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背景] 【完结】经年流景(原名:掸雪扫袖不老梦)已更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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段小小 | 2024-11-4 09:50:24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四十章 无常

此时长安内城正值兵荒马乱时,杀红了眼的士兵和落荒而逃的宫人乱成一团,本是这混乱源头的李裹儿正手持「御神」仓皇逃窜。
不日前她仍是满心欢喜,觉得这天下到底还是她的,如今一夜之间竟成了人人得以诛杀的叛党逆贼,心中生恨,又生不服。带着贴身侍女逃了一路,不想逃至仙居殿时竟遇到了追兵去而复返,被困于殿后,眼见着就要暴露。
望着手中长剑,李裹儿面上一寒,故作平静唤来侍女,吩咐道:“你与吾更换装扮,然后你从那个方向逃走,吾携「御神」从这个方向离去,这样他们便不得不分成两队追我们,届时我们也就都能逃脱。”
那侍女只做李裹儿是想到了妙计,便千恩万谢地听从安排。不想方换好装扮,李裹儿眼中寒光闪烁,竟是挥剑割了那侍女的喉,将那侍女的尸身和「御神」一并投入深井。被重物落水声吸引而来的士兵见到「御神」缓缓沉井,赶忙唤人来捞,李裹儿趁乱翻墙而出,逃窜离去。
同样趁乱翻进宫墙的还有谢云流。
他方寻了个安全的地方匿踪,便被眼前这番混乱景象惊骇得久不能言,一路疾行又尽量隐匿身形地四下打探李重茂被囚之处。寻了许久才找到一处被重重包围的宫殿,门口立着的许多白衣红巾之人,谢云流心中暗忖,这或许就是李忘生此前所言的凌雪阁众人,于是谨慎靠近,不想在这群人中竟瞧见了一个面熟女子,定睛看去才发现正是昔时跟在李忘生身边的侍女秋霁。

此时殿内,趴坐在龙椅上的李重茂看着面色生冷的李隆基,竟扯出了一丝笑容说道:“堂兄这是来杀孤的吗?”
李隆基端坐在侍从搬来的椅子上,只是垂眸看着手里捧着的茶杯,柔声开口说道:“只要温王肯退位让贤,吾念在手足之情上不会杀你。”
“你与孤之间还有手足之情么?”李重茂不由嗤笑出声,目光下意识瞟了一眼被凌雪阁元老苏无因控制的韦氏,又道,“堂兄连孤的母后都要杀,孤还有什么理由相信你会留孤一条性命?”
“你有得选吗?”李隆基反问道,苏无因的手中利刃更深了一寸,韦氏已是泫然欲泣惶恐不安,但还是尖着嗓子喊道:“李隆基你大逆不道!你居然敢谋朝篡位,弑君逼宫!你不过就是个不得宠的皇子,根本不配坐上那个位置!”
“吾不配,你又何曾配了?若说到弑君逼宫,只怕你手上的血比吾还要多罢。”
韦氏颈间已是见血,出口时喊叫连连,语不成章,苏无因看了一眼李隆基,便在他的首肯下动作利索划动利刃,而后嫌恶地将韦氏尸身往李重茂脚边一丢。这下李重茂是彻底吓傻了,方才还硬撑着想要与李隆基周旋的气势都矮了几分,一口气含着半句话说不出来。李隆基眼神微眯,刚要开口说话,忽然殿外喧哗声起,竟是有人从外面杀了进来。

见到谢云流身影时,李隆基竟半点都不觉得意外,甚至勾起一抹若有若无的笑意。他挥了挥手,苏无因便近了身,他在苏无因耳边吩咐了几句后,苏无因便带着几人隐匿身形消失而去。李重茂见了救星泣声而出,叠声直喊:“云流兄!救我!”
进到殿内,谢云流一眼便看到了李重茂以及他脚边伏倒在地的韦氏尸身,眸光收敛,又落在端坐一旁的李隆基身上,厉声问道:“临淄王这是连手足至亲都要杀害么?重茂何其无辜?”
“何其无辜?”似是对这句话有了反应,李隆基冷声重复了一遍,又道,“静虚真人当真是会结交好友,无论是棋子还是弃子,都一并纳为知交,倾力相助。”
“我无意插手,但重茂不该因此无辜丧命。”
说罢,已是横剑身前,做出防备姿势。李隆基目光始终看着畏缩在龙椅中的李重茂身上,甚至连回头看一眼谢云流的念头都没有,他清楚知道这个人素来不会滥杀无辜,即便他想带走李重茂,也是断然不会对自己下手的。
谢云流谨慎地向李重茂靠近,终是走到了李隆基正对面,将李重茂护至身后,再次看向李隆基时,只觉得他嘴角勾起的那抹笑容充满了恶意和危险的气息。
忽然有一个殷红身影闪过,正是那苏无因去而复返,伏在李隆基耳边说了什么,竟引得他放声大笑,对着谢云流和李重茂朗声说道:“静虚真人既然坚持要保他,那便是要与李唐天下作对,也代表着纯阳要与天家决裂了。”
谢云流拧眉怒斥:“谢某的行为仅代表谢某一人所为,与师父、与纯阳皆无关,临淄王不必拿纯阳来威胁我。”
“是吗?”李隆基负手起身,竟是让开了一条路来,“如此,静虚真人便带着他走吧。”
谢云流心中生疑,一时间不敢迈步,可李隆基见他不走便自行抬步离去,不过转瞬间宫殿内竟是半个人都没有留下。李重茂怯生生地扯了扯谢云流的袖子,急切说道:“云流兄,看来堂兄定是念在手足之情和你的相助之下,愿意放吾等一条生路,我们还是赶紧离开,久了怕是要生变。”
虽说仍有疑虑在心,但李重茂说得也不无道理,谢云流不敢放松,仍是手握长剑在侧,护着李重茂匆匆从殿内离去。然而一只脚才踏出殿门,便硬生生顿在了空中,目光死死盯着长阶之下握剑而立的身影,恍若隔世。

喧闹声好似隔了一层水帘,朦朦胧胧听不清楚,马嘶声、兵刃声、哭喊声,竟是半点都入不了耳,反而是那心跳声愈加清晰,一阵一阵敲在胸前,如鼓如雷。
那人仍是一身净白道袍,高束长发,头戴玉冠,抿唇望来。手中所持的也仍是那柄与自己同为双子剑的长剑,剑尾垂坠的却不是同自己一般的银杏吊坠,而是彼时那人生辰时,自己和洛风所赠剑穗。如今这抹天水碧色被长阶上呼啸而过的狂风卷起,凌乱得缠上那人的手腕。那双手自己握过很多次,冷得出奇,仿佛捂不热的坚冰。
长身玉立,他总觉得那人这么板正的站姿甚是无趣,好似想把自己当做华山上的一棵不老松,生死都是这副姿态了。数月不见,面容仍是那副不喜不悲的淡然模样,当真是君子如玉,温润超脱。
只可惜那人如今站在自己的对面,已是一副定要拦下他的觉悟之态。他是如何都想不到,有朝一日会与那人刀剑相对。
“李忘生。”
他听到自己冰冷的声音传了出来,被烈风一卷,便落入了那人耳边。那人闻声蹙眉,复又舒展开来,端起了他见惯的温柔笑容应声道:“师兄,你不能带他离开。”
“……你要拦我?”
“是。”
“就凭你一人?”
仿佛没有听见谢云流言语中的愤怒和嘲弄,李忘生仍是淡笑着握紧「非烟」,答道:“就凭忘生一人,也要尽力而为。”
若是此刻时间静止、空间停顿,谢云流定要仰天大笑,然后把那个自称是衍天宗门下的方士揪出来,让他指着那浩瀚星海逐字逐句给他好好解读一下,到底哪条星轨决定了如今他要和李忘生以命相搏,又是哪条星轨决定了他此刻没有第二个选择。
这个人总把「天命」挂在嘴边,如今这场景也是他所言「天命」吗?那这「天命」对他谢云流可不太公平。
“李忘生,我不会手下留情。”
剑气溢出,谢云流凝神看着长阶下的那个熟悉身影,冷声道。那人却只是张了张嘴,最后仍是什么都不说。
一如他无数次向那人求解,那人却什么都不肯告诉他。

剑刃相撞时的清脆声,比以往他们修习对剑时还要更响些,彼此间已是熟悉到如同分身般的人,对方如何出招,自己又当如何应对,身体已经比大脑更先一步有了反应。李忘生面上始终无悲无喜,只专心承接谢云流步步紧逼的剑招,全然不似久未修习剑术的模样,这更是惹得谢云流心里生疑,怒火攻心。
后退半步,彼此铺落的湛蓝气场相融,同样的剑气招式相交,这缠斗持续得愈久,谢云流心中愈加烦躁。此刻李忘生的身影仿佛与另一个李忘生身影重叠了,那似是在华山之上,纷扬大雪之中,李忘生也这般持剑与自己相向。
但是为何,又在何时,他都不得而知。只觉得那时自己心中也是如此一般愤恨难平,而李忘生出剑也是如此一般拼尽全力。
然而其实他们心里都非常清楚,李忘生终是不敌谢云流的。
无论是彼时,还是此刻。
又是一声剑刃相撞炸响,谢云流压着李忘生的剑发狠般往他方向按下去,咬牙切齿问道:“忘生,你当真要与我生死相搏?”
李忘生眼神松动,再看时已是露出悲伤彻骨之情:“无论如何,忘生都不能让师兄带走他。”
“为什么一定要杀他?他不过是这场权力争斗的无辜牺牲者!”
“师兄觉得他何其无辜,忘生却觉得先皇何其无辜,甚至纯阳……也何其无辜。”
“你也要拿纯阳来威胁我么!”
手下力道又加重了几分,剑刃交缠声刺耳无比,在一阵尖锐蜂鸣过后,李忘生手中长剑竟应声断裂,谢云流的剑气没了阻拦便是直接没入了他的身体。

断裂的「非烟」自两人视线交缠间掠过,长剑入体闷声响起,「非雾」锋利的剑刃将垂在剑尾的剑穗横腰拦过,那抹天水碧色高扬甩起,又重重落在地上。
复又染上殷红。
是从谢云流刺进李忘生体内长剑处涌出的血迹殷红。
一生只耽于一种情思系于一人,如何又算不得尽得所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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段小小 | 2024-11-4 09:50:40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四十一章 舍生

师兄总爱偷偷下山。
他其实一直都知道,但每次都会帮师兄隐瞒。

他始终清楚,自己在剑术上的造诣落后师兄许多,偏生自己又是个愚钝性子,每次师父教完都要事后反复修习多次后方能领悟,而师兄总是当场便能学会,甚至可以融会贯通自行变换招式。是以每次师兄下山时,他便会抱着剑一个人待着论剑峰默默修习许久。他一面对着这般惊才绝艳的师兄心怀倾慕,一面也在暗自鼓励自己定要认真修习,至少能够不输给师兄太多招。
于是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地默默追赶着。
向着那个清晰明了的方向,义无反顾。
可师兄下山的次数愈加频繁,起初还会偷偷瞒着师父,如今连瞒着都生懒,得了空子便踩着轻功而去,有时连洛风叫唤都不肯停下。
因而他便开始想着,或许他应当帮着师兄操心一下洛风的功课,虽然师兄总是说着风儿天生资质不佳,学剑必定艰苦万分。但他很清楚,师兄指点洛风从来不留余力,就连为洛风寻一柄适合的剑都亲力亲为。所以他便在心里暗自决定,既然师兄下山忙碌,那教习洛风的事情他便主动分担一些便好。
再往后,便是纯阳门下诸多琐事。
师父久困于国教之名,俗事缠身,他不得不在旁帮衬一二,有时遇到重要祭祀庆典时即便有师兄在前主持,但他仍会忙得脚不沾地。他也不是生来便明白这些俗事中的门门道道,人情事理也是在师父的指点下方才愈加熟练,逐渐上手。可一来二去练剑修习的时间便被挤压了许多,离师兄也愈来愈远。

他时常身陷迷惘,又时常自我宽慰,唯有论剑峰的巨岩见证了他的许多。
师父曾言他心思通透却无道心,若不能早日寻得道心,只会愈加固步自封难有突破。每每思及此,他便会在论剑峰静坐上一整天,却是愈想愈迷惘。想不通了他便会把自己关在房中静心抄经,《清静经》他越来越熟烂于心,却又被上面所言折磨。
何时开始,这份追逐的倾慕之心变了味道。又是何时开始,他不再满足于留在山中修习练剑。可是他不能想,不能念,不能怨,不能怼,这抔温热着的心头血不能捧出来,因为华山风雪太大,若没人时刻捂着,终是要冷透的。
他不想让它冷透。
于是越想越退,越退越后。
他是这么想的,只要他不曾剖出,那颗心便会永远温热下去,那么他就还可以谨守本分,与师兄兄友弟恭。只要他不曾剖出,便会无人知晓这份情愫,那么便不会成为谁的负担,永远悄无声息地延续下去。
他思虑许久,他想得圆满。
可惜他自出生起便被烙上了另外一个名字,另外一重身份,即便他有多么不愿意,多么想舍弃,那融进血肉的关系就如同时刻勒在他脖颈间的双手,永远都不会放过他。

他的人生被生硬得掰成了两截。
前半截的他是无号无封的皇子,于深宫高墙中受尽流言侮辱,独自饮罢人情冷暖。
兄长再次出阁前,他们曾有过一次深谈。
彼时他们已然知晓,这次出阁后,便是天各一方。他将被交予彼时的韦妃抚养,而他兄长则会重新回到自己的封地。
他尚且年幼,能够留下的记忆不过尔尔,却始终记得那夜他与兄长长谈至天明,他真心实意向兄长承诺,之后相见无论彼此是何身份,他都不会与兄长生分,也彼此承诺,一定要活下去。
幼时的承诺何其天真,却又何其诚恳,轻声一诺却字字千钧。沉重到日后真的再次重逢相见时,他竟突感自己难以兑现一诺的无力。
兄长始终怀揣雄才大略,也一直深感不得志的苦闷,是以那日斋戒再见,即便兄长对他步步为营、句句试探,他也仍是甘愿兑现幼时许下的诺言。他虽说不能完全信任衍天宗门下所谓旧友的所言「天命」,但只要能以此交换纯阳置身事外,他也是乐意的。
无论这个交换是跟谁。
巧的是,无论是谁都似乎想要跟他做这笔交易。

他帮衬师父接手打理纯阳门下俗事多年,自是明白那些贵人口中绕了好几圈的话皆是什么意思。是以韦后派来的老太监捧着圣旨而来,又对他多番暗示,他已是明白此次入宫多半是水深火热,只怕已是自身难保。
事实果然也如同他想的那般,韦后对他提出了一个很有意思的交易内容。
她要从临淄王手中夺取先皇的信赖,召唤他入宫只是顺应临淄王而为,但对她来说也是有利所图。接下来只要他尽可能让先皇同意由她去操持金城公主的和亲之事即可。韦后提出的交换条件便是待到温王登基后,纯阳依旧是威名在外的大唐国教,一切都不会有变化。
然而这个交易被他拒绝了。
他其实并不在意谁接手这桩事宜,只是在那日那人偶尔向他展露出片刻温情后,他方才觉得自己即便已是亲缘浅薄、举目无亲,但那人却不是。
拒绝交易的代价便是被归为无用的弃子。他自幼便被当做弃子对待,倒也没有感到多少变化,韦后喜欢的手段也非常简单粗暴,无非就是将他幽闭宫中,然后一点点磨损他的内心。
不过多年的宫廷生活,他倒是没想到韦后比起攻心,而愿意相信更加便捷的手段。
所以即便知道自那之后,那些日夜来访的宦官宫女端来的每一份吃食里都下了毒,他也会尽数吃下。他知道那些毒物不过只是幌子,只是用来空耗他的气海修为,等到有朝一日他支撑不住了便会向她俯首认输。
但是多年来勤学苦修也不是这点小手段便能尽数耗尽的。
再者,他仍有墨星晗这个助力。

最初将佩剑交由墨星晗保管只是为了以防万一,没想到最后这竟成了他仍能在这场拉锯战中保持清醒的唯一手段。
然而兄长对他的信任也在多年宫廷生活浸染下,下意识地附加了条件。
若是他想要在兄长隐秘暗室内修习练剑,便要答应兄长成为他的一柄利刃。唯一能够争取的便是,他不会做任何会损害纯阳之事。这或许便是对他这生来微妙的身份最好的诠释——弃子和棋子,不过一念之间。
是以即便知道兄长对他已是生疑,甚至还安排了凌雪阁亲信监视,他也不会对兄长尽数防备;即便知道就算他愿意舍车保帅,弃子换棋,最终纯阳仍会因为贵为国教难避是非。但至少,不要是被打为叛党逆贼一方便好。
可惜他千算万算,千防万防,独独没把他师兄算进去。
他本来是一点都不想他师兄入局的。

他自是知道温王与师兄的交情,也知道他师兄这人性子至情至性,若是温王有朝一日有难,也定会鼎力相助。甚至恍惚间他会在午夜梦回时,梦见师兄曾经就这么做了,而后飘荡在外,多年终不得返。
他已经很少会做这般真实又清醒的梦了。
梦中的一切就好像切身经历,那日他追着师兄于华山大雪中想要拦下他,最后仍是不敌,眼睁睁听着他师兄说出从此要与纯阳势不两立的话。而后便是扬州码头遥遥远望,洛风哭晕在自己怀中,却只能见着他师兄背过身去,毅然离开的身影。
人越是害怕什么,什么便越是要找上你。
是以当兄长遣人告知他,如今已是兑现他承诺的时候,而这承诺的内容便是拦下谢云流,杀了温王。他只觉天命昭昭,当真是大道无常天意弄人。怎么可能回避掉与师兄拔剑相向呢?只要温王不是那被「天命」选中的人,他就始终有可能站在师兄的对立面,只是没想到这一刻来得如此之快。
同样制式的道袍,出自同一人之手的双子剑,还有那经由同一个师父指点的剑术招式,他和他师兄从小一起修习练剑,对于彼此早已熟稔于心。出剑的习惯,踏步的姿势,铺落气场的方向,就连气场相连的角度都相似到仿佛是同一人。
唯一的区别或许是他到底愚钝,学艺不精,师兄能够从他这一招的动作推断出他下一剑应当如何,而他这么多年与师兄修习下来,仍是捉摸不透师兄变化多端的身法剑意。
他知道自己终是拦不住他师兄的。
但无论如何,他都需要尽力一搏。
绝对不能让师兄带走已被定为窃国的温王,绝对不能让师兄成为将来登基的新皇眼中叛党逆贼一派。

入眼经年如同沉疴旧病,念之会痛,不剜不好。
李忘生握住谢云流刺进自己身体长剑,只感周身力量都在消散,唯有这柄剑能够支撑自己站稳还不倒下。血从他握剑的指尖和被刺入的伤口不断涌出,他方觉喉头腥甜翻涌,开口时已是难成字句。
说些什么好呢?他一时之间竟也理不清楚。只得任由鲜血从嘴角溢出,他轻咳几声,又感体内积压许久的气海空落终是摧枯拉朽而来,连带着这几日服下却还未化解的最后那点余毒一并被牵动,吐着吐着,这血竟变成了墨色。
真的是,命悬一线啊。李忘生苦恼得想着,自己的人生不过才走了十余年,尚未到弱冠之年,便已是两次一脚踏进了生死边缘,也不知道这到底算不算是幸事一件。
可惜如今他没有救兵能搬了。
他曾经的救兵如今正持剑刺进自己的身体里。
又咳出了一口黑血,李忘生感觉眼前站着的谢云流似乎身形摇晃,已是所见皆是重影之势。无力感和疲累感再次袭来,他本想着最后再跟他师兄说句话的,但似乎身体并不听他的指挥,已是半点力气皆无。
眼底最后的画面便是他终于还是失了力,松开了握紧师兄长剑的手,失去支撑的身体也终于还是轰然倒下。

最后,终是没能拦下师兄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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段小小 | 2024-11-4 09:50:57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四十二章 忘死

墨星晗赶到时,这场师兄弟之间的对决已然结束,他只来得及看到李忘生倒下的身影。
“忘生!”
还没等墨星晗冲上去,谢云流已经接住了李忘生,只是他双手颤抖,那柄没入李忘生身体里的剑如何都拔不出来。李忘生浑身都是黑红相间的血迹,已然分不清哪些是他呕出的,哪些又是从伤口涌出的,只觉得他落入怀中的重量很轻,轻得仿佛他不曾存在过一样。谢云流只感痛彻心扉,却连话都说不出来。
墨星晗几乎是强硬得从谢云流手中扯过李忘生的手,他提着的魂灯发出耀眼的光芒,笼了李忘生一身,不过一瞬那魂灯的光芒便又黯淡了下去,墨星晗几乎是马上并指凝气,抬手便是点了李忘生周身几处大穴,之后毫不犹豫将「非雾」从他身体里拔出。
“你要做什么!?”
“如今你是最没资格问我的人。”将「非雾」丢到一旁,墨星晗冷眼看着谢云流,扯着李忘生的手加重了力气,重新开口道,“你放开他。”
“他是我师弟。”
“他是我旧友。”
谁都不肯让步,而墨星晗是最先失去耐心的一个。再次开口时,墨星晗言语之中已是带着责备之意:“他已经死过一次了,你还想让他再死一次么?”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谢云流眼中似有杀意溢出,墨星晗顿感自己失言,便不愿再说,只是强硬要求一定让自己带走李忘生。可如今的谢云流说什么都不肯放手,两人就这么僵持在这里,倒是一旁目睹一切的李重茂最先反应过来,他尝试性地开口轻唤了一声:“云流兄,这位……先生看上去定是不会害忘生师兄的,不若云流兄还是交予他罢。”
闻言,墨星晗款款说道:“看吧,你的挚友也是这么说的,连他如今都是更加信任我而不是你,你还是把忘生交给我罢。”

怀中人的呼吸在渐渐变轻,墨红血迹污了一身道袍,谢云流只觉一阵恍惚,脑中似有无数破碎画面一一掠过,却怎么都抓不住。
“……为什么忘生会气海空落?即便他剑术不及我,也不至于像如今这般。”
一语出,墨星晗和李重茂皆神色有异,聪颖如他随即方知此事他们必定知情,不由加重了语气追问道,“是韦后?还是临淄王?”
墨星晗手中魂灯轻摇,自他脚下展开了浩瀚星海,周围喧嚣声也随即消失。对于这位堂兄的神秘幕僚李重茂也有所耳闻,见此异象不免绷紧身子,往谢云流身侧又近了几步。
不想那墨星晗却难得对着谢云流露出笑容,抄着手好似闲谈般问道:“如今再问,是否有些晚了?你早有怀疑却仍任其发展,可不得算是纵容之罪过?”
“那也轮不到你向我问罪。”握着李忘生的手又紧了紧,谢云流脸色一寒,“他虽履薄冰但自言无恙,我自是信他。”
墨星晗露出好似听了什么天大笑话般的表情,迅速瞟了一眼缩在谢云流身后的李重茂,笑容愈浓:“即便他自愿饮下你挚友一点一点投喂的异毒?余毒未净直至内息紊乱、气海凝滞,你也仍是信他毫不疑他?当真讽刺,如今的你竟是如此心境。要我说,你信他与你疑他,对他来说皆是毒酒。”

这话落在地上,甚至都能听到巨石落水的震声。
谢云流几乎是赤红双目回身看向李重茂,眼神中似是在询问什么,又似是确认着什么。李重茂太清楚这种眼神,这便是「怀疑」的情绪,当初他如何一点点培养着这株怀疑的恶果,如今便是原封不动送到他前面。
昔日好友的声音如今听上去却仿佛空谷里冷冽回响的寒风:“我只当是韦后一人所为,为何还有你?”
“你当他是无辜受害者,可他偏偏不是。”墨星晗又言,语调漠然得仿佛世外之人,如今的一地鸡毛在他眼中也不过云烟转瞬,“若你觉得身在局中的李忘生不会无辜,可为什么一开始就是明子的他,你却始终觉得他无辜?你分得清执棋者是谁,落的子又是谁么?”
谢云流盯着李重茂看了许久,这才无力地闭上眼睛,叹道:“从前我便隐约觉得,但我仍愿意相信你属实无辜。所以那个被权力横流吞没的人,是你。”
李重茂脸色顿时惨白,他本想再为自己争辩些什么,可谢云流重新看来的眼神中已是信任全无,他忽感一阵恼怒,竟是开口承认:“便是孤在背后促成这一切又当如何?如今你当着临淄王的面救走孤,你便已是与孤捆绑在一起的「叛党逆贼」了,你以为此刻你抽身而去临淄王就不会找纯阳麻烦了吗?就不会下令诛杀你了么?你已然是无法回头了。”
冷笑几声,谢云流拥紧了怀中逐渐冰冷的李忘生,说道:“你走吧。我不会杀你,但也不会救你了。我谢云流一人做事一人当,与纯阳无关。从今往后,你李重茂是死是活皆与我无关。”
深吸了一口气,李重茂也不知道是哪里来的勇气,闻言便是扭头就跑,不一会儿便消失在了天街的尽头。

墨星晗冷眼看着这一切,目光从李重茂逃逸的背影上转回,终是放软了语气说道:“我会向临淄王为你作保,这是忘生交托给我的事情,即便他终是没能拦下你,我也会尽力为你绸缪。”
顿了顿,语调生硬得又道:“我会告诉临淄王,今日你已与废帝断义,日后临淄王也不会以此为理由为难纯阳。”
谢云流闻言却只是轻嘲道:“他若是真要为难,也没有人能为我承担,我亦不需要他人为我的所为负责。”
墨星晗抿唇不语,眼见着谢云流将李忘生打横抱起,这才迈了一步伸手拦人。
“忘生幼时曾允诺过临淄王,无论日后局势如何变化,他总会帮他的。而临淄王也向他保证,定不会为难纯阳。若你今日没有来,这件事便会自行应验。即便你今日仍是入宫救走了李重茂,但以如今情况,临淄王也应是会完成承诺的。”
又近了一步,墨星晗加重语气,誓要从谢云流手中留人。
“这,便是他无论如何都要拦下你的原因。”

*

终是应验了师父所言,他虽聪颖过人,然飘忽不静易入迷惘之界。
若师父赐他的「静」是教诲,那李忘生的「玉」又是什么?当真是希望他「宁为玉碎,不为瓦全」么?
谢云流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松了手,就这么让墨星晗将他师弟带走,也不知道是如何从长安回的纯阳,只记得自己怀中沾染的热血在逐渐冷掉,一如方才还在怀里的人,如今却不知在哪个地方,慢慢死去。
再次醒来时,已是晨光微熹,洛风就睡在自己手边,而师父则静坐一旁。
见了他睁眼,吕岩只是无言推了什么东西过来,他努力聚集视线才看清楚,那是染了血的剑穗。是从李忘生的佩剑上,被他的长剑割断的剑穗。
“师父……”
“墨施主已经把所有事情告诉为师了。”动作轻柔得抱起洛风放在榻上,吕岩坐回谢云流榻边,语气沉缓,似是在宽慰他,也似是在宽慰自己,“墨施主执意要带走忘生,为师猜测他许是有办法,便允了他。他说他已向临淄王进言为你作保,临淄王也已经应允了他。这剑穗他言应是你所赠之物,如今便归还于你。……云流 ,你还是再休息一会儿吧,天方亮,还有时间。”
目光投向窗外映射进来的阳光,他确实感觉浑身疲累,光芒刺眼,便顺势闭上了双目,颤声说道:“师父,为何我总觉得忘生与我始终隔山远水,不得两安?”
“这便是你们各自的承负。”吕岩的声音温柔中又带着些许怜悯,“这只能你们各自解决。”

又昏睡了几日,谢云流才觉得自己恢复过来了。
便是又做回了「纯阳大师兄」,做着以往李忘生在做的事情。
首先是瞒住苏远思。之前因着害怕李忘生担心,便帮着苏远思瞒了李忘生,如今回过头来,竟是又要去瞒苏远思。是以如今谢云流只要看到那只绑着银杏坠子的信鸽,就觉得头疼。
然后便是要处理剩下的杂乱事宜。祭祀庆典、上香求签,这些事情都不会因为纯阳对外宣称玉虚真人闭关不出而停下来,总要有人继续维持正常。
最后就是安慰洛风和上官博玉。他们自小便与李忘生相伴时间最长,感情甚笃,彼时上官婉儿逝世,上官博玉也是难过了几日方好。如今李忘生下落不明生死未卜,洛风和上官博玉皆是连着几天都食不下咽、夜不能眠,熬了几天后更是双双病倒,愁得谢云流和吕岩只能亲自照料,养了一个月才好过来。
至于墨星晗那边,突然就跟人间蒸发般,无论怎么打探消息都是信讯全无。谢云流忆起此前他曾言宗门隐于大漠之中,寻常弟子皆不会入世走动,想来若是他有意隐瞒行踪,他们也确是探不到半点消息。
如今谢云流听了吕岩的嘱咐,也只能勉强信任墨星晗当初口口声声所言,他是李忘生旧友,定不会让他有事了。
当然,谢云流依旧是该下山还是下山,该会友还是会友,只不过留在山上的时间比以往要长了些。除却要操心洛风和上官博玉的功课,还有很多事情等着他处理,如今下山也只不过是为了让自己从这种忙成陀螺的状态中抽离出来,稍微舒一口气。
此刻他方能感觉到李忘生之前的不易之处,这纯阳未来掌教之位当真是艰苦非凡,真不是他的性子能够接下来的。
果然,还是希望他师弟能够陪在自己身边。

便是在这样的状态下,两年时间转眼而过。
看着老君殿旁边堆砌的雪人愈来愈高,洛风和上官博玉也跟抽条的树苗般长高长壮,谢云流才真的觉得时光荏苒,沧海桑田。
昔时的临淄王,彼时已然登基称帝。他也的确守诺没有为难纯阳,依旧奉为国教,好生宽待。而李重茂的终末,谢云流也不甚关心了,最终自己这个挚友的命运如何,似是真的已与他彻底无关了。
江湖上也屡有奇事传来。一说公孙氏在扬州乐坊之上建立了忆盈楼,广收孤苦无助的女子为徒,教习歌舞音律书画剑术,一时名动四方。一说少林方丈在衡山遇伏,随行弟子一死一伤,但所幸方丈无事。一说明教圣火令被不知何人所盗,可当谢云流向陆危楼问询打探时,陆危楼却讳莫如深,不肯多言。
再者便是只能当做传闻轶事,充当茶余饭后谈资的事情了。
比如说纯阳大殿高三丈余的老君金像断了一缕胡须。
这事被传得玄乎,众说纷纭,有说什么暗喻了废帝韦后亡国,有说什么纯阳真人得窥天命飞升而去被索要了代价,也有说什么这是某位贵人香客求签时心不诚惊扰了仙人……总之就是说法甚多,流传甚广。是以当谢云流带着洛风下山采买,借道茶馆时都能听到一两个版本。

竖着耳朵又听到周围议论纷纷,谢云流笑着看向洛风,只见他的好徒弟喝茶的头是越埋越低,几乎要掉到桌子下面去了。
“如何?现在知道当初不该调皮了?”谢云流调笑道。
洛风闻言只得硬着头皮说道:“小师叔非说那根胡须铸得不对,缺了斤两,风儿才肯与小师叔一同查看的。明明师父师祖后来都知道,确实是那工匠黑心缺斤少两,怎么能说是风儿调皮所致。”
“你如今的性子倒是越来越像我了,枉费你师叔教了你那么多年。”
“师父!”洛风红着脸嘟囔道,又将手里的茶尽数喝完。忽然瞧见什么落在了信使驿馆的屋檐上,洛风推了推谢云流,说道:“师父,那会不会是苏师弟用来送信的鸽子呀?”
谢云流几乎是下意识扭头不去看,他如今是半点都不想收到苏远思的来信。上次苏远思来信时提到,自己和叶如袖在扬州诸事已毕,许久未收到李忘生的信笺,甚是想念,不日便要返回纯阳。这对于谢云流来说绝对不是什么好消息,是以他一直没有回复,如今更是担心苏远思会来信追问。
最后到底还是拗不过洛风,谢云流只得起身过去捧了过来,仔细一看,却发现并不是苏远思那只鸽子。
莫不是他?心中有了怀疑对象,谢云流直接动手取下那训练有素的雕儿脚上捆着的信笺,展开一看,果然是那位逃家公子的。

薄纸一张,寥寥数字,却是他盼了两年的久旱甘霖。
「李忘生在蓬莱。」
一生只耽于一种情思系于一人,如何又算不得尽得所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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段小小 | 2024-11-4 09:51:15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四十三章 天涯

遥遥山海,浊浪击石,他闻到了腥咸的味道,干涩地拍在脸上。
他这一生鲜少离山,见过的水也不过都是些平静柔和的湖河,这般肆意猛烈、攻城略地的海意他还从未品过,只觉那每一声拍打在礁石上的巨浪皆如阵前击鼓,催促着千军万马不顾一切向前。
向着不知死生的尽头。
那累累战鼓无尽地锤在心头,却愈渐淡去,最后安静得仿佛回到了华山顶上,无尽绵延的深雪中,天地间所有声音皆被吞没,他什么都听不见,什么都看不见。他似是一人孤身立于此方天地,无念无想。
突然有一个苍老的声音开口唤他,宛如就在耳畔。
那人说:“李忘生,吾不过是来看看你死了没有?”
他好似笑了,又好像没有,依旧是无比淡然的语气答道:“如果我死了,你便会愿意回来了么?”
那人却不答,他等了许久,都没有任何声音再度响起。直到他感觉风雪声愈加喧闹,夹风带雪地将他吞没。
从始至终,都只有他孤身一人。
然后他就醒了。

从未见过的内室居所,他用了许久才让自己的意识回还,好像有一股不容拒绝的蛮力强硬地扼住他的四肢五感,钝痛蔓延。最后他回过神来时才发现墨星晗一如往昔静坐在榻边,而那盏墨星晗从不离身的魂灯此刻却悬在他的头顶,风摇影动,引着他的思绪也随着灯盏摇摆。
“星晗,贫道做了一个梦。”
他的旧友似在用他最熟稔的语气在同他话家常,这让墨星晗一时恍惚,仿佛回到了那间始终在落雪的山顶孤室,他的旧友缠绵病榻感念天命昭昭,难得有了精神还会与他手谈一局。
“梦到了什么?”
墨星晗将他的旧友扶起身来,他的旧友的目光始终停在那盏魂灯之上,眸光难定。听了他的问题更是好像在努力想着什么般皱眉,方才轻声笑道:“梦到被蛇咬了。”末了,又摇了摇头,改口道,“应当是被蛇吞了。”
梦到蛇了?墨星晗不禁蹙眉,梦蛇的征兆恐怕是最容易解的,总归就是那么几个,但哪个都似乎与他的旧友扯不上关系,便又问道:“是什么样的蛇?”
他的旧友勉力抬手比划了一番,“许是这么粗这么大的巨蟒,贫道亦从未见过。浓绀似墨的鳞寒光四溢,一张口就把贫道生吞了去。彼时只能感觉自己好似无桨无帆的孤舟一般,沉在那蛇的腹间,随着蛇行匍匐颠簸,任由东去。”
“为何是东?”
他的旧友被问得一怔,思索了许久方含着一丝苦笑答道:“贫道也不知。许是向东处,有忘生执念所在吧。”
墨星晗隐有不安,他似是意识到了什么,追问道:“可是梦到了什么人?”
“人吗?”他的旧友又认真思索了片刻,摇头道,“却真没有见到什么人。许是贫道已无人可见,无人能见,无人想见了罢。”
“……你说过,自你代执掌教后,有一个人你总想见的,可那人却始终不愿见你。”
“是么?”他的旧友闻言望来,眸中风雪渐深、远山隔雾,“若是如此,许是那人对忘生厌恨至深,不复相见了。”
墨星晗握紧了拳头,他的魂灯摇光碎影得落了他的旧友半身,另外半身隐于微光照不透的阴影中,不知所思,不及所想。
眼见着他的旧友神情落寞,墨星晗这才拧眉开口,隐有愠火:“他确实恨过你。但如今,恐怕他更多的是……”
后半句话却怎么都说不出来,最终只是叹息:“待你重新醒来时,自己去问他吧。”
“星晗亦觉得这一切不过只是忘生的一场梦?”
借着魂灯的微光,墨星晗仔细端详着他的旧友如今模样,看着看着,竟轻笑出声:“你睡了太久,莫不是忘了那庄周梦蝶,蝶之梦?庄周之梦?又有何意义?”
他的旧友这才像是堪堪回过神来,颔首笑道:“倒是忘生执着了。”
下一刻,他的旧友看向他的眼神仿佛回到了那个他最熟悉的模样,淡若水,澄清如故。
“……星晗,忘生与你似是许久未见了。”
闻言,墨星晗终于露出温柔笑容,轻声应道:“与你……确实。”

*

又休息了几日,李忘生方能下床行走。
两年前那道剑伤虽说正中心口,却在逼近心脉时错开了,硬是将李忘生从鬼门关拉了回来。只不过到底损耗太多,墨星晗以魂灯吊着一口气,却怎么都不见醒,最后无法,只能东渡而来,向远在蓬莱岛的方艺求药。
只不过彼时东海并未开海,蓬莱门下不与外界相交,墨星晗废了些功夫才寻得同为衍天宗九州使的门人。几番周旋之下,又得了「天剑」方娥孙的孙子方乾的帮忙,才算是勉强得以留在蓬莱岛上。
起初,墨星晗还有意隐瞒李忘生的身份,只说是自己在衍天宗门下亲传弟子,卷入江湖仇杀命悬一线,伤势过重昏迷不醒只得冒险前往仙岛求药。
然而彼时方乾及其夫人元沧鸾便在一旁。墨星晗初次求药被拒,元沧鸾出言相助,事后更是在私下直接点明李忘生的身份。
元沧鸾直言如今李忘生体内混了一部分不属于他的存在于其中,如今想要醒来唯有先用泥兰洞天灵果调理,暂时将那不知名的部分压制住后再行药理疗养。元沧鸾此言方落,墨星晗的脸色可谓是瞬息万变,他断然没有想过会是如此,是以略略思忖之后,一贯强硬的态度方才有所缓和,将李忘生的身份向方乾和元沧鸾坦言。
虽说墨星晗对于方乾为何会对从未见过面的李忘生如此热心仍是心存疑虑,但到底有求于人,因而也并未拒绝方乾提出的在他居所疗伤的建议。
只是没想到李忘生这一调理便是两年有余,多少汤药灌下去都仿佛落入无穷尽深渊中,气海蓄养了两年方见充盈,而等到余毒除尽、人方转醒便已是夏末秋来之时了。

是日,李忘生与墨星晗在庭中手谈,不过半局,便瞧到方乾九岁的幼子方宇轩从那边的墙角边探出头来,似是在观察着他们。这让李忘生不免想起了远在华山纯阳的洛风,便放下了捻在手中的棋子,向着方宇轩招了招手。
“……宇轩见过玉虚真人。”
礼数倒是周全,想来定是被教导得极好,因而聪颖乖巧,更是惹人怜爱。李忘生便将自己的茶杯递给了他,笑道:“贫道叨扰多时,与小施主还是初次见面。”
“我知道你的。爹亲一直同娘亲说到你,还有你师兄。”
摸着方宇轩头的手略一迟疑,勾在嘴边的笑容便渐渐淡去,李忘生敛声说道:“久闻蓬莱方家门人不得离岛,方施主又是如何结识忘生师兄的?”
惊觉自己一时嘴快泄露了方乾的「大秘密」,方宇轩小嘴一撇,只敢喝茶不敢再多言,李忘生倒也没说什么,只是有一下没一下地摸着他的头,动作轻柔得让他觉得很舒服。
喝了茶,又讨了些糕点,方宇轩便对李忘生和墨星晗的棋局起了兴趣,非要让墨星晗同他一步步讲解,惹得墨星晗不甚好脾气地说道:“观棋不语真君子。星晗若是一一告诉你我之谋划,那我与旧友的对局岂不是功亏一篑。”
“可若是你什么都不说,别人怎么帮你?”
倒是有几分歪理在里面。李忘生盈盈笑道:“可若是什么都说了,别人发现自己其实什么忙都帮不上,岂不是愈加难过?”
“真人遇到过这样的事情么?”
当真是童言无忌。李忘生捻子的动作不由一顿,而后淡笑道:“忘生不曾遇到这样的情况。只有……忘生不愿让那人卷入太深,而不与那人细说,最后发现其实帮不上忙的是忘生自己……罢了。”
方宇轩突然伸手盖在李忘生手上,他的眼睛仿佛想要望进李忘生的眼底,语气悲切地说道:“真人似乎很难过。那人想来与真人关系极好?”
略显讶异,但也没有否认。李忘生只是点了点头,方宇轩倒是一副下定决心要宽慰他的神态拍了拍自己的胸脯,说道:“真人方才的神情宇轩时常在母亲脸上见过,每当父亲偷偷离岛时,母亲总会露出这样的表情。我问过别人,他们说这是在难过。”
即便李忘生再无探听他人家事之意,听闻方宇轩如此说也是多少有些唏嘘,他抬头看了墨星晗一眼,见到墨星晗摇头默言,便也没有接过方宇轩的话头,寻了些别的话题又聊了一番。方宇轩也仅仅只是个普通孩子,好奇心重,探求欲深,不多时便沉迷在二人所讲的中原奇闻之中,是以后面侍女来寻时,还死死攥着李忘生的袖子不肯放,直言今晚要宿在李忘生房中,听他把故事说完,狠狠闹了一通,侍女最终不得不唤来元沧鸾才把此事解决。
方宇轩揪着元沧鸾的手边哭边无比认真地看着墨星晗和李忘生,一抹眼泪便喊道:“先生和真人明日一定要同宇轩继续讲这些故事,千万不能食言!”
墨星晗可没有帮别人带孩子的好脾气,闻言拧眉直言:“方小公子听了这么多,说得我和旧友口干舌燥,方小公子倒是轻松。不知道世事当是等价交换,若是想要别人给予什么,下次来时还是备些回礼罢。”
不想墨星晗本意是打发了方宇轩而去,让这孩子也了解一下江湖险恶,结果却被他听进了心里去,第二天再来时还巴巴地抱了不少东海珍珠画卷书册过来,堆了墨星晗一脚,惹得墨星晗是又气又无奈,只得又陪着他聊了一整天。
如此几番屡次得了甜头,方宇轩也算是摸透了墨星晗的性子,知道这位见多识广的衍天宗雍州使与旁人不同,就是个面冷心热的主儿。是以日日来访,饶是墨星晗耳朵根再软也受不了这般纠缠,索性从李忘生暂居的偏院搬出,彻底躲着方宇轩去了。

某日,李忘生见院中银杏开得甚好,念及昔年居于藏剑山庄时所见盛景,便屏退众人,独自搬了竹椅到树下看书。蓬莱不似华山连年雪绵,秋日碎金般自叶间漏下,映照着书册上树影摇晃,李忘生拾起一枚刚好落在他身上的银杏叶瞧了半天,顿感岁月静好,不免满心惬意,看着看着,竟沉沉睡去。
半梦半醒间,似是有人近身,李忘生心想许是方宇轩又上门求问,便索性闭眼假寐,待到那人靠近时,方才慢悠悠说道:“星晗这几日已搬去他处,宇轩今日若想寻他恐怕要落空了。”
那人似是呼吸一滞,却没有应声。李忘生便也觉得许是方宇轩一时受挫,怕不是垂手顿足懊恼起来,便也不去睁眼看他,只是侧过身来让出些许空位,轻拍身侧笑道:“秋光正好,若是宇轩不嫌弃,倒是可以与忘生一并小憩。”
他似乎闻到了海水的咸腥味道,又似乎闻到了深雪的空寂味道。
那人只是屏息又近了一步,便感到落影投了他一身,不知为何,他竟觉得这人雾霭深沉,不似新友。还未等他睁眼看去,那人一只手覆上了他的眸,熟悉的茧印惊得他坐直了身子,还未张口却被那人俯身含住。

便是旧梦新雪,便是飞瀑沉潭,便是朝阳星落。
世人皆爱赋诗反复吟诵着绵长相思,一道「天长路远魂飞苦,梦魂不到关山难」,又道「一日不见兮,思之如狂」,可奇怪的是,在蓬莱养伤的这两年间李忘生却浑然不觉。即便听到方宇轩缠着墨星晗给他念李太白的「长相思,在长安」,他也并未感到心悸。
不过入骨红豆,不过独倚望江,不过临窗剪烛。
可有人携星带露而来,花落水流,遥寄红叶,方才缓缓回过神来,此间情意已是心绞如麻,痛彻心扉。他死死握着那人的手腕,一吻方尽,那覆眼的手便被他硬扯了下来。
不过两年有余,不过日升月落,不过春去秋来,可此时此刻却生出了隔世遥望之感,近乡情怯之意。他眸中的惊讶转瞬即逝,而后垂眉淡笑,柔声唤道。
“师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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段小小 | 2024-11-4 09:51:30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四十四章 此时

从长安辗转到了扬州,再由扬州出海东去,颠簸了数月方至蓬莱,又经由方乾引着寻到了那方偏院,这才见到了心心念念的那人。
既见君子,云胡不喜。
此间风雨,不过寥寥。
是以当他与那人相对而坐,那人正欲给他烹茶时,他却笑着摇了摇头:“我生辰时向风儿讨要一个礼物,劝了他许久,他才应允。”
“还有什么东西是师兄想要,但风儿不愿给的么?”
他师弟脸上的笑容瞧着就是分明不信他所言,他便故意露出苦恼神情答道:“可不就是当年你与他一同埋下的那坛女儿红么。”
“……师兄,那是坛梅子酒。”
“我知道。”将那坛他千里迢迢不辞辛苦带来的酒坛置于桌上,他笑道,“今年除夕时风儿同我一起开了他那坛,结果全被师父喝了去,我可是半杯都分不到。最后还是要惦念上你那坛了,反正总归是留给我的,如今也不算是我提前开了。”
“自然……全听师兄的。”

昔时他与洛风收了华山初雪酿酒,想着若只有青梅或许酸涩,便又放了些新蜜一并封坛,如今启了这泥封,青梅少蜜的清甜香味便荡了满室。李忘生起身取了玉杯而来,却见到谢云流似乎对他原先在看的书册有了兴趣,正信手翻着,见了他来,便是招手让他过去,“师弟你这是久病成医了么?”
李忘生凑近了一瞧,原是之前方宇轩抱来的那些书册,墨星晗虽说人搬走了,但这些东西皆未带走,他不过随手取了一本翻看,便只是应声道:“这只是寻常药典,之前星晗住在这里时,宇轩拿来的。”
“……你一直与墨星晗同住一室?”
“是。”李忘生倒也没有瞒着谢云流,坦诚应声,捧了酒坛便倒了一杯,推到了谢云流面前,“直到忘生醒来前,都是这样。”
取酒的手有了几分迟疑,谢云流压住李忘生想要取茶的手,又道:“你不陪我喝么?”
“忘生从不饮酒,师兄是知道的。”
“那不行,去取杯子。”
终是拗不过他师兄,李忘生只好也为自己斟满一杯,不过试探性地抿了一口,便觉得入喉苦辣酸甜,当真是百味具存,于是叹道:“只怕不比前几日灌下的汤药好喝到哪里去。”
“你幼时喝药可不似如今畏苦。”
“幼时什么都不怕,如今……”李忘生垂眸看着手中天青色玉杯,只觉那酒瞧着瞧着竟瞧出了苦药的感觉,“如今忘生有了念想,便生了忧惧。”
谢云流眸光流转,一饮而尽,方觉涩口回甘,隐有馥郁香气,不免笑道:“怕便怕了,总归有我护着你。”
李忘生只是淡笑着,并没有接话,目光却是停在谢云流摊开的那页药典上,柔声说道:“之前星晗同我说,抓药用药学问众多,他才是那个久病成医的人,便将一件趣事同我说起。”敛袖探手而去,李忘生指着那页药典上的药名说道,“师兄仔细瞧着这株药草的入药段节。”说罢,又翻了几页,指着另一味药引又说,“再瞧这株药草的入药段节。可瞧出了其中区别?”
药理医学倒真不是谢云流所长,左右翻了几遍,都只觉两株药草用来入药的部分并无甚区别,是以李忘生轻声笑道:“彼时星晗也总是弄错这两味药引,有次便是用错了药,闹了个大乌龙。”
“那他最后又当如何?”
“还能如何?被他师父狠狠责骂了一番,将煎错的药尽数吞下,苦得他酸水倒翻,又硬是不肯吐出来。”许是墨星晗当时讲述时声情并茂,李忘生此时复述竟也笑弯了眉,“是以后来他一闻到这两味药引的味道,便想到这件往事。忘生此前的汤药中,便有这一味药引。”说罢,李忘生忽而眸光沉沉看向谢云流,沉声问道,“师兄可知是哪一味?”
谢云流不知他师弟到底葫芦里卖着什么药,便只是摇头,等着他再说。李忘生重新端坐了回去,素白手指攀上玉杯,犹豫着是否要再饮,许久,才缓缓说出了答案。
“那便是……当归。”
猛地想起了另一味药草的名字,谢云流不禁心悸,脱口而出:“他弄错的难道是独活?”
“……正是。”李忘生含着隐有深意的笑容看着谢云流,轻声说道,“两厢独活,不如当归。”

苦酒,苦药,都不如苦心更难熬。
他根本思考不了什么,或许说如今他根本不想去思考什么,便是下意识压住了他师弟的手,而后几乎是强硬姿态扯了那人起身,头也不回便往内室走。那人倒也默声任由他疾行的步子一路拉着,方进了内室便被他按着落到了榻上。
“你还有最后一次拒绝的机会。”
他师弟的目光本来落在他探寻而去引诱着与之交缠的指尖上,闻言便又看了回来,仍是那双落雪无声的沉寂眸子,开口时却隐有笑意。
“忘生此前便同师兄说过,下次师兄不必——”“我也同你说过,你还是不要向我轻易许诺「下次」为好。”
所有话头尽数被他以吻封缄,一如这两年间他师弟日日饮下的当归。当归,当是要有想其归来的人,才能够如此念着盼着,将所有苦楚酸涩尽数咽下。
于李忘生而言,这人便是谢云流。
于谢云流而言,这人便是李忘生。

他师弟的手太冷了,如今被他缠绕相交,却觉得怎么都温不热。
慢慢抽离了那葱白指尖,发狠地扣住了那人的手腕,却刻意用自己的指尖在那人摊开的手心有一下没一下地挠着,那便是最直接的邀请,劝诱着那人与他共赴云雨。那人恐怕毕生都学不会如何释放自己最原始的欲念,他也愿意做最有耐心的师长,只采撷最甘美的朱果,掠过贝齿,舔舐上颚,他一面循循善诱,一面勾卷着愈加深入。
被他劝诫得丢盔弃甲,他师弟只能堪堪支起一只手勾着他的脖颈,宽大的衣袖柔软微凉,如今却只会让他生恼——纯阳的道袍制式还是太繁复了——他真心实意地念着。另一只得了空的手动作熟练得绕到前襟,挑开束带,解了盘扣,一层一层抖开,每一下都引得他师弟长睫微颤,眼角愈加生红。
“忘生……”他解了唇瓣的禁锢,却落下了更深的言语禁锢,“你能不能心疼一下我?”
几乎是瞬间就看到他师弟素白的脸登时通红,虽说闭上了眼抿直了唇,但那未被束缚的手倒是乖巧听话,如同他方才所为,摸索着为他宽衣。只可惜他师弟的性子还是太慢了,他等不了这么久,便是一手引着那只手绕到了腰后,挑落了腰带,那罩在自己身上重叠的外袍便是尽数松开。
分明已是秋意愈浓,可他身子却热得生汗,生怕那人开口又要跟他说些什么败兴的话,索性从一开始就完全掌握便是最好。压着手腕的手慢慢下移,推着那宽大的衣袖逐渐堆起,而后又被他尽数扯落,便是肌肤相亲了仍觉得不够,那一刻他生出了许多纷乱的念头,甚至一度怀疑能够满足他欲念的尽头或许是与那人灵血相融,将其拆骨啖肉。
两年的沉睡让那人瘦得出奇,指尖逐一巡视着每一寸属于他的领地,又循着脊背慢慢向下,越过谷地时还故意用膝盖顶开那人的双腿,再引着那人将其盘在他腰间。再继续下去,便是不可能停下来的深渊,他逐渐退出了唇舌相交的深吻攻占,在那人已隐隐红肿的唇瓣上厮磨,额头相抵,他轻声说道:“忘生,你看着我。”
闻言,那人这才悠悠睁开双眸望来,已是融冰化雪,春水摇曳,在极近的距离下,那双眸子中仅能映出他一人。彼此间皆能看到对方眼中的自己,或许还能看进更深处,看到那深埋心底的贪痴和欲念。
“我停不下来了。”他沉声低吟,“我也不想停下来。”
便是抱薪而来意欲扑灭这焚身的火,如今他已经完全停不下索取的贪念,而他师弟闻言长睫微动,眸光潋滟轻声答道:“忘生说过,即便道阻且长,也会与师兄一并溯洄从之。”
这或许就是注定会焚尽一生的火,便做那飞蛾又如何?

他师弟连自读都鲜少做,让他直面最赤裸的欲望恐怕有些为难人了。
可惜他就是个惯会为难别人的人。
自怀里摸出早就准备好的小罐,取了些许软膏,长指顺着股沟逐渐向下,常年习剑生出的薄茧划过那落了汗生出些许滑腻的肌肤,再往下便是寻得了那开启密境的钥匙。耐心地推开石门,沿着灼热的甬道深入,便是持火而来,所触之处尽数被点燃,柔软的、温暖的,令人无法拒绝。慢条斯理得厮磨便是被无限延长的折磨,不肯让半点呻吟声漏出便只能咬着唇,他不过才放开一会儿,那人的唇便被他自己咬得生红。
不肯便不肯罢,他有的是办法。手上慢工细活不愿停下,滚烫的唇便重新寻找新的猎物,已是火热的唇舌沿着锁骨逐渐往下,便是含住了胸前茱萸。他师弟仿佛被蛇咬了般浑身一颤,呜咽声便根本关不住,随着喘息轻易泄出。
看吧,根本就是负隅顽抗。
耐心差不多也耗尽了,那厚重石门总算向他发出了邀请,便是早已肿胀难耐,在石门小心膜拜了一番,就是一挺身长驱直入。他师弟许是疼得一个机灵,搭在他肩上的双手顷刻间便收紧,然而此刻每一下指甲的刮蹭都只会无限放大他的感官刺激,疼痛在此刻反而成为了甜蜜的鸩酒。早就被揉开的墨发被推得散乱一榻,那双清亮的眸欲色浸染,笼了一层水雾,在一阵阵的推波助澜间,泛起层层叠叠的波纹。
“忘生……”他低吟着去寻那轻声喘息的唇,将所有呻吟尽数吞下。从试探性地小幅抽动,到放任欲望的大开大合,他师弟始终紧紧搂着他的头,不敢也不能放开。
爱欲不是相对立的存在,爱意会生出欲念,欲念会加深爱意,重叠相生,不死不休。
他曾经见过华山顶上交颈相亲的鹤,高扬着头颅便会露出优美的前颈,纤细的、完美的、绷紧的曲线。他也曾经见过深邃沉潭底部的密室暗门,厚重的坚实的石板所砌,严丝合缝从未有旁人踏足。
便是要做这探秘者。即便这石门想要关闭,甬道层层紧缩意欲逐客,却把早就四处点燃的烈火席卷其中。

他心底深渊的猛兽被唤醒了。
一生只耽于一种情思系于一人,如何又算不得尽得所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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段小小 | 2024-11-4 09:51:46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四十五章 化骨

足足折腾到入夜,谢云流方肯放过李忘生。
抱着那人已经筋疲力尽的发软身子,动作轻柔地放进早就准备好热水的浴盆之中,那人已经只剩下下意识反应,许是被温暖的热水包裹带来了一刻的放松,他师弟长臂一展便趴到了浴盆边缘舒服地轻哼着。
还好如今他师弟是闭着眼的,不然恐怕会被他此刻眼底又泛起的欲火吓到。
总之,先帮他清理一下身子,免得落了伤病。只是这个过程过于折磨,伸进去处理里面残余时,手指被那温暖包裹时差点又要失去理智。
真是食髓知味,可怕至极。

重新将人抱回榻上,已经更换了干净的被褥上还散发着淡淡皂角清香,李忘生就像是幼兽般乖巧地蜷缩在他的怀里,似乎已经半梦半醒,他轻唤了几声,这才重新睁眼看来。
“师兄?”
声音已经完全沙哑,看来刚刚他还是太恣意了,便生出了几多怜悯之意,只是亲吻着他的眉间,轻蹭鬓间。
“你睡吧,我在。”
像是得了承诺便彻底放松了,李忘生便又伸手去搂他的腰,往他怀里又缩了缩,他便有一下没一下轻抚着他师弟的长发。许久,听到那人懒懒开口,软绵绵地哑声说道:“忘生记得幼时跟着师父师兄生活,彼时初上华山,满目皆是煞白的雪地,一时之间双眼竟被灼得发红生泪。师兄便用自己束发的发带为忘生遮目,那时只觉得天地间皆是空白,只有拦在眼前的那一抹水色。”
这件事谢云流记得,记了很久很久,久到那曾经为他师弟遮目的发带被他洗净收好,一直放在枕边,在无数个午夜梦回,睁眼看见月漏辉光时,被他放在心头念着。
李忘生仿佛梦吟般絮叨起来,又继续说着:“师兄往后便不再用那条发带束发了,就连水色的道袍都穿得少了,想来应是不喜自己的东西被别人用了罢。”
是怎么得出这个结论的?谢云流不禁蹙眉。
“……我那是不想跟你穿同样的衣裳。”他又将人拥紧了几分,“就是那种既想护着又要端出来给旁人炫耀的心情,自己欢喜的东西半点都不想分给别人,却又急着让所有人都知道他很特别。”
他师弟听后分明笑了,可这一笑却让他更加生恼,又冷声道:“想来忘生你应是完全理解不了这样的心情,你就从来不会对我特别,从来都只会喊我师兄,博玉和风儿你都唤得亲昵。”
“……那师兄想听忘生唤你什么?”
真就认真思考了起来,却怎么都想不出一个合适的答案,心里把师父,甚至是江湖知交们对他的称谓一一过了个遍,最后突然发现,也只有李忘生叫他师兄时听着最为舒服,便干脆就耍赖到底,不再开口。可他师弟是个认死理的人,他不说便一直等,等了许久仍没有答案,就从他怀里抬首看来。
那双眸子带着淡笑,两相凝望,竟是漾开了一层波光粼粼。
“云流。”他轻启朱唇,丝音化骨柔,“如今你欢喜么?”

很快,他便知道他师兄到底欢喜不喜欢了。
他师兄眸光沉沉,半句话没说,只是将他整个翻了过来压回榻上,还没等他开口,便是欺身而来。温暖的胸膛紧贴着他的脊背,灼热呼吸落在他侧颈,吹拂过他的耳朵,他只能勉力企图抓住什么抽身离开,却又被他师兄按在身下。
“李忘生,你最好还是……”手指已经灵活得向下握住他师弟的欲望,含着那小巧的耳坠,低沉的声音丝毫不漏地送进那人的耳朵,“不要太相信我。”
话音方落,手上力量便已加重。他师弟这般从未自读过的清修道子根本受不了这样直接的刺激,方想躬身逃离又被他捏着腰拉回,真的是逃又逃不掉,挣又挣不开。用双腿把他师弟的腿卡得死死的,他才有余力复又沿着平坦的小腹继续向上探索,而后捏住他师弟的下颔复又吻来。
自上而下被膨胀放大的欲望浇了一身,方才平复了后方的欲念,未曾想到他师兄还要对前面的欲念下手。此时心中只有后悔,为自己轻易挑衅他师兄的行为深感后悔。
仿佛被东海激起千层浪的海潮冲击着,身体战栗着蜷缩起双手,甚至感觉到自己的足趾也已经被冲击得不禁收紧,绷紧的身体不知道是向哪里用力。然后,他师兄给了他一个支点。
已然熟门熟路的客人登堂入室,是万分客气都不讲,这下好了,绷紧周身压缩起来的力量全都落在那血脉凸张的什物之上,绵密柔软的甬道随着身体的颤动而不断挤压收缩,宛如临窗摇帕的女子,正一下一下地劝诱着欢客入内。
“师……哈……师兄……”“你方才可不是这么叫的。”
再次被后悔吞没,他师兄不讲道理起来真是一点办法都没有。紧贴着自己的脊背,他师兄被这极其顺畅的进入角度诱惑着,按着他不断猛烈地冲撞着,身体完美的契合度让人欲罢不能,失魂落魄。勾在他嘴角的手指仍在逗弄着他的舌尖,自一旁淌下的津液被拉成暧昧的姿势,如今他师兄真要他喊些什么,恐怕也是半个字都说不出了。
他突然恍惚想起自己似是曾跟墨星晗说过,自己梦到蛇了。
简单的解梦之法他还是知晓的,是以事后后知后觉忆起,才觉得自己当时那般同他言说是多么不妥。然而搁到如今情形来看,他真是被那梦中的蛇吞食了。
吐出猩红信子的绀黑的蛇,正缠绕着他的躯干四肢,简直就是想要连同他的灵魂和骨肉一并吞没。
这可怕的欲念之蛇。

待到重新收拾干净,李忘生已是一点声音都发不出来了。谢云流将他再次抱回榻上时,只能用迷离的眼神瞧了谢云流一眼,便迅速闭上。如若他猜得不错,此刻他师弟恐怕恨不得自己当场昏死过去。
也是昏了头了。师父平日里教导的「理智」「克制」「恭谨」,如今都被蛇吃了,只剩下酸软难耐的身体,和沙哑得出不了声的喉头。李忘生暗自决定,无论他师兄今晚说什么,他都不会再放任下去了。
他师兄有一句话说的没错,他确实不该轻易向他师兄许诺什么「下次」。
好在谢云流也总算从深渊中把自己的神智捞了回来,算起来已经狠狠折磨两回了,他师弟初尝人事便被如此,不免担心以后他师弟会不会畏惧与他亲近。于是谢云流后半夜倒是真的心无旁骛,只是搂着李忘生沉沉睡去。
一夜无梦。

*

第二日天方转亮,谢云流便醒了。
睁开眼便看到李忘生安睡怀中的侧脸,虽说身上遍布昨天放纵的痕迹,但他仍是满心欢喜,不禁小心翼翼亲吻了他眉间朱砂。如此动作也没能惊醒怀中沉睡之人,看来昨日当真是恣意过度,下次定不能这样了。
如果还有「下次」。
动作轻柔地自行起身,又为李忘生掖紧了锦被,谢云流这便披衣起身,拉门而出。赤脚在沉香木地板上走着,站在廊边眺望院内的银杏树,昨天李忘生搬出去的竹椅还没收回,如今已是落了满身银杏叶,此情此景,让他也不由忆起了在藏剑山庄的过往。
若是真有什么所谓「天命」,这命运的星轨或许在那时就已然刻下了,无论是他的,还是他师弟的。
如今他也不敢再用「非雾」,这双子剑折一封一的事情还未告知叶如袖,还不知道他若是知晓了又会作何想法。或许他也该为他师弟挑一柄趁手的长剑,那个天水碧剑穗他已重新打了一个,得寻个好时机再次赠予他师弟才好……就这么胡乱地想着许多事情,回过神来时,李忘生早已起身,正垂手站在自己身后半步的地方。
“师兄。”他师弟一如既往恭谨喊道。
仿佛昨夜种种不过昙花一刹。
但他心里知道,不是。
谢云流仍望着院中那纷扬落叶的银杏树,语气轻柔地说着:“忘生,我们回纯阳吧。”
李忘生被这话中含着的万千深情震得不免一怔,目光随着低头的动作落在了谢云流垂在身侧的手上,心思一动,便伸出双手将其笼在掌心,轻声答道:“好。”

用过午饭,方乾上门造访,见了谢云流马上勾起一丝满是深意的笑容。
“昨日原本应当给你们送饭的侍女,向我禀告了一些很有意思的事情,我想着你晚饭应该也是自行吃饱了,便让她不要再送了。看来那柄纸伞的情,他到底是承了。”
谢云流拧眉看来,说道:“你不提这事还好,那柄「鹤鸣千山」我在离开蓬莱前定要从你这边赢去。”
“如此甚好。”方乾颔首应声,“其实名唤「鹤鸣千山」的剑有两把,我听说你曾用藏剑叶家所铸的双子剑,如今我以这对双子剑与你作赌,如何?”
眸光流转,谢云流纵情笑道:“那你定是要输予我了。”
相视一笑,两人飞身折枝,便以这银杏树杈代剑相博。

待到李忘生和墨星晗归来时,已是一地纷乱落叶,剑气四溢不散,谢云流和方乾相对而立,直到李忘生踏入院落时,方乾手中折枝应声折断,坠到了地上。
“看来是我输了。”方乾将那折枝提到眼前看了看,便随手丢到了一旁,对着李忘生笑着躬身,又道,“「鹤鸣千山」确实与你很是相称。”
话音未落,谢云流手中所持树枝已是擦着他鬓间碎发飞掠而过,回看时那人已是负手端正站好,语气生冷道:“在我师弟面前不要乱说话。”
到底是谁不够坦诚?方乾如此想着,便只是摆手说道:“罢了。下次再问你在藏剑山庄的见闻好了,那在名剑大会上一举成名的天才剑客我可是心驰神往许久。”说罢便径自离去了。
墨星晗眸中似是几多情绪,但最后还是选择了沉默,视线转回时,却正好撞上了谢云流看来的目光。方一对上,墨星晗便皱起了眉,说道:“看来静虚真人是打算不日便返回纯阳了?”
颔首默认,谢云流又道:“不知雍州使是否要跟我们一同返回中原?”
手中所持魂灯应声摇曳,墨星晗眸光深沉地摇了摇头,说道:“不必。我们就此别过。再见时……”顿了顿,又叹,“想来也不会再见了。”
李忘生闻言说道:“星晗可是要远游?”
“远游么……”墨星晗沉思了片刻,笑道,“回去后确实可以。”

待到谢云流和李忘生自东海返航时,两人已是又得了一对双子剑。
遥立船头,风吹道袍猎猎,当真是纯阳真人座下一对如璧如玉的同门师兄弟。
一生只耽于一种情思系于一人,如何又算不得尽得所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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段小小 | 2024-11-4 09:52:02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四十六章 掸雪

回到扬州时,已是先天元年深冬时节。
船方靠岸,便见到明黄锦缎装饰华美的马车停在码头,不仅有宫内宦官,还有玄甲持枪的天策士兵候在一旁。见了谢云流和李忘生,众人皆迎了上去,那宦官尖着嗓子说道:“咱家在此久候玉虚真人和静虚真人了。”
李忘生本觉惊诧,但转念一想他兄长手下还有凌雪阁这枚暗棋,想来要知道自己在蓬莱养伤也不是什么难事,便伸手拉住了意欲说话的谢云流,径自谢恩后又道:“可是圣上有事召唤?”
“不过小聚一番,就是要劳烦玉虚真人即刻随咱家入宫一趟了。”
谢云流本欲提出随行,但李忘生只是摇了摇头,将负剑交予他,说道:“师兄先回纯阳跟师父报声平安,忘生不日便会回去。”
如今谢云流对这些天家诸人信任寥寥,目光在众人身上转了一圈,见李忘生言语坚持,只得收剑应声,亲眼见着李忘生上了那辆明黄马车,随后便渐行渐远,消失在天街尽头,这才行至客栈,将流云和星隐牵行离去。

跟着那老宦官在玉阶上慢慢行着,跨过东横门、西横门、日华门和月华门,又向南行了一段,这才被引着进了圣上寝殿内。那人仅着一身玄黑圆领宽袍,素手弹琴,见到李忘生踏进殿内,这才柔声喊道:“钰儿。”
李忘生脚步迟疑了一瞬,随后便不动声色地行以道家之礼,恭谨敛声,礼数周全,口中只称贫道圣上,垂手低眉不看他。那人倒是未觉意外,见他不唤,便也改了口,只是公事公办地问了平安。
既是公开直言他已知李忘生未死之事,便是要与他清算当年之事。他兄长勾弦拨音,沉声说道:“墨先生可曾随玉虚真人一并归来?”
“不曾。墨施主在蓬莱时便与贫道分别,直言将要远游,贫道并不知道墨施主如今踪迹。”李忘生如实答道。
“可惜了,孤本想着给先生谋个一官半职,以先生学识,仅做一个江湖中人还是大材小用了。”
“墨施主与师父宗门感情极深。”李忘生方言又觉得不妥,便又淡笑道,“听墨施主常言门下弟子皆不入世,恐怕此次远游之后是有隐世之意了。”
“确是,如此。”
适当的坦诚,点到为止的信任,或许如今这就是他和那人最好的相处方式了。毕竟他们都已不是那深沉宫墙内,两个死生难定的皇子,如今一个是九五之尊,另一个是清修道子,横在他们之间的,早已不是数年光阴这么简单的衡量标准。
只不过李忘生到底还是吃亏更多,毕竟只要他兄长想,他李忘生就永远不可能从他的棋盘上离开。

“孤听闻静虚真人远赴东海去寻你回来。”
既然这件事他已知晓,恐怕他师兄到了蓬莱之后又做了些什么也瞒不过那人,李忘生心中不免哀叹,到底自己身边平日里都暗藏着多少凌雪阁门人,莫不是将来连纯阳门下的师弟师妹都是凌雪阁门人了?一想到这里便觉得头疼。但是开口时已是收敛了所有情绪,恭谨答道:“师兄担心贫道孤身一人不耐海上颠簸,是以得了师父吩咐前去。”
“……静虚真人一向重情重义,这是他的优点。”
就算是李忘生再愚钝,也听出他兄长语气中可没有半点夸赞之意,于是便想着为他师兄再说些什么:“师兄最得师父真传,修心明性,是以一直端着一颗赤子之情,永不会被世情浸染更改。这才是他最大的优点。”
抿唇不语,那人闻言已是露出送客之意,李忘生便也得了旨意躬身行礼,回过身来方要走,突然他兄长的声音不大不小从他身后传来。
“钰儿,李重茂没死。”
李忘生脚步一顿,身形却依旧站得板正,是半分动摇之姿都没有显露。
他兄长这句话中包含的试探太多,多到他终于明白,无论他如何取舍,一日相交,这便是注定的结局。无论是谢云流还是他,都是一样的。
李忘生总算回过身来,恭谨地垂眉答道:“圣上手握神策、天策精兵无数,捉拿叛党易如反掌。纯阳上下定会鼎力相助,相信师父师兄也会责无旁贷。”
能够感觉到那人的视线如同罗网般罩了他周身,许久才听到那人说道:“如此……甚好。孤每每得了玉虚真人一诺,都会觉得心安。”
可那人的眼神分明不是这样想的。
然而李忘生端的是淡然姿态,不卑不亢,那人忽感仿佛回到了数年前斋戒进香重新见到李忘生时的模样,这人便是纯阳雪、石中松,经年如此;又若回到久远之前,仍是宫中幽闭时的幼子模样,彼时的他还能拉着李忘生的手,向他允诺绝不会让他死去。
如今死死拉着他逼他许诺的人竟变成了自己。

拜别了送他出宫的老宦官,李忘生最后看了一眼那高耸入云的朱红宫墙,绵延无边,墙高宫深。这里曾经锁着他十二年岁月,如今他已将这些一并舍弃,连同他的旧名、他的兄长一起,一如当年那位老宦官未曾剖开刘妃的尸身,一如当年那个未足月的腹中胎儿并未活下来。
收回目光,定了定心神,思绪又回到方才所言之事上。看来李重茂除了他师兄之外,还有其他相助之人,不然又是如何从这皇苑深宫中逃脱的呢?若真是这样也好,那日由墨星晗作保,他师兄已与李重茂断义割袍,任他离去了,之后生变也与他师兄无关,他只需要让那人相信这点便好。
垂头沉思着许多事情,竟不觉风雪落在肩头生寒,李忘生孤身一人慢悠悠地沿着天街踱步而出,却在行了一段后脚步突然一滞。

茫茫天街的尽头,风雪交加的彼岸,那人撑着一柄纸伞兀自独立,自千山万水向他望来。见他也看了过来,便遥遥伸手,似在催他。
师兄……
深入骨髓的称谓在心中转瞬而过,脚步不由加快,临到了跟前,那人便直接拉过他的手,言语中不自觉带着些许埋怨:“你跟你那兄长聊得也太久了吧?”
“师兄应当称呼一声圣上才是。”
“……你跟他都说完了?”顿了顿,又换了个语调再说了一遍,“看来你跟他说完了。”
“师兄说的是。”
他弯了眉眼笑道,那人拉着他的手便顺势搭上他的腰,应道:“那就好,我们回去吧。”
他立在这由他师兄辟出的一方天地里,好像回到那日他师兄将这柄纸伞赠予他时一般,此间此刻,这世间唯有他们二人。
是以他不由心生悲切之感,却又淡笑应声,恭谨答道。
“好,我们一起回去。”

*

流年匆忙,盛世牡丹开了又败,败了又开,循环往复。彼时繁华一梦,此刻国破家亡,无论身在江湖还是天下,任何人都不得幸免。
纯阳在这场乱世灾祸中却固守一方净土,纯阳真人仙游后便将掌教之位传给了玉虚真人,是以静虚真人和玉虚真人一对玉成双子剑倾力周全,门下尽出,支援大唐。又过了数年,战祸方毕,静虚真人和玉虚真人却双双退隐,掌教之位由金虚真人代执。
初时,江湖中还隐有这对师兄弟的传言流出,又过了些年月后,流言渐稀,江湖上自有少年辈出,再然后,便是无人提及,流云过眼了。
是以当他提着魂灯寻到这方偏僻村落时,言及静虚子和玉虚子时竟无人相识。念及他旧友性子,便又询问了可知唤这姓名的道子时,才得了人为他寻路而去。
一面走着,一面听着那位老乡絮絮叨叨地说着不少他旧友的事情。虽然多是些侠义相助、不求回报的事迹,但也不乏与其师兄兼道侣的恩爱故事。初闻时他尚觉得讶异,而后又觉得若是那两人,确实会如此这般,便也不再多问。
那位老乡许是久未见到来客,一时话密,说了生平便又不可避免要说到他们的终末。
是他的旧友先行撒手而去,听闻似是多年来旧疾新伤繁多,到了知天命年岁时已是沉疴难愈了。那人亲手为他旧友刻了碑落的葬,不日后便也缠绵病榻,随他而去了。最后还是听说华山上来了几位道士为他们合了墓,却抹了碑文,只留了他们二人所用佩剑于墓前。他默声听着,半句话都没说。
终是沿着难走的山路一行向上,这才见到了那个墓。
拜别了老乡,他提灯上前,目光沉沉落在那相依而立的双子剑,而后又回到那无字墓碑上。敛袖掸了掸一旁的积雪,他席地而坐,将魂灯立于一旁。

“如今算来,这竟是我第二次见了你的墓冢。……嗯,这么说或许不够准确,毕竟你之前只是封入冰棺还未沉潭。”
他忽感自己似乎也被那老乡感染,话也多了起来。
“我总在犹豫,犹豫着要不要早点结束这场幻境,可一念到你生前经历诸事,又觉得或许该赐你一场好梦不醒。不过你这个师兄当真是恣意妄为的性子,我以为他不过是用了这魂灯的灵力术法结阵,不想这人想要的竟然这么多。等我总算弄明白他动了什么手脚时,此一梦竟也到了尽头。罢了,你在这场幻梦中得以与他相伴相守,死生不离,也算是一生圆满了。”
身侧的魂灯无风自动,光影明灭。
“只可惜待你再度醒来时,这场幻境中的记忆只怕大多数都会消散,无论如何刻骨铭心眷恋相携,最终都不过大梦一场。我也不知道这对你来说是否算好,但于我而言,便是只想要你能够再度醒来。”
他的目光越过那柄对剑,已经旧得褪色的天水碧剑穗缠绕着剑柄。
“你当真是个念旧之人,多少年了仍留着那人丢弃了的旧物不肯放手,倒是对自己的东西断舍离得彻底,那幅雪松飞瀑仙鹤图说烧就烧,就连自己的尸身说沉潭便沉潭,真是半分念想都不愿留下。我有时总在想,你是真的觉得你师兄恨你,还是你自己在恨着自己?”
他似是感慨万千,却又不愿再念,便是再度站起身来,掸雪扫袖。
“忘生,大梦初始他们命我为你测字,可他们送到你手边的只有一句,只道你这一生坎坷艰辛困苦,盼你早日断了念想投身清修。然而我为你所提的批文有四句话,如今我说予你听,便当做是你这一梦的「天命」罢。”
顿了顿,他突然笑道,“「云雾雨露往复还,抬头见物更思念,但使勤奋能兴业,仙家原自在人间。」”

灯灭星落,从他脚下展开了一个庞大的星海,一如那日他与旧友重逢之时,他将他拉进的那个星轨阵法一般。
周围景象纷纷被吞没,最终,一切归于星海。
一生只耽于一种情思系于一人,如何又算不得尽得所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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段小小 | 2024-11-4 09:52:20 | 显示全部楼层
番外一:鹿梦

此一生就仿若大梦一场。
少年时意气风发,睥睨天地,随心而动,中年时历经浮沉,傲骨依旧,以心证道,到如今古稀之年,回首往事时,只觉自己虽是身负恶名,但也算恣意逍遥,自问时能对得起一句「吾心无尘问心无愧」。是以当他又一次于玉虚峰顶入定醒来时,发现自己竟恢复成盛年之姿,武学心法似是更进一层,这才不得不叹道,离开纯阳后,他谢云流也有得道飞升的一天。
用了三日总算是习惯了如今的自己,期间也在刀宗内掀起了不小的波澜,到底因着昔日静虚门下方轻崖作保维护,才总算没被当做刺杀了刀宗宗主的宵小捆了去。只是在对镜时,瞧见自己这副模样,只觉仿若隔世,昔年当时的他也许正是带着废帝李重茂自扬州远渡东瀛而去,又或许是在他乡异国的冷窗边望着庭内花枝忆起纯阳未尽的雪……
纯阳!
他突然想起了什么很重要的事情。

寻真问道是他那个师弟入门的毕生追求,若是他能够得道,他师弟未必不可。
眼眸收敛,眯成了狭长上挑的模样:“李忘生。”
他听见自己冰冷的声音,心中对于这个师弟的情绪始终是复杂的。当年的盛怒恨极,经过多年冲刷,最终也沉淀成为掌心一粒朱砂痣,触之会痛,剜之生疮,会溃烂,但不会治愈。
横在他们两人之间的,除了昔年的叛、洛风的死、静虚的凋,还有他始终不能说服自己的识人不清。昔时他痛感自己对李忘生识人不清,只觉这人低眉顺目温润如玉的模样乖巧听话,未曾想过这人离间他与师父,最终害他欺师灭祖叛逃离宗;彼时他痛感自己对李重茂心怀怜悯,终至他执念深种心魔丛生,最后落得众叛亲离,自己也同他割袍断义。
这便是他谢云流不计后果飘荡半生交换来挚友之情的终末吗?那他师弟的终末呢?他突然想去看看了。

*

遥遥远山,他有意赶路,踩着轻功的脚步不停,却在临到华山脚下时有了几分怯意。寻了山脚茶馆坐下,他拉了拉自己戴的斗笠,尽量让他显得不那么引人注意。
小二捧了粗茶上来,简单招呼了几句便被他随手打发了去,于是眼皮一翻,抄着手给他摆了一碟花生米来,便缩到茶炉边瞧都不瞧他这边了。他心中好笑,面上却不显,只捡着那花生米一粒一粒抛着吃,凝神听着茶馆中众人口中言说。

这里是离纯阳最近的江湖之地,常年受到纯阳照拂,门内弟子往返来去皆会从此过,歇歇脚讨口茶吃也是常有的事。他旧时便多有光顾,只是昔年坐店的老翁早已病故,摊子几经易主,如今也不再常备他惯喝的「晚甘侯」,想来应是李忘生不再下山,便也不再随身带着那茶交予留存了。
但这茶馆因着位置好,素来往来客不少,确是江湖消息最为灵通处。他来时走得急,一路上也刻意匿踪,如今纯阳到底是何情况尚且不知,若真有什么大事,也应当在这里流传,这也好过他只身冒上华山要好些。只是不知为何今日茶客甚少,等了许久都不见再有人来,只有老板娘摇着纱扇靠在门柱上望着山路方向发愣。
摸了摸手边的剑,他想着出门前特意交代了刀宗弟子诸事,已是有退位归隐的意味,这次即便再上华山,虽不至于回归纯阳,但或许会暂留几许时日。即便没有见到李忘生,他对于华山后山非鱼池边那位圣人的一些江湖流言也很有兴趣。
半碟花生米落了肚,他才看到一位行色匆匆的女子从山上下来。
一身素白道袍,面容姣好。
他一眼就认出来,这是李忘生座下大徒弟林语元。

*

只见那林语元背着一个小包袱,行色匆匆从茶馆前疾步路过,还没等他决定是否要冒险喊住她时,一直立在他身前眺望山路的老板娘突然开了口:“林道长!”
顿住脚步,林语元眉头微蹙回头看着老板娘款款向她靠近,犹豫了片刻方回以道门之礼,哑声开口道:“苏施主,可是有急事需要贫道帮忙?只是这段时间纯阳上下……不太方便。”
“奴家晓得兹事体大,其实前段日子见纯阳门下弟子纷纷回山,便觉得似有大事发生,只是没想到竟是如此……”
老板娘以扇掩面,语气隐有悲痛之意,她从怀中取出一枚玉佩递到了林语元面前,继续说道:“这是李掌教多年前下山,在路边救了奴家娘俩时所赠之物,多年来奴家从不曾起过半点将它当掉的念头,无论日子过得多么辛苦,只要瞧着这玉一眼便觉得这世间仍是有人不曾轻待自己的。如今奴家想将这玉送回李掌教身边,不知林道长可否从了奴家这份心愿?”
老板娘说得诚恳,林语元也甚是感动,只是她思索片刻,面露难色道:“贫道此番下山实则有要事在身,只是师父的东西已经遵循他的意愿尽数收敛焚毁了,就连他平时贴身带着的什物也仅选了一物随葬,其他东西怕是违背师父所愿,贫道这次便是带了其他——”“你说什么!?什么随葬?”
林语元闻声望去,茶馆中唯一的茶客正拍桌起身看来,言语中似有隐怒。那人的面容被斗笠纱维尽数遮挡,一身江湖装束瞧不出门派路数,声音听着也很是陌生,她一时之间也想不出来是谁,只当是远来客不知当下情况。
但时下她实在无意解释,林语元提了提背上包袱,面露为难地应道:“贫道确是分身无术,若这位施主有任何需要解惑的地方,皆可上山求助。”
说罢,林语元便向老板娘匆忙道别,纵身踩着轻功离去了。
那位茶客似是提步要追,方走了两步又像是想起了什么,回头抓着老板娘的手臂急切地问道:“你知道什么对不对?告诉我!”
老板娘被他捏得生疼,又被这人的语气吓得一哆嗦,手中玉佩便落到了地上,她秀眉一拧,语气似是恼怒:“这位客官可真是一点都不懂怜香惜玉,方才在林道长面前怎么能又问起这伤心事?”
“什么伤心事?纯阳出什么事了?李忘生出什么事了?”
老板娘闻言更是气结,她伸手硬扯着那茶客紧攥的手,说道:“客官你是久居山中不知世间事么?这段时间最大的事情就是纯阳掌教真人数日前仙逝了,几乎所有的纯阳弟子都回山吊唁去了。”

仙逝了?谁?李忘生么?怎么可能呢?
他怔怔地松了手,一时之间竟不知作何反应,只觉心中万千思绪翻涌,最后只化成一抹轻笑。眼睛瞥见先前老板娘手中所持玉佩,如今落在泥中,上好的穗子染了泥便是彻底废了,但这玉却依然光洁动人,他蹲下身子瞧着那玉,瞧得身旁的老板娘直心慌。
“客官,这可是奴家私有之物,你可别——”“这是李忘生的东西。”
他只觉自己手指发颤,想要去捡却怎么都拿不稳,只是茫然地抠着那些泥土,想要把它完整地挖出来,折腾了好一会儿,那玉佩才落进他手里。许是被贴身带过,入手时便能感觉到它温润微凉的触感,没有半点杂质,通透柔和的光泽,他收紧手心,那玉便在其中硌得生疼。
许久,他猛地起身,对着老板娘冷言道:“你不是想要它归还那人身边么?林语元不帮你,我帮你。”
老板娘一面觉得这人许是惦记上李掌教这块美玉怕是疯魔了,一面又畏惧于这人散发出来的寒气和他言语中的遗恨,只得答道:“这位客官,纯阳已然暂时闭门谢客了,就连素日交往亲密的各大门派都只是派了各位真人送讣告,不然你以为李真人多年来盛名,为何如今没有一人上山祭拜?你若是想要硬闯,也得看着人家当下情况吧?”
“我便是要硬闯,怕是也没有人敢拦着。”
那人只丢下了这句话,身形一动,便没了踪影。老板娘赶忙追出茶馆四下张望了一番,那人却好像是凭空消失一般,大下午的惊出了她一身冷汗。
莫不是白日里闹鬼了?

*

纯阳宫,坐忘峰。
天寒地冻的皑皑白雪之上,只匆忙地建了一个小矮棚停放李忘生的冰棺。棺中老人华发素衣,低眉敛目,面上无喜无悲,手中只持了一柄旧拂尘,身边也仅放着一个湛蓝布包,一代纯阳代执掌教的结局与这世间千万普通人也没有什么不同,不过都是流年匆忙,复归天际罢了。
冰棺旁边放了两个蒲团和一方矮桌,矮桌上支起两盏长明灯和一个博山炉,正燃着他素日惯用的檀香,蒲团上对坐着两人,一位容貌昳丽肤白如雪,一双美目中闪烁着淡然超脱的睿智光芒,正是纯阳清虚真人于睿。而端坐在她对面的老者须发花白,手持拂尘,隐有超然世外之风,正是早已飞升化仙的吕岩。
吕岩捏着手中拂尘,叹息说道:“你二师兄幼时为师便有意点悟他,与他说道,盼他领悟,未想多年过去了,他仍是未能寻得心中之道,一生彷徨而终。”
“掌教师兄心思最是通透,徒儿觉得或许他只是心中明了却始终放不下。”
一言出,吕岩只觉心中凄苦,他抬首又看了一眼那冰棺,再叹:“忘生这孩子,虽然从来不说,但心里都明白。他下定了决心的事情谁都动摇不得,他决定了接过这担子,决定了要守着你们,最后又决定了把纯阳交予他人,都是谁都改变不了的事情。只是……”似是想到了什么,吕岩言语停顿,最终还是什么都没有说。
但是于睿心思聪敏,自然已是明了吕岩话中所指,她的目光也一同看向冰棺,柔声道:“师父在担心大师兄知晓了会如何?”
“……他还能如何?已是人走灯灭,就算再深重的爱恨,也都没了出口。”吕岩应道,“我这两个徒弟,一个两个都让人无法放下心来,别看他们已经平安长大又各自在江湖上闯出了属于自己的名号,到头来人走了还要让我这个做师父的为他守灵,真的是……”
于睿还想再说什么,突然有她门下弟子匆匆赶来,神色慌张,见了他们还未行礼便已惊呼出声:“师父师祖,不好了,有人夜闯纯阳!已经一路杀到了太极广场!”
“现在这个时候,还有谁敢这般失礼?”于睿顿时心惊,她尽力压下心中滚过了几许猜测,镇定地安抚道,“可有分辨出是哪方人物?”
“弟子不知。那人戴着斗笠遮挡面容,只拿了一柄长剑,但是武功极高,使用的招式看似……”那弟子面露难色,似有什么难言之隐,踌躇了片刻,直到于睿追问后方才一咬牙,继续说了下去,“那人使出的招式有人认出正是昔日叛逃纯阳的谢云流所创之招。”
于睿和吕岩互相对视了一下,不由得同时皱眉。
此时此刻,谢云流出现在此地,是要做什么?

*

且说谢云流一路从三清殿杀到了太极广场,只见得门下各脉弟子镇守,果然不见各位真人,他到底没舍得下狠手,是以且战且停,如今被围困在太极广场上。他心中焦虑,但手中长剑仍是留了分寸,又战了一轮后,突然人群中缺了一个口,施施然走来了两个人。谢云流心中大惊,不由得轻声念道:“师……父……”
来人确是于睿和吕岩,吕岩离得近了方能更加明确地从那立于太极广场正中的人身上感受到与他相似的灵力流转,心中不由得悲喜交加,又叹道果然是大道无常天意弄人。于睿立于他身后,远眺着那一身黑衣头戴斗笠的身影,只觉得身形似与印象中的那人不符,心中生疑,也是面露复杂神色。
“臭小子,你还知道回来?”
吕岩开口便是平日里指教时的语气,听得谢云流浑身颤抖,他握紧了手中的剑,眼一闭,收剑回鞘,板正身子,问道:“李忘生人呢?”
“掌教师兄停灵在坐忘峰,大师兄若是想要拜祭,师妹可以为师兄引路。”
回答的人是于睿,她这番话一出,周围围杀的纯阳弟子纷纷面面相觑,其中不少玉虚弟子紫虚弟子更是愤怒难耐,恨不得直接上前与那人搏命,但是于睿目光很快地扫过了周围的所有人,这才镇住了众人,她方又补了一句:“如今纯阳正是特殊时期,大师兄实在不该用这种方式回来。”
“我没有说过我要回纯阳。”谢云流站得板正,一只手落在身前,似乎正发狠地捏着什么,“李忘生呢?”
“忘生已经死了。”吕岩出言打断了于睿的话头,他负手立着,语气淡然,“你若是想看看他,可以随我们来,若是想找他清算过往,可能已经没有机会了。”眼前那人虽说依旧是身形不动,但吕岩明显能够感觉到周围不自然的灵力流动,“如何?你见亦不见?”

谢云流在心中设想过很多次自己与李忘生重逢的场景,自他从傲龙岛回到昆仑玉虚峰之后,他就一直在想这件事情。但最终,还是什么都没有做。
如今见了,却又觉得没什么意思。
李忘生还是跟当初一般模样,只不过是从来规矩高束在道冠后的长发披散开来,垂落在他肩头,穿的也是一如既往的干净道袍,拿着那柄用旧了的拂尘,面色淡然,唯有眉间一点朱砂有了颜色。
如同他们尚幼时初见、年少时绝别、老去时断念的那副模样,甚至能从他这端正温润的乖顺面容里,看出他开口轻唤自己“师兄”。
也是疯魔了。
那枚从茶馆老板娘处硬抢来的玉佩就捏在手心,握了这么久,这玉好似已然习惯了他掌心棱角,用自己温润的身体尽可能服帖地窝在其中,待在他束缚的一方天地之中。
可笑,可叹,可哀,这竟是他的第一个念头。

“什么时候的事情?”他问。
“七日前,掌教师兄于坐忘峰病逝,无字无话,没有交托。”她答。
“病逝?无字无话?没有交托?”他问。
“是的。掌教师兄自南诏一行被困于烛龙殿后便受了严重的内伤,多年来始终缠绵病榻不见好。近年来总会有意无意同我说起身后之事,只说自己一生碌碌无为,身后希望不要请封不要操办不要悼念不要落葬,因而他生前所用之物皆已焚毁,仅保留他贴身的一些物件,我选了一件随他封棺,其他的已交由掌教师兄的大徒弟林语元带回故乡入衣冠冢。”她答。
“皆已焚毁……”他喃喃道,指着那冰棺与其中那人又问,“那他呢?”
“停灵七日后……”她似有迟疑,但得到吕岩首肯后又答,“沉入论剑峰山脚沉潭中。”
“你怎么敢!”
他周身剑意凌冽,带起的剑风震得于睿急退了几步,后背被吕岩一托方才站稳,她沉吟片刻,方要再答时,身边吕岩上前一步,轻抚长须说道:“你是要将忘生挫骨扬灰了才能解恨吗?”
他似是被这句话问得有些迷茫,身形微动,目光又落在冰棺中那人安详闭目的脸上,心中情绪一时难辨。
他应当是恨极了李忘生才是,但是在听闻了李忘生无字无话无所交托后又悲痛难耐,又闻于睿他们将李忘生平生所用皆已焚毁如今要将他陈骨深潭后又怒从心来。他在恨这杀他之人不是自己么?还是说,他在恨他没有见到那人最后一面呢?又或者,他在恨如今世上还留着那人念想的东西已经什么都没有了?
玉佩。他突然想到了自己手心握着的玉佩。
他艰难地动了动身体,将手心摊开,那枚玉佩便入了于睿和吕岩的眼,他说:“这是山下茶馆老板娘托我送上山来的东西,她早年得了李忘生的帮助,感念至今,如今希望这玉佩可以回到他身边。”
“这……恐怕与掌教师兄遗愿有背。”于睿斟酌词语答着,“既是掌教师兄救助她时所赠,她不如留在身边,也算是个……念想吧。”
“念想么?”他望着那玉佩出神,喃喃自语,“他这人冷淡如斯,还会乐见这种事情么?”

这话一出,于睿和吕岩皆面露复杂神色。
两人目光一接,吕岩对着于睿摇了摇头,止住了她想说的话。他望着谢云流,沉声问道:“我赐你名号时便言,这一个「静」字是对你的期许,亦是箴言。因那一念而生的变数纠葛繁多,早是难解之结。多年来我静观其变,权当是你二人此生应渡之劫,便任由你们了悟。”
“……所谓的了悟便是我连半句解释都要不得?”
吕岩一捋长须,笑道:“你自然要得,只是如何听、听如何,全看你心。”
谢云流默不作声,只是半垂着头,面容心思全部被斗笠纱维遮得严严实实,只有握剑的手指似乎紧了紧。片刻后,方听见他应声道:“我见深雪亦往昔,深雪见我应如是。”
眸光闪烁,吕岩眼中浮现复杂情绪,他轻叹一声,答道:“我早知臭小子你迟早能够从中领悟属于自己的道,不若也不会像如今这般得道飞升。”
于睿不由得瞪大了眼睛,这才反应过来为何见到谢云流时只觉得这人身形有异,不似古稀之年模样,当时想道应是习武之人修炼有度,没想到竟还有这一层,不免感慨道:“这真是大道无常,大师兄得以证道,也算是得偿所愿了。”
“得偿……所愿吗?”他也不再遮掩,脱了斗笠,露出如今面容。没了遮拦直面吕岩,谢云流不免有些心虚,眼神转了一圈,又落回了地上,“吾之所愿如今已不知在何方了。”
“彼时你们两个尚幼,我只道你聪颖过人易入迷惘之境,忘生心思通透却无道心,我从来都觉得各人有各人的道,你们不必相同,最后各自成全也挺好。”吕岩盯着谢云流的脸沉声说着,“如今看来,倒是你成全了自己的道,而忘生没有。”
谢云流敛目抬头,不知他是何情绪,许久之后,才等来一句似是剥离了所有感情的喃喃自语。
“我……还可能再与他论道练剑么?”

离开纯阳后,李忘生于他梦里都始终隔着雾气,又冷得不够真实。
世人皆言相由心生,这话传至他耳边时,他是不信的。
便说他那师弟,生得虽然谈不上什么风流恣意,但算得上是温润如玉,可这性子却全然不似面上瞧着那般淡漠,反而执拗如牛,一旦决定了的事情,是千匹万匹马都拉不回来的那种。
幼时习剑,便已初见端倪。少时悟剑,更是愈演愈烈。
他师弟生于富贵人家,自小便是锦衣玉食好生养着,虽说后来跟着他们师父入山修道,但有些习惯打小没养好便是永远都养不好了。
握笔写字是如此,持剑出招亦是如此。
他们师父教得那个叫随心所欲,也任由他们自行领悟自行问道,是以当他留意到他师弟手上伤痕结痂时,这习惯已经是改不回来了。
偏生他师弟就是不要改,撞破南墙也不悔的那种。
可到了后来,他便相信了这「相由心生」的说辞。

如果说让谢云流重回纯阳是李忘生毕生执念,那么直到他身死魂消,这个执念都未能如愿。即便是如今谢云流为了看他一眼回到纯阳,也不会是他心心念念的那个「回来」。
这件事,吕岩明白,谢云流明白,甚至于睿都明白。
但偏偏就是李忘生一个人不明白。
又或许他心里明白,但不肯承认。
然而如今人死如灯灭,剪了灯花,化了青烟,如何还能有一个「再来」。
谢云流忆起彼时他与李忘生在太极广场上相伴练剑,李忘生手中剑意总是带着些许悲悯之情,守备之意,而他却是睥睨一切,急攻如火。是以每次对剑李忘生总会输他几分,然后他就会挽着剑花扬起狂放不羁的笑容对他说:“忘生,再来呀。”
等到多年之后,李忘生这悲悯之心愈修愈烈,他重回中原上门夺取名剑大会剑帖时,对上的已是李忘生闻名江湖的「镇山河」。那心无旁骛,山河永镇的气定神闲之势,却又能在其中品出随时可以化气为攻,攻守兼备的剑中真意。然而那时的李忘生没有给他「再来」的机会,他只是面如常色地交给他剑帖,而后携弟子众拂袖离去了。
如今他对着师父,对着已然身死的故人之躯,说出了想要「再来」。他本以为吕岩只会叹息摇头,又或者是出言怒斥,但他师父只是默声不语,末了问了他一句:“逆天行事,为大道不容,我从前只道万物诸事皆有各自的承负,可有人却跟我说未必如此。若是为师违背毕生所学许你一次这样的机会,你又如何?”

不求来世,不看前生,他们修道便是只在当下。
所以不言因果,只谈承负。
所以寻真问道,不求甚解。
他亦是知道如此,所以从来问心无愧,不看回路。
如今他迈过千万阶,重看华山雪,却发现有一个人不知道在什么时候已被他留在了回路上。
而他现在想为了那人回去。

几乎是用尽了浑身力气,谢云流瞪大眼睛看向吕岩,脑中努力消化着方才他所言,他根本没有办法回答这个问题,就像他最初发现自己飞升登仙时一般迷茫。
倒是吕岩身边的于睿马上反应过来,她迅速接过话去:“徒儿多年在外游历时,曾于大漠外遇到一位自言师从衍天宗、时任门下九州使的同道。那人自言与掌教师兄是多年旧友,之后也确实见到他多次登门拜访。昔时他赠予徒儿一物,名曰「魂灯」,他直言袁前辈曾留有敛魂锁魄的术式于他灯中,是以他的容貌不老,得窥天意,终生守护星轨。”
吕岩闻之叹道:“看来这是天意所向。傻小子得道飞升是天意,忘生魂魄不离身是天意,你得赠魂灯也是天意。”
于睿颔首,看向谢云流的眼神也柔和了几分,她淡笑道:“大师兄可能有所不知,掌教师兄虽已身故,但师父一直断言他的魂魄并未消散,虽说无识无感,但一直系在一物上,是以我将那物随掌教师兄一并收敛,权当做是为他守灵之举。”
“……什么东西?”
他总算是回过神来,眸光落在那人尸身上也带着自己未觉的温柔。不过转瞬,他便得了于睿的回答。
“一枚铁制扳指。内里刻着「天涯此时」几个小字。”

*

那是落满灰烬、风尘覆盖的旧事了。
久到谢云流回想了很久才想起来那是什么东西。

李忘生用剑习惯不是很好,许是他多以守备之势接招,虎口总是落伤,一来二去,练剑的进度又慢了许多,这些都被日夜与他相对的谢云流看在了眼里。
某日他下山游历时,偶遇一个铁匠被山贼剪径,他出手相助后,那铁匠寻遍全身只翻出了一块陨海寒铁,他一眼就看出这不是凡品,那铁匠言语恳切,说着救命之恩自当涌泉相报,愿意为他用这寒铁打造一个物件,他思索许久之后,方才试探性地问道:“什么都可以是么?那么……我想做一个扳指,样式可以简单一些。”
那铁匠满口答应,又问了他心中样式,便作势就要开始冶炼淬火,他踌躇片刻,又低声问道:“我还想……在上面刻字,可行?”
“当然可以。不知恩公道长想要刻什么字?”
“「天涯此时」。「海上生明月,天涯共此时」的「天涯此时」。”他不觉有些羞赧,挠了挠头答道,“我希望收到的人能够时刻念着这份心意,即便我们天涯相隔,我与他守望的也会是同一轮明月。”
那铁匠了然于胸,不免笑道:“恩公道长这是要赠予心仪之人呀?可是要做得精巧些?那女子手指的尺寸可有?”
“不是女子。”他答,“如此大小就好。”
他比划着一个早已熟烂于胸的尺寸,这手他握过无数次,在那人与他比剑时,与他对弈时,与他对坐烹茶时,与他深夜抄书时,于午夜梦回他只得拥住怀中一抹冷月时。

然而那枚戒指最后还未送出,他便离开了纯阳,也不知李忘生最后是从哪里找到的,如今竟又成为他魂魄不散的重要之物。

*

吕岩以灵力相护,于睿开棺取物,摊开那湛蓝布包,那枚天涯此时戒便入了眼。
一看就是李忘生多年贴身带着的物件,已被磨平了所有棱角,变得圆润透亮,一如那如今在他怀里的玉佩般。谢云流不忍再看,只是闭上了眼,于蒲团上静心打坐入定。
于睿门下的弟子送来了魂灯,离开时还瞧了默声不语的谢云流一眼,脸上隐有困惑不解之色。
吕岩见关键之物皆备,便再次确认道:“接下来我会引灵力将忘生的魂魄困于魂灯之中,再引你的魂魄相携。这一行虽说是重来之境,但非现世此时,你们若是渡过此劫,唤回忘生神识助他飞升也不是不可,届时你若有恨有憾皆可向他倾诉。若是一朝踏错重蹈覆辙,最终你也会魂飞魄散,再也回不来了,如此你可还敢?”
谢云流只是闭目打坐,不为所动:“我心已决。”
顿了顿,他又说道:“师父,弟子还有一事想求师父成全。”
“你只管说吧。”
“弟子想……”谢云流睁开眼睛,望着那魂灯的眼神复杂难辨,“弟子想分出一魄牵引住忘生的魂魄。幻境中如何险境尚未可知,若是能以此为楔困着他,帮弟子守着忘生的魂魄,也可让弟子绵延与他的缘分。”
“……我允了。”吕岩拂袖,叹道,“若是你们得以再度醒来,吾再找你算账。”
谢云流得了允诺不由得展颜微笑,说道:“若是忘生再度醒来,弟子自会向师父请罪。”
“你要向我请罪的,可不止这桩。”
“我……弟子……”
谢云流心中迟疑,默声未语,吕岩倒也不催,许久,方见到眼中人俯身跪拜,一如当年他要收他为徒时,那个什么都不懂又浑身是泥的野小子,用着毕生最大的敬意向他磕头行礼。
“弟子向师父请罪。为弟子当年冲撞还打伤了师父一事请罪,为弟子不辞而别辜负师父多年来殷殷教诲请罪,为弟子受人蒙蔽多年来迷惘不自知请罪,弟子……”声音逐渐颤抖,他垂首跪着,不敢抬头,他此生恣意骄傲,唯有师父师弟是他全部的「不敢」,“弟子只求能够回到师父身边,继续听从师父指教,和忘生、师父……一如往昔。”
“你做不回「纯阳大师兄」了,亦如忘生也做不回「纯阳掌教师兄」了。”
吕岩的声音落在谢云流肩上,压得他喘不过气来,就在他心中自弃时,忽然一只熟悉的手摸上了他的头,一如当年他要收他为徒时那般温柔,他眼底一热,险些落下泪来,抬首时,眼见的满是吕岩慈爱宠溺的目光。
“既然如此,你们两个只能做回贫道身边的「静虚子」和「玉虚子」,委屈贫道再继续指点你们两个傻孩子了。”
“……师父!”
终是迷惘半生,且进且退,任由着人间好玉深藏于山中,任由着天边流云飘荡于四海,任由着一生情动坠入沉潭,只落得了个啷当入水声,便化为虚无。

*

星轨复现,结魂锁魄,他将这一缕执念落在了那人身上。
他心中不是不怕,他怕的事情很多——他怕即便故事再现,他依旧瞧不出那人的心意,依旧终日飘荡在外,依旧不管不顾两肋插刀,依旧山高水远只能遥遥相望;他还怕逆天而为天意不容,忘生没有出生没有念想没有拜师,终是他孤身一人迷失在这劫难之中;他更怕一切重来后,忘生已然放弃了所有执念终得太上忘情,他们彼此只落得个同世间所有普通师兄弟一般无二的结局。
但是无论如何,他都不会放弃这唯一一次机会。
他想要重新见到李忘生,重新与他论道练剑,即便重来后他的记忆以及这份心意是否还能保存他并不知晓,但是他相信无论世情如何,他们立场如何,只要李忘生入了纯阳,做了他的师弟,他就有把握让一切按照自己希望的方向前进。
这也是他坚持锁一魄在李忘生身上的因由。
他要李忘生活着,活下去,活到拜入纯阳,活到成为他的师弟、他的爱人、他一生唯一的肖想和执着。

在繁乱难定的心绪中,谢云流感觉到自己的神识正在远去,脑中最后的画面竟是很久很久以前,久到他以为自己已经忘记了的那么久。
那是吕岩第一次带着李忘生见他,被厚重外披团成一团的小小人儿被吕岩推着走到他面前,稚气未脱的面庞淡如水,却又能品出温润如玉的味道,淡薄的唇浅得仿若白纸,身量较寻常孩童还要小些,眸子初入眼时好似古井陈潭,再瞧时又荡着幼子该有的清澈见底,唯有眉间那一点朱砂仿佛为这个人生出了些许烟火味道。
他被这小人儿身上复杂交错的感觉一时失了神,那人却特别守礼周全,施施然就对着自己行了大礼,眉眼舒展,那一点颜色便也跟着那人的声音落到了他心上。
“师兄。”那人笑着开口唤他,“我叫李忘生。”

天涯路远,圣人尚不能自渡,此番,便由他来渡他。
一生只耽于一种情思系于一人,如何又算不得尽得所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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段小小 | 2024-11-4 09:57:10 | 显示全部楼层
以下为开元七年第二次名剑大会相关的番外,作为角色设定和部分剧情的补充内容,并没有小谢实际登场,他只存在于大家的话中。

主要是补完墨星晗的相关设定以及为下卷设定铺垫剧情,会出现墨星晗对小李的单箭头情感表达,如有不适,可以跳过。
一生只耽于一种情思系于一人,如何又算不得尽得所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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段小小 | 2024-11-4 09:57:34 | 显示全部楼层
番外二:旧墨难寻

他觉得他的一生很短,短得就好似朝生暮死的蜉蝣一般。
他觉得他的一生很长,长得就好似永生不死的星辰一般。

在干涸得如同沙海般的记忆里,他至今能够挖出的关于童年的过往仅仅只有那一瞬。
那或许是一个大旱连年时节,枯死的稻苗甚至都长不到他的小腿肚,手一撮就碎了。他已然连着好几日粒米未进了,更别说抿一口干净的水了,如今是连眼泪都流不出来,甚至都无法感觉到自己身体里是否还流淌着热血。他一日日枯坐在田埂之上,看着远日起,又等到它落。
也不知道这样又熬了几日,便是在一个同前几日没有什么区别的黄昏,他的爹亲拖着他哭花了脸的娘亲一路沿着干涸的田埂向上,向上,最后,来到了他的面前。
他们张着嘴在说着什么,他的爹亲说一句,他的娘亲就在旁边落泪,就这么哭着吵着,说着嚷着,好似一切终于有了定论,突然间他们两人都看向了他。他好像说了什么,但记忆的沙只会无限下落,却半点声响皆无。
一同下落的,还有他关于童年记忆的一切画面。
最后的印象仅仅只是他的爹亲扯着他在走,黄褐色的泥土自脚下无限往前伸展,他亦步亦趋,步履蹒跚,那拽得他生疼的手和背影既远又近。
饿殍遍地,白骨枕梦,人间炼狱。

旧墨·起

苏醒时已是日上三竿,他也是很久没有睡得这般沉过,甚至梦到了一些他以为早就被遗忘的过往。身边魂灯摇曳轻晃,点点光斑似在提醒着他,今夕何夕。
勉强支起身子,便听到桌上有鸟啄水声,拧眉望去,果不其然是宗门的传信机关鸟,正跳着脚啄他的空瓷碗,叮当作响。似是感觉到他醒了,歪着头停住了嘴上动作,展翅飞来,落到了他肩上。
他这才懒懒将塞在信筒里的纸卷抽了出来,推开一看,果然是宗主的嘱咐。想来也是,整个宗门里还愿意跟他说话的,除了他如今的师父,也就是宗主了。手指随意逗弄机关鸟,便随手将这信笺投进了一旁未熄的烛火中。
他睡前一定要点一盏长明灯。经年不改,谓之以惯。
得了嘱咐,自是要谨遵,只是这事并不好办,他清点了一下自己随身带着的盘缠,愈加苦恼起来。
如今正是开元七年,时值藏剑山庄第二届名剑大会举行在即,扬州已是车水马龙人头攒动,自第一届名剑大会上“御神”一出,世人皆在翘首期待着第二届又将会祭出怎样的彩头。而藏剑山庄不愧是以铸剑见长,今年拿出的“正阳”未见其形已然在黑市上叫价无数了。一时间市价水涨船高的还有名剑大会的品剑贴。
而他本来还打算借由隐元会交易换得剑帖一枚,却在宗主告知他陆危楼今年又将剑帖换金后彻底打消了念头。
买不得,总不能让他去抢吧?长歌门他可得罪不起。
捏着符咒,他心思转了几轮,仍是不得解。方才那一卦分明就是有所转机,可他却不知这转机应是从何而来。正当他提了灯准备出门时,门外却响起了敲门声。

自接了剑帖下山后,李忘生便觉得有人一直在跟着自己。
彼时只觉得应是剪径夺帖之人,于是便加快脚程,只行官道不敢逗留。可这样不眠不休赶了三日路,那跟在自己身后的视线却不曾离去,反而保持着不远不近的距离,这让他愈加警觉起来。
这绝不是寻常的宵小之徒,定是一等一的高手才能如此。
又行了一天一夜的路,赶至扬州城内时,李忘生已是筋疲力尽。强打精神想要寻个落脚处,不想因着名剑大会盛事在即,城内城外的客栈皆是满客,就连马棚里都挤了人。李忘生本想出城寻道观借宿,又担心始终跟着他的人为观主引来不必要的祸端,思忖片刻,还是又转回了城中最大的客栈。
正好掌柜的对国教纯阳推崇有加,几番交涉下倒是漏了个消息给他。只说这楼上有位公子包了个长租,昔时名剑大会还未召开,掌柜的见他出手阔绰便将最好的上房租给了他,若是能求得那位公子同意借宿一晚倒也不是不可。
于是李忘生不假思索就上门求见去了。
敲了三下门,李忘生恭谨地站在门外,可候了一会儿仍不见人开门,心中疑惑,却又好脾气地又敲了三下,这下,门从内里拉开了。

莲冠道袍,负剑挂玉,眸若点漆,眉间落朱砂。
这是他对那人的第一印象。
“贫道纯阳门下,行至扬州访友,不想似是正遇上盛事,未能寻得落脚之处。”出口的声音礼貌周全,一听便是教养极好的人,“冒昧打扰施主,想求借宿一晚,贫道只需方寸之地便可,定不会麻烦施主太多。”
一番话说得很是诚恳,他的视线从那腰间挂着的玉又移到了身后长剑的穗子上,最后转回了那人眉间的朱砂之上。
“……倒也不算打扰,既是纯阳同道,我自会相助。”
不动声色地侧身让道,那人似是被这话说得生出了几分犹豫,但仍是回以道家之礼,踏入门内。就在那人完全踏进屋内时,他合上了门,回身时,已是漫天星海自脚下展开,将两人身影完全吞没。
那人出剑极快,在他的阵法术式铺落的瞬间便是白光一闪,长剑出鞘,云水蓝的气场笼了一身。他也回以符咒破阵,剑气未能及身,便被他打出的术式弹开,在那人后退一步防范时,他又踏出了一步。
星辉落了那人一身,更衬得那眉间朱砂灼目,他出手毫不犹豫,起卦结阵动作利落,那人回防竟也十分及时,反手挽剑花,回身便刺来。剑身与灯杖相撞,那人并指凝气,在剑身上划出一道月白光芒,便是以剑入地,欲破他铺下的阵法。
足尖轻踏,他借力而起,身形微动便是隐于星海之中,眼见着那人脚下有淡蓝气场徐徐展开,他占得先机自身后偷袭,可才踏进那人近身五尺之内,便被迫现了身形,不过一瞬失神,那柄长剑便落在了自己肩头。
“施主若是不愿收留贫道,贫道也不会勉强,为何要出尔反尔?”
他清楚地听出了这声音中难掩的疲惫,想来前几日都是在没日没夜赶路,既然如此,那人的身份他已经猜得差不多了。于是他端起一丝轻笑说道:“藏剑山庄认帖不认人,我欲入庄,还需借道长剑帖一用。”
闻言,那人眼神果然有所动摇,可开口时声音仍是淡淡:“贫道不能将剑帖交予施主。”
“所以我动手抢了。”他答得爽快,“只不过道长你到底还是太温柔了。”
将魂灯往脚下一敲,他满意地看着那人身形摇晃,竟全身失力正面倒下。伸手接住了已然昏迷过去的那人,原先架在他肩上的长剑早已脱手坠地,目光落在那人紧蹙的眉间,柔声说道:“方才你的剑就该直接这么刺进去的。”顿了顿,轻笑出声,“李忘生。”

李忘生醒时几乎是下意识摸向怀中,却意外发现剑帖仍在,不由得向后紧贴着墙,戒备地看着端坐在对面的人。
那人穿着一身米白色长袍,上绣繁复纹饰,初见时以为是条纹装饰,再瞧时竟觉得是卦象星图。长发被精致华美的双簪挽起一半,不过弱冠模样,但身手了得。如今见他醒了,倒是一副好整以暇的样子,将他的剑递了过来。
“道长莫不是在寻它?”
李忘生思忖片刻,并没有伸手接剑,而是面色如常地问道:“施主若只是为了进入藏剑山庄,大可不必出手试探,直言便可。”
那人露出了讶异表情:“我倒是没想到你的脾气竟这么好,莫不是你经常被人说是老好人?”
“……贫道只是实话实说。”李忘生无意跟那人纠葛过多,确认了自己没有受制于人后,他伸手接过自己的长剑归鞘,下了床对着那人行礼又道,“贫道打扰了,这便离去。”
“道长你若走了,我便只能跟着你了。”那人平静开口,用一种同旧友话家常的熟稔语气,“恐怕会一路跟着直到进了藏剑山庄。”
“施主为何要用这种……”语调一滞,李忘生斟酌字眼开口道,“为何要用这种迂回的方式拜访藏剑山庄?”
“我有所求,但不能直言。”那人从袖中掏出了什么,李忘生定睛看去才发现那人正在摆着八卦,好似要起卦卜算,这才想起进门前那人确是说了句“同道”。可那人衣着武学皆不像中原现存门派,莫不是外域之人?李忘生眉头微皱,愈加警戒起来。
李忘生不语,那人倒也不急,一本正经地开始起卦卜算了起来。布阵时隐有星轨自他指尖闪过,不过片刻,那人便抬头看来,认真说道:“看来我和道长缘分匪浅,此番应是同行之势。”
双眼一闭,李忘生差点背过气去。
方才还对你起了杀心的人如今跟你说着你我有缘当为同道,怎么想都觉得有诈吧?

*

衍天宗,循天道,奉星命,无为非攻。
他拜入衍天宗与其说是天命所归,不如说是顺势而为。
彼时他师父还未带着宗门遁世,宗门弟子依旧在为天命奔走,而他不过就是昔时扬州使尹菡行走江湖时随手救下的某缕孤魂。
当尹菡领着无识无感的他拜见他师父时,他仍是一副呆愣模样怔怔地看着那米白色长袍上遍洒的星海出神,无意识伸手要去抓,却因站不稳而扑倒在了地上,摔了一脸污泥也不懂疼,只是不停地伸手去探那点滴星光。
那是他日日在田埂地上见过的最美风景。
不过萤火,不过星辉。
朝生暮死,亘古永恒。
“……你很喜欢星星么?”
他师父蹲下身子向他伸出了手,他努力仰着头看去,只觉得这应是位亲切温柔的好人,只是不知道为何他看来的眼神如此悲悯,他不喜欢这种眼神,于是下意识地摇了摇头。
“原来你不喜欢么?”他师父似是展眉笑了,“那你喜欢什么?”
他又摇了摇头。
“你什么都不喜欢么?倒是个倔强孩子。”
站在一旁的尹菡终是耐不住也半蹲下来,动作轻柔地将他扶了起来,这才恭谨地对他师父说道:“这孩子的双亲将他同旁邻的幼子交换来——”“嗯,吾知道了。”
打断了尹菡的叙述,他师父盯着他又问道:“你可还记得自己叫什么?”
这个问题他能回答。张了张嘴,他只觉得喉间火烧火燎般肿疼,哑着嗓子努力了许久,才勉强发出了一个音。
“莫。”

*

“墨星晗。”
他看着眼前的人,温柔说道。那人果不其然露出了微妙表情,但仍敛去所有情绪,恭谨答道:“纯阳玉虚子,李忘生。”
跟他猜测的一模一样。
他心中升起的情绪倒不似因着自己猜中了那人身份而有的“果然如此”,反而是几分对这纯阳道子的好奇感情。
——到底是有着怎样的过往,才会让这样沉稳淡然的人,在睡梦中痛苦得眉头紧锁却咬紧牙关半个字都不肯喊出来?
他有意隐瞒宗门事宜,便只道了名姓,那人虽说对他戒备有加,但对他仍是展露出了适当的坦诚。是以当他邀请那人手谈一局时,那人并没有拒绝。
他执白子先落,那人执黑子随后。他有意求和,不想对方却无意于此,数度落子后他竟也生出了几分胜负欲,愈加认真起来。待到定局的一枚黑子落下时,他才发现自己已是输给那人半子。
“贫道受教了。”那人恭谨有度地说道,眸光落在手中那最后一枚黑子,似有深思。
“能与道长对弈,倒是星晗受益颇多。”他将棋子一枚枚归盒,手好似无意抚上那人拈棋的手,一瞬迟疑,那人迅速抽回了手,那枚黑棋便这么被带到了地上。
他本来以为这会是极好的契机,没想到那人面色如常地拾起了那枚棋子,默不作声地放进了棋盒,对着他一拱手,说道:“既然墨施主执意同行,明日便同贫道一道前往藏剑山庄罢。只是贫道此行是代替……”那人的话突然顿住,眼底滚过一瞬的复杂情绪,这才重新开口道,“贫道此行是代替师兄出战名剑大会,墨施主既然无法坦言所求何事,贫道也无法为墨施主作保。”
“我不会行不轨之事。”他垂手笑道,“我的职责只是记录。”
这句没头没尾的承诺那人自然是不会尽信的,只是略颔首,便自行寻了个角落席地而坐,静心打坐了起来。
那人说他只需方寸之地,确是如此。
他看着这位纯阳道子周身隐隐笼在湛蓝气场中,不过一会儿便是入定之势,万事万物仿佛与他无关了。半身隐于阴影中,另外半身则被暖黄烛火映了去,那气场的碎光竟让他想起了湖边纷飞的萤火虫。
这不是他第一次跟纯阳道子打交道,哪怕是隐藏身份在世间行走时也会遇到不少同样摆摊算卦之辈。虽说长安地处雍州,本不归他管,但数年前扬州城界一场闹得沸沸扬扬的诛杀纯阳叛徒的事情他还是了然于胸的。
纯阳静虚子,谢云流。恐怕就是那人口中所言的「师兄」了。
对于纯阳这些隐事他所知甚少,毕竟他的职责仅在自己负责的地界之上,只是昔时谢云流与废帝出逃时便是从扬州离开的,他才多少知晓一些因由。如今遇上了谢云流的师弟,便让他有几分上心。
众人口中欺世盗名、欺师灭祖的纯阳叛徒,由那人说出时却依旧是敬重无比的「师兄」,当真是有意思的很。如此想着,他的目光从那人身上转到了手旁的魂灯之上,一念起,便是结印起卦,掌现星辉。
他想看看那人的天命了。

*

尹菡的魂灯被送回衍天宗时,他不过弱冠年岁。
彼时他并未拜入谁人门下,即便他师父将他带在身边仔细教养多年,他都不愿意称他为师,开口只道宗主。他师父倒也不恼,只说若是你不喜欢拜在我门下,等到以后你有了想拜的师父,便自行拜那人为师即可。
他从来不明白何为喜欢,何为想要,他始终欠缺一份与人共情的能力。
而他师父却说这是他成为九州使的天命所致。
九州,自《书·禹贡》做了简单划分后,沿袭至本朝又有了些许改变,但大体上仍是以荆州、兖州、雍州、青州、冀州、徐州、豫州、扬州和宜州之分。所谓九州使,即衍天宗门下于各州上专职记录世情、维护天道之人。自他师父携宗门避世后,门下便仅有九州使能在外行走了。
九州使与宗门内依靠特制的机关鸟互通信息,相互间甚少联系,是以对于彼此身份和负责诸事并不了解。也是在幻灵境中,他师父将尹菡的魂灯交予他,命他接任扬州使时他才知道,那个总是同情心泛滥、对他照拂过度的姐姐竟是九州使之一。
“星晗认为九州使应当是怎样的人?”许是看出了他眼中的困惑、不解和动摇情绪,他师父微笑着问道。
“……要永远保持理智清醒、永远隔岸观火姿态。”他难得认真地思考了之后,用笃信的语气答道。
不想,他师父对于他的回答颔首赞同后,又果断地摇了摇头,说道:“若是永远清醒,便会傲慢,若是永远观火,便会无情。而天道昭昭,星晗莫不是认同道家所言「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圣人不仁,以百姓为刍狗」?”
他不置可否,只是抿直了唇,并不作答。
“若是星晗你遇到真正的修道之人,便会明白世人所言皆误。”他师父背过身去,幻灵境的满天星光落满他周身,宽袖无风而动,织锦生辉,“「多言数穷,不如守中」,这或许才是最适合的注脚。”一声轻叹后,又道,“这世间万事万物皆如灯一盏,无风无浪便能安稳一生,人死便是如灯灭,剪去灯芯,魂消烟散,便是再也寻不回了。”
“所以,尹姐姐是死了么?”漫天星海中,他站在如镜水面上,看着倒影中的自己,认真问道,“所以,我也会在某天突然死去么?”
“这个问题星晗可以回去仔细想想。”他师父轻笑道,“这是个很有意思的问题。”
“我不要。”他拼命摇着头,握着魂灯的手颤抖,“若是身死灯灭,岂不是什么都没有了?我做不到如此释然。”
“你怕死?”
“是。”
“为什么?”
一时语塞,他抬头看着他师父苍老模样,竟说不出一句话来。只是心底有个声音在叫嚣着,嘶吼着,渴望活下去,却不明白为何执着。
“星晗。”他师父看向他手中魂灯,面色晦暗难明,“亘古永恒的星辉和朝生暮死的蜉蝣,你只能选一个。”

*

即便是进入忘我之境,李忘生仍是分出了几分神识留意着外界动作。自墨星晗离开后屋内便是陷入了长久的寂静中,想来应是那人此前向他展现的奇诡术法所致,那些符咒阵法似是与东瀛阴阳术同源,却又能从中感觉到差别。
一时难解,静坐了许久,李忘生感觉自己始终无法领悟下山前师父教导的心法,只觉得心中诸事繁杂,竟有气海乱窜之势。勉力运气想要震住四溢的真气,却在这时感觉到有人近身,逼得他睁眼看去。
就在这个瞬间,自己的眉间被什么冰凉的东西触了一下,下意识拔剑,却被人强硬地按住了手。忽有拨弦声起,颤声绵长,推水漾波,他的眼前好似笼了一层薄雾,目不能视,口不能言,只觉得接天连地尽在雾中,只能听见一个声音在他耳边传来,极具诱惑性,熟悉又陌生。
“忘生。”那个声音低吟道。
浑身一震,开口时已是染上了几分颤音:“师兄……”

旧墨·承

扬州并没有长安的宵禁规矩,入了夜之后仍是一片浮金遍洒,画舫泛舟,临江小楼,弦歌香风。因着不日就要在西湖藏剑山庄举行的第二届名剑大会,扬州城内更是夜夜笙歌的繁盛景象,便是在这样的不夜之景下,两道人影一前一后飞速踏过屋顶檐边,却连半点娇声都无法惊动。
行于前的那人蒙着面一身夜行衣,仔细分辨的话怀中似乎还抱着什么,而跟于后紧追不止的人脚踏星轨,手持明灯,正是墨星晗。

感受到他设在房中的阵法被人闯入时,墨星晗刚收到雍州使送来的信笺,甚至都来不及查阅只得先让机关鸟放回便运起轻功飞身返回。果不其然撞到蒙面人抱着那人从屋内离去,这才不得不赶紧追了上去。
脚下片刻不敢放松地追了数条街,便见到那蒙面人毫不犹豫落到了一艘画舫之上,猛地回过身来,竟摆出一副等他模样。墨星晗也施施然落于此,捏着魂灯的手轻晃,周围的空气仿佛凝固一般安静了下来。
“……衍天宗门人不是绝不干涉非天道有异的世事么?阁下既然身为九州使更应该遵循这个规矩才是。”
明明隔了不远不近的距离,但那蒙面人的声音却好似透水传来听得非常不真切,被他抱在怀中的那人似是已经失去意识,垂手低头,并未持剑。墨星晗闻言不免眸光收紧,问道:“如今世间知道宗门秘事的人可不多。阁下莫不是出自凌雪阁?”目光打量了一番包裹严实的蒙面人,又道,“亦或是……长歌门?”
话音方落,只听到一声冷弦颤音,墨星晗顿时心惊,足尖轻点纵身从画舫棚顶跃下,才落了地便见到琴弦如蛛网袭来,连忙以魂灯灯杖相抵。那些琴弦就仿佛有生命般绕上了墨星晗的手腕,不过一勒便入肉三分,已是见了血。
反手甩出符咒,触到那琴弦的瞬间便蹦出了火苗,一阵明光过后便化为灰烬,墨星晗长袖飞舞,旋身回击。那蒙面人见一击不成,抱着那人向后跳出一段距离,也从画舫棚顶翻了下去,从背后的琴匣中抽出一柄狭长细剑,单手持剑站定。
米白色长袍在空中搅出一道微光,墨星晗手中魂灯悬于半空,双手结印,起落间便是万千星轨翻飞。那蒙面人以剑为障,画地生圈,将那人置于其中,便是挥剑刺来。琴声凌厉,随着细剑的动作震得耳膜生疼,手腕处的伤口正汩汩往外涌血,墨星晗起卦的动作微不可闻地一滞,便被那蒙面人抓到机会,一剑便刺进了他的左肩。
身形一歪,便是半跪在地,墨星晗右手撑地,左手猛地抓住了那柄细剑,笑道:“朝廷中人若有事求见纯阳玉虚真人,何须用此不义之举,恐怕是不可告人之事……”感觉到细剑有了轻微的动摇,他更加笃定地笑道,“莫不是……为了不老仙丹而来?”
细剑猛地抽出,牵引着握剑的掌心也有鲜血涌出,那蒙面人再次刺来,这次的方向俨然是他的心口。墨星晗嘴角一勾,反而露出了一抹冷笑,念道:“起卦,鸿蒙天禁!”

以墨星晗右手为中心,一个法阵迅速展开,瞬间就吞没了那蒙面人,法阵瞬间收拢凝聚成球,将蒙面人整个包裹进去,困于其中。那蒙面人圈出的剑气阵法顷刻碎裂,以手借力强撑着站起,墨星晗迈步向着靠在一旁的那人走近。
那人似乎心中郁结过深,即便意识受困,也始终眉头紧锁。墨星晗的双手皆有伤,本来想着将人唤醒再一道离去,可无论怎么叫唤那人就是不醒,只得心一横,拾了魂灯塞到那人手里,将人打横抱起。
到底是个成年男子,落进怀中时还是被牵扯到了伤口,疼得他倒吸了几口凉气,心里盘算着要不直接将人丢在这里算了。那蒙面人虽说将人掳走了,但明显没有取其性命的意思,倒是他为了救人落了一身伤,可谓是得不偿失。还不如索性将剑帖取走一了百了,反正藏剑山庄那边根本不在意是谁持帖而来。
一面盘算着,一面还是老老实实运起轻功跃起,抱着那人踏水而去。

行至客栈时,为了避免不必要的骚动,他将那人的莲冠摘了收进怀中,将规矩束好的长发揉开,散开的长发半拢面庞,一时之间也认不出来模样。他刻意放慢了脚步,好整以暇地抱着人迈进了客栈的门,刚要跟被他惊醒的守夜小厮吩咐几句时,那人隐约动了动身子,终于苏醒过来。
“忘——”“师……兄……”
他低眉垂眸,刚想唤得亲昵些随便应付了那好奇探头的小厮,不想那人双眼迷蒙地望了过来,竟漏出了一丝轻不可闻的低唤。
骨节分明的手指指腹上有常年修习的薄茧,落在脸上时带着点寒意,也不知是染了晚霜还是华山常年的风雪所致。难以聚焦的瞳孔在接近时慢慢合上,苍白的不知道是那人的脸色还是薄得过分的唇。
离得近了才算看清楚了那人模样,如水如烟如雾,若说是眉眼平淡也不尽然,但这份俊美之中却总有几分缺失。双眸紧闭,他无法知道那人此刻到底怀揣着怎样的心情,眼中最后见到的色彩竟是那人眉间的唯一一点丹砂。
那人颤抖着伸出了手,摸到他唇角。
未触即离。

*

在接任扬州使后,他便将自己关在幻灵境中。
不是悼念,没有悲痛,甚至连眼泪都不曾有过一滴。
他将大把时间都用在了与魂灯相对上,却只是眼神空洞地看着那温暖的明黄光芒,心中无念,脑中无想。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直到他师父再次进入幻灵境时,他才总算是将自己从这种近乎坐化的状态中抽离出来,抬眸望去。
“你选好了吗?”他师父低声问道。
他似是许久未动而浑身僵硬地点了点头,开口时声音喑哑:“想好了。”顿了顿,又道,“我选亘古永恒的星辉。”
“为何?”他师父又问。
“为了朝生暮死的蜉蝣。”他诚恳地答道。
长叹出声,他师父看着那柄魂灯,许久许久,才开口说道:“人有三魂六魄,这个术法可取其三魂魂火封入灯中,但魂魄离体后你的肉身就会停止生长,同时也得其术法庇佑,除非是经脉寸断、血肉散尽的殒命之伤,皆能调息自愈。然而魂魄离体后将不可再返回凡胎肉体,此身将永远作为活死人留存世上,除非魂火燃尽,灯灭人亡。”
“……即便如此,我也仍会如此选择。”目光从仰视他师父转向了那柄悬于空中的魂灯之上,“倒不如说,唯有如此选择,才能星辉是我,蜉蝣也是我。”

手一伸,信笺便被烛火的火舌舔了去,随手一丢,那薄纸一张尽数焚尽。
心思复杂地看着昏睡在榻上的那人,他将腕上缠着的绷带又扎紧了几分,希望借着疼痛能够让自己清醒一点。
方才那人悠悠转醒的一瞬,若不是他及时反应过来将那人往怀中一送,若不是那人不过是回光返照又昏了过去,若不是那小厮受惊过度完全呆愣住了,恐怕明日整个扬州都要传遍了他同一个纯阳道姑的爱恨痴缠情事了。
只不过比起那些还未开始的悱恻流言,他对当前眼下的确信事实更加感到震惊。
加上从雍州使那边打听来的只言片语,他基本已经将景云年间那些纯阳隐秘之事推测一二了。只是万万没想到的是,昔年纯阳真人门下这对同门师兄弟之间,竟还有这般复杂的关系。
或许……也只是那人单方面的心念所在。
毕竟这世间不是所有人都有龙阳之好、断袖之癖,当年谢云流既然能够一走了之,想来这份感情也只是李忘生隐而未道的独自情衷罢了。
只是被他这般不清不楚地承了情,反倒让他落了个「趁人之危」的名头。这么想着,他不免又陷入深思。此番行事确实不是他素来风格,本来以为是为了剑帖而来的宵小之辈他才出手相助的,不想却卷入了朝廷中人和纯阳国教之间的纠葛,莫非之前那人不眠不休赶路便是因为被那蒙面人跟踪?
纯阳到底还有多少秘密?
他起身走到榻边,目光沉沉落在那人脸上,眼神微眯间又转到了那淡如烟的薄唇上。
反目师兄弟。长生不老丹。
当真有趣。
可惜他不是一个好奇心重的人。继任扬州使多年,他早已见惯了这世间多的是可望不可及的故事,佛言人生八苦,若是每一道苦难他都要亲自品尝,那他早已因为承受不了而断念了。永远保持理智清醒、永远隔岸观火,这是他身为九州使的自省。

*

新雪落过一宿后,太极广场上便积出了薄薄一层。垫了棉底又缝了厚厚一圈的布鞋踩在上面发出了脆响,这让生在江南的他玩心大起,跳着又连踩了好几个脚印出来,化水积在小小的印子里面,浅浅的一洼。
“这般贪玩?合着早些时候都是在我面前端着架子。”
站在一旁高出半个头的师兄手中把玩着佩剑,眸光一瞬不瞬看着他,隐约嘴角噙笑。他闻言也不好再做出这幅姿态,规规矩矩地行礼,答道:“忘生不敢,只是鲜少见到这般盛景,一时之间着迷了。”
手中佩剑转出了几道剑花,他师兄负手收剑,抱胸笑道:“那你是没见过师父练剑的地方,那株雪松少说也有数百年光景。”许是他难掩兴奋的模样被他师兄看得清清楚楚,他还未答,便看到他师兄直接抓过他的手,说道:“那你可要抓稳了。”
万千浮云过眼,皑皑深雪远去,如烟如雾拂袖,足尖不落痕踏过松枝,他师兄带着他一前一后落在了论剑峰顶。遮天雪松伸展着如盖枝丫盘桓于石间,刀削般的岩壁陡峭高耸,风鼓起他的道袍宽袖,眼所见皆是远山云海,竟觉得天地开阔,胸中一片澄明。
一时哑言,他只能持剑看着这般盛景,心底似有万千剑意翻涌。许是他久未开口,他的袖口被无声地拽了一下,偏头看去,他师兄已是抽了剑,剑眉星目,熠熠生辉,朗声问道:“如何?”
“……「盛气光引炉烟,素草寒生玉佩。」”他怔怔地答道。
“这里可没有什么天仙。”他师兄松了手,背风而立,“揉碎流云的只有你我。”
一只手伸到了他面前,随之而来的是玉碎珠落的纷纷杂杂喧嚣声,他不由得回身看去,却见到眼前所有风景皆被吞没,再回首时,已是只剩他孤身一人立于这无边星海之中。踏出一步时便感到不对,低头看了看自己的双手,顿时了悟。
“原来……不过是故人入我梦……”
一语罢,忽然听见有人靠近的脚步声,他猛地抬头,却只能看见一只手从他身后捂住了他的眼,用了巧劲将他向后一揽,另一只手便搂上了他的腰。
“返闭惊魂,破。”
恍惚间,他听见了琴弦绷断声。

睁眼时,夜色已浓,榻边坐着一个人,眸光沉沉落尽眼底。
挣扎起身,那人的目光便也随着他的动作移动,看了看自己披头散发衣衫不整的模样,他眉头紧锁,斟酌字眼问道:“……幻境中救了贫道的莫不是墨施主?”
那人闻言竟扯出了一丝古怪笑容,放松身子以手支头笑道:“你为何不怀疑就是我引你入梦的?”
李忘生不动声色地紧了紧领口,语气不免严肃起来:“贫道虽说久居山中,但是长歌门的一曲「平沙落雁」还是听过的。”
“原来是长歌门。”那人嘴角的笑容淡了几分,“你既然认得,那便好说了。”
门外忽然传来小心翼翼的敲门声,墨星晗施施然起身,走过去拉开了门,由得小厮提着热水一脸欲语还休模样进了屋。那小厮眼角余光瞟了眼榻上半支着身子的李忘生,登时面红耳赤不敢多看,匆匆将热水倒进浴桶后便低着头快步离开了。
墨星晗手一摆,提议道:“夜深露重,道长还是休整一下罢。”
虽说信任寥寥,但是李忘生也确实觉得自己目前模样并不妥当,便不再拒绝。待到他沐浴更衣,重新束发时才发现自己的莲冠并不在身边,双手堪堪挽发开口问道:“墨施主可知贫道的簪子落在哪里了?”
等了一会儿,才得了那人的回答:“我带你回来时并未见到。”
如此只得作罢,李忘生只能将长发拢在身后,又仔细检查了一遍随身物件,这才从屏风后绕了出来。墨星晗此时正坐在他惯常的位置上,手中正摆弄着六爻八卦,听见他近身的声音,便随手将一枚玉箸递给了他:“道长不妨也来算一卦?”
李忘生不免苦笑道:“贫道并不擅卜算占卜。”
那枚玉箸便转了个头,被那人摆入阵中,“那我为道长算一卦吧。”
“墨施主莫不是师承阴阳道?”李忘生在墨星晗对面坐下,“可……”
“宗门之事不能为外人道也。”墨星晗一指抵唇噤声笑道,“道长只需知晓门下皆是不入世的远行客便可。”
眸光一敛,李忘生似是想到了什么,但也并未多问,而是颔首应承,接着之前的话题说道:“长歌门所求,莫不是为着不老仙丹而来?”
“你若真的没有,他们也求不得。”
“纯阳若真的有,他们也求不得。”
嘴角笑意深了几许,墨星晗点头答道:“如此,也是。长歌门再盘根纵横,也是一人之下,凌雪阁都无所获,自然也轮不到他们。那么这件事情就变成了,一定是因为「什么」,才会让他不惜涉险也要求药,而且最好是在你进入藏剑山庄之前。”
李忘生心中一动,敛声道:“名剑大会。”
墨星晗抬眉看去,李忘生沉思的面容在烛火下被照得微红,沐浴过后半干的头发被他拢在身后,却随着他偏头思考的动作落了几缕出来。墨星晗定睛瞧着那垂在肩上将落不落的湿发,心中似有什么在挠着,没由来的一阵心悸,他不动声色地移开了眼神,慢慢说道:“道长怀疑藏剑山庄也参与其中?”
“……没有证据,只是猜测。”
“藏剑山庄以铸剑造兵、商贾贸易富甲一方,与朝廷中人有联系也不无可能。”墨星晗言罢,见到李忘生的脸色微变,又道,“道长此番不过是怀璧其罪罢了。”
眼底一寒,李忘生再望来时已是掩去了所有情绪,只余淡然姿态:“纯阳无罪。”
摆弄着六爻八卦的手一滞,墨星晗似笑非笑地挑眉说道:“即便是出了一个叛逃离宗、欺师灭祖的大师兄,也无罪么?”
只一瞬,冰冷剑尖便抵在了自己的喉间,那人出手之快比之此前交手观测的还要迅疾,凌冽剑气自剑尖渗出,隐有淡蓝光芒游走。那人面色淡淡,不言不语,长剑随即归鞘,敛袖起身,恭谨说道:“明日一早贫道将启程前往藏剑山庄。”
收起了袖中待发的符咒,墨星晗看着李忘生的背影应道:“那我便随道长一起。”

*

翌日晨起,李忘生独自一人下楼用膳,可才落了座,便感到四面八方似有打量他的古怪视线,隐约中还能听见刻意压低声音的窃窃私语。直到墨星晗慢悠悠下楼在他对面坐下时,那些盯着他的灼灼目光便迅速转到了墨星晗身上。
虽说疑惑,但李忘生也不是好奇心旺盛之人,便只是安静喝粥,竹箸刚要去夹面前小菜时,另一双竹箸抢在他之前动了起来。墨星晗面带薄笑将那片糖藕夹起,然后大方地放进了他的碗里,看得他不由一愣,抬眸看去。
周围原本喧哗嘈杂的人群突然安静了下来,李忘生甚至能够清楚听见掌柜的僵硬得拨动算珠的一声脆响。
皱着眉用眼神无言询问对方意图,可墨星晗只是支着头唇边带笑,手中动作一转,便是将他碗里原本放着的半截咸菜夹了出来,直接送进了嘴里。
这下,李忘生甚至还听见了周围几口倒吸凉气声。
艰难咽下口中含着的那口粥,李忘生放下竹箸问道:“墨施主可是要用早膳?”
“你知道的,我一般起不来。”一句话说得极尽缱绻,引人遐想,“是你说今日要早起,我才勉强起来的,谁让昨晚睡得那么晚。”
这下饶是李忘生再不懂风月也明白这话里含着的意思了,正欲开口时,身后突然传来了一声略带尴尬的搭话声,声音听着甚是年轻:“咳……阁下可是纯阳的李道长?”
李忘生回头看去,一个穿着轻甲红衣的干练少年向他拱手问候,也不知是不是误会了墨星晗话中意思,面色绯红眼神躲闪地看了他们一眼,便又低下了头。
“正是贫道。”李忘生淡笑答道,“少侠可是军中之人?”
“正是。”那少年扬眉颔首,“在下李承恩,来自天策府。”
一生只耽于一种情思系于一人,如何又算不得尽得所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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