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一夜无话。 翌日清晨,谢云流与李忘生才晨练结束,便听小二来通禀,说是有客到访。请来一看,竟是苏鱼里。 与二人精神奕奕到近乎容光焕发的模样不同,一夜过去,苏鱼里整个人明显憔悴许多,显是熬了个大夜,但望来的目光却比昨日清明,甚至隐隐带着几分激动之色: “谢兄弟,李真人,冒昧打扰。” 谢云流眉头微蹙,显然不觉得与他还有何话可说。李忘生则还了一礼:“苏居士一早前来,可是有事?” 苏鱼里叹了口气,道:“昨日之事,苏某愧疚难安。回去后便连夜召集了镖局中曾与那、那冒名之人打过交道的弟兄细细查问。尤其是老胡,我让他仔细回想当日细节,总算又想起些紧要处。事情紧急,是以冒昧打扰,还请见谅。” 他顿了顿,见二人均侧耳聆听,神色亦无不悦,心下松了口气:“老胡说,当日那伙东瀛武士并非单独行动,同行中还有几个高鼻深目、作西域人打扮的男子,彼此间似有些交情,却又相互提防,关系颇为微妙。他能侥幸活命,皆因当时那两伙人的注意力,都被突然出现的第三伙人吸引了去。” 李忘生蹙眉:“第三伙人?” “是一群身穿红衣之人。”苏鱼里道,“老胡说他当时吓破了胆,没看清具体形制,只记得一片扎眼的红。那三伙人似乎彼此忌惮,形成了对峙之局,他这才找到机会逃出生天。当时未曾细想,如今想来,那些人的武功路数,颇似他早年见过的明教弟子手段。” 怎的还有明教之事? 谢李二人对视一眼,均想起前日大堂中那几个大放厥词的明教弟子。而苏鱼里接下来所言也与两人先前印象相仿:“明教这些年声势极盛,门下弟子众多,难免龙蛇混杂。寻常人想与他们打交道,难之又难。且他们自恃圣教,眼界高得很,等闲势力怕是入不得他们法眼。若他们当真与东瀛人搅在一处,又有那神秘红衣势力掺和,只怕这江湖的水,会被三者搅成一团乱麻。” 谢云流闻言冷哼一声,语带讥诮:“陆危楼当年雄心壮志,满拟将明教发展成中原第一大派,为此不惜四下挑战以壮声威,如今这般岂不是正合他意?” 李忘生沉吟片刻,缓缓开口,声音一如既往的平和,却带着洞悉世事的清明:“扩张过速,根基未稳而教众庞杂,已失精粹;恃强凌弱,目无余子而树敌众多,更违教化之本。” “所以若非他移了心性,便是那教主之位坐得不甚安稳。”谢云流本就因纯阳旧怨对其心存芥蒂,刻下点评时越发毒舌,“看来这些年经营下来,他也没什么长进!” 李忘生则冷静道:“以此法传教,非是弘扬圣道,实乃取祸之源。恐非长久之相。且他所言教义……”略一沉吟,却未多言,只微微摇头,显然不很赞同。 “哦?他所言何物?” “明教于火之道另有独特见解,然……” 两人你一言我一语,旁若无人地分析着明教态势,言语间默契非常。苏鱼里在旁只觉如坐针毡:这二位谈论的已然是江湖顶尖势力之间的博弈与兴衰,远非他一个镖局总镖头所能置喙。且那些道家经论于他而言更如听天书,是以忙觑准时机拱手告辞: “谢兄,李真人,苏某所知尽在于此。镖局中尚有俗务亟待处理,就不多打扰二位了。” 谢云流眼皮都未抬一下,显然懒得理会。李忘生倒是还维持着礼数,微微颔首:“有劳苏居士费心。此事贫道与师兄自有计较,请。” “请!”苏鱼里忙不迭起身,近乎落荒而逃。 李忘生不失礼数将人送到门口,掩上院门后回身看向谢云流:“师兄,如今线索指向明教,你意下如何?” 谢云流眸光锐利,周身战意隐隐升腾:“这滩水是越来越浑了。东瀛倭贼、西域来历不明之辈、红衣怪客,如今又扯上明教!”他冷哼一声,“管他背后有多少魑魅魍魉,擒贼先擒王!既然都与明教脱不了干系,正好新账旧账一起算,去会会那位‘老朋友’!” “老朋友”三个字,被他念得咬牙切齿,经年旧怨与被冒名诬陷的新怒交织,加上还有当年交手之约,谢云流迫不及待要去寻个说法。 李忘生对此并无异议,颔首应下,与谢云流略作收拾,问清了大光明寺如今在长安周边的具体方位,便离了惊鸿苑,径直出城而去。 …… 出城之后,二人按图索骥,直奔大光明寺所在。沿途但见明教信众络绎于途,香火鼎盛,寺宇宏伟,其规模气象确非寻常门派可比,便是纯阳刚被奉为国教之时亦不能相提并论,不由暗暗心惊。 然而再看往来的明教弟子,虽衣着统一,精神昂扬,但眉宇间大多带着一股难以掩饰的倨傲之气,待人接物态度轻慢,令人不喜。难怪之前那明教弟子如此骄狂,大庭广众之下连国教掌门人都不放在眼里,显然上行下效,骄傲已久。 行至那座巍峨显眼、糅合了中原与波斯风格的大光明寺主殿门外,两人尚未开口,守门的明教弟子已斜眼打量过来,见他们衣着并非教众服饰,形貌装饰亦非富贵之相,态度便带了几分轻慢: “站住!此乃圣教重地,闲人免进!” 李忘生眉头微蹙,正要上前,却被谢云流先一步挡在身后,同那人道:“你们教主可在?” “找教主?”那弟子闻言,又将两人打量一番,视线落在李忘生所穿道袍上,白眼一翻,“嘿,什么阿猫阿狗都想来见教主?!可有拜帖?或是……通行凭证?”说着搓了搓手指,索贿之意毫不遮掩。 “通行凭证?” “这都不懂?”那人顿时嗤笑一声,“没有就滚!教主岂是你们想见就能见的?” 谢云流眼中寒光骤现,指节缓缓扣向刀柄,凛冽杀意如实质般弥漫开来。那弟子被这气势一慑,后面更难听的话顿时卡在喉间,脸色发白。 恰在此时,一旁传来毫不遮掩的沉重脚步声,一个洪亮而沙哑的声音打断了对峙: “吵什么?教主呢?”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一名须发皆白、身量雄壮的老者大步走来。面容粗犷,眼神锐利如鹰,周身血气凛然,气势骇人。那守门弟子见了他,顿时收敛嚣张,变得恭敬异常: “萧、萧长老!教主一早便外出了,说有故人相邀,未言归期。” “故人?”来人浓眉一挑,似有些意外,却也没多问,哼了一声,便如入无人之境般大步流星走入寺内,全程未看谢李二人一眼。然而谢李二人却已认出他的身份,不由面面相觑: 血眼龙王萧沙? 他怎会出现在此? 得知陆危楼不在,二人也懒得与喽啰夹缠,趁机转身离开。路上李忘生便将心中疑惑告知给谢云流,得知那血眼龙王早在十余年前便叛教离去,而今却又出现,谢云流并不意外,冷笑道: “看来我先前所猜不错,明教内部如今已是一盘散沙。盛极而衰,迫在眉睫。” 李忘生的关注点却在另一处:“既然陆教主不在,你我需得另想他法。不如先去别处打探消息,寻人留意此间动向如何?” “找谁?” “纯阳在长安设有弟子驻地,可嘱托他们代为留意。” 谢云流对此不置可否,二人遂转而前往纯阳驻地。然而刚到驻地门外,便觉气氛不对:几名纯阳弟子正与数位少林武僧于门前对峙,双方虽未动手,却已是剑拔弩张,横眉冷对,引得周遭路人频频侧目。 李忘生面色一沉,快步上前:“何事在此争执?” 那为首的中年武僧见又来了两名道士,尤其是谢云流气息冷冽逼人,更是怒上眉梢,愤然拂袖:“哼!好一个纯阳宫!竟与邪魔外道为伍,贫僧无话可说!我们走!”说罢,竟带着其余僧人悻悻离去。 见对方离去,纯阳留守弟子这才松了口气,转眼看到李忘生,先是愣怔,随即狂喜,忙不迭上前行礼:“弟子拜见掌门师伯!您、您怎么来了长安?” 李忘生抬手虚扶:“不必多礼。方才那是怎么回事?” 那弟子脸上喜悦顿消,化作无奈与愤懑,叹了口气道:“您有所不知,今日一早,这几位少林师兄便怒气冲冲找上门来,说接到嵩山本寺传讯,四月浴佛大典时那群上门闹事、杀伤数名弟子的东瀛武士,背后之人已被调查清楚,竟是奉了、奉了大师范谢云流之命,简直岂有此理!” 不意这其中竟有自己的事,谢云流眉头一皱,双手环胸沉下面色:“奉谁之命?” 那弟子并不认识他,但见他袍裘之下露出道袍一角,又与掌门走在一处,不是同门也是同道,恭谨行礼,语气愤愤:“晚辈也觉荒唐。大师伯一别多年,便是成了东洋邪魔,又与纯阳宫何干?少林那边却认定大师伯乃纯阳出身,便迁怒于我等纯阳弟子,言语间多有不敬,嘲讽我等与贼为伍,沆瀣一气!弟子气不过,便与他们理论起来,这才……” “东洋邪魔”、“沆瀣一气”……一个个尖锐的字眼如同惊雷,听得谢李二人面色愈冷,心头更是沉郁:没想到那冒名顶替之人的动作如此迅捷狠辣,竟已在如此短的时间内,将“东洋剑魔”的恶名成功栽赃给谢云流,并已挑起了少林这等大派与纯阳间的龃龉! 事情发展到这一步,远比想象中严重许多,不仅仅是个人恩怨,更关乎纯阳清誉乃至江湖稳定。谢云流胸腔中怒火翻腾,冷笑连连: “好,好,好!谢某倒是不知自己一剑未出,已成剑魔!”他周身气机浮动,眉心隐隐竟有黑气聚集,“事已至此,谢某一人做事一人当,倒不如——” 话说一半,手掌却被李忘生一把攥住,他转头看去,就见李忘生面色极其严肃,那双如玉般沉静的眸子里满是他曾经最熟悉的执拗:“师兄不要意气用事!你与纯阳本为一体,此事亦然!对方既然冲着你、冲着纯阳而来,便当由我这掌门人亲自解决!” 谢云流皱眉抽手,竟没能抽出,冷道:“你胡乱蹚什么浑水!” 李忘生却寸步不让,手上越发用力:“并非浑水。无人可在我面前污你声名,迫你担下莫须有之罪。”言罢不等他再开口,已转向旁边瞠目结舌的纯阳弟子:“传令下去!驻地众人不得与各派冲突,一切待我回山后再做定夺。若有人再提此事,便告知对方——江湖上种种恶名,绝非静虚子谢云流所为。贫道不日将启程前往少林,亲自诉清此事,也请各派同道明察秋毫,休要被歹人钻了空子!” 那弟子正震惊于谢云流的身份,闻言顿时一个激灵,忙站直身体: “是!掌门师伯!” 他二人问答间已定下此事基调,竟丝毫不给谢云流反应的机会。谢云流怔怔看着李忘生,只觉一种难以言喻的滚烫情绪瞬间冲刷过四肢百骸,胸腔内的心脏亦急急跳动起来,轻易镇压下其间翻涌的暴戾与郁气:这人分明是在用整个纯阳宫、用他掌门人的身份,为他筑起一道不容侵犯的屏障。 深沉且滚烫的情绪炙过四肢百骸,化作无声暖意将他重重包裹在其中,半晌,谢云流才轻舒口气,神色复杂地开口:“李忘生,你怎可如此胡闹?竟敢拿纯阳上下的清誉作赌?” “忘生从不作赌。”李忘生却肃然看他,目光清澈且坚定,“师兄可愿信我?” 谢云流眸光沉沉,毫不犹豫:“当然。” 见他应下,李忘生凝肃的面上终于显出几分笑意:“既如此,便与我同回华山解决此事,如何?” 谢云流静静看着他片刻,目光描摹着眼前人面上不容错辨的坚定与信任,只觉胸口前所未有的悸动与安心,仿佛漂泊半生的孤舟,终于寻回了独一无二的彼岸。他忽而一笑,笑意将眉宇间积郁多年的阴鸷戾气尽数化解,透出几分明月清辉般的少年意气,明光璨璨,炫目而耀眼: “好。” 他说。 “尊掌门人之令。” (卷三:惊鸿·完) ============= 本卷完结,下一卷应该要等十一后在写了。有一个萌短小伙伴急不可待要插队,而且十一大概率我要出门一周,正好趁机顺一顺最后一卷的情节。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