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二:慆慆不归】 第十二章 “既如此,我先告辞了。机会难得,大哥,你多考虑考虑吧!” 见李重茂悻悻然关门离去,谢云流冷着脸收回视线,继续擦拭匣中宝剑。 藤原家而今如日中天与他何干?那些人打来打去,挣的不过是“名利”二字,权柄熏人,臭不自知。这等浑水避之唯恐不及,重茂竟还想让他主动参与,属实想多了。 他并不需要在这偏远之乡打出什么无谓的虚名。 自从到了东瀛,谢云流便离群索居,潜心练武,以提升自身能力。他总有一天要回返中原,只是从前时机未到,自身实力也不足以复仇,故才耽搁至今。 旅居东瀛十几年,除却帮助李重茂和藤原宇合训练弟子外,他几乎不与旁人交流,便是与同来的故人们联络都少了许多。然而昔年纠葛不是那么容易避开的:无论是与故人的友情,还是藤原家的恩情,总有不得不应对之处。尤其是藤原家的救命之恩,以他的性格,不将此事解决于道心有损。 但是否要搅和进东瀛的政斗,谢云流尚在犹豫。 疆土、权势、财富、美人……世间纷争,多绕不出此物。他对此类事情深恶痛绝,能避则避,可惜同来之人已大多深陷其中,再不若当初。 弹指韶华,人心易变,世间万事万物——谢云流抬眼看向窗外明月,片刻后才收回视线。 便是那天边皎月,亦有阴晴圆缺。 将所有刀剑都养护完毕,谢云流才起身洗漱,行过内功后宽衣上榻,听涛而眠。 今夜的晚风有些喧嚣,海浪和着风声拍打入梦。梦中山石覆雪,白鹤凌空,有人持灯立于山路之上,似在等人。 谢云流脚步微顿,抬眼眺望。那暗夜之下莹莹一点,如月清明,又摇摆不定。 他停滞片刻,继续走向前方。 山风越来越大,行路渐难,风雪迷眼,走得近了,那人才终于从喧嚣的风雪中瞧见他,转过头来含笑呼喊: “师兄——” 熟悉的清俊脸庞映入眼帘,眉眼五官俱都是记忆中的模样,仍带着几分青涩。 谢云流双唇张阖,低低叫着他的名字缓缓走近,迟疑伸手,不想即将触及对方之时,忽有一阵剧烈的山风袭来,将他向旁推去。 谢云流只觉一个踉跄,伴着失重感霍然睁眼,才发现是有人在轻轻推他: “师兄?快醒醒!” 过于贴近的距离令谢云流心头警铃大作,反射性便要动手。好在抬手的瞬间瞧清对方的模样,顿时一怔: 忘生?! 见他睁眼望来,李忘生顿时松了口气,笑道:“今日怎的睡这么沉?都寅时末了,再不起来要耽搁吉时啦!” 言罢见谢云流仍怔怔看着他,好笑道:“怎么,还没睡醒?” 谢云流一把抓住他的手腕,却并未回答,呼吸急促地细细打量眼前人:与他梦中仍显稚嫩的模样不同,眼前的李忘生眉眼间明显添了成熟的气韵,观之应有二三十许——倒是与他记忆中另一副模样相仿。他鬓发微乱,身穿中衣,似是方醒,神色却很自然,仿佛此时此刻以这般模样出现在他榻边是件极其正常之事。 可这才是最大的不正常! 谢云流将视线又转向周遭,打量着略显陌生的环境,待瞧见几个眼熟的摆件时,先前猜测越发落实:他似乎又来到了另一条时间线当中! 他的神色变化并未遮掩,李忘生很快便察觉不对,见他东张西望神色犹疑,目光在那习惯性紧蹙的眉头上顿了顿,迟疑道:“……小师兄?” “……”哪里小了?! 谢云流霍地抬眼瞪他,四目相对,俱在彼此眼中瞧见了所需的答案。 “还真是你!”李忘生顿时松了口气,又有些哭笑不得,“你和师兄怎么突然又交换了?” “这我如何知晓!该不会是那家伙做了什么吧?”谢云流冷哼出声,心弦却是彻底放松下来,抬眼看向窗外,“现在是什么时间?你说的典礼——是什么?” 见他神色略松,李忘生也松了口气,道:“如今是开元二十一年,距离你上次离去已过了十七年啦!” 十七年? 闻言谢云流瞳孔微颤:竟与他所在的时间相仿? 不对,现在最该关心的是,他为何会又来到这条时间线上? 既然他过来了,那个人——此世的谢云流,岂不是又去了他那处? 想到上次自己回去后所经历的种种,谢云流顿时一阵头痛:十几年前他们各归各位后,李重茂曾有很长一段时间见他就躲,倒是有几个护卫与东瀛少年对他表现出非同寻常的亲近。谢云流初时不明所以,问过之后才知此世的谢云流到了那边都干了些什么:督促李重茂修炼帝皇绝技,帮他训练身边的护卫,连带着藤原宇合的手下也跑来沾了光——那家伙倒是有教无类,平白给他添了麻烦!以至于这教习之事延续至今,过了十几年了,他还在为那两人训练近卫! 以那家伙的性子,这次过去,该不会一头扎入政变的漩涡里吧? “刻下不是说这个的时候。”见他面露震惊,李忘生叹了口气,起身挪到榻外穿鞋下地,“先更衣吧,今日之事耽搁不得,边收拾我边慢慢同你说。” 他这一动,谢云流的视线克制不住又落在他那副大梦刚醒的模样上。视线顺着略显凌乱的中衣滑向一旁,又见两只枕头歪斜着并排摆放,却只有一床棉被半盖在自己身上! ——我们、不,是他们两个同盖一床棉被?! ——他、我…… “别发呆了。今日是师兄继任掌门的大典,兹事体大,莫要误了吉时。”见他半晌不动,李忘生无奈地将一旁叠好的衣衫推给他,“客人大多都已上山,无法叫停,为今之计,只能你先行顶上,以免再生枝节。” 谢云流下意识抬手接过那叠衣衫,闻言满脸不敢置信地看向他:“你说什么?!”谁继任掌门?! “自然是师兄。”李忘生理所当然地抬眼看他,“师兄协助师父管理门派多年,纯阳上下尽皆信服,如今继任掌门之位,也是众望所归。” 谢云流脱口问道:“那你呢?” 李忘生一怔,眉头微蹙:“我?什么?” ——你不是一心想当掌门?如何就不见半点憾恨之色? 谢云流咽下几欲脱口而出的质问,怔怔看着眼前人纯然无辜的模样,心生失落: 不,他们不一样。 这个世界的他们,自始至终都没有过背叛与欺骗,李忘生当然也不会露出真面目,多半始终是那副温和木讷的模样。 可,当真有人能伪装十几年始终如初吗?且此间的“他”分明已去过他所在的时间,也应知晓发生的种种,居然对此毫无芥蒂,甚至,甚至还与这人—— 他茫然地穿鞋更衣,脑海中乱成一片,一时竟说不清哪件事对他的震撼更大。有心想静下来细细理顺,李忘生却不许,带他洗漱完毕后便拉着他出了门,说要提前熟悉一下今日的路线,以及如今的纯阳宫。 掌门更迭兹事体大,更何况听李忘生的形容,还有其他门派之人前来观礼,谢云流深知紧要,并未耽搁,打起精神同李忘生一起出了门。 走到院外时,谢云流才发现他们所住之处仍位于百尺峡,只是曾经的剑气太极两厅合二为一,成了一座全新的宫宇,名为“太极殿”,俨然便是两人共同的居所。 此情此景,简直比他午夜梦回时瞧见的还要荒诞,偏偏又都成了现实——一时之间,谢云流的心情颇为复杂,脑海中诸般思绪反复,又被强行压下,不肯再看,转过头眺向远方。 向外望去,远处仍可见熟悉的正殿与太极广场,却比他记忆中壮丽雄浑许多。更何况还有数座殿宇蔓延诸峰,虽是清晨,已有不少弟子往来忙碌,一派欣欣向荣的景象。 当初纯阳初建时,谢云流曾见过完整的设计图。如今图中各个建筑俱都出现在眼前,带给他的震撼绝非图纸所能比拟:除却熟悉的主峰下纯阳正殿与太极广场外,尚有三清殿、老君宫、玉清宫、紫霄宫……各有特色又风格统一,一片井然之相。 看来纯阳这些年发展得很好,师父的心血总算不曾白费。 谢云流心下叹息,有心细问,李忘生却没给他打量的时间,径自拉着他离开百尺峡,向下方赶去:“小师兄,我先带你熟悉路线,介绍流程,以免典礼上出错。旁的事情之后再慢慢解释。今日大典,我全程都会伴在旁侧,如有异常,切勿心急,我与师父会兜底的。” “……”谢云流忍了忍,还是没忍住,“你叫我什么?” “小师兄?” “我哪里小?”谢云流不满,“李忘生,你平时就这般叫他的?!” 李忘生微微一顿,叹道:“我唤师兄自是如旧,但——总要做个区分,方才便利。” ——为何要区分? 谢云流险些脱口而出,总算理智尚在,强行咽下这等自取其辱的问题:他们当然不一样,就算依师父所言,他们是同一个世界衍生出的不同走向,但步入歧路后,终究是不同的。 至少他与李忘生,只怕再无同住同修的可能。 可道理虽明白,心头还是难免生出诸般不爽,谢云流哼了一声,强行将话题拉回原处:“不是要熟悉路线吗?带路罢!”说着当先一步沿山道下山,欲往太极广场而去。 “等等!不是那边!”见状李忘生忙叫住他,无奈地伸手扯住他的衣袖,“典礼自大殿起,这边来。” 衣袖被扯住,谢云流顺势停下前行的脚步,轻哼一声,才看似不甘不愿地换了方向,随李忘生向纯阳大殿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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