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背景] 【完结】经年流景(原名:掸雪扫袖不老梦)已更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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段小小 | 2024-11-4 09:47:28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三十章 蛛网

收下韩锦城派人送来的金镯,李忘生躬身谢过后便和那茶杯碎片一并搁在了桌上,谢云流在旁擦剑,见他没有动作便问:“先从哪个入手?”
“叶施主的安危目前是忘生最焦心之事,但是如今线索甚少又迫在眉睫,当是以此为先。”李忘生指着金镯答道,但指尖又犹豫地移向了茶杯碎片,“但这杯上残留的气息不多,若是不马上探寻,恐怕很快就会散去。”
“这简单,你一一都探了,茶杯上的我去,金镯上的你去。”
“好,那便听从师兄安排。”

夜幕垂落,华灯初上。虽说到底比不上长安,但也算是富庶之地,连天衔地的灯光照得整条街亮如白昼,明明不是节日却有不少幼童燃放烟花,炸裂的焰火落星如水,连月光都被烟云遮了去。
韩锦城端着玉壶倚在窗栏边,望着窗外热闹景象沉默着,身边人调笑着又往他身上贴,指尖直往怀中探。韩锦城任由那人仔细抽去自己的腰带,一双细瓷般的素手便往自己身上摸,水葱指尖小心地撩拨心弦,香风阵阵。
“锦城今日似是心情不佳?不妨同阿雪说说。”
揽过那人的手,让他搂住自己的腰,韩锦城抱紧了怀中人,手里端着的玉壶便也丢到了一旁,滚落在地,洒了一地琼浆。
“我本以为如袖那孩子江湖经历浅薄,随便糊弄一番他便知难而退,这事我再安排一二便结束了,可他居然搬来了三个道士,偏偏这三人一个比一个难对付,我正心烦着。”
“不过就是两三个臭修道的牛鼻子方士而已嘛,还能如何?锦城在这广都镇已是一手遮天了,还能让三个臭道士收拾了么?”
“若是寻常道士便算了,可这三位……皆是纯阳门下。”搂着怀中人的手收紧了几分,韩锦城寻香而来,在那人脖颈间细细琢磨,引得那人娇声不断,“不说武功身法,其中一位似是精通探气寻踪之法,我担心……”
“可算算如今时日,怕是什么气息都没有了罢。”
“虽说如此。”韩锦城见怀中人已是动情之色,便也迎合那人动作慢悠悠褪去衣裳,将那人打横抱起滚到榻上,“不过为了以防万一,我这几日恐怕都不能来了。”
又是一阵娇笑,那人乖顺的眉眼越瞧越舒心,柔弱无骨的双臂搭在自己肩上,一双腿已是缠上了韩锦城的腰间,“那今夜锦城定要好好尽兴方可。”
还未垂首一品这软香玉红,怀中人忽然面色大变,韩锦城不及回头便觉得颈间一凉,一个熟悉得让他心寒的声音落进了他的耳朵里。
“那今夜韩施主也定要让贫道好好尽兴方可。”

*

虫鸣声声,掠草凉风。循着那一抹似有似无的微弱气息,李忘生屏息在林间悄声穿行,换上了方便行动的道袍,只带了一柄长剑,他几乎所有的注意力都集中在手腕上戴着的金镯上。
他向韩锦城讨了叶沐雪陪嫁之物,便是想着从陪嫁而来的丫鬟身上入手或许也是一个方法。彼时他们已经难以从叶沐雪所用发簪上再寻到更多气息,但是她失踪时随身侍女也一并失踪了,其中便有她自小一道长大的陪嫁丫鬟。这金镯李忘生问过,素来是由那丫鬟保管着的,叶沐雪嫁来后倒是不怎么喜欢戴了,便也一直是那丫鬟收着,如今也只能碰碰运气。不想这丫鬟的气息并未被掩盖,李忘生不过凝神探寻了半柱香不到,便捕捉到了指引而来的微弱气息。
只是这一路上人烟罕至,愈加靠近荒山野岭,这让李忘生渐渐心生不安。运起梯云纵轻飘飘地落在树枝上,李忘生矮身藏在密叶中,仔细瞧着远处隐有火光之地。
远远可以看到似是有不少不知何物的大缸,正汩汩滚着墨绿色的液体,随意架起的一个矮棚在火堆旁,但被视线遮挡看不见里面是什么。而那日与他们交过手的苗族女子站在一个大缸旁,悠闲地吹着骨笛,笛声婉转悠扬,全然不似那日那般杀意十足。
在她身边还站着一个成年男子,背对着李忘生,看不清面容。不过片刻时间,笛声便断了,两人头挨得很近,似是在说着什么,隔着太远的距离,连声音都半点飘不过来,李忘生心中踌躇,打算再接近些。
小心翼翼地跃过了三两棵树,这才隐约听见两人的交谈声。李忘生赶紧屏息默声,仔细分辨他们的声音。
“……你怎么又去找那个汉人了?我都说了,那两个道士就是那个汉人找来的,你去见他不是容易惹祸上身?”说话的是那个男子,声音粗犷沙哑,奇怪的是他说话间苗家话倒不是很多,是以李忘生还算能够勉强知晓他在说什么。
阿姆赤听了那男子抱怨后收起了骨笛,笑着说:“阿蛛这是担心我了?不用担心,我有毒蛊傍身,就算那些臭道士想要探气也是半点都探不到的。再说了,我是去给韩锦城送蛊的,他那个小情郎身上的情蛊只是半成品,除了日常交合外还得喂些东西才行,不然就不听话了。”
“替他费这些心作甚?本来就是随便应付他给的,阿姆赤你还帮他这么多。要我说,不如全都杀了,反正汉人死活我们也不关心。”
“杀了倒是可惜了,那汉人在广都镇上也算是有头有脸的人,有他帮我们,还愁没有更多的材料吗?”阿姆赤将骨笛别在腰间,拍了拍手,便有一只毒蝎爬上了她的手,她将那蝎子一送,那蝎子就爬进了他们面前的大缸里,“用不了多久,我们就能知道那残卷上写的「尸人」炼化之法是否真的有效了。”
那男子的目光也落到了大缸里,又粗声说道:“如此如花似玉的千金小姐就这么被你拿去炼尸了,还不如留给我下蛊操控,岂不是更有意思一点?”
“那些丫鬟还不够你玩的么?我可是知道你的,你最喜欢把好好的人关在笼子里,让蜈蚣毒蛇爬满他们全身,然后放蜘蛛进去吐丝结茧,一点点吞食掉……那些丫鬟被你用铁锁凿穿手心脚心的时候,你也没有半点怜香惜玉的意思嘛。”
说罢,二人竟对笑起来,搂在了一起,阿姆赤娇声低语说:“阿蛛,我闻到了一个有意思的味道。”
那男子疑惑地问道:“什么味道?”
阿姆赤没有回答,而是突然从腰间扯下骨笛放到嘴边,一阵尖锐的笛声而过,震得深林中树影摇晃,不多时,李忘生不得不从栖身的树上跳下,落在两人面前。
“贫道深夜打扰,是向两位施主要人的。”
那男子也掏出了一柄骨笛,警戒地看着李忘生哑声喊道:“这位道长恐怕是来错地方了,这里除了我和阿姆赤,是半个活人都没有了。”
李忘生倒吸了一口气,压下心中翻涌的情绪,只是负手抽剑,柔声说道:“如此,贫道只得自己去寻了。”
话音方落,剑气已出。

*

韩锦城不会武功,甚至连出声喊人都来不及便被谢云流捆了个严严实实,丢到了地上,而他怀中早已吓晕过去的娈童则被谢云流点了哑穴,被褥一裹,弃在床榻之上。
谢云流的剑压在韩锦城脖子上,半威胁半认真地说道:“贫道劝韩施主还是不要出声喊人,贫道也不想大开杀戒。”
心中已知定是在劫难逃,面上却仍在强撑,韩锦城尽力控制住自己的声音不要发抖:“为何谢道长会在这里?这可是……”“我知道这是什么地方。”谢云流没有耐心和韩锦城叙家常,他的剑又压得深了些,“你是觉得我师弟心善定不会疑你,所以你便一直扯谎骗他?”
“……韩某何曾骗过两位道长?”
“贫道都亲眼看到亲耳听见了,韩施主还想诓骗我么?”谢云流不耐地说道,“虽说这世间不乏有龙阳之好、断袖之癖的人,贫道对于他人喜好也从不置喙,只是为何要一面养着娈童小厮,一面又要跟我师弟说你和叶施主恩爱如斯?韩施主大可不必如此。”
“……谢道长倒是通透。”韩锦城突然冷静了下来,声音也是淡淡,“那位李道长可否知道你对他怀着什么心思呢?”
谢云流倒是没想到事到如今,这韩锦城关心的居然是这事,不免有些好笑,倒是耐着性子跟他说:“你都看出来了,忘生怎会不知?”
“那谢道长可曾知道他又是如何想的呢?”
韩锦城话音刚落,谢云流的剑锋便又近了几分,连眼神都冷得让人心慌:“你不必出言挑拨。”
“呵呵,韩某如今已是人为刀俎我为鱼肉了,还有什么不敢说的吗?”韩锦城闭上了眼复又睁开,再看时已是心死之意,“韩某没有诓骗李道长,我确是爱过阿雪,但那也只是爱过。直到我发现我根本不能与她行房事时我才知道,我爱她是爱着她的才华,爱着她对我的认可和钦慕,甚至是她的家世,却不是她这个人,不是她本身。”
“于是你便与人合谋害她?”谢云流冷冷问道,对于韩锦城方才的自白不为所动。
“我一开始没有想过要害她,我只是觉得哪怕我不能尽人事,但是我们还是可以如一般夫妻相敬如宾白首相对的。可是阿雪她……”言语中带着的情绪已隐有恨意,韩锦城凉声说道,“她看到我同男子亲昵,她只说了一句话。谢道长,若是换你师弟对你说了这句话,你也会如我这般心死的。”

韩锦城直直看着谢云流的眼睛,一个字一个字仿佛含着血泪诉说着。
“「男子和男子怎么能生出这种感情,这于世情不容。韩锦城,你让我觉得恶心。」”
顿了顿,韩锦城突然笑着问道:“谢道长,你师弟难道不会觉得恶心么?”
一生只耽于一种情思系于一人,如何又算不得尽得所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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段小小 | 2024-11-4 09:47:45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三十一章 千丝

李忘生的剑上已是见了血,但对面两人却好似无事发生般仍在缠着他。
苗疆驱使的术法诡异多变,骨笛吹奏的声音又似是有迷惑心神的作用,两人配合默契,又不断唤来毒虫蛇蝎相助,即便李忘生有气场护着,也到底难敌对面数量众多。
那个被唤作醉蛛的男子踢翻了周围的大缸,墨绿色的不知名液体泼了一地,竟滚出几个勉强能认出人形的女子来,李忘生心中大骇,后跳了几步,离那些女子远了些。阿姆赤见状马上吹响骨笛,那些衣衫褴褛肌肤灰青的女子便动作诡异地挣扎起身,挥动着双臂向李忘生扑来。
翻转剑身,李忘生急忙带起凌厉剑风想要震退那些已经化为尸人的女子,可她们仿佛无痛无感,即便剑风割破她们的肌肤和衣物,仍是声嘶力竭地发着凄厉的喊叫声扑上来。李忘生只得步步后退,不想才退了几步,便感到脚下一痛,低头看去竟是方才被击退了又重新聚集的毒蛇群,如今有几条已缠上他的右脚,张嘴便咬。
不能再跟他们这般消耗下去了,但也不知道谢云流那边处理得如何,李忘生心中焦急,起手迅速挥剑斩落蛇头,便是又挽起剑花,铺落气场,隔出方寸落足之地。以剑撑地,李忘生在心中默念口诀,希望能够尽快传信给到谢云流和苏远思,而那些源源不断涌来的毒虫蛇蝎一点点吞噬着彼此的身体,企图从他的气场上越过。
真的是,命悬一线啊。李忘生如此想着,又觉得自己确实是学艺不精,若是命丧于此,真是给师父师兄丢脸。
强忍着右脚上的疼痛站起,想着那蛇应是剧毒之物,如今只能暂时先以内力压制,之后再做处理罢。李忘生深吸一口气,剑身上指,凝神运气,周围气场也在微微震动,竟在顷刻间全部震碎,破碎的淡蓝气息忽然化为万千气剑回转,所过之处皆有剑气化作的剑灵持剑挥斩,一时间这些尸人和毒虫蛇蝎皆不得近身。
“贫道此番,只得行天道了。”

韩锦城的问题仍在耳边振聋发聩,谢云流却不及思考,只得拎起他和那娈童踩着轻功便向西南方向奔去。
当谢云流捕捉到李忘生求救信号的瞬间,他便无暇顾及别的事情了。赶到半路时还遇到了同样收到传信的苏远思,谢云流匆忙拦下他,将韩锦城和那娈童一并丢给了他和叶如袖,只来得及吩咐一句带回聚贤山庄便飞身离去了。
苏远思虽然心焦于自己师父的情况,但是谢云流的话也不是能置之不理的,只能被怄得深吸口气,用眼神止住想要问问题的叶如袖,两人一手拎着一人转了个方向,向聚贤山庄去了。
谢云流踩着轻功翻过了巫蛊丘,远远便看到他师弟几乎是玉石俱焚的一招「行天道」,借着脚下树枝的力,便是挥剑而出,穿过他师弟身侧刺中那趁隙袭来的尸人,然后横腰搂过李忘生,带着他往后急退了几步。不想他们才站稳,李忘生的身子便一软,从他怀中落到了地上。
“忘生!”
“忘生无事……只是有点累了……”李忘生用剑强撑住自己的身体,剧烈咳嗽起来,看了眼谢云流便又挂上温柔的笑容,“让师兄担心了,是忘生的不是。”
“李忘生,我迟早得改改你的性子。”谢云流落下气场,见到他右脚的伤口,想都不想便挥剑斩断自己的袖子,先帮他包扎了起来,“你先凝神祛毒,剩下的交给师兄。”
李忘生眸光不定地看着谢云流做着这一切,只是咬着下唇答道:“他们二人将叶施主和侍女们都炼成了尸人,那些尸人似是无痛无感,师兄千万小心。”
谢云流甚至都没来得及咀嚼李忘生这话中之意,只是提剑回击。阿姆赤和醉蛛本来以为李忘生已是强弩之末,只要再等些时候内力耗尽,他们想怎么折辱他都可以,竟没想到他还有力气传音送信,还把更加棘手的谢云流给招来了。于是两人一对眼神,已是在盘算如何脱身而去了。

与李忘生的守备为主、攻势为辅不同,谢云流出剑是凌厉利落,毫不留情。驱使而来的虫堆被他带起的剑风震得四散而逃,那几个半成的尸人也根本不是他的对手,即便毫无意识只会扑抓撕咬,但只要斩断手足,便只能伏在地上动弹不得。
又一道剑光擦身而过,阿姆赤不免出声笑道:“小道长好狠的心,方才那位道长都不曾下手如此狠厉,真真是半点怜惜之情都没有啊。”
“同你们这些阴狠歹人讲什么怜惜之情。”谢云流挽起剑花,又是纵身一剑,“他学艺不精,让你们占了便宜,作为他师兄,我必向你们加倍讨回。”
醉蛛粗声大笑:“好一出同门师兄弟手足情深。就是不知这位道长你又当如何呢?”
虽然他二人仍有余力出言挑衅谢云流,但也仅仅只有这点余力了。
谢云流的剑气更盛,如今又因着李忘生受伤而动怒,剑风都比以往冷冽刺骨,阿姆赤和醉蛛本想交错纠缠,反而被他一一化解,逼到末路。交换了一下眼神,阿姆赤故意让谢云流的剑刺中,醉蛛吹动骨笛,想要再次借之前的红雾匿踪逃走。
然而谢云流此前已是失策过一次,这次他们想要故技重施已经困难。
醉蛛的笛音还未吹完,便见谢云流推着手中的剑往阿姆赤身体里又送了几分,在阿姆赤惊愕眼神里,谢云流捏诀在手划过剑身,水色剑气顺着入体长剑涌进阿姆赤的身体,一口腥血瞬间喷涌而出,直直吐到了谢云流身上。
“阿姆赤!”
眼神一凉,醉蛛收笛在腰,扑向谢云流。谢云流本想抽剑而去,不想阿姆赤死死抓住他的剑身,就像是要把这长剑钉进自己身体里般。谢云流心念一起,瞬间松开了手,阿姆赤失了力直直倒了下去,而他侧身闪过醉蛛扑来的攻势,右手向身后一捞,旋身时手中已是又持了一柄长剑。
醉蛛大惊,迅速看向阿姆赤,发现她身上那柄本该是谢云流的剑还在,那他手上这柄……不对!醉蛛马上反应过来,再看去时便发现是哪里不对了。
李忘生!

到了此刻醉蛛才发现谢云流和李忘生用的是一对双子剑。
一模一样的剑身,一模一样的剑柄。唯一不同的地方是插在阿姆赤身上的剑,剑尾坠的是一个银杏样式的玉佩流苏,而如今谢云流手中握着的这柄,剑尾只坠了一个天水碧色的剑穗。
迅速侧头看向李忘生待着的方向,果然那人已经扶着树干起身,恐怕方才就是他将自己的剑丢给了谢云流。醉蛛恨得咬牙:“方才没能杀你,真的是我的失算。”
谢云流轻声嗤笑道:“我和师弟从小一同修习,即便是认主的神兵,恐怕也要赏个薄面。如何?你若此刻束手就擒,贫道还不至于取你性命。”
醉蛛退至阿姆赤身边跪下,探到她的伤口已是血流不止,不免恨从心来,怒目瞪来:“你伤了她!我便不能饶你!”刚要摸向自己腰间骨笛时,阿姆赤突然伸手拉住了他的手,轻咳着低声说道:“阿蛛……你快逃……我不行了……不要救我……”
“阿姆赤!”醉蛛死死握住阿姆赤的手,一双眼睛仿佛要瞪出了血,眼见着阿姆赤喘气声渐微,最后只有一声出气便消散了。
谢云流不敢松懈,他握剑死死盯着醉蛛,那个身形魁梧的苗族男子从那苗族女子身上拔出了他的剑,狠狠丢到一边,抱着她的尸身看来,阴冷咒道:“谢云流,你杀我妻子,将来我定会让你十倍、百倍奉还!若你有妻儿有在意的人,我定会用尽一切手段折磨他,凌辱他,让他此生不得安好!”
顿时红雾腾起,谢云流闪身退去,怕事有生变。待到红雾散去,醉蛛和阿姆赤皆不见踪影,谢云流只能拾了自己的剑归鞘,提着李忘生的剑向他走去。

方才将自己的剑掷给谢云流已是用尽了李忘生全身力气,如今他只能靠着树干喘气,右脚上的毒血已被他逼出,只是这缠在上面的断袖,他是半点都不敢摸。看着谢云流将剑还给了自己,李忘生轻声咳着,收剑归鞘。
“叶施主的尸身恐怕已经难以分辨,到最后,还是无法让她救出,不知如袖又当如何作想……这孩子心善,怕是——”“李忘生。”
谢云流突然出声打断了李忘生的话,语气甚是严肃,让李忘生不由得也正了正身子,看向他。谢云流的眼睛在夜色之中被笼得仿佛如烟似雾,晦涩难辨,他就这么直直地看着李忘生,许久,才开口说话。
“韩锦城他娶叶沐雪只是因为他清楚知道叶沐雪倾慕于他,能够满足他渴望被人认可被人追捧的欲望,也能够满足他想要摆脱贫苦生活的心思。他根本没有爱过叶沐雪,恐怕一丝一毫都没有过,因为他如同那些流言一样……”
谢云流突然停下了话头,似是想到了什么不舒服的内容,皱起了眉头。
“他自小便有龙阳之好、断袖之癖。书房里那个小厮是他豢养的一个戏子,根本不是什么粗使小役。而他在广都镇里还有一个相好的娈童,他还给那娈童取名叫做阿雪,隔三差五便会跟那人相携承欢。”
已经不知道到底是哪句话更让李忘生感觉震惊了,他张着嘴说不出话来,只得看着谢云流的嘴一开一合,继续往下说。
“迎娶叶沐雪后,初时他还算小心掩饰,但多年来他始终不肯碰叶沐雪仍是让她起了疑心,到了最后,此事终是被叶沐雪知道了。而叶沐雪说他这样……让她觉得恶心,她想要跟他合离,但韩锦城不愿。正好此时有两位苗人从南边逃入广都镇,以提供情人蛊为交换,向他寻求炼蛊的「上佳素材」,于是他听从了这两个苗人的安排,在叶沐雪归家途中与那两人里应外合将人绑了去,送给他们炼蛊。”
话音刚落,谢云流忽然双手撑住树干,将李忘生围在怀中,眸光沉沉落进他的眸。他师弟眼中如今只有他,而他眼中如今也只有他师弟,在此间此刻,他们只有彼此。
“彼时叶沐雪离开成都时,跟韩锦城说的最后一句话便是,「男子和男子怎么能生出这种感情,这于世情不容」。”
李忘生眼中顿时涌过万千思绪,他下意识咬住自己的下唇,屏住呼吸不敢出声。而谢云流却离他越来越近,几乎要贴到他脸上,那双眼睛清澈见底,映出了他自己,仿佛天地万物不过衣角流云,顷刻便消散了,而只有他们,被留在了原地。
“李忘生我问你,听了这话,你觉得恶心吗?”

天地鸿蒙,混沌初开,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
老君曰:大道无形,生育天地,大道无情,运行日月,大道无名,长养万物。吾不知其名,强名曰道。夫道者:有清有浊,有动有静,天清地浊,天动地静,男清女浊,男动女静,降本流末,而生万物。清者,浊之源,动者,静之基。人能常清静,天地悉皆归。
这是昔时他与师兄受罚抄写的《清静经》中所书。
一字一句,深刻于心。
于大道而言,当是阴阳交合,清浊动静,皆是承负。是以,他才会对自己竟对师兄生出这份情意而感觉厌弃,觉得这与师父日日教诲不合,与经书道法不合。可是如今他师兄如此问他,他又要如何回答他?又要如何回答他自己的心?
他只能死死咬着唇,握拳控制住自己浑身的颤抖,可他师兄就在自己面前,呼吸可闻,眸光相融,甚至他能够感觉到他师兄笼在他身侧的手也在隐隐颤动。
他在等他的回答,或许也是一个决定了往后数十年,甚至更久远余生的回答。
也不知道这样僵持了多久,他眼见着那双星眸渐渐浮起迷惘之色,已是心生落寞,最终他还是松开了攒紧的拳头。

“师兄可还记得我们幼时被师父责罚抄书,总被指名罚抄《清静经》。”
他的声音轻得仿佛化在风中,却刚刚好能吹到那人的耳畔。
“上书:「夫道者:有清有浊,有动有静,男清女浊,男动女静,降本流末,而生万物」。”
那人闻言已是微蹙眉尖,面露不耐。他伸出自己颤抖不止的手,仔细抚上那人的脸。
“可惜……饶是与世情不容、与道法不合,也是不能动摇忘生本心的。”
未等那人回过味来,他如同那日想与那人分离一般,虔诚地吻了上去。
如今,他想与那人结契了。
一生只耽于一种情思系于一人,如何又算不得尽得所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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段小小 | 2024-11-4 09:48:00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三十二章 情衷

视线从韩锦城身上转到了一旁衣衫不整浓妆艳抹的……男子身上,然后又迅速地转回了韩锦城身上,就这样看来看去,叶如袖满心的疑问却没有人能够为他解答。偏偏苏远思一路上冷着个脸,问什么都不答,叶如袖想着,又把视线投向从方才带人回来后一直站在院里背对着自己的苏远思身上。
站姿板正,好像打算把自己站成一株青松般,手里一直握着剑,叶如袖总觉得苏远思随时随地都可能直接挥剑斩了进门的任何人。就在这难以言说的微妙气氛中,谢云流和李忘生的身影总算出现在院门外。

“师父。”收剑归鞘,苏远思从谢云流背后接下了李忘生,皱眉问道,“可有寻得叶施主?”
两人皆不做声,苏远思顿时了然,不免有些不忍地看了一眼叶如袖,而叶如袖得了这个眼神,江湖阅历再浅薄如他也多少感觉到了什么,是以煞白了脸,呆坐在位置上无法动弹。
直到李忘生拉过他的手,叶如袖这才怔怔地看过来,瞪大了眼睛,却是半滴泪都不愿落下来:“李道长,五姐可有话留给我?如袖自小便是与她最亲,她总说如袖若是中意谁了心悦谁了便与她说,她会帮如袖向爹爹请命的……”
不知滋味,李忘生伸手将叶如袖揽进怀中,摸着他的头柔声说道:“叶施主素来敢爱敢恨说到做到,她若是这么想的,就定会这么帮如袖的。”
叶如袖伸出手来回抱李忘生,双手死死揪着他的道袍,浑身颤抖,但是就是咬着牙半分泣声都不肯出。
他不知道自己如今应当如何,只是突然觉得,这便是与至亲之人生离死别的滋味么?犹记得彼时他于江边送别叶沐雪,他五姐还笑着打趣他,劝他要好生留意,不然好姑娘都被别人娶走了,末了只落得个跟自己一般的处境。他还不甚明白,只觉得五姐应是想要个小宝宝,于是便也开玩笑地回,这话应当去跟五姐夫说去罢,他可是娶走了如袖心中觉得最好的姑娘。
那时他还觉得叶沐雪的神情落寞,不明所以。如今回想起来,只觉得自己当真是残忍无比,一时痛彻心扉,两眼一黑,便直直地倒了下去。
叶如袖突然身子一沉吓了李忘生一跳,但是叶如袖把他抱得死死地让他动弹不得,还是苏远思迅速反应过来,奋力掰开了叶如袖的手,才发现他闭着眼已是昏厥过去了。
“如袖!”李忘生赶紧抓过他的手为他输送内力,但仍不见醒,苏远思叹了口气,只得将叶如袖的手抬起搭在自己肩上,对李忘生躬身道:“远思送叶少侠回房休息吧,许是悲痛过度一时心神激荡了,师父和大师伯不必太过担心。”
谢云流闻言点了点头,目光又落回了缩在地上依偎着的两个人,冷声道:“如此,该是贫道向韩施主讨教一二了。”

其实谢云流已经没有太多想问韩锦城的了,该知道的他已经知道了,剩下不知道的,他也不是很想了解。只是方才李忘生为那些已化作无识尸人的女子们收敛时的表情……让他很难受。他是非常了解他师弟性子的,若不是大喜亦或是大悲,断不会露出如此动摇的神情,素来都是清冷淡然,端的是清修之人的忘我姿态。
就像如今,已经收敛了所有情绪的李忘生开口的声音都是那么镇定冷淡,仿佛方才空手掘土用剑刻碑的人不是他一样。
“韩施主可知道醉蛛他们还有别的藏身之处么?”
韩锦城闻言抬头看来,疲累和恐惧消散后只剩下眼底的殷红,他答道:“从来都是他们来寻我,我并不知道他们在哪里。”
李忘生默声,心里寻思着韩锦城这话几分真几分假,又忆起之前他听到的醉蛛和阿姆赤的对话,便觉得多半是真的了。谢云流只是不耐烦地用手指敲着桌面,出声再问:“你倒是放心将一切事情都交给两个苗人,是想着事后把自己摘得干干净净么?”
韩锦城只是盯着李忘生看,“交给外族人,无论发生了什么事情,都是外族人作为,与韩某无关。”他似在确认着什么,又似在祈求着什么,“李道长是否信韩某呢?”
这个问题问得很奇怪,李忘生一时不明白他话中深意:“贫道相信韩施主确实不知他二人落脚处,只是不知韩施主问的是否是这点呢?”
扯出了一丝苦笑,韩锦城目光落在自己身边依偎着的娈童,言语中还带着眷恋的柔情:“韩某幼时遭受大变,如今回想起来,许是那时见惯了恩客冷暖,知道这世间男女之情总夹杂着太多欲望和算计,不过都是「交易」,是以才会如此罢。可世人对韩某的评价仅仅只有一句「于世情不容」,那么韩某的母亲破席收尸、韩某卖身求生时,可有人站出来为韩某说过一句公道话,说韩某如此遭遇也是「于世情不容」。”
“你不必同我师弟说这些。”饶是谢云流再不想搭理韩锦城,也容不得他此刻还在这边说着这些蛊惑人心的话,“若按照韩施主如此说,那么韩施主将自己结发妻子送给歹人凌辱时,可曾为她想过?觉得她遭遇这些是否「于世情不容」?韩施主借用情人蛊豢养娈童时,又可曾想过他们是否觉得「于世情不容」?”
嘴角牵动出一抹古怪的笑容,韩锦城向着李忘生膝跪而去,口中依旧执着地说着:“李道长相信韩某,定是能够理解韩某所为为何。情字难解,蛊不过承一时之欢,若韩某不用些手段,如何将自己心悦之人留在身边?”
闻言,谢云流顿时站了起来拦在李忘生身前,冷着脸不许韩锦城再靠近他半分。韩锦城的目光从李忘生身上移开,又转去看了眼谢云流,而后嗤笑道:“……如此,谢道长是得到满意的答案了么?”
谢云流还未开口,他身后端坐的李忘生冷冷开口,语调不似平日的淡然,难得带上了几分情绪:“师兄与韩施主不同,贫道……也与他不同。”
韩锦城瞪大眼睛看向李忘生,如果现在他没有被捆住的话,想必已经死命抓住这人的双臂,只想好好听听这个道子还能说出什么来。而李忘生也只有这句有了些许情绪波澜,再开口时已是恢复了往日语调:“既然韩施主对于那两位苗人的去向毫不知情,此事也只得到此为止了,明日贫道会将韩施主送官,希望韩施主能够如实将一切禀告。”顿了顿,“不是向世情禀告,只是向叶如袖、向叶家上下禀告。”
说罢,李忘生垂下眼眸不再看韩锦城,也不再开口。谢云流见他这般,也不好再说什么,便只将这两人捆严实了,关在房中落了锁,这才扶着李忘生回了西厢房。

*

叶如袖醒来时已是夜黑如墨,屋内连灯都没有点,但是他一眼就看到在榻边静默打坐的苏远思。
笼着他的坐忘心法发出淡淡的微弱的水光,入了眼只觉得好像看到了话本中提到的昆仑漫山无际的茫茫白雪,亦或是华山之上青松白鹤的纷扬落雪,他此时此刻,只觉得仅此一人,能够明白自己的心情。
“远……思……”
低声唤了一声,那人果然睁眼看来。只是表情看上去似乎不是很开心。
敛袖起身,又坐到了叶如袖手边,苏远思淡淡问道:“可有什么不适之处?”
尝试性地动了动自己的身体,手脚都能活动,就是眼睛好像肿了,喉咙也沙沙的,便哑声答道:“眼睛疼,喉咙也疼。”
苏远思抿唇吸气,然后起身走到桌边,再回身时已是为他倒了一杯凉茶,扶着他起身小心地喂他喝下,见他喝了干净,便又轻抚他的背说道:“不急,我再给你倒就是了。”
然而就在苏远思想要起身时,叶如袖抓住了他的袖子,怎么都不肯撒手,“远思,你不要走好不好,能不能就坐在这里陪陪我?”
捏着茶杯的手似是收紧了几分,苏远思感觉自己如果再用力些,这杯子多半就碎在手心里了。深吸了一口气,他终于说出了盘桓心中许久的话。
“叶如袖,你我相识不过数面,连点头之交都算勉强,你能不能长点心眼,不要遇到个谁都这么掏心掏肺,亲昵叫唤?”
这话说得叶如袖一愣一愣的,只得傻傻地看着苏远思,仔细分辨他脸上的表情,和话里的意思。许久,叶如袖才缓过神来,喃喃道:“我没有遇到个谁都这般的,你看我就没有这么叫李道长,也没有这么叫过谢道长……”
苏远思感觉自己眉头一跳,心里已经浮起几分怒意:怎么?合着他还要向叶如袖表示感激不可?感念于他只对自己这么特殊?
偏偏他不需要这份特殊。

“叶少侠。”语气冷淡,苏远思抽回了自己的袖子,起身又去给叶如袖倒了杯水,“这世间有很多人,每个人也有很多面孔。比如你之前看韩锦城,你觉得他是你亲切温和的五姐夫,但如今你也见了他残忍的一面;再比如你看大师伯,你或许觉得他对师父很好,但其实纯阳门下不少弟子都畏惧这位静虚子;再比如你看我——”
利落回身,苏远思的眸子了无波澜,一如死物,“或许你觉得我待你还算友好,但其实我无亲无友,此生仅师父一个牵挂。倘若哪日我身死在外,除了师父,也不会有人记得我,为我鞠一把泪。”
“我会。”叶如袖突然收起了所有的笑容,他看着苏远思,很肯定地又说了一遍,“叶如袖会记得苏远思。”
差不多够了。苏远思这么想着,走近床榻,叶如袖的目光也随着他靠近渐渐向上,直到看着苏远思居高临下地盯着他,而后将茶杯递到了他面前。
“叶少侠既然身体无恙,那贫道便也自行休息去了。”
叶如袖就是不接,他只是看着苏远思,心里不知道在想什么。苏远思倒也不恼,只是将茶杯搁在了一旁的矮柜上,掸了掸身上不存在的尘埃,又说:“叶少侠方才在昏迷中似是陷入了噩梦,哭闹了许久,是以眼睛和喉咙才会发肿生疼,休息一晚后便会恢复,不必担心,若是难受便自行倒水饮下即可。”如此,便是做出要拜别的姿态。
一念起,叶如袖拽住了苏远思的袖子,执拗地开口道:“远思为何就是不信我?”
苏远思心中觉得好笑,便轻笑出声答道:“贫道不解,为何叶少侠就是固执得认为贫道是应当结交之人?莫不是叶少侠也如韩锦城一般癖好,看上贫道了?”
这话对于如今的叶如袖而言,是千万说不得的禁语。
果然,叶如袖浑身一抖,松开了手,苏远思这也不再多说,抬步就走。

可就在苏远思拉开门准备离去时,叶如袖的声音低低地从他身后传来,轻飘飘好似落羽浮尘,就这么沉在了地上。
“如袖只是觉得,能够说出「望叶少侠这份热忱之心不会被世情浸染,方得始终」的人,定是看到了如袖心底所思,是能够理解如袖的人。”
那本该迈出的步子突然停在空中,是半分都踏不出去了。
月色如霜,凉凉得铺了一地,又无情地爬上了他的手背。
许久,叶如袖才得了那人的回答。
他说,贫道不是。
一生只耽于一种情思系于一人,如何又算不得尽得所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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段小小 | 2024-11-4 09:48:15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三十三章 星海

万事皆毕,谢云流和李忘生也不再耽误,准备启程返回纯阳。
只有苏远思一个人心神不宁,看着李忘生欲言又止,谢云流见了他这般,便上去拍了拍他的肩膀,难得语重心长地说道:“你放心,叶少侠身手不差,你们一并前去互相有个照应也是极好的。”
苏远思非常确定,现在他只想抽剑,但他控制住了自己。他凭借在心中默念李忘生平日里所言「绝不能以下犯上冲撞长辈」的教诲控制住了自己的手。
“……叶少侠可与藏剑门下弟子结伴同行,为何要远思一道前往苗疆?”
李忘生闻言摇了摇头:“如袖他虽然面上不显,但丧姐之痛岂是这么快就平复的,旁人不知因果,他也不会与别人细说。我担心他长此下去会心陷迷惘,远思在他身边也好宽慰几句,这也算是我们修道之人为世人解惑的职责罢。”
这职责该轮到谁便轮到谁,怎么就轮到他苏远思头上了?
苏远思虽然不服,但得了李忘生吩咐,他也是拒绝不得,只得全部应承下来,牵了马走向叶如袖。

那边叶如袖已经跟聚贤山庄的管家吩咐妥当了。这山庄原先也是韩锦城在成婚后盘下的,如今叶家也是不愿再见了,便让管家的散尽家丁,自行变卖易主去了。叶如袖只将叶沐雪的衣物收拾妥当,托人送回叶家。这边刚交代完便见到苏远思沉着张脸走来,不免有些拘谨地笑了笑,说道:“其实远思你不必与我同行的,如袖可以自己去苗疆探查醉蛛下落,得了消息自会传信回纯阳。”
苏远思默声,只是摇了摇头便翻身上马,迟疑了片刻,才答:“师父让我随你同去,也算是让我下山游历修行,之前久居山中到底对修行不利。”
“如此,也好。”叶如袖点了点头,便又向着谢云流和李忘生挥了挥手,喊道,“如袖这便告辞了,谢道长和李道长不必送了!”潇洒地翻身上马,又扬起了那个灿笑,叶如袖一弯眉眼,策马而去。
鲜衣怒马,意气徜徉,彼时不知天高地厚,端的是恣意潇洒,胸中自有正邪善恶,终不过都是剑一把,酒一壶,知己三两,恩怨爱恨一饮而尽。

*

踏尽春光,兜了满袖芬香,复又分给了田间幼童。几场骤雨又落,牵马檐下等到了一枝杏香,念起去年雪下埋的那坛梅酒。涉水穿林,衔叶吹动竹响,碎光斑影中又闻炊烟粥米香。本就有意且行且歌,只觉天地广阔,恨不能盛满世间百景皆入眼,此间天地,有剑,有酒,有他,方得圆满。
流云和星隐一先一后出了外城门,看了眼天色,李忘生淡笑道:“若是脚程快些,还能赶到晚课时回到纯阳。”
“那还是不要赶上比较好。”谢云流勒紧缰绳,流云一阵马嘶声后果然放慢了步子,他催着流云往星隐身边靠,手一伸便扯过了星隐的缰绳。
李忘生不解看来,却见到谢云流将两匹马的缰绳皆往他手里一送,然后飞身跳到他身后,“师兄!?”
“莫慌。”谢云流懒懒地靠着李忘生坐得笔挺的背,将自己所有力量都落在他身上,“师弟你只管往纯阳走,师兄自有分寸,不会掉下来的。”
星隐打着不满的响鼻声,但谢云流完全不管,自顾自地靠着。李忘生只得牵着两匹马尽量平稳得往华山上去,谢云流舒舒服服躺在他背上,只觉得所见行路皆自脚边向后退去,也是一种新鲜体验。
好似他已然行过了万水千山,如今不过是将这些过往一一复现。故人,旧地,最是催人情动,回忆覆盖过新景,越瞧越朦胧。忽然闻到了雪落的味道,谢云流仰头望去,果然已到华山山界,皑皑白雪,天地倥偬。
可那人就在自己身后,伸手可及,熏衣的淡淡檀香被风带着拂过他的脸颊,他便只觉得这清清冷冷的雪景也没有那么孤寂了,甚至连从巨岩后探头而出的野鹤都瞧出了点眉清目秀的意味。
扯了些闲话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只要听到李忘生的回答他便觉得欢喜,是笑也欢喜,嗔也欢喜,即便是淡淡答着也是欢喜的。
讨论完这次回来一定要紧盯洛风的功课,作为静虚门下大师兄,手中剑绝不能荒废了;又将话题扯到了师父怎么还不给他们收几个师妹师弟,上官博玉虽然乖巧,但不喜露面见人,平日里也是整宿整宿待在老君殿中,迟早要憋坏了;最后又说起了后山的何潮音前辈,不知道她此前说过想要离山远游不知道何时出发。

也不知道这样没头没尾地说了多久,眼见纯阳山门愈近,李忘生突然勒紧缰绳,星隐便停下了脚步,还未等谢云流出声询问,他的声音便空缈得传来。
“师兄今日为何跟忘生说这么多?可是有什么疑惑想要忘生来解?”
这话出口,谢云流不由得坐正了身子,复又觉得这样不妥,索性从马上跳下,抬首看着坐在马上的李忘生。
李忘生的眼神很复杂,似有千言万语想说,却不知道应该如何表达,层层叠叠压着,眼中落尽深雪,眉头微蹙,隐有不安。
“我只是……”谢云流不由伸手搭上了那人握住缰绳的手,“突然觉得,已经很久、很久没有这么同你说过话了。”

谢云流说的是实话。
此间此刻,第一个滚过他心里的念头便是这个。
看着眼前的李忘生,他突然忆起了一件事情。那是他们还在成都聚贤山庄住着的某晚,他做了一个古怪的梦。
梦里所见与往昔皆不同,不同到,他深切地怀疑自己是沉入了李忘生的梦中。
梦中那默言静坐的老翁面容陌生又熟悉,他只是看着那老翁,便觉得心中涌起繁复的情绪。
他似是恨着这个人的,钻心刻骨得恨着,恨到想要亲手手刃了才能方休;他似是怨着这个人的,痛彻心扉得怨着,怨到想要撕开这个人的伪装瞧瞧他的真心;他似是疑着这个人的,咬牙切齿得疑着,疑到这个人非喜非悲望来的每个眼神都觉得在诓骗他。
他对这个老翁怀抱着极其强烈的情绪,这些感情里面偏偏没有爱,没有欢喜。
可他莫名觉得,这个老翁就是李忘生。
他还来不及问李忘生,他是不是也做了同样的梦?他见到那老翁是怎么想的?

如此想着,谢云流握紧了李忘生的手,“师弟,我若向师父直言我想与你结契,同修合籍,你说师父会不会应允?”
“只怕……不会罢。”他师弟眸光沉沉,语气也分外认真。
“不知道得罚抄多少经书,关几个月禁闭才行。” 他轻声笑了,竟是半分都不在意。
“师兄若每次被师父责罚时都能有这般觉悟就好了。”他师弟仿佛被他逗笑了,温柔回应道。
“那是还没到时候。如今是道阻且长,道阻且长啊……”
“……道阻且长么?”李忘生抬头看向不远处刻着「纯阳」二字的巨岩,目光似是越过遥远山海,复又落回那唯一的星辰中,“那只好辛苦师兄与忘生一同溯洄从之了。”

尽管谢云流是千万个不愿意,但李忘生时间算得很好,他们回到纯阳时正好赶上了晚课时分。还没等谢云流开口,吕岩便先将他们师兄弟二人留了下来,真等到师徒三人促膝坐下时,谢云流竟一时之间不知道该如何开口。
看见自己的大徒弟支支吾吾半天说不出话来,吕岩不由抚须叹道:“叶施主和韩施主的事情我已知晓。”
“……徒儿未曾告知便安排远思与如袖下山游历,向师父请罪。”
吕岩摆了摆手,柔声说道:“吾知晓你的用意,远思一直以来都只与你亲近,行事性子也随你。然而就是因为太随你了,下山游历一番也许对他更好些。不至于道心迷惘,固步自封。”
吕岩的话明里在说苏远思,但李忘生知道也在指点自己,便颔首应下,只答:“师父的教诲,忘生不敢忘。”
可这话落在谢云流耳里便品出了其他意思,他笑道:“既然师父觉得苏远思下山游历一番甚好,那以后我下山游历时也把忘生一并带上,可好?”
“你别以为我不知道臭小子你在动什么心思?”吕岩手中端着的拂尘眼看着就要握不住了,他长须一抖,闭上了双眼,“你们可是有话想对为师说?”
一对眼神,谢云流郑重起身,可就在他开口时,门外巡夜弟子匆忙行礼,开口说道:“掌门师祖,门外有一位施主来访,他说是从宫里携圣旨而来,指名要见二师伯。”

李忘生赶到山门时却一个人都没看到,即便是驻守山门的纯阳弟子都没有。不免心中生疑,暗自捏诀于指尖,小心翼翼走出了山门。却在他一只脚方落在山门外时,周围仿佛摇晃了一瞬,那只踏出的脚竟落到了漫天星河之中。
再回头看去时,无论是纯阳山门还是漫天大雪都消失了,眼中只剩下不见边际没有尽头的群星之轨,试探性踏出的每一步都仿佛落在水面,在星轨上漾开波纹。静水如镜,天河倒悬,在这诡异的美景中,一个似是耳熟的笑声忽而从头顶上传来,惊得李忘生退后了几步,手里已是拔出了剑。
“旧友重逢,你便是与我拔剑相对么?”
施施然落地,掸了掸身上并不存在的灰尘,这漫天星光似是回笼到了那人周身,又从他的衣角袖边滚落,坠入这不可视的星海之上。依旧是彼时见到的模样,穿着彼时见到的米色长袍,提着彼时见到的精巧宫灯,端着彼时见到的温柔笑容。
“衍天宗「太微君」门下,雍州使墨星晗。” 语气亲昵又熟稔,“忘生,久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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段小小 | 2024-11-4 09:48:41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三十四章 凌雪

指名要见李忘生是真,携圣旨而来却是扯谎。是以墨星晗端坐在纯阳宫内和吕岩相对品茶并有说有笑时,李忘生几乎是要硬按着谢云流才能控制他拔剑上前的冲动。摇头叹气,李忘生在谢云流耳边低声说道:“即便不是奉旨而来,墨施主也确是从宫里来的。”
“……他是临淄王的幕僚?”
“忘生的猜测同师兄一般。”看到谢云流总算是冷静了下来,李忘生这才收回了拽着他的手,“他给忘生看了临淄王的令牌。”
“为何深夜来访?”
“忘生不知。”
许是见到两位徒弟在门边站了许久,吕岩突然开口喊他们两个上前,向墨星晗一一示意。墨星晗端着茶杯只是温柔地笑着,并没有说什么。但谢云流忍不下这口气,他出声道:“衍天宗门人皆是容貌多年不会变化的么?若是贫道没有认错,幼时曾在山下同墨施主有过一面之缘。”
“准确来说,当是一字之缘。”墨星晗答道,脸上仍是挂着如沐春风般的微笑,“墨某记得彼时谢道长求测的是「流」字。”
李忘生似是忆起了什么往事,眸光流转,恭谨地躬身问道:“不知墨施主所言与贫道有旧,可是指测字一事?”
“是,也不是。”墨星晗双手交叠在身前,随着他的动作,衣上满绣的星轨也随之变化,光华流动,“你只当记得,我和你确是知交好友。”顿了顿,又道,“还是听你唤我「星晗」或是「吾友」更习惯些,如今你唤我「墨施主」倒显得有些生分了。”

这话一出,谢云流已是脸色大变。还没等他的大徒弟发难,吕岩便抚须说道:“墨施主自言师从衍天宗,吾也是许久未在江湖中听到这个名号了……袁宗主可还好?”
墨星晗闻言端正坐姿,恭敬作揖答道:“师祖已然驾鹤西去,如今是萧宗主临危受命,统管宗门上下。只不过宗内弟子基本不会离开宗门,门内唯有九州使才会在江湖上走动,以记录世事为职责。”
“竟是如此……”吕岩眼神收敛,双眸微眯,动作轻缓地又轻抚了一下长须,“墨施主所持之物甚是特别,可是传言中衍天宗弟子所用「魂灯」?”
墨星晗倒是没想到吕岩对衍天宗了解如此之深,便也坦荡地将身侧魂灯置于桌上,答道:“正是。「象载古今循大道,星占太乙衍天机」,便是以魂灯为器,符咒术式为辅,观星推演,守天道循天命。”
闻言,吕岩眼中忽现精光,敛声认真说道:“那么墨施主既是代表临淄王而来,是否证明了,墨施主口中「天命」所向。”
一语落,在场众人皆是神色各异。墨星晗最先恢复过来,捧起茶杯淡笑答道:“星晗方才说过了,九州使的职责仅为记录世情,不会随意干涉天命。星晗在临淄王麾下暂挂一个名号,不过是因着与忘生有旧,而临淄王也与忘生有旧罢了。”
吕岩的话和墨星晗的回答皆在李忘生心中翻起惊天骇浪,他下意识抿直双唇,眸光沉沉落在墨星晗身上,却见他也正好望了过来,视线相触时露出亲昵笑意对李忘生说道:“许久未见吾友,不知还能否手谈一局?”
李忘生抿唇难言,只得看向吕岩,得了师父首肯后他才垂手轻笑道:“如是便请墨施主移步贫道居所处。”

望着两人离去的背影,谢云流皱眉问道:“师父,衍天宗的名号为何我在江湖上甚少听闻?师父所言的袁宗主,莫不是那个彼时为武后测面相的袁天罡袁前辈?”
将茶杯搁在了一旁,吕岩端着手中拂尘,沉声答道:“衍天宗……吾也确是甚少听闻了。自武周年间避祸大漠后,确是如他所言,门内弟子久不踏入世间了。”
“……那为何他会口口声声说自己与忘生有旧?忘生本就甚少下山,更别说会结交千里之外远在大漠的避世宗门的弟子。”
对于谢云流的问题,吕岩没有马上作答,他只是默声轻抚长须,片刻后才叹道:“这或许就是他口中的「天命」所向。”
闻言谢云流不由收紧了拳头,师父言语中似是有担忧又似是有叹息,这让他有些不解。吕岩见谢云流也绷直了身子,便轻拍了拍他的肩膀,柔声问道:“之前你和忘生想告知为师的是什么事情?”

*

棋落至半局,墨星晗捻子沉思的时间突然愈加短促,甚至在李忘生方落下一子后便马上跟上,又行了数步,他突然低笑出声,将黑子放回棋盒中,敛袖收手。
“从前便觉得你是个念旧之人,如今再见愈加觉得确是如此。”停顿了片刻,墨星晗眉头微蹙,似是斟酌字眼,“你果然是决定了一件事便不再更改,万事万物都不能动摇本心的人。”
“贫道愚钝,亦知当是恪守本心方得始终。”
墨星晗闻言深深地看了李忘生一眼,眼神中隐有惋惜之意,“你也确是贯彻始终。即便无人理解,你也一意孤行。”深吸了一口气,又道,“昔年临淄王重新出阁时,曾远赴太白山观雪,直言「凌霄揽胜,雪藏英才」。我见华山也是这般盛景,不知临淄王斋戒期间,可曾与你说起此事?”
“并无。”李忘生见墨星晗不再执子,便也放下了棋子,“除却日常用度,斋戒期间贫道与临淄王并无私下相交机会。”
微征片刻,墨星晗突然了悟般地苦笑道:“我送的礼物,看来忘生没收,反倒是谢云流收到了。”
“……墨施主似是对贫道师兄——”“嗯,我对他成见颇深。”没有等李忘生斟酌出适合的字眼,墨星晗便替他答了,手摸着茶杯的动作略略迟疑,又说道,“你与他深交,我不会干涉。只是作为旧友……星晗有一点私心罢了。”
“贫道不解。”
墨星晗捏着茶杯看来,看了一阵突然又笑了:“我方才与你说起临淄王太白山观雪一事,其实是想向你讨一幅华山雪景图,星晗对于这般广阔胜景心驰向往许久,不知忘生可否答应旧友这么一个请求?”

虽说心中疑惑甚多,但墨星晗目前并无其他怪异举动,李忘生只是多了个心眼防备着,但并不会直接拒绝他的请求,于是取来文房四宝,摊纸提笔准备作画。墨星晗也绕到桌后,取了一支软毫,在李忘生落笔后跟在一旁写下了三个字:「凌雪阁」。
顿时李忘生眸光收敛,看向墨星晗,而他只是摇了摇头,又再次落笔将那三个字晕染成重叠的山峦。这个举动引起了李忘生的警觉,他便也提笔草草勾出了两个字:「何如?」
「侦与杀。」——墨星晗沿着此前的重叠山峦,又蜿蜒而出一条飞瀑簌簌而下,怪石林立。
「何人?」——李忘生循着飞瀑的水流点出飞沫星点,有莲浮于沉潭,落影其中。
「你我皆有。」——墨星晗补上了雪松数株,挺立风中,不卑不亢。
「何疑?」——李忘生勾出了白鹤穿行林中,影坠摇曳。
「韦。」——墨星晗在白鹤身边细细地勾了几笔流云环绕,回首相望。
李忘生手中的笔忽而停了下来,墨星晗便也不再落墨,只是搁了笔一敛袖说道:“不如提个字?星晗方才想到了一首好诗。”
“莫不是……「高松来好月,空谷宜清秋。溪深古雪在,石断寒泉流。」”
墨星晗闻言笑弯了眉,颔首说道:“确是。”末了又好似感慨万千地喃喃自语道,“可惜这幅画已被焚毁,如今已是再也见不到了……”
李忘生只道许是墨星晗得了一幅珍贵画作上曾有过这句题词,触景生情了,便只专心写字,并不搭话。然而等到落款时,李忘生又有了些犹豫,最后仅写下了「玉虚子于春夜有感」几个字。
本来关于墨星晗说的这些事情李忘生还想再问,但念到墨星晗提及他们二人也在凌雪阁的监视范围内,便又觉得不可多言,连累他人,一时踌躇,竟不知该如何开口。墨星晗面上不显,只是无比欢喜地收下了画作,末了又以讨口茶吃为由留到了后半夜才走。

送走了墨星晗,李忘生又将方才得知的事情在心中细细回想了一番。
墨星晗出现的时机实在是太过突然,而且直言挑明他兄长对他已是生疑,并在背后豢养死士为其奔走,这一先一后都让李忘生对墨星晗这个人产生了怀疑。但若是墨星晗与兄长并非同心,此时找上门来又有何所求?难道真的只是为了试探他一二?这不合理。
翻来覆去怎么都睡不着,李忘生索性起身,取了剑出门而去。踩着轻功落在了论剑峰上,一时纷乱的心情被夜风一吹似乎平复了几分,借着月光,他兴起舞剑。
银雪映着冷光,淡蓝道袍在风中翻飞,卷起的剑气声空灵回响,此间天地,安静得仿佛入了画。李忘生一时竟进入了忘我之境,只觉得手中剑眼中雪融为一体,霁月光风,回风流雪。是以直到一只手扶上他握剑的手,另一只手揽过他的腰,他的身子整个被包进一个温暖的存在时,他才迟迟回过神来。
“师——”“专心。”
握着他的那只手牵引着他继续舞剑,就好似幼时那人纠正他使剑姿势时般。因着这个极暧昧的姿势,那人的怀抱紧贴着他的背,两人的体温和呼吸相融,成为这空寂雪月下,彼此间唯一的依靠。
最后一个剑式落下,那人总算松开了握着他持剑的那只手,拥紧他在怀,温柔得蹭着侧颈,轻笑声在耳畔边极近的地方响起,每一个字都缱绻缠绵。
“我同师父请求,我要与你结契,同修合籍。”
停顿了片刻,似乎在等怀中人咀嚼这字里行间的千钧承诺,复又开口。
“师父允了。”
一生只耽于一种情思系于一人,如何又算不得尽得所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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段小小 | 2024-11-4 09:49:01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三十五章 梅酒

李忘生始终承认,比之曾经的他,如今的他更有勇气。
彼时他就像是临水浣纱、浪里淘金的人,眼见着流水落沙而去,只等手中心口捧着的那段素锦、那粒金砂被看见,被人念着。如今他对一切仍有欲念,「想要」活下去,「想要」跟随师父修道,「想要」帮衬师兄守护纯阳。
手中剑如月下霜,叠刃剑出云中客,彼时只觉人在江湖,如今方知江湖仍在天下。可那人却同他说,世间所有的感情都不过是有人承了你的情,才不至于落花流水而去。爱与欲,给予与索取,锦上添花与雪中送炭,从来都不是一个人的事情。
一念方起,两相呼应,便是鲜花着锦,烈火烹油。

直到他师弟退无可退、呜咽生喘时,他才舍得放开那已被他磨肿的唇,可当他动手要去扯他师弟腰带时,又被那人死死按住了手。
“师兄当知万事万物皆应适可而止,不然就是过犹不及……唔!”
怎么还有余力去思考这些有的没的,这倒是他的不是了。于是他身体力行负责到底,二话不说又抬首噙着那一抔寒雪,眼见坚冰化水雪裂成溪,方觉世人爱着雪化成春确是不无道理,那便是百炼钢,那也是绕指柔。
“师兄!”
“别想其他,就想着我。”
爱欲此刻便是那浇火的油、锦上的花,炙烤着每一寸肌肤,盛开在每一次呼吸里,可无论如何索要仍觉不足。如今他就是抱薪救火,一心一意只想着这烈火为何还未熄灭?又为何还不将他焚尽?纵使再寒冷的玉,捂得久了,也会沾染体温、落下味道,然后厮磨通透、逐渐契合。
这或许便是君子爱玉的道理,以时间见证的漫长眷恋。
一如酿酒。
一如烹茶。
一如丹青。
一如……李忘生。

“忘生……”终是停下了向他师弟予取予求的动作,却仍是埋首怀中,在被他扯开的道袍领口,仔细琢磨,“师兄突然想起那日檐边躲雨,从矮墙缺口处探出了一支黄杏,你同我说,去年你和风儿收了新雪青梅酿酒。如今这酒,师兄想喝了。”
“那是风儿存着给师父的,师兄你讨去了怎么行?”
“你就没有为我留一坛么?”
跪坐在自己怀中的人低眉垂眸温柔轻笑,倒是很实诚地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那也不是如今能够启封的,时日不够只会酸涩。”
“我看你是埋了一坛女儿红。”
瞧着他师弟挂在唇边的笑意随着抿唇的动作消散,便明白那人已然领悟他话中所指,是以虽然语气冷淡,但已然浮起的飞红却遮蔽不得,全被他瞧得清清楚楚,“……师兄今后还是莫要在这些地方逞一时口舌之快了。”
还是如今这样好,松动了严防死守的心门,眼角泛红,眸中生情,若是能在这玉骨冰肌上留下点什么就更好了。他这么想着,便又抬首探去,可那人搂在他后颈的手却松开了,已是抽身要走、欲正衣冠了。
“师兄此前下山畅游,喝过的美酒还不够多么?如今却惦记上风儿那坛梅子酒。之前师父藏了那么多好酒,最后不都被师兄喝去了。”
那人欲起身的动作硬是将他按死在襁褓之中,收紧了缠在那人腰间双臂,那人便又不得不坐了回来,只抿唇看着他却不说话。瞧着如今他师弟的模样,他心中欢喜,便又开口调侃道:“我分明是惦记上你的了。如何?给不给?”
分明就是留给他的,此刻却异常固执。他师弟只是摇头,说什么都不肯,只说着什么华山夜里风凉雪大师兄还是早点回房休息之类恭谨的话了。
“道阻且长,道阻且长啊!”他不禁感慨到,“想要师弟你对我坦诚相待之路也是道阻且长啊。”偷瞄了一眼那人一脸正直仿若未闻在那边整理衣襟,板正身子束发戴冠,又笑着补充了一句,“偏生这一路只有师兄我孤身前行,无人相伴啊……”
饶是李忘生再心无旁骛默念心经,也是听不得这些浑话,他动作利落从树上跳下,拔起地上相依的双子剑,将「非烟」归鞘,复又将「非雾」递给谢云流,“回去这段路忘生可为师兄相伴。”
回去……么?
谢云流心底一恸,不禁叹声,然后也从树上落下,接过李忘生递来的剑,收剑归鞘,携了他的手,笑道:“好。”
待到两个并肩而去的身影消失后,复又归于平静的论剑峰只余冷风呼啸,吹得青松摇动,落雪簌簌,似有殷红身影一闪而过,向着天边浓云处消散而去。

*

墨星晗上门求见时说的携旨而来虽是权宜之计,但是三天后却真有一封圣旨送到了华山,送进了纯阳宫。
听着老太监尖细的声音一字一句念着,都浇得李忘生通体冰冷,手指发颤,是以他接下圣旨时都能感觉到老太监落在他头上的深沉目光。似是有话想说,那老太监并没有马上收回了递旨的手,而是意味深长看似体贴地嘱咐了一句:“玉虚真人,这可是天大的福分,可别让咱家为难。”
而后松开了手,那沉重的黄缎便落进了李忘生手中。
千恩万谢,一路相送,直到山门口上了车马,那老太监依旧眸光沉沉望着李忘生,末了不忘又追了一句:“玉虚真人,念着咱家的话。”
然后垂帘而下,扬尘而去。
李忘生望着一队车马行军浩浩荡荡远去,思绪不禁也随之远去,一些久远的仿佛早已死去的记忆翻涌而出,压得他心口生疼。

他只见过那人数面,少得屈指可数。
第一面便是出阁后他奉旨前往韦氏宫内,隔着遥远的距离只瞥见了那人模糊的身影,却被一纸箴言彻底断了情分。
之后的数面都不过是宫中寻常召唤,他或是作为师父师兄的随行,又或是盛事中的陪衬之一,甚至来不及关心那高坐于上的人是否看过他一眼。
他诚心祈求那人的安康,却有无数人前仆后继地想要告诉他,那人老了,那人病了,那人就要——

“忘生。”
在吕岩的轻唤声中,李忘生终于回过神来,他捏着那明黄绸缎的指节发白,回首看去,墨星晗就站在高高的天阶尽头,垂手望来。
“师父,忘生当真是……退无可退了么?”
吕岩没有多说什么,只是轻抚长须轻声答道:“进亦或退,端看其心。”
迟迟反应过来的谢云流只问:“不过是奉旨进宫为圣上祈福,为何师父和师弟都这副模样?若是真的为难,方才拒了不就好了。”
“你当真是把吾之教诲修得通透。随心而动,修心既是修道。”吕岩忽而朗声笑道,“可惜的是,你在江湖,吾在江湖,纯阳却在天下。”
说罢,吕岩只是回身沿着长阶拾阶而上,反倒是谢云流好似听了什么不得了的话,凑到李忘生身边悄声问道:“师父今日甚是感慨。平日里总说我剑意不足,仍需磨砺,今日怎么舍得夸我了?”
他师弟似是仍未从师父的话中回过味来,许久,才闷声答了一句:“师父素来都是极看重师兄的,只是愈关心愈不敢关心罢了。”
这话说得矛盾,却能仔细品出味道来。谢云流听了很受用,便起身追着吕岩而去,李忘生目光落在手中黄缎上,念起天阶上遥遥站着的人,复又提步上前,等到走到墨星晗面前,果然见到那人又端出了那抹怜悯惋惜的笑意,对他说道:“如此忘生可愿意相信星晗的话了?他疑你,不是今时今日,也不是此件彼桩,疑了便是疑了,念头一旦起了,便绝无断绝的可能。”
墨星晗手中魂灯被吹得凌乱晃动,他抿直了唇,沉声又道:“无妨,我总会与你一同回去的。”
闻言李忘生只是一愣,而后露出了一如往昔的清冷笑容,淡淡答道:“忘生不是回去,忘生只是进去。”

*

第二日清晨,便有宫里来的车马接走了李忘生,墨星晗也随着一并离去了。本来谢云流只觉得这只是平日里再寻常不过的圣上召唤,莫说师父,他自己都曾出入宫闱数度,可李忘生离去时的眼神总让他莫名担心,担心这会是他们最后一面。
甩了甩头把这种无端的消极想法打消,端着剑又继续“指教”门下弟子。
不得不说这帮臭小子真就仗着前段时日他和师弟在外奔走而疏忽修行,一个个招式身法都练得一塌糊涂,根本不经打,此刻又念起师弟起来了。下意识地摸了摸腰间坠着的玉质短哨,转念一想,却又忆起了这短哨如今只能同远在苗疆的苏远思联系,谢云流又叹了口气,完全不知道李忘生为何离开前要留给他这个东西。不由得又捏紧了手中长剑,回身又落下一招,击碎了洛风的气场。
“风儿,你起式太急,气息流转仍是不足……”
收了剑,谢云流难得端起认真模样,洛风赶忙端正身子,循着师父的指点继续练习,愈加觉得纯阳武学的精妙之处。但谢云流到底是坐不住的人,晚课还没开始便又寻了个吕岩不在的空子便踩着轻功翩然下山去了。

长安西市,如今正是一片纸醉金迷时。
银鞍白马少年游,落花踏尽鎏金纱,胡姬舞玉台酒,十里软红催人醉。谢云流赴约而来,被花枝招展的徐娘引上了二楼,推了包厢门便往里一指:“谢道长请。”
端坐在软香红玉之中的纨绔公子正是李重茂。只不过如今他已是易服改冠,借了他人的名号在此销魂罢了。见了谢云流进来,便露出乖巧笑容,挥挥手让那两位女子离去了,“希望云流兄不要介怀,胡姬酒肆才是如今消息来源最多、也最安全的地方。”
“今日不是我师弟入宫为圣上祈福之日?为何你会微服在此?”谢云流将长剑随手搁在了桌上,只取了酒坛启了泥封,“你不需要在圣上身边侍疾么?”
李重茂垂眸,露出落寞神情,声音中也含着几分悲切之感:“如今……已是轮不到重茂说话的份了。”
果然见到谢云流露出了疑惑神情,他便循着话头说了下去:“云流兄应当知道,金城公主原是许了吐蕃赞普尺带朱丹为妻,当是岁末便要启程了,母后正为了此事忧心不断,如今父皇又病着,饶是半分心思都分不出来了。”
“此事我略有耳闻,只是这不是礼部需要操心的事情么?”
“因为还有一人也想接了这差事过去。”
李重茂叹了口气,声音又低了下去。
“正是那临淄王。”
一生只耽于一种情思系于一人,如何又算不得尽得所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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段小小 | 2024-11-4 09:49:17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三十六章 履冰

本来这是一件说重要也重要,说不重要其实也不甚重要的事儿。
当朝公主与外族和亲一事早就屡见不鲜,如平常一般交由礼部工部操心即可。但是如今圣上缠绵病榻,国事尽数旁落,却一心只念着金城公主和亲这件事。朝堂上也有不少声音,皆盼着能够借此一展天朝大国的国威,震慑吐蕃的同时也能为圣上的久病不愈,带来一些新的变化。
请纯阳门下真人入宫祈福只是第一步。
本来李重茂和韦后属意的人选是谢云流,可圣上偏偏听从了临淄王的建议,选了李忘生。不过明面上圣上是给足了韦后面子,毕竟李忘生作为韦后昔时养子,理应关系更加亲近些,因此韦后也不好当面拒绝,便也允了。
这第二步便是谁能够拿下这场盛事的主持大权。
如今朝野之上的声音逐渐分成了两派,以韦后为首的多是些朝中老臣,理由端的是皇后温良贤淑,心思细腻,接手此事天经地义。而另一派则是推举圣上亲力亲为,理由则是金城公主作为圣上养女,宠爱有加,唯有圣上最知公主心意。
但其实韦后和李重茂都心知肚明,推举圣上亲办的这派明里以圣上为尊,背后其实还是临淄王的人马。不过是想借着让圣上做主,打压铲除韦后一派势力罢了。现在两边都咬得很紧死不松口,韦后心急上火,对李重茂的关心也不似从前了。
李重茂本来对这些事情都不甚关心的,甚至觉得韦后不再如从前那般严苛管束他倒是极好的。但他就是见不得李忘生因着这些复杂事由,日日近身圣上榻前。毕竟从某个角度来说,他这个「便宜兄长」也是有继承皇位的可能性的。
所以他需要一个强大的外援,一个足够强大到能够让这池浑水更乱的人。
这个人就是谢云流。

谢云流听着李重茂不急不缓地将这些纠葛一一道来,虽然他撇去了李忘生的部分没说,但知晓因由的谢云流自是感觉得到他师弟似是已被卷入其中。
“谢某无意议论重茂你的「家事」,这与我等江湖人士……关系不大。若是重茂有需要谢某帮忙的地方可直言,只是陪你喝酒散心这样的事情谢某还是能做的。”说罢,摇了摇酒坛,笑了。
李重茂需要的其实也就是这么一个承诺,如今得了,心中自然是欢喜的,一时之间话便多了起来。
“得了云流兄一诺,重茂方觉这世间仍是有人无条件关心我的。”
眸光收敛,酒坛送到嘴边的动作不免有些犹豫,出口时的语气也多了几分探究:“虽然谢某知道天家父子君君臣臣关系复杂,但是无论如何,你仍有兄弟手足,也有生母在侧,如何都不至于孤身一人无人相伴的。”
“……我不比忘生师兄,他有临淄王与他交心,重茂在宫中却是举步维艰,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
酒未入喉,却已有烦闷之感升起,谢云流哼声道:“忘生行事素来谨慎稳重,你若是心有疑虑,倒是可以寻他为你解惑。”
李重茂闻言马上乖巧地笑了,温和得柔弱得仿佛一丝春风入袖。
他说:“云流兄说得对,倒是重茂先跟忘生师兄客气起来了。”
他说得亲切如素手撩拨静水,只有一点点漾开的波纹即可,他需要的只是悄无声息地种下一枚名叫「怀疑」的种子,然后耐心浇灌,静待它长成专为他而生的「铠甲」。
又捡了些其他话题随意聊了几句,便又无意中许了下次相见的时间,最后送走谢云流时,李重茂只觉自己心情比起出宫时的烦闷焦躁,已是春风化雨般舒爽了。

*

可如今宫内,有一个人却愈加愁眉难展。
李忘生非常确定一件事,他被软禁了。
没有理由,也不需要理由。他身份微妙,如今又是回到棋盘的棋子一枚,没有直接赐毒酒一杯已是对他最大的宽厚了。接他入宫的人手皆是韦后安排的,连带着居所和侍从一应俱全,他入宫前便将佩剑交由墨星晗代为保管,毕竟他相信无论他带了什么进来,等到他住下时定是半个都不会给他留下的。
如今对着垂手候在一旁执着要为他沐浴更衣的侍女,李忘生心中已经叹气不止,却又无法将人赶走,只能这么僵持着,眼见着天色愈晚,希望渐微。
“……施主,贫道素来沐浴更衣都不需要人伺候的,实在是……不合适。”
最后再争取一遍。
那位侍女却往李忘生身侧又近了一步,李忘生已是退无可退,只得绷紧了身子,等她开口。这位自称秋霁的侍女不动声色地往屏风后瞧了一眼,又近身而来,悄声说道:“真人不必担心,临淄王有过吩咐,秋霁仅会近身保护真人,断不会做其他事情的。”
“你……”“凌雪阁门下,名不足以道,真人唤我秋霁即可。”
在宽袖中收紧了手心,李忘生顿时明了,斟酌过后只得叹声道:“如此便只能麻烦施主了。”
秋霁闻言眉眼一弯,便要上前为李忘生脱衣服,吓得他又退了几步,撞上了浴盆方才止住脚步,摆手说道:“不必,贫道自己来即可。施主……还是候在屏风外吧。”
见到眼前这个方才还清冷板正的道子此刻露出了慌张神色,秋霁心里不由一笑,面上倒是不显,只是躬身作揖,便转到了屏风外侧。不多久便听到一阵衣裳摩挲的细碎声音,而后便见到那身淡白落金的道袍挂到了屏风上。

修道之人都是这般油盐不进的么?秋霁心中暗想。
彼时她领任务时还觉得这不过如寻常任务一样简单。不就是保护一个道子么?更别说这还是纯阳真人吕岩的二徒弟,这宫里能有谁明面上拿他去做文章呢?但是跟了一天下来方觉得此人似是身陷权利漩涡之中,却以一己之力在维持着表面上微妙的平衡。
只是表面上的微妙平衡罢了。
她怎会不知道这个偏殿里除了她,所有人都是韦后安插进来的,而动用到她也能侧面说明临淄王对这个道子很是看重。毕竟她可是为数不多长期潜伏在韦后身侧的暗棋,轻易不可妄动。
但奇怪的是,韦后仅仅只是限制这个道子不可离宫,其他人员来往却不甚在意,饮食用度也一切循例,只是不许他佩剑。
要杀?还是要困?她一时间竟有些不太确定。再者这个道子不肯让她太过近身,连吃食都不肯让她先行试毒。是一心求死,还是另有筹谋?她也难以分辨。
就这么翻来覆去想了许久,才听到那边已经传来了出水声,秋霁柔声道:“真人还是让秋霁帮忙服侍更衣罢。”
等了一会儿,才得了那人回应:“……也好。”
慢条斯理地为那人梳发,秋霁心中仍在想着这个道子周围暗涌着各路人马,忽然外面传来了一道尖细的宦官声音,正要求见李忘生。
“奴家深夜惊扰真人,这是今日宫中晚宴上圣上赐下的甜汤,想着暑气已起,殿中不免燥热,真人久居山中定是不觉,如今念着怕真人不习惯。”说罢,便要送进来。
秋霁本想出声接应,不想李忘生先开了口:“如此便麻烦您了,交予秋霁便好。”
得了令,秋霁便转了出去,果然见到一个穿着浓绿宫服的宦官堆笑着立在一旁,见了她便将甜汤捧了过来。她不动声色接了去,又取了些钱赏了那小宦官,只见到他笑得面上都挤在一起接了去,动作迅速收进怀中,千恩万谢地离去了。
秋霁捧着甜汤又绕了回来,发现李忘生已自行戴冠挽发,见了她便淡笑着伸手道:“麻烦施主了。”
“真人方才不是唤我秋霁么?今后也如此唤我便好。”
“……方才只是权宜之举,贫道……不想习惯这些事情。”李忘生的眸色似是有过一瞬的黯淡,秋霁愈发觉得这个道子奇怪,便又开口说道:“真人的一切吃食还是由秋霁先行试过才行,这是临淄王的吩咐。”
但这个威胁对李忘生显然没用。倒不如说,若是有用,她早就说服他了。
果不其然李忘生只是笑着摇了摇头,坚持道:“不必。纯阳门下修习的心法多少能够抵御寻常药物效用,真要对贫道下毒也不会这么直接明了的。”
真是个怪人。秋霁如是想着。
若说这道子对宫廷内的阴损招式浑然不觉倒也不是,不过一日相处秋霁便很确定,这人定是在这个吃人不见骨头的黑洞里待过一段不短的时间,行事作风温润稳妥,半点错都挑不出来。但若是说这人如鱼得水了如指掌却也没有,不然怎会不管是谁、送来什么,他都亲疏不分一应收下,来者不拒。
皱着眉头看着李忘生将那碗甜汤一饮而尽,秋霁也不好再说什么,只是收了瓷碗离去。待到她再回来时,李忘生已经合衣睡下了。瞧了几眼确定他确实无事之后,秋霁垂下了榻边的垂帘,吹熄了烛火,再次确认了周围情况后,隐了气息便从窗口翻身而出。

*

起卦落星,手中所持魂灯骤然发出明亮的光芒,如云雾中穿行的月光般点明忽闪,最后在他收势动作下归为平静。墨星晗看着被他置于阵中的佩剑,心情复杂。
即便他能够清楚知道往后一年间会发生什么事情,但没想到这其中变数竟然有这么多,然而无论变数几多,最终决定命运的那一步都不会改变。
这便是「天命」。
又看了一眼自己随身带着的魂灯,墨星晗在心里盘算着还剩多少时间,如果他想要提前摧毁一切强行推进自己的计划,是否可行。
只是……心中有虑,就意味着他有不舍,这对他来说不是什么好的情绪。
重新将那柄剑收好,墨星晗提灯落座,刚要捧茶,窗棂外响起了几声轻不可闻的叩响,而后一个女子声音悄悄传来:“墨先生,主上有请。”

墨星晗进到密室中时李隆基正在弹琴,琴音婉转清丽,绵延无边。可就在他踏入密室后,关门的机关声压过了琴音,墨星晗想要再听时,那人早已负手起身,走到了书桌边。
“先生这几日睡得可好?吾于纯阳斋戒时只感岁月静好,时光绵长,难得获赐几日好梦,不由心生感慨。”
一面同他说着话,一面执了朱笔正在桌上密密麻麻的纸条上批注,墨星晗不免侧目敛声。当真是一点都不防着他,亦或是这才是真的在防他——但凡这里半点消息泄漏,他墨星晗便是唯一缺口。
“华山胜景,雪地白鹤穿林而过,近星河一分,星晗的心便更静一分。”
李隆基手中动作不停,嘴角却勾起了一抹淡笑,说道:“吾有听闻先生向他讨了一幅画,可是画了这胜景?不知可否有幸一观?”
颔首敛袖,墨星晗垂手答道:“收在星晗静室内,临淄王若想要随时可以遣人来取。”
手下批注动作顿了顿,李隆基抬首看来,本来随意笑着的表情收敛了起来,定睛只是看着墨星晗:“先生回宫前为何不出言提醒他?”
“临淄王仍当他是彼时无助幼子,而不是如今纯阳门下玉虚真人么?”墨星晗循着李隆基看来的视线回望过去,“还是说临淄王在怪秋霁没有拦下那碗有毒的甜汤?”
一生只耽于一种情思系于一人,如何又算不得尽得所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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段小小 | 2024-11-4 09:49:33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三十七章 临水

那本就不是什么一击毙命的宫中奇毒,对于江湖中修习之人来说更不是什么难处理的毒物。可问题就在于此,正因为不难处理,所以李忘生只会运转心法自行调息,但这却又落入最初的目的里——为了损耗他的气海根基。
不许修习,不得离宫,日日侍病,时时喂毒,韦后想要磨损掉的正是李忘生的心头精血,让他生不出半点余力投身他处,只能在她的掌控中愈困愈深。若是得以使用,便是完全受制的棋子一枚,若是不得使用,便是废物弃子一枚,左右她都不吃亏。
只是这个方法需要长时间的投入,如今恐怕直到和亲事毕,甚至是更久远的大事了结,李忘生都无法离宫回到纯阳了。
关于这点,无论李忘生还是墨星晗,甚至是李隆基都心知肚明,是以如今即便是阴谋方始,他们都不会让它停下来。
“祸国之乱,吾自当将它斩断。”投笔入筒,李隆基眼中精光大现,他凝神看向墨星晗,又道,“先生以为,国教之威是否需要利用?”
墨星晗面色冷淡,手中只是在把玩着魂灯所垂丝绦,“星晗所为只在记录世事,绝不干涉天命。临淄王认为何谓国教之用?笼络人心?稳固民情?亦或是彰显所求?这些与临淄王所谋有何相交?又有何相辅?若有,便行之;若无,便搁之。”
“……吾明白。”负手冷眼看去,李隆基此时只觉得眼前这个神秘难测的人似是知晓很多事情,却总对他有所保留,“即便抛去国教之威,那也是吾一柄利刃。”
李隆基确定他有一瞬看到了墨星晗眼中戾气,却又在眨眼间顷刻消散,再开口时已是一如既往冷淡语气:“李忘生之于临淄王,和谢云流之于温王,有甚分别?”
“没有分别。”难得坦诚,又或者说,这也是另外一种试探。李隆基淡笑着答道,“这就是与天家相交的注定结局。”

又饮下一碗落了毒的梅子汤,李忘生面上不显只轻声谢恩,便又跪坐于榻边,目光一动不动只落在角落的博山炉淼淼青烟上。众人屏退,只余他与榻上之人在这一方垂纱内,明明能够感觉到四下安静处皆有人隐于此,阶下更是有史官宫女在侧,但李忘生却忽感此方天地,只有他和那人。
彼时他跟随临淄王于宫中幽闭时就从未见过那人,因着他生来不祥的传闻,也不会有更多的宫娥嫔妃来找他们的麻烦,反而是真真的幽闭了起来。而与那人的初见竟是在他随兄长出阁之日,隔着遥遥长阶模糊地瞧了一眼,而后,那人将他指给了韦妃抚养。
亲缘浅薄,李忘生已是不会再认旁人为亲,他端的是心无旁骛,却不知那人作何感想。是以那人悠悠转醒,哑声唤他时,他竟有一阵恍惚。
“……圣上醒了?可需要人奉茶?”
那人似是在努力分辨眼前人究竟是谁,待到定睛看清后,竟浮起了一丝不可闻的宽慰笑意:“孤见真人,方觉舒心,只是不知可还有新制丹药能够缓解孤如今困顿之感?”
“贫道定会鼎力尽心,圣上龙体欠安,不可忧思过度。”
“……真人可知孤忧思为何?”
李忘生只是摇头,并不回答。那人似乎也没有与他深聊的意思,没有回答便也作罢,只是轻咳了几声,又勉力喘着气。李忘生便撩帘唤人,退至一旁,垂手看着宫女宦官进进出出,奉茶捧丹,擦汗更衣,复又伺候着那人躺了回去。李忘生本想就此拜别,不想那人却开口留住了他。
“真人日日侍疾榻边,孤甚是感念,不知真人可否告知孤的天命如何?”
敛目垂眉,李忘生重新跪坐了回去,眼神只聚在那人从锦被中探出的枯槁之手上,答道:“贫道不才,不若师父能够得窥天命,圣上得国运庇佑,定是会否极泰来,福泽万世。”
“真人说这些话,孤听了只觉喜忧参半。”李忘生在侧也有半月有余,那人今日倒是难得话绵,“否极泰来,福泽万世么……真人师从国教纯阳,寻真问道,所求的可是长生之道?寻的又是何真意?”
“大曰逝,逝曰远,远曰反。故道大,天大,地大,王亦大。域中有四大,而王居其一焉。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师父所循是随性之法,见性明心,修道即修心。是以贫道所求旨在不忘初衷,克己守心,守护该守护的,舍弃该舍弃的。”
“何为该守护的?何为该舍弃的?”
如今李忘生才敢抬眸望去,那人已不是记忆中的模糊面容,声音也不似彼时威严,也许只有现在,他们才算是真的想要去了解一下彼此。
李忘生端起一贯的淡笑答道:“于贫道而言,该守护的便是心中方寸净土,便是纯阳师门桃李。”
至于该舍弃什么,李忘生此时说不出来。
那人闻言只是一哂,说道:“真人如此通透,当是大唐之幸事。”
“贫道不是。”李忘生柔声答道,“圣上才是。”
“……孤此刻是。往后……千秋万代,才是。”
那人重新闭上眼睛沉沉睡去,仿佛方才的柔软不过是一时错觉,如今这个孤高立于万人之上看着众生跪拜的人才是那人本来的模样。李忘生也不再说话,一心一意在旁默念经文,殿中昏黄的灯火烛影落了他一身,光影交错。

*

谢云流感觉到很不习惯,李忘生从未离开纯阳如此久。
最初他以为不过一个月便该回来了,可直到夏至秋来,李忘生竟是半点消息都不曾传回。这段时间不仅宫内无人传召,就连书信皆无,这非常不正常。是以当洛风为他庆生时,他方迟迟回过味来,李忘生已然离开这么久了。
“师父今日怎么总是走神?可是风儿煮的长寿面味道有差?风儿在出锅时特别尝过的,应当不会有奇怪味道才对……”
洛风攒着衣角怯生生地看着谢云流,生怕他师父嘴里说出一句不对来,但好在他师父马上就回过神来,三下两下便将那碗面落了肚,然后只是抄起他便要往外走:“走,师父陪你练剑去。”
为何近日来不管师父高兴不高兴,最后都是以陪他练剑结束?洛风抱着谢云流特意为他寻来的佩剑,不知喜悲得心中腹诽。算了,跟师父练剑他也很高兴,就是如果师叔也在就好了。
这么想着,洛风不免开口问道:“师父知道师叔什么时候回来么?师叔入宫也有三月有余,为何半封书信都没有寄给风儿?风儿想师叔了。”
脚步一顿,谢云流语气中也带着不确定:“师父也不知道。许是……快了罢。”说罢便将洛风放了下来,推着他又道,“风儿你去把博玉也一并喊上,你们两个天生资质不足,需要后天补上,不勤勉些怎么行?”
洛风相信上官博玉此刻一定还在睡懒觉,但谢云流就在他身后紧盯着他往老君殿走,他也只能硬着头皮上前叩门。
结果这一勤勉就是勤勉了整整一天。等到晚课时分,洛风和上官博玉揉着酸痛的手臂和大腿,有一声没一声得听着吕岩讲经,最后还被抓到听课走神,又领了一顿抄书责罚才算结束。

等到众人散去,独自留下的谢云流还未开口,便听到吕岩对他说道:“为师亦未收到忘生的书信。”
“……师弟此番入宫为何如此久?师父平日受诏入宫都不曾逗留这么久,偏偏不见任何消息传回,莫不是他在宫内遇到了什么事情?”
“若是出了事,只怕圣旨来得比书信更快些。”吕岩神色凝重抚须道,“或许这便是圣上之意。”复又将目光落在自己仍是愁眉不展的大徒弟身上,吕岩宽慰道,“你莫要生出旁的心思来。远思那边可有消息传回?”
谢云流想的虽然不是吕岩所言之事,但也不得不承认,方才他差点就要想着能否夜探宫内了。谢云流强压下心中所思,恭谨答道:“自上月起便陆续有消息传回,关于那苗族男子的踪迹仍是毫无进展,苏远思在探寻过程中还不慎中蛊,如今叶如袖带着他在苗疆寻求解蛊之人。”
“怎会如此?”
“详细事宜信中难以细说,后面寄回的书信也多是叶如袖匆忙落笔发来,苏远思的具体情况徒儿也不甚了解。但根据上一封来信所言,似是对于解蛊之人已多少有了线索,想来应是并无大碍罢。”
“忘生门下与他最有亲近的目前仅有远思一人,若他出事了忘生定会担忧,这事恐怕目前还不能告诉他。”吕岩沉思道,“若为师猜得不错,恐怕没多久便有圣旨传来了。”
“所为何事?”
吕岩捏紧了手中拂尘,眸光一凝,答道:“吐蕃和亲。”

*

景龙三年九月,吕岩所言的圣旨果然被送到了纯阳宫。
上书吐蕃使团将于十一月入朝迎娶金城公主,次年正月将由左骁卫大将军杨矩护送其入吐蕃,届时将宴请百官。
纯阳作为大唐国教,门下真人自然也在宴请名单之中,清楚听到玉虚真人将会随驾出行的消息后,师徒两人才算暂时安心。吕岩直言不日将闭关修行,这次宴请将由静虚真人谢云流替他出席,随后两人千恩万谢送走了宫中来人。
是夜,谢云流负剑简衣,在宵禁前入了长安城,又往相约的西市胡姬酒肆而去。待到进了厢房,里面已是醉倒一片,李重茂端坐其中正闷闷不乐地任由软香红玉劝酒不止,一左一右两位胡姬衣衫不整横卧身上。
“为何如此颓态?”拧眉看着这片颠鸾倒凤的糜烂之景,饶是谢云流见惯了江湖好友不羁之姿也觉得不妥,便用目光劝退众人,李重茂这才晃悠悠地看来,举起酒杯又是一句:“云流兄,来,喝!”
捡了块干净的地方坐下,谢云流接过酒杯只是置于桌上,问道:“可是出了什么事?”
闻言,李重茂的眸子只是一转,复又笑道:“出事?不会。怎么会出事呢?母后可是对吾允诺,如今父皇对吾怜爱有加,将来这太子之位也必是由吾来坐,怎么会出事呢?”
谢云流见他已是烂醉,口不择言,只得铺落气场,又往他身旁坐近了几分,冷声道:“若当真是好事,你也不必醉成如此了。”
嬉笑着往谢云流身侧靠了靠,头一低便落在了他肩上,得了依靠方觉安心,李重茂连声音都柔和了几分:“云流兄,吾最近时常觉得,若吾不是最听话最乖巧的那个,定会是最后终被舍弃的那个弃子……所以吾一定要做那个最顺从的,这样,吾才能活到最后。”
眸光一敛,谢云流不禁心软唤道:“重茂……”
“吾知道云流兄定是难以理解这样的亲情,那九五至尊的位置只有一人能坐,多少年来,从来没有谁配谁不配,无非就是谁成谁败罢了。”

似有什么冰凉的东西濡湿了自己的肩头,谢云流默声任由李重茂倾述,他虽说不能完全认同李重茂所言,但多少能够理解他此时的心情。直到李重茂将那些胡言乱语尽数倒完后,竟觉得舒心了不少,撑着谢云流的身子又坐正了起来,再次伸手去取酒坛,又道:“但若要说到最顺从,恐怕吾是半分比不过忘生师兄的。”
听到李忘生的名字,谢云流不免侧目,目光方才对上,李重茂便绽开了一个微妙的笑容,一如开得极盛的牡丹般。
“金城公主和亲之事最终还是遂了临淄王的愿。”酒坛摇晃,洒了李重茂一身,扑鼻而来的烈酒味道激得他鼻头一皱,复又展颜大笑说道,“忘生师兄如今可是日日侍疾父皇身侧,得了空便与临淄王夜夜笙歌,好不快活。”
一生只耽于一种情思系于一人,如何又算不得尽得所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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段小小 | 2024-11-4 09:49:50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三十八章 照花

疑,作甲骨文解则是人持杖出行时仰望天色,作金文解则是人形下添“止”并加“牛”为声符,始为形声字。至汉隶,遂演进为楷书“疑”字。至《易·系辞下》,引申为疑问。至《列子》,又引申为猜疑。
随着这个字的逐步演变,便是逐渐将一粒种子灌溉成花的过程。
起初不过只言片语旁敲侧击,如今款款道来字字烁金,漫长的浸染只为了这一刻的连根拔起。
李重茂自知已是蛰伏足够,李忘生被软禁之事他再清楚不过,献策母后日日喂毒便是他想出来的万全之法。他非常清楚纯阳门下武学心法,因而该用什么毒,用多少剂量,什么时候让他喝下,他都亲力亲为周全策划。他一面感慨着这枚棋子如今果然已是弃子,一面又畏惧着如今的李忘生会不会就是未来的李重茂。
自从他惊觉谢云流和李忘生互相之间的情愫后,他便要死死抓住让谢云流对李忘生产生任何一点怀疑的机会。如今由他亲手浇灌许久的种子,该是时候开花了。
——你瞧他乖巧垂眸,那不过是在假仁假义。
——你瞧他温言软语,那不过是在蛊惑人心。
——你瞧他收敛克制,那不过是在掩盖内心龌龊。
——他在你不知道的地方,正与旁人把酒言欢,正与利益横流相携。
——他哭,他笑,皆是算计,都是演技。
在浓墨化不开的长安一夜里,一朵恶之花静默绽放。

*

景龙三年十一月,吐蕃赞普派遣大臣尚赞咄等一千多人来朝,意欲迎娶金城公主。景龙四年正月,圣上亲自渡过渭河设宴百官,命随从大臣赋诗为公主践行。席间谈及公主年幼即要远嫁时,圣上不禁唏嘘涕泣。

垂手跟在一众皇子公主身后,李忘生只希望自己的身影能够淹没在这众人之中。
如今这身体已是连华服在身都难掩憔悴神色,更别提日日操劳难眠带来的损耗,到了今天他不得不承认,韦后这一步用来折损他的棋还是效果甚佳。是以宴席未开,他便告假帐中,秋霁传话归来只言临淄王让他好生休息,圣上那边自会帮他言说一二。
从宫中强撑着出行至此已是耗尽全部力气了,如今李忘生只能勉强打坐调息,争取一时半会儿的喘息。也不知过了多久,只觉得外面喧闹声阵阵,应是正在宴中,李忘生勉力站起,只觉浑身冒汗甚是黏腻,便独自脱了外衫,只着内衫将自己浸在半盆冷水之中。
坐忘心法在体内运转,但仍能感觉到气滞。
虽说他连日都有运气化解积毒,但近日里毒量似是与日俱增,哪怕只是微不足道的轻量毒物,日积月累之下到底也是沉在了身体里。静心运转了一个小周天,只觉得身子困顿疲倦袭来,他竟靠着浴盆边缘沉沉睡去了。

再醒来时是听到的是秋霁和旁人的争执声,定睛看去时却见到此间古怪之景。
已是半年未见的师兄正站在浴盆一侧,眸光沉沉落在自己身上,秋霁正侧身阻拦他更近一步,而两人见到他醒来后,皆开口唤他。
“忘生。”“真人。”
李忘生只觉得头脑沉沉,方才小憩没有舒缓多少,但见了谢云流仍是让他有了些许安心之感,便想要起身穿衣。谢云流也不管秋霁阻拦,强硬伸手拉起了他,末了还取了屏风上的外袍将他裹好,给了秋霁一个冷眼。
“师兄怎么会在这里?可是宴席已结束?”
李忘生略微歉意地看向秋霁,秋霁拧眉踌躇了半晌,见李忘生又对着她摇了摇头,这才咬着牙矮身作揖出了帐。谢云流循着秋霁离开的身影复又落回李忘生身上,一抿唇,答道:“没有。我见你不在,便借口离席来寻你。”
那他确是没有小憩多久。李忘生暗自想着,便轻叹着紧了紧外袍,笑道:“让师兄担心了,忘生无事。”
“……你若无事,为何气海空落脚步虚浮?半年未见,如今见了我,你也不甚开心。”谢云流冷着一张脸看着李忘生,言语中满是疑虑,“如何半点消息都不曾传回纯阳?莫不是日日侍疾又夜夜笙歌,才会这般荒废修习。”
闻言只觉脑中空白,李忘生看向谢云流,一时之间竟不知该如何开口。谢云流见他不开口,便又觉得自己猜得没错,更是气不打一处来,面色愈加生寒,语气里也愈加夹枪带棒:“我看你是不想做我师弟了,已是想做回皇子。”
这话说得太重了。是以谢云流甫一出口便隐约觉得不妥,但如今是万分不可能再言其他了,只能任由这句话掷在地上,啷当作响。
也不知道他们互相这么看着看了多久,但最终他师弟只是收敛所有情绪,端出了一如往昔的淡然模样答道:“师兄误会忘生了。”
可谢云流有意等了一会儿,他师弟却只有这么一句话,旁的解释是半句都没有,这让他渐生恼意,语气生冷道:“如何误会?”
李忘生脚步迟疑片刻,复又重新往榻上挪动,坐下后方抬眸看来,认真答道:“师兄所言荒废修习确是忘生的不是,但是忘生不曾动过旁的心思。”
“不过半年便已荒废修习到这地步,你让我如何相信你仍念着师门。既然不曾有过他想,为何不传信回纯阳?”
眼见着李忘生面色愈加苍白,但他最后还是什么都没说,只是固执得答道:“……忘生不能。”
“你是进宫祈福又不是收监进了大牢,如何连一封信都不能传回?”
余毒未清的疲累感再度席卷而来,李忘生只觉冷汗直流,想要开口说话却发不出声,只能直直看着谢云流,却见他师兄眼中浓墨不化,隐有愠怒。突然谢云流手一推,在李忘生倒向榻上时欺身而来。

他猜想他师弟现在根本使不上力气,不然也不会任由他如此妄为。
俯身在上,以膝盖分开那发软的双腿,未挽的湿发摊了一榻芬芳,蛊惑着冰冷盘踞的蛇采撷那朱红的果实。蛇行于起伏的山丘,爬出一道道冰冷的痕迹,遇到险壑便躬身抚平,遇到朱果便张口吞下,这便是无人之境,任其予取予求。
远山如黛淡若烟,有晨曦跃出一点红,星海仍未散尽,空落出几分寒意。蛇沿着枯瘦的枝条而上,卷起青松纤细的两段树杈,不断收紧的蛇身勒出了殷红的道子,许是被这初见朝阳的料峭寒风吹过了,便会对埋在深雪之下的温暖上瘾,愈靠近愈被诱惑,愈探入愈被蛊惑。
掠过烟雾层叠的腹地,便到达藏匿珍宝的山谷,蛇已是饥寒交迫许久,张开利牙只待撞开这尘封已久的山门。
可一切都在这里,停下了。

谢云流终是唤回了自己的理智,撑起身子看着李忘生,而李忘生也抿着唇沉默回望他,视线交缠中,皆能看到彼此眼中的火。
是焚身,是欲念;是柔情似水,是佳期如梦;是久旱逢甘霖,是金风玉露一相逢。
也是恭谨,是克制;是朝生暮死,是夜不能寐;是临窗听雨喧,是遥寄江南一枝春。
“你是不愿,还是不能?”
收回了继续肆虐的手,谢云流这才动手拆了那捆住他师弟双腕的腰带。已是肆无忌惮地扯乱了他的衣裳,又在他身上留下几多痕迹,事到如今再问他愿不愿意,实在没有什么说服力。
“……忘生非是不愿送信回纯阳,当真是无能为力。”
为什么都到了这个时候还在思考这些事情?谢云流皱起了眉头。他师弟似乎总是认为应当跟他把事情都解释清楚才好,无论他做什么,怎么做,他师弟最先想到的都是如何向他自证清白。
见到谢云流皱眉不言,李忘生便继续自顾自说下去:“方才那个侍女师兄已经见过了,那是临淄王派到忘生身边的人。”顿了顿,迟疑了一瞬方言,“出自凌雪阁。”
谢云流对这个隐于柜面之下的宗门了解不多,但隐约也听闻似是个暗杀组织,干的多是买命生意,这样的组织如何又跟天家皇子扯上关系?看来他师弟铁了心要跟他聊正事,谢云流也只能随了他的意问道:“是交易还是根本就是为他所用?”
“……后者。”
“你什么时候知道的?”
“接下圣旨、临出发前一晚,由墨施主告知。”
“他或许是在试探你也未可知。”
“秋霁出自凌雪阁门下由她本人告知忘生,应当不是试探。”
“……那你为何连个传信术法都使不出?”
这个问题李忘生没有马上回答,他眸光闪烁,直觉告诉谢云流,他师弟有事在瞒他。似是思考出了一个合适的答案,李忘生方开口道:“这是忘生对临淄王的承诺。”
这个答案只会让人生气。谢云流不由抿唇冷言道:“你待临淄王可是真心实意,他待你可不是这般信任,不然为何会派凌雪阁的人贴身监视?”
“这是交换。”李忘生总算松了口,语气也变得柔和起来,“师兄不必担心忘生。”
“你如今的模样可不能证明。学艺不精便更加不能荒废修习,师父教导了这么多你都白听了。”
露出乖巧听训的表情,李忘生认真答道:“师兄说的是。”
这下好了,是进不得,只能退了。

谢云流心中恼怒,便是猛然起身,而后将李忘生也一道拉了起来,皱着眉头看他自顾自整理衣袍,复又开口道:“你似是不喜欢与我亲近。”
挽发的手停了下来,李忘生双眸中隐有动摇之意,而后叹道:“……师兄误会了。”
目光从他师弟腕子上的红痕又转到了脖颈处,最后他只是默不作声起身负手,说道:“今日我在你帐中逗留之事,想来她定会传信给临淄王,你可想好如何争辨?”
李忘生答得倒是坦然,全然没有方才那般羞惭:“若是直言问起,自是不会隐瞒。”
瞄了他一眼,谢云流笑道:“如今你倒是坦诚了。”
李忘生闻言只是将道袍领口又往上提了提,恭谨答道:“忘生既已答应与师兄结契,那便是默许了所有可能发生的事情。”迟疑了一下,又抬眸看向谢云流,“所以下次师兄也不必再问忘生愿意不愿意了。”
轻叹出声,谢云流眸光收敛,仅一吻落在那人眉间。
“你还是不要向我轻易许诺「下次」为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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段小小 | 2024-11-4 09:50:09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三十九章 往复

重新坐回桌前,李忘生便一面倒茶一面向谢云流询问起纯阳诸事,知道众人皆好便也舒心了几分。谢云流有意隐瞒苏远思的事情,便只说了他们探查不到醉蛛的下落,目前仍在苗疆游历,李忘生闻言便只嘱咐了几句,也不再多问了。
方才还那般厮磨,如今相对而坐兄友弟恭,谢云流倒是有几分后悔。怎么就顺了李忘生的意没继续做下去?但又转念一想,他师弟已经许诺了他会有「下次」,倒也无妨。

绕了一圈又回到一开始的话题。
又被追问了一遍,李忘生这才不得不松口说道:“忘生如今唯一能确定的事情便是自己已被软禁,不得圣旨不能离宫,恐怕只能托师兄向师父和风儿报声平安了。”
“独独困着你又有何用?若是想动纯阳,也该师出有名。为何一个两个都喜欢把事情弄得如此复杂?”
李忘生摇头笑道,语气却十分笃定:“忘生不会让纯阳卷入风波中的。”
“……非是你说不会便就真的不会的。”谢云流瞧了一眼李忘生,又道,“自从承了这「国教」虚名以来,你便总是俗事繁多,如此下去如何练剑?忘生你还是赶紧把这些事情都处理了,早点回纯阳静心修习。我见你如今也不随身佩剑,想来也是一并收了,剑术一日不练便会手生,你本就悟得慢,这可不好。”
舒展眉眼,李忘生捧着茶杯轻声笑道:“忘生在入宫前便将随身佩剑交由墨施主代为保管,虽说无法做到每日修习,但也算是没有落下。”
还算没有完全受制于人。谢云流哼声应下,又坐了一会儿,帐外便来人寻静虚真人,这才不情不愿地离了李忘生的帐子。
谢云流刚走,秋霁便挑了帘子入内,目光从李忘生披散的头发转到了被褥凌乱还未收拾的榻上,最后又落在欲盖弥彰的道袍领口。她抿直了唇未出声,心里已是翻江倒海,马上开始思索着晚上汇报时该说到哪里。
原来这就是纯阳门下不食人间烟火的清修道子么?一个是纯阳真人座下首徒,一个是这位首徒的亲师弟,内里的关系竟是这般这般,那般那般,可真是被她撞见了天大秘密,若拿去卖给隐元会,怕不是能换取极好的回报。
就这样胡乱想着,秋霁眉开眼笑地帮着李忘生挽发戴冠,已是无比期待夜晚的降临。

*

待到谢云流重新回到席间,已是酒过三巡,史官奋笔疾书记录着席间诗作,手执玉牌的官员也在大声吟诵,只怕自己落后旁人几分。在这种气氛下,谢云流只是默不作声小口噙酒,眸光越过众人,直落在端坐在最前方的一众皇子公主身上。
忽然谢云流眸光收敛,看见了一个让他大为吃惊的东西。
「御神」。
谢云流是不可能忘记这柄神兵的,昔时在名剑大会上便对其心驰神往,最后惜败拓跋思南,又见公孙氏夺得此剑,便是一直心心念念想要再次一品。可惜公孙氏不日便离开了藏剑山庄,从此又在江湖上销声匿迹。本以为「御神」也随之失散,不想竟在这天家宴席上再见,这让谢云流不由得打量起持剑之人。
安乐公主,李裹儿,谢云流听过此人。

谢云流对李裹儿的了解基本来自于李重茂的描述。
说是这位公主是当今圣上最为宠爱的女儿,生得是国色之姿,美艳出挑,不可一世。昔时下嫁武崇训声势浩大,送嫁队伍绵延不绝,从长安内城向外铺了数十里红妆,沿途拜贺声声震耳,三日不绝,就连素来不关心这些事情的谢云流都有所耳闻。
然而他对于这位公主诸多传奇故事中更加好奇的是,听闻她拜师公孙氏,得其亲传,如今又见了「御神」,谢云流愈加对这位公主的身手有了兴趣。
但是想要和公主切磋,在如今这个场面实在不妥,一时间又觉得不平起来。
正如谢云流在打量着李裹儿,李裹儿也注意到了来自席间一道凌厉目光,再望时便看到坐于不远处的谢云流。
“重茂,那位便是你口中时常提及的静虚真人?”不动声色地向一旁的李重茂问询,得到肯定的答案后,竟心生笑意,“如今修道之人皆是这般丰神俊朗之貌么?可惜他心不在朝野,不然将之收做面首也不尝是一件乐事。”
李重茂闻言竟有些慌张,连声解释谢云流此人一心只有剑,对旁的什么都没有兴趣。李裹儿愈加笑意更浓,将身侧的「御神」往前一带,傲然说道:“巧了,师父赠我好剑却苦于未有对手,他既然心中仅有剑,定是不会拒绝此番邀约。”说罢便要起身要走。
李重茂这下可是彻底慌了,偏偏李裹儿是个骄纵惯了的主,拉是拉不住的,三步并作两步便已到御前,施施然作揖行礼,开口道:“父皇,安乐今日感念金城妹妹远嫁吐蕃,作诗非是安乐所长,想要为妹妹和父皇献上剑舞一曲,不知父皇可允?”
圣上大喜,即刻便允了,还唤来临淄王为其弹琴相伴。李裹儿秀眉一挑,便又笑道:“安乐久闻纯阳静虚真人剑术一绝,今日便想让静虚真人作陪,不知父皇可否应允?”
一言毕,满座哗然,众人看向谢云流,看得他浑身上下都不舒服,只得负剑起身,刚要回绝,便听到那厮李裹儿又道:“难道静虚真人不敢?莫不是听闻吾手中有神兵「御神」,怕昔时败于师父之事再现?”
这话落下,谢云流定是不会再回绝,开口时已是带上几分寒意:“公孙前辈剑舞名动天下,便是不知道安乐公主学了几分?”
“那便请静虚真人赐教了。”

李裹儿虽说娇生惯养于宫中,但得公孙二娘尽心指导,聪颖过人又颇有天分,再得「御神」在侧,与谢云流对招竟是有来有回。
湛蓝气场笼于身侧,谢云流凝神聚气,负手间身后已是浮现数柄气剑幻形,携剑风而来,力道十足。李裹儿以剑相抵,都被震得虎口一痛,险些握不住长剑。暗自吸气,便是使出一招以剑身为托,抬腿就往谢云流下盘踢去,谢云流抽身急退,剑尖轻点,翻身站定,并指凝诀,落于剑身。
临淄王琴声起,隐有内功力劲夹带其中,似是引导李裹儿剑舞又起,谢云流拧眉望去,只觉这人心思深沉,让人不悦。
有了琴音相携,李裹儿挥剑上前,水红纱裙纷飞,足尖轻踏,便是绵密攻势缠来。谢云流皆是一一接下,复又化作自己的攻势而去。他出剑果断,所到处皆有剑影残留,若是触及剑影依旧会被凌冽剑气所伤,李裹儿数度想避,还是被屡屡伤到,一时怒从心来。
再攻时李裹儿已是用了蛮力,「御神」几乎是砸到了「非雾」之上,两剑相触时不断蹦出火光,看得周围众人屏气凝神。一面怕静虚真人不知轻重伤了安乐公主,一面又怕安乐公主被逼恼了要罚静虚真人,皆是惴惴不安。
李裹儿占不到便宜,挥剑时章法已乱,谢云流微眯双眼,寻了个时机挑飞李裹儿所持长剑,而后负手收剑,恭敬说道:“如此,公主应是见识了纯阳剑法,谢某感念公主不吝赐教。”
一番话虽说语调客气,但听到李裹儿耳里只觉得谢云流在嘲讽她,气得用眼神狠狠剜了他好几下,这才悻悻起身拾剑,翩然落座,半句话都不应。谢云流见她忿忿不平,心中倒也不以为然,只是在回味「御神」的精绝之姿,愈加觉得下一次名剑大会定要夺取属于自己的神兵利器才好。
然而彼时的谢云流尚且不知,此一战后李裹儿便在心里记恨上了纯阳,之后于宫内时时对李忘生多番纠缠,非要他与自己切磋比试,搅得李忘生苦不堪言。

拔营回宫时,谢云流也随着百官的队伍被陆续送离,最后也还是没有再跟李忘生说上话。不过得知了凌雪阁一事,在他心中对于皇权天家又生出了几分不满,是以之后李重茂想要再度相约叙旧时,谢云流都明里暗里回绝了。
不想这一避便是又过了数月,世人方从吐蕃和亲大赦天下、春耕又得了及时雨的欢喜中悠悠转醒,历史的车轮再次碾过。
景龙四年六月,圣上久病暴死,温王李重茂即位,韦后临朝称制,改号唐隆。
数日内,长安内外皆是人心惶惶,流言蜚语四处奔走,新皇屡屡下诏禁言都无法彻底断绝,就连下山采买的谢云流都听去了不少。
有说韦后和安乐公主合谋毒杀先皇,有说温王献计谋权篡位于天命不合,有说上官昭容弄权祸国隐瞒先皇遗诏,一时间满城风雨。
即便如此,李忘生仍未回到纯阳,谢云流也未能得见李重茂。

又过了几日,这天下竟是又乱了。
此次,却是临淄王率兵入宫勤王,斩上官昭容以祭军旗,将已然独揽大权的韦氏和安乐公主,以及其二人扶持的傀儡新皇囚禁宫中。
消息传至纯阳时,上官博玉尚在吕岩座下听晚课,闻之只是默言,面上不显。然而晚课结束后,上官博玉独自与吕岩久留纯阳宫内,待到夜深时分方由吕岩送回老君殿,数日闭门不出。
同样大受震撼的还有谢云流。
听闻李重茂受困宫中生死一线,一时心急如焚,又念起李忘生仍是杳无音讯,便是心一横,入夜时分背上「非雾」,独自一人往长安而去。
一生只耽于一种情思系于一人,如何又算不得尽得所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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