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七章 天色渐亮。 谢云流拥着沉沉合眼的李忘生,舍不得睡去。视线划过他鲜红欲滴的眉心朱砂,难掩疲色的眉眼,破皮微肿的殷红唇瓣,心头前所未有的宁静。 他终身契约了李忘生,李忘生也在他颈后烙下了齿痕。 终生标记后的天煞并不排斥独属亁元的信香,虽然反向注入无法形成有效的契约,但谢云流清楚嗅到了自己身上散发出的凛凛清气,那是属于华山的雪,是他离乡之后心心念念不曾忘却的千山月下霜。 雪升成云,云满落雪,他们本就该是一体,此时此刻终得圆满。 凝视了许久,正当谢云流忍不住想倾身上前再攫取些什么的时候,忽然听到院外传来细微声响。 有人来了。 他烦躁地皱起眉,思索再三,还是披衣起身,先将床幔拉上,又仔细关了房门,最后才走到院中,瞧见院外满脸颓然的熟人——正是昨天清晨前来拜访的那个。 此情此景,与昨日何等相似? 只是那人昨日前来求助时,虽然躬身行礼却心怀期冀;此刻站在院外脊背挺直,却是失魂落魄,整个人的状态都很颓靡。 谢云流开门之时本想发火,却在瞧清他的模样后一顿,又嗅到对方身上传来血腥味,眉峰紧锁,沉声道:“怎么回事?” 那人扑通一声跪了下来:“在下犯了万死难赎的错,特来向谢道长告辞。” 谢云流皱眉看他。 这人是与他一同前来东瀛的唐人之一,当年李重茂尚未登基时便与他相识,是个心怀天下的武痴,忠君爱国,秉性刚直,很得李重茂信任。后来他们护着李重茂一路杀出重围到了东瀛,算是有过同甘共苦的情谊,更遑论对方还曾多次向他请教武学精要,虽无师徒之名,却也算有了师徒之实。 以谢云流对他的了解,能让他如此失魂落魄,只能是遇见天塌之事。 的确是天塌之事。 “主上薨了。” 那人开口说出的话让谢云流瞳孔剧震,上前一步将人拎起:“怎么回事?重茂死了?怎么死的?!” “我杀的。” 那人垂下眼,面色惨淡,神色却平静:“以奴弑主,罪无可赦。” 谢云流看着他这副模样,手上一紧又一松,心头重重沉了下去。 他听见自己冷静地询问:“他做了什么?” 那人似乎有些讶异于他的反应,抬眼望来,又垂下眼,苦笑道:“难怪您昨日言之凿凿与之划清界限,想来早已看清……主上——李重茂他,做了在下最无法容忍之事。” 他一字一顿道,“卖国求荣,不忠不义。” 谢云流的手彻底松了,他闭了闭眼,惊觉自己对此居然毫不意外。 记忆中的李重茂与幻境中见过的疯癫模样逐渐合二为一,或许有些人的本质,从一开始就是注定的。 那人缓缓讲述起缘由来。 自从昨日他将谢云流拒绝援手之事告知给李重茂后,对方就明显处于崩溃的状态,疯癫谩骂,不愿相信自己会被放弃。正当他发狂的时候,藤原宇合来此看他,得知谢云流与李重茂彻底一刀两断,明显露出了轻慢的神色,言谈之间显然将李重茂当成了弃子。 李重茂察觉后,先是歇斯底里发作片刻,而后绞尽脑汁思索自己手上的筹码,最终决定,拿出大唐龙脉秘辛与藤原宇合交换合作机会,以展现自己的价值。 ——蠢货! 谢云流冷冷地想,藤原宇合那等人,怎可能轻易放弃李重茂的身份?自己近日苦思如何将两者分开,就是因为李重茂的身份注定能引起饿狼觊觎。就算没有他谢云流,李重茂仍是李唐正统,仅身份就足以与藤原宇合合作,何须卖国求荣? 无非是欲擒故纵之计罢了。 而李重茂呢?自投罗网不说,还要亲手片肉投喂觊觎者,以大唐龙脉的秘密做抵——亏他想得出来! “……我与他生了口角,顶撞在先,引他暴怒。争执之下,他拔剑欲要杀我,被我夺剑反杀,命丧黄泉。” 平静地讲完整个经过,那人再度垂首,向着谢云流一拜。 “以奴弑主十死无赦,然某虽唾弃那夺主之位的小人,却更无法忍耐所奉之主卖国求荣。龙脉兹事体大,绝不可轻易泄露给外邦野心家,是故做下这等十恶不赦之事,在下并不后悔。” “……我知道了。”谢云流闭了闭眼,“他现在何处?” “还在藤原府邸,在下离开得仓促,无法善后,待过后事发,想来会有亲信前去收敛。”那人维持着垂首叩拜的姿势,低声道,“连更彻夜来此见君,只为将此事告知。东瀛将乱,道长既有故人来访,不若趁机离开,这趟浑水莫要再淌,省得沾染一身腌臜。” 李重茂死于藤原府邸内,他的手下必然大乱,双方定将有冲突。而没了李重茂,余下的中原势力多半会另投明主,谢云流若是留在此处,可以想见接下来没有半点安生日子。 而这种事情,向来是谢云流所厌恶的。 “你——”谢云流没料到这人竟做得如此绝,不将李重茂的尸身收敛,便是打着泼藤原家一身脏水的主意,一时间又怒又气,正要斥责,却忽然察觉不对,上前一步按着他的肩膀将人拉起,就见那人脸色惨白,嘴角溢出深黑血迹,显然已服毒许久。 “你何必——” 见谢云流面露震惊,那人苦笑道:“做了不忠之事,自当以命相抵,道长不必惊讶。” 这一开口,毒血再也吞咽不下,顺着嘴角蔓延开来。那人神色已然涣散,仍强撑着些许体面,抬手勉强行了个拱手礼:“可惜,还是污了道长清修之所。谢道长,离开东瀛吧!你和我们不一样,没了我等拖累,你可、可如曾经那般逍遥,有人等你归家。我也……” 他忽然呛咳数下,视线望向院内,又似乎隔着千山万水,望向遥远的彼方,咳声渐轻,语音含糊,眼中却升腾起灼灼光芒:“我也……做梦都想回家……回……” 话未说完,掌下身躯沉沉坠落,腔内心跳最后挣扎着搏动片刻,最终黯然停止。 他死了。 “……” 谢云流将人扶靠在院门前,望着他站了许久。 他见多了生命在自己面前一条又一条逝去,却永远无法习惯,更何况还是因这等荒唐的理由。 何必呢? 闭了闭眼,谢云流无声叹息,转身欲要回房更衣,却见李忘生不知何时已经站在窗边望着他。 他并没有出门,只穿了寻常的中衣,隔着窗户与他对视,眼中尽是担忧。 “又吵醒你了?”谢云流脚步微顿,才走到窗前,“抱歉。” “没。”李忘生将窗户拉开,“师兄要去藤原府邸看看吗?” 谢云流跳窗而入,“嗯”了一声,“你再睡会儿,我……” 李忘生将外套递给他:“我与师兄同去。” “好。”谢云流伸手接过,并未拒绝。 挚爱之人在旁,总算给这荒诞的清晨添了几分暖意,从方才起就沉甸甸的心绪因师弟此言逐渐回温,烦躁的情绪亦得到安抚,渐归平常。 于情于理,他都该去送那人最后一程。 两人先用被卷草席将那人尸身裹起,卸下门板草草收殓,而后才出发前往藤原府邸。 入城之时混乱已起,以梅剑雄为首的中原阵营大半聚在藤原府邸门前,与藤原家主对峙。 李重茂的尸身已被华丽的棺椁收敛,停放在院中最显眼的地方,并未盖棺,可清楚瞧见青白的肌肤与仍带癫狂尚不瞑目的死状。 与曾经长安城那个不谙世事、乐于交友的温王判若两人。 或许他认识的那个李重茂,早在那场逃亡途中便已悄然逝去了。 院中众人聚在棺椁头尾两侧,一方斥责藤原家怠慢,另一方竭力推脱责任——本该是剑拔弩张的场景,气氛看起来却并不僵硬,只有少数几人面色不忿,大部分俱都茫然一片,甚至还有人眼底隐有喜色…… 人心已散。 谢云流只看了片刻就皱起眉,不耐再看,最后瞧了眼棺中的李重茂,收回视线转身:“走吧。” “师兄?” “一场闹剧罢了。”谢云流叹出心底最后一点郁气,似嘲且叹,“谁能想到呢?” 谁能想到,李重茂竟会死在这般境况下? 虽然突兀,却也是——咎由自取。 与人无尤。 嘈杂争论声随着两人渐行渐远逐渐被抛之脑后,谢云流忽然伸手,握住了李忘生的手掌。后者一怔,转头望过来,就见谢云流抬眼看着前方的城门,沉沉地吐出口气,整个人看起来却仿佛轻松了许多。 “那人说得对,我是该离开此处了。” 日光打在他略显沧桑却仍旧俊美的面容上,薄薄镀了一层柔光。恍惚之间,似有无形枷锁从师兄身上散去,走在这里的仍是昔年澄澈跳脱的纯阳首徒、静虚道长。 那般熟悉,令人怀念。 李忘生忍不住一瞬不瞬地望着他。 “师弟。” 耳边传来谢云流低沉的嗓音,带着些许释然轻声唤他,“回家吧!” 李忘生目光一颤,握紧了他的手掌,薄唇轻抿,一时之间竟至失语。 尾声 正如那人所言,李重茂一死,谢云流这个绝世高手自然遭人惦念,傍晚时分便有人找上门来,寻请他去主持公道。 谢云流懒得搭理,闭门不出,那几人从最初求恳到后来破口大骂,说他不忠不义,引来一声冷笑: “谢某与他早已一刀了断,从前相护是情分,却非本分——在我门前做吠,你们也配?” 话音未落,那些人眼前忽然一花,就见一年轻道子执剑而出,飘然如鹤,身影倏忽间已将在场众人尽数敲晕,无一幸免。 解决完噪音源头,总算得了个清净。李忘生一剑一个将来者挑起,随手挂在门外树上,收剑回返对上谢云流颇为稀奇的目光时,神色淡定如旧: “污言秽语难入耳,小惩大诫,且挂着吧!” 谢云流心情大好。 他二人午时回到家中,先焚去逝者残躯,将骨灰收于小坛中,而后便准备回归中原之事。 而李忘生也直到此时才意识到,师兄先前那句“回家”,指的不是这里,而是他们共同的家。 中原,华山,纯阳宫。 温王突兀死去,意味着套在谢云流身上的枷锁就此消失。他再也不用担心朝廷会因温王之故迁怒师兄。他们曾经设想过的那些问题,如今俱都因这荒唐发展得以解决,倒也算是不幸中的幸事。 李重茂的后事自有下属去收敛,藤原家的美梦也因此破灭。杂乱恩怨一笔勾销,余下诸事,不是他们该管的了。 李忘生终于能够如愿,将他远行的师兄直接带回家。 待到第二日,两人联袂出现在码头时,就见方乾早已等在船头,对两人意欲同归毫不意外,露出个“果然如此”的表情:“我就知道你们俩要一起走,怎么样,谢兄,可需某为你单独备个房间?” 谢云流坦然回望:“方兄大可不必在这种细节上如此贴心。” “哈哈哈哈!”方乾大笑,着人将两人带来的物事搬上船安置好,见他二人并肩立于船头,一对璧人浑然如画,不知怎地心情大好,志得意满挥手: “开船!” 船帆张满,借着风势缓缓将海船推离岸边。烟波浩渺,激浪拍岸,随着船行越来越快,东瀛渐成一线,终于再也瞧不见了。 (正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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