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背景] 【完结】天仙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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比巴卜 | 2025-1-17 22:00:58 来自手机 | 显示全部楼层
       灵境外的谢云流眼神冰冷,面色发沉,手指在石座上轻轻敲击。公主的境遇,唤出许多未走远的回忆,儿时的战争,以及,华山一战后的流亡。

  其实现今诸多细节都已记不清楚了,他所能记起的,只有濒临死亡时,降临脑海的双重暗影。以及,幻影中那一袭纯洁无暇的道袍,被他亲手染上了鲜血。

  这恨意支撑他往前走很久。

  谢云流知道公主已不想往前去。这也不怪她,任何人被极暗洞穿的一瞬,都只想埋头在沙子里,幻想被流沙淹没。或许最后还能流亡到漫漫天尽头,再被某只猫拎起来,念叨一句:“这就是大唐。”

  ……扯远了。

  不过他一直走到现在,且不顾再次伤心的可能,回来,恨意渐灭,已是意外之喜。这过程里的所得与所失,俱不足为外人道也。但此后无论前路茫茫,或是大雾弥漫,他毕竟是涉过了死亡的河流,找到了新的支点。

  命运令人生死死再生。但那又如何?谁允许命运拨弄他的轮盘?他早已再不信命,迟早也要砸烂它。

  

  不过李忘生应也已到极限。

  其实谢云流不怀好意,如果他真为师弟好,不让李忘生处理此事,才是更好的作法。

  生人接触死志,怎不受其影响?好比当年自己每次处理此番事项,事成之后,也要恍惚大半个月,重塑心志。后来师父大抵是见他辛劳,后续招弟子都要先过一道眼缘,剔除气息过于虚无之人,便从根源上减轻了负担。

  故而李忘生不知如何处置,也是情有可原。

  于是让李忘生来处理此事,便成了他的居心叵测。若是李忘生要求无上大道,那这必经的一关,他不介意引导李忘生去趟这一劫。

  换你心,做我心。生而往死,死生交织。

  他便是想让斯人滚一遭如此的劫难。如此之后,李忘生是受此影响,惧怕于他?或是不动声色,就此疏离?他都很想知道李忘生会如何反应。

  ……无论何种反应,都正中他下怀。

  他便也可以不再为此挂怀,施施然继续他自己的路,做只不归家的鹰,山野里放纵不羁。

  

  当然现在,李忘生这个呆子是很让人头疼,自打沉入公主神识之后,见公主生志溃散,李忘生便自顾自声嘶力竭:“公主。你听我说!”

  听声音已是瑟瑟发抖,想是生者对死志的本能畏惧发作,却偏偏硬要顶在前面,一步也不肯退。

  呆子。

  “贫道真未想过,公主试炼会如此结果。”

  “但公主,你得活下去。这只是一场试炼,试炼里所有都是假的,全都做不了真。”

  “为假象而死太不值了。你说,是不是?”

  听完这些话后,谢云流摆摆头,暂时无法看下去。四处影幢幢的,他看了看未明亮的、布满星子的天空,抖抖手,半夜冰寒的风吹得他脊背瑟缩,也吹得心底阴凉,他蓦地觉出一股好笑:呆子,说错话了。

  是真的——呆子。

  李持盈的神识本已虚无缥缈,宛如天地间一股幽魂,听到这话却也反驳道:“小道长,你说错了,试炼或许是假,情却是真。”

  气息微弱,语声倦怠。

  怎可能是假?在已这般伤心后,那些事,不真也得真。

  就算什么事也未发生,想杀人的心却已是真,求不得也是真,颠倒的心也是真。如同他当年铸下滔天大错后,宁愿当场就死的心也是真,发疯推所有人埋葬也是真,当所有情真积压到内心无法负荷时,那些事,不真也得是真。

  不然多可笑?做个笑话,倒不如去死了。

  故而那一刻,她想死,也算解脱。

  死在难以抑制的深情里,也算是一种真切的活。不然,难道一定要像有些人那样,不伤心、看透一切、聪明地活着吗?

  为什么要聪明地活着?真痴与假愚,谁能分得清?人算与天算,哪个更难测?

  

  李忘生正要继续劝说之际,谢云流蓦地插话:“照我话说——是,情是真的。”

  李忘生蓦地一震,乖乖跟着说:“是,情是真的。”

  ——你所痛苦的一切都是真的。

  ——你可以痛苦。你可以绝望。你可以死去。你可以破灭。你可以失去执念。

  “但公主,你有没有想过,这场试炼所给你的,只是其中某一种真实?”

  公主声音弱如游丝,顿了顿,轻声:“愿闻其详。”

  

  一切都是真的么?

  第一次踏入灵境后的谢云流也这么想,他在灵境里被朋友背叛,那人却口口声声指责他,言他过于高傲、轻信情义,堵了多少跟着他兄弟的财路。

  当年他暴躁到强行破开灵境,师父叹他性情不定,他也倍感尴尬与耻辱。

  有一段时间,他以为那些事日后必会发生,从而惶惶度日。几乎全然不敢亲近任何人。只是压抑一阵之后,内心的焦躁卷土重来,他想,什么劳什子灵境!不过一场试炼而已,竟来影响我?我不理它!

  后来华山惊变发生后,他才想着,原来那些事确实会发生的,可我当时没理它,我当时为何不改掉呢?

  逃难途中,也根本来不及更改性情。而恰逢某次在一处苗疆乡野避难,他精神洁癖发作,不愿受用别人分来的女人,被人嫌弃傲慢也固辞不受。第二天,除他之外的所有人都被苗疆女人抓起来下锅,他却被敬若上宾。还是因为他说了些话,他的同伴们才被释放。

  ——就喜欢你这样的小郎君。

  谢云流自然十分清楚自己从来都容易成为焦点,但这是长久逃难之后,陌生人给予的绝对褒奖。

  那之后,他忽然明白,如果那是他无法控制必定会发生的“真”,那么这也是他无法控制必定会发生的“真”。

  试炼展示了一面的真,也无法抵消目前的真。

  

  公主疑惑道:“什么意思?”

  谢云流瞬间失语,不知该如何说下去。不过李忘生这时接过话来,道:“就……一切是说,这些真实共同存在,就不要用试炼里发现真实的那一刻,去抵消尚未发现其他真实的时刻。”

  “可能在试炼的那一刻公主想死,但是其他真实的时刻,也值得去看看。”

  “一切都是自己的决定。是去亲吻天边的云雀,还是躺在离别的血泊里。或者都可以。”

  “公主,那些欢欣的时刻,也组成了你的命运。”

  “死亡是所有人必将抵达的终点,可其中的每时每刻,是由自己决定的。不是吗?”

  

  谢云流在灵境之外似欢喜似忧愁地笑了一声,几乎掩盖不了眼眶处的微微一热。

  虽然是呆子,有时候,倒是挺聪明的。

  而此处的黑夜,也似乎翻出了一抹青色。谢云流随手在身下抓了一块石头,抛掷出去。好似想把石头丢到天上去。

       所以才想回来看看啊。

  这里有他半生的欢乐与忧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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比巴卜 | 2025-1-17 22:01:41 来自手机 | 显示全部楼层
       一阵沉默之后,公主突然用沙哑的声音轻轻说道:“李道长,你如何能说这些话?”

  李忘生忽然心生警觉。顷刻之间,公主果然淡淡斥道:“……你请了谁来窥探我?”

  一阵激流豁然对冲,谢云流递给他的联络之物,立时消声。李忘生叫了几声“师兄”,都不得回应,想来只能是公主把此物弄坏了,他一时真无措起来,低眉吐气。而公主又晦暗不清,如一滩死水,他们之前所做的一切,竟都成了无用的搅合。

  李忘生感觉心里被锤了一拳。

  搬出师兄来,竟也无用么?

  公主的声音又低下去,她道:“本宫很累了。不想听你们这堆话。李道长,你还不真、不实。你如何说这些话?……好像你很懂本宫一样。”

  “本宫恰恰最不需要你的懂得。你最好完全不为所动,不然,便让人烦躁了。”

  李忘生喉咙发紧,无奈道:“公主说的话,小道已听不懂了。“

  公主哼道:“对,这才像。“

  “你得八风不动……才是我的好道长。”

  如同至高、至上、无情的水流——她难道需要它瞥她一眼吗?她当然不需要。它无情,它才活着。就不会像她一样,如此脆弱、如此一塌糊涂、如此容易被巨大之物打倒。

  就像无时无刻笼罩在她头顶的虚无一样,它那么大,早就吞噬了所有她生命里的好与坏。生命之中有痛苦与快乐不假,人能决定中途的每时每刻也不假。可到底这些时刻的背后都是虚无,是一切道法轮回翻转毫无意义的虚无。

  到头来你成我,我成你,爱恨痴缠一遍遍,让她昏头昏脑,最后再张开面目,把她拽下去,一次又一次。

  ——而我的无望便在于,在试炼中,我无法度过这场虚无。

  ——我根本无法变成你。

  公主的眼眶里弥漫出一点点的水光,竟也被她掩藏起了。

  李忘生蓦然间失语,其实从很久很久之前,李忘生就发觉公主像是在自己身上找什么虚幻之物,只是他也不知道那虚幻之物为何,就像他也不懂生命如此宝贵却有人要轻掷。他叹息一声,眼神凝定,继而坦白:“是……贫道承认,贫道请了人来帮忙。但贫道绝不是为了窥探公主。”

  他不知谢云流是否还能听见自己的声音,但这些心思实是让人羞耻,承认自己关注师兄到已能把人推演出来,对他而言,也不是什么容易的事:

  “贫道实是不知要怎么救回公主。而那个人……他接近过死亡。而贫道之前所说,一部分是转述人言,一部分是贫道对他的推演。”

  公主轻声道:“……是吗……那这个人可真是、坚定地想活着。”

  “可本宫已太累了。”

  

  不似灵境之中这般静静地对峙,灵境之外的谢云流反而是气疯了也急疯了。

  顷刻之间,他为李忘生感到的欣慰烟消云散,满心都是:李忘生,你怎么敢?

  对我的推演?你他妈还推演过谁?所以那些话是你的真心话吗?若不是你的真心话,那刚刚如此高兴的我,岂不白白的……白白的!

  他们还真的完全是两样人!

  可是一瞬间断开的连接让谢云流根本也压抑不住急切的心情。他此时此刻又有几分恨自己,到底一开始为什么想让李忘生去解决这件事?自己来不就是了?为什么非要李忘生在生死关里趟一遍?真的有这个必要吗?他一定要这么折腾人吗?用得着这样不放过自己也不放过别人吗?不放过李忘生,他又拿到了自己想要的结果了吗?

  但是冥冥之中的直觉又让他无法放弃:因为不如此,可能他就永远也拿不到自己想要的东西了。

  他想要什么呢?——是想要有人同他一样。若是与他不同,那为什么他要与之缔结情缘?为什么自己要无法控制地去喜欢人?为什么自己要掏心掏肺地面对一个石头!李忘生能给他同等的东西吗?

  于如此拧巴中,谢云流却又急急到山洞前,要把灵境打开,只是此时此刻,他一无武力,二无真气,根本没办法打开洞口那薄薄的封印。

  他气得直接撕掉了脸上的易容。

  

  

  而灵境之中,李忘生依旧在劝说公主。没有谢云流的帮助后,他只能以自己的方式劝说,但公主是个极难说通之人,他心底渐渐起了皮,反复撕扯,拧拽,撕不干净。

  人到底为何要死呢?

  死亡与离别,明明都是那般令人伤心之事。

  而今番公主居然已另变了一把剑,道:“说来,本宫之前心绪激荡,自戕而亡,又被李道长叫醒……本宫心有不解,是否在灵境之中,死、不是真的死?”

  “本宫试第二回如何?”

  李忘生一个激灵,连忙道:“不不不,公主,这次你再自杀,贫道也叫不醒你了!”

  李持盈忽展露出一个得逞的微笑。

  所以她要如何?只听李持盈道:“李道长,到此为止吧,你出去,我要在这里一个人待下去。”

  李忘生急道:“若我答允与你成婚呢?”

  李持盈笑了:“不成了。李道长,你是来时你,我却已非来时我了。”

  李忘生脑门里嗡了一声。

  现在没人能帮他,由于一时心软,他没有将师父请来坐镇,师兄也……来了不一定来得及。眼下情形便突然抵达了如此境地,一着不慎,好像又要上断头台。

  黑云压境。

  好像当年师兄下山后,自己也是这般的心情。那时师父刚被大师兄打伤,他一人彻夜未眠去找师兄,也不知要不要同师兄商量本来筹谋之事——他本想在师兄藏匿温王的地方送去物资,让师兄躲过这几年,等到风声消退,师父再游说一二,人就能回来了。

  但……大师兄……

  突然将师父打伤。

  那一时间李忘生只觉天旋地转,肺腑之中烧起一股热力,把眼眶烧成红色,推着他出去找人。雪夜之中风雪冰凉透顶,他急匆匆脑子混乱不堪,想得把大师兄拿住同师父赔罪!可大师兄不又得赶紧逃?不然大师兄就死了!

  死亡的阴影如影随形,李忘生的脚几乎在雪地里冻住,面容一片空白,剑反射的冷光突然杀气腾腾,鞭子一样抽到心口。怎么要死?怎么又要死!能不能不要死!?

  不行!不能死!他不允许!

  李忘生本能地避讳死这种东西,就算是修了道,也一时无法勘破。同一时间,气愤也在心里扶摇直上,为什么会这样?大师兄到底想什么?明明都要救他!?他就不能多听几句话吗?

  到底这气愤是对大师兄,还是也对自己,现在想想却很不分明。

  唯有对死亡的恐惧推着他,一直往前,让他拦住了已变得疯魔狠戾的大师兄。

  他那时还不知道大师兄撞破了自己的密谋,因而极端地气愤、痛心,拔剑而去,大师兄也毫不客气,剑在手里虎虎生威,每招仿佛都在搏命。

  风雪呼呼地刮着,天空都是混沌的。明明是搏命的剑招,在眼里却一点点慢了下来,像是旋转的街灯,骨碌碌地坏掉了。那么自傲以剑术盛名的大师兄,居然可以被他抓住缝隙,一剑划到喉咙上去。

  这一瞬好慢好慢,剑如何横在谢云流的喉咙上,如何割破一丝皮肤,沁出血珠,如何心中震动,无法动弹,似乎都一层一层清晰地被自己看到。李忘生受不住了,把剑停在原地,声音像是青松般清而肃,又霎时石破天惊:“师兄,你得跟我回去!”

  “跟我回师父面前请罪!”

  谢云流乖戾地笑了,发狂一般,现在想想,若是那时师兄知道自己筹谋,对自己如斯态度也算能说通。

  “有本事你就杀我。”

  李忘生最讨厌这个。

  “杀不了我,就让我走。以前,天没能杀死我,既令我活着,那么现在,天也休想杀死我。”

  剑开始迟疑,被抓住破绽,谢云流手沿剑下滑,血如注涌,李忘生颤抖后退,一瞬攻守之势异也,剑横在自己的喉咙上,在谢云流的血手里发出铮铮剑鸣。

  “你真要留我吗?那你也要死了。我的好师弟?”

  李忘生声音发着抖:“大师兄你为何这么做?更打伤师父,速速同我回去跟师父面前请罪。”

  “我绝不能落于皇族之手!绝不能忍!凭什么要把我交出去?”

  “那是你听错了!你多听几句话!大师兄!!”

  “哈哈哈哈!晚了。大错已经铸成,回去作甚?你以为我会信你?最不能信的,就是你。”

  李忘生看到谢云流晦暗的眼色看着他,里面仿佛流淌着凶狠的痛意。谢云流迅速地动手,浅浅割破他的脖子,他出了点血,却又不至于致命。

  “你既拿了我的血,我便拿你的血。很公平。”

  之后大师兄又好似不忍一般,用沾了血的手,轻轻拂过他的眼睛,轻声说:“别看了,回去吧。”

  “永不再会了。师弟。”

  谢云流像影子一样迅速地远去了,仿佛散入了暗里。李忘生怔怔地丢了剑,虚影伸出爪牙,降临在他的身上,给他难以忍受的撕扯。凭什么要离开呢?为什么要离开呢?大家为什么不能就和和美美地一起过日子呢?

  生死和离别,是这天下最让人伤心之事。

  这仿佛只对他一人是这样。

  对他人似乎都不是这样了,所以他们都要这样轻易地抛掷生死。可是这对他来说,就是至不能忍受之事。凭什么大家要在他的面前一次次地上演生死别离?

  一个人是这样,一大堆兽类是这样,连公主也这样。

  不行,不可以,他不干。

  公主不能死,他也不能死。大家要一起活着。这就是他的护持,大家要一起活着,整整齐齐的,谁都不能死去。

  

  李忘生想了想,他也不懂大师兄为何那么迂回地劝,索性这次便这样——

  “公主,去死之前,不妨再与贫道试这一次。”李忘生放弃了劝哄,改以告知明确的目的,“你也知道,此事发生在我们纯阳,非常难办。”

  公主突然笑了,一点泪洒下来:“好啊……那怎么办呢?本宫去其他地方死?虽然本宫理解,可李道长,你是不是太不讲情面了?难不成一个人死,还要考虑到身边的花花草草?这是不是……太可怜了?”

  李忘生一点语塞,道:“……也不是。总之别死不好吗?”

  公主没有说话。

  李忘生道:“反正……别死。你不是累吗?我把我的灵魂与你交换一片如何?我最想的便是活着。由我的意志带你活着。这样,一切是不是就能得到解决?”

  公主怔怔地没有出声,眼泪一瞬间却崩溃决堤:“李道长,却也不用做到如此地步,本宫、本宫……”

  李忘生道:“没关系。这是我的愿望,我希望你满足我,自然我也要给你一些好处。”

  

  门口的灵境封印突然传来水声,那是封印被开启的声音。李忘生吞了口唾沫,迅速地沉入公主的神识,道:“公主,我们要快点了。”

  分离灵魂的一瞬间,身体似乎感觉非常轻盈,接着便好像被巨大的黑暗注视,心口一片空洞。公主的灵魂补上之后,这感觉才一瞬消失,好像冥冥之中有大道注视着一切,让他们明白,欲行之事,都必得付出代价。

  这之后,耳边便掠过狂悖的怒骂声,有什么人飞扑到自己的身边,紧紧捉住自己的胳膊。原来自己的神识现已归位,而谢云流也在身边,用不可置信的眼神看着自己,像是看着一个完全不可理解之物。但他现在只觉得开心,看到谢云流露出本真的脸,居然也能更开心,只是身体内部似乎有些撕扯感,好似提醒他赶紧去休息。就像每次做完一件大事,虽然神识方面殊无异状,但身体已经受不住了,需要去抚弄山野兽物,或者,暗自待在一人的房间里,无声扛过去。

  山崩地裂般的累陡然袭来,他对大师兄说出了最后一句:“师兄我做到了!”接着他看到了好不可思议的场景,谢云流紧紧抱住了他的身体,泪水流淌在他的脸上,好似清泉一般。

  ——别哭啊。

  他想说。

  可这一刻内心深处的摇撼实在太不可思议。以前有只很喜欢的大豹,它毛皮很丰美,很鲜亮,看起来很美丽,只是他一直都挑剔,而且警惕,不希望任何人摸到他的皮毛。而现在,大豹居然主动投到他的怀里了吗?

  蝴蝶在心上抖落一粒麟粉,却引发了一场地震。

  ——别哭了。我会心疼的。

  他细细地体会着心上的揺撼,觉察有什么蛰伏之物正在破土而出。好似雏鸟出壳的一瞬,是生命萌动的最初。但他毕竟太累了,消耗太大,之后不可抵挡地晕了过去,不知道另一个人亦在心生摇曳。

  且更加难以抑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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比巴卜 | 2025-1-17 22:02:23 来自手机 | 显示全部楼层
      霭霭停云,袅袅堆烟。

  纯阳于此时节,在高峰空寂的冰雪里,送走了孤注一掷的公主。公主婚配之事告一段落,李持盈回宫后,于禁中向上皇请愿,拟以修心为主,不再以婚配为念。上皇左右相求,但发现无法奈何女儿后,也只能让自己放下。

  李持盈也与李隆基请旨,赦免纯阳静虚子。李隆基鉴于妹子相求,又以吕纯阳为念,寻了一个由头,天下大赦。

  谢云流当初的重罪,大大提起,小小放下,可能最后也不过是一句话的功夫。

  但可喜可贺,可喜可贺,谢云流倒是今后再也不用担心此事绵延的祸事了。

  除了心头有一丝泄气萦绕不去。

  洛风拍拍谢云流的肩膀:“师父怎么了?”

  谢云流望天:“没什么,我就觉得,前段时间好像被金屋藏娇了。大概什么事儿都没做,坐享其成……”

  洛风喝的水喷出来:“师父哪里娇了?”

  谢云流:“……”

  谢云流抖落身上的鸡皮疙瘩:“练剑去,快去!”

  洛风苦着脸去练剑了。

  

  自认为被“金屋藏娇”的谢云流这日理完事务后,看着纯阳上空的青云,理了理心中乱絮般的思绪,转头进了李忘生的小院。

  李忘生上次把自己灵魂的碎片换给李持盈后,大睡两天,之后便完好无损,恢复之快,身体之好,让人深觉……身体里住了个妖孽!

  其实谢云流自己身体恢复也挺快的,但是一到李忘生身上,谢云流就觉得师弟这张脸只适合在床榻上弱柳扶风,娇喘微微,一做事三停步,最后到自己面前央求:师兄,你可以帮帮我吗?

  ……虽然上次是请自己帮忙了没错。

  但是换灵魂碎片这么危险的事情!不值得在床上躺三天三夜吗!现在在案几旁蹙眉思索的又是谁!不是答应了要休息几天吗?

  一打开饰有彩绘的门,将珠帘掀起,叮叮声里,谢云流便气冲冲看见案几边端正坐好的清秀身影。黑而直的头发袅袅地垂下来,掩住纤细的腰身,一袭青色小衣裹在身上,袖子在白皙的手腕处收紧,突出像竹子一样的骨节。手腕随着笔杆摇动,沾染上点点墨痕。

  谢云流的火气便忽然泄了,整个人像是从炎炎燥热的夏天一瞬进入了清爽芬芳的茶水中。

  可气泄了,余怒还在。谢云流努努嘴,盘腿拉出一个蒲团坐下,贴到李忘生案几对面,敲敲案几,不满道:“几时了,还看呢?!”

  李忘生抬头,笑了,讨饶道:“这不师兄正式回来了,又添好多事儿呢。忘生不帮忙,怕是师兄一个人忙不过来。”

  几乎前脚朝廷赦令下达,后脚李忘生便公布了谢云流归来的事情,并且通告了全江湖。此事不但在本门造成极大震撼,众人交头接耳,议论纷纷,江湖上也是波澜陡生,有上门来与谢云流叫嚣的,也有举着大旗为谢云流鸣不平的,皆被正式赦免的小谢一一摆平。

  当然不可避免地,事也就多了起来。

  谢云流“啊哈”一声,道:“师弟,我不是干得还挺那么回事儿的么?该歇你就多歇歇。”

  李忘生想想谢云流把人统统打下山去的做法,心里暗笑,却不做声:“忘生就扫个尾,没有累到自己。”

  谢云流看他如此,便知他没听进去,不由道:“扫个尾劳碌半月?师弟你可真是唬我一流好手。”

  李忘生不做声了。

  谢云流未听到回应,顿觉被忽略了,气不打一处来,索性将心中大石直接托出:“说到此处,忘生,我不知你是否知道此事:那日我下山之前,去你房里,看到你……将我的动向调查地明明白白。连我想逃到哪儿去,都异常清楚。此事为师兄心中一处芥蒂,好似被人操纵一般,所思所为皆被他人掌控。愿师弟与我讲清楚,师弟究竟意欲何为?“

  李忘生终于停笔,黑白分明的剪水瞳正正地看向谢云流。

  谢云流仍在气头上:“李忘生,你给我好好交代,我告诉你,师兄是相信你,才出口问你,要一个解释。若师兄不相信你,此刻或许你是我剑下亡魂。”

  李忘生抿抿唇,心中一点鼓荡,半晌说不出话来,因为镜子那事儿并不能对人说。可事出仓促,李忘生也不想骗人,面对谢云流越来越气盛的催促,只能道:“……如果我说,我是为了师兄好呢?”

  谢云流断然道:“那我不会接受。我要所有的事情,无论好坏,都由我自己选。”

  竟要全自己选。

  李忘生心中一震,心里连连吐气,可陷入死地也不能拉师兄一把实在让他也不能接受。他眼神闪动,续道:“那师弟以后会记着让师兄选。可师兄也得与我保证,以后万不可以将自己陷入如此境地,令纯阳也因你遭难。不然……”

  谢云流沉默半晌,刚要说“我不会的”,便听李忘生说:“师弟会将师兄钉入金笼,令师兄失去一切选择。”

  谢云流呆住了。

  李忘生心中叹息,他如此吓师兄,也是想暗示师兄他确有此法门,且不会刻意使用。但他依旧不能说,且谢云流提醒了他,这事儿之后,最好他把镜子永远弃置,不再使用,因为这事儿实在看起来有些不详。

  但谢云流愣愣看着李忘生,突然红了脸,斥道:“师弟竟有如此下流手段?”

  李忘生:“?”

  李忘生愣神道:“但……可、那师兄如何脸这么红?生病了吗?”

  谢云流忽然摸摸脸,又啊啊跳起:“何论如此?!还是师弟你想用笼子关住大师兄更令人惊奇罢!你还是不是我那个安分谦和的好师弟?”

  李忘生慎重且有些委屈道:“大豹娘亲便是如此对小豹子的。”

  “哦。”

  此话之后,谢云流便如霜打的茄子一样,蔫了下去。

  但听他喃喃道:“我还以为……”

  还以为什么?

  李忘生见师兄如此,颇觉几分奇怪,可既然谢云流注意焦点转移,大好时机便不能错过:“师兄,索性师弟今日事务已处理完,师兄若无他事,便可回自己院落。师弟要休息了。”

  “师弟要休息了?”谢云流突然转过脸来,幽幽地瞪着他。

  “嗯。”李忘生有点结巴了,怎么了吗?

  以往他说这话后,谢云流便会离去。想是仍觉他身体有恙,特意体谅于他。但今日……谢云流坐在窗户投下的明光里,近乎幽怨地看他的脸,声音轻轻地道:“师弟是不是忘记了什么?”

  这声恍如天上来,高高悬在头顶。

  李忘生鸡皮疙瘩渐渐爬上皮肤,问道:“师弟忘记了……什么?”

  谢云流定定道:“师弟之前说要兑现的惩罚。”

  李忘生恍然大悟。

  上次在山峰上,谢云流眼睁睁看他昏迷,据说情绪一时激荡,大喊大叫“李忘生你怎么敢你怎么敢”,壮若癫狂,几乎难以控制,显是被吓出了好歹。李忘生醒来后听闻,对守在一边的谢云流笑道:“这下师兄可知师弟那时的心了?”谢云流当时便愣愣又恨恨看着他,又流下了眼泪。

  李忘生心呼不妙,赶紧去哄谢云流。而谢云流那时新仇旧恨齐上心头,大大发疯,口呼“我死便好了!我死便好了!”,且立时将身边的剑提起,横剑于颈上,实能吓死人。李忘生连连说自己说错话,请谢云流不要拿身体出气,要罚就罚他,并且许诺让师兄罚他罚到满意为止。

  且谢云流还提之前的事:纯阳里他哄他这么久,这么久,是就看他出丑是不是?

  总之,第三天李忘生醒时,人虽然大好了,心头却实如一次又一次跌落山崖,跌宕起伏又惊险丛生。当日李忘生把谢云流哄好后,心头也颤颤巍巍了来,实是懊悔:自己惹师兄干嘛?连师父都拿师兄这狗脾气无可奈何,自己又如何讨得了好?

  不过此话到现今已有半月,谢云流没提过,李忘生几乎要忘记了。可就在今日,谢云流又提起了。

  李忘生心虚一阵一阵的,知道这事儿在谢云流那里没完,心中虽是懊悔,但也愿意有错认错,敷衍过去要紧。

  谢云流实在是有恩报恩、有仇报仇的个性,且两者在他那里不可相互抵消。

  故而李忘生点点头道:“师兄要罚便罚吧。忘生受得。”

  

  可这一日的光亮得惊心动魄,将谢云流的脸分明地塑造出来,山峦丘壑皆于其上化形而出。李忘生宛如置身于山川大海中,看着谢云流深潭似的眼睛慢慢将他纳进去、吸进去、吞进去。继而他渐渐觉得无法逃脱,这暗黑的深渊里,潜藏着混沌的秘密,那么复杂,又那么骄傲。

  谢云流道:“师弟,你闭上眼。”

  仿佛下命令一般。

  李忘生听话地闭眼。空中仿佛有纱罩靠近,热气幽幽,萦绕在鼻端耳际。

  心跳声缓缓的。

  他听到谢云流的自言自语:“我就不该擅自期待。”便想回应。但谢云流不让他回应,手敷上他的朱砂,渐渐用足了力气。

  一个吻落在他的唇上。

  他心里跳慢了一拍,仿佛水滴滴下来。

  “这便是我的惩罚。”谢云流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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比巴卜 | 2025-1-17 22:03:01 来自手机 | 显示全部楼层
若说在李忘生这么短的人生里有什么困惑的话,那么面前的大师兄,一般顺列第一。

无关大道义理,大师兄纯粹是整个人都让人困惑,来去全凭心意,无可捉摸。李忘生与他接触日深,日常便像在陪人下注,心中莫名之际,又觉真真应了那句话——天地人心,不若流云。

惊吓与惊喜都是随机对半的。

现在李忘生感觉到唇上的湿润,心跳不受控制地越跳越快,胳膊都发了颤,他缓了缓,但觉头脑发昏,脱口而出一句话:“这是……惩罚吗?”

谢云流顿了顿,闭眼轻声:“你觉得呢。”

谢云流此刻身上的暧昧气息尽褪,跨过案几,正坐在他身边,面无表情地盯住他。谢云流脖颈隐隐僵直,手上的指节泛着白,在光下显出细弱的骨头来。

李忘生心紧了紧,耳朵微红,小心斟酌着说:“忘生看过话本里的故事,见一般如此皆是传达……爱慕。但、于师兄……忘生不知此举……何意。也可能、真是惩罚……”

李忘生感觉自己面如火烧,论理,这些话不能他来挑明,否则有做不成师兄弟的风险。但李忘生心头羞极窘极,脑袋都在冒烟、发热,满心满谷只是疑问:师兄到底想干嘛?

反而谢云流愣呆呆地看他,听到他这么说,居然仿佛如释重负了一般:“是。”

谢云流嗤笑了一声:“……是爱慕。”

“所以师兄爱慕你。师弟你要不要应?”

李忘生更呆住了。

他躯体霎时僵直,几乎无法动作,就那样呆愣地看着人,说不出话来。那些心头砰砰砰砰的声响快把他耳朵震聋了,他感觉牙齿都在打战。

谢云流顿了顿,脸上蓦然浮起苦笑,头扭到一边去不再看他。他听到谢云流轻轻道:“忘生,你不用急。师兄这些话……可能早应该说,一直没说,做尽蠢事。”

“师弟上次如此救人后,师兄便决定认输了。”仿佛下定主意一般,谢云流站起身,走过来,拉起他的手按在自己的胸膛上,郑重地望着他,“从今往后,这腔子里跳动的活物,便属于你。师弟想要,便可以拿走。若不想要,扔了便是。”

“一切但随师弟心意。”

“但师弟怕是此时给不出答复,那师兄便先走。只是……”谢云流声音由叹息逐渐变冷变硬,“师兄也需说句抱歉,这惩罚……以后若有另一人要这么惩罚你,那师弟便揍人罢。不必对人这么好。”

“即便那人是我。”

谢云流随即迅速离去,步履急促。

留下李忘生仍在冲击之中,久久无法缓过神来。被那些叹息与温柔的声音包围的时候,李忘生忽然觉得自己变小了,小的像一个孩童。可听到最后,那些冷硬的口吻,又让人甚是心痛。这如潮水汹涌的悸动,让李忘生捂住耳朵。有那么一瞬间,他觉得自己的心都皱了起来。

李忘生不由感觉很茫然。

而且除此之外,李忘生还有一种豹子一夕之间长成人的错觉,而且这个人,还在说,爱慕。

……

这感觉太奇怪了!

李忘生连忙摇摇头,挥走这匪夷所思的念头。不过想着想着,另外一个问题又冒出头来:那么师父要怎么办?

师父跟那何仙姑……?

李忘生的肩膀不由耷拉了去。

而离开李忘生处,在纯阳澄明日光下行走的谢云流,在回廊里遇一批纯阳弟子行礼,皆失神无应,他现在沉在一股晕眩中,心里又是冷,又是闷,也有大石落地的畅快与惊惶。

他终于承认了。

明明不该。

明明不甘心。

他抵抗了这么久,直觉一直提醒他快逃快逃,因他很早便意识到自己天性中有一股痴与蛮,陷入感情,怕不是件好事。师父也对他说过:云流,你此一生,怕是有逃不掉的情劫。他便由此刻意控制自己不对任何一个人动心动意。

不光怕自己受不住,怕别人也受不住。

而对自己师弟不受控制地动情,也实是让他想逃。为什么偏偏要喜欢上这个人?为什么偏偏要喜欢上一个可能完全不能同等回应自己的人?让师弟来回应如此的痴望,是不是也太难为人了?

呆子。

很早他便刺探过了,李忘生确实是个呆的。

但到了这一步,也真的没了不甘心——他没法再退让,或再否认,李忘生既然那般救人,那便只能说明同他是一路人。既如此,看到人昏迷后,心房排山倒海涌来的孤独感,也只能投向那人。若是李忘生死了,他怕也是心如死灰,无甚念想。那便认了。即便可能得不到,即便一辈子都可能得不到。

他冷漠地对自己笑笑,是,一切抵抗,都殊无作用了。

谢云流便浑身一会儿冷一会热地回到自己的院落里,打开彩绘褐漆的门,他信步踏进去,就地蒲团上打坐,一会儿恍恍惚惚,身体更冷而热,他才恍然意识到自己根本没有运功调息。

他也无法了。

他也无法了。

他吸口气,一边运功驱寒,一边愣愣地继续想,想那日李忘生醒来对自己说了什么。

记忆里的画面似雪纷飞。

他当日质问李忘生:“为何要如此做?师兄明明已经来了!我一定能将她带起来的。”

李忘生却明显还在做成了一件难事的兴奋中,兴致勃勃,神采奕奕,笑道:“也不能只让师兄一人做英雄!”

他如此难过,李忘生却如此兴奋,他捏捏手,都要失语了,半晌才抓着李忘生的手,道:“……师兄也不是想做英雄……师兄是忍不住。而且凭什么……他不能活着?这不公平。”

李忘生拍拍自己的胸脯道:“师弟知道,师父跟忘生讲过——你大师兄便是这样的人。不过大师兄,师父还就此事跟忘生讲,若要与天家论公平,最不能妄为,否则一着不慎,牵连众人,还白白丢了性命。大师兄,师父说,若有下次,你要学会向他求助。没什么比你的性命更重要,哪怕是你的道理。“

谢云流沉默不语。

李忘生道:“师父还说,人要道义,也要活。活着的道义,比为道义而死,更符合天地的规则。”

谢云流忽然笑了,笑着笑着面容扭曲了来。他坐在塌上,脊背佝偻着低头,无声地滴下水珠。

李忘生反而抓他的手,温柔地磋磨了一会儿,笑道:”师兄,欢迎你回家。“

谢云流终于无法自持,上半身伏倒在床上,泣不成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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比巴卜 | 2025-1-17 22:03:52 来自手机 | 显示全部楼层
  午后,李忘生居舍。

  日光照亮屋舍上灰色的瓦楞,照得雪似乎薄薄化了层,从房檐边淅淅沥沥地淌水。李忘生被淌水声搅得意乱,索性关上窗户,坐在案几边,摊开棋盘,以中线为届,摆开一溜棋子。屋舍内霎时传开笃笃的声音,那是青石棋子在棋盘上碰撞的声音。

  袅袅的沉水香气弥漫着。

  自上回谢云流表白心意后,李忘生左思右想,不知如何是好。正好他下早课从回廊走的时候,听见几名纯阳女弟子互相评比各自的意中人。他便也想了个主意,现在便一边捏棋子一边在纸上写写划划:师兄好,师兄不好……诸如此类。每想一条就在各自分界的格子里按下一枚棋子。

  一、师兄脸好看,巍巍然有玉山将崩之气势。

  好那边点一枚棋子。

  二、师兄记性很差,幼时把我丢树上冻了一个时辰,才记起来找我。虽然之后他被师父打板子,可是雪很冷。师兄很危险。

  坏那边点棋子。

  三、不过师兄头发很好摸……丝滑柔细。每次摸到心头酥麻麻的,舒畅难言。

  好。笃。

  四、师兄不喜被人摸头。吝啬。脾性差。

  坏。笃。

  五、但现在给摸。

  好。

  六、师兄下厨手艺一绝。鲙鱼片如水晶,透亮,纤薄。

  好。

  七、师兄性喜羊肉。曾对师父说:纯阳尽在我口中。被揍。 

  坏。

  八、师兄脾性不佳,不过有错就认,前脚趾高气扬,后脚嚎啕大哭,很……好玩。

  好。

  九、师兄不善教习。教授武学过分跳脱。

  坏。

  十、但师兄现在态度和婉,十分耐心。

  好。

  ……如此算来算去,还是无法决定要不要答应。

  李忘生把笔往砚台上一丢,叹气,忧愁地想,大师兄为何总要给他出难题?要这颗心任他处置……可他从来都觉得那些心都要离开的,他也不习惯把任何心留下。这么一颗心,沉甸甸的,石头也似。

  而且师父那边……

  谶示镜预示师兄将来被师父责罚。可这如何会是一场接近死亡的劫难?师父对大师兄一贯优容,很难相信会是一场劫难。

  李忘生思虑再三,决定再去看一眼镜子。即便之前便不想与这诡异的镜子再度关联,但……万一呢?

  假使这次镜中的画面无甚变化,那他便可完全放下此念,以后再不要与这样棘手难以控制的力量接触。

  四处无人,李忘生便匆匆去了观微阁。将谶示镜从朱漆木盒中取出,谶示镜上依旧朦胧一片,与上次印象中的画面一般无二。李忘生将镜子翻转,吐了口气,要将镜子永远封存在盒子里。

  但此刻心头忽被提醒了一项愿望:李忘生,你明明不愿经历生死别离,为何动摇?大师兄是天上的流云,他从来可愿为你停留?

  李忘生心里一个激灵。

  这猛然的觉知,像冰水一样在心上翻覆倾倒,李忘生吐口气,回头看这近黄昏的日光,此时此刻仿佛纱幔般的柔晕从天上暧昧地落下来,降临在华山终年不化的雪上,渐渐地老去了,透着冷。

  李忘生摩挲了一圈漆木上的彩绘,将盒盖盖上,上锁,好好地把盒子藏在边缘粗粝的密洞中,再度上锁。松一口气的同时,他也知道,他已下了决定。

  但李忘生不知道的是,自他走后,谶示镜一改之前的模糊,镜中风云苍黄,山川巍峨,纯阳宫里一袭白衣高坐明堂,赫然正是李忘生。

  不过奇异的是,镜中景象清晰之后,又浅浅裂开一道裂纹。一行篆体小字于明镜背后闪烁金光:魂魄不全,降二等,宜即刻吞噬。

  

  翌日,早课时分,纯阳宫。

  清冽罡风下,严正的建筑肃穆地俯瞰凡尘。但李忘生于殿中教授道法,众弟子诵读之声只让人昏昏欲睡,不由得便将目光投向殿外。太极广场上,剑影纵横交错,一阵阵的剑鸣交击声传入耳内,闻之倒也不够提神。

  李忘生便往殿外踏出几步。

  自回归后,便是大师兄与太极广场上与众弟子交手。谢云流剑术冠绝纯阳,教习时则是刻意留手,与一纵队弟子搏击。交手之间,谢云流会从身法、姿势、剑招等方面一一评点,其眼力之绝,落点之深,足以一群人私底下消化十天半月,方能悟透。纯阳仍以江湖门派著称,强者为尊,是以纯阳众弟子这一个月已多多少少被谢云流打服了。不服的人,自然也有,但也算不得什么,海纳百川,有容乃大。纯阳便是如此。

  李忘生便也觉得谢云流应能容下拒绝他的自己了。

  谢云流本一脸冷漠,见他过来时脸绷得更紧,但多少浮现些许笑意。只是那笑容便如薄薄一层的纸,顷刻间便被自己捅破。

  谢云流闭上眼,眼睫上一点湿润。风刮得脸惨白一片,李忘生心头颤抖,多少偏过头,不太敢看。

  “为何——”谢云流复睁开眼,问他。

  这话当然早已准备好了。李忘生道:“还是如我之前同大师兄说的一样,忘生不喜别离。故而还是不同大师兄绑在一处做道伴的好……”

  谢云流立即道:“师兄不下山了,再没有别离。”

  “唉?”李忘生愣了下,“大师兄哪是说不下山便不下山的人……”

  谢云流急道:“你不信我!”

  这话说得气性勃发。李忘生瑟缩着后退了一步,谢云流无奈笑一声,道:“这样,我上次带回的易容丸还没用光,你若是不信,可以令我武功尽失,如此我若是要下山,我失去武功,如何下山?师弟届时武功高于我,自然可以轻松将我拿下。……如何?”

  李忘生咬着上唇,不吱声了。

  谢云流料得有门,不由喜上心头,抓住李忘生的手道:“好师弟,你就当可怜可怜我……好师弟,忘生?”这话说得真是千转百回,李忘生心口麻了大半,连连倒退三步,手反复摸着自己的胸口,如受惊的鹿般看着谢云流。

  谢云流的心又颤巍巍了,命若一线。

  李忘生声音里飘荡着几丝薄薄的嗔怪,脸上浮起两团窘迫的坨红来:“师兄、不讲道义,而且师弟又不是……能如此施为之人。”

  谢云流急道:“如何不能?……我说你能,你就能。”

  李忘生道:“我不能。”

  谢云流烦死了:“师弟!那你真是……”李忘生心里激灵,紧紧注视着大师兄的一举一动,他觉得有点危险。

  但等了半天,也没听到后半截的话,抬头只见谢云流垂头丧气地耷拉着脸,背靠在试剑峰的大石上,手里捏着剑在地面上写写划划,不一会儿画出来一只大乌龟,旁边写着:师父你快出来!点点你二徒弟!顽石一块!气死我了!

  李忘生看着乌龟本觉得尚有意趣,但看到后面的话又脸一沉:“师父怎么可能帮师兄干这档事!”

  谢云流苦着脸哈哈一笑,道:“看见啦。那师父可是能点人成金,凭什么不能点你成金?哦忘生,你不能多说说你还顾虑些什么?我明明把话都说成那样了。这可真是过这个村没这个店。我都替师弟可惜咧。”

  你替我可惜什么?!

  李忘生瞪大眼睛,鼻子里喷出气来,但这气纯属哭笑不得,没啥实际用处。李忘生摇摇头,心里依旧犹豫,不知道这冥冥之中有什么东西,一定拉住他不往前走这一步路。

  谁知谢云流此时捏他的手,状似无意地盯紧他,道:“师弟,你既想求大道,你就不想知道师父为何一直说师兄我道心稳固、而你现在还无道心吗?”

  “你就不想知道我如何想,才有此道心?”

  “你苦思这么长时间,便不想换换思路吗?”

  李忘生心跳渐渐变快了,他反握住谢云流的手。

  谢云流笑道:“你答应师兄,师兄便教你。”

       李忘生看着谢云流的脸,他此刻心如乱絮,茫然失措。这是个巨大的诱惑……他实在难以忽视。

       阴翳与甜美同时在心头掠过,李忘生心怀忧惧,握定了谢云流的手,终于定定地看着谢云流的眼睛,道:“……那忘生,便应师兄这句话了。忘生与师兄,结为道伴,此时此刻,此生此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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比巴卜 | 2025-1-17 22:04:32 来自手机 | 显示全部楼层
       结为道伴意味着什么呢?

  李忘生想得很轻松,是以虽然纠结一番,还是答应了谢云流。这个世界上,总还有比不接受亲人生离死别更重要的事,那便是修道。

  不然他这一生,为了什么而活着?若不想要道心,只能是假话。

  而与谢云流结成道伴,横竖不过是天天待在一处修炼,顶多是多了一项双修之法。而双修之法,只要自己不动心,双修也不能让自己伤心。虽然可能苦了师兄,成天与一个不称职的道伴相对,但这是师兄自己求的,也怪不得自己。

  而且就算师兄以后伤心,自己也不是不能哄他,师父也可以帮着哄哄。横竖只要师兄没死,一切都好办。

  但李忘生在谢云流处只得到了四个字——随心任情。

  那一瞬间,李忘生看着谢云流日光下歪头微笑的摸样,眉毛明显地皱起来,少见地表现出了一分嗔怨——他也是下足了本,怎么就只得到这四个字呢?

  可谢云流现在却是喜上眉梢,眉飞色舞地过来一把抱住自己。

  背后大石苍劲奇崛,而后是无尽的风呼啸往来,天如碧,没有一丝云彩,却仿佛有金色的气息缠进了自己的耳朵,简直叫人疑心是不是云彩散做了絮,从耳朵进入脑子,让他晕晕乎乎。

  谢云流兀自抱紧他揉搓皱了衣裳,牙尖咬着他的耳朵,唤道:“忘生、忘生,我可算……可算……“

  可算什么呢?李忘生不自觉想。

  但如是的热情,让他心里浮起一层心虚。他左右看了看,也缓缓地抬起手来,回应了这个拥抱,缓了缓自己的心虚。

  可须臾之后,谢云流又不知足道:“师弟换个称呼唤我吧?”

  李忘生心里一激灵:“叫……叫师兄不行吗?”

  谢云流理所当然道:“师兄即已是道伴,就要换个独一无二的称呼。师兄对师弟可有很多想叫的——卿卿忘生、玉郎忘生、心肝儿……”

  李忘生自听到卿卿忘生时,胸口便陡然升起热流,从脖子到脸一时全都涨红了,无措地拿手急堵谢云流的嘴。但谢云流果然是不放过他,随口叼住他的指尖,轻轻地舔咬着,眼睛仿佛是带着电,沉沉地闪出一抹噬人的意思来。

  李忘生眼睛都红透了,谢云流还箍住他不让他逃,手猫爪子一样在腰窝处摸索。李忘生狠狠地拽开手,谢云流叫着疼哩,随即又看着他的眼睛,道:“但师兄不怪……卿卿忘生。”

  李忘生控制不住,呛住了,摇摇头,简直不能相信眼前的一切。但他的下巴转瞬被谢云流捏住,谢云流沉沉地看着他,他一刹那被对方眼里清晰的自己给定住,接着就被偷去了唇,被结结实实地咬着长吻一气。

  李忘生快忘记了喘气,光天化日之下被吻,让他一时也很怯。可脑子晕乎乎地,根本来不及思考目前的状况,耳朵边还是谢云流低哑的哄劝:“换个吧。”

  云彩在脑海里松松地膨大了。

  李忘生终于在亲吻的间隙推开谢云流,喘道:“停,师兄。换。”

  谢云流停下来,好整以暇看着他。

  他对上谢云流染着笑意的眼睛,吞了口唾沫,眼睛移向远方的石头,道:“那,云流,师兄,可以吗?”

  谢云流没听出是答应还是不答应,语气平平:“先多喊几遍。”

  李忘生硬着头皮道:“云流……大、”立即被瞪了,只好切切实实把“师兄”二字拿下来,继续道,“云流。哥哥。卿卿。”

  谢云流在听到卿卿时眉头皱起来,一锤定音道:“云流哥哥。”

  李忘生感觉很羞耻:“云流哥哥。”

  如是谢云流才满意。

  李忘生头软脚软地要走,谢云流还过来拉他,说道伴要在一块儿,李忘生可不敢轻易跟师兄一块了,推说自己想静静,于是谢云流看也不好药下得太凶,只好让他静静。铺面的风吹得头脸的外皮冷下来,但皮肤下却一直在闷闷地燃烧,李忘生忽然觉得自己做了个很奇怪的决定,怕能让自己悔不当初。可是……可是……

  谁不想要道心呢?

  李忘生脑子此时又不自觉冒出被亲吻的画面,喷涌一般的,炸开了烟花。他脸又一次红透了,不由非常难为情地捂住耳朵,吸气又吐气。

  为什么要修道呢?!啊!!啊!!

  把师兄找回来干嘛呀!!!!

  这大豹子不养了,丢出去不好吗!!!!!!

  

  过了半月,罡气飘飞的太极广场上闪着冷冽无情的剑影。两边的松树上爆开丛丛的针,如雨般刺向广场上的弟子。众弟子从八方架设成绵密剑阵,齐声喝着,挥舞着雪亮的剑,向中央寒松般伫立的谢云流攻过来。

  谢云流一身黑沉的道袍,眼色晦暗,捏着剑决,心头压抑着烦乱。剑器齐刷刷劈头而下,谢云流一声清唳,横剑游移于四面八方之阵,扫所有人的下盘,复提剑把所有人的剑一气挑飞,道:“破。”

  一瞬间,大阵的劲气凶猛地四溢出去,众人的剑应声而断,剑身上如同爬了蛛丝。那些弟子们哭丧着脸,也不敢吱声,默默地坐下来,原地打坐。

  谢云流轻声道:“今日便到这里,都好好想想为什么被我破了阵,明日我再来考你们。”

  听闻此话,众弟子脸上俱是爬上了菜青之色。

  有人小声嘀咕:“吃错了什么药。”

  旁边有人按她的嘴。

  谢云流听见了,只当做没听见。毕竟,他这些天确实很不愉快。

  李忘生竟直接不见他了!

  看来是药下得太猛……谢云流沉着脸看向纯阳宫的大殿之内,那里一群弟子仍在兴致勃勃地看广场上的对阵,瞥见他过来,有人身体一哆嗦,接着那一排凭栏而望的弟子便乌泱泱散入了大殿内。

  对,早课也是他来管!

  李忘生半月之前遣了上官博玉来说:“师兄既已回归,为重新竖立威信,当与弟子多多接触,忘生便把这些人都交给师兄带了。忘生要先养养病。”

  当日听说要养病,谢云流忙不迭跑去李忘生的院落探望,但吃了个闭门羹。

  这下再不明白是什么意思,谢云流就真的是冤大头了。

  谢云流在门外睁着泛红的眼睛,声音泻出一丝怨,与三分哀伤:“忘生,什么意思?是要毁约吗?”

  李忘生听得莫名伤感,他背靠在房门上,低低地道:“不,大师兄……”

  被打断了。

  李忘生只能改口:“云流……哥哥,忘生望之后报与师父,令师父主持我俩的合道仪式。在此之前,忘生对成为道伴心生慌乱,望能独自一人过一段时间。横竖以后道伴便要一起生活,这段时日便是忘生最后的一人时光。”

  “师弟想好好珍惜它。给我些时间好吗?师……云流、哥哥?”

  谢云流眼里的怒气慢慢地逸散,肃穆地立在忘生院落之前,若有所思地盯着彩绘的木门。他黑色的道袍泛着隐隐银光,无风自动。黑色的针叶在眼前飘落,仿佛那些突如起来的心中刺。

  谢云流道:“可以。忘生,师兄不是逼你。随心任情,便按你的心意做吧。我只能等你,李忘生。”

  谢云流便离去了。

  李忘生在门内松了口气,谢云流来势汹汹的,真的让人很容易紧张起来。

  他叹口气,对自己突如其来的惧意感觉十分莫名其妙。他也知道自己想要道心,已经答应了师兄的事,便不会反悔。但他仍有莫名的预感,怕是自己也无法应对后来发生的一切。

  李忘生从来想的都是,不动情,他便可不留人、或兽。

  要动情,则情投入的对象,都需在他的羽翼下活着、留下。

  不然,要自己何用?

  可大师兄说道心是随心任情而来……七情六欲,也定人之死生。

  哈……

  焉能不怕?

  

  于求道一途,自己虽稳,却全然摸不着边。李忘生现已觉得他不该受谢云流的诱惑,答应此事。但既受了诱惑,许下诺言,也只能见机行事了。

  不然此时此刻回绝掉师兄?

  李忘生回想起师兄那天兴高采烈的样子,心里翻出一层一层的心悸。

  不太忍心。

  还是延后,等师兄自行认输吧。起码现在,他不想做这个坏人。

  

  这便导致了谢云流接近半月的不爽。他也屡次琢磨着师父何时能够出关,恨不得把师父从山洞里拔出来,让师父救救自己这个白心萝卜。不然,忘生这个呆子可真的要把自己磨死了。

  谢云流一气之下又去师门闭关的石洞前画乌龟。

  一旬之内,石门之前已经齐整整摆了十五只乌龟。

  画完之后,才出了这遭郁气。人冷静下来,有余力琢磨起对策。在思绪流转间,他已想了很多——

  对李忘生,还是得用猛药,不然这个呆子的速度,只能把自己磨死。

  师父怎么可能一时半会儿出来?出来了合道仪式不花时间准备?八成又是一拖再拖。而那时,自己早就被驴子磨成花粉了。

  不行。

  谢云流扒拉起石洞前地上的泥土,下了猛劲,将土团揉扁捏圆,塑出一个人的摸样。

  随心任情?

  那他也要随他的心,任他的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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比巴卜 | 2025-1-17 22:05:59 来自手机 | 显示全部楼层
       心意既定,可谢云流又心生惶恐,他琢磨一番将洛风叫来,便一直坐在背光处,怔怔抚摸着自己的剑器,心里是难言的虚弱。

  为何执着呢?

  不是早已料定会有今日?李忘生本就如此,与自己本就如此一般,而自己也早早有过接受的觉悟……

  但离人越近,越生痴望。用情越深,越是贪婪。总是渴求,总是饥饿——他以为自己可以接受,可得到李忘生微弱回应的那刻,几乎是本能地涌起更深的欲望,之后又一瞬被切断。

  谢云流笑笑,啊,真是快疯掉了——

  故而即便知道不该,他也还是会去试,会伸出手一点一点地夺、抢、要,他就是要,他得要。

  他亲眼见自己一步一步不受控地走入了这个漩涡,那这个漩涡里,就得有另外一个人解他孤怀。即便面对斯人,他也不舍而纠结。

  谢云流摸摸自己的胸脯,那里勃勃跳动的活物犹在乱七八糟地活跃着,里面蓄积着各式各样的怒、喜、躁、清,真快将他磨疯了。

  他抬起头贴着剑看着房梁喃喃自语:“若有一天我能放手……”

  怕是再好不过吧……

  

  旭日东升,掌控金乌的天神从极远之处遥遥投来一撇,光华流转之间,纯阳宫的雪也染上一层柔和的光晕。早课时分已至,睡迟的纯阳宫弟子们一个个蚂蚁般从雪地上快快地行走,偷摸蹭到大殿门外,准备看情况溜进去。但一转头,谢云流那张肃杀的脸便正好对上了眼,那张俊挺秀彻的脸上还挂着似笑非笑的神情,弟子们心里俱是一惊,立即站正,匆匆忙忙地叫着不敢了不敢了。

  但话未落,便听一个清凌凌的声音道:“进去吧。今日不罚,下次早些。”

  谢云流大步流星地走远。

  弟子们摸不着头脑,面面相觑了一番,兴高采烈地逃进去了。

  不过今日早课,谢云流讲罢经书后,在休憩时分,转向太极广场演武时,宣布了一条新的规则——每逢旬日,他将自缚功法,蒙住眼睛,由弟子们一个个挑战他,他不会还手,也不会记仇。

  谢云流道:“武者第一为气,老压着你们不是事儿。横竖之前你们也积压了不少怨念,今日不妨一同释放出来?且以前因我下山打伤师父,对我心存怨念的,大可也在此处一一报还。我亦有门下弟子,与各位同门抬头不见低头见,多少恨,多少债,吾且一笔笔还。”

  谢云流说着拿过黑色的布条,把自己的眼睛绑上,接着道:“君子协定,不出人命。”他喂给自己一枚丹药,继续,“若要之后的评析,便一个个来,若是单纯只为泄愤,便一起上。横竖我看不见。”

  

  当日的境况,最后守君子协定的弟子,大约有七八成,剩下两三成弟子则勾连着一起上,谢云流也信守承诺,只动用身法,不动用内力,如此也躲过了击退了九成的伤害,只有剩下的那一成,在他的身上割出伤痕,实属无能为力了。

  自然,人群之中,总有那么几个,阴气沉沉,恨意尤毒。

  便有几人拿着剑躲在人群里,他人正当比试,他们便躲在一处专挑阴处下手,剑剑奔着要将谢云流手腕脚腕挑断,嘴里还叫着:“叛徒,叛徒就得死!平日傲什么傲?”

  谢云流听笑了,一边尽力避过要害,一边刻意让自己身上的伤痕更多出血。正琢磨着要不要逃遁到葫芦口中之时,便听得浩浩荡荡的脚步声奔来,一片叮叮当当之声起,谢云流身边压力骤减,有弟子嚷道:“你们有完没完?使阴招还使上瘾了?我们纯阳一贯光明磊落,哪有你们如此作为之人!呸!不要脸!”

  “呸!你才不要脸!你小白脸!假惺惺什么!”那些人说。

  谢云流都有点欣赏这些凭空出头的弟子了。

  但他却更往混乱剑击中去,只因在一片剑鸣声中,他听到一个熟悉的脚步声,他腰一个后弯,滑入剑声中,冰凉的液体从两胁渗下,眼睛上的布也被人挑掉。

  天光大亮,谢云流便于此刻站直了身,风刮得伤口有点凉,他便嘿笑出声止痛:“那我看见你们了……我告诉你们,只要谢某还在纯阳一日,谢某便记你们一日。”

  这些弟子身体突然发颤,有人叫着:“谢云流!你不守信用!”

  谢云流将血抹过眼睛,阴森森笑道:“有仇报仇,有怨报怨,我给了你们正大光明的报仇机会,你们却非要来阴的,反怪谢某不守信用?”

  他摇摇头:“天底下没有如此的道理。我的债,我自然一笔笔还尽,但债主是谁,谢某也心里有数。断不会是你们这群嘴上喊打喊杀,下手阴毒至极之辈!”

  而后一声带着巨大怒意的命令镇压全场:“都停下!”

  一群弟子齐声喊道:“代掌门!”

  李忘生来了——自然是他让洛风无论如何都把师叔从房间里请出来之故。

  李忘生气盛至极,大步走来,在谢云流身上转了一圈,但见衣片残破,血流不止,脸上还挂着讥嘲的笑。又扫视事件当中的这些弟子,但见一个个眉目心虚,眉心一皱,振振衣袖道:“贫道素来只愿纯阳安如泰山。上下齐心,当属纯阳弟子之本分。”

  谢云流不说话。那几个弟子喜上眉梢。

  李忘生继续道:“但之前之刻毒手段,只能说明诸位心性恶劣,诸位求道,亦是求心。躲在人群中戕害同门,换任何一个江湖门派,都不会将各位留在门墙之中。”

  “今日贫道替代师父将各位逐出门墙。”李忘生转手之间,将此间几人拍跪在地面上,掌心一横,废掉了这几人的功夫。

  “纯阳会给各位发一笔遣散费用,但于纯阳学会的心法,便必须废除。剩下的拳脚功夫,足以各位防身,只不足以伤人。愿各位吸取教训,日后匡正心术,成为一个顶天立地的人。”

  谢云流转眼看去,李忘生的眼睛,光彩流溢。世界上再没有比这更漂亮的眼睛了。

  他满意地想着,之后迅速地摔倒在太极广场上。身边弟子惊讶地跳起来,奔过来主动扶着他。瞧,这么一出,倒是比教习他们时拿到了更多的温情。但血流缓缓,光照刺眼,哦,现在他确实觉得有点头晕了。

  谢云流伸出了手,颤巍巍对着太阳,声音专门凄凄惨惨地道:“有点……疼。嘶……”

  “师弟……”

  李忘生身体僵了僵。谢云流轻轻地嗅嗅,轻轻地说:“我怎么觉得好像看不见了。”

  李忘生立即蹲下身体,神色极其慌张地看着他,捏住他的手,给他推入真气:“大师兄,你、你现在感觉如何?你怎么样,你别吓我!”

  谢云流笑笑摇摇头,勉力抬起脸,示意李忘生附耳过来。他则凑到李忘生的肩上,轻声:“师兄确实还是能干好事的吧?”

  谢云流知道这一句会让李忘生如何想,这个呆子,怕是无论如何,都不会忽略这一份大礼。

  然后只要自己在他面前倒下去,为了这件事倒下去……

  李忘生便一定不会将自己忘记。

  他会记自己一辈子。

  他继续笑着倾吐:“我既是为纯阳。我也为我的情。”

  “醒过来的时候……我想看到你在我身边。”

  谢云流便昏过去了。

  李忘生推着真气,脑子霎时一空,即便摸着谢云流的脉搏觉得他并无大碍,可是眼前人脸上身上的血,白生生皮肉上红色的伤痕,都让李忘生忍不住眼前晕了一晕。

  “大师兄?大师兄?”

  他立即意识到,自己有点不对劲,最好也不是自己来处理这件事,身边的弟子适时通报说谁已经去喊大夫过来了。但他摸着谢云流的手,一时手脚冰凉。

  怎会如此?

  明明……明明大师兄都回来了啊?

  他怎么还是会护不住他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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比巴卜 | 2025-1-21 18:24:00 来自手机 | 显示全部楼层

  谢云流苏醒时,闻到了暖而沉的熏香气息。苦而腥的药气爬上鼻端,刺激得口中生出津液。谢云流下意识眉头一皱,扭头,李忘生坐在床榻边,外袍敞开,露出内衫丝带绑紧的腰身,衣带上坠着颗水盈盈的绿玉,就贴在自己的枕头上。
  谢云流喉头一动,抬眼往上。李忘生本来闭着眼睛休憩,不知是不是觉察了什么,低头看过来,眼瞳一瞬黑沉,怒意明显地升起了。
  “大师兄做这些事之前不能与人商量吗?”李忘生道。
  谢云流先是喉咙冒出咕噜的声音,继而缓缓地展露一个笑容:“这不是你都不见我。”
  李忘生激动起来:“好,还是师弟的不是。师弟先给师兄赔罪了,好吗?”
  谢云流急急要说话,又被涌上来的口水呛到,一边咳一边道:“不不不,是师兄不是,是师兄不是。忘生你别生气。这不是结果是好的嘛!”
  李忘生一板一眼道:“只要结果是好的,大师兄便可以身为饵?师父劝师兄的话,看来师兄是一点也没听进去。”
  谢云流道:“不,恰恰是听进去了,师兄才决定这么干的。那师兄最后不拘道义也要灭掉他们的气焰,不可谓不得师父此言真传!”
  李忘生头疼:“师父强调的是,不要犯险。”
  谢云流道:“我没犯险。尤其是师父点醒了我,道义于不守道义的人而言,恰好可成为反制他们的招数。”
  李忘生被噎得说不出话来,愤愤道:“那师兄若是下次再犯险,忘生便……”
  “便如何?”
  李忘生没说话,划过他心里的句子,完全不讲道理,是他平时根本不会说出来的话,一想便心惊了。
  永远不理你——好没道理的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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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但他未料到的是,谢云流此刻一丁点功夫都无,几乎是猝不及防地挨了一记狠的,当即翻倒在床下,顿了会儿才开始叫疼,声音已失去了中气。
  李忘生心脏紧缩了下,灰溜溜探出头去看帐外的谢云流:“大师兄……你、你怎么样?”
  谢云流龇牙咧嘴地躺在地上,一看头顶上冒着汗,皮肉上包扎的伤口明显出血更多。李忘生忙不迭赤身下床把人扶起来,又窘迫又愧疚地给谢云流穿衣服,也给自己套上衣服,道:“大师兄……下次别这么干了,正经双修不好吗……使这么多花头,还……伤了。不要拿身体开玩笑。”
  谢云流苦着脸哈哈笑着:“什么叫正经双修,这就是正经双修……忘生你真是太呆了。咳咳咳,疼,真疼。”
  谢云流说着说着一头栽倒在床上:“忘生,你差点把我给踹折了……真没良心。”他的声音突然变大,“真太没良心了!!!”
  李忘生尴尬地给谢云流推入真气,一句话也不敢说。这时真可谓是平生未有之至暗时刻,甚至他身上还有被揉捏完的空虚。他沉默低下头,又默默地唤来弟子去叫大夫。期间谢云流总算消停下来,只是他要走时一把扯住他的衣服,声音赖唧唧:“师弟别走……”
  “师兄心里难过……你先陪我……”
  李忘生这副心肠今天被揉搓了个遍,听了这句话,又是心软,又是郁结,此刻百般滋味,俱在心头,真是口里如含了千斤重的橄榄,想吐也吐不出去。
  这是什么世道……
  师兄如何这么磨人……
  但是偏偏自己还……还……为什么总是心软?
  李忘生发狠揉乱了自己的头发,这对他来说是个很危险的信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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比巴卜 | 2025-1-21 18:26:26 来自手机 | 显示全部楼层

  昏暗的卧房内,一豆烛火隐隐跳动着,阴影后的李人忘生面孔看来发须微散,是被揉乱后的样子。谢云流默默地瞧着,心里诡异地满足。
  不过谢云流也觉得自己方才稍嫌急迫了,他心跳蹦着,等待笼罩全身的鼓噪慢慢蛰伏下来,来来回回盯着李忘生,既不敢多看,怕想起方才的旖旎余韵,也不愿意就此放过。
  既然柔软索要多少能隐藏欲念中的强势,自然需好好利用。否则,暴露出自己活活想将人吞掉的念头……迟早能把人吓跑吧?
  不过……还是得尽快让人习惯,不是么?
  谢云流眼睛里闪动着兴奋的光。
  直到李忘生道:“师兄今夜好睡。已入戌时,忘生也得去睡了。”
  谢云流才意识到竟已这样晚了,可到底仍有些不甘心,逗了两句:“仍不习惯换称呼?师兄可说过了,不换过来,届时师兄会在众人面前唤师弟——”
  李忘生猛地扭过头去看,谢云流无声做出口型——忘、生、卿、卿。
  李忘生瞪大眼睛,回过神来已捂住了谢云流的嘴,谢云流兴味盎然地看他,他汗毛直立,到底是认了怂,僵着嗓子喊了声:“云流哥哥。”
  喊完已是面红耳赤,立刻把手收回来,他便头也不回地气冲冲走了。
  谢云流肆意嘲笑的声音流淌出房门,李忘生烦恼地想着:别笑了!别笑了!
  到底是少年心事,即便是烦恼,亦如初生之月,灵胧明澈,珊珊可爱。
  翌日,谢云流便招呼弟子来传唤他探病。
  其用心昭如日月。
  李忘生想了想,去了,但,李忘生带着弟子在谢云流床榻旁拉了个屏风处理公务。一叠一叠的文牒堆起,小山般掩埋了李忘生的面孔,加之弟子为免打扰刻意压低的声线,听不分明却如蚊子一般断断续续。谢云流百无聊赖为解蚊子哼哼只好在床榻上翻滚,差点把脚扭了。如是三日下来,谢云流大早上也不传唤李忘生了。
  李忘生松了一口气。
  不过李忘生也知,躲是躲不过去的。他妄想的拖延一开始便不应存在,他答应谢云流是为道心,他有求于大师兄,自然是躲不过去。
  故而七日后,大夫禀报说谢云流已然大好的这日,李忘生等到了一抹意料之中的黑色身影。
  大师兄一身玄色劲装束腰,肩头寒光凛凛,衣衫猎猎被风吹起,平静地站在他的身前,定定地瞧着他,道:“忘生,师兄来此地赴约。”
  李忘生心知肚明,于是他暗暗吐气,低头恭敬一礼,道:“大师兄,忘生亦是恭候多时。”
  谢云流便在李忘生寝处案几前坐下了。
  李忘生道:“一切开始前,我要问师兄几个问题。”
  谢云流倒是还想纠其称呼,不过一看师弟的严肃眼神,稍稍收起了玩心,道:“但闻其详。”
  李忘生道:“师兄道心的由来,让忘生总觉得危险。”
  谢云流挑眉道:“于师弟……确实有些。”
  李忘生道:“所以师弟想……或能有其他解法?”
  谢云流便问道:“也不愿尝试一二?”
  李忘生便噎住,耳朵慢慢起了红,左也不是,右也不是,窘道:“可一定要双修么?”
  谢云流理所当然道:“其他法子都太慢。”
  李忘生又被说服了,面上起了红晕,但依旧觉得危险——师兄说任情随心时便觉凶险,立于险境迫他出来也危险,而后纵情时,甚至身上的伤口裂开不管不顾更危险。大师兄明晃晃地不顾死生,仿佛是蔑视死生,只愿纵情,李忘生不是不知师兄本就不拘小节,但大师兄归来之后,更是添了股尖锐的孽劲儿,让李忘生心头添了一抹忧虑。
  可偏偏,大师兄的道心……更加坚定。
  谢云流道:“师兄幼时,于死寂中脱出,唯有变化无定,方有一线生机。”
  李忘生愣愣地听着。
  谢云流道:“真不想试试?”
  李忘生听到“一线生机”之语,终于痛下决心,要与谢云流一试双修。但在真正试之前,李忘生烦恼地叹道:“还请师兄届时别添一些花头。”
  “不知为何,忘生总觉上次师兄性子过于软和,分外不适,还请师兄正常应对,不然师弟浑身只能冒鸡皮疙瘩。有负师兄良苦用心。”
  谢云流眉头拧起来,嘴角喃喃:“……师弟……”
  要求还挺高?
  太要命了。谢云流心扑通扑通地跳着,师弟居然好像可以,看穿他?
  顷刻之间,一股燥热隐隐从心口直往上跳,如龙卷风一般席卷了整个身体。谢云流此时脸上失去了笑容,眼睛里满满是择人欲噬的暗光,和无处安放的激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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比巴卜 | 2025-1-21 18:27:54 来自手机 | 显示全部楼层

  当是午后时分,日光笼罩在纯阳广袤的上空,近处树影婆娑,倾入窗内,轻轻摇曳。李忘生坐在阴影中,闻了闻风中吹来的草木味,把清气纳入肺腑后,方把窗户合拢,房门遮蔽,屏风拉起。案牍远远地放到窗台边的案几上,扯出来蒲团两人坐着,对视。顿了顿,李忘生手指微涩,翻开经书,并不敢抬头了。
  手上的书顷刻间便被收走,李忘生颤颤地抬眼,谢云流嘴边噙着一抹笑:“不怕届时污了典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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