他来说,并不足以拦住他的脚步。 他只是学会了,要多给亲人一些信任。 这几天里,因为腿上有伤不便行动,谢云流的一日三餐都是由宫中其他弟子送来。大部分时候跑腿的都是洛风,偶尔也会换成博玉和其他弟子,李忘生却是一次都没露过面。 起初谢云流知道师弟心中有气,有意给他时间缓缓情绪。然而两日、三日见不到人,又担忧师父的伤势,他心中惦念之情满溢,还是忍不住使了个卖惨的主意,让洛风将人叫了上来。 然而真见到人了,谢云流心中又生出几分心疼来:忘生瘦了,也憔悴了,显然这几日并不好过——想也是,师父说要去处理他的事情,他又被关在了这里,山上诸般事宜都要压在忘生的肩膀上。他如今才十七岁,那么大的压力,怎么可能不瘦不疲惫? 他不应该这个时候还给师弟添麻烦。 “师兄倒也不必花言巧语逗我开心。” 李忘生并不知他心中所想,正将食盒中的饭菜拿出来一一摆在桌面上:“都这么晚了,先吃饭吧,今天晚餐是我亲手做的,也不知合不合师兄口味。” “?!!” 谢云流吓得急忙从床上坐了起来:“你、你亲手做的?!” 他将视线落在那摆出的碗碟上,看到上面几个馒头一碗粥,以及炒得焦煳一片的菜时,不禁一阵心惊肉跳,干笑道:“师弟这几日如此辛苦,何必为了我费这功夫……” 李忘生淡淡看了他一眼:“厨房的李叔有事下了山,晚餐都是弟子们自行解决的。师兄这是嫌弃忘生的手艺吗?” ——师弟,你的手艺什么样自己心里没有数吗? 谢云流内心无语泪先流,面上还要强撑出微笑来:“怎么会,就是觉得辛苦师弟了!”说着含泪接过李忘生递过来的筷子,一口菜放入口中,好悬没直接刺激出两泡泪来: 师弟这是撒了多少盐在里面! 盐炒青菜还炒得有点焦,那味道岂止一个咸苦可言?好在馒头是厨子临走前蒸的,味道正常,甚至被衬出几分甘甜来……他一口馒头一口菜,将李忘生带来的饭菜吃了个干干净净,吃完之后简直要味觉尽失,还要强颜欢笑: “师弟的手艺越来越好了。” 李忘生应了一声:“明日李叔也回不来,到时忘生再给师兄做。” 谢云流:“……” 李叔,你快回来! 收拾好了餐盘,又替谢云流备了热水,把一切都收拾妥帖,李忘生才站起身来。就在谢云流以为他要离去,绞尽脑汁想着挽留的话语时,他却从怀中拿出一封信: “师父今日送信过来了,师兄可要看看?” 闻言谢云流顿时打起精神:“师父都写什么了?” 李忘生摇了摇头:“我收到信时已在路上,便一同带过来了,还没来得及看。师兄可要一起?” 谢云流当然没有异议,待李忘生将信递过来后,迫不及待地拆开了上面的封条,将信笺抽出摊开,师兄弟两个就着昏黄的灯光凑在一起阅读。 信中第一句便言说事情已解,不日将归——谢云流顿时松了口气。 向下看去,信中寥寥数笔将吕洞宾这几日所做之事尽数道来。那夜他将谢云流关去思过崖后,调息一夜稳住伤势,第二天一早便亲自下山,将藏身于乡下的李重茂抓去了长安城,以国教掌教的身份求见李隆基,先自省首徒莽撞,被他打断了腿关在了山上,又说自己教徒无方,自伤己身以作惩戒,最后提及李重茂之事,说服圣人将李重茂送去少林寺出家。 看到这里,师兄弟两个面面相觑:李重茂,出家? 这—— 最不可思议的是,李隆基居然被师父说服了! 信中说圣人也不愿重演玄武门之变,欣然应下了吕洞宾的请求,但这事哪有那么简单?李重茂的兄长叛乱在前,他自己又逃亡在后,早已触了掌权者的逆鳞,否则谢云流也不至于冒险去将他救出来。 如今师父能说服李隆基改变主意,定然费了不少力气,想来是李隆基见他身上有伤还亲自出手将人抓来,又顾虑着纯阳真人多有神异之处,才给了他这份面子。 而且,出家少林这个主意,对李隆基而言亦是恰到好处,只因少林有个玄正禅师亦是出自天家,论起辈分,无论李重茂还是李隆基都要叫他一声叔叔。将李重茂送去少林,等于直接放在了玄正眼皮子底下,也不必担心天高皇帝远,这人又翻出什么风浪来。 谢李二人对此叹为观止。 不得不说,将李重茂送去少林出家,委实是神来之笔:他这一去,倒是将谢云流的罪责最大限度化解了。 谢云流夜闯宫禁、救下废帝李重茂之事本就可大可小,往大了说是犯禁,往小了说不过是出于朋友义气、救个无辜之人罢了。如今李重茂出家,成了方外之人,等于直接放弃了皇族身份,不再参与天家之事,谢云流救人的罪责自然也就趋近于无,可以被忽略不计。 这样的结果,谢云流先前想都不敢想。 “师父这招真是妙不可言。”看完信上内容,谢云流不由感慨:比起他们前世被朝廷江湖双重追杀,走投无路前往东瀛,这一招堪称釜底抽薪:既绝了李重茂再登大位的可能性,又保下他一命,顺手还给李隆基博了个好名声,而他谢云流在这其中几乎毫无存在感,完美隐身于事件当中。 果然师父一出手就知有没有。 李忘生也松了口气,数日怏怏的面上终于露出个真心实意的笑容:“如此一来,温王的性命得以保全,师兄可以放心了。” 谢云流有些贪婪地看着他脸上的笑意,神色温柔:“他日后便是方外之人,我救人已全了彼此之义,今后再不相干。” 李忘生有些诧异地看向他:“师兄当真这么想?温……他那里……” “绝无虚言。” 谢云流不愿提起自己在幻境中经历的种种,那样的未来——尤其是从那人口中得知的未来实在过于沉重:全自己的道义,却害了那么多人,小谢道长扪心自问,这样的未来他是绝对不愿看到的。 更不想让忘生知道。 所以他和李重茂之间,自此桥归桥路归路,各行其道,才是最好的选择。 “师弟。” 终于抛开了那些糟心事儿,谢云流一把揽过李忘生的腰,不顾那人不自在地挣扎将自己的脸贴了过去,在对方玉白的面颊上蹭了蹭,“师兄今后便陪你一起在这华山修道,再也不到处乱跑,你看可好?” 李忘生被他这突如其来的撒娇弄得手足无措,这几日他因先前之事,对谢云流一直有些疏离——虽然因亲手打断对方的腿时,那恨恼之感早已消退大半,可事情不解决,他始终无法释然。 如今骤然被师兄如此撒娇,心头顿时软成一团,那点恨意与恼意也彻底消散,他无奈地抬起双手,推也不是,抱也不是,红着脸将手落在他肩背上,叹气道:“……师兄当心腿伤,别乱动了。” “嗯,不乱动,给我抱抱。” 谢云流双臂紧紧箍着怀中人劲瘦的腰肢,只觉说不出的满足,又有些心猿意马,将脸靠在他颈侧,克制片刻,终是没忍住悄悄在那截玉白的颈项上亲了亲,暗自发誓: 待他伤势痊愈,定要将心心念念的师弟拐回剑气厅,早早结成道侣,气死那在他面前炫耀的老不修! 他一定是所有世界中,最早与师弟修成正果的谢云流! 尾声 唐隆之变后,纯阳宫很是沉寂了一段时间。 吕祖从长安归来后,便以养伤为名暂时封闭了纯阳宫,这一封闭便是半年过去。之后封闭解除,亦是低调许多,门下弟子也被严加管束,轻易不得下山。 随着数年沉寂,曾经名扬江湖的纯阳宫渐渐消失于江湖众人的口里,于朝堂而言,国教的存在无非是年节的科仪与祭礼;于江湖而言,一个修道门派的存在亦是可有可无。江湖代有才人出,不过数年,又有旧门派陨落,新门派崛起。各方英雄豪杰你方唱罢我登场,好不热闹。 与之相比,纯阳宫虽然仍有纯阳弟子仗剑江湖,但大多善于藏锋,并无突出事迹,几乎被江湖人遗忘。 直到数年后,声名鹊起的明教打上纯阳宫,闯过星野剑阵,其教主与四大法王却在与静虚子谢云流单独交手时均败于其手下,才使得这沉寂多年的国教重回众人视野,让中原武林人士想起了曾经名震江湖的纯阳真人,以及他那锋芒毕露的天骄弟子,静虚子谢云流。 又两年,第二届名剑大会举办,玉虚子李忘生代师出战,一战成名,自此江湖人人皆知纯阳真人吕洞宾座下静虚与玉虚两名弟子朗月清风,交相辉映,纯阳双璧的名声逐渐成了纯阳的牌面,且师兄弟二人关系甚笃,令人歆羡。 但亦有人言之凿凿,说这师兄弟二人年龄相仿,又都成名于江湖,将来为争夺掌教之位,怕是总有兄弟阋墙的一天。 得知此消息,跟着师父韬光养晦了数年的谢云流差点就此破功,下山去寻这谣言散播者的晦气:他与忘生早已结成连理,关系甚笃,哪容得这些人肆意编排! ——最终在银霜口被李忘生追上,好说歹说劝消了气。 那之后师兄弟俩一起下山,倒也并未刻意去找那些人晦气,只并肩携手于江湖中游历数年,闯下了不小的名声,顺手救了些有缘的孤儿回纯阳,权做添丁之喜,给留守老父吕洞宾添了不少乐趣。 开元十七年,少林玄正禅师继承方丈之位,谢云流与李忘生前往嵩山观礼,见到了出家十余载的李重茂。这位浮沉半生的废帝,如今不过是少林一寻常僧人罢了,容色恬淡气质平和,佛法称不上高深却已入门。 “修佛日久,我冥冥中有感自己孽债缠身,却不知其故。师父说我前世德行有暇,今生合该为罪孽赎身,长伴青灯古佛,也是一场造化。” 故友相见,并无多少悲喜可言,三人闲暇之时坐在一处谈佛论道,言及过往,恍如南柯一梦。 开元十九年,吕洞宾感天地之造化,将于九老洞中闭关,欲将掌教之位传于弟子。静虚真人谢云流毫无争议得到了师弟师妹们一致推举,将于吉日继任掌教之位。 继任前夜,谢云流在剑气厅卧室内抱着李忘生,将数十年前自己的那场奇遇娓娓道来。从风雪夜离人,到剑魔回归,再到烛龙殿……巨细靡遗,甚至连两个【谢云流】的不同遭遇都一一说与心上人听。 “在那两个世界当中,我远遁东瀛,都是忘生你成为纯阳掌教。你做得很好,把纯阳宫发扬光大,师弟师妹们敬你爱你,作为师兄的我亦同样钦佩于你——认真说来,这掌教之位,的确是你比我更合适。” 李忘生虽惊诧于师兄的奇遇,也为故事之中的人的遭遇而感叹,对掌教之事却另有看法:“师兄本是天上流云,不该囿于方寸之地,若你真不想当这掌教……” “但我却更不愿将这担子交于你手。”谢云流将怀中人搂得更紧,下颌放在对方肩上,想起幻境中那过早白了鬓发的李掌教,忍不住在怀中人仍旧乌黑的鬓发上亲了亲,“你本是深山藏玉,不该为俗事所累。如今有我在,一应杂事便都交于我,你只需安心修道,做个快快乐乐的玉虚真人即可。” 李忘生没忍住笑出了声:“师兄这个形容好生古怪。”顿了一顿,望着眼前人仍旧英俊的面庞,道,“俗物也好,杂事也罢,左右我二人如今都在一处,又何必分个彼此?我们一起面对,一起解决,总比独自承担容易得多,师兄觉得呢?” “你说得对。”谢云流倾身吻上道侣双唇,轻轻厮磨片刻,“我二人今后要长长久久相守在一起,一起闯荡江湖,一起壮大纯阳宫,一起得道成仙——到了那时,我也要到其他【谢云流】面前晃上一晃,叫他们羡慕我!” 李忘生:“……” 这么多年过去,师兄看似成熟稳重了许多,但——果然还是那个赤子心性的师兄啊! …… 第二日一早,李忘生亲自为谢云流整装置物,与众人一同见证他从吕祖手中接过了掌门令,正式成为纯阳宫新任掌教。 谢掌教的风格与吕掌教截然不同,在他的引导下,全宫上下尚武成风,好在有李忘生在,又有众师弟师妹们协助,纯阳宫大方向始终稳重为主,道学、武学兼备。数年发展下来,于道学与武学之路上均有建树,刀剑拳法,丹决卜算等各有长处,为江湖正道所推崇敬重,与朝廷之间关系不远不近,倒是一直相安无事。 “屠龙大会”的消息传来时,谢李二人早有准备,一同出发前往融天岭,赶在南诏发难前通知了各大掌门,以随身携带的解药轻松破局,阻止了一场战乱。 安史之乱爆发后,谢云流亲自率师弟祁进、卓凤鸣与门下弟子们一同前往抗击狼牙,李忘生坐镇华山,将阖宫上下护得滴水不漏。待乱世结束,纯阳宫谢绝了朝廷的封赏,恢复成出世模样,只留下新一段属于纯阳双璧的佳话传于江湖。 又过十年,师兄弟二人内景经双双突破了四重,谢云流将掌教之位传给了精心培养数十年的静虚首徒洛风,自己则与李忘生无事一身轻,外出云游寻觅机缘。无论天涯海角,他二人始终相伴,周游天下后最终回归中条山,共同渡劫修成了半仙之体,从此远离俗世,再无尘世牵绊。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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