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痛不痛?” 瞧见那抹血色,谢云流的目光顿时一暗,忙将人按坐在一旁的榻上,顺手抄过桌上油灯凑近了细看。
李忘生被他推搡着坐下,无奈之余还有些困窘:“小伤而已——”话到一半就因下颌被抬起而顿住,忙伸手去拉他手腕,“师、师兄……?”
“这会儿舍得叫师兄了?别乱动,让我看看——都见血了。”谢云流的手腕岿然不动,仿佛全不曾感受到上面拉扯的力道,蹙眉仔细看着伤处情状。
属于另一人的气息轻易突破安全距离,令李忘生下意识屏住呼吸,抬眼看向倏然凑近的谢云流,瞳孔微颤: 太近了! 近得能清楚瞧见那张脸上每一道皱纹,与其中满蕴的沧桑之色。 可——依旧英俊逼人。 他怔怔望着那张在灯光映衬下镀了暖融之色的脸庞,视线不由落在那瓣同样沁了血色的薄唇上,后知后觉意识到,方才那一瞬间他二人是唇齿相撞…… 心跳顿时快了些许,又因眼前人毫无芥蒂的反应而缓缓平复,李忘生不由自嘲地垂下眼:原来只有他会因这种事情而心如擂鼓,眼前人全然视作平常,分毫不觉有何异样。 本该如此。 他向后挪了挪,避开对方的手指抬手轻触伤处:“只是破了层油皮而已。”
谢云流并未坚持,看清伤处情况后轻舒口气站直身体:“小伤也不能忽略,还是涂些药膏的好。”说着抬眼四顾,瞧见放在床头柜上的药箱,毫不见外地走上前摸了瓶金疮药,用小指挑出些嗅了嗅,转头问他:“师兄帮你上药,还是——”
“我自己来!”李忘生忙伸手去接他手中药瓶,顿了顿,看向他同样破皮的唇瓣,“师兄也需用药才行。”
“放心!”谢云流伸舌抵在伤处舔了舔,将药罐递给他后,把小指上沾的药膏随意涂抹上,又寻了帕子拭净手,才接过李忘生用完的药罐放回药箱。
看着他这一系列行云流水般的动作,李忘生又有些恍惚:从前师兄未曾离开时,他们便是这般不分彼此,亲密无间。刻下旧梦重温,感受却格外不同。 既熟悉,又陌生。 沉默了片刻,他才重又开口,将先前的话题拉回:“师兄,关于东瀛,以及你们两次互换之事,能否请你再多讲一些?”
“唔?好吧,你想听,师兄就讲讲。”谢云流合上药箱的盖子,走到榻边重又坐下,略一思索后才开口: “十七年前,星野剑阵败于明教法王之手,我作为阵眼受了重伤,醒来之后却出现在海上,一片陌生,两眼迷茫。” 他绘声绘色讲述起当初的情形:醒来时如何崩溃,东瀛人如何又蠢又毒,好不容易收拾了烂摊子回返,不想多年后一觉醒来竟又到了此处……他本就口才极好,将两次穿越的心境与境遇描述得活灵活现,轻易便将李忘生带入他所讲述的往事当中。
原来在他不知道的时候,师兄过的是这样的日子,应对的又是那么多麻烦事宜。 他望着眼前人明朗而干净的笑意,一时间又有些恍惚:从前师兄每次自山下归来后,都会这般绘声绘色同他描述此行见闻:江湖风波恶、人间行路难,到了他口中,却都只是稀疏平常一般,讲过之后便就此放开,多大的风浪俱都不萦于怀。 可如今的师兄也会如此吗? 想到谢云流先前所言,师兄在逃亡的路上自以为家人背叛,师门放弃,只身奔赴茫茫大海另一端的东瀛荒地,该是何等难过? 他难过之时,又要如何消解?
“……我当时就想,无论如何我都要回纯阳,来见一见你。” 轻描淡写带过长屋王之变的乱象后,谢云流终于讲到了如今,他抬眼看向李忘生,忽然一怔:自方才起,眼前人就一直专注地看着他,讲至兴头时尚未察觉,此刻望去,那双眼中神色朦胧,如雾拢云山,烟雨萦舟,绵绵密密的情意层叠流泻而出,似在看他,却又仿佛在透过他看向另一人。 谢云流顿时蹙起眉,忽然伸手遮住了那双眼。
“哎?” 李忘生被他的动作惊了一下,正要询问,耳边先一步传来对方低沉的话语: “好忘生,别这样看我。”
怎样……看?
“我知道你在透过我看他,但你这样看我,我会把持不住。”
“……”李忘生顿时一震,被火热手掌覆盖住的睫毛随之轻颤: ——这话是……什么意思?
“有件事我先前未说。” 覆在眼前的手指轻柔摩挲着他的眼角,带出细碎的缱绻之意,“与明教法王一战后,我在昏迷前死皮赖脸地住进太极厅,想着近水楼台正可得偿所愿。不想大梦方醒却到此地,平白耽搁了好时机。”
——好时机?
“我本想趁此机会卖个惨,磨得你心软后再同你说,我心悦你。”
李忘生的肩背顿时一僵,被温热手掌覆盖的双睫更是克制不住扑簌而颤。
“好在为时未晚,归去之后,我与你终于结为道侣,合籍同修。天地尊师为证,日月山海为凭,世人皆知,纯阳静虚子与玉虚子乃是天造地设的一对璧人。 “所以我刚刚才同你说,谢云流一生爱恨,皆系于你一身,”耳畔的声音中带着鲜明到不容错辨的怜惜,语气亦温柔,“此爱非大爱,而是情爱。所以谢云流一定会回来,因为你在这儿,家在这儿。”
李忘生的呼吸骤然变得急促。 裸露在手掌外的脸颊不知何时已绯红成一片,点了药膏的双唇亦紧紧抿起:是,他方才的确说过,只是李忘生不敢信,更不敢多想半点。即便他很早以前就隐隐猜到师兄从前诸般行为背后的含义,然而十数年过去,归人迟迟未见,想得再多都是徒劳。 可现在眼前人却说,他们早已结为道侣了。 合籍同修,相许相从,何其美好,却又……何其奢望?
“你……你们当真……” 过了许久,李忘生才听到自己再度开口,语音艰涩,说到一半却又语塞: 他该问什么?如何问? 问他们当真在一起?还是问这一切当真不是哄他? 如何问都荒唐!
耳边忽然传来一声轻叹,继而温热气息扑面,覆在眼上的手掌越发贴近几分——李忘生心头一跳,忙反手抓握住他的双臂,后知后觉的意识到,那应是一个隔着手掌落下来的吻。
靠近的气息并未远离,灼热的呼吸和着药香吹拂在脸颊上,略一犹豫后缓缓下移,吻过小指下方挺翘的鼻尖,最终在并未受伤的上唇蜻蜓般点落,在心湖撩起一片涟漪。
“!!!” 李忘生一震,双手骤然用力将对方向外推去,后者并未反抗,任由他推开,覆在眼前的手亦随着气息远离。光明透过薄薄的眼皮闯入双眸,李忘生却迟迟不敢睁眼,屏气凝神攥紧双拳: 他时至今日方才知晓,原来心跳也能如急雨般骤然敲落,迅疾不歇。
“别怕,在这件事上,谢云流永远不会勉强你。” 耳边的声音带着他最熟悉的舒朗笑意,语气又恢复成先前轻松的模样,“左右我都已经回来啦!有的是时间跟你磨——夜色深了,你早些休息,我也赶了一天的路,先去书房凑合一晚吧!”
属于另一个人的热度随着脚步声彻底抽离,李忘生心头倏然一悸,慌忙睁眼伸手去抓:“师兄!” 手掌稳稳抓握住谢云流的手臂,李忘生这才看到,谢云流竟已转过身去似要离开。他强行稳下急促的呼吸,低声道:“别走。”
“你要我留下?”
“嗯。”李忘生目光有些不自在,语气却坚定,“书房没有床榻,师兄若不介意,还同从前那般,与我、与我抵足而眠,可否?” 顿了顿,又补充道:“且忘生还有些事,想询问师兄。”
“也好。”谢云流重又转过身坐回榻边,“既如此,我便却之不恭了。”
李忘生:“……” 总觉得师兄又在套路他。 然而谢云流已轻车熟路翻身上榻,褪去外衫后抬手招呼他:“刚才一直都是我在说,忘生,现在轮到你同我讲一讲,这些年里你又是如何过的了。”
李忘生怔怔看着他这一系列娴熟的动作,闻言垂下眼:“我这些年乏善可陈,没什么可讲……”
“我想听。”谢云流对他这个答案毫不意外,道,“既然你不知道从哪里说,那就从景龙四年说起吧!至少让我知道这些年里你都遭遇了什么,还有纯阳,好歹你师兄我已是板上钉钉的新掌门,说不得能给你一些意见呢!”
“……好。” 李忘生轻舒口气,压下心底升腾而起的紧张,缓缓脱鞋上榻。
然而待两人当真并肩躺在床榻上时,却并没有想象中的紧绷与不自在。谢云流表现得实在太自然,同他相谈的也多是两世间种种异同、武学上的不同见解等等。他二人一个是掌门,另一个也已执掌纯阳绝大多数庶务,在这点上倒是颇有共同话题,虽然打理门派的方法和习惯并不相同,此时聊起却觉分外互补,各有所得。 “师兄武学上的见解果然独到,我不及也。但此处理解我与师兄略有偏差——” “这分立各宫职能之法倒是有趣,我回去也当让博玉他们担起事儿来,方能有更多时间精研武学。” “开元惨变?原来之后竟会发生这等恶事!” “跳梁小丑罢了。” “说来霸刀山庄重启扬刀大会也与此事有些联系,还特地送了刀帖来纯阳。传言霸刀背后有‘九天’的影子,也不知真假。” “那‘九天’的手伸得极长,说不得当年之事便有他们的手笔……” “……”
夜色渐深,窗外万籁俱寂,不知不觉间,室内的讨论声由活跃转为细语,音调渐缓,直至久无人声。 听到身边传来的均匀呼吸声,李忘生停下思索,转头静静看向枕边之人。 师兄睡着了。 也难怪,一路风尘仆仆从遥远的东瀛赶回纯阳,想必他已很久不曾好生休息了。 望着谢云流眼下隐约可见的青黑,李忘生无声叹了口气,又浅浅笑起: 真好,师兄回来了。 他不舍地合上眼,将头向着对方靠了靠,悄然抓紧了近在咫尺的衣摆。 虽然不是属于他的那个师兄,但既然人回来了,这一次,定不能让对方再次离开。 师兄还没向师父赔罪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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