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四章 景龙二年那件事,谢云流自然记得。 那时他尚且年轻气盛,除夕前夕与人邀斗却重伤归来,心虚理亏,回山后便偷偷潜入李忘生房间,意图躲避吕洞宾的责罚。 李忘生吓个半死,匆忙去摸伤药与疗伤丹药为他治伤,却在焦急之下忙中生误,错将上官博玉搓的沸血丸当作伤药给谢云流服下,以至于他气热血旺,火毒攻心,一时竟惊厥过去。 昏迷期间发生何事谢云流不清楚,但醒来之后,他便被师父罚去九老洞禁闭,李忘生受他连累也挨了罚。那个正月谢云流除却除夕春节被放出来三天外,一直被关在九老洞里,过得可谓凄凄惨惨,冷冷清清,索然无味至极。 此事原是他们人生中一件不起眼的小事,可自打谢云流离开纯阳,昔年往事便时常回想,此事自也在其中。如今李忘生一提便知晓他指的是何事,却也因此勃然大怒,瞋目看他: “你还有脸提当年?李忘生,你真将我当作傻子?当年师父分明罚你去思过崖闭关,何曾让你与我同去九老洞?” 李忘生一怔,道:“师父明明……” “你先前分明说如今已是十余年后,口口声声让我信你。”谢云流死死盯着他的双眼,眼中浮现嘲弄神色,“怎地此刻却又询问起我来?” “今夕是何年?真是好笑,我也想知道今夕是何年。” 他冷笑一声,只觉先前隐隐信了他口中说辞的自己,简直蠢到难以言表。 李忘生这厮骗人成性,想来是先前那套说辞编不下去了,才灵机一动,又想出这什么劳什子的失忆戏码,想要诓骗于他。然而当年的事情他记得分明,李忘生所言分明漏洞百出,当他是傻子吗? “满嘴谎言,可笑至极!” 李忘生没想到自己诚心发问,得来的却是师兄一顿冷嘲热讽,一时怔住。他还是首次修炼之外被师兄这般疾言厉色对待,虽天性沉稳,毕竟还是个少年人,心里既委屈又难过:“我并没有诓骗师兄!什么十年后,我没有说过!” 谢云流被他气笑:“你没有说过?那我刚才经历种种都是幻觉不成?十年之后你没说过,道侣之事你没说过,还有风儿……总不会连当年你干过的事、说过的话也要不承认吧?” 李忘生胸口剧烈起伏,牙关紧咬:“我做过的事当然会认!可师兄口中那些,忘生没有丝毫记忆,又要如何承认,如何知晓?” 师兄相貌心性俱都大变,他自己的内力又数十倍增加,方才取水时李忘生便瞧见了水中倒影,映出的自己比记忆中年长何止一点半点——种种迹象俱都说明,是他记忆有失,眼下并非他所熟悉的时日。 可—— “师兄口中那些忘生不记得,自不知师兄恨意因何而来。既然师兄口口声声说忘生背叛在先,且先告知于我,你我之间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可否?” “发生了何事?” 谢云流逼视着眼前满眼怔忪的青年,他此刻动弹不得,气势却一点都不弱,手脚无法移动,便用目光、用声音将对方牢牢桎梏在原地: “既然你敢问,我便一一与你清算。” 他将困了他数十年的风雪夜细细讲来,又将宫中神武遗迹的邀约清楚说出,李忘生向来是个认真的听众,师兄所言固然令他震惊,却死死按捺着没有当场反驳,秀气的眉头却是越皱越紧。 他蛊惑师父,想要出卖师兄? 师兄愤而远走,一去东瀛三十年? 师兄回归,他漠然以待,相对无言? 遗迹之行,又带人围攻师兄? ……何其荒唐? 直到谢云流讲到洛风身死时,李忘生再也按捺不住,扑上前一把抓握住谢云流双臂:“师兄,你说什么?风儿死了?!” 谢云流抬眼与他对视,眼中怒意勃发:“风儿就死在我怀里,死在你眼前!岂是你轻飘飘的一句不记得便能遮掩?” “!!” 李忘生被他眼中怒意所慑,胸口剧烈起伏,眼中满是难以置信:“怎么可能?” “如何不可能?”谢云流讽道,“桩桩件件均是我亲眼所见,你亲自做下,你甚至还要护着围攻我之人,护着杀死风儿的凶手——李忘生,你就是这般冷心冷肺,无情无义之人!” “……我不信!” 李忘生却在他叠声质问下逐渐回过神来,双手松开坐正,神色复归镇定:“我不信我会眼睁睁看着风儿死,却毫无所为;也不信师兄先前所言,蛊惑师父,出卖师兄;更不信多年不见,我会带人围攻于你。” 他抬眼看向谢云流,语调坚定,周身却克制不住发抖,“师兄所言种种与我性格天差地远,如何会是我所为?” “我也曾以为你不会,是我识人不明,万万没想到你会贪图师父道统,害我于不义——” “师兄识人不明,我难道也毫无自知吗?”李忘生望进谢云流满是激愤的双眼,缓缓摇头,“忘生从来一心求道,尊敬师父,仰慕师兄,所求不过共赴长生,断不会行此小人行径。” 望着他灼灼双目,谢云流竟有一瞬语塞,回过神后更是恼羞成怒:“焉知你是否突然移了性情?” “这话师兄自己信吗?” 李忘生被他一再指责,终于生出怒意,肩背绷紧,倾身向他,“你我数载相处,师兄当真不明白忘生是怎样的人?若我真的心思狡诈,筹谋师父的道统,师兄看不出,师父也看不出吗?” 四目相对,彼此目光毫不相让,谢云流清楚瞧见了青年眼中从不曾变化过的坚定果决,那的确是他最熟悉的目光:求真问道,见性明心,一往无前从无阴霾。 “你说得对。”谢云流喉结微动,终于再度开口,“我确实知晓你是怎样的人。” 他的师弟在道学上素来悟性极佳,向道之心坚定至极,任何外事外物不得妨碍。那些蝇营狗苟的小人行径,的确不是他所能为。 他只是——做了最正确的选择,为了保全其他人,放弃他谢云流罢了。 谢云流忽然明白自己一直在恨的是什么。 他慢慢开口,双目赤红,一字一顿, “你只是,大道无情罢了。” 谢云流恍惚想起了昔日种种。 他从很久以前便发觉,自己和师父、师弟有所不同。 师父一心向道,只求长生,为此不惜斩断情缘;师弟求道之心坚定,小小年纪便能舍却亲情羁绊,孤身上山。 他二人乃是同一类人,谢云流却不是。他贪恋红尘,喜爱繁华热闹,师父与师弟却早早出尘,远离俗世纷扰。师父为长,他无法左右,师弟却也心如磐石,无论他如何努力,都无从令他沾染分毫尘缘。 久而久之,谢云流终于明白,自己早晚也是要被舍弃的那一个。 风雪夜之时他所听到的种种,便如铡刀落下,切断谢云流紧绷许久的理智,将他彻底打入一直以来最恐惧的结局当中。 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 而他谢云流,也不过是刍狗之一,与众生相比,可以轻易舍弃。 李忘生怔怔看着谢云流,他从对方这句话中读出了无边恨意,亦看到了谢云流隐藏在怒意下的失落,越发茫然不解: “可大道之下,本就众生平等啊!如若偏私,如何称道?” 他说得理所当然,斩钉截铁,显然笃信此事,毫无怀疑。 是了,道本如斯,自当如此。 谢云流怆然而笑。 自始至终,都是他在奢求。 师弟九岁上山,还是那么小那么软的团子,谢云流忝为师兄,自当百般照顾。生活琐事他一力承担,修行辅导他当仁不让,两人同出同进,相依为命,那段时日何等快活?便是后来有了风儿,有了博玉,他也不再如照顾李忘生那般尽心竭力,对待小辈与对待最亲近的同辈,感情是截然不同的。 原来早在那时,他就已经生出偏私之心,也期望着李忘生能偏私于自己。 可惜李忘生注定了不是会偏私的人。他是为道而生的道子,一心向道,与他说道,他眉开眼笑,万般投入;邀他游玩,便愁眉苦脸,神如老叟。 ——可我想要的只有你的偏私。 ——我想要的,是你唯独不愿给的。 思及此,谢云流胸口一窒,喉间腥甜,眼前阵阵昏黑,茫茫然如再堕深渊。 “师兄!” 耳边隐隐传来李忘生的惊呼声,却又离得很远很远,远到九天之上,再也瞧不见,听不明。 咫尺天涯,不外如是。 …… 谢云流不知自己神移多久,再度醒转之时,洞中光芒已明亮许多,周遭俱都看得分明,光源明媚,显然非篝火之功。 天亮了。 他仍独自躺在石床之上,不同的是身上衣物已重新穿戴完整。显然有人趁他昏迷之时,替他好生打理了一番。 不远处传来笃笃声响,似有人正在臼捣何物,时轻时重,毫无韵律。谢云流艰难抬眼望去,就见李忘生正盘膝坐在隔间外不远处的空地上捣药,神色专注,手法稀烂。 多年未见,仍旧一点长进都没有。 是了,他说他失去记忆,如今才将十六,不倒退已是难得,何来长进? ——当真是失忆么? 笃笃捣了片刻,李忘生似乎觉得累了,放下药杵揉捏手腕,抬眼向这边看来。视线猝不及防与他相对,那双略有疲惫的双眸骤然一亮,忙起身三步并作两步跑了过来: “师兄你醒了?感觉怎么样?” “我……”谢云流试图开口,声音甫出才发现喉咙干哑,吐字困难。他眉头紧皱,艰难说了个“水”字,话音未落,李忘生已从旁边取水过来捧到他面前,神色殷殷: “师兄,喝水!” 甘洌清水滋润了躁痛咽喉,谢云流大口吞咽,将一叶片的水都喝完,才发现面前的叶片格外熟悉,忽然一震: “这叶子——” “师兄放心,我换了一片,不是先前那片了。” 李忘生一眼便猜到他心中所想,不由莞尔,又问他,“还要再喝点吗?” “……不必了。”谢云流舔了舔唇,渴意稍缓,便不欲多喝,抬眼望向那片空地,“你在做什么?” 闻言李忘生面现赧然:“我看此地有个丹炉,还算完整,就想试着炼点伤药。师兄伤重至此,又无现成丹药可用,只能死马——咳咳,弄点补气血的药物先试试。” “……我听到了。”谢云流冷脸看他,“你想说死马当作活马医是吧?” 李忘生肉眼可见地沮丧下来:“丹药数术的确非我所擅,可师兄的伤不能耽搁,若耽误久了,伤及道基可怎么办?” 【“你为救我强行突破内景经三重,真气亏空,必须以道侣双修之法,方可医治。”】 耳边忽然浮现李忘生行功之前所说的话,连带着还有两人当时所行之事。谢云流心底骤然一动,哑声道: “不必担心。车到山前必有路。” “师兄有办法?”李忘生双眼一亮,倾身靠向他,“该怎么做,忘生能帮你吗?” ——你当然能! ——道侣双修之法本就是你所用出,且的确卓有成效。 然而对上眼前人单纯至极的视线,这番话谢云流便无论如何都说不出口。若对方当真记忆回退到了景龙二年,便才十五岁而已,即便过完年后就年满十六,也还是个孩子,情窍未开,纯然无邪。 ——谢云流,你不能如此无耻。 谢云流深吸口气,强行压下身心因记忆而来的蠢蠢欲动,心底深处却有另一道声音高声反驳,语音切切,言之凿凿: ——明明是李忘生先动手的! ——他只是记忆回退到十几岁,又非当真是个孩子! ——他还说他是你的道侣! 李忘生是谢云流天地见证、师父认可的道侣! 此念一出,杂念顿起。 谢云流霍地睁开眼,双目灼灼看向李忘生,哑声开口,“你当真要帮我?” 李忘生毫不迟疑颔首:“我要怎么做?” “……” 谢云流定定看了他片刻,视线克制不住逡巡在他年轻而俊秀的脸庞上。他才见过这张玉面染霞的模样,也才见过他一闪即逝的情动之色。当时怒意攻心,不曾多看,如今只要他开口,便能再度瞧见,甚至…… 视线对上那双蕴满纯粹担忧的双眸,宛如一盆冷水当头浇下,谢云流霍地闭上眼,喉间吞咽,咬牙切齿: “炼你的药去罢!” ——他才不做那无耻小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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