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架空AU] 【连载中】无关风与月 05/08更新3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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段小小 | 2025-4-29 21:57:47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三十章 巫山高(一)

谢云流和李忘生此番潜入镜花楼并未知会过任何人。
哪怕是徐兰泾都并未告知。
那支被李忘生掰断的线香最后被他尽数碾碎,又仔细分辨了一番,费了好大的功夫才厘清其中所用。然而始终有一味草药异香难以辨别,李忘生反复嗅过,这才隐约觉出这味香气同他当初在华严寺后山岩洞中焚烧的鬼域奇葩异草相近。
——「薲草」「勾栏」。
昔时那引魂人递来的信笺再度被他们忆起,看来这镜花楼是不得不再去一次了。

从来热闹繁杂的长安西市如今安静沉寂,只一轮残月瞧着他们两人匿踪而来。于镜花楼外不远处的暗巷中方落定,谢云流不动声色地抽回了原先揽在李忘生腰间的手,并指于前捏了个诀,另一只手又去捉了那人的手,在掌心快速写下了什么字。
一些遥远的回忆蓦然浮上心头,李忘生恍惚忆起当初在那荒山野洞外,谢云流也是这般。即便那时他什么都不记得,即便那时他们仍是陌路。
垂眸看着那点金光消散于掌心,这次李忘生终于将那个字看清楚了。
下意识攒紧掌心,李忘生抬眸笑道:“这次不再嘱咐些什么了么?”
谢云流一挑眉,笑意轻易便递了出去,染了唇角,晕了眉梢,“如今你还不知晓我写的是什么?再者,当初我的嘱咐你不也没听进去?”
恶人先告状。
李忘生提步就走,“岂是忘生不听,只是谢仙官的术法似是没用。”
“真没用?半点都没有生效?”谢云流追了几步,半真半假笑道,“你被那狐妖洞穿了肩胛骨又撞坏了五脏六腑,怎就让你只躺了三日便好了?”
脚步一顿,李忘生猛地回头看来,语气不甚确定反问道:“这些伤谢仙官皆替忘生代为受过了?”
一声轻笑,谢云流抱胸垂眸,眼神晦涩,语气听上去分不清真假:“无论是当初还是如今,我写的可都是同一道术式。”
李忘生顿时皱眉:“那还是——”“骗你的。”
谢云流微阖眸,掐断了李忘生未竟的话,李忘生见状仍不死心,伸手就要拦,不想谢云流侧身躲过了他的手,偏头看了过来,“即便有所折损也是你的仙骨,如今才觉出悔意已经晚了。”
……恶人先告状。
瞥了眼李忘生一瞬变白的脸色,谢云流垂眸哑笑了声,用怀中抱着的剑鞘敲了敲李忘生的肩膀,顺势从他身边错身而过,“跟上。”

*

未燃烛火的镜花楼黑得就像个无底深渊,仿佛一张嘴就能将所有贸然闯入者吞尽。
谢云流释出了些微灵力四下探查了一番,惊讶于除却楼内仍留着点滴司天台的术法痕迹外,竟真就完全没有任何其他术法妖力残存。
处理得如此及时却又如此匆忙,看来徐兰泾上下打点得属实不错,怕不是没个几日这镜花楼便要重开了。
如此想着,不自觉语气也染上了些不豫来:“这楼里内外都被司天台刮过一遍了,便是真有什么恐怕也被他们捡回去了。”
跟在后头慢慢走着的李忘生闻言脚步一顿,就着谢云流的话问道:“司天台?”
谢云流头一歪,倏忽想起李忘生此前一直待在他那医馆里幽居一方,再往前……那更是清心寡欲、连山门都不常出,确实也是不知这其中关系,于是索性捡了些要紧事宜同他分说了一番。末了还不忘将把祁进提及的、司天台告了他一状的事惟妙惟肖地缓缓道来,直听得李忘生愣怔眨眼。
眉心微蹙,那人斟酌着语句道:“……衍天宗匿踪许久,此番定不是他们所为。”
无声轻嗤,谢云流本来不甚关心此事,蓦地想起祁进除了这事外似乎还同他提了一件要紧事,既已起了个头,谢云流便索性一并同李忘生提了于睿失踪之事。话里话外很是自然地将祁进所言的「龙门荒漠附近似有衍天宗门人出没」复述了一遍,不想却是这句话引得李忘生眉头紧锁,连连摇头。
“不可能。这般流言又是如何传出的?又是如何就认得那就是衍天宗门人?”
李忘生的语气太过笃定,不禁引起谢云流侧目:“……你似乎很清楚衍天宗门人藏身何处?”顿了顿,又道,“当初他们强开星门闯登仙阶,我记得你还因此获了罪。”
下意识停下了脚步,李忘生身子站得板正,却悄然同谢云流拉开了些许距离。从来沉潭般沉稳的眸子中有碎光闪烁,掩饰性地绕了一圈,最后还是落回了原处,看着谢云流抿直了唇,端出一副不愿多提的模样。
若非因着于睿,谢云流当真是不甚在意,当初李忘生便没有告诉他,如今再提他也不觉得李忘生愿意如实相告。只是到底他还担着「纯阳大师兄」一责,再怎么也不能就此让纯阳门人落得生死不明地步。
严肃了语气,谢云流盯着李忘生那淡如烟的薄唇问道:“衍天宗门人不在龙门荒漠,那应当在哪里呢?”

老实说,这个问题李忘生答不上来。
非是他刻意隐瞒,而是时过境迁,如今他当真不知故人何处。剩下的过往旧事,他倒是真的期望被永远封存,再也不提。不想对面这人摆明了要同他执拗到底,他不言,那人便沉下脸来只看他,亦是一点道理都不讲。
叹了口气,李忘生抚摸着自己袖口用银线勾勒出来的祥云图案,淡声道:“忘生曾问过谢仙官,开星门、搭天梯、叩问神明、一步登天,这些皆是逆天而为的贪枉之举么?实则同样的问题忘生亦有过自问,所得结果却并不十分肯定。”
离近了些,李忘生抬手点在谢云流怀中长剑上,又道:“得入仙门者,必先有仙骨,再则是修行苦练、换得星命。不得者,终其一生,亦无所得。”
欺近而来时,李忘生身上那若有似无的药香便渡到了谢云流身侧,让他后知后觉想起,这人分明已然久不行医抓药了,为何还能有这般苦涩味道。
不及他深想,就着李忘生的话谢云流应道:“如何觉得得入仙门便是好的、不入仙门便是憾然?你我剑修,从来只会离那些成天只会叫唤着「天意所致」者最远罢。便是失了术法折了仙骨,你亦不是活得好好的?”
听见这番义正言辞的反驳,李忘生竟露出几分笑意,指尖顺着剑鞘凹槽处拂过,动作轻柔得好似轻抚在他的心门。谢云流猛地一吸气,哼声又道:“久闻衍天宗门人可观星命,莫不是那时他们同你说了什么歪理?”
“歪理倒不尽然。”李忘生应声,指尖收回时无意间拨过绑在剑鞘上的浅月灰穗子,“他们只言,位及真君者,仙骨中皆会落印,以此金印为媒可通天地,却也因而缚于天地。开星门,实则是催动金印术法,借此通行无界。”
寥寥数语,却如厉雷千钧,一个荒诞的念头顿生,令谢云流不禁寒了语调:“你莫不是想说——”
“衍天宗门下,皆是昔时逃离仙门的真君们。”李忘生颔首应道,“他们经忘生所引藏身鬼域之中,此番鬼域封门之举也有他们在中协力。”

仙骨。
金印。
鬼域。
封门。
追捕。
饶是谢云流再不关心仙门诸事,有些亲历之事也能让他推断一二。
他仍为真君时,从未听闻有仙官离开仙门,即便是他们师父这种仙游在外的,也需得依时依约接受仙门传唤。彼时他就有过一瞬好奇,如何仙门就能知晓他们所在,想来应该就是那道刻在仙骨中的金印所为了。
既如此,仙门每每让李忘生去收拾叛逃之人,多半就是让他去剜骨剖心,将那道金印回收罢了。若是这么推断下去,那么那日李忘生于登仙阶上拦他,才会孤注一掷想出借用「残雪」禁锢他的神识,为了就是避免触发仙骨中隐藏的金印术法。
再往后,不过都是计划失败后的企图补救罢了。

想通了一些关节后,谢云流不禁冷笑道:“李忘生啊李忘生,他们皆称我疯魔、搅动鬼域是非。要我看,你只会比我更甚罢?也就你端着这副正人君子模样才会让世人错判。”
云移月现,映在李忘生素白衣衫上,仿佛为他整个人笼上了一层不可视的薄纱。那点朱砂赤红如血,落在他无言淡笑的面庞上,似佛似魔。

*

如此,二人这才进了镜花楼。

再度站在那方圆形水台上时,李忘生还是有过一阵恍惚的。仿佛笛声犹在,冰冷刺骨的潮水依旧包裹着他,拉着他往下沉沦。
李忘生眸光不定地扫过圆台周围引水的洞口,月色照不进那隅黝黑,仿若无光无底的巨物之口,内里吞吐着深渊。迟疑了一瞬,当他正要迈步凑近那方洞口时,谢云流的身影自围栏后绕了过来。
指尖悬着的点滴荧光正正好好照亮了李忘生面前那方天地,只见谢云流瞥了眼李忘生,竟单手一撑、直接从栏边翻了进来,轻飘飘落在李忘生身侧,循着他此前视线方向看了过去。
“在看什么?”
李忘生指着黑黢黢的洞口示意道:“那日这圆台上的湖水便是从这里引进来的,胡姬在此起舞,水映人,人照镜,重叠幻影。想来那蜃妖便是借由这无处不在的湖水将整个镜花楼都包裹进自己的术法中。”
谢云流不置可否地扬眉,并指将那点荧光甩了过去,顿时那黑洞就被照得透亮。此前司天台在调查时便已布下阵法将湖水隔断在外,如今这引水渠中空无一物,只余潮湿味道弥漫空中。
“那日那术法是从内崩塌的,我给你的剑上附着的灵力全都消失了,应是为了护主耗尽了。但如今的你根本没法催动术法,能够铺设如此庞大幻境的蜃妖也不像是会被那点灵力就击溃,你是认为他随着这引水渠逃走了?”
“或许是。”
李忘生略略思考后,又将那日他能记得的始末详细地同谢云流复述了一遍,只是淡去了那蜃妖借用谢云流的样貌诓骗他的事情。只是他这般语焉不详并不能让谢云流满意,被寻到话口后多次追问,最后不得不交代了个底透。

瞧着他师弟一副面无表情故作镇定的死撑模样,谢云流在心底早就大笑三声,但面上还是决定给那人留点面皮。
绕过了那些暧昧片段,谢云流直言道:“你是听见笛声后才发觉不对劲的,可那蜃妖为何要主动现身,让你察觉到幻境所在呢?”
关于这点,亦是李忘生想不明白的地方。若是想要他入局,就不该以笛声提醒他;若是不希望他入局,就不该现身拉他进入更深层的幻境中。
“再者,以你当时所处的位置,仅能看见这个圆台上的景象,并未直接接触到这湖水,若是那蜃妖以此为介施术,你应当也不会中术。”
凑近了那引水渠又仔细查看了一番,谢云流伸手摸了摸上面残留的冰凉湖水,除了几许腥臭味外,倒还真的没有任何妖物气息残存。想想司天台参他一本时也只是说他铺设结界不够上心,放了蜃妖进入长安城中作乱,却是半点未提这蜃妖是否离了长安城。
如果不是水,又会是什么呢?
半蹲在地上思忖了许久也不得,谢云流抬头看向李忘生之前提及的那个三楼暖阁方向。因着视线遮挡,从这里望去仅能看见围栏,谢云流伸着身子又企图探头看去,眸光蓦然凝在一点,而后若无其事地拍了拍衣角起身,按着李忘生的肩膀引他一道看了过去。
“你看那个暖阁方向,是不是有些古怪?”
李忘生闻声望去,左瞧右看也看不出个所以然,刚要侧头询问时,谢云流忽然近身,伏在他耳边低声笑道:“那暖阁的正下方正对着这圆台的中心,正正好好,不偏不倚。”
圆台的中心?
恍惚想起了什么的李忘生浑身一震,就在此时,谢云流按在他肩头的手毫无征兆地将他往一旁推了出去。不及他反应,伴随着腥臭味道铺天盖地袭来,一道水墙在他们方才站着的地方骤然升起,将两人硬生生隔断在两处。

“师兄!”
下意识喊出了声,那人的身影在水墙后模糊不清,但他却仿佛清楚听见那人的轻笑声:“都说不做你「师兄」了。”
剑鸣声破空响起,水蓝色的气场徐徐展开,随着鹤影腾空,数道气剑分化而出,将那水墙凝结而成的无形掌风尽数斩断。另一头的李忘生则是连退数步,勉力躲闪着他这边水墙上化出的拳脚,那妖物隐于无形之中,实在麻烦。
又一道水幕升起,李忘生这才惊觉他所处之地俨然已无落脚地,不知从何而来的水漫过整个圆台,他才落定,便感到冰凉刺骨的水仿佛有形之物般抓住他的双脚。眉心微蹙,李忘生尝试性地挣扎了一下,那水顿时化作细长藤蔓顺着他的小腿蜿蜒而上,却在将将触及小腿肚时抖了抖,簌簌落下。
下个瞬间,便有新雪夹风铺天盖地而来。

强有力的手臂横在那人腰间,揽着那人顺势扭过身来,剑尖指地划过一道剑风,圈出不大不小的一方天地来。气场落定,那前仆后继拍上来的浊水硬生生被拦在了外面,他漫不经心地一甩手,长剑脱手,在空中打着旋儿悬于阵中,向四周溢出水色光芒。
垂眸瞧了眼怀中沉默不语的那人,他笑着揶揄道:“怎的?吓傻了不成?”
那人绷直的身子总算是松了些,抬眉看来的眼神难以言喻:“谢仙官下回再要涉险前还望提点忘生一二,毕竟今时不同往昔。”
“我方才不是推了你一把?这不算提点你?”
那人一抿唇,刚要开口时却被他截了话头,他揽在侧腰的手又紧了些,推着那人又往自己怀中靠了靠,“再说了,你手心还有我写的咒呢。”
“……”
这下他总算清楚看到,那人通红了耳根。

*

水墙自四面八方而来,全砸在谢云流铺落的气场上,然而那水色屏障坚固异常,岿然不动。位于气场中的二人举目定睛,皆看向那面立于圆台正中的巨大铜镜,隔着不断搅动的水墙,镜中映照出的他们两人的身影亦是模糊不清。
之前他们猜测那蜃妖是借由湖水栖身,如今想来确实是一叶障目了。这湖水再如何绕城环楼,也比不过镜照万物,那圆台上引来的湖水光亮如镜,与那面铜镜两厢对应,恐怕所有踏入这幢楼的人皆在瞬间踏入了幻境之中。
失算了。
李忘生心思沉沉地想着对策,不想身边的人忽然抬手戳了戳他眉心,蹙眉望去时,直看见谢云流好整以暇地抄手抱胸,摇着头说道:“如何这方幻境不似你所言般旖旎?难道是因为你我二人皆入境的缘故?”
“……”
深吸了一口气,强压下唇边将要漏出的失笑,李忘生淡定应道:“知晓自己中了陷阱,谢仙官倒是闲适得很?”
“想也无用,那蜃妖并不现身,想破境也无处下手。”谢云流眸光扫过方才他们行过的路,漫不经心地又道,“徐兰泾将这镜子明晃晃搁在楼里,也不知那蜃妖藏匿其中多久了,更不知道他用这妖术祸害过了多少人,你若要说徐兰泾对此毫不知情,我是半点不信的。”
这话说得冷酷,但李忘生亦无法辩驳。
无论是楼中所用线香,还是这铜镜,甚至于那天李忘生听到的笛声,都隐隐指向了徐兰泾,但他并不清楚徐兰泾在其中到底参与得多深,到底是被蒙骗的一方,还是……

拍击着气场的喧嚣声渐渐减弱,那些扭动着的水墙也慢慢平息,围着谢云流圈出的一片天地绕过,视野所见终于变得清晰,谢云流和李忘生皆望向那面巨大铜镜,企图从中寻得一丝异象。
可那镜子仅仅只是安静地伫立于此,溢出的水色灵力投射上去,却映不出任何事物的身影,只是昏黄一片,如同罩着一层薄纱般朦胧。
谢云流尝试性并指捏诀,一道剑风随着他起手袖动间穿过气场直击镜面,却仿佛针入静水般,震出蛛网龟裂的细小纹路后,便被镜面尽数吸纳,消失无踪了。眉峰一挑,谢云流瞥了一眼李忘生道:“这副仙骨再不济,方才我也是用上了三成灵力。”
“……”李忘生打定主意不再同谢云流纠结他话中似有若无的揶揄,只专心应道,“如今离得太远,尚不可知是镜面上附着了什么古怪术法,还是整面镜子扭曲成它域了。”
“贸然接近并不妥,我劝你最好打消这个念头。”
虽然否定了李忘生的提议,但谢云流亦知晓如今他们再不寻求变数,恐怕就得一直这么困在原地了。举目四下打量着镜花楼上下,谢云流倏忽一笑道:“或者还有一个好去处,你会感兴趣。”
“什么——”话音未落,李忘生只觉得腰上一紧,整个人顿时被带着腾空而起,惊得他下意识环抱在谢云流腰间,脸色苍白道,“谢仙官!?”
滞空感只存在了一瞬,接下来李忘生便感觉到自己双脚发软地踩在了平地上,惊魂未定地抬头看去,这才发现他们两人正站在三层暖阁前。被惊扰的珠帘摇晃着,暖阁的门紧闭,但他们几乎在落地的同时觉察到里面似乎有旁人气息。
松开搂着李忘生的手,谢云流抢先一步踏了出去,方才还悬浮在空中的剑顿时回到他手中,他又迈出了一步,左手按在了门扉上,侧目瞧了眼紧跟在一旁的李忘生。四目相对间,后者对着他点了点头。
推开门的瞬间,一道清丽的笛声骤然响起。
门内的风景在顷刻间转变了模样,凌厉寒风席卷而来,吹得两人不禁抬手掩面,便是在此时,眼前忽然白光乍现,待到他们好容易凝神再望时,此身已然不在镜花楼中。

持玉拈花的塑金雕像。
低眉垂眸的万千神明。
好似无穷无尽的白玉长阶通天联地。
烧尽了、沉淀了的线香檀味于他们袖间穿行,却沾染不得。
是的,这里竟是登仙阶。

一生只耽于一种情思系于一人,如何又算不得尽得所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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段小小 | 2025-4-29 21:58:43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三十一章 巫山高(二)

天上白玉京,十二楼五城。
于所有寻仙问道的人而言,通往长生的最初一步就是天光倾泻、登仙阶现。
只不过对于如今的谢云流和李忘生来说,这里并没有留存下什么令人愉悦的回忆。

负手立于原地,谢云流睨了眼蹲在一旁的李忘生,看着他在那白玉阶上摸来摸去,忍不住笑道:“这里明显亦是幻境的一部分,你还想着能摸出什么破境之法么?”
手上动作一滞,李忘生若无其事地收了手,起身故作镇定地应道:“忘生只是在想,构筑这幻境的念想到底取自于谁。”
歪着头想了想,谢云流反问道:“取自你或者取自我又有何区别?”
李忘生并没有回答这个问题,他一抿唇,语调肯定地开口道:“方才忘生总算确定了一件事,这个幻境应当是取用了谢仙官识海中的念想构筑的。”
“哦?”谢云流抄手抱胸,调笑回道,“就靠你在这白玉阶上摸出来的?”
“……”无视了其中逗弄意味,李忘生伸出了三根手指,平静续道:“其疑有三。其一则是那面铜镜;起初忘生同谢仙官只提过「圆台」「暖阁」,但并未提过那面镜子,然而它依旧存在却不似实体,可见那面镜子确是幻境的根本但构筑它成形的念想还不够充分。其二确是这登仙阶。”
顿了顿,李忘生的眸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哀恸情绪,但又很快被他掩盖了去,就连再开口时的语调也将所有情绪收敛。
“……谢仙官彼时一路杀至登仙阶,出手毫不留情,血流成河,刀剑无眼。之后这登仙阶上的白玉尽数被换过。”

——「若我们就这般了也好。」
——「那我们……就这般好了。」

某些谈不上愉快的记忆再度想起,谢云流登时变了眼神,指尖很是不耐地敲了敲怀中剑鞘,不咸不淡问道:“我记得你说,想同我就此这般就好。我一直忘了问你,你所认为的「这般」到底是哪般?”
李忘生显然没想过此时此刻面对此情此景,那人的第一反应竟是询问他这个。错愕表情许是过于明显,竟引得那人轻声嗤笑:“不用你答我便知道,你想错了。”
“……什么?”
迟迟回神过来的李忘生只来得追问了这么一句,却又被谢云流咬着牙落下判词:“因为你蠢。”
失去了继续同李忘生讨论这个话题的兴趣,谢云流这才凝神抬头,看向那无尽长阶,仰望那些慈眉善目的万千神明。
——「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圣人不仁,以百姓为刍狗。天地之间,其犹橐籥乎?虚而不屈,动而愈出。多言数穷,不如守中。」
心神怅然,谢云流离了这檀香味道已然久远,无意间竟被这旧时风景吸引,迈步拾阶而上,行过那一座座面目模糊的灿金幻梦。
上好的紫檀木经由经年累月的雕琢,终是刻画出了慈眉善目模样,再浇金上漆,稳坐当中,由得众人拜服。
不得喜。不得悲。不得怒。不得妒。
受万人爱,却也受万人恨。
脚步一顿,谢云流猛地回身,却发现李忘生仍停在原地,低着头垂手而立,淡金天光照在那人身上,却把那人的身形映得近乎透明。
有过一个瞬间,谢云流觉得此时眼前所见的李忘生,并不是真实的李忘生。
心念一动,谢云流不禁开口问道:“你方才说「其疑有三」,那第三点是什么?”

那人似乎长舒了口气,缓缓抬头看向他的方向,极浅地笑了。
“其三便是——”
素白身影晃动了下,毫无征兆地向后退了半步。
“——「我」不应该出现在「你」的幻境中。”
踏空的瞬间,那道身影背后的白玉长阶如镜面碎裂,顷刻间便将那人吞没。
方才还站在那里的李忘生,已然消失无踪。

*

坠落感并未到来,甚至睁眼的瞬间,李忘生发现自己仍站在圆台上,面前正是那面巨大铜镜。而其中,正映出了自己单薄的身影。
意识到自己应当已经出幻境中脱身而出的现状并未让李忘生安心,反而让他愈加担心起谢云流来。快步走到铜镜跟前,李忘生伸手意欲触摸镜面,寂静的镜花楼内忽然传来一阵不轻不重的脚步声,听清后的李忘生心底不禁叹气,收敛心神回过身来,对着来人淡声道:“明佩师兄。”

徐兰泾仍是那身青衫,捏在手里的玉笛亦是当初他教李忘生吹笛时所用,就连唇边挂着的笑意以及略略上扬的桃花眼皆是李忘生熟悉的模样。
只是熟稔太过,反倒陌生。
“惜玦。”徐兰泾面色不改地唤着李忘生,仿佛他们只是偶然相遇、打个照面,“再过几日镜花楼便会重开,届时你要再问我讨个酒喝,我定是不会拒绝的。如何深夜匿踪而来,连个招呼都不打?”
“……”
到底理亏,又因着不知对方底细,李忘生仅以沉默作答,不想徐兰泾却顾自摇头笑道:“司天台已然有了定论,还是说惜玦仍有疑虑?”
“……师兄曾言,那线香是出自西市某个南疆商贩手上购得。”
徐兰泾颔首应道:“正是。”
李忘生背靠着那面铜镜,身影几乎完全隐于其投影中,仅余徐兰泾一人立于月色垂怜,泾渭分明。他蹙眉又问:“师兄亦通医理,如何不知那线香有异?”
“我掌事万千,下人来报也仅会告知是得了稀奇玩意,我亦不会连这般小事都会过问。再者,若是我有意隐瞒,又为何主动将那线香交予你呢?”
合情合理。
但,太过合情合理了。
眸光一敛,李忘生不禁阖眸叹声:“师兄,忘生的《把酒问月》便是你手把手教的,那支曲子是你吹的还是谢仙官吹的,忘生还是分得清的。”

变化只在一瞬。
笛声自徐兰泾唇边吹响时,不知何处的阴影中忽现一道曼妙身影。李忘生再瞧时那身影已然向着他面目袭来,不及分辨,他下意识向后猛退了数步,不想他到底还是慢了半拍,骤然而来的麻痹感与剧痛让他身形向左一歪,随即便感觉到自己被按在了那面铜镜上,左肩俨然已落了伤。
那道身影也总算是明晰起来。
明艳秀美的脸上却蒙着一层冷漠的神情,细长凤目略略上挑,抿直的唇色如纸,鬓间并无簪花,却斜插三支玉簪。
如今手握匕首将李忘生钉在镜面上的,正是徐兰泾的妻子章怀巧。

看清的瞬间,李忘生心中亦有了猜想,可徐兰泾并没有给他太多喘息时间,笛声骤变,愈来愈急促,章怀巧眸底生凉,握着匕首的手用了狠劲,边拧着边向内又推了推。
左手失了力,原本藏于袖中的金针便掉了出来,章怀巧听见了动静,立时反应过来,抬脚将其踢得远远的,末了还不忘抬起另一只手扣在李忘生的右手手腕,把他整个人都扼制得死死的,动弹不得。
略显无力地扯出了一丝笑容,李忘生叹道:“这便是章家小姐所求的「知我心意陪我折腾」么?”
章怀巧不语,只一昧扣着李忘生。离得近了,李忘生这才注意到章怀巧周身尽是那线香的甜腻香味,远比当初她交给李忘生的那盒线香还要浓郁。眸底一凉,李忘生抬眉看向徐兰泾冷冷道:“这线香到底有何作用?”
徐兰泾闻言却笑,起初只是低声轻笑,而后笑声愈加难止,笑到最后甚至流露出了几分憾意,轻拍着手看向李忘生说道:“当初师父对我千防万防,是半点真心都不肯施舍,连带着惜玦你都对我有所疏离。可师父她体弱啊,那身仙骨分明占尽世间所有好处,为何又生得这般孱弱不堪呢?”
徐兰泾一面说着一面挥了挥手,章怀巧瞬时拔出了刺在李忘生肩头的匕首,剧痛让李忘生不禁弯了腰,却又在下个瞬间被人接在了怀中。如玉如琢青衫公子的手却冰冷异常,按在伤口时即便是轻抚的动作都让李忘生疼得闷哼,徐兰泾眼底闪烁着癫狂的光芒,看李忘生的眼神也像是在看一件令他失望的不合格品般。
“待到师父去后,惜玦你竟将她的一切尽数焚尽,白白浪费了我好几年,期间我一度对你生出了杀意。”
徐兰泾的神情清楚地告诉李忘生,他说的一切都是认真的。
那一刻清晰的杀意是认真的,如今轻笑着同他如师兄弟般亲昵对谈也是认真的。
“惜玦,我本以为即便这世上再无一人理解我,你也定会是我同道的。”
丢下这句话,徐兰泾看向李忘生的眼神逐渐失去了兴趣,他毫不留恋地松了手,在抽身的那一刻李忘生向后紧贴着那面镜子勉强稳住了身形。眸光在章怀巧和徐兰泾身上转过,李忘生捂着左肩的伤口,尽力让自己保持清醒。
“那蜃妖与师兄你是否有关?”
“事到如今惜玦你最关心的竟是这个么?”徐兰泾一哂,“竟是我高估了你,我还当是你已然推断一二了呢。”
说罢,徐兰泾侧目看了眼站在一旁的章怀巧,倏忽笑弯了眉,又道:“那僧人确实没有诓骗我,这世间是有能够将他人根骨移做自用的术法。”
不必言明,就这寥寥数句足够让李忘生震惊不已了。他不可置信地看向章怀巧,在触及到后者表情时不禁哑然:“你竟就是那蜃妖!?”
“不怪巧儿。”徐兰泾的声音宛如低吟,却让李忘生头皮发麻,“她都是为了我。”

*

所谓「蜃」,有曰大蛤,又曰蛟之属。
但无论作何解,终是空中楼阁,梦幻泡影。

早在陆湘儿带他走时,他便对投身仙门充满了憧憬。凡人终其一生不过数十载,五毒六欲七情八苦,好不热闹,又无聊透顶。
可陆湘儿始终不得他愿,从未与他谈及仙门诸事,亦无领他入门之念。他不解,他也愤恨,直到失望透顶后,他孤身一人远赴长安,往那名誉天下的华山纯阳而去,却在那里得知了一件事。
他并无仙骨,亦无仙缘,入不得仙门。

那僧人寻来时,他有过疑虑,但很快便被他打消了。
倒不如说对于彼时的他而言,真没什么好失去的了。
于是一拍即合,绸缪多年。
选择章怀巧是精心挑选后的结果,然而当真诱她入局后又觉得庆幸——这世上恐怕不会再有人如此信他念他——即便他许诺给她的,也不过都是空中楼阁,梦幻泡影。

章怀巧本就体弱,想要劝服她接受蜃妖的妖骨几乎不费吹灰之力,然而如何维持妖骨在她体内持续生效和融合却费了很大的力气。仅在持续焚烧那僧人提供的线香时,章怀巧才能勉强催动体内的蜃妖之力,一旦离了那香,便是同普通凡人并无区别。
这不是他所求的结果,他需要的比这更多。
因而才有了镜花楼,才有了这「梦仙赐酒」。
他想要的,从始至终只有一个东西。

*

“惜玦,”徐兰泾看来的眼神里仿佛沉淀了太多东西,李忘生总觉得仿佛在刚才那一瞬间这人已下定了什么决心,打算去做什么事情,“谢仙官与你当真有旧?”
一手撑在镜面上稳住身形,李忘生喘着气勉力站直,自他指缝间涌出的血不多,但他的脸色依旧惨白:“我若说是,你又会如何?”
徐兰泾想了想,摇了摇头:“也是,我又何必多此一举。”
顿了顿,徐兰泾向李忘生伸出了手,语调冷淡地相邀道:“那若是我邀你同行,你又会如何?”
李忘生几乎在瞬间笑出了声,半倚镜面轻哼道:“方才你不是说了,何必多此一举。”
瞳孔一缩,却那点怒意还未浮上心头就很快消散了,徐兰泾兀自叹气,颔首笑道:“你说得对,我又何必多此一举。”
在徐兰泾冷下脸的同时,章怀巧随之暴起,手中匕首直直捅向了李忘生心口。

水银碎裂声震耳欲聋。
李忘生身后那面巨大铜镜的镜面在顷刻间、自内向外炸裂开来,震开的破片四下横飞,离得最近的章怀巧顿时被波及,周身上下皆被划破出无数细口。冲力亦阻绝了章怀巧前冲的力度,逼迫她不得不掩面驻足,下意识往徐兰泾身前一拦。
冷然月光几近折射,照得四下透亮,一道水光自碎裂镜中闪现,伴随着金器鸣泣声直冲向徐兰泾二人。本来还在侧身闪躲水银破片的李忘生心底一凛,几乎是下意识地扑身上前,不顾左肩伤痛双手并用地抱住了那道直递出去的剑招。
剑锋堪堪停在章怀巧身前,李忘生被带得牵扯到了伤口,止不住倒吸了一口凉气,尚未稳住身形时就听见有人劈头盖脸的怒骂声:“李忘生你若是这般急着求死,不妨告知于我,我定会亲自手刃了你!”
悬着的心总算落了回去,李忘生抱着那人手臂艰难抬头,难得露出一丝心虚笑容:“事急从权,忘生亦不知此举是否能够安全离开幻境……”
气急攻心,几乎在瞬间就将所有能想到的骂人话语倾倒而出,一通痛斥后又觉得不够解恨,动了动手臂企图震落李忘生搂着的双手,见到后者露出的悻悻表情时才强压下怒火,抬眉看向自己剑指的对象。

月色泠泠,倾山碎玉。
持剑的绀蓝身影站得挺拔,水色荧光映照在遍地水银破片上,衬得那人身姿玉立。徐兰泾自章怀巧身后定睛看着,心思复杂,眸光在那两人身上绕了一圈后这才慢慢扯出一点阴冷笑容来:“谢仙官竟能从那幻境中脱身而出,当真佩服。”
不想谢云流闻言却笑,只是这笑意不及眼底,透出刻骨寒意:“费尽力气寻了这劳什子又白费力气地捏造幻境缚魂锁魄,可惜我不是李忘生这个蠢货,他向死而生,我却不同。”
剑锋又往前递了几寸,李忘生想要拦又被恶狠狠地瞪了回去,谢云流扫了眼李忘生左肩上的伤口,语调一凛,续道:“不过诸天神明,尽数斩了自然能破境而出。”
此话方出,在场三人皆是脸色一变。
最先反应过来的是徐兰泾:“谢仙官身为仙门中人,因何——”
“我该当如何轮不到你置喙。”谢云流不耐开口,扫来的眼神满是杀意,剑尖点了点章怀巧,又道,“如此,便是她在帮你于此作祟?难怪我设下的结界并未感知到蜃妖入城,她虽身负妖骨却无妖丹,那奇诡香味恐怕也是为了混淆她散发出来的气息的吧?司天台也是一群尸位素餐之辈,竟容得你在此搅动风云这么久了。”
“……”李忘生忽然觉得谢云流再骂下去恐怕要骂到他自己身上了,提了口气赶紧截断了那人话头:“明佩师兄,投身仙门修行需得心无旁骛,即便入了门,最终亦有很多人无法参破大道的。”
李忘生说得恳切,谢云流却听得直皱眉。
——「心无旁骛」?是入仙门又不是入空门,如何说得这般断情绝爱?
——「参破大道」?就凭他徐兰泾的资质也配?
没等谢云流对此发难,徐兰泾却先一步笑出了声:“惜玦,这世上多的是叩问神明之法,只是你不知晓罢了。”
话音方落,谢云流和李忘生皆在同时感觉到还有第三人的气息在这镜花楼内,顿时绷紧了神经。水色气场连同迅疾剑式瞬时出手,却在将要触及到章怀巧身前时,周围空间仿佛水波摇晃般漾了几层,那两人的身影竟就这么消失了。

心底大骇,谢云流立时释出灵力探寻那第三人所在,在捕捉到的瞬间手中长剑不带犹豫飞刺过去,却闻一阵刺耳敲击声响起,剑尖似乎在刺到了什么坚硬之物碰壁后于空中盘旋一圈后复又飞回谢云流身侧。
黑暗中,一道身影慢慢踱步而出。
殷红衣裙掩于兜身黑袍下,又因着她双手举镜的姿势隐约露了半身,含春双眸落在谢云流身上时柔媚一笑,很是熟稔地开口道:“久见了,静虚真人。”

*

周不渡会出现在此是谢云流和李忘生始料不及的,他们如何都无法将这个远在南疆的宗门同久居长安的徐兰泾联系在一起。月影宗在名剑大会后虽是借助仙盟一事光明正大深入中原,但长安城到底天子脚下,异域之人往来进出皆有严苛规矩,司天台从未有过月影宗门人进入长安的消息,她又是如何出现在这儿的?
谢云流比李忘生更惊讶于周不渡的出现,他满是戒备地盯着她手里捧着的小圆镜子,想着方才自己的剑撞上的恐怕就是这东西了。
对于谢云流流露出来的敌意浑然不觉,周不渡巧笑着眨了眨眼:“若不是师门有命,我倒是想同静虚真人再叙叙旧,只是眼下时机不好,还有旁人在场。”
被揶揄了的李忘生只是默默向外挪了半步,不言不语,只专心盯着周不渡手中那镜子,若有所思。许是他的目光太过坦诚,周不渡凤眼一挑,又道:“此乃宗门法器,月影宗以镜术为长,想来这在中原并不常见罢。”
微妙地回避了一些信息,不过李忘生也并未寄希望于周不渡身上,觉得她会为他们解惑一二,只是既已明了方才是她的镜术所为,恐怕之前放在镜花楼圆台上的那面巨大铜镜亦是月影宗的手笔了。
想通了这些关节,李忘生也淡了兴趣,眼下徐兰泾和章怀巧也被周不渡救走,事到如今千头万绪也没了去处,索性默声。
周不渡似乎也并无与他们周旋的念头,四下扫了眼,目光在满地的水银破片上停顿了一瞬后便收了回来,轻笑道:“我此前相邀可是真心实意,若是静虚真人想通了、想要来寻我了,便往南疆去,自有月影宗门人为你引路。”
“……”
谢云流不答,只看向一旁的李忘生,周不渡不得应答,便也顺着视线看了过来,两厢视线交织下,李忘生忽生出一股熟悉的无奈感,只得眼一闭心一横:“谢仙官的事,当由谢仙官自己决定。”

他说了几乎一模一样的话。
在场的两人皆听出了差别。
离得远的那人只是微蹙眉,不解目光又绕回了他身边的人。而他身边那人闻言却笑,甚至好整以暇地抄手抱胸,一副全然不想解释的模样。
周不渡不得解,亦无意停留,最后又深深地看了一眼谢云流后,便隐身于黑暗之中,悄无声息地消失了。

*

待到所有的声息皆远去,谢云流才听见李忘生开口道:“……谢仙官此前分明被关在镜中幻境,为何「代身咒」还是生效了?”
语调平稳,眼底却沉着未明情绪。
谢云流垂手而立,右手收剑归鞘,不咸不淡应道:“这回你倒是瞧出来了?”
几乎默认的态度让李忘生不禁气结,伸手想要去探谢云流的左手,却被那人侧身闪过。手下落空,李忘生不服气再抓,这次谢云流倒是不避,盯着他握了握自己疼到脱力的左手手臂,难掩担忧地抬眸看来:“镜中已成它域,如何又会生效呢?”
“我早说了,因为你蠢。”
右手覆盖上那人的手背,感觉到一瞬间的瑟缩,但到底还是没有松手,谢云流难得耐心地将那人的五指掰开,指尖点触到汗湿了的掌心,那个金字再度浮现,细碎光芒摇曳,溢出柔和的水波纹样。
是一个清楚的「命」字。
修长指尖再度点在那个字上,金光水波散开,又扭曲纠结成了另一个字,只闪烁了一瞬便尽数收入李忘生掌心。
那是一个不甚清楚的「谢」字。
沾了夜露霜华的指尖微凉,却又被掌心温热,那点旖旎暧昧的气氛让李忘生头皮发麻。偏生谢云流的笑容离得极近,仿佛呵气可触。
“自从师父开始教习我们术法、放任我们自行修炼后,每回你同我一道下山时我都会给你写这个咒,经年未改,直至你位列真君,这个术法才勉强落成。”
松了手,谢云流的语气飘忽,似在回忆太过久远以前的模糊记忆,末了轻嘲一声,摇了摇头。
“所以李忘生,所有人都跟我说你仙骨折损魂魄破碎不入轮转,偏偏我是如何都不信的。不为何,只因这「生死契」是我一遍又一遍写在你掌心的,隐于每一次的护身咒术中,只要我星命不灭,你就不会有事。”
最后,谢云流不咸不淡地哼了一声,轻飘飘地落下终语。
“……可谁能想到你竟这般蠢,巴巴拿我的仙骨相博。”

「死生契阔,与子成说。」
这「生死契」正如其名,是将施术者与受术者星命相承的术式,从来只会用在决意结契定约的二人间。不分仙门妖鬼,只要有此心,皆可令术法落成生效。
只是这术法的落成需得反复多次定契成约,若非同修道侣,便只能通过其他方法将二人星命相连。
李忘生从未想过,那看似无意的细小习惯里,竟夹杂着这份情意。
通身寒透,连搭在自己掌心的指尖都觉得冰凉似雪,被蚀透穿孔了的破碎记忆里,他仍能寻回几截片段,当如那人所言般,有金色光芒纳入他掌心。
反复数度,不厌其烦。
没由来的,李忘生恍惚想起那蜃妖给他看到的幻境,昏暗烛火中,那蜃妖顶着那人的面容俯身于上,如雾山水的眸子循循善诱。
「忘生,不若你我就此以天地为媒、风月做聘、结契定约,可好?」
所以,那不是蜃景,那是那蜃妖窥见的命数。
爬遍全身的痛楚牵动着每一处经脉,就连呼吸都觉得冰雪铺面,艰难困苦。李忘生朦胧记得,他彼时是这么回答那蜃妖的。
他说,那本就不是两厢情愿之事。

感觉到鬓边垂发被人勾至耳后,常年习剑落下的薄茧擦过他耳廓,最后并未留恋,仅此一瞬便收了回去。
李忘生怔怔抬头望向谢云流,那双眸子被月光照亮,却只映得出他的身影。几多难以言说的情绪在心头堆叠,几乎令他窒息,他茫然无措地张了张嘴,最后只挣扎出了只言片语,却是难连成句:“可当初……我们……”
不消李忘生道尽,谢云流自是知晓。
可那人什么都没说,只是沉默地看着他。
往事浮沉。
李忘生一时想起他为谢云流弹那半阙《清平调》时,那人倚在他肩头似睡似醒的轻浅笑声;一时又想到他下山寻到那人时,那人坐于上垂眸看向他的眼神;一时又想到幼时玩雪、少时抄经、登仙后酿酒……最后兜兜转转,又落回那日月色正好,那人于墙头伸手,递来了一枝金桂。
仿佛同样的月色映照在同样的二人身上,谢云流始终沉默不语,眼底却有万千情绪流转而过,终是泯灭在阖眸抬眼间。过了许久,谢云流才漫不经心地开了口。

“李忘生,这天下同门师兄弟做成我们这般的,当真没谁了。”
话音起落间,他抬手触及那人额间朱砂,用了些力气按了按,随即指节一勾,拨动额间碎发几许。
“……毕竟旁人求的都是「同生」,偏偏我们非要「同死」。”


一生只耽于一种情思系于一人,如何又算不得尽得所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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段小小 | 2025-4-29 22:00:15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三十二章 巫山高(三)

长安城的后半夜,毫无征兆地天降骤雨。
睨了眼跟在身后宛如行尸走肉的人,谢云流也不知自己是该苦笑还是该郁结。语调冷淡地同那仙舍侍者交待了诸事,这才抬步往楼上去,听见身后明显慢了一拍的脚步声,谢云流直觉他如今应该还是郁结为好。

祁进的传话金令来得恰是时候。
正好能将他们从那场幻梦中拉回现实。
李忘生不知道自己是如何支撑着、同谢云流一并在仙舍求宿一夜,准备第二日再返回纯阳议事。待到他回过神来时,自己已然站在案前许久,双腿站得发麻,而他左肩的伤已然结痂生肉,慢慢痊愈了。
正如谢云流所言,这是「生死契」的结果。
动了动几乎僵硬的身子,李忘生摊开自己掌心,试图再度探寻那咒印所在。然而他亦清楚明白,自己如今这仙骨仿若虚无,即便现在谢云流反复刻印数度,最终那契约亦不会将他们二人星命相连的。
——如今的他们,是做不到死生契阔的。

悲从心来,又不知因何而悲。
李忘生瞪着眼睛直盯着自己掌中细纹,放任自己沉浸在识海搅起的波澜之中,也不知就这般僵立了多久,直到恍惚中听见有人敲门,这才生硬地将自己从思绪中拉了回来。
门外端着食盒的谢云流瞧着前来开门的李忘生的脸色,几乎强忍着才控制住自己想要骂人的冲动,抿了抿唇:“你既不修道了,过午不食的习惯也没了吧?”
茫然地点了点头,李忘生伸手要接,却见谢云流手一抬,理直气壮道:“我从来没有这个习惯,不如一起?”
手指无意识攒紧,李忘生抬头看着很是坚持的谢云流,终是没有拒绝。

*

素来在仙舍里暂歇的皆是往来长安的仙门中人,虽不至于餐风饮露,但多多少少都会修习辟谷之术,因而仙舍中并不会留存太多食材谷物。
所以李忘生不过尝了几口便猜到了眼前这清粥小菜都是谢云流亲手做的。
就连这萝卜头切的模样也同幼时习惯那般。
心绪不定地咽下最后一口清粥,温热的食物落了肚,李忘生这才感觉到四肢百骸逐渐生出了暖意,正争先恐后往他心底钻。抹去最后一点繁杂情绪,李忘生定了定神搁了碗。

此前祁进传令来寻谢云流,只道他同上官博玉已经听从谢云流吩咐匿踪向西而去,一路打听龙门荒漠那边可曾发生什么怪事,只是收获不多。祁进不敢枉断,便将打听到的消息事无巨细一一报给了谢云流,结果确是如李忘生此前所言,不仅是衍天宗,就连于睿的下落都毫无头绪。
谢云流对于睿谈不上相交相知,但多少也是知晓他这位师妹端的是沉稳冷静的性情,自小又聪慧过人,无论如何都是不会随意涉险的,此番弃剑失踪定然不简单。只是如今纯阳上下所持佩剑不是师父所赠便是自行寻得的神兵,并非如谢云流和李忘生这般取骨伴生,无法简单通过佩剑逆向寻踪,不若也不会这般紧急了。
听着谢云流将前因后果述尽,李忘生这才微蹙起眉:“衍天宗宗门确实曾经匿于龙门荒漠某处,然而在他们强开星门求援于我后,余下的门人皆藏身鬼域,不再入世了。”
“……所以你认为,于睿得到的那个消息是假造的?只为诓骗她前往?”
“可是,为何?”李忘生的指尖不自觉在案头点了一下,“清虚真人为何会对衍天宗去向如此上心?做局者又为何想要诱使她前往呢?”
这也是谢云流如何都想不明白的地方。纯阳门下多是剑修,与其他强调术法星命的仙门本就往来寥寥,更遑论这种久不问世事、偏居一方的隐世宗门了。于睿如何知晓这个宗门、与这个宗门又有何来往他并不知晓,如今听了李忘生提及衍天宗宗门秘辛后,谢云流就愈加想不通于睿与这些叛逃真君又能有何关联了。
指尖习惯性地于案头有一下没一下地敲着,谢云流倏忽问道:“既然开星门是催动仙骨中的金印术法、借此通行无界的,那么你我仙骨应当也能施术罢?不若我们亲自尝试一下,或可寻得一些转机。”
不想此话方落,李忘生瞬时垂眸低头,搁在案头的指节慢慢蜷缩,不多时,谢云流才听见那头细若蚊吟的应声:“……过转生镜时仙骨上附着的金印术法便会被抹去,这是为了保证修行的公平性。至于谢仙官的仙骨……”
李忘生的话硬生生地断在了这里,瞧着他脸上那番欲言又止的脸色变化,谢云流不用猜便知晓为何了。
事到如今,谢云流仍是会被怒极反笑。
冷冷哼笑了声,谢云流敲在案头的指尖力度又重了几分,如有实质般压得李忘生的头越垂越低:“可不就是我说的,如何能想到你竟这般蠢。”
虽说理亏,但这个「蠢」李忘生是到底不认的。
不消片刻李忘生便又坐正了身子,掰扯起了旁的话题。

从祁进那里所得消息来看,虽说于睿行踪尚未明朗,但好在佩剑上灵力尚存,这多少表明至少人还活着,识海也还明晰。如今也只能期盼越是接近龙门荒漠,越能捕捉到零星线索拼凑出事实原貌了。
现下更为要紧的,还是月影宗与徐兰泾一事。
“明佩师兄预行之事如今看来应该就是参照画影镜术法的换骨之术。想来之前谢仙官在万花谷遇到的那个离魂,多半也是他们刻意安排,为了探寻是否有抽魂换骨的可能。只是误打误撞让忘生着了道,最后又被谢仙官所救罢。”
“误打误撞?”谢云流不甚认可地哼道,“于睿曾同我说过,那抽魂换骨的术法正是从你当时带着的那块玉佩中催动的,她事后亦摸过那块玉佩,掂着重量比之寻常玉佩要轻上些许,内里似乎也是中空的。你又说过那块玉佩是徐兰泾交予你的——李忘生,你当真认为这是误打误撞?”
“……”
阖眸再睁,李忘生不为所动应声道:“便是有意为之,目标也不会是忘生。明佩师兄非常清楚,忘生既无仙骨亦无仙缘,是入不得仙门的。”
话音方落,李忘生忽然想起了什么,脸色不禁一白。

——「可师父她体弱啊,那身仙骨分明占尽世间所有好处,为何又生得这般孱弱不堪呢?」
——「待到师父去后,惜玦你竟将她的一切尽数焚尽,白白浪费了我好几年,期间我一度对你生出了杀意。」
徐兰泾知晓他一定会为了陆湘儿重回万花谷,他李忘生虽无仙骨,可万花谷门下却一个个都是正儿八经的仙门弟子。

一瞬间,过往记忆中徐兰泾如芝如兰的君子模样同先前见到的那个癫狂公子两厢交织又错开,搅得李忘生心绪难平。
谢云流并未听到那番剖白,他于幻境中只感觉得到来自于李忘生左肩的锥心之痛,握剑的手愈加冷酷,最终他将那长阶上万千塑像尽数推倒,将那一个个垂眸拈花的慈悲面孔全都斩杀后,他才见到那龟裂镜面后、那人模糊不清的身影。
即便不知因果,但此刻谢云流看着李忘生这阴晴不定的脸色,心里多少也有了些猜测,加之他早就疑心徐兰泾此人,如今那人丑态尽出、诸事败露的下场他也就一点都不意外了。甚至激不起他内心一丝一毫的怜悯之情。
非是他没有。
只是那人不配。
不过如今当着李忘生的面,谢云流决定暂且不提,待到李忘生自行理顺后,自然会来同他探讨一二的,他此刻倒是真的不急。

“……明佩师兄有言,是一位僧人告知了他换骨之术的。”
僧人?
谢云流抬眸看了眼李忘生,后者得了他眼神,亦是认可地点了点头,续道:“忘生亦觉得,除了那华严寺的不尘,也就没有旁人了。”
“那个不尘可是欢喜禅的人。而欢喜禅,出自鬼域。”谢云流冷冷补充道,“你别忘了,那面画影镜原先便在鬼域之中。这世间若是仍有什么奇诡异术能够将他人根骨移作自用,多半也只会出自于鬼域了。”
如是,所有的线索就都汇于一处了。
李忘生点着案头的手指停了下来,倾身倒了杯茶,指尖沾了点茶水,边说边写道:“那线香中所用的奇诡药草——薲草——出自鬼域,不尘将那线香给了明佩师兄,及章家小姐,恐怕他交予玉清公主及当今圣上的丹药中也有薲草了罢。”
谢云流亦沾了李忘生倒的那杯茶水,于他字迹旁慢慢续道,“月影宗同徐兰泾有所勾结,而徐兰泾镜花楼中构筑幻境所用的镜子多半也是月影宗的手笔。月影宗远在南疆,不日前才借由仙盟深入中原。”
李忘生眸光闪烁,指尖移至谢云流所写的「南疆」二字上画了个圈,又在自己方才写下的「鬼域」上亦画了个圈,末了在一旁复又写道:“清虚真人失踪前是在寻找衍天宗门下痕迹,而如今衍天宗门下亦在鬼域。”
指尖一顿,谢云流长袖扫过案头,将那些字迹尽数抹去,以手支颔似笑非笑地望向李忘生,他敲了敲案头笑道:“如今鬼域封门,而这南疆,我是非去不可的。”
——「我想知道,若是我执意如此,你会与我同去么?」
谢云流未尽的话,昔时他早就说过了。
他亦从李忘生脸上表情变化中猜到那人也马上想到了。
既如此,他偏就不说,他就想等等看那人的答复。

那人半天没有动静,就这般端坐着,垂首默声不知在想什么。
忽然的静默衬得窗外雨声嘈杂,阵阵雷鸣闷响滚过后复又平息,接天连地的,只余这争先恐后的落珠碎玉声。
桌上烛台在一阵晃动后,终于还是被窗棂漏进来的夜风吹熄了。谢云流亦觉得自己的耐心也差不多快见底了,或许此时寻个借口直接离开会更好。可他还没开口,那边的人倒是先有了反应。
冷淡药香近身,却没等到预想中的回绝语句,反倒是有什么柔软纱料经由那人的手轻柔地绕过他耳边脑后,不敢勒得太紧,却仍能感到眼前一暗。谢云流茫然睁眼,却只能看见水色朦胧,那人隐于黑暗中的身影模糊不清,却是确实存在于此。
他不禁哑笑:“我又不畏黑,你这是为何?”
那人并未回答,他耳边只能听见衣料摩挲声,随后那人的轻叹声混在骤雨疾风中,却清晰地响在耳畔。
“谢云流。”

从前、如今,那人从未这般直白唤过他的名字。
从前那人敬他如兄长,只会毕恭毕敬喊他师兄。
后来那人避他如过客,只肯恭谨认真喊他仙官。
可是当下时分,那人隔水云端、身影隐约,却敢直呼他名讳了。
没等他回过味来,那股冷淡药香再度接近,吐息相闻间,有什么柔软触感便及唇角。

*

那人的手指发着抖捧在他脸侧,这犹疑不定、又太过小心翼翼的触碰宛如隔靴搔痒,反倒让他愈加难耐。他几乎报复性地伸手托着那人后脑向前又推近了些,在错开的瞬间,精准无比地吻了下去。
错愕的惊呼声尽数被咽下,他勾着那人下意识横于胸前的手搭上自己的肩,顷刻间便将主动权拉回到自己手中。起身的动作太急,似乎踢到了一旁矮凳,以至于那人猛地抽手按住了他环抱而来的手臂。
那人齿间尚存清茶余香,一点苦涩自舌尖卷至舌根,也压在他心头蔓延开来。他一心一意只寻那半分回甘不知餍足地索取着,托在后脑的手寻到了那人束冠的玉簪,手势一转将其抽离,脱手时只闻玉器落地的清脆响声,又被喧嚣雨声湮没。
青丝满背,尽落指间。
他莫名地想起了那人及冠时,尚且年少的稚嫩面庞却端出了一副老成模样,一本正经地束发戴冠,将自己收拾得规矩工整,一丝不苟。也仅有为数不多时候,才能瞧见那人摘了道冠、只用发簪挽发的懒散模样。
那人一生活得端正,或许他是其中唯一的变动。

几乎快要窒息,却仍像攒紧求生的浮木般死死扼住横在腰间的那人手臂。
只是一时的心念流转,让他决意放任所有理智顺水流去。
玉簪落地的同时,他原本微眯着的双眸不禁瞪大,于瞬至的煞白闪光中、隔着如雾烟尘般的发带,撞进了那人沉沉凝望的眸底。
一瞬愣怔,随波逐流。
趁着他失神松懈的间隙,那人顺势收紧了环抱的手臂。
他搭在那人后颈的指尖无意识蜷缩,似是勾到了蒙住那人双眼的发带,不经意的轻微扯动拉松了些,那层水色烟雾便在他眼前被吹散了点,直露出如墨山水的半分姿色来。

做山水画,苍劲笔力勾勒山石,曲径幽长描摹流水,浓墨金纸,黑白分明。偏生一点嫣红穿云破雾,缀于长空,格外清楚分明,惹人遐想。
他的手紧贴着脊背愈加向下,一路探寻,果不其然在寻得关键处时听见那人一声急促的哼咛声:“师兄!”
指间常年修剑磨出的薄茧在此刻显得甚是有存在感,他分明喉间干涩,可道出的每句话都显得黏糊。他一面轻蹭着那人侧脸,一面专心致志地忙活着手中动作,语气不经意染上了几分未觉笑意。
“怎的如今又不直呼我名讳了?”
那人话音一噎,不及开口,又咬着唇彻底闭了嘴,只余那越勾越紧的指尖带着些微颤抖无意识挠着他的后背。
隔着水色纱料,那人身形影影绰绰,他却觉得从未有过的靠近。
收起了似有若无的调笑意味,他甚是认真地凑近那人耳边,哑声喟叹道:“忘生,开弓没有回头箭。你明白么?”
勾住发带一角的手指猛地一缩,云破雾散,他终于瞧见了那旖旎春色的全貌。

暴雨倾盆,可屋内二人却听不见世间喧哗。
那人根本不懂如何回应,甚至连悔意都显得没有章法,只能任由他予取予求。
一如往昔。
雨打窗棂,声声凿凿,直拍得如海似潮,宛如逆浪行舟。乘于舟上的他们却近乎渴死的鱼,只觉喉燥气短,仍在拼尽全力抵死祈求天降甘霖。
可惜诸天神明,从来都没有庇护过人之所愿。
从来没有。

*

骤雨方过,空气清练如洗,未关的窗外漏进几许料峭,迟迟唤醒了梦中人。

谢云流睁眼时怀中无人,身侧摸着生冷,若不是那人昨夜用来遮他眼的发带还留着,他都要以为那一夜温存皆是梦境。
意识尚未回笼,竟无端想起那人双手勾着他脖颈咬唇颤抖的模样来。手指无意识捻着那软纱把玩,指间仿佛还留存着那人发间柔滑触感。谢云流猛地深吸了一口清澄凉气,强迫自己从悱恻缠绵中抽离出来。
举目四望,忽闻门扉轻响,那人捧着什么走了进来。四目相望,没等那人开口,谢云流兀自舒了一口气:“我还以为你独自离开了。”
李忘生面色复杂地看了他一眼,沉默半晌后这才淡声应道:“没有你,我独自一人进不了纯阳的门。”
披衣起身的动作一顿,谢云流顿时失笑:“忘生,想从你嘴里讨点动听的话还真难。”
微妙觉察到称呼的转变让李忘生下意识闭了嘴,只默声将手上捧着的东西搁在案头。
随意将外衫的腰带扎了个结,谢云流凑了过来:“这是什么?”
“此去南疆,忘生以为最好还是匿踪改衣比较好。”李忘生信手拈起一枚金针瞧了瞧,“虽说定是瞒不过那些月影宗门人,但纯阳门下道袍佩剑过于显眼,南疆自有仙门,太过招摇恐生变故。”
谢云流想了想,亦觉得所言不差,反正他也不想太早惊动到月影宗门人。那点易容改貌的小术法尚能糊弄普通人,遇上仙门中人他们的身份迟早会暴露。
但谨慎点总归没错。
指尖虚空点了点李忘生搁在案头收拾得满满当当的药箱,谢云流含笑问道:“所以,你打算用什么身份?”
“……忘生不通商贾之术,仅有医术尚能拿得出手。”
这么说,便是打算同当年陆湘儿一般,一路行医而去了。谢云流颔首又问:“那我呢?”
“……”李忘生抿了抿唇,故作镇定道:“谢仙官的事,当由谢仙官自己决定。”
呵,翻脸不认人了。
谢云流如此想着,唇边笑意反而愈盛:“你可不能喊我「谢仙官」了,说好了匿踪改衣,你还这么唤我岂不是白费心思了。”
“……”
这下,李忘生算是彻底沉默了。

昨夜那声「谢云流」纯粹是在多重加持下的顺心所欲。如今没了那遮眼的发带,让他直视着那人双眸直呼那人名讳,他大抵是做不出来的。
说到底,还是少了几分对兄长的敬意罢。
可那人偏又说了不再做他的「师兄」了。
李忘生也是万没想到有朝一日他同谢云流之间最难以启齿的竟是如何称呼彼此。
几番挣扎之后,李忘生索性眼一闭,闷声道:“……纯阳门下本就要修习炼丹制药,我可以再教师兄你一些简单的施针手法,应付那些普通患者足够了。”

「师兄」。
——如此,便是打算将他一道划为「医者」之列了。
瞧着李忘生懊恼阖眸模样,谢云流顿觉趣味无限,歪着头抱胸轻笑了声。
“随你。”



——————————————
关于「生死契」的部分补充:
① 这是我从一开始就想写的伏线,并为此在前面所有章节里埋下了足够多的钩子,最后终于在前一章揭开了,我非常爽。

② 小谢说的是实话,无论从前如今他写的从来都是同一个咒。所以第二章他写的也是。尽管那时他并不太确定那人就是小李,但多年习惯他一时改不了。

③ 小谢在10章开头的梦境其实就是小李落水后及以后的片段、19章小谢的识海不排斥小李等都是「生死契」生效了的结果。这是一个单方面代偿的术式,一般同修是会互相给对方写的,所以没关系。然而小谢他对小李做这事没有第二个人知道。

④ 小谢会做这件事的动机很单纯,其一就是他不希望小李在他不知道的时间地点死掉,他想要跟这个师弟永远在一起;其二就是他对自己有足够的自信,只要他在,就能保证他们两个都不会随便死掉。

⑤ 所以逆向推导,小李在掉进玄潭水中时,为何能够撑到引魂人来救?其实就是因为他跟小谢共同承担了毒池的侵蚀。再往深一点推导,要是小李在之后没有换骨、直接出去面对诛杀剿灭的话,结果更大可能是他在被折骨断剑后,远在天边的小谢也会同样遭罪。

那就没有后话了。

所以小李是绝对不会认下小谢说他此举甚蠢的。
一生只耽于一种情思系于一人,如何又算不得尽得所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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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三章 云之君(一)

自长安城深入南疆腹地,寻常方法便是走官道于马嵬驿经转后在广都镇落脚,这路上紧赶慢赶也要费上半旬有余。
当然,仙门自有仙门的法子。

谢云流和李忘生两人此行是匿踪改衣出发的,然而此行并非游乐赏玩,因而当谢云流提议带着李忘生施术神行千里时,后者并没有拒绝。
看着毫不犹豫点头的李忘生,谢云流难得迟疑了一瞬:“……我从未与旁人同行过,尚不可知是否能行。”
李忘生倒是没想到谢云流会犹豫,转念一想后柔声笑道:“师父曾言「费长房有神术,能缩地脉,千里存在」,师兄如今不缚于天地了,是怕自己寻不得地脉所在了么?”
双眸微眯,谢云流很是强硬地抓住李忘生的手腕,恨恨道:“你最好盼着你没事,不若我也得遭殃。”
脚下一个踉跄,不及李忘生细想,他便只能见到眼前忽生出虚影数道,如水波摇晃着,周遭风吹雪霁的风景尽数扭曲压缩,最后缩成一点后又瞬时迸裂开来。腕间被拉扯的动作尚存,但他们二人已然离开了华山,出现在一方野地枯井前。
腕间一松,李忘生瞧见谢云流最先站直了身子,四下环顾后,凝了断别方向的术法,各个方向皆探明后,回身看着他冷冷道:“到底没能让你得偿所愿,这里应当就是马嵬驿东北方一处名为「一线天」的秘境入口。”

神行千里术式复杂,再加上李忘生一介凡人,谢云流到底不能带着他一同冒险,因而辨明方向后便打定主意自此下山,去寻个落脚地。只是他前脚刚抬起,跟在后头的李忘生忽然毫无征兆地轻呼了声。
“怎么?”谢云流回头望去,却见李忘生借着西下残阳的余光,仔细打量着那口枯井,眼神满是探究,“你不知晓「一线天」所在?”
迟迟回过神来的李忘生这才应了一声,若有所思道:“忘生听闻时,它应当还未成境,如今再瞧,竟觉得已然化作它域了。”
“至你听闻时那都是多久以前的事情了?”谢云流不以为意地耸了耸肩,“如今那位可是拥兵自立的,在位期间天灾不断地脉震荡,累及大小洞天福地各个仙门所在灵力变化。哪怕是华山也不例外。你不也见过了,后山那片荷塘都枯死了。”
眸光微颤,李忘生收起了好奇心,收敛情绪离了那口枯井,只淡道:“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
“我本就不甚关心坐在那里的是谁。”谢云流轻啧了声,回过身顾自寻着下山的路,声音亦忽近忽远,绕过李忘生心头。
他的师兄说,他在意的,从来只是那片盛满他们过往年少时光的荷塘,竟就这么全都枯死了。

*

行至马嵬村时,天已大黑。夜幕沉沉压下来,仿佛预示了明日或将是个阴雨天。
马嵬驿是经转长安城的必经之路,虽说谢云流有意往商贾贸易更繁盛的扶风郡去,但李忘生在他们经过山脚村落时,还是坚持在此处落脚了。
马嵬村只是由着几户相熟亲朋为邻的山野乡村,且不论他们如今身份定不能留宿仙舍,这村里竟是连一间正经投宿的客栈都没有。最后还是李忘生出面,为村中一位患有多年眼疾的婶子施过针后,那位婶子甚是好心地将二人收留了。

那位婶子姓蔡,一门三屋的家里仅有她及她女儿住着。李忘生无意过多打扰,直言他们师兄弟二人只需要有处歇脚即可,哪怕是案头休息也行。但蔡婶很是热情,又道李忘生施过针后的她总算是重拾复归光明之念,如此大恩大德她无以为报,直劝李忘生不要推诿。
一来二去,李忘生只得应下,由着蔡婶领着她女儿将后者住着的屋子收拾了出来,引着两人进了屋。
蔡婶年过不惑,多年劳作压弯了她的脊背,也熬坏了她的双眼。李忘生此前在村中见到她佝偻身子脚步不稳的模样,便上前主动提出帮忙分担一些她背着的谷物,这才发现她还患有多年眼疾,初时仅是视物朦胧,到如今已经几近眼盲。
从前陆湘儿便医治过类似病例,李忘生亦记得那时陆湘儿是如何仔细告知他施针手法及用药须知,只是当下村中并无药铺抓药,李忘生便只能先行施针,暂缓蔡婶的目盲症状。
“忘生施针只能暂缓,最终根治还需长期用药外敷内用并行。”顿了顿,李忘生轻抚了几下蔡婶的手背,柔缓的语调很有安抚人心之用,“明日我给您写个方子,若是村中暂无相关药草,您只管同我提,忘生再想他法。”
闻言,蔡婶顿时垂泪,拉着她女儿直给李忘生磕头道谢,反倒让他手足无措起来,劝了好半天这才将人都劝了回去。

谢云流自始至终都坐在一旁喝着水,置身事外仿佛不存在于此般。
也只有在那蔡婶的女儿跪地磕头时,偷偷抬眸瞧了他一眼时才动了一下。
却是碗一搁,硬是敲出了不轻不重一点声响,吓得那小姑娘慌忙低了头,再不敢抬眸直视他们二人。
就连方才离开时,那小姑娘都是第一个迈过了槛,惧鬼怕妖似的。
好整以暇地看着李忘生关门回身,谢云流这才不咸不淡开口道:“我可不觉得那婶子承担得起治愈的药钱,若是她当真没有,你打算想什么「他法」?”
李忘生瞬时拧眉,而后也只得轻叹了声,行至谢云流对面坐下,伸手取碗想要倒水。
“我自会按照师父给的方子尽力为她治,所谓内服的药至多也只能起到安抚的作用,说到底经脉已然受损,施针也不过强弩之末。”
见他动作,谢云流便顾自将自己碗里尚存的半碗水递了过去,又道:“我倒是可以给她指条明路。”
李忘生手上动作一滞,一只手僵在空中接也不是不接也不是。在谢云流话音刚落的瞬间他便想到了这条「明路」是什么,但他说不上来心里到底是觉得好或不好。
说到底,他并非旁人,如何知晓旁人之所求。
只犹豫了一刻,李忘生还是老老实实接过了谢云流递来的碗,半碗水下肚,这才无奈地叹道:“万花谷那离魂的事儿,师兄应当还记得罢?在她眼中,此举形如背叛。”
不提这事儿还好,一提这事儿谢云流就无端气急。一时想起李忘生于他面前一音不错地弹完了《清平调》,一时又记得那离魂摔了那玉玦还满嘴咒诅,末了更是记得自己彼时初次听见李忘生喊别人「师兄」……
真是恼火得很。
冷了眼神,谢云流直道:“这又如何相同?那离魂同商陆是夫妻,这边是母女。从来送往华山意图拜入纯阳门下的,不是被抛弃的孤儿,便是血亲眼看着来的。我道没什么不同,亦没什么不好。”
“……”李忘生却沉默了,手指微曲着摩挲着手中的碗。
不算好的粗瓷,应是自家起的土窑自己和的陶土烧的,瞧着便是用了多年,却是杂色最少的、釉面最为完好的,哪怕是磕了个破口依旧无比珍惜地、将其放在自家女儿的闺房中,供她好生用着。
——定然是满心珍视的血亲,如何能随意割舍呢?

李忘生迟迟没有说话,谢云流也后知后觉想起来他似乎听人说过,李忘生幼时病重,被父母送往华山纯阳未果后,在落葬后才被陆湘儿所救,养至如今。方才他那番话,恐怕多少也往那人伤口上撒了盐,但他说都说了,也收不回来,再者,这确是他所思所想。
如此想着,谢云流抿了抿唇,目光不由得一沉,盯着李忘生那根无意识摩挲碗口的手指不出声。又过了一会儿,他对面那人才像是活过来般,开了口。
“……事关重大,这件事还是明日问过她们意思再说。若是那姑娘没有仙骨,这山高水远行了一趟,最后落了个空欢喜,怕是不如从来不知来得更好。”
强行压下将要脱口而出的「那便是她的承负」,谢云流硬是转了个调应道:“那——总归是到了长安,我看热心肠的万花谷弟子也不少,便是没有仙缘,也有他们看顾。”
李忘生面色不显,只默声颔首,松开了紧握着的碗。

有了这番对话,李忘生愈加不敢面对蔡婶母女,因而直至夜深,他才蹑手蹑脚往小厨房去,打算给自己和谢云流烧盆热水简单梳洗一下。
不想他才点上烛火,却见到角落阴影处有一团身影瑟缩着躲了躲,惊得他连忙举着烛台凑了过去,呵斥声未出,却在看清是谁后愣住了。
蔡荀环抱着自己紧贴着墙角蹲着,被火光惊扰时抬眸看来,双眼红肿,已然是哭过一阵的模样了。

*

见到领着蔡荀进来的李忘生,谢云流几乎想当场把后者丢到榻上教训一番。
难以控制语调中的不耐情绪,谢云流冷哼道:“怎的?你的「再想他法」中不会还有她以身相许你来无偿医治罢?”
比李忘生最先慌乱的反倒是蔡荀。她瞪着哭肿了的眼睛呆呆看着谢云流,然后连连摆手吓得语无伦次起来:“不是不是,阿荀、阿荀没有对李医师——”
“你最好说实话。”谢云流皱眉呛道,“方才我同忘生在说话时,你分明就在外面偷听,莫要以为我觉察不到。”
闻言不仅是蔡荀,就连李忘生都愣怔了一瞬,这才反应过来谢云流到底是仙门中人,进而又想起方才那番对谈内容,恐怕就是因为知晓了蔡荀在旁才会那般言说的了。
真的是,一如既往的……
唇边笑意不过一瞬,便被李忘生压了下去,他安抚性地将蔡荀引着坐下,想要给她倒水时被她拒绝了。
“我……我不想喝水……”
蔡荀低垂着头,声音越来越低,瞧着甚是窘迫,手指互相绞着,却说不出一句话来。俨然一副被谢云流吓得不轻的模样。

谢云流甚是不耐,他本来就打算借此让这个小姑娘知晓仙门之所在,至于她要不要去、如何去、去哪儿,都与他无关。
哪怕最后拜入纯阳,也不会在他门下。
但是现在李忘生横插一脚,他又不好将话说得太直白,不然这事到最后怕不是就要被李忘生捡去了。
他太了解李忘生了。
了解到让他有时会让他恼火生厌。
没等谢云流这头无名火消,那头的李忘生果然开了口:“你既已听见,那你——”“这样罢,我为你起阵测骨,省得往后你们白跑一趟。”
谢云流冷冷掐断了李忘生的话,手指在案头敲了两下,每一下都能看到蔡荀在对面抖了抖身子,最后那句落下时,蔡荀满脸愕然和茫然地抬头,看着谢云流呆住了。
在谢云流越来越难看的脸色变化下,蔡荀终于泫然欲泣地点了点头。

李忘生也是没想到,他有生之年还能再见一次起阵测骨。
最初的记忆,和再度的回忆都已经被锈蚀破败,他非是不愿去想,只是当真记不清了。因而他垂手站在谢云流圈出的气场外、看着跪坐在一片水光中那道瘦弱身影时,竟然心生恍惚,一些遥远的画面片段式地在他识海中泛起。
——「用尽方法换他脱离仙门,最后又把他送回纯阳,你这叫白费力气。」
说话的人周身笼在兜身黑袍中,就连声音都隔水断雾般朦胧,可他却始终觉得那人熟稔得很。
——「师兄天资卓然,任由他以凡人之身虚耗,贫道到底不忍。」
这个声音熟悉又陌生,竟像是他自己的声音。只是说话之人形容憔悴,满头白发却一丝不苟地束于冠中,站得笔直,却让人觉得他浑身是伤。
——「……他知晓始末后必不会感激于你,说不定还会恨你。」
那黑袍人只冷冷丢下这句话,便将怀中被团布裹着的什么递了过来。
——「这句话你从前就说过。贫道只言,我行我道。」
似乎是他的那个人接过,视线下垂,竟是个被锦布团裹的婴儿,熟睡过去的模样粉装玉琢的,双拳紧握,眉间似乎也有些微蹙。似乎是他的人忽生出一丝悲凉,手指轻戳了戳那婴儿眉间,才见到那孩子松了眉头。
——「……你这不是「行我道」,你这是入了「我执」。」
那黑袍人咋舌出声,语调甚是不耐,只是不知为何,那人这般同自己论道,反倒让似乎是他的那个人心生愉悦。
——「未想贫道一生修道,修到最后竟被如此定义,也算是新鲜体验了。」
那黑袍人不语,过了许久,似乎是他的那个人才听见那头的人闷声开口,却是话音方落身影便消失不见了。
——「……还不到你盖棺定论的时候,别人皆无法为你定论,我也不行。」
似乎是他的那个人心中不明,却仍端着淡笑,将怀中婴儿搂得更紧了些。周遭似乎疾风摧雪,天寒地冻间,一片白茫茫。
——「是么?那岂不是贫道之所幸?」
寒风卷过似乎是他的那个人穿着的衣衫,那身代表着玉虚真君的道袍被卷起绣满银边的衣角,眼前所见便是纯阳山门。
天地皆白,似乎是他的那个人的身影几近要融于雪中。

*

思绪拉回时,李忘生这才发现自己正被谢云流揽在怀中,整个人在大口喘着气,无措抬头。不想仅这一个小动作顿时引来了后者的注意,那人垂眸瞧了他一眼,想骂人的情绪已经写满眼底脸庞。
“李忘生,你的识海到底怎么回事!?刻满禁锢术法就算了,如何连你自己的灵力都不肯放进去?”
感觉自己浑身就像是从水里捞出来般,李忘生这才后知后觉反应过来这应当是方才他失去意识时流的冷汗,虽说已然回过神来,但他却好像松了口气般彻底软了身子。谢云流手臂一紧,更是怒从心来,直接将人打横抱起,稳稳当当放在榻上。
一旁还站着惊慌失措到说不出话的蔡荀,小姑娘脸色煞白地紧盯着李忘生,举着手中粗巾不知该不该上前。谢云流睨了她一眼,不容分说吩咐道:“你去烧些热水来。”
蔡荀呆愣地看着谢云流不为所动,直到谢云流很是不耐地又重复了一遍,才慌忙应声转身出了屋子。

周围忽然安静了下来,李忘生一度觉得自己仍在玄潭狱中、在那毒池里下坠。
识海被搅得一团乱,还因着有灵力试图探入而激烈反抗过,如今正撕扯着李忘生,将他推向不可见的深渊。
却是手心倏忽一紧,有什么触之冰凉后又温热的东西握住了他。
半梦半醒地睁开眼,李忘生只能看见谢云流一个人。

谢云流。
他的师兄。
他的满心欢喜,只想捧给的那一人。
也是他仙骨折损形容枯槁须发尽白一生耗尽后,最后一个见过的人。

*

李忘生在看他。
又好像不是在看现在的他。

莫名浮上心头的想法让谢云流本就焦躁的心情愈加愤懑,握住那人的手不禁加重了些,眼见着李忘生露出吃痛的表情这才松了口气,一撩衣摆挨着那人坐在了榻边。
“识海被禁锢也是仙骨折损的后果么?”
尽管谢云流已经让自己的语气尽量平静,但李忘生听起来还是在责备他,不由得勉力笑了笑,淡声应道:“不全是。”
“不全是?还能因为什么?”
“……”李忘生默声片刻,思考着是否该对谢云流直言,如今自己在这人面前似乎可信度并不高,但若是再不谈及,恐怕谢云流当下就会斩杀了他。眼风扫过空无一人的屋子,李忘生这才轻声道来那日他前往玄潭狱去救谢云流的始末。
谈及那封向他求援的信,谈及那个自称不染的欢喜禅门人对谢云流施下的血咒,谈及他是如何被谢云流击落了水、又是如何被那引魂人救起,谈及他如何背着谢云流由那引魂人开星门离开鬼域。
最后便是追兵将至,他用画影镜将二人仙骨交换、独自一人面对仙门惩戒。
那禁锢识海的封印术法,一部分是他在换骨时觉察到谢云流识海中残存的欢喜禅术法,强行将其抽离刻入仙骨一并换了过来,再自行对自己的识海落印结封。尽管这部分术法并不能让那道血咒消失,但经年累月下来,他的记忆早已被锈蚀得残破不堪了。
而另一部分的禁锢术法才是来自于仙门的惩戒,以此阻断这副仙骨再度修行、再入仙门的可能性。
李忘生说得很慢,其间多次还因着记忆模糊只能通过前后推断一二,但他自觉自己隐瞒谢云流太多,或许如今是时候与那人坦诚一番,因而他虽然时停时续,但尽量说得详尽,事无巨细皆向那人一一坦诚。
蔡荀在中途折返过一次,是来给他们送热水的。
只是谢云流并无心搭理她,李忘生温言谢过后,那个小姑娘也只敢将冒着热气的水盆搁到了案头,连近身看一下李忘生都不敢,最后还是被谢云流的冷眼吓跑了。
待到李忘生将诸事道尽时,案头那盆热水早已凉透了。

“……忘生将师兄的剑穗绑在了忘生的剑鞘上,最后一并交托给了那引魂人。”
落下结语,李忘生心思难定地看着始终沉默不语的谢云流,不知那人此刻在想些什么,又或许是都没想,只是在安静听着罢了。张了张嘴,最终李忘生还是决定不要告诉那人自己的始末为好。
只因为他心里多少还是认同那引魂人所言的,「他知晓始末后必不会感激于你,说不定还会恨你。」
然而很遗憾,谢云流并不是那种会任由李忘生自行结束的人。
“你说,你将我交托给了那个鬼吏,那么后来呢?后来我又是如何去的华山、如何进了纯阳?”
谢云流的语气越是冷静,李忘生便愈加觉得不安,可是那人面色如常,就连眸底的光都一瞬不动。李忘生还未开口,谢云流冷了语调又再追问道:“——还有,那你呢?李忘生,你的终末又是什么?”

就知道会是这样。
李忘生叹着气阖眸,在心底反复思考着斟酌着字眼,最后只得实话实说。
“……气海荡尽,仙骨俱损,忘生不日便须发尽白仓惶老去。而后于某日、大限将至之时,将已然转生的师兄……送至纯阳山门。”

——————————————————————
一些备注:
① 终于把前面埋的钩子回收得差不多了。关于送小谢上山的老者的描写在第二章,小谢当时的判断是吕岩,可惜很抱歉,并不是。
② 关于血咒的事情,也在第十九章和第二十二章里面借由小李的回忆以及引魂人的告知详细写过了。因为小李已经将其封住了,所以这东西目前的作用就只是让人丧失记忆。
③ 这个大章的题名“云之君”取自李白的《梦游天姥吟留别》,意思是云中的神仙们。用在这个大章就是想要回收一下「前尘」,最后还是要顾好「现在」的。
一生只耽于一种情思系于一人,如何又算不得尽得所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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段小小 | 前天 14:23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三十四章 云之君(二)

谢云流始终认为,李忘生待他同待别人,当真没有什么不一样的。
纵使如今仔细听来当年往事,他亦是这么觉得。
只因做这些事的人是李忘生,那些看似刻骨铭心的诸事都会从根本上淡了意味。
谢云流不吝猜测,若是换做旁人,李忘生依旧会如此掏心掏肺、尽力周全。
并不因为他是「谢云流」。
只是因为他是他「师兄」。
这其中的微妙差异,便是他与李忘生纠缠多年终无果的根本。
——一旦他不再是那人的「师兄」了,那人便会连与他相交都宁愿舍弃。

他们之间,从来就不会是对饮风月的旖旎梦境。
便也就始终做不成你情我愿的赤诚相对。

*

谢云流决定去烧第二趟水时,李忘生已然昏睡过去了。
眉头紧锁,双手握拳,一看就是睡得很不安稳。
决计不将这件事算在自己头上的谢云流心安理得地将怀中人扶坐起身,甚是耐心地按过那人颈间锁骨上的点滴痕迹,满是餮足地轻唤了声:“忘生,醒醒。”
那人本就睡得极浅,被他这么一唤,倒是有了些反应,只是到底疲累过头了,只是闷哼了几声,权当做是应了。他也不恼,自顾自续道:“那丫头烧的水完全没用上,我再去烧一盆来。”
提到蔡荀,李忘生这才清醒过来。抬眸看了眼天色,下意识问道:“几时了?”
“丑时刚过。”谢云流应着,凝神释了些灵力探查后又道,“都睡下了。”
闻言李忘生又露出了那副一言难尽的神情,哑着嗓子在榻上摸着什么,“我只道师兄清修多年,一生情思只系于修习剑术上。”
顾自披衣的谢云流一听,顿时笑得眉眼舒展,用着他随手摸到的李忘生的发带将一头墨发扎成了马尾样式,随即翻身下榻,垂眸看着还在茫然寻着自己玉簪的李忘生。
“师弟,与我同修,你不吃亏。”
“……”
怎会有这般不讲道理之人。
摸了半榻的凌乱都没寻到,李忘生身子发懒已然放弃,只得闭嘴阖眸,当即决定不同谢云流逞这口舌之快。

待到谢云流去而复返、提了一桶热水推门进来时,一眼就看到李忘生靠坐在案前写着什么,他只消一想便猜到应是要交予蔡婶的药方。
“你当真要给她留方子?方才不是说了,那丫头并无仙骨,你就算费尽心思换了药让她勉强撑着,也是熬不过几旬的。”
握笔的动作一顿,李忘生抬眸看来。谢云流亦不回避直视回去,终是他师弟最先移开了眼神:“……若是置之不理,忘生于心有愧。”
“若是你尽心尽力医治但于事无补,日后她却因此记恨于你,你又如何?”
勾笔落下最后一画,李忘生搁了笔任由墨迹晾干,偏过头来看着谢云流笑道:“从前师兄从不在意这些事情。如今忘生也从不在意这些事情。”
“也是。”谢云流随口应着,目光扫过李忘生上下,最后落在他束发的簪子上,倏忽一哂,“你自己摘的簪子你便寻得,我摘的你便寻不得了?”
意识到这人说了什么荤话后,李忘生顿时面上生热,但仍咬着牙应道:“师兄,有道是适可而止——”“我说了,你不吃亏。”
慢条斯理将他之前下榻前便顺手抄走的玉簪从怀中取出,谢云流漫不经心地拔掉了李忘生如今用来束发的他的银簪,将那枚玉簪递到了李忘生跟前,也掐断了那人想要说的话。

最终,李忘生只得顺从地用自己的玉簪束发,默声梳洗起来。

*

尽管折腾了一夜,翌日谢云流和李忘生依旧在卯时未便起了身。
乡野山村的晨曦总是来得很早,天方蒙亮,便能听见往来行走的农忙声,交织夹杂在推门掩窗的互相招呼间。
是蔡婶来敲的门,她给谢云流和李忘生备了一些简单的清粥小菜,最后还甚是用心地特意温了一个鸡蛋搁在碗里。
从前苦修时期他们二人可是什么都吃过,最难忘的也不过就是彼此初掌勺时从黝黑的锅里捞出来的未知糊团。再后来李忘生克己守规过午不食后,谢云流便也不再寻他一同吃喝,如今比邻一道进食确是稀事。
可惜围桌的不只有他们二人。

蔡荀自落座后便一直端着碗闷不吭声,无须仔细打量便知道她满腹心事又不能说,席间只敢偶尔抬头匆匆瞟一眼谢云流,更多的还是安静。蔡婶许是瞧出了端倪,待到谢云流捧着碗碟跟在蔡荀身后离开后,她将李忘生偷偷拉到了一旁。
蔡婶端的是惴惴不安神情,语调也满是担忧:“医师不要觉得老婆子嘴碎,主要是昨夜我睡得浅,隐约听见阿荀她进出屋子数次,也不晓得到底是什么事情。就是想问问,只是问问而已,李医师昨晚也有见到阿荀么?”
李忘生微征,又仔细想了谢云流这般性情,他们歇下后必定会铺设气场闭塞视听,那蔡婶提及的便只能是他在小厨房遇见独自苦恼的蔡荀、而后将其带回屋子后的事了。
念及此,李忘生踌躇了一瞬,不想蔡婶似是误会了什么,一个着急便抓住了李忘生的手,急不可耐地叨念道:“难道说阿荀她跑到你们屋内去了?她年岁小,这里偏远,久不见外人,她只是好奇而已,李医师千万不要放在心上!”
安抚性地拍了拍蔡婶的手,李忘生的语气不自觉放缓了许多,柔声道:“蔡婶您不必担忧,昨夜……忘生只是恰好有一些事需得阿荀姑娘帮忙,于是叨扰许久,让您担心了倒是忘生的不是了。”
蔡婶闻言这才缓了脸色,却又换上了另一种担忧起来:“李医师的师兄……瞧着很是个人物,不知年岁几何?可有婚配?”
李忘生一愣,不禁哑声失笑,心中暗自摇头,直感蔡婶这是要来探他口风,想给谢云流说亲去了。蔡婶听了李忘生这声笑,倒显得羞惭起来,略显窘迫地支吾道:“真不是老婆子我贪得无厌,只是瞧着阿荀对那位医师很是上心,所以……”
无声摇头,李忘生只得淡笑应道:“师兄他已过而立有余,家中倒是没——”“李忘生你当真是白眼狼,翻脸不认人很是一套。”
突然插进来的声音让在场的二人皆是一愣,抬眸看去时,一个愕然,另一个只剩苦笑。

谢云流还在慢悠悠将方才挽起的袖子放下,一面按压抚平着上面绣纹,一面瞧着李忘生冷哼出声,迈了几步便行至李忘生和蔡婶跟头。
李忘生也不知方才的话他听去了多少,又或者……他师兄耳力极好,怕是全都听去了。
包括李忘生将要说的「没有」。
蔡婶这才回过神来,慌得不知如何开口,只得看向李忘生。李忘生垂眸瞧见这求助眼神,直觉自己或许才是那个更需要旁人来救的。
勉力撑起如常淡笑,李忘生将袖中收着的药方递给了蔡婶,耐心说道:“这是我给蔡婶您列的方子,某些药材亦举了一些药性相似或相近的参考,你拿去药铺给掌柜仔细查看,照单抓药即可。”
蔡婶忙不迭收下,念起方才被截断了的话题,瞄了眼站在一旁似笑非笑的谢云流,顿感还是不要继续为好,于是连连应声便寻了个话头要走。不想谢云流听后却又轻笑,出声留住了她:“谢某虽无妻儿,但往后也不会有了,就不劳烦惦念了。”
“……”
看来方才果然是都听见了。
李忘生一阖眸,不忘补充道:“……若是药铺掌柜的有什么要增补的,蔡婶您也可以递个消息予我,阿荀姑娘知晓如何做。”

蔡婶的身影消失在门扉后,谢云流将手一摆,语气不耐道:“如何一个两个都将心思打到我身上?不该是瞧着你面善耳根软,全都往你身上招呼么?”
李忘生轻笑:“是往忘生身上招呼了,只不过全是问询师兄你的。”
“眼光不差。”谢云流如此断言道,“但眼神不行。”
“是么?”李忘生应声,唇边笑意不减,“可是阿荀姑娘同师兄你说了什么?”
“阿荀……姑娘?”
似笑非笑的表情,语调古怪的略略上扬,谢云流一抿唇,身子往一旁矮墙上靠去,灰瓦遮出的阴影下,他半身明亮半身阴霾。
“说了一些胡话。还有一些有意思的事情。”

*

谢云流指的胡话便是蔡荀拐着弯儿旁敲侧击想要知晓他同李忘生到底是什么关系。
也不怪蔡荀会起疑,加之谢云流本身也无意遮掩,任谁昨夜见了那般景象都会多想。李忘生忽然理解了安枳那日在藏剑山庄为何会那般言说。
然而关于这部分,谢云流所言寥寥,甚至无论蔡荀问他什么,他都几乎不回答。
只在蔡荀踌躇不定问出「谢医师同李医师感情似乎甚好」时,不咸不淡地反驳了句「没有似乎」。
对此,李忘生没有什么想说的,也没有什么想问的,权当没听见。
而后,谢云流这才谈及蔡荀同他讲的一些有意思的事情。

不是马嵬村这边的事情,甚至都不是马嵬驿周遭发生的事情。
是在成都城附近、被称为灵泉村的地方。
是说蔡荀虽是女子,但自小无兄无父,便跟着蔡婶一道劳作耕织。马嵬村偏居一方,原本只是穷山僻壤之地,却因着「一线天」化境成秘后,偶有仙官途径借道,但基本都不会久留,更不会借宿。因而蔡荀只见过行色匆匆的御使各类法器的宽袖长袍的俊俏之人,却从未敢同他们攀谈。
只有一回,也仅有那一回,马嵬村来了个外人。
蔡荀也记不太清那人生得什么模样,只隐约记得是个极好看的姐姐,穿着一身素白长袍手持拂尘,垂纱曳地,一双眸子顾盼生辉,甚是动人。
那个姐姐是几日前突然出现在村口的,也仅是询问了她此地是何处,又道自己将往灵泉村去,去寻一个人。若是将来有同样装束的人来问起她,便可向他们指引一二。说罢,那个姐姐还将一支银钗交给了她,权当做信物。
蔡荀并不知晓这些话是什么意思,往后也再没有仙官来过,自然也没有人向她询问过那个漂亮姐姐的事情。而且她隐约听说,那个灵泉村附近有什么了不得的地仙隐居的古冢,听着便觉得古怪得很,不是什么好地方,于是这件事很快便被她抛之脑后了。
直到前天,有从广都镇借道扶风郡却在中途迷了路的信使、在马嵬村歇脚小憩时同他们言及,那灵泉古冢中的地仙大人要娶亲了,这几日全是往那边去的好事之人,蔡荀这才恍惚想起,似乎有过这么一个人,曾交托过她几句话。

谢云流话音方落,李忘生陡然脸色一变,惊呼道:“这位仙官的描述听着不就是——”
“是的。”颔首认可了李忘生的猜想,谢云流沉了语调,“见过那个银钗后我很确定,那个仙官就是失踪了的于睿。”

*

谢云流和李忘生是在午后提出要走的。
蔡婶甚是惊愕,还好言相劝了番,但他们二人去意已决,便也不再多说,只拉着李忘生将药方又仔细询问了一遍。蔡荀却是敛了性情,似是觉察到他们的离去或许同自己脱不了干系,如何都跟她同谢云流提的话有关。
然而谢云流无意解释,李忘生又分身乏术,直到他们二人已然出了村口,蔡荀都没有再同谢云流说过一句话。
她懵懂地想,或许这就是谢医师同她讲的,她没有仙骨,所以,也就没有仙缘罢。

出了马嵬村,又往空空寺的方向行了一段,寻了个无人之处,谢云流再度催动神行千里术法,直往蔡荀口中提及的灵泉村而去。
再度睁眼时,他们似是处于一座深山中,谢云流测算过方位后才确定,他们应是在灵泉村旁的灵泉山中。
密林参差,野草荒长,林中不见鸟鸣,只有偶尔传来的虫鸣阵阵。即便如今正是午后日光最盛时,那遮天蔽日的茂密枝丫亦覆盖严实,仅余斑驳辉光映照着林中飘舞的不明昆虫,透出股瘆人气息。
李忘生深深地望了眼似乎没有尽头的密林,抬头很是认真地问了句:“清虚真人因何会来这里?”
谢云流蹙眉思忖片刻,这才犹疑开口道:“多年前,她曾同我提过,她在龙门荒漠救过一个人,这个人后来成为了她的挚友。后来在某年某日,我同她一道远赴唐门应约,曾经借道灵泉村暂歇,她似乎说过,她挚友有旧识就隐居在灵泉山中。”
顿了顿,谢云流的语气又不甚确定起来:“但她只是随口一提,我亦从未放在心上,因而到底是不是这里、有没有这个旧识我也不太确定。至于那丫头口中的「地仙大人」,我更是闻所未闻。”

按《仙经》云:“上士举形昇虚,谓之天仙;中士游於名山,谓之地仙;下士先死后蜕,谓之尸解仙。”
一如谢云流和李忘生当初,便为天仙;而月影宗宗主肆意外显的登仙传言,便是借用了尸解仙的传说。而所谓地仙,便是指代那些不入宗门、自行修行的散修们,在得道领悟后仍是不列仙位、隐居人间。
无论哪一种方式皆是修行所得,原本并不会区分高低贵贱,只是天仙难得,尸解仙仅存于传说,这才在世人眼中凸显出地仙的玄妙之处。
是以谢云流初时听说这位地仙竟然觍着脸自称「真君」在灵泉村呼风唤雨时内心毫无波澜,只是事涉于睿、如今又闹出了个娶亲观礼,他才觉出一丝不对劲来。
——且不论那地仙修行所得为何,这灵泉山瞧着就不像是洞天福地所在,反倒像是大凶极煞之处。
将心中疑惑道出,谢云流末了不忘又提了嘴:“堪舆观星非我所长,但此处地脉灵力薄弱,反倒是阴邪之气愈盛,如何都不会是能修得大道的地仙久居之地。”
即便李忘生没有灵力也能隐约感知到阴恻恻的气息,他们二人不想多留,即刻决定改道下山,往灵泉村行去。

*

出了山道,又至官道,方觉出烟火气来。
也不知是那所谓「地仙大人」属实淫威极深,还是地处关口驿旁的途径之处,谢云流和李忘生一路行来,愈是接近灵泉村愈是能瞧见不少人往那里过去。即便是村外数十里外的茶馆都坐了几桌人,他们歇脚落座时纷纷抬头望了一眼。
谢云流半倚桌边敲着案头吩咐小厮只管沏壶热水即可,他们喝完歇好还得赶路,耽误不了一点。后者连声应着,殷勤地又询问了可要备些干粮,这个时辰赶路可是要露宿野地了。谢云流眯着眼睛却笑道他们往广都镇去,时辰算得刚刚好。
如此,周围那些肆意打量他们的目光才算是消停了些。待到热水上来,已经各说各的去了。

给自己倒了一杯热水后,谢云流又将盛了热水的茶壶递给了李忘生,在那人伸手来接时近身挨了过去:“你别说,这「地仙大人」当真好大排面。”
李忘生不语,顾自倒水,举杯跟前轻轻吹了吹,不动声色往谢云流那边靠近些许,低声应道:“师兄可是瞧见有仙门中人了?”
谢云流闻言唇边笑意愈浓,又往李忘生身边凑近了些,如今半个身子几乎是挨到他肩头贴在他耳边轻笑道:“师弟,这都让你看出来了?那他们易容的术法修得还是不够。”
拂过耳畔的吐息太过温烫,李忘生不禁略侧目,又被这极近距离下无限放大的笑颜愣怔了一瞬,这才淡声道:“若只是些寻常百姓,还不至于被师兄你这般刻意提及。”
谢云流寻思着也是,便顾自颔首应道:“这里离广都镇不远,勉强算是个途径路口,我说我们往那边去便是不想引得这些人注意。不过方才他们应该亦瞧出了我是仙门中人,只是不知这些人是否就是月影宗门人。”
听到这里,李忘生这才想起周不渡曾言及他们若是踏入南疆,自有月影宗门人为他们指引来寻她。之前他们在马嵬村借宿时并未遇见仙门中人,如今近了南疆腹地,确是存在这个可能。
李忘生抿了一口水,回望时眼风扫过谢云流身后:“既然师兄说了我们会往广都镇去,不若今夜暂且就往那边行去?”
“那可不行。”谢云流索性换至李忘生身侧坐下,一手勾着他右肩头将半个身子挨了上去,懒散笑着,“原是一点兴趣全无的,如今我倒是生出了点兴致。”
“看人娶亲?”
“看人娶亲。”
瞥见李忘生满脸的不解神情,谢云流一如往昔听那人弹琴时的漫不经心半垂眼眸倚着,指尖有一下没一下地点在案头,后半句这才在李忘生耳边慢慢道出,用着只有他们两个才能听见的声音:“于睿失踪多半与此有关。”
心底一凛,李忘生面色不显,但交握着的手指已然收紧,他屏了口气缓缓吐出,这才故作自如道:“想要进村,观礼可不能是由头。”
谢云流闻言便知李忘生已然猜到他所想之事,只是他师弟这般一本正经同他商讨事情的语调过于熟稔,不禁令人怀念。谢云流不自觉柔和了眼神,并不应声,只是懒了身子倚在李忘生肩头,不紧不慢地摩挲着李忘生袖口绣着的卷云边。
李忘生不得回应,心中疑惑,又见谢云流故意做着这般亲昵姿势,更是不解,只得僵着身子端正坐好,动弹不得。忽然腰间一松,李忘生下意识垂眸去看,却只见到一道黝黑身影从他身侧木桌下窜出,手中似乎捏着什么撒腿就跑,一摸腰间这才迟迟发现自己的钱袋应是被那人顺走了。
这番动静自然引来了谢云流注意,只是他的反应似是早已预料,一弯眉,煞有其事地对李忘生说道:“由头这不就来了?”
说罢,拍桌而起,拉着李忘生就大张旗鼓追着那小贼去了。

即便那小贼得了熟识地势优势,但在谢云流面前还是过于幼稚莽撞了。
钻了不消几个土包矮巷,那小贼便被谢云流拎着领子丢到了李忘生跟前。谢云流双手抱胸往前一站,随身佩剑早已去了掩饰悬于一旁,任谁瞧了都只能缩着身子贴紧墙根,怯生生看来的眼神中还带着愤怒和悔恨。
瞧着估摸只是十岁有余的少女。蓬头垢面,衣不掩体,一双满是淤泥的手死死攥着方才偷来的钱袋,抠在绣线上的指节发白,不断后退的赤足隐有血痕,甚是狼狈。
李忘生眉间微蹙,半蹲下身子刚要说话,却见到那少女很是惊恐地又向后缩了缩,后背紧紧贴在泥墙上,口中不住叨念着什么。
她的声音虽然轻,但似是惊恐过度只剩下无意识动作,反复多次后,谢云流和李忘生总算听清了她在说什么。
——「地仙大人要娶亲了,所有人都要送礼,所有人都要。」
默声抬头看向谢云流,后者得了眼神,只是无声摇头,示意他不要轻举妄动,这才挥手收了剑。那个少女仿佛受惊的鹿般,瞪大眼睛紧盯着那柄长剑流水般收入谢云流的宽袖中,抠着钱袋的手指愈加收紧,红着眼咬着牙浑身发抖起来。
没头没尾地,那个少女忽然开口:“……你也是地仙大人?”
谢云流和李忘生俱是一愣,谢云流双手抱胸睨了那少女一眼,不咸不淡道:“「也」?”
那个少女顿时一抖,又反复念叨着「不是我」「我不知道」,再度陷入惊惧之中。李忘生见状只得又往那少女身侧挪了半步,又在她突然看来的眼神中顿步,只向前摊开了手,示意自己并无恶意。
“我只是一介普通医师,与师兄一路行医途径此地,并不知晓你说的「地仙大人」。你的脚划破了,要是继续任伤口恶化下去,你会生病的。”
李忘生不敢多言,只捡了些那少女或许听得懂的话说。许是他瞧着确实太过温和柔善,那少女抖了抖身子盯着李忘生看了许久,这才喃喃应道:“我没钱,不需要看病。”
见她总算是卸了防备,李忘生这才淡笑着又道:“不收你钱。忘生一路义诊,那钱袋中只有些许碎银,你拿去换些吃食也好。”
提及手中钱袋,那少女顿时又警觉起来,将那钱袋又往怀中塞了塞,目光自李忘生脸上扫向谢云流,却在触及到后者的瞬间被吓得转了回来。
“我不能买吃的,我还得给「地仙大人」送贺礼。”
谢云流也是耐性耗尽,冷笑道:“这位「地仙大人」还问你这般流荡之人收礼啊?”
那少女闻言却怒,赤红双目霎时流下泪来,哑声喊道:“「地仙大人」会仙术!只要让他高兴了,哪怕是饿死了病死了他也能救活过来!”

眸底一冷,谢云流和李忘生皆是面色微沉。一对眼神,李忘生率先开了口,语调仍是温柔,但语气却带着不容回绝的寒意。
“你说的这事儿,当真发生过?”

一生只耽于一种情思系于一人,如何又算不得尽得所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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段小小 | 9 小时前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三十五章 云之君(三)

谢云流拎着油纸包好的肉包折返时,远远便瞧见巷口处、那一大一小的身影被一群孩子围了起来。离得近了还能听见其中几个嗓门大的在那边吵嚷着什么,听着似乎与偷了他们东西的那少女相熟。
“阿娘都快病死了!她也是没有办法了!只有地仙大人能救阿娘了!”
一群孩子中,只有一个看上去十五六岁、生得格外壮实的少年最为硬气,一手护在那少女身前,一手攥拳望着李忘生。李忘生只垂手站着,眸光自一众人脸上掠过,这才淡笑着开口道:“如何生病了却不问医?我虽不才,但也是个医师,不若让我为她阿娘看看?”
那个少年闻言愈加警惕起来:“非亲非故的,你会这么好心?”
李忘生想了想,颔首又道:“确是难以取信,但既然你说她阿娘病重,多一个人看顾也好过就这么耗着,不是么?再者,便如你所言地仙大人有那仙术救人,但等到你们筹备贺礼又会废去不少时间,如今我与师兄眼下便有机会帮忙照看,权当作是试一试又何妨?”
一番话说下来,言辞恳切,善意十足,那少年立时犹豫了起来。他后退了半步,挨到那少女身边,悄声问了些什么,却见到那少女摇了摇头又点了点头,那少年才算是放下心来。收了拳头,回身扶着那少女的胳膊搭在他肩头,对着李忘生头一扬,便是示意他跟上。
谢云流眸光一敛,眼风扫过四周,抿唇不语一道跟了过去。

到了那方破屋,谢云流和李忘生才算知晓那个偷了他们钱袋的少女名唤蔻子,同那少年以及其他孩子都是孤儿。
自当今圣上坐上那把椅子后,这世间便天灾动荡不断,地脉灵力的流向普通凡人根本感知不到,他们知晓的只有这天是一时旱着一时又暴雨连夜,旱死了地里的苗,又涝坏了他们的田。饿死了许多人,撑到最后也只剩下流离失所的结局。
他们的阿娘将他们这些无家可归的孤儿捡了去,拼着自己没得吃了也要给他们省下一口。古怪的是,多年积劳成疾尚未压垮她,却在某日突然好端端地就这么昏睡不醒了。初时蔻子他们也寻了村中医师查看,可是医师左右看不出什么病症来,她们亦掏不出更多的钱抓药,最后只能这么眼见着阿娘一天天睡下去,束手无策。
便是在这个时候,他们听闻灵泉村的地仙大人近日娶亲收礼,若是讨了地仙大人欢心,自会用仙术回报予你。
他们还听闻灵泉村的宋二便是被地仙大人治好的。从一个瘫痪在床的将死废人,变成能够下地自如行走,大家皆道是脱胎换骨、重生一回了。

李忘生反复咀嚼着孩子们口中所言的「脱胎换骨」,看向躺在床上一动不动、仅有微弱呼吸的妇人抿直了唇。
谢云流凑近了李忘生身畔,虚握了一下他的手,随即轻笑了声:“怎的手这么凉?你这不还没给人家看顾么?”
李忘生若有所思地一拧眉,回身柔声吩咐这群孩子去烧盆热水端来,又举了几味山中常见药草的名字和模样,让他们各自去寻,末了特意留了那个领他们过来的少年下来。
那位名唤甘子的少年默声关了门,抱着李忘生的药箱惴惴不安地看着他行至那妇人榻边坐了下来。
为那妇人搭过脉,李忘生眉间蹙得愈紧,抬头望向了谢云流:“师兄。”
这个表情再加上这个称呼,谢云流直觉李忘生话中有话,默声走近,手还未抬起时便被李忘生抓住了手腕,牵引着点在那妇人额间。
只听见李忘生的声音轻不可闻:“她似是失了魂魄。”
这话一出,谢云流登时想起了昔时万花谷中所遇,心中了然,不动声色地并指念诀,想要如同当初对待商陆那般唤魂招魄。然而水色灵力自那妇人体内走了一遭复归指尖时,谢云流脸色一沉,垂眸看着李忘生摇了摇头。
“她生魂早已离体多日,还未咽气全靠这副仙骨在吊着。”
“仙骨?”李忘生一怔,追问道,“她是仙门中人?”
收回手,谢云流眼风掠过屋内家徒四壁的景象,冷了语调道:“应当并未投身仙门,但被人施过术探过骨,识海洞开,仅余一魄尚存。”
心中一惊,李忘生不禁看向甘子问道:“你们阿娘这般昏睡多久了?”
甘子仔细思考了一番,这才颤着声应道:“好、好像已经七八天了。”
“……”
李忘生的沉默让甘子倏忽意识到了什么,药箱也丢到了一旁,直扑过来抓住他的袖子急切追问道:“可是阿娘不好了?你也没有办法救她么?”
谢云流想要去拦的手被李忘生挡了一下,他倾身向前双手握住甘子的手,抿了抿唇,这才柔声叹道:“……她失魂太久……恐怕……再难归体苏醒了。”
甘子大惊失色,瞪大了眼睛仿佛没有听懂般又将李忘生的话重复了一遍,喃喃间忽又猛地回神,粗暴地甩开李忘生握着的手,又觉得不够解恨地张口就咬。
不过片刻,便是见了血。
反应过来的谢云流被李忘生拦得死死的,甚至带了些恼意瞪了李忘生一眼:“你这又是做什么?”
李忘生吃痛地微蹙眉头,又很是坚决地用那只没被咬的手推了推谢云流,垂眸看向甘子又道:“你若有恨,发泄出来也好。可我有一个问题要问你,还望你能如实相告,这样我们也好知晓你阿娘到底是为何变成这样的。”
少年抬眸瞪来,满溢的泪水迷了眼,嘴里却丝毫不肯放松,磨着李忘生的虎口血痕又重了几分,恨恨道:“你是骗子!我才不信你!”
宽袖翻飞,长剑顷刻入手,还没等谢云流出手,李忘生赶忙侧身一拦,却感到甘子忽然松了口,摇摇晃晃站了起来,一面喃喃自语一面转身推门而出。
少年最后反复念叨的,竟是向那「地仙大人」求祷之言。

待到其他孩子返回时,甘子都没有回来。
李忘生将方才同甘子说过的话又同那些孩子复述了一遍,除却已然模糊懂事的蔻子外,剩下的幼童皆是懵懂模样,只是围着那妇人痛哭流涕,半句话都说不出来。
李忘生好言相劝了一通,收效甚微,那些孩子并不理解他口中所言到底何意,只知道他们的阿娘应该再也不会醒来了,因而只是撕心裂肺地哭着。蔻子亦是哭红了眼睛,半个眼神都不给他们,谢云流和李忘生在一旁候了一会儿,最后无法,只能默声离开了。
不想他们才离了那破屋不远,身后便响起了一个怯生生的声音,还带着点哭腔的哽咽不清。
“我是在灵泉山脚寻得的阿娘,她是为了我们挖野菜去的。”
回头望去,蔻子追着他们跑了出来,却只敢离他们数步远,手里还攒着那个钱袋,眼神怯懦,语调哀戚。
李忘生闻言只是默默点了点头,便见到蔻子皱着鼻子又流出了泪来,她一言不发地回身快步跑了回去,末了还狠狠带上了门。
暮色斜阳,照了一地凄凉。

*

进了灵泉村,娶亲观礼的热闹气氛便愈加浓厚起来。
灵泉村虽不大,但依山傍林,很是隐秘深邃。村子南边便是供奉着那位「地仙大人」的土地庙,据说求考运与问姻缘很是灵验,庙前那颗大榕树上挂满了红笺木牌,风吹作响,很是热闹。
如今村中户户挂红结彩,放眼望去满目赤红,夹在这深山密林中,甚是诡谲。
村中往来行走的人不少,多是近郊村落的农户装扮,亦有不少如谢云流和李忘生这般宽袍大袖的外来客,因而他们二人混入其中也不觉稀奇。

谢云流冷眼瞧着在前缓步走着的李忘生,目光在他左手虎口的齿痕上停驻片刻,还是加快脚步追了上去,一把握在那人腕间。
李忘生一惊:“师兄?”
谢云流冷了语气:“我从前还觉得你说「这样的事情遇过不少」是夸大其词,如今看来确实如此。”
思忖片刻,李忘生这才意识到谢云流说的是彼时他们重逢之初、于那荒山野洞里、谢云流被奇诡香味所惑曾经差点掐死他的事情。那时他还能冷静自持地同谢云流争辩「医者并无禁忌」,如今这般借口是再也搬不出来了。
李忘生摇着头笑道:“也不算毫无所获,只是可惜救不了她。”
“你我早知灵泉山有异,她说了也是白说。”谢云流并不领情,握着李忘生的手腕晃了晃,让那早就止了血的齿痕愈显,“你这是活该。”
一时哑然,李忘生也不知如何应话,讪笑道:“好歹知晓了或许这是冲着仙门中人而去的谋划?”
“你当于睿的失踪是她自己失了智擅自妄为么?”谢云流一拧眉,怒气上来了嘴上便毫不留情起来,“如今这手笔,恐怕不仅是月影宗,连那欢喜禅都有可能涉事其中。还有你那便宜师兄,跟他那疯了魔的娘子。”
“……”他师兄这番差不多把他身边之人、连同他,全都骂了一遍。
李忘生阖眸再睁,淡道:“明佩师兄前日才被周不渡救走,想来应当并无干系。”
“不是他做的,他也是同谋之一。”
这点李忘生并不否认,但他此刻并不想将事情复杂化,因而只是乖巧地笑了笑,言辞恳切道:“既如此,不若我们从长计议?”
瞳孔一缩,谢云流气不打一处来,只觉得自己方才说的全都打在了棉花上,可看着那人这副笑脸他也实在说不出什么狠话来,只得认栽松手,冷哼着错身而过,直往村中唯一一间客栈的方向行去。

进了客栈,谢云流和李忘生可算是见着了这世间好事者确实是众。
小小一间客栈满满当当坐满了热切讨论交谈的人们,谢云流一一侧目看过,默不作声记在心中。
他们运气勉强算好,这间客栈还剩一间空房。谢云流倒是毫不犹豫直接敲定,钱袋送了人的李忘生失了先机,也没有理由再说什么,只得跟在伙计身后被领上了楼。
关了门,谢云流立时铺落气场,两人一对眼神,便对坐案前。

要商讨的事有四。
其一便是这娶亲之日到底何时、所娶的又是何人?
其二则是这地仙大人隐居的灵泉古冢藏于何处?若是已然化境成秘,就得费些功夫了。
其三便是那些孩子所言的「宋二」何许人也、所受恩泽又为何?
最后则是本该在龙门荒漠的于睿因何出现在马嵬驿,又是来这灵泉村寻何人的?
如今看似千头万绪,实则皆汇于此地,只是到底急不得。

待到诸事商定,谢云流并指捏诀,打算同祁进和上官博玉金令传信,李忘生见状顺势提议他往村中四处看看,若是能打听些什么也好。默声颔首,谢云流只是让他伸手,于他掌心再度写咒,末了捏着他手心没好气道:“你识海中那些腌臜东西迟早得去了。”
李忘生不解:“如今即便未除,亦有术法将其禁锢,师兄倒也不必太过忧心。”
“我忧心的是这个么?”松了手,谢云流瞧着那个金色「谢」字融入那人掌心,语调一转,“算了,多说无益,你自己想罢。”
说罢,便是挥了挥手,甚是不耐地将李忘生赶了出去。

*

待到李忘生往村南土地庙行去时,他已然将此前心中所惑打听得七七八八了。到底是村中无新闻,不消李忘生多费心思,只是其中真假几何尚且不论。
最后剩的,便是那玄之又玄的「地仙大人」了。
许是好事将近,即便如今已是月上梢头,土地庙前仍有不少人,三两相伴交错围在那株苍天榕树旁。
怀春少女羞红着脸,小心翼翼地敛袖点墨,一笔一划写下心中所愿,随后在伙伴的哄闹声中,无比珍重地将那红笺系于垂枝上。又见青衫书生,提笔又搁,反复斟酌,这才落墨成章,甚是郑重地将手中木牌抛至树枝最为繁茂处,期盼着多年夙愿可达天听。
李忘生顿足,远远瞧着,心中百感丛生。

天灯、河灯、红笺、木牌。
世人将所有不敢、不能、不明、不解尽数付诸其中,满心满意向上祈祷,祈求诸天神明的庇护,或是垂怜。
然而这些所愿不甘,最终都递不到诸天神明跟前,更遑论引起祂侧目。
不得喜。不得悲。不得怒。不得妒。
彼时他为真君时便已知晓,他们承着万人爱,也当受着万人恨。天道轮转从不会为任何一人驻步停留,祂的眼中众生如一,所以他们也该如此。
一视同仁,不得偏袒。
朦朦胧胧中,李忘生似乎隐约明白为何那人执着于将「谢云流」与「师兄」分离开来。那人昔时所言再度泛上心头,却是灼得生烫。
——「李忘生,我不是你「师兄」,我是「谢云流」。」
所以,那人是向他索取——
“你要写红笺?”
无比熟稔的声音横插进来,打乱了李忘生的思绪,也惹来他无端的心旌摇动。回眸望向来人,见到方才还在心上所念之人踱步近身,他竟在一瞬间生出了无限怯意。

*

祁进和上官博玉那边也不算毫无所得,至少他们意外探得这世间大小秘境,一旦独立成域,内里必有一个隐匿阵眼与它域相连。是以于睿分明是往龙门荒漠而去,却在踏入孔雀海后,经由某个阵眼被送到了千里之外的马嵬驿「一线天」内。
如今祁进他们亦在寻找这个阵眼所在。若是有所得,不日便能赶来同谢云流汇合。
谢云流闻言只道若是两日内来不了那也就不必来了,呛得祁进当即白了脸色,二话不说就掐断了传信金令。

指尖有一下没一下敲在案头,谢云流仍在思索祁进方才无意间提及关于明教的部分。
在月影宗祭出仙盟之前,各地大小仙门看待彼此俱是自扫门前雪的态度,但因着华山纯阳毗邻长安城、天子脚下,在中原腹地便也就沾了些皇恩浩荡。既占了司天台虚职,又得以为长安城结阵设防,大有一手遮天之势。
旁的仙门作何想谢云流倒是毫不在意,但确确实实、曾有一人向他袒露出自己的野心。
那便是明教教主陆危楼。
一想到这个旧时挚友谢云流就头疼,指尖一顿,不禁转去扶额。
月影宗提议的仙盟能够缔结,陆危楼在其中恐怕也做了不小的推力。毕竟这可是光明正大与上争、得以将门下教义传至中原的绝妙机会,他不可能放过。如今这个秘境阵眼相连的消息恐怕也是陆危楼故意漏给祁进他们的,只是做得格外隐匿,才让他们意识不到罢了。
然而这件事一旦递到了谢云流跟头,他却是不可能看不穿的。
所以,陆危楼是想卖他一个人情?
又或者,于睿会入孔雀海与他们明教中人脱不了干系?
思来想去亦不得解,谢云流索性不再深思,决意出门去寻李忘生。
只是未曾想到他远远瞧见那人时,那人竟是在那土地庙前驻足了。

谢云流离得近了,见到李忘生仍是那副讳莫如深的表情,便又将方才的话复述了一遍,这才见到那人迟迟回神,摇着头应声:“身为仙门中人该向何祈盼?忘生为真君时便清楚知晓,诸天神明并不会庇护人之所愿。”
这话中情绪不需细究,谢云流一听便懂。他凝眸直视李忘生的双眼,只见溶溶月光沉于其中,又被晚风敲打木牌的喧嚣声拂过,转瞬即逝。
“……所以,你许过愿了?”
虽是问句,但语气却很是确定。
谢云流自李忘生身边错身而过,先他一步后又侧身回望过来:“你许了什么愿望?”
万千红笺随风而舞,谢云流的身影嵌于其中,那些殷红心意也好似印染上了他的衣角袖边,拓落纷纷。心旌动摇,听着自己越来越响的心鼓震荡,李忘生直觉那点欢喜悲切反复汹涌,终是爬上他唇边眉眼。
“……只愿你平安喜乐,岁岁无忧。”

——「李忘生,你为何不修道了?」
——「修道修的是「无为」,是谓顺其自然。然则忘生此生早已困于「有为」之中,如今只愿……」
——「……平安喜乐,岁岁无忧。」

月夕佳节那日燃了满城满夜的星火流光,坠于桂香浊酒中,也落在他的眼底心上。
那人被他带至高楼瓦顶,同他看了一夜焰火。也是在那一晚,那人坦言自身困于所执,生平只愿平安喜乐,岁岁无忧。
可那人并未告诉他,这个所愿,是许给他的。

垂落身侧的手动了动,谢云流随即握拳,拧眉又道:“我若不问,你就打定心思绝口不提?若不是扬州狐患,你我亦不会重逢,你这个愿又是许给谁?”
“这个愿是忘生将你送至纯阳山门时许的。”李忘生轻声呢喃,思绪沉于旧时风景中难以平复,“那时忘生只觉,往昔皆拂落,来生莫相逢。”
“来生莫相逢?”眸色愈深,谢云流反复咀嚼着李忘生的话,不禁冷笑出声,“你想都别想。”
脚步一转,谢云流回身向那榕树底摆设着的木桌走去。李忘生一怔,亦提步就追,还未近身便听到那人开口道:“你重新再许一个罢。”
“……什么?”
谢云流拣了条红笺掂了掂,语调格外认真道:“这个愿望注定实现不了,不若换一个好了。”
说罢,提笔点墨,一手行草勾勒落定,然后不容分说将紫毫连同红笺一道塞到李忘生手中,眼神还不忘示意他尽快落笔。

洒金红笺上潇洒蜿蜒,却只写了「李忘生」三个字。
捏着那支紫毫,李忘生捧着那红笺心绪难定,抬眸又看,却只能瞧见那人抬头看向那株榕树的侧颜。
月光透过那人冷峻棱角,照向他掌心姻缘红线。
沉了心思,李忘生点墨晕色,工整端正地写下了「谢云流」三个字。
小楷末尾回勾,墨色晕染,勾缠着一旁行草字迹,竟也能连点成线。
眸光闪烁,李忘生望着这两排名字直发愣,谢云流却不容他再想,随即将那红笺抽走,运起轻功踏枝分叶,稳稳当当落于那榕树顶,仔细将那红笺系于最高处。

那人落于他跟前时,他无端想起多年之前那人于蟾宫折桂,端的也是如今这副笑容。
风穿垂枝,万红纷飞,木牌哗哗作响。
如投石入湖,震起的涟漪推得他心底酸胀不已。
他清楚听见那枚石子穿过冰冷的湖水,最终沉沉地落在了湖心。
那人漫不经心地笑了:“从前诸天神明庇护不了你,但如今你所愿一定会实现。”

一生只耽于一种情思系于一人,如何又算不得尽得所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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