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一:阴阳 (上) “有劳侠士。” 谢过前来传递信息的侠士,李忘生轻轻摩挲手中书册,若有所思。 他抬眼看向远处,谢云流正与他门下弟子交谈,隔得远了,不刻意去听根本听不清他们所言为何。 九老洞中他二人并肩携手、坐在一处的场景犹在眼前,李忘生略一迟疑,还是向前走了几步:既已冰释前嫌,何必距离如此之远? 有些话,他该同师兄私下谈谈。 然而尚未走近,谢云流的声音已随风而至:“……莫铭此番也随我前来华山,只因九老洞乃纯阳禁地,便让他在外面护卫等候。此间诸事已了,你且去告诉他,该动身回去了。” 李忘生脚步倏然一顿。 然而谢云流已然察觉有人靠近,转头望来,瞧见他时微微一怔,低声同那侠士说了句“去罢!”,便也抬步走近,盯着他眉头微蹙: “你先前耗费颇多,如今又内力空虚,需得早日闭关休整,余下杂事且让旁人去做,莫要都揽在身上。” 相比之前数次相见,他如今这番话无论口吻还是用词都亲近许多,可李忘生的心神还停留在他先前那句话上,反问道: “师兄这就要走?” 谢云流颔首:“刀宗那边尚有余事未了,总要回去看看。” “师兄先前才说,莫要将诸事揽在身上,自己不也同样脱不开手?” 他此言一出,谢云流不由挑眉,盯着他堪称平静的神色看了看,忽然笑了起来:“倒是很久没见你这般说话了。” 这话委实亲近,恍如隔世,李忘生不由恍惚,眉眼微垂:“师兄也确实许久没同我说话了。” 谢云流未接此言,而是反问:“你想留我?” “……”李忘生轻叹,“师兄还是这般一针见血。” “年纪大了,没那么多功夫拖拖拉拉。”谢云流的视线始终盯着他,语气中隐隐带上几分难以察觉的期待,“李忘生,你若想留我,大可直说。” “确有件事原想拜托师兄。”李忘生恍若未觉他潜藏的情绪,“倘若师兄急于离开,倒也……” 闻言谢云流眉头一皱:“说话就说话,别拐弯抹角。”言罢似觉自己语气过于冷硬,微微一顿,补救道,“我也并未急于离开,左右是些小事,交予门下弟子处理便是。” 这就是愿意留下来了。 李忘生眸光微闪,不再犹豫,抬起右手伸到他眼前:“还请师兄一探。” “……你这次倒是比烛龙殿时长进许多。”谢云流眉头微挑,毫不客气扣住他脉门,稍微一探后眉心登时蹙起,反手扣紧他手腕,“你也被影响了?” 李忘生点了点头:“想来师兄与我境况相似。” 与月泉淮一战结束之时,李忘生惊觉体内不知何时多出股异种真气,趁着他内息空虚肆意作乱。他作为主攻,内力消耗最大,险些抵不过那股真气侵蚀,才匆忙盘膝打坐,试图将那股真气驱出体外。 纯阳内力清正平和,本就有祛毒功效,然而李忘生运功半晌,却发现内力不但奈何不了它,反倒被对方吞噬,不由骇然。 “此真气霸道诡谲,与那月泉淮所用内力同出一源,想来是他所修迦楼罗功法特性所致,若不尽快解决,只怕贻害无穷。”提及此事,李忘生眉头紧皱,素来冷静的面容上添了几分愁容,“但我如今内力空虚,恢复速度及不上吞噬的速度,着实……” 谢云流哼了一声,眉眼间俱是不愉:“这月泉淮将好端端的少林正道功法修得这般诡异,果真邪门歪道上不得台面!”他急于回返刀宗也是因此,想尽快找到解决方法,以免那古怪真气发作引人担忧。 可如今见李忘生竟也如此,他反而不急着回去了,拇指在掌中腕脉上微一摩挲,克制地收回:“你想我留下,应是已有了解决之法。需要我做什么,直说就是。” “忘生确有一法。”李忘生说着看向周遭,此地尚有前来助拳的他派门人与侠士,不宜多谈,是以略一犹豫后并未直言,而是道,“师兄与我均消耗甚剧,需得尽快调息。倘若师兄不弃,可否先回纯阳宫,再谈此事?” 谢云流目光一闪,颔首道:“可。” …… 与月泉淮一战,占据四象之位的几人消耗远不如谢李二人,尚能支撑。是以李忘生将卓凤鸣、于睿等人留在此地应对助拳侠士,又遣祁进去往客栈接待其他势力,上官博玉则与他们一起先行离开银霜口,回返纯阳宫安抚众留守弟子,查看其他人的伤势。 谢云流那边就省事得多,直接命莫铭先行回返刀宗,无需跟随。 安排妥当后,谢李二人加上官博玉便一同回返纯阳宫。 三人幼时便同在纯阳,感情本该较其他师兄弟更多一重亲近。然而这一路走来却十足尴尬:上官博玉本就拙于言辞,又心思细腻,自不会多言;谢李二人却也较劲般都不开口,以至于三人一路沉默,及至太极广场都没说上几句话。 上官博玉:“……” 眼见这两人还有继续沉默下去的架势,上官博玉无奈之下,只得先打破沉默:“两位师兄耗损过度,我那里尚有几丸通络活气的好药,正适合眼下使用。不如两位先去老君宫一行?” 谢云流看了他一眼:“不必。” 李忘生则道:“有劳博玉师弟。我与师兄需得闭关数日,这段时间纯阳诸事便有劳你们多加操心了。” 闻言上官博玉微微一怔:“两位师兄一起闭关?” 李忘生颔首:“我欲与师兄行双修之法,以便尽快恢复内力,在此期间,非紧要之事无须寻我。” 谢云流霍地侧目看他。 李忘生的神色依旧从容,显然言下之意并非他所以为……谢云流眉头微蹙,极力按下心底腾升的失望之情。再看上官博玉,却见他神色中隐含喜意,视线在他二人身上转了转,道: “太好了!两位师兄得以化解心结,实乃幸事。此事我会告知其他师弟师妹,两位师兄放心闭关就是。” 李忘生低低应了一声,转头看向谢云流:“师兄可愿?” “来都来了。”谢云流动了动脚步,“事不宜迟,走吧!” 便是应下此事了。 于是上官博玉自回老君宫,李忘生则直接将谢云流带回了太极殿,屏退殿外弟子后,两人间又是一阵沉默。 “不是要双修吗?愣着做什么?” 见李忘生站在原地似有踌躇,全不如先前那般从容,谢云流眉头微挑,干脆上前半步扣住他手腕,略一查探,眉头皱得更紧: “发什么呆?再不修炼,那真气要将你吸成人干了!”言罢无视他的细微挣扎,拉着人走向静室,自在熟稔地宛如回到自己家一般。 他对这间屋子的确算不得陌生,眼前的寝居无论布置还是格局,都与他离去前相去不远,足见李忘生是个念旧的人。昔年他还留在纯阳之时,常来师弟房中休憩,对此地的熟稔并不逊于剑气厅。 只是如今故地重游,心态早与过去不可同日而语了。 李忘生沉默着随他走向那边,却在门前忽然停下脚步。 “怎么?” 察觉他此举,谢云流侧头看来,见他神色越发踌躇,目光游移,诧异道:“你还有何顾虑?莫不是担忧你我心意难通,双修有碍?” 纯阳宫的性命双修之法,他们师兄弟几个都有所涉猎,此法讲究修神养气,涵养性命,于疗伤卓有成效。只不过此法对双修之人要求颇高,需得双方内力同出一源,功力与境界相仿,心神相通,方能运转圆融。 如今整个纯阳宫,唯有他二人称得上功力相仿,境界相近,因此也最适宜运转性命双修之法。但这心神相通却颇有些说道:相互憎恶、心有恨意的人,自是无法达相通之境;便是普通人想要做到这一点,也需磨合许久:毕竟要对另一人导入自己体内的内力毫不设防,心神全然失守,对习武之人来说,这一点着实难做。 若今日之前,他们想要使用此法,还需磨合,可如今他二人才经历天道剑阵中种种,内力交融已无障碍,李忘生还有何顾虑? 他双目灼灼盯着李忘生,却见后者舒然一叹:“……师兄多虑了,忘生并未担忧此事。” “那你——” 李忘生不答,摇了摇头后率先推开静室的门:“师兄请吧!” 谢云流最不喜他这般吞吞吐吐、话不直言的做派,只是一来两人才旧怨尽释,二来多少心虚于过去的恶言相向,便强行按下脾气,吐出胸口浊气后当先盘膝坐下,沉声道:“来!” 于是师兄弟两个在屋中相对而坐,双手相贴,各自运转起内景经,使内息交融,循环往复,以致生生不息之境。 此法当年他二人就曾用过,因此并不陌生,运转起来也容易。然而以仅存内息运转不过两个周天,两人便皱眉停了下来,原因无他:太慢了。 性命双修的确能加快内力运行速度,达到一加一大于二的作用,然而这点回复速度对此刻的他二人不过杯水车薪:体内那异种真气吞噬速度与双修得来堪堪持平,这样下去,何年何月才能恢复? 思及此,谢云流烦躁睁眼,看向李忘生,却发现后者神色依旧淡然,不由蹙眉:“你倒是坐得住。” 李忘生微一沉默,道:“忘生对此早有所料。” 性命双修之法,他们之前不是没用过,恢复速度如何李忘生自也清楚。如今实践结果一如所料,当真半点侥幸都无。 闻言谢云流眉头皱得更紧:“那你还——”顿了顿,又问,“还有别的法子?” “有。” 谢云流精神一振:“什么办法?” 李忘生静静看着他,神色莫名:“道侣双修。” “……” 谢云流僵硬地坐在蒲团上,一度以为自己的听力出了问题;抑或者,他还陷在与月泉淮对战的幻境当中,眼前一切都只是幻觉—— 但理智很快压下了那一瞬间的恍惚,他看着李忘生岿然不动的神色,力持镇定地反问: “是我想的那个……双修?” “是。” 李忘生颔首,双眸不闪不避看着他,“双修之法可最快回复内力,从而抵抗迦楼罗之力的侵蚀。然而仅凭性命双修,终究隔着一重,无法尽全功。如若想尽快恢复,唯有更进一层的交止双修之法。” 谢云流胸口剧烈起伏数下,声音沉沉:“你确定要如此?可知此举意味着什么?” 李忘生微一沉默:“……你我功法同出一源,亏空相仿,交止双修可事半功倍,最快推成双周天。” 他抬眼看向谢云流,隐在须发下的面庞不见丝毫赧然,神色诚恳:“此举只为保命,师兄不必多想。” 谢云流猛地攥紧双手,指甲深深陷进掌心,几乎掐出血痕。他的双眸如隼盯着眼前人,然而无论他怎么看,李忘生的神态都一如既往,平静地过了头,眉眼间也俱是诚挚,仿佛对他而言,道侣间的交止双修也只是一种寻常的修炼方法,全无半点特殊…… 谢云流拼命压抑着几乎涌到喉间的怒意与悲愤,许久才艰难压下质问的冲动。 “……好,如你所愿。” 他听见自己的声音说道。 (下) 对谢云流和李忘生而言,性命双修做来容易,只需满足条件即可;但交止双修却不同,两人虽多少知晓理论,毕竟没有过实操,且此法毕竟特殊,做起来时多少有些尴尬。 然而谢云流没想到的是,太极殿的书房里竟然就有关于道侣双修的书册法门,当他瞧见李忘生将那本道侣双修的典籍拿来时,神色着实有些古怪: “你怎会在房里放这东西?” “之前养伤时闲来无事,便将观微阁中一些不为人知的典籍寻来研究。”李忘生说着将书册送到谢云流面前,垂眸看着封面上“天地交感双修秘法”几个字,“此书是师兄离去后所得,想来师兄尚未看过。事急从权,且先……” “这是让我临阵磨枪?”谢云流挑眉翻开书册,一目十行去看。这册子上记载的内容一如他所料,是再正经不过的道侣双修的内容,从如何交止到如何阴阳交融,推行双周天,俱都书写得清晰明了,全无半点狎昵。 果然是李忘生会看的东西。 这东西毕竟是在性命双修的基础上演化出来的,一通百通,谢云流只看了片刻就掌握了个中精要,将书册一合看向李忘生:“可以了,做罢!” 李忘生从方才起就有些走神,听到他的招呼后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低低“嗯”了一声,起身走向卧室。谢云流跟在他身后,注意到他神色间隐藏的些许迟疑,心气儿顿时顺了不少,走到床边时将书册随手往枕下一塞,便抬手去褪外衣。 瞧见他的动作,李忘生抿起唇,素来淡然的神色中终于显出几分局促来。 “怎么?”见他迟迟不动,谢云流将外衣叠好放在床头,故意用轻快的语气问他:“还有什么问题?莫非宽衣也需我来助你?” 李忘生摇了摇头,低声道:“不必劳烦师兄。”说着抬手按在腰间,略一迟疑后,也将外衣褪了下来。 “拖拖拉拉!” 见他慢吞吞宽衣解带,所为全不似先前开口时那般自然,谢云流眉头微拧,忍不住又要刺上他两句,然而话才出口,余下的不忿就被眼前所见生生按了回去:随着李忘生褪去外衣,隐藏在宽大领口下那些斑驳黯沉的疤痕暴露出来,狰狞纠结着没入中衣,分明已是旧伤,看起来却格外刺眼。 是在烛龙殿烙下的伤疤。 谢云流是见过这些伤的。 当初烛龙殿一役后,他曾归来查看过李忘生的情况,彼时这些伤口才愈合不久,着实狰狞可怖,密密麻麻满布全身——他那时才意识到醉蛛对李忘生造成的伤害究竟有多严重,怒过悔过,却除了助他疗伤之外,做不了其他任何补救。 之后他因李忘生客客气气同他说,多亏了他与刀宗相助,纯阳欠了他一个天大的人情云云怒而离去,后忙于处理东海缠丝,两人便又数年未见。如今已是近十年过去,新鲜伤痕变作陈年旧伤,留下的痕迹却不见丝毫减轻,甚至因为色素暗沉越发狰狞可怖……谢云流闭了闭眼,一时难以形容心里涌现的诸般感受,呼吸不由变得急促。 “抱歉。”察觉到他的情绪变化,李忘生收回按在中衣上的手指,没再继续脱下去。 “你道什么歉?”谢云流深吸口气,抬眼看他,“你又没错,何必道歉?” 李忘生薄唇微抿,温声道,“忘生这一身皮肉着实有碍观瞻,所以,隔着衣物或也……” “脱了。” 李忘生面露迟疑:“这——” “我说脱了!”谢云流将褪下的中衣丢在一旁,赤裸着上身走向他,目光灼灼落在他领口处,“或者我帮你脱。” “!” 李忘生明显颤了一下,见眼前之人竟真向着自己伸出手,慌忙后退半步,“师兄——”对上他不容置疑的视线后顿了顿,咬牙道,“我自己来。” “……”谢云流有些不甘愿地收回手,盯着他将中衣褪去,视线落在那些斑驳痕迹上,目光越发深邃。直到察觉李忘生因他的视线不自在地微侧过身,借由归置衣物的动作闪躲,才克制地收敛些许,哑声道: “来吧!” 言罢他率先依照典籍上记载的姿势盘膝坐在床榻上,抬眼看向李忘生,后者略一迟疑,将两摞叠放整齐的衣衫放在一旁,这才半跪上榻,身体肉眼可见的紧绷。 “我……” 这一开口,终于泄露出明显的紧张来,李忘生深吸口气,垂眸看向谢云流的胸口,定了定神后续道,“根据典籍上所言,需得先行蓄势,师……呃……” 话未说完变作惊呼,却是谢云流忽然伸手揽住他腰身,将他一把捞了过来。
游客,本帖隐藏的内容需要积分高于 100 才可浏览,您当前积分为 0 谢云流心头一阵悸动,又涌现出难以言喻的悲哀。 即便李忘生所思所想只有修炼,所作所为只为恢复,并无半点狎昵,可他却着实想要这个人,想让他称心如意,想助他得偿所愿。 即便是修炼,也只有他能与李忘生一起。 静静看了对方片刻,谢云流才再度垂眸,将人又往怀中拢了拢,低声道: “开始了。” 言罢抵在他要害之处,双眸微阖,缓缓运转起体内功法。 却没注意到,直至他阖眼,怀中人仍一瞬不瞬地望着他,直到内力入体,才缓缓闭眼,遮住了眼底流泻出的隐秘情愫。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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