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陆危楼。 二十年不见,曾经的长安故人观之比从前还要气势雄浑,与印象中初来乍到的西域商人不同,如今的他已为一派之掌,亲手创立的明教更是如日中天,隐压各派一头。 谢云流想起自己上次来时,正逢星野剑阵败于四法王之手,典礼前李忘生同他介绍诸人时曾提过,那之后陆危楼又独上嵩山,大败少林方丈,令明教声望更上一层楼。 先挑纯阳,又败少林,明教的野心昭然若揭。之后也果如其所想,而今的明教声威之隆,便是国教纯阳都得避其锋芒。 不过纯阳和明教的关系虽然泛泛,此世的谢云流与陆危楼倒是勉强还有几分打出来的交情。如今他继任掌门,陆危楼亲自前来观礼,也算给足了纯阳面子,于情于理,谢云流都要上前寒暄一二,以全礼仪。 见他前来,陆危楼面带笑意地拱手道贺:“谢掌门,你我两派都在长安左近,今后还需相互扶持,共同进步才是。” 谢云流也随之回了个道礼:“这么多年过去,你还是如此狂妄。” “狂妄没什么不好,只要有足以匹配的实力。”陆危楼理所当然道,“就如你静虚真人,众所周知的桀骜不驯,但实力出众,如今继任掌门依旧是众望所归。” 谢云流隐隐察觉他这话别有含义,双眸微眯,倒是正中下怀:他对星野剑阵败于明教之手耿耿于怀许久,本就想找个机会同对方切磋一二,对方如今递了话头过来,正可顺水推舟开口约战:“适当其时,不若来战以庆?” 陆危楼闻言挑起眉:“现在?倒也不是……” “师兄!”李忘生忽然开口打断了两人的对话,手臂悄悄在他背上碰了碰,含笑看向陆危楼,“陆教主,今日不宜动武,改日再约如何?” 陆危楼的视线在两人之间微微一扫,笑道:“贤伉俪依旧如此焦不离孟,孟不离焦,羡煞旁人啊!既然玉虚真人开口,谢掌门,那我们改日再约?” 贤、贤什么?! 即将出口的话被这个突然冒出的称呼镇住,以至于谢云流根本没听清陆危楼后半句话,霍地转头去看李忘生。后者落落大方向着陆危楼行了个道礼:“多谢陆教主。师兄觉得如何?”言罢看向谢云流,却在对上他的目光时微微一怔: “师兄?” 谢云流并未回答。 他心头怦怦跳得厉害,视线对上李忘生全无异色的神情,再看陆危楼与周遭旁人理所当然的模样,脑海中嗡嗡直响。 他们知道了,所有人都知道了。 虽在发现二人同住一室时便已有预感,“他”与忘生应已合道同修。可谢云流万万没想到,此世的他与、与忘生结为道侣之事,竟当真已昭告天下了! 世人皆知李忘生属于他,他也属于李忘生……这本是他曾经最为梦寐以求之事,可如今竟如此轻易触手可及,偏又与他毫不相干。 一时间,惊、怒、羡、妒……诸般滋味袭上心头,难以言表。谢云流足足过了数息后,才在李忘生关切的目光下回过神来,哑声道:“……可以。” 他这副模样,莫说李忘生,就连陆危楼都察觉不对,诧异地看了看他,倒是贴心的没多问:“既如此,陆某就厚着脸皮在纯阳多叨扰两日,待大典结束后,再与谢掌门切磋一二,如何?” “好。”谢云流强压下心中的复杂情绪,郑重应下,“多谢陆教主。”言罢深吸口气,继续走向其他门派代表。 接下来的时间,谢云流都不知自己是如何度过的,浑浑噩噩敬完所有人,宣告大典正式结束后,才打起精神送各派代表陆续下山。 待将绝大多数人送走后,天色已然昏黑。吕洞宾早在大典结束不久就离开,其他弟子们收拾完残局也各自去饭堂用餐庆贺。谢李二人早已辟谷,倒是没什么饥饿之感,一直忙到夜色渐深,待安顿好一切得以独处时,已是戌时末了。 折腾了一整天,即便实力强如他二人,也难免面现倦色,疲惫不堪,回返太极殿的路上更是一直沉默。直到进了门,李忘生才再度开口: “小师兄,你今日情绪不对,可是累到了?” 谢云流挂剑的手一顿,侧头看他。室内尚未燃灯,月光透过窗棂打入进来,越发衬得眼前人温文尔雅,玉润冰清。那双全心全意望过来的眼中满是惓惓之意,关切之心不言自明。 ——可他这般看的根本不是我,只是在透过我看另一个人。 那个独属于他的谢云流。 鼻头忽然一酸,谢云流狼狈地收回视线,艰难压制着满腔涩意故作无事:“只是有些累了。” “今日琐事繁忙,累也正常。”李忘生似乎并未察觉他的异样,走过来将佩剑与他的放在一处,温声道,“好在明日一切便步入正轨了,小师兄早些休息吧,明天还有不少事要做。” 谢云流悄悄向旁挪了半步,“嗯”了一声。 正绞尽脑汁思索着要说些什么,却见李忘生先一步向旁走去:“小灶房在那边,你先洗漱,忘生整理一下床榻,等等再洗。”说着指了指旁边的侧门。 “……好。” 谢云流沉默地走入灶房,打水洗漱,顺手在灶中添了新柴清水,以便等下李忘生使用。等他洗漱完出来时,李忘生已收拾完毕,将一叠干净的中衣递给他:“被褥已铺好,早些安寝吧!” 谢云流的目光却落在一旁同样放了被褥的矮榻上。 此情此景,何其眼熟? 上一次也是这般,得知了他的身份后,李忘生便毫不犹豫地与他分榻而眠,将他与“他”分得清清楚楚——就如那句该死的“小师兄”。 ——可我也是谢云流啊! ——师父分明说过,我与他本是一人,只因当初选择不同,才演化成如今模样! 胸中愤懑几欲脱口而出,到了最后,谢云流却只是接过中衣,愤愤然换好后翻身躺在矮榻上,将被子囫囵一蒙,暗自运气: 既然他李忘生有意区分,他又何必纠缠?更何况……更何况…… 他心中仍有蒙昧难解。 不知躺了多久,小灶房中水声才停,李忘生推门出来了。轻如狸奴般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在矮榻旁顿了顿,低声喊他:“小师兄?” 谢云流不答,兀自面朝墙壁裹紧了棉被。 身后之人似乎叹了一声,而后向着床榻方向走去。谢云流竖着耳朵听着身后的响动,才压下不久的气性又翻涌着冲上喉口: 就这么走了?! 他果然是故意的! 然而没过多久,脚步声去而复返,李忘生的声音随之响起:“小师兄,矮榻上的被褥是换下来的旧物,还未清洗——你换这床吧!” “……不许叫我小师兄!” 谢云流霍地掀开被子翻身坐起,怒声道:“你故意的?!”却在对上李忘生含笑的双眼时微微一顿,目光下移,看到他怀中抱着一床棉被,深吸口气伸手夺过: “多事!” 说着将方才盖在身上的被子卷了卷放在榻尾,又自言自语般补了句:“难怪这么冷!” 李忘生好笑地看着他这一系列动作,将榻尾那床被子抱起,道:“师兄早些休息吧!明日寅时就要起,别耽搁了。” 谢云流粗声粗气道:“放心,坏不了你师兄的名声!”说着重又翻身躺下,将新棉被一抖盖在身上,暗暗磨牙: 真是一如既往的啰嗦! “忘生不是这个意思。本想与师兄抵足而眠——唉,罢了。”李忘生也有些无奈,欲言又止片刻还是没再多言,转身向着床榻走去。独留谢云流蓦地睁大双眼,死死盯着眼前的墙壁: 他什么意思? 抵足而眠——原来他并未打算分榻?那他抢先一步躺在这里又是何必? 若早知道他说的更换是指床榻…… 都是李忘生的错! 若不是他没说清,自己何至于误会? 强行按下心底翻涌而来的悔意,谢云流咬牙闭眼不肯再想,从方才起就紧绷的脊背却渐渐放松下来。 罢了,今日便、便先这样吧!等明天,等明天—— …… 然而接下来的几天,谢云流忙得脚不沾地,莫说那点不合时宜的绮念,便是想单独与李忘生聊聊都成了奢望,更别说那边还拖着个约了比武的陆危楼。 成为掌门怎么有这么多事要做?! 纯阳如今称得上一句家大业大,曾经做过的庶务更是成倍数增长:要督促弟子习武研经,要负责全门派上下所有人的统筹调度,朝廷、江湖……各种称不上麻烦但绝对烦琐的杂事纷至沓来,谢云流又没经历过这十几年的培养,贸然上手,简直要被这一切压得喘不过来气。 甚至这还是李忘生替他负担一部分工作的结果。若是全都由他一人负责—— 谢云流激灵灵打了个寒战。 这掌门之位着实不好做啊! 然而以他的性子,在其位自当谋其事,万没有打退堂鼓的道理。谢云流只能咬牙顶上:既然此世的谢云流能做好这一切,他当然也能!无非就是耗费的时间长了些,等习惯了就好了—— 才怪! 连着忙了半个月后,谢云流终于爆发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