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背景] 【完结】经年流景(原名:掸雪扫袖不老梦)已更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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段小小 | 2024-11-4 09:58:00 | 显示全部楼层
番外二

旧墨·转

接下藏剑山庄的品剑帖时,李承恩还有几分犹豫。
西湖藏剑山庄以铸剑造兵闻名天下,江湖上隐有传闻,藏剑山庄庄内藏有天下武库,得之可得天下,朝堂之上屡现或参本或收编之声。而近来边境大小战事频发,天策府内补给吃紧,若是此时他一个天策将军拜访藏剑山庄,恐怕又会有流言四起。
然而朱剑秋在得知此事之后,力荐他务必要前往赴约,并特意向他提了一个人。
这人便是纯阳玉虚子李忘生。
是以他行至扬州时,便有意打听这位纯阳道长的落脚处,却不想撞见了这略显难堪的一幕。在李承恩眼角余光不知道第几次偷瞄始终跟在李忘生身畔的陌生男子后,那人却主动向他搭起话来:“李将军可谓是惊才绝艳,年纪轻轻便已是官至高位。”
这话听上去不咸不淡的,语气也不似夸赞,反而带着几分试探之意,李承恩便也只是恭谨答道:“福茵后人罢了。”
那人应声语气平淡,拨弄手中宫灯丝绦的指尖也好似百无聊赖地转着圈,“此为天命所归,李将军只需循天道而为便可,若心中有憾,早日解了才好。”
闻言李承恩不由一怔,抿唇问道:“阁下认为世事皆由天定?”
“我知你定是认同事在人为。”那人望来的眼神冰凉,嘴角似乎带笑,却半分不见笑意,“所以我说,若是心中有憾,还是早日去解了它。”李承恩本想追问几句,那人却忽的一挑眉,又道:“你莫不是听了些流言,也觉得我和李道长关系匪浅?”

舟行水上难免颠簸,虽说扬州至杭州不算远路,但对于甚少下山的李忘生而言还是不太适应,是以上了船便闭门谢客,只专心打坐入定。直到李承恩捧着一个锦匣叩门时,他方悠悠转醒,略显歉意地迎人入门。
“李将军可是有事寻贫道?”给李承恩奉了茶,这才见到他将那个锦匣推到了自己面前,“这是?”
“军中常用的醒脑静心的香包,我临出门时同僚让我带着以备不时之需,结果我对于行舟颠簸倒是还好,若是李道长有所需大可收下。”
说得极恳切,李忘生也不觉有他,说道:“倒是让李将军费心了。”顿了顿,像是想到了什么又道,“此次名剑大会天策府只有李将军一人赴约么?”
“边关仍有军务,出门前虽有几个同僚随行,行至扬州时又有军令送来,我便让他们接令归营了。”
手指不自觉地摩挲着瓷杯杯口,李忘生眸光一紧,面上倒是不显,寻了些不痛不痒的旁的话题随意聊了一会儿,待到茶过三巡,李承恩方才拜别离去。
送走了人,李忘生重新坐回了桌边,望着那香包沉思。方才李承恩提及之事让他心生担忧,前有长歌门为不老仙丹对他动手,后有天策府即便军令在前也要赴约,还有那自他下山后便紧跟不放的未知武者,这其中复杂关节似是皆与朝廷中人有关。关于藏剑山庄藏有天下武库的传闻他也有所耳闻,倒不如说是被有意者刻意放出的消息,他一路行来,这传闻愈演愈烈,这不免让人生疑。
“武库、仙丹、军饷……”指尖沾了水在桌面描画着,李忘生不由得拧眉敛声,“长歌门、天策府、藏剑山庄,还有……墨星晗。”轻叹出声,李忘生将那香包从匣中取出挂在了腰间,心里想着既然已是身在局中,便该有棋子的自觉,如今他只能行一步看一步了。

*

碎金飞花,君子如风。
才踏上藏剑山庄的码头,便有三两穿着黄衫背着重剑的藏剑弟子上前迎接,一一收了品剑帖后,这才带着往君风院而去。一路上负责引路的藏剑弟子这才跟李忘生和李承恩提及本届名剑大会的赴约者,其中不乏第一届名剑大会便参与的此间高手,最终拔得头筹的公孙氏也应邀而来。闻言,李忘生便都代为问候了一番,心中暗暗记下众人到达藏剑山庄的时日和顺序。
当然,江湖上也有少年辈出。除却天策府最年少的将军李承恩,长歌门的掌门欧阳卫还带了一位不过十二岁的少年不日前上门递帖,可奇怪的是那位少年似乎受了很重的内伤,自打在藏剑山庄住下后便不曾离开过房间,除了欧阳卫也不与旁人说话,甚是古怪。
言及长歌门,李忘生和墨星晗默声交换了一下眼神,然而墨星晗对于李忘生眼神询问的事情并不了解,只是摇了摇头。
最后,那位藏剑弟子又提及了两个意外的人。
神策将军武镜,和来历成谜武学门派成谜的王遗风。
前者名字方出,李忘生便皱起了眉头,思及下山前那紧追不舍的神秘人,想来应该就是这位武将军了。未曾想此次名剑大会参与者身份如此复杂,且皆与朝廷中人纠葛颇深,此前一系列古怪遭遇似乎也有了合理的解释,只是这个结果并不是他乐见的事情。
又行了一段路,这才进了院子,那位藏剑弟子又简单吩咐了几句,便由君风院内出来的藏剑弟子将李承恩和李忘生各自带到了休息的居所。带路的藏剑弟子前脚刚走,墨星晗的袖口便飞出了一道符咒,稳稳悬于禁闭的房门上,自他脚下展开一个暗金法阵,向外直到铺满整个房间。
“……藏剑山庄也算是江湖上久负盛名的门派,墨施主这般行径恐怕会引来不必要的冲突。”
李忘生将负剑挂在榻边,正准备倒茶喝,却见到墨星晗布完阵法后,笑着收回了门上的那张符咒,顺势坐到他身边,伸手就是取杯子。
“这个阵法只是用来闭塞视听用的,道长你也不希望你我的谈话被旁人听去了吧?毕竟事关朝廷中人,还是愈谨慎愈好。”
“……所以墨施主心中已有结论了?”
“我没有。但是你应该有了。”墨星晗手中魂灯发出灿金光芒,又在他轻轻摇晃下碎成了万千细痕,“神策军和长歌门皆聚于此,对于纯阳而言,可不是什么好消息。”
“武将军会来的确是没有想到的事情。”李忘生的手指轻叩茶杯杯身,修剪光滑的指甲敲在上面发出闷响,“但贫道认为既在江湖,便是江湖。”
墨星晗双眸微眯,说道:“道长倒是通透。亦或是……有十足的把握能够脱身?”
闻言李忘生并未作答,只是捧起茶杯轻吹茶面,呷了一口后才淡淡开口:“比起贫道的事情,有一件事贫道还想向墨施主请教。”
随手做了个“请”的动作,墨星晗也捧了茶杯起来,一口茶还没落肚,便听见李忘生面色如常问道:“墨施主此番千方百计也要进入藏剑山庄,是否为了武库之事?”

*

晚间时候就听闻最后两位持帖而来的人已经在君风院歇下了,如今密信又辗转通过信鸽送到了桌上,武镜端着酒坛豪饮一口后,余酒浇剑,揽起衣角擦了擦便收回鞘中。撕开密封严实的火漆口,抽出密函抖开,扫了几眼后便投进火盆里,末了还借着炉火暖了暖手。
“一天两天的,这阉人真当自己是天皇老子不成?”啐了一口,似乎又觉得不解气,敲了新酒的泥封又饮,“也不知道是谁没日没夜在外卖命。”
一坛落肚,这才慢悠悠抓了桌上剑鞘起身,换了夜行衣运起轻功而去。
藏剑山庄夜晚巡逻弟子不少,尤其当下正值名剑大会召开之际,夜灯尽数点亮,随处可见黄衫弟子三两成行。武镜刻意早到便是打算先行将庄内地图摸清楚,如今自是循着早已探清的巡逻死角小心翼翼地往楼外楼而去。
在楼外楼外檐才落稳,果不其然就听见有两人交谈声从掩了窗的屋子里隐约传出,武镜敛气屏息谨慎地摸了过去,这才勉强听清里面的说话声。
应声的人声音听上去非常年轻,但气息沉稳礼节有度,想来应是庄主叶孟秋的长子叶英了。叶英的声音极轻,武镜用了内力方能分辨出只字片语,言语中似是提及了“天策府”“武库”“朝廷”等词。心中不免嗤笑,一面觉得这一方商贾世家也妄想依附武将,一面又觉得还真给那些狗阉人猜对了,这叶家果然不简单。
叶孟秋的声音再次响起,浑厚低沉的声线极好分辨,武镜不费力气就能听得十分清楚:“既然阿英已有考虑,那这件事便交给阿英来处理了。明日便是名剑大会第一战开战时,此次聚首于此的高手如云,且不少都跟朝廷有所牵连,我担心……”
声音在这里就断了,叶英的答话声比之前探听时还要轻,武镜不管怎么尝试,都听不到只字片语。隐约感觉不对,武镜正欲抽身离去时,一柄轻剑破窗而出,直指他的面门。武镜急急后退,足下用力,踩着围栏腾起,未想那柄轻剑似是有所感应一般,也跟着他身影起伏自下向上刺来,武镜只能匆忙旋身躲闪,不得不落在了檐上。
这下,就得面对已然追来的叶英了。

*

李忘生的问题仿佛一块坚冰掷地,墨星晗凝视着那双秋水剪眸,只觉如今望去里面只剩千里绵延深雪,想来此前片刻温情不过只是自己的错觉罢了。嘴角的笑意慢慢淡去,墨星晗坐正身子,双手紧握着魂灯,敛声问道:“若我答是,你就会动手么?”
端坐在自己对面的人倒是露出了一瞬的疑惑神情,却又很快消散在平淡无波的语气里,那人认真答道:“是。”
深吸一口气,墨星晗难得收起了玩笑姿态问道:“道长你如何认为你定能胜我?”
“唯有尽力一搏。”
答得倒是诚恳,只可惜比起他到底年轻,世事人心就算那人已然如此通透,还是少算了几步,未免太过悲悯。
袖中符咒瞬发,李忘生即便有所防备铺落气场,但墨星晗术法诡谲多变,先发的符咒不过只是骗取李忘生祭出防御之姿。墨星晗将手中魂灯推出,自他脚下、魂灯中心和符咒落地处各展开了一个星芒法阵,法阵间以金色光芒相连成三角之势,满室星辉中只听他沉声吟唱道:“连局,神皆寂。”
一语落,李忘生铺落的气场顷刻碎裂,他的身子也被震动得单膝跪下,持剑勉强支起身子,死命咬唇保持清醒。
墨星晗垂手无声迈步靠近,走到李忘生身边时半蹲下来,与他平视。离得近了李忘生才发现,墨星晗的眼睛瞳色与常人不同,颜色较浅,隐有暗金流动,正如此刻将他围在其中的阵法一般。墨星晗就这么无言看着他,看着看着,突然伸出手摸上他的脸。
“道长,我此刻若要杀你,你恐怕也无法还手。”
“……”
李忘生不答,暗自运气时发现内力滞阻,看来方才墨星晗布下的连局星阵术法是暂封内力所用,握剑的手隐隐用力,准备待禁锢之力撤去时一击必中。
“但若是道长你死了,我恐怕要背负「趁人之危」的名头到最后了,这不是我乐见的。”墨星晗眼中情绪难明,似是嘲弄又似是哀痛,似是不屑又似是欢喜,李忘生愈加不敢放松,全身紧绷着连呼吸都不由得放缓了下来,“不如,我还给道长,我们也算两清了。”
李忘生还没来得及理解这句话中含着的意思,只见墨星晗突然凑近,双眼直直凝视着他的眸,仿佛想要从中窥见他心底所思所想,他正想开口说些什么的时候,什么冰冷又柔软的东西触及他的唇角。
一瞬间瞳孔猛然瞪大,李忘生连呼吸都忘了,根本无法反应过来墨星晗正在做什么。那双搭在自己脸上的手很冷,冷得仿佛捂不热的旧雪般,而紧贴着自己的唇却热得发烫。李忘生脑中混沌一片,无法理解如此亲昵的行为为什么会发生在两个男子之间,又为什么会发生在他和墨星晗之间。

*

叶英作为藏剑山庄庄主叶孟秋的长子,自幼沉默寡言,听闻幼时习剑木讷至极,出剑不成章法,可方才袭来的那一式却极快极准,看来传言有误,不可尽信。
武镜谨慎地不出剑以免暴露身份,只以拳法相抵。虽说眼前这位不过十四岁的少年剑术高超,但实战经验显然不如他,过了数招后,便让武镜寻了个空子,运气于掌化为手刀一击打中叶英的手腕,瞬间就夺了轻剑在手。
轻剑被夺,叶英负手又拔出了重剑,但武镜并无与他缠斗的念头,一剑出,趁叶英反手持重剑相抵时,暗自运气踏出一步登上重剑剑身,再提气运起轻功遁走,唯留那柄轻剑落在地上,发出轻响。
“……来者不善,有变。”
收剑归鞘,叶英从怀中摸出名册翻阅一番后,重新回到房中,向叶孟秋仔细回报了方才的情景,对于那人身份的猜测只字不提,只道善用剑但对上他时并不用剑。叶孟秋闻言不禁蹙眉,问道:“阿英怀疑是名剑大会赴约的诸位?”
“是的。”
“可持帖而来的皆是名门正派,甚至还有朝中之人,谁会做这等偷听之事?”
叶英的手指细细摩挲着手中轻剑,仔细思忖后方答:“无法判断,只能全都戒备。”
“你可看出此人武功出自哪门哪派么?”
“不曾。”叶英摇了摇头,而后又谨慎说道,“但定不会是纯阳门下。”叶孟秋闻言只是一挑眉,并不作答,示意叶英继续往下说,于是叶英又道,“纯阳剑术独具一格,皆辅以气场相衬,虽说那人刻意隐藏自己的武学套路改以用拳,但持剑瞬间的反应还是无法改变的,我能感觉到,并无纯阳剑术招式的痕迹。”
“……本次纯阳持帖而来的是玉虚子李忘生,以李道长的人品作风也不会行此道。”
叶英听了之后忽然想到了什么,又翻出名册查看了一番,问道:“爹亲可知道一位叫做墨星晗的侠士?”
“江湖上不曾听过这号人物。怎么了?”
翻页的手指不免一滞,叶英抬头看向叶孟秋,沉声道:“他日间随李道长一同进庄,无门无派,但身手了得。”
两人顿时眼神一寒,叶英瞬间拱手说道:“我这就寻个由头拜访李道长。”

*

内力回流的感觉充盈着四肢五感,李忘生这才从这场荒唐之景中反应过来,反手正欲用剑柄回击,不想墨星晗突然张口咬了下来,痛得他倒吸了一口气,血腥味顷刻冲上心头,而先前出手的招式也被墨星晗顺势化解,并用了十足的力气将他推倒在地。
甚至听到自己脊背骨砸到地上的闷响,疼得他皱起了眉头,并指凝气自剑上划过,李忘生敛声说道:“墨施主未免过于小看贫道了。”
“我没有小看你。”伏在自己身上的人脸色不显,眼神甚至一点情绪都看不出来,那双暗金双眸直直地看着他,开口时语调都显得冷淡无比,仿佛如今这个无情无感的人才是他墨星晗原先的模样,“是你小看我了。”
感到墨星晗的手摸上了他的腰间,李忘生顿时出剑,却被墨星晗轻易侧身躲过,那只手顺势往下摸去,直压在他腰间挂着的香包之上。
“道长既然知道是局,也愿意入局,为何在看到执棋者时反应如此大?”墨星晗眸光一瞬不瞬盯着李忘生,“道长是本来知道这个香包是我刻意为之,还是误以为是天策府所为?”未等李忘生说话,墨星晗自顾自说了下去,“这个香包确实有安神醒脑作用,但里面我还放进去了一张符咒,能够随时探知到你所在之地和所行之事。”
瞳孔一颤,李忘生瞬间明白墨星晗话中所指,不由厉声道:“所以贫道无论在哪里做什么,墨施主皆都一清二楚?”
闻言墨星晗忽然笑了,柔声答道:“道长若是想要与我坦诚相对也不是不行。”
又是这种近乎挑逗的语气表情,李忘生不由抿唇拧眉道:“墨施主不必出言挑衅,若是墨施主进入藏剑山庄所求是为了武库,作为带墨施主进来的贫道,自然要承担除乱的责任。”
重重叹了一口气,墨星晗收敛笑容认真答道:“我不是为了武库。倒不如说,这武库最终是被偷、被抢、被交换利益,都与我无关。这里发生的一切最后都只会变成我笔下短短一句话,恐怕都不会超出十个字。”
如此回答,已经算是他能够释出的最大诚意了,看到李忘生仍露出将信将疑的表情,墨星晗不免苦笑:“忘生,你不信我么?”
李忘生似乎对这个十足亲昵的称呼反应极大,几乎是下意识就要出剑刺来,墨星晗只得强行扣住他的手腕,硬是把人压在身下,叹声道:“道长同我都有了「肌肤之亲」,为何还如此生分?”
“……墨施主的所作所为实在难以让贫道尽信。”
言语间无视了他的调戏,那人的眼神沉静得仿佛万事万物都无法动摇本心,只能说到底是清修之人,被他屡次三番逗弄还能够忍到现在也算是修养极好了,念及此,心中竟升起了几分陌生的情绪。
好像是欣喜,又好像是庆幸,又或者是……悸动。
“我说过,方才那只是还你的情,我们已经两清了。”
“既如此,墨施主为何还要留在这里?莫不是对纯阳有所求?”
“李忘生!”突然轻声呵斥了一句,墨星晗终于露出了不耐烦神情,“纯阳,乃至整个天下我都无所图,对道长你此前我也确实别无所求。”
“如今……”顿了顿,又一字一顿看着他轻声说道,“有了。”

旧墨·合

观星者,终要被星命所控。
一如他幼时于田埂之上被萤火所迷,便是一直念到了如今,哪怕此身已是不灭星辰,也总惦记着泥土苦涩的味道,和朝生暮死的蜉蝣。
很多时候他其实根本分不清楚自己心里真实想法,有时觉得自己冷酷无情,有时又觉得自己热情过度。初次离开大漠再次踏入故乡江南时,他还以为自己仍会见到相同的景象,不变的饿殍遍地,不变的白骨枕梦,可撩了船帘向外看去时,只有采莲轻舟,富水油田。
仿若千秋大梦已醒,只余他一人仍沉在梦中。

摇桨的船工喊着情绪高昂的号子,逗着轻舟上的采莲姑娘笑着应歌,末了还丢了几截莲蓬过来,红着脸说着「公子尝尝」。他凭借记忆熟练地掰了一颗莲子置于手心,素白无痕,瞧着便觉得苦,放进口中一含,确实很苦。
暖风拂面,隐有莲香,在此方天地之间,他独独觉得自己是个外人。
九州使的职责无非就是记录世事,不参与,不搅乱。所以他冷眼看着许多挣扎在生死边缘的人死不瞑目,却只在薄薄的册子上记录下「垂拱三年七月乙亥,京师地震,流民游走,聚于扬州,饿死者众,未见疫病。」,淡然看着官兵欺压平民、恶痞霸官当道,却只是敛袖起身,咽下最后一口粗饼。
当然也有别的风景。比如垂髫少女巧笑倩兮,羞涩低头给他送上一朵新摘的野花。比如热心的卖鱼阿嬷,偷偷多塞了一根家里风干的腊肠给他,只是因为他来采买时正好响起了新年的爆竹声。比如同样摆摊算命的道长,闲时会同他讲起华山门内旧事,讲起小师妹和温柔的师父。
他始终心无波澜,却始终面色含笑。他知道他这副好面容会给他提供很多便利,也知道只要不入局便永远都不会在局中。世情如何,与他无关,天命昭昭,与他何干?既然宗门以恪守星命为己任,那么他也该贯彻始终。
所以便是为观星者,也终要被星命所控。
可就是那一瞬的好奇,他看了那人的星命。

那人也算是多灾多难的坎坷星命,可每次都会一一化解,哪怕数度面对生死,也能有贵人相助。可那人的星命却还是断在了意外的地方。此前即便波澜四起,但好歹也算是坚守如一的修行之道,却在一次贵人相助渡过危机后突然断了念想。
彼时他还不解为何是这般结局,在知道了纯阳门内隐秘之后他突然明了。
那或许根本称不上是「贵人」,分明是那人命中的「劫数」。
情劫、死劫、断念、生欲,都是劫数。

*

叶英叩开李忘生房门时,敏锐地注意到了他唇角的伤口和不及拭去的血痕,双眸一敛,却什么都没说,只是恭谨地将带来的锦盒递了过去:“久闻李道长素爱茶,晚间时刻没来得及送来,此刻拜访希望不要打扰到李道长休息。”
李忘生有些僵硬地摇了摇头,好半天才像是回过神般接过锦盒,侧身让道:“我正好也与墨施主在品茗,不如叶少侠也一同罢。”
“既然如此,我也不推辞了。”
拱手谢过,叶英便跟着李忘生一道进了内室,这才算是第一次与那名册上疑点繁多的墨星晗正面遇上。
面容俊俏,眉眼如画,一双眼似笑非笑甚是勾人。穿着米色滚边长衫,双手戴着厚重手套,一盏垂绦华美宫灯立于身侧,灯影无风自动。
是一个非常危险的人。这是叶英对墨星晗的第一印象。
“日间未及问候,在下叶英,是庄主叶孟秋的长子。”
“墨星晗。”仅寥寥数字,似乎并不想与他人相交甚笃,“李道长的旧友。”
显然李忘生对于这个称谓不甚认可,他面色微变,却也只得默认了去:“贫道去看茶,随即回来。”说完,便捧着锦盒绕到了屏风后。
墨星晗的目光从李忘生的背影上转回了面前端坐着这位黑发锦衣的少年脸上,扬着半真半假的笑容说道:“庄主长子深夜来访,定不会是为了送礼而来罢?可是庄内出了什么事,你特意上门查证凶手的?”
“……墨少侠倒是毫不掩饰。”叶英无声轻笑道,“不过我一见了李道长,便不会再怀疑你了。”说罢,手指轻点方才看到的李忘生唇边伤口处,果然墨星晗一副了然模样,却只是苦笑摇头说道:“没有叶少侠想得那般旖旎,只是星晗在勉强道长罢了。”
“我知道。我深知李道长为人。”叶英颔首道,“只是墨少侠如此行事实在不妥,纯阳门下皆是清修之人,过于轻浮未免冒犯。”
“叶少侠年纪轻轻但深谙世情,看来你不止剑意大成,还尤擅人心嘛。”轻佻一笑,墨星晗指尖轻敲桌面,好整以暇说道,“此前我确实只是觉得好玩,如今我对他有所图,到底还是不一样的。”
这下叶英整个脸都冷了下来,开口时已是带着三分威胁:“还望墨少侠自重,莫要在藏剑山庄中惹是非。不然即便是李道长的旧友也不能保你平安。”
墨星晗并未接话,只是淡淡移开了眼神,望向身侧的魂灯之上,“为何你们一个两个都觉得我会惹事,偏偏我是最安分守己的那个。”眸光流转,又望了回去,“叶少侠对于凶手是谁如今可有了怀疑对象?”
“……这是庄内私事,不便相告。”
如是,墨星晗便不再搭话,两人默言对视许久,直到李忘生捧了茶进来才算缓和。叶英礼数周全地有问有答,李忘生素来对小辈关切有加,不过一盏茶时间,两人便相谈甚欢,颇有相见恨晚之意。直到叶英离开,墨星晗一句话都没说。
送走叶英,李忘生叹着气掩上了门,这才回身看着站在自己身后的墨星晗,说道:“墨施主既有香包为宿体,贫道的一举一动皆在墨施主掌控中,为何还要刻意跟着贫道?不若同叶少侠秉明来意,另居雅室不是更好?”
歪着头思考了一瞬,墨星晗答道:“我将这香包给你倒不是为了监视你的行动,我只是单纯担心你会出事,需要你时刻在我的术法保护下罢了。”
又叹了一声,李忘生拧眉说道:“贫道不是怀春少女,也不是妙龄佳人,墨施主真的不需要说这些逗弄的话。”
“看来你很不喜欢,那以后我便不说了。”墨星晗点了点头,笑道,“那么道长是否认同星晗旧友的身份?”
露出无奈的苦笑,李忘生摇着头摆摆手,“便如墨施主所言罢。”
翌日天方转亮,李忘生便起身修习晨课,静坐后又练了一炷香的剑术,这才见到藏剑弟子上门拜见,简单交代了今日品剑事宜。回屋更衣时正好看见墨星晗起身挽发,那枚仙鹤回首的发簪怎么看怎么眼熟,但李忘生不疑有他,只转达了方才藏剑弟子所言:“今日是名剑大会的第一日,所有参与者皆会聚于湖中亭。”
动作利落地用簪子半挽起长发,墨星晗敛袖持灯笑道:“我定是会随道长同去的。”

剑舞阵阵,擂鼓震耳,湖中亭外已是人山人海。湖面上设了一方圆形浮台作为此番比试的擂台,湖中亭门窗尽开,内设雅座几多,如今已是坐满了持帖而来品剑的参与者众。李忘生拣了个靠后的位置坐下,墨星晗便也在他身后落座,从怀中抽出一本薄薄的册子,开始随手写着什么。
环视一圈,李忘生见到了不少熟悉的面孔,便也一一微笑点头以表问候,坐在最前排的是上届名剑大会的夺魁者公孙氏,李忘生的视线才跟她对上,便见到她起身走了过来。
“晚辈见过公孙前辈。”恭谨行礼,李忘生淡笑着说道。
“……你师兄不来么?我还以为这次他定会过来一雪前耻。”公孙氏眼神从墨星晗身上绕了回来,冷声道,“莫不是怕了,巴巴得让你替他。”
李忘生眸光一紧,面上表情倒是没变,仍是那副平淡模样:“送帖前来时师兄不在门中,是以师父才让忘生代为前来的,实属无奈,并非是师兄不愿赴约。”
“哦?是吗?”公孙氏紧盯着李忘生的眼睛,而后,近了几步,声音凉凉落在他耳边,“他如此一走了之,连带着纯阳背负叛国通敌之罪,你倒是宽厚,仍在为他维护。当年我便觉得你们二人绝非师兄弟这么简单,师出同门又如何?情同手足又如何?最后不还是劳燕分飞,再见已是仇人。”
李忘生暗自握拳,但语气依旧是波澜不惊:“师兄行事自有他的考量,忘生不敢替他下定论。”顿了顿,又加重语气说道,“世人也不能替他下定论。”
公孙氏眼神顿时一凌,随即莞尔一笑,伸手抚了抚鬓间簪着的芙蓉,柔声道:“谢云流有你这样事事以他为先的师弟,世间万事皆可自由随心,始终有人为他兜底绸缪,倒也算是个不错的活法。可惜即便你周旋万千,最后的苦果还是得他自己咽下,你也永远活在他的阴影之下。”
“寻真问道,见性明心,这是师父的教诲。道法讲究的是顺其自然,忘生和师兄的道不必相同。”
“如此,也好。”公孙氏伸手拍了拍李忘生的肩膀,又道,“吕岩座下两位师兄弟,独独把你这块好玉藏于深山倒是可惜了。”说罢便转身离去了。
李忘生无声坐下,只取茶喝,倒是坐在他身后始终没有起身也没有抬头的墨星晗接了话去:“公孙二娘性子就是如此,道长倒是不必放在心上。”
“你如何得知她是二娘的?”
墨星晗抬头轻笑,吹干册上墨迹收入怀中,“职责所在,自然知晓。她与她姐姐纠葛过深,已是死结。”眸光流转,又道,“一如你与你师兄。”
回避了这个话题,李忘生没有说什么,又是一阵击鼓声响起,第二届名剑大会正式拉开帷幕。

在叶孟秋简单介绍了品剑流程后,由叶英捧着本届祭出的彩头「正阳」登台。此剑长三尺七寸,重三十两八钱,宽剑厚刃,重剑无锋,大巧不工。据称由叶孟秋亲自采集五种天火碎片,在庄内剑庐以高温溶合而成,剑气炙烈,斩妖诛邪,万魔难侵。一番说辞顿时引得周围众人啧啧称奇,皆在暗暗讨论这剑该在隐元会的天罡地煞兵器谱上排名几何。
待叶孟秋话音方落,李忘生感觉到墨星晗略略坐近了些,凑到他耳边问道:“道长你何时上场?”
这个问题问得随意,但李忘生思忖片刻便明白他的意思,于是谨慎答道:“历届名剑大会出场顺序皆是抽签决定的,晨间便由藏剑弟子为我送来了签筒。”
“若是想要操纵抽签顺序,是不是也能办到?”
“……可是为何?大庭广众之下若要对我不利,未必也过于冒进了。”
“或许……不是对你。”墨星晗眸子从面前端坐着的众人身上一一扫过,看向长歌门掌门欧阳卫及他身边的少年时略略一怔,不由笑道,“而是对藏剑山庄呢?”
席间忽闻有人笑道:“那便由我来打头阵吧!”
银甲红缨,少年意气,李承恩提起银枪便纵身飞上浮台,对着叶英拱手说道:“在下天策府李承恩。”
叶英垂眸说道:“那便由阿英为李将军作判罢。”
李承恩闻言忽然一愣,随即又眉头紧蹙,再才是结巴应道:“如此,便有劳叶少侠。”
叶英面色如常颔首示意,缠着护手的箭袖勒出手臂纤长,他向湖中亭内众人一拱手,便大手一挥,说道:“天策府李将军先上,对阵的是长歌门掌门欧阳卫。”
坐在李忘生身前一位的便是欧阳卫。只见此人穿着天青色长衫,纱帽垂绦,怀抱着一把焦尾古琴施施然起身,对着叶英拱手略带歉意地笑道:“欧阳不善使剑,此番便由门下代为出战。”说罢,便将身边少年往外推了推。
李忘生不禁蹙眉,仔细打量起这位寡言不语的少年。穿着跟欧阳卫制式相近的天青色长衫,未戴冠,仅以桃枝挽发,身形瘦弱脚步虚浮,怎么看都不像习武之人,“这孩子……似有隐疾在身,曾经受过极深的内伤,如今也根本未愈,为何欧阳掌门要让他代为出战?”
未及深思,便听到那少年怯怯开口,声音喑哑引人侧目:“我修习不精,甘愿弃权。”
这下,全场哗然,连站在浮台上的两人都不由得怔住了。李承恩挠了挠头,有些迷茫地看向叶英问道:“那我这是……这是不战而胜了?”
许是从未想到会有如此发展,叶英难得露出动摇之色,说道:“既是由他亲口说出,自然是算数的。本场便是李将军获胜了。”
就这样,名剑大会第一天的对阵便这么结束了。

*

直到入夜,李忘生都没有见到墨星晗的身影,这让他不免心生疑虑。
虽然墨星晗多次向他坦言自己并非为了藏剑山庄的武库而来,但是直到如今,李忘生对于他的门派出身、武学套路仍是知之甚少,这实在是无法让人对其尽信。思忖片刻,李忘生取下腰间坠着的香包,心一横,用剪子铰开。
果然里面装的都是提神醒脑的香料药草,仔细分辨还能看出不少大漠深处才会有的珍贵药材,看来墨星晗的宗门应是隐于西出阳关的荒漠之中了。夹杂在香料药草中的,是一张半指长的符咒,李忘生摊开查看了一番,只能勉强猜测应是一道含了追踪术法的咒文,书写文字并非他习读过的文字,只好作罢。
捻着这张薄薄的符咒,李忘生翻来覆去也看不出个所以然来,忽而想起师父曾指点过如何以气寻踪的术式,索性尝试一下。许是这符咒原本就是用以追踪定位所用,李忘生方起卦凝神,便见到那符咒隐有无形的细光浮现,赶忙将符咒收进怀中,李忘生提起剑向着指引的方向而去。
细光所指的方向愈走愈偏,甚至出了藏剑山庄,往烟霞山而去。
李忘生一路上疑虑愈深,虽说藏剑山庄内藏武库的传闻在江湖上盛传,然而并没有任何能够称得上是「确切」的传闻,皆是些语焉不详、以讹传讹的万千流言,甚至连武库可能存在的地点都说不出来。若是就藏在烟霞山……脚步一滞,李忘生仰头看向这陡峭巍峨的刀削尖峰。
烟霞山一如其名,山峰险峻高耸,穿云破雾,常年烟雾环绕,罕有人迹。即便是入山砍柴拾果的樵夫也必须结伴同行,不然极有可能迷失山中,更别提山中猛兽毒虫出没,经验老到的猎户也不敢拍着胸脯说自己一定能平安归来。在这样的地方藏什么重要东西也未尝不可,只是如此一来,墨星晗此前对自己的说法岂不是皆是诓骗?
会吗?李忘生发现他竟无法完全说服自己去怀疑墨星晗。
摇了摇头,与其在这里猜忌彼此,不如直接追上去询问一二便可。这么想着,李忘生运起轻功,穿林踏叶,向着烟霞山山顶而去。
离山顶越近,打斗声便越是清晰,隐约中还听到长歌门的琴声,李忘生心中大惊,脚步又加快了几分,越过一方巨岩,这才看清月下生死相搏的人是谁。
离他最近的那人一袭天青色长衫,怀抱古琴正勾弦而发,而半跪在崖边的人手持魂灯勉力支撑着狂袭而来的震耳乐律。
欧阳卫,以及,墨星晗。

*

长歌门自创立后便与历代朝廷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是以即便归属扬州使职责范围,衍天宗宗内也甚少有文档记录在案。墨星晗继任后,屡次想要进入门内皆未果,一来二去便发现长歌门门下对他甚是防范。
或者说,对他的宗门衍天宗戒备有加。
如今他更是愈加肯定,长歌门对衍天宗释放出来的敌意,更多来自于对「天命」的不屑一顾,和忌惮有加。
拨弦声轮唱转调,似曲水泠泠,若不是每一声都带着三分内力震颤,墨星晗都以为自己此刻正坐在溪流边上,手执酒杯不羁吟诗。

自从感知到之前偷藏在欧阳卫身上的追踪符咒的异样后,墨星晗立刻循着术法痕迹一路追到了烟霞山,正好撞到欧阳卫与一个身材高壮的黑衣男子在密谈。可还没等他探听到更多信息时,就被那黑影探查到了气息。
甫一出手便是杀招,再击时便是二人合力之势。墨星晗在其中尽力周旋,最终也难敌攻势,被那黑影寻了个破绽,一剑刺向心口。墨星晗以极快的反应速度抓住了那意图贯胸而出的利刃,又顺势拍了自己左肩一掌,这才算勉强避开致命要害处。
“哦?”那黑影忽地露出几分玩味的笑容,问道,“你便是衍天宗的扬州使?”
不善的语气让墨星晗不禁蹙眉,并不回答,而是敛声反问道:“隐元会的首领居然要向我求证事情,这岂不是在砸自己的招牌?”
那黑影并未应声,只凝了周身力气于手,硬生生将那剑送进了墨星晗的体内,直到剑尖贯体而出这才卸了力。墨星晗死命抓着剑身的手被划开了深深的伤口,倏然呕出了大口鲜血,偏偏在此时琴声又起,自四面八方而来,化作不可视的丝线勒住了他的四肢,转调音声声如泣,誓要勒断他的周身经脉。
一声冷哼,那黑影猛地发力,将那柄利刃尽数拔出,墨星晗的身子也被带着向前一扑,正当他想要用双手勉力支撑时却发现周身已被琴弦缠遍,只得维持着跪地姿势紧紧握着手中魂灯。
那黑影许是想要直接结束这场杀戮,提剑欲再刺时,却在踏出一步后脚步迟疑了,回首向着某个方向瞧了一眼,便忽然用力一跃,身形瞬间消失在黑暗中。欧阳卫见状不免冷笑道:“你倒是会做生意,烂摊子都丢给我来收拾。”
说罢,欧阳卫勾弦拨音,声浪又起,墨星晗暗道不好,假意伏地不起,以魂灯为障,催动灯中术法,想要尽力支撑到伤口自愈。不想巨岩后突然闪出了一道淡蓝身影,李忘生竟从那里跳了出来。
李忘生身形一晃,已是踏步出剑,铺落气场,欧阳卫似是预感到他的出现,旋身转琴,难以分辨的琴弦瞬间袭来,轻易绕上了他的剑身。反手转剑挽起剑花,运气凝神,再挥剑时已是剑风凛冽,琴弦皆被震得不得近身,李忘生这才跃过欧阳卫,落在了墨星晗面前。

“李道长来得倒是快,若是再慢一步,此人便逃了。”欧阳卫手压在弦上隐而不发,只隔空喊话,“我发现他鬼鬼祟祟行至烟霞山,便一路跟了过来,不想这人竟然与东瀛人私下联系,这才出手欲将其击毙。”
“……”
李忘生没有接话,只是持剑立于墨星晗身前,自脚下展开四尺见圆的湛蓝气场,将两人笼于其中。欧阳卫见状不禁冷笑道:“久闻纯阳剑术皆以气场相辅,传闻中一招「镇山河」能够镇守一方天地,保阵中人安好无虞。李道长这般维护此人,看来是要与他为伍,与欧阳为敌了?”
“……师父教的「镇山河」贫道还未完全悟透,如今也不过是自保之势。”李忘生面色淡然答道,就仿佛在同他闲话茶歇般,“但贫道不认同欧阳掌门所为。”
“是么?”欧阳卫嘴角浮起一抹冷笑,“那欧阳只能先行除恶,再同李道长解释了!”
一语罢,琴声又起,这次是用上了十分的内力。李忘生的气场隐约出现裂纹,他不得不以剑相抵,回头看向墨星晗:“你若是还能动,就赶紧走,我来拖住他。”
方才一直默不作声的墨星晗这才勉力抬头看着他,露出苦笑:“我被剑刺中心口,如今是半步都移不动了。”
抿唇不语,李忘生一手持剑,另一只手伸向墨星晗,说道:“那我带你走。”
纯阳气场的微光映在李忘生浑然玉成的掌心里,温暖的,微弱的,透出了水色光芒。
如萤火,如星辉。
“……忘生。”墨星晗的声音听不出什么情绪,甚至感觉遥远得好像不存在一般,李忘生也没有余力在这个时候跟他纠正称谓问题,只能微侧过头来应道:“怎么了?”
等了许久,才等来墨星晗的下半句话。
他问:“你为何如此不顾危险也要来救我?”
一柄长剑突然从暗处破空而来,趁着琴音震碎气场的瞬间,直直刺进李忘生右肩,牵引着他连退了好几步。剧痛让右手握着的长剑顷刻脱落,李忘生不及反应,左手下意识想要拔出那柄剑,忽见一个黑影迎面而来,一掌拍在剑柄之上。
而李忘生被这一击震得又退了一大步,再望时人已然从崖边坠了下去。

最后,墨星晗只来得及看到那抹淡蓝一晃而逝。
一生只耽于一种情思系于一人,如何又算不得尽得所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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段小小 | 2024-11-4 09:58:26 | 显示全部楼层
番外二

难寻·起

他见过太多生离死别。
然而这些生离死别被他记录在册时只余数字一二。
被他随手救起的苦苦挣扎的求生,被他平等对待的苦难与富贵,都有生离,皆是死别。
甚至被他认为是亘古不变的星辉的师父,也在某日感到大限将至。

那日在幻灵境中,他师父告知他此身即将远行,往后岁月里他还是拜入谁人门下为好。他对于他师父言语中含的情绪不甚了解,他只能遵循内心地问道:“为何我一定要寻个什么人做自己的师父呢?”
“……星晗可知吾为何要让你继任扬州使之任么?”
“因为我是尹姐姐照顾大的?”
“非也。”他师父抚着长须眼神深邃地看来,“如今你锁魂于灯中,只要灯不灭,哪怕受多重的伤都能慢慢自愈,可是吾担心长久下去,你便会舍弃为人的基本。”
“……不顾一切活下去不就是为人的基本么?”
他师父摇了摇头,慈爱地抚摸着他的头,说道:“是心有所归。可以是师长,可以是爱侣,可以是挚友,可以是双亲,但无论如何,都要有一个所归之处。”
他对于他师父这番谆谆教诲不甚认同。自他锁魂之后,容貌常年不变,受伤皆会自愈,但凡知晓此事的人皆认为他是「怪物」,即便是宗门内其他同修弟子待他也渐渐疏远。他并无亲友,亦无双亲,更别说会有什么恋慕之人,至于师长……他抬头看向他师父,说道:“宗主何时远行?”
“今日便会跟你聂师弟和萧师弟一道出发。”
“那便等到宗主归来后再说罢。”
彼时他并不能看穿他师父无言沉默的眼神背后是什么意思。直到众人归来时,萧师弟变成了萧宗主,他方才明白此番「远行」是何意思。

随后,他拜在了聂无极门下。
虽然与他师父期待的那种「心有所念」情绪不同,但他也差不多厌倦了整日待在幻灵境中的时日了。拜师后,他随即向萧宗主提出以扬州使的身份离开宗门,独自行事。本来他还做好了若是萧卿云不答应的话,他便搬出他师父来的说词,不想萧卿云只是简单交代了几句便应允了。
这一离宗,便是数十年光阴,两代朝堂更替。
他就好像是遗落世间的孤魂野鬼般,行走匆匆,无情冷酷。眼看着这世事如尘,眼看他起朱楼,眼看他宴宾客,眼看他楼塌了。而他只有朱笔薄册,寥寥数笔,收录在册。
这或许就是他师父曾说过的,若是永远清醒,便会傲慢,若是永远观火,便会无情。
可他仍旧认同天道昭昭,认同道家所言「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圣人不仁,以百姓为刍狗」。在这数十年的光阴里,他根本没有找到那个能与他论道的人,与他言说他师父所说的「多言数穷,不如守中」到底是什么意思。
直到他遇到了那人。

*

坠落的失重感伴随着右肩上钻心的剧痛让李忘生勉强唤回理智,于左手凝诀运气,一咬牙,将右肩上刺进的长剑拔了出来,奋力地往墙上插了进去,企图缓解自己下坠的速度。可到底不是惯用手,右肩的疼痛让他的半身俨然完全失力,现在左手也被岩壁带来的颠簸震颤得隐约要握不住剑柄。
失血导致李忘生的意识渐渐涣散,他只能紧咬下唇,让自己能够尽量延缓昏死过去的时刻。也不知道坠落了多久,左手握剑的力气渐渐流失,意识模糊中,李忘生感觉到自己慢慢松开了手……
可想象中的粉身碎骨没有到来,甚至感觉自己的手腕被人猛地拉住,硬是将他停在了半空中。几乎用尽了全身力气才勉强抬起了头,却见到了一个意外的人。
“墨施主……莫不是……也被偷袭了?”
墨星晗不知为何会出现在这里,他正一只手抓着那终于停止下坠的剑柄,另一只手则是死死握住李忘生的手腕,闻言拧眉答道:“不是。在你被打落山崖后,那黑衣人便消失了。”
“那墨施主……不是……已经不能动了么……”
“……等我反应过来的时候我已经跟着你跳下来了。”
没有回应,墨星晗顿感不好,他拽着的手异常冰冷,不禁瞟了一眼那人右肩的伤口,被撕裂的伤口狰狞可怕、血肉模糊,正往外淌出汩汩鲜血。
“……李忘生。”墨星晗深吸了一口气,语气忽然轻柔下来,“如果我们都活下来了,我会将我所有事情向你如实道来。”
等了许久仍是没听见李忘生的回答,墨星晗不由心惊,偏头看了看身后背着的魂灯,无奈说道:“不到万分紧急我也不想用上这招的。”魂灯仿佛在回应墨星晗的话,登时发出灿金光芒,墨星晗随即松开了握剑的手,空出两只手将李忘生打横揽入怀中,有星辉法阵在他脚下生成,又化为星轨无数铺出了一条路,引着他平稳地落到了烟霞山山脚。
此前那些似乎危及性命的伤口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慢慢愈合中,只余血迹残留还在提醒着他,方才他在鬼门关上走了一遭。若不是李忘生及时赶来,恐怕他已经身死魂消,可如今危险的人反而变成了李忘生。
迅速点了那人周身大穴,扯了衣角先将右肩的出血包扎了一番,墨星晗又轻唤了几声李忘生的名字,可怀中人半点反应皆无,只有还在微弱起伏的胸口能够证明人还活着。眼神一凉,墨星晗回头又望向烟霞山山顶方向,“长歌门……隐元会……”
垂眸再度看向怀中人,墨星晗抿直了唇,许久许久,才漏出一丝叹息:“忘生……”
——我若是逐光而去的萤火,那你便是我的亘古星辉。
此时此刻的墨星晗,在心底近乎绝望地想着。

回到君风院后,墨星晗先将李忘生的伤口上好药,便迅速拜见了李承恩,并托他去寻叶英,一道来李忘生的房中一会。
待到墨星晗将诸事相告后,叶英倒是异常冷静地说道:“原来欧阳掌门今日这般动作是为了这个目的。可惜那个孩子的来历仍然不明,但既然只是欧阳掌门用来跟隐元会做交易的筹码,想来也不会是什么危险人物。”
“所以叶少侠准备怎么办?”墨星晗问道。
颔首回应了墨星晗的提问,叶英平淡地答道:“藏剑山庄将收留这个孩子,希望他能够洗尽前尘,不再受苦。”
墨星晗未答,倒是李承恩在一旁问道:“叶少侠不怕隐元会那边会有什么动作么?”
“无名既然亲身出现,那这个孩子恐怕跟他有千丝万缕的关系,藏剑山庄收留他也算是另一种程度上的与他相制衡。再言,武库之事多半也是隐元会刻意为之,此番动作后,这些无聊的传言应该也会消散了。”
眸光微涟,墨星晗不由笑道:“叶少侠与我所想相似。这确是最好的选择。”顿了顿,又道,“可是忘生受了很重的伤,若是名剑大会继续举办下去,他定是不能上场。”
李承恩张了张嘴,似是有话想说,但在叶英的摇头示意下还是闭口不言。叶英看向墨星晗说道:“李道长的伤势我会私下派人来查看,至于品剑的流程我也会尽力周旋,只是此番他已入局,往后想要摆脱恐怕就难了。”
“他不会想摆脱的。”墨星晗轻声答道,“他就是这样的人。”
叶英眸色一冷,厉声说道:“此事本来就与纯阳无关。”
“神策军的武镜在此,怎么会跟纯阳无关?”墨星晗摸了摸手中茶杯,“他在扬州向我求助借宿一晚时,我便怀疑他是被人一路追踪而来。如今其中关节既已明了,那神策军的动向便也昭然若揭。从一开始他们就想引纯阳入局,无论忘生怎么选,最后都会在他们的棋盘上。”
“那墨先生以为,李道长会选谁呢?”李承恩谨慎开口道。
“自然是……”捧了茶杯起来呷了一口,微苦的味道让他不禁皱眉,墨星晗冷冷答道,“天策府。”

*

亲眼看到本已重伤不起的墨星晗突然跟着李忘生一起跳下了山崖,欧阳卫不免惊得也追到崖边一望,可惜烟霞山夜里浓雾四起,即便借了月光也看不清楚当下情况。
欧阳卫负手收琴,沉声道:“若是李忘生身死,这件事就绝对不是你我交易这么简单了,纯阳好歹也是当今国教,他李忘生将来必是要继任掌教之位的。”
在黝黑深邃的密林中,一道全身罩在漆黑中的人影走了出来,压着嗓子答道:“他不会死的。那可是衍天宗的扬州使。”
“……衍天宗不过就是些推演天命的占卜方士,还能起死回生不成?”
“非也。”那黑影低声笑了几声,沙哑的笑声听上去让人毛骨悚然,“欧阳掌门有所不知,衍天宗宗门内有一不传秘术,可将人的灵魂抽离禁锢于他们所持的魂灯之中,只要灯不灭术不尽,这人就永远都不会死。”
欧阳卫大为吃惊,追问道:“你是说那个墨星晗他——”
“欧阳掌门猜对了。”那黑影摆了摆手,又道,“不过这术法在袁天罡那老头子死后便失传了,想来那扬州使应是他最后一个入室弟子罢了。”
“……当初衍天宗之所以避世莫不是也与这术法有关?”
“哈哈哈哈!”那黑影闻言仰天大笑了起来,震得林中鸟雀纷飞,笑了许久才悠悠答道,“欧阳掌门不愧是浸淫官场多年,话只要说一分便能明白过来了。要知道袁天罡给武后看相断命可是在武后仍是幼童待字闺中之时,为何多年后才想要以此为借口灭宗呢?说白了不过就是想要与天同寿罢了。”顿了顿,语调又冷了几分,“如今那位多年来对纯阳的敲打,不就也是为了同一件事么?”
“这与你我的交易无关。”欧阳卫不禁出言警告道,“墨星晗已然知晓你我之事,若是他活下来了,难免不会将此事告知叶家。”
“这与我们一开始计划的不是不谋而合了?我的目的只是让藏剑山庄收留那孩子,你的目的只是与他们交换利益。墨星晗即便将所有事情告诉叶家,以叶孟秋的性子定是仍会收留那孩子的,毕竟他信奉「稚子无辜」。”
“但长歌门与藏剑山庄的交易就会彻底告灭。”
“方才还觉得欧阳掌门是个明白人,如今怎么就糊涂了?”一声嗤笑,那黑影好整以暇靠在一旁的巨岩上伸了伸懒腰,“叶家知晓有人觊觎武库,便会寻求合作对象,既然这人不能出自长歌门,也不能是纯阳门下,定然也不会选神策军,那么他们会选谁呢?”
眸光一敛,欧阳卫迅速回味过来,喃喃道:“天策府!”
“然也。”那黑影拍了拍身上不存在的灰尘,又重新走入了黑暗之中,只余一句话空落落留在原地,“欧阳掌门就静观两虎相争,长歌门尽收渔利罢。”

*

待到送走叶英和李承恩,已是后半夜了。
墨星晗提着魂灯在李忘生手边坐下,眸光落在那人紧闭的双眼上,然后又转到他右肩的伤口上,不禁又轻叹了一声。犹豫着挪动了一下自己的手,又挪了一下,这才堪堪搭在了李忘生的额间。那点朱砂就在自己指尖,轻压而下,百般留恋。
朝廷,门派,天下,江湖,缠绕加持在那人身上的东西实在是太多了,即便是知晓了他之后的所有星命,也并不会觉得释然。双眸微眯,一个名字浮上心头。
谢云流。
李忘生的一生便是与谢云流纠葛万千的一生,因是他,果也是他。即便如今海角天涯,也终会有复又相见的一日,他们不知道,可他却知道。
“没想到我多年恪守职责遵循星轨所指,到头来却第一次生了想要干预天命的念头。”喃喃自语道,墨星晗的手指顺着李忘生的眉眼向下,划过鼻尖,便落在了那人的薄唇上,心生贪念纷然,可百转千回过后,脱口而出的只有缱绻一声:“忘生,你的星命为何就不能是我呢?”
那唇似乎颤动了一下,墨星晗迅速收回手指,搭在李忘生的腕上,果然脉象已趋平稳,想来应是快醒了。起身正准备去取些茶水来,不想自己的袖子似乎被什么力量勾了一下,墨星晗低头看去,随即抬眸看向榻上,一双剪秋双眸直直望来。
“……贫道见到墨施主,竟觉得死生难辨。”
伸手握了握那勾住自己袖子的手,那手马上便松开了,无力地落到榻上。顺势坐下,墨星晗柔声笑道:“那我便重新介绍一下自己吧。”一敛袖,恭谨开口,“衍天宗「太微君」门下,扬州使墨星晗。”

衍天宗的名号,李忘生只在多年前听到吕岩随口提及过,所知寥寥,是以墨星晗向他坦言身份时,他竟一时没有反应过来。墨星晗倒也不急,只温言徐徐道来,将宗门诸事和他的一生据实相告,听得李忘生瞪目结舌,半天说不出话来。
“墨施主……确实看上去也不似重伤未愈……”踌躇了片刻,李忘生只喃喃道出这句话。
墨星晗虽面上不显,但掩在宽袖之下的手暗自握拳,正欲开口换个话题时,又听到了李忘生的后半句话。
“但能见到墨施主平安无事,贫道也算是心安了几分。”昏黄的灯火下,李忘生低垂眼眸真诚说道。
沉默了一阵,墨星晗拧眉说道:“……李忘生,有没有人说过你很危险?”
这问题问得没头没尾的,李忘生却没多想,只是规矩答道:“倒未曾听过有人这般点评过贫道。贫道也从未询问过他人所想,修道之人本不应在意这些。”
深吸一口气,墨星晗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上去没有那么颤抖:“那你以后还是小心点。”
李忘生不疑有他,只当墨星晗是在指点他行事作风,便颔首应声,可墨星晗的脸色看上去更加严峻,最后更是眼一闭,起身为他捧来了热茶。
动作轻柔地扶着李忘生坐起来,墨星晗将热茶仔细吹凉后喂给他喝,待到李忘生半盏茶落了肚,这才开口说道:“说完我的事情,接下来便是长歌门与藏剑山庄的事情了。”
闻言李忘生眉间一跳,下意识按在了自己右肩的伤口上,问道:“欧阳掌门为何要对墨施主不利?那个黑影又是谁?”
“忘生可知道隐元会的首领是谁?”墨星晗将茶杯搁到了一旁,眸光沉沉地看向李忘生,见他抿唇不语便知道他定是明白过来了,便顺着话继续往下说,“欧阳卫带来的那个孩子便是无名的私生子,多年来被如今圣上囚禁于凌雪阁中,作为质子牵制着无名。”
“无名若仅为隐元会首领,此举似乎……”
“是的。但无名还有个名字,忘生你一定听过。”墨星晗伸手压住了李忘生的手,感觉到掌中下意识抽离的动作,墨星晗又加重了手劲,硬是握住了那只手,“王毛仲。”

王毛仲,高句丽人,曾任唐朝禁卫军将领,如今被封为辅国大将军,权倾朝野。初时仅为临淄王李隆基的家奴,后来李隆基继位,王毛仲因平定韦后、太平公主之乱以及诛杀萧至忠有功而封赏有加。此等人物竟然就是隐元会的首领无名?李忘生眸光难定,一时难以判断墨星晗这话是真是假。
“……你若不信也是自然,恐怕这世上知晓这件事情的人甚少。”墨星晗倒也不恼,只微笑说道,“好巧不巧,身为衍天宗扬州使的我正好知道。”
如此说来,李忘生便又信了几分。
“于是欧阳掌门与无名达成了某个交易,由他将人救出送来藏剑山庄寻求庇护?此前对我出手,想来也是为了这个孩子罢?”
“是的。这个交易的内容便是藏剑山庄的武库所在之地。”
李忘生眸色一冷,随即开口道:“长歌门是想要以此为傍身之物?他们在朝廷之中盘根错节深耕多年,如何不知道私自养兵是死罪?”
“不是为了造反。”墨星晗摇了摇头,又道,“而是为了制衡。”
这下李忘生顿时明白了中间的这些弯弯道道,面色微变抿直了唇,墨星晗自然明白他的顾虑,便凑近了些低声说道:“神策军在此便是最好的证明,此事起因恐怕便是宦官当道。这件事不仅波及到纯阳、长歌门、藏剑山庄,如今更是想要引天策府入局。”
眸光微敛,李忘生轻声问道:“墨施主与贫道这般言说,想来已是跟叶庄主及李将军达成共识了?”
墨星晗微笑颔首应道:“我知忘生你定会选择支持天策府。”
“贫道并没有什么选择的余地。”微弱的灯光下,李忘生的侧脸被映得苍白如雪,只见他闻言苦笑摇头,“贫道既然已身在局中,如今也不过只是想要护着纯阳罢了。”

难寻·承

李忘生的伤养了几日便好得差不多了,期间名剑大会虽是照常进行,但品剑流程被刻意放缓,想来也是叶英之前所言的「会尽力周旋」。
某日,当墨星晗捧着新制的道袍回到君风院时,正好撞见武镜从院中出来,见了他只是眸光一紧,便匆匆离去了。进了屋,果然看见李忘生已然起身,正坐在桌边握着茶杯发呆,听见他进屋的动静这才回过神来,起身说道:“墨施主应该见过武将军了。”
将道袍搁在桌上,墨星晗扫了一眼未收的另一个杯子,不动声色地又取了新杯,“是警告还是威胁?”
“都不是。”李忘生开口时有几分犹豫,眉头紧锁,“武将军是来同贫道……谈合作的。”
武镜的来访对李忘生来说倒不意外,果不其然是为了藏剑山庄武库一事。但奇怪的是,武镜提出的竟是希望纯阳能够收留剑思,而神策将从纯阳撤去驻军三成。
欧阳卫带来的那个孩子在前日品剑又启时,被叶孟秋当众宣布收留在自己身边,作为四剑童之末,改名剑思。同时也承诺欧阳卫会为其治病,并传其一身武功。此事于外人而言不过只是增加了一则叶庄主的美谈,但对于在场众人,却品出了不同的意味来。不过如今李忘生的话中让墨星晗最在意的却不是这个。
“神策军在纯阳居然有驻军?”眼神一凛,墨星晗随即明白了因由,不由冷笑道,“谢云流已然离开中原东渡而去,就算他们把纯阳静虚一脉杀尽又如何?”
“师兄无过,静虚一脉无罪,纯阳亦是这样。”李忘生沉声道,他双手交叠于膝上,敛眉垂眸,不卑不亢,“无论如何贫道都会护着他们的。”
“你不是圣人,你救不了所有人。”
“贫道也不求尽善尽美,全看本心。”
“……你们道家不是说了「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圣人不仁,以百姓为刍狗」?”
李忘生闻言一愣,竟微舒眉眼,露出了淡然笑意,“可贫道还知道,「多言数穷,不如守中」。”
这下轮到墨星晗说不出话来了。
昔年与他师父辩论的回忆席卷而来,几乎扼紧了他的喉咙让他无法开口。墨星晗不敢抬头,甚至不敢看向李忘生,只能垂眸看着自己的手指慢慢地紧握成拳,指尖压进掌心一阵刺痛,随后又被他强迫性地慢慢松开。
“……那忘生是如何答复武镜的?”
“贫道拒绝了他。”
得到了意料之中的回答,墨星晗便只颔首,等着李忘生往下说。
“剑思若是由纯阳收下,对于神策而言是将更多的筹码集中在了一起,对于纯阳而言便是获得了与朝廷制衡的筹码。藏剑山庄武库之事被传得人尽皆知,天策府也被卷入其中,势必会引来朝廷关注。”
“但你还是拒绝了他。”
李忘生一怔,随即含笑点头:“师父说过,道法自然。贫道只需要做到问心无愧便好。”
深吸了一口气,又缓缓吐了出来,墨星晗再度抬眸看向李忘生时,已是收敛了所有情绪只余唇边一抹无声笑意:“你的一生,皆是如此。”

*

又过了几日,对于李忘生而言,名剑大会这才算正式开始。
武镜在连胜李承恩和李君延后,被一个来历不明自称王遗风的白衣男子击败,那男子所用武学诡谲难辨,隐约听闻似是江湖上失传已久的红尘心法,想来这王遗风应是上代红尘弟子门下亲传,只是不知为何会出现在此。
李忘生跃上浮台时,叶英微侧目看了他一眼,回以一抹淡笑,他便也向着两人行了道家之礼,柔声说道:“贫道纯阳门下,李忘生。”
一袭白色长衫,腰间插着一柄玉笛,长发未挽任其散落,板正身子负手而立的人应道:“在下王遗风。”
话音未落,掌风已起,只见王遗风双掌间聚起无形气浪,出手时顿感阵阵寒意。李忘生连退几步回避,旋身挽起剑花,小踏步近身而上,剑刃在靠近王遗风身侧时迅速覆上细碎冰砾,被掌风一带,竟歪向一旁。
一击未中,李忘生与王遗风交身而过,视线交汇时竟感觉到对方眼底一丝微不可闻的狂气和露骨杀意。如果只看外表,王遗风必是翩翩公子风雅之人,但近了身直视他的双眼时却直觉这人心思深沉,眉间隐有积郁难消。
心中一沉,再出剑时已是换了招式。长剑指天,李忘生周身迅速展开银光剑阵,八卦流转,剑气啸出。王遗风连退几步,不想气剑速度极快,不过眨眼瞬间便已到了眼前,穿衣裂帛,回首间脸上已显血痕。

“……在下还以为,纯阳门下只有谢云流一人可担对手。”
瞧了眼自己被划破的衣袖,王遗风无声笑道,边说边从怀中摸出了那柄玉笛,李忘生顿时警觉起来,横剑在前压低身形,默不作声。
笛声骤起,呜咽曲调宛如尖锐的锋芒刺来,李忘生踏步借力,纵身从浮台上跃起,旋身出剑。冷光忽现,王遗风转音换调,凝结了红尘心法的冰砾四散开来,铺了浮台薄薄一层,想要断了李忘生落地的念头。
李忘生眸光一紧,便是推剑而出,剑尖好似撞到什么无形屏障般停在了王遗风身前,李忘生另一只手压在剑柄之上,硬是推着剑身向前,一脚踏进了王遗风身边不曾覆冰的范围。双眸微眯,王遗风再次催动笛音,此番已是不成曲调,纯粹的刺耳声阵阵,李忘生顿感锋芒在背,剑身上也开始有碎冰浮现,心生不好,正欲抽身离去,不想王遗风忽然长袖一卷,一掌击来。
硬生生吃下了这一掌,李忘生后退了一步才勉强站稳身形,被掌风震开的碎冰仿佛有了生命般,迅速缠上李忘生的双脚。王遗风手中转笛,再度凝气于掌追击而来,李忘生翻手转剑相抵,在王遗风近身的瞬间,两人脚底忽现湛蓝气场。
“不好!”
王遗风迅速反应过来,正欲疾步后退离开气场覆盖的范围,不想李忘生手挽剑花,一剑刺来,在他分神回避的瞬间,李忘生长袖翻飞,自身后飞出无数气剑,再度袭来。
退不可退,进不能进,那些飞散而出的气剑聚集在气场之上,凝结成一柄巨剑,破空坠落而来。在一阵耀眼白光散去后,只见李忘生的剑尖搭在王遗风肩上,王遗风面色难明,只是摩挲着手中玉笛,随后抚须笑道:“纯阳玉虚子李忘生,在下记住了。”
收剑归鞘,李忘生拱手说道:“此番是贫道受教了。”

今日胜负已分,众人纷纷散去,拓跋思南独立亭中似在等人,墨星晗看了李忘生一眼,他果然对着自己摇头示意,便也不再多言,先行离去了。一时间,偌大的湖中亭里只剩下李忘生和拓跋思南二人。
“纯阳剑法,我以为谢云流已是翘楚之辈。”
路过拓跋思南身边时,冷不丁的一句话让李忘生停下了脚步,他回身行了道家之礼,恭谨答道:“贫道只是代替师兄出战,师兄的剑术远胜于忘生。”
“我听闻他已叛逃离宗,远渡东瀛去了。”
眸光一冷,李忘生负手说道:“师父从未将师兄逐出师门,师兄永远是师兄。”
拓跋思南闻言默声不语,忽而又纵声大笑道:“好!很好!你们这对师兄弟,可真有意思。”自背上卸下巨剑,拓跋思南大手一挥直指李忘生面门说道,“昔日你师兄败于我手下,如今你又如何?谢云流的剑法凌厉冷绝,而你方才用的剑法却空灵飘逸,未曾想吕岩座下同门师兄弟却修习出了两番风景。”
“师父常言,大道无常。”
“好一个大道无常。”拓跋思南翻手转指为掌,向身旁一摆,“当年谢云流私下与我约战,我胜了他,他却执意让我陪他喝酒,于是我跟他提出让他用手中剑作为交换。”
李忘生身形一滞,猛地抬头看向拓跋思南,难得露出动摇神色。拓跋思南面色如常徐徐道来,用着只是在回忆一件寻常旧事的口吻说道:“我好剑,心中只有剑,并无其他。他也知晓,便也愿意与我诸事道尽,彼时我听着那些话只觉得不过无聊往事,如今再见你,却觉得有趣的很。”
藏在宽袖中的手不自觉暗自握拳,李忘生抿直了唇收敛情绪,方才开口说道:“师兄旧居剑气厅中藏有名剑无数,平日里又素喜收集好剑,倒也不是什么稀奇事。”
“那柄剑若是同藏剑山庄的「彩头」相比,那确实算不得什么非凡名品。”拓跋思南颔首认同,“可他说什么都不肯给我。或者说,除了那柄剑,其他什么都可以给我。你不知晓是为什么吗?”
无形的压力如千斤坠落在李忘生肩上,直压得他胸口生疼,双拳越收越紧,却一句话都说不出来。拓跋思南踏步上前,目光如炬死盯着李忘生的脸,淡淡开口道。
“因为那是一对双子剑。昔年藏于纯阳宫内,合而名为「鹤鸣千山」,他那把叫做「梦仙」,而与之相对应的另一把剑——”拓跋思南偏头看向李忘生身后长剑,沉声道,“便是你在用的「晧羽」。”
话音方落,拓跋思南突然出手夺剑,李忘生侧身回避,下意识拔剑而出,银光流萤,点点水色光芒浮现。踏步向前以掌试探,狭窄的湖中亭里无法施展身手,拓跋思南一个闪身拔剑而起,看了李忘生一眼,便向着湖中浮台纵身跃去。
心中情绪难平,李忘生皱着眉头握紧了手中长剑,便也运起轻功跟了过去。

*

将密信放进机关鸟脚侧绑着的信筒中封好,墨星晗寻了个无人之处放飞了机关鸟,拎着魂灯正思索着什么事情,正好见到一个藏剑弟子行色匆匆提着药箱向君风院方向而去,心思一转,便出言喊住了他。
“叶少侠这是要往君风院去?可是出了什么事情?”
藏剑山庄庄内弟子皆姓叶,墨星晗此番称呼倒也不算失礼,那位藏剑弟子也是个好脾气的人,闻言便停住了脚步,面色焦急道:“武将军似是突发旧疾,少庄主已经先行留下调理,我正准备给他送药去。”
墨星晗闻言拱手恭谨说道:“星晗此番也要回院,正好我略懂医术,倒是可以顺手帮叶少侠这个忙。”
那位藏剑弟子不疑有他,便将药箱交托与他,千恩万谢离去了。墨星晗唇边勾起一丝冷笑,提着药箱慢悠悠便往君风院去了。
进了武镜的院子,果然见到房门禁闭,屋外候着两个藏剑弟子捧着铜盆和毛巾,想来也是被惊动的叶英的侍从,只是两人只等在门外却不进去,见了他这才急急要拦。可还没等墨星晗开口,屋内便传来了叶英的清冷声音:“是墨先生么?让他进来罢。”
于是,墨星晗便进了屋。

若说武镜突发旧疾卧床不起,看着此时的两人倒也不像,若说武镜受伤是装的那也不尽然,毕竟叶英的剑此刻正刺进他的右肩。
将药箱搁在桌上,墨星晗垂手站在一旁,忽然听见武镜嚷道:“叶英!你也算是名门正派之后,以多欺少算什么东西?”
“武将军这话说得就不对了,我从不干涉他人行事,这是宗门教诲。”墨星晗摆了摆手,突然想到了什么,弯起一抹若隐若现的笑容又道,“除非事涉李忘生。”
武镜面色一冷,粗声道:“没想到李忘生一个纯阳门下清修道子,你们一个两个都想攀附于他。”
“这话也不对。他是为了藏剑山庄的事情,而我——”墨星晗莞尔一笑,“是因为我对他有私心罢了。”
闻言一愣,顿时又回过味来,武镜嗤笑道:“我以为昔日李忘生与谢云流这对同门师兄弟已是大开眼界,没想到如今还多了一人。”
言及谢云流,墨星晗的脸色便是一寒,抿唇沉声道:“武将军倒也不必岔开话题,你跟了忘生一路,所求恐怕不是劝说他与你合作吧?毕竟神策驻军纯阳多年,想要合作根本不需要如今才提起。”
“狗宦官想要什么,你身为衍天宗门下竟会不知么?”武镜哈哈笑道,随后用手抓住叶英的剑尖,猛地将其拔出,这才身形摇晃地歪坐到一旁椅子上喘着气,“武库,仙丹,都不过是垫脚石罢了。”
叶英眸色一冷,收剑说道:“藏剑山庄的武库并非你们所想的那样。藏剑绝不会行窃国通敌之事。”
“你说你们不会,别人可不会就这么想。”武镜冷笑道,“就跟李忘生时时与我言说,静虚一脉从无叛逆之心,纯阳门下没有叛徒,你说我信不信?”
叶英轻剑又出,墨星晗手持魂灯拦在武镜身前接下了这一击,而后偏头看向武镜问道:“谢云流早已离开纯阳,为何还要敲打纯阳?”
“为何?哈。”一声轻笑,武镜仰头看着墨星晗,露出了诡异的笑容,“你们这些眼中只有星命天道的人,自然觉得一切皆有天定,可偏偏有的人觉得事在人为。再者,便是你们认为的「天命」要杀他,你又能如何?”
眸光收紧,墨星晗沉下脸来,开口时语调已是带着几分杀意:“武将军想要引他入局,他已在局中,可星晗身在局外,我执意要保他,你便动不得他。”
武镜闻言说道:“衍天宗小儿,你可知道李忘生和谢云流是什么关系?”见墨星晗不答,武镜便自顾自地嗤笑说道,“你当真以为他们只是同门师兄弟这么简单么?据凌雪阁多年来的密报观察,这两人分明就是——”“我知道。”
冷冷开口的同时,墨星晗的手上已是并指结咒,翻掌间便是八卦六爻浮现,点在了武镜眉间,只见他面色阴冷,眸光如潭,四溢而出的杀气让叶英不由出声喊道:“墨先生!”
“我不会杀你。”墨星晗沉声说道,“你也莫要在我面前提起谢云流。”
“……你当真中意一个清修道子?”
“有何不可?”
敛袖收手,墨星晗提着魂灯施施然站到一旁,淡笑说道:“武将军应该明白,衍天宗多年来避世尊循天道,并不是因为隔岸观火,而是因为天命不乱宗门不出罢了。若是真到了门下尽出时,恐怕你们神策军也无法置身事外。”
“那日的黑衣人便是武将军罢?”
叶英也在此时冷冷开口,武镜抿唇不答,沉默了一会儿,才缓缓点了点头,说道:“藏兵囤粮,便是死罪。”
“……边境战事吃紧,藏剑山庄此番只是想要与天策府为盟,支援大唐罢了。”
“军事机要你又如何得知?又如何能干涉?”
轻叹了一口气,叶英走到桌边,提起药箱丢给了武镜,这才抱剑站在一旁淡淡说道:“隐元会放出去的藏剑山庄武库之事便是我同无名交易的内容。”
如此,才算是诸事明了。
墨星晗不禁侧目看向身旁这个少年,墨黑长发高束,玉簪金冠,面若美玉,不想心思如此深沉,识人断相之术比之手中剑意未尝低上几分。
二人只听叶英又道:“只要武库之事一出,闻讯而来的旁人便都是我要防范之人。从一开始藏剑山庄便是决定要与天策府为盟,只是若是此事放在明处,无论是对藏剑叶家还是天策府都不是良策,所以我需要足够混乱的局面,需要足够多的利益交缠。如今隐元会、长歌门、神策军,乃至久未现世的衍天宗皆聚于此,只要交换的利益足够复杂,藏剑山庄和天策府就足够安全。”
“……所以你才会说,此事本来就与纯阳无关。”墨星晗说道。
“是。”叶英如实答道,“李道长为人清正,我有意与他结交,但绝非为了引他入局。”
墨星晗不言,眸光难定,随后回身提步就走,一句话冷冷丢在身后:“华山纯阳,雍州长安,执棋者众,为棋者无。”
一生只耽于一种情思系于一人,如何又算不得尽得所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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段小小 | 2024-11-4 09:58:49 | 显示全部楼层
番外二

难寻·转

水幕散去,李忘生蹁跹落下,持剑而立,而那边拓跋思南巨剑斩来,砸到长剑之上发出闷响,全力而下,压得李忘生不得不矮身侧闪,旋身退开。不想方才站稳脚步,身形一晃,竟觉得手心一凉,低头看去这才发现掌心已是鲜血淋漓,染了银白剑柄一身。
“你的剑法跟谢云流果然不同,有趣,当真有趣!”拓跋思南大笑道,又甩动巨剑抗在肩上,摆好架势,“只是你以守为攻,太过悲悯,到底是经不住我几番试探的。”
言罢,又是一击重击,李忘生堪堪以剑相抵,掌心刺痛钻心,汩汩鲜血顺着手腕流下,双眸微眯,便是凝气而出,笼住全身向后一跳。巨剑随即砸向浮台,嵌地三尺,拓跋思南提气使力,轻松拔出,转身看向李忘生说道:“你还能接下我几剑呢?”
握剑的手微颤,李忘生勉强靠着坐忘心法支撑自己不要倒下,但几个来回下来,身体也在逐渐失去力气。便是在拓跋思南又一次上挑之势下,长剑脱手飞出,下一秒,那柄巨刃便到了喉间。
“你输了。”
“……贫道受教了。”
李忘生面色如常低眉应声,正要收剑归鞘,忽闻拓跋思南低声说道:“谢云流离山时,用的可还是那柄「梦仙」?”
手里动作停滞了一瞬,李忘生复又收敛所有情绪,将「晧羽」背到了身后,恭谨答道:“是。”
“那他确实如他所言般——”拓跋思南横眉瞧了李忘生一眼,抱胸说道,“此生仅想与你一人同往。”
深吸了一口气,李忘生摊开双手,殷红鲜血已然干涸,心头温热的沸血早已冷却,他淡淡开口,听不出丝毫情绪:“师兄说过,从今往后,他与纯阳宫再无关系。”
拧眉咋舌,拓跋思南提剑就走,语气不耐:“我不懂你们这些复杂的事情,反正他当初怎么跟我说的,如今我便怎么告诉你。今日你输了,明日我自会去问叶家那小子取「正阳」而去,你没有意见吧?”
李忘生一愣,淡笑道:“贫道自是不会阻拦。”
“那就好。”走了几步,拓跋思南又懒懒开口说道,“若是见了谢云流,帮我跟他说一声,下次再比。”
“……贫道定会转达。”

*

自李忘生和拓跋思南私下比试决出胜负后,第二届名剑大会便也接近尾声。在第二日的品剑会上,李忘生自言负于拓跋思南,本届名剑大会的彩头「正阳」终于名剑有主。
只是墨星晗隐约感觉到李忘生自那晚与拓跋思南私斗后,似乎有了心事,即便他多次探听,也无法得知,这让他感到不安。
又过了几日,便到了众人返程之时。

夜凉如水,李忘生拜别叶英后正欲返回君风院,抬头见到月色正好,满地银杏叶装点下碎金摇银,趁兴而至,运起轻功便跃上湖边小亭的顶上坐下,将负剑抽出,借着月光端详起来。
师父将这柄剑交给他时曾言,这是一对双子剑之一,他这把剑身较短,以天水碧剑穗为饰,另一把剑身略长,嵌红玉结墨色长穗,交给了他的师兄。
“鸾歌楚地尽,鹤唳秦军绝……”
喃喃念道剑鞘之上所题诗句,下半阙自然便是在他师兄的剑鞘上,念及此,李忘生不禁陷入深思。手指沿着剑身缓缓划过,冰冷的,坚韧的,一如现在的他自己。月光映在剑身上透出亮光,朦胧中照出了他的模样,道冠道袍,道子道心,虔诚的,淡然的,一如往昔的他自己。
没由来地想起了那枚被自己找到又珍重收起来的铁制戒指,他心生悲凉:“……海上生明月,天涯——”“天涯共此时。”
突然一个声音插了进来,李忘生一惊,偏头看去,竟是墨星晗。见他看来,墨星晗便摇了摇手中拎着的两坛酒,端着温柔笑容说道:“我邀你月中共饮,不知忘生可愿意?”
“恐怕要让墨施主失望了。”收剑归鞘,李忘生看着墨星晗纵身跃上亭顶,靠着他坐下,“贫道从不饮酒。”
墨星晗不容拒绝得将一个坛子丢给李忘生,见他手忙脚乱地接了去,这才动作利落地启了红泥封,大口饮下,笑道:“那不如你我作赌,我猜对你一件事,你便喝一口。”
“贫道也从不——”“便与我赌这一回又如何?”
眨了眨眼睛,墨星晗晃着酒坛歪着头看向李忘生,经不住这般盛情,李忘生只好皱着眉头颔首道:“那便如墨施主所言罢。”
“往近的猜就太没意思了,我便猜点旧事吧!”又饮了一口,墨星晗唇边含着一抹化不开的笑意说道,“忘生你生在江南某户世家中,是家中末子,锦衣玉食,养尊处优长大,是或不是?”
略显讶异,但还是认赌服输点了点头,学着墨星晗方才的样子敲开红泥封,烈酒醇香的味道泄出,冲得李忘生皱着眉头缩了缩脖子,这才尝试性地抿了一口,辣得他直吐舌头,轻咳了几声。
嘴角笑意又深了几分,墨星晗放松身子向后一靠,一手撑在身后另一手抬手又饮,“那我再猜,你十二岁那年一心向道,被吕岩看中,收入门下,赐道号玉虚子,与谢云流成为师兄弟。”
本来还想争辩几句,但话还没出口便被墨星晗又堵了回去:“虽说你的道号人尽皆知,但是你何年何岁拜入纯阳这事可不是什么广而告之的事情,这点你可不许赖掉。”
被盯得没了办法,只得顺从地又抿了一口,烈酒穿喉,腥辣味道烧得胸口灼灼,李忘生眉头紧蹙直言道:“贫道这才想起来,墨施主是衍天宗门下的。”
这句话便是看穿了墨星晗的心思,分明就是看过了他的星命,如今在拿他寻开心罢了。
被戳穿了的墨星晗倒也不慌,反而笑意愈浓,答道:“是,我看过你的星命了。”

最后一口酒落肚,墨星晗感到浑身都暖了起来,这般清醒得知道自己快要醉了还是第一次,或许也会是他人生里的最后一次了。将空酒坛随手丢进湖中,墨星晗起身,半弯着腰看着李忘生,似笑非笑道:“我不仅看过你的星命,我还将你的一生皆看尽了。”
许是被墨星晗这灼灼目光看得有些畏缩,李忘生偏头避开了墨星晗的视线,手足无措得又喝了一口手中的酒,呛到后竟惊慌地又饮了一口。
“我知道你与谢云流自小同修,纯阳门下两套心法,你们却一同修习,剑气双得。”
胸口被烈酒烫过的地方似乎烧得人发慌,李忘生垂眸看着酒坛深处,清澈见底,却照不出他的模样。无法开口,也无法阻止墨星晗继续往下说。
“我还知道他背弃师门而去,被门内众人除名,如今他们皆唤你是纯阳大师兄。”
“……墨施主——”“忘生,我知道你的一切过往,全部,所有。”
未挽的垂发落下,墨星晗愈靠愈近,甚至伸手抓住了李忘生的手腕,逼着他看着自己,沉声问道:“忘生,你不想知道你和他的结局如何么?”
李忘生清楚看见,墨星晗的眸中流动着的暗金光芒,好似他方才见过的银杏冷月,那其中的情绪李忘生不敢分辨,只能沉默。
见他不答,墨星晗握着他手腕又用力了几分,又道:“你真的不想知道么?只要你问,我定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我不想知道。”抿直了唇,李忘生淡淡答道,“好与不好,端看其心。便是知晓了始末,又能如何?”
“……可以弥补遗憾。”
“墨施主,你醉了。”李忘生将手中捧着的酒坛往身边一搁,伸手拍了拍墨星晗的肩膀,“衍天宗从不干预天命所示,这还是你告诉我的。”
脸上笑容僵住了,慢慢地,弯起了的嘴角被他压了下去。墨星晗拉过李忘生的手,按到了自己颊边,透过这只手似乎能够感觉到自己的脸在隐隐发烫。
看来确实是疯魔了。

身体的反应比喝醉的脑袋还要快,墨星晗偏过头去,轻吻了一下那被自己笼在手中的掌心。
轻浅的,如同梦蝶舞动双翼般转瞬即逝,却烫得李忘生猛地一缩手,又惊又恼,怔怔地看着墨星晗,不知该露出什么表情。
墨星晗倒是坦诚,答得也爽快:“我确实是醉了。”
说罢,提着魂灯跳下小亭,脚步蹒跚便是要走。可走了没几步便听见身后一声轻响,而后便是自己袖子被人扯了一下,回头看去,李忘生一脸担心的看着他,却半句话都没说。心底一恸,墨星晗身形摇晃地转过身来,冷着脸说道:“怎么?你也醉了么?”
似乎不甚明白他话里意思,李忘生摇了摇头答道:“墨施主似有心事。”
“……我一直有,只是从未对你言说罢了。”近了一小步,却又在恰当的距离停下了,墨星晗苦笑道,“便是说予你听,你也是不信的。”
“如此,倒也不必勉强。”李忘生淡笑道,松了手,“师父常言,每个人的道不必相同,唯有各自成全罢了。”
可惜了,他的「道」,已经「成全」不了了。
“……李忘生,你还是别修道了。”脱口而出的话完全失了平时的理智,只想把心底那份炽热吐尽,“不要修道了,赶紧娶妻生子,衣锦还乡去吧。”
李忘生皱着眉疑惑不解的样子在他看来也好看得紧,真是醉得彻底,那些积压在心底的阴暗情绪一涌而出,贪痴欲念,百转回肠。
又近了一步,隔着暧昧的距离,他一伸手那人便能落进怀中,他开口又道:“最好寻个大漠女子,热烈又浓艳,好好改改你这般清心寡欲的性子,让你知道这世间情爱都是什么模样的。”
“……然后呢?”沉默听着他的疯言疯语许久,李忘生突然轻笑了一声,弯眉问道。
“然后?然后便是烈酒浇愁,快意人间去吧,管他什么朝堂天下,与你何干?”
“再然后呢?”
“再然后?再然后……”顿了顿,墨星晗慢慢冷静下来,心头仿佛烧着一团火,所见皆是艳艳红光,灼得他生疼,“我也不知道。”
李忘生摇了摇头,柔声说道:“贫道修道,本就不为天下苍生,只求心有归处。”
似乎被这话刺痛,墨星晗愤然抓住李忘生的手臂,一扯,李忘生便又离他近了几步。那双永远淡然的眼睛清清冷冷的,无欲无求,无念无想,仿佛这世间所有一切皆与他无关,又仿佛皆与他有关。
墨星晗很不喜欢这样的眼神,他不喜欢那人的悲悯和超然。
因为这样会愈加显得他自己是如此地自私和欲壑难填。

头一低,便是准确地吻在那点朱砂之上,在那人受惊之余强硬地压着他的后脑,推着那人往自己怀里又近了几分。能感觉到那人奋力挣扎的动作,他心一横,伸手点了那人的哑穴,只觉得周身骨血皆冷,唯有怀中人带着温度。
甚至带着几分恨意,墨星晗闭上了眼睛。
挣扎的动作虽然减弱了,但不用睁眼都能感觉到那人捏诀的手势,墨星晗心生苍凉,正打算就此放过李忘生,却在这时忽然感觉到什么微弱的变化。
凝诀并指的手忽然迟疑了一瞬。
而后,放弃般地落在了他身侧。
最后化作更加直截了当的动作——伸手拔剑。
在李忘生抽剑的瞬间墨星晗便放了手,剑未出鞘便又被那人推了回去,退了半步,那人在他面前站得板正,这让他不禁开口说道:“我没有醉,我很清醒。”
那人头也没抬,也不开口,过了许久,久到他怀疑李忘生是不是没听到之时,才听见那人淡淡开口,语调如常。
他说:“我知道。”

*

缱绻,缠绵,浓情,蜜意。
这些事情似乎都与他毫无相干。
他自小便向往寻真问道的清修生活,拜进师父门下也是他自己的选择。多年来帮衬师父打理纯阳上下,人情世故于他而言不算难事,分辨言辞中的真情假意也只需要多加观察即可。因而墨星晗在他面前来来去去几番变化,他亦是心知肚明的。
只是说到底,他并不是那人同行之人罢了。

“墨施主此番离别,可是要回宗门?”
情绪已然彻底收敛干净,李忘生将自己抽离那人怀抱,淡淡开口。墨星晗露出些许讶异神色,很快又回过神来,苦笑道:“是的,宗门有命,该回去了。”
“贫道也要回华山去了。此次名剑大会耽误了太多时日,想来师父应是十分担心。”
“……”
墨星晗只是盯着他看,并不回答,李忘生倒也没觉得墨星晗会说什么,便是拱手拘礼,转身要走。才迈了一步,手便被人拉住了,一个分不清情绪的声音低低说道:“忘生,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
不解回头,李忘生皱着眉头思考着方才墨星晗问了什么,却听见他再度开口追问道:“我说,你别修道了。你还没回答我。”
这下算是彻底明白墨星晗的意思了,李忘生轻声叹息,认真说道:“贫道已经答过了,贫道修道并不为天下苍生,只是一心向道,但求心有归处罢了。”
墨星晗眼底一凉,开口说道:“你分明就是明白我话中所指。所以你是在拒绝我。”
抿直了唇,李忘生只答:“墨施主既已看过贫道星命,自然知晓贫道此生如何。”
闻言墨星晗不禁苦笑:“你……自是如此。”
说罢,便松了手。
李忘生垂眸看着遍地银杏叶,默声片刻后开口说道:“墨施主,贫道并不是——”“是不是不由你说的算。”墨星晗摆手打断了李忘生的话,摇了摇头,“若是你说不是,我便认同,那也不必如此了。无论如何,至少你承认了一件事情。”
直直望进李忘生眼底,如今看去仍觉得那双眸子沉静得如同古井陈潭,可他就是愈陷愈深不可自拔。
“我仍是你的旧友,对么?”
见到李忘生沉默着点了点头,墨星晗便又追问道:“那你以后能不能换个称谓唤我?我不喜欢「墨施主」。”
月光映在李忘生脸上,莹莹光辉,如玉如星,只见他半垂眼睫,而后复又抬眸看来,露出一如既往的淡笑,开口说道:“好。星晗。”

*

翌日清晨,李忘生便启程离开了藏剑山庄,自扬州换马,一路西去。
墨星晗在李忘生离去后不久,便也与前来接应他的衍天宗弟子一道返回宗内。只不过这一路山高水远,足足行了半个月才到。
在路上,墨星晗才知晓为何萧卿云突然将他唤回去。
原雍州使不知被何人所杀,仅由一个江湖侠士将其魂灯和机关鸟送了回来。问起遇害因由,那侠士也说不清楚,只言自己幼时因爱好学过些许堪舆之术,帮着一队人行至大漠深处寻找龙穴,不想被卷入流沙后,醒来时身边便躺着奄奄一息的原雍州使。
原雍州使只来得及将魂灯和机关鸟托付给他便咽了气,到底因何缘由惹来灾祸他也并不知情,跟着魂灯指引那侠士才被衍天宗接任弟子寻得。
如今雍州使一位空悬,萧卿云便将其他九州使一一唤回,准备商议此事。未免此行路上再出意外,皆分派了宗门弟子接应,开星门归返。
墨星晗拜见萧卿云时已然做好了决定,郑重说道:“星晗愿接过雍州使之责。”
萧卿云温言笑道:“那扬州使一位你可有了属意人选?”
“那位侠士便可接任。”他答道。
萧卿云倒是毫不意外,只是颔首同意,应声道:“如此也好。”

待到墨星晗准备离去时,萧卿云忽然轻笑一声,柔声说道:“前几日有宗门弟子提及,龙门荒漠那边有一队商人遇险,她正要出手时,却被地底突然窜出的数人所伤。”
墨星晗一愣,思忖片刻答道:“龙门之外荒漠众多,有一片被称为歌朵兰沙漠的,地下天然有无数地窟生成。这些地窟大小皆有,错综相通,其中更有微弱天光投下,在那阴暗地底传言生存着两个部族的人,争斗了四百多年的跋汗族和塔克族。”
“此番星晗离宗前往长安前,可以特别留意一下此地。”
“……可是有什么需要注意的人或事?”
“如今还没有。”萧卿云的笑容一如往昔的温柔,他的视线似是无意地看了一眼墨星晗挽发的簪子,笑意愈深,“只是十余年后,星晗会在那边遇到一位纯阳门下,对你欲行之事有所帮助罢了。”
眸光一紧,墨星晗不由追问道:“宗主你不劝阻我么?”
“为何要劝?”萧卿云看向身侧的星球仪,语气平常说道,“师父总说,你是宗门之中心思最为缜密,行事最为谨慎的,若是你已经决定的事情,定是想好了万全之策。”说罢,又回以墨星晗一个轻浅笑容,“是吧?莫师兄。”
“……我早已舍弃了旧姓名,如今的我不过是孤魂一缕罢了。”
“如何为孤魂?”萧卿云笑道,“师兄如今不是已经心有归处了么?”
墨星晗苦笑摇头说道:“虽有归处,但非同行。”顿了顿,又道,“但我既已选了他,那便只会是他了。”

难寻·合

开元九年,雍州使亲上华山拜见纯阳玉虚子李忘生,两人彻夜长谈,合绘一幅雪松飞瀑仙鹤图。
开元二十二年,纯阳清虚子于睿远行至歌朵兰大漠探寻隐藏的神秘故事,偶遇雍州使,获赠魂灯一柄。同年,于睿救下跋汗族人卡卢比。
开元二十三年,纯阳真人退隐江湖,由李忘生接任纯阳掌门之位。
开元二十七年,藏剑山庄第四届名剑大会如期举行,李忘生受邀参加,行至半山道上路遇蒙面黑衣人拦路,不言其他,仅将品剑帖交予那人便翩然离去。同年,谢云流回归中原,持帖参加第四届名剑大会,击败了所有参与者,一举夺得名剑「残雪」。
天宝八年,谢云流邀李忘生于宫中神武遗迹相会,意欲重修旧好,不想藤原广嗣暗中设局引发谢云流对李忘生误解深重,出言叱骂,紫虚子祁进拔剑欲袭谢云流,静虚大师兄洛风为师挡剑身亡,谢云流直言与李忘生恩义两断,不复相见。
天宝九年,南诏兵戈生,武林风云起。南诏王借擒拿血眼龙王召开“屠龙大会”为由,设局将五大门派掌门困于烛龙殿中,谢云流亲赴南诏,于醉蛛老人手下救出李忘生。
至德三年,谢云流受姜家家主之托,携刀宗船队来到东海蔷薇列岛,公开谢采与李重茂、渤海国及月泉淮有所勾结,之后于傲龙岛规劝李重茂回头不成,终与其割袍断义。
广德元年,纯阳代执掌教李忘生病逝山中,停灵七日后尸骨沉潭。同年,雍州使闭关幻灵境不出。
广德二年,雍州使出关,远赴东海不日后归来,卸任交接,持灯远行,行踪不明。

掩卷归宗,诸事繁杂,不过数笔寥寥。
一生只耽于一种情思系于一人,如何又算不得尽得所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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段小小 | 2024-11-4 09:59:06 | 显示全部楼层
下卷:扫袖掩旧香

第四十七章 扫袖

重新睁开眼睛时,李忘生只觉得有两股似是他又不似他的记忆翻涌心头,恍觉一生已过,又确感一生已过。
一时脑中混沌难明,竟是天地不觉,想不起此身在何时何地。挣扎着动了动身子,李忘生惊觉自己竟然躺在一座冰棺之中,心生讶异,莫不是自己已死?又或是……然而没有留给李忘生太多时间去思考,一个熟悉的女子声音响起:“二师兄真的醒了!”

循声而去,李忘生看到的是于睿惊喜交加的眼神,站在她身边似在结阵之人闻声也撤去了阵法力劲,向他看来。两道目光如此直白地投来,李忘生不免捏紧了手中所执拂尘,心中已是万千思绪流过,他思忖片刻,谨慎问道:“不知凌雪阁门下深夜变装来访,所为何求?”
这个问题让那两人不动声色地交换了一下眼神,李忘生愈加生疑,若是凌雪阁有意对纯阳下手,倒也不必演这出,伪装成于睿或是吕岩都不是什么聪明的举动。可惜他身边并无佩剑,方才暗自运转气海,内力似是更加精进,只是他到底知道自己身子底子在南诏之行时已然有损,就不知道如今能否顺利逃脱。如此想着,李忘生于宽袖中并指凝诀,抿直嘴唇等待二人开口。
不想,在他们身后竟然传来了第三个人的声音,甫一开口便是惊雷炸耳,听得李忘生浑身一颤。
“李忘生。”
方才仍在脑海中翻滚着的两股记忆再度纠缠而来,眼前人幼时、少时、青年、老年的模样一一如浮光掠影而过,却如何都与如今的他对不上。
这下是真的醒了。

与谢云流的重逢只能说并不愉快。
每一次都是。
彼时那人为名剑大会品剑帖而来,他本就无意引起不必要的争斗,也着实觉得此帖当是属于那人的,便任其予取予求;又若宫中神武遗迹再会,本欲与之重修为好,将纯阳掌教之位归还,可终是在重重误会之下,导致洛风惨死、断义决绝;再如烛龙殿匆匆一面,他受困于醉蛛老人的牢笼,受尽折辱,那人却只道不过是为了见他死期而来。
如今再见也是如此。
真的是,并不能让人欢喜的记忆。
不过一瞬的失神,李忘生迅速冷静下来,斟酌开口道:“……阁下伪装成师兄的举动未免过于冒险,世人皆知他与吾已是恩断义绝,两不相见,若是阁下对纯阳有所求,这不是一个好的选择。毕竟吾早年便留有口信,若是吾失踪亦或身死,纯阳会由吾师妹师弟代为操持,如今天下战乱,但纯阳绝不能乱,这是吾对他们的承诺。”
“……我对纯阳没有所求。我所求为何你不知道么?”
那人的声音冷若冰霜,目光随着李忘生的话逐渐冰冷,最后只剩下一个没头没尾的问题甩给他。李忘生不禁蹙眉,并指运气,已是凝诀而出。那人倒也不慌,抽剑相对,似是对他的武功招式熟稔于心,几番交缠下来,李忘生愈是心惊。最初见到的那两人已不知何时离去了,没有对他围杀制服这点也让他生疑,愈加不明白此时此刻,是否就是他认为的此时此刻。
那人转剑踏步,皆是纯阳武学,李忘生眉头紧锁,竟无法从混乱的思绪中挣脱出来,只得先以制服此人再行询问为优。可那人武功极高,他又并未持剑,交手几轮之后终是落了下风,被那人点了身上几个大穴,打横抱起。
“阁下这是——”“跟你用说的没用。”
便是运起轻功一跃而起,李忘生暗道不好,但四肢无力只能瘫软在那人怀中,被带着翻过了几个山头,竟落在了非鱼池旁。

与那人离得近了,李忘生愈加觉得这人就是谢云流,可是师兄如今应是古稀之年,况且他不是暂居于昆仑玉虚峰养伤,如何都不该在此时出现在纯阳才对。莫不是方才他陷入了什么迷幻阵法之中?亦或是身中可引起幻觉的蛊毒?
还未想清楚诸多事情,只见那人动作利落解了李忘生周身穴位,便是双手一翻,将他整个丢进了池水之中。
猛然入水,只觉通体冰凉,李忘生奋力挣扎了一会儿才勉强稳住身子,但到底还是呛了水,不免急捶胸口想要缓过气来,却被水中自己摇晃破碎的倒影震住。那人微眯双眼见到李忘生僵硬着身子直勾勾盯着水面,便知他应是看出问题所在,于是开口问道:“如今你还要问我是谁么?”
不见鹤发,年华倒流,一双手亦是未落褶皱,身上沉疴尚在,却又生新肌,水珠从脸颊上滑过坠落,池中人的面容便也随之破碎摇晃,一圈圈涟漪推过他的身体,李忘生还是第一次感觉到纯阳的雪竟是如此冰冷。

“……忘生应是已死之人才对。”
“思考了这么久,第一个想起来的竟是这个么?”那人言语中似是不耐,如今李忘生更是确定这便是他师兄历来与他说话时的态度,“你确实已经死了。七日前,病逝于纯阳,无字无托。若是我不来,你如今应是同那冰棺一并沉入山脚沉潭。”眼见着那僵硬的身体似是晃动了一下,那人言语中的烦躁情绪愈加浓烈,“但我和师父借用他人所赠魂灯将你救了回来,如今你跟我一样,已是飞升之体,盛年之姿。”
李忘生闭上眼睛,彻骨生寒的池水让他能够保持清醒,清醒到他不得不承认只有那人口中所言是唯一解答。
自他看到那盏属于衍天宗旧友墨星晗的魂灯、感觉到属于衍天宗固魂养魄的术法残留时,便多少有所猜测了。但他还是有一事不明白,复又抬首望去,言语中甚至带着自己都未察的怯意:“……忘生既已身死,师兄又在此时出现在纯阳……是不是证明师兄已然决定,要回归纯阳接回掌教之位呢?”
没有回答,也没有表情。谢云流只是沉默地看着李忘生,直到他师弟复又闭上了眼,他才开口道:“李忘生,我回不去纯阳,这件事情天下所有人都知道,甚至连师父都知道,可为何你就是不知道。”
“……忘生一直在等,也一直在想,这世间不可能存在无法到达的彼端。”
“那你这么多年想出来了吗?”一丝冷哼漏出,“最后不还是先我一步驾鹤西去了?”
无法反驳,李忘生默不作声垂首握拳。见他如此,谢云流便知他师弟又开始思考那些没意义的事情了,于是愈加恼怒地开口道:“如今我对纯阳并无所求,这点我之前就告诉你了。我此时会出现在纯阳,不是为了这些事情。”
感觉到他师弟重新看来惊疑不定的目光,谢云流深吸一口气,跳进了池中。
一只手强硬地拉住他师弟的手臂,另一只手便是要环上那人的腰,怀中那人吓得连连想退,却被他箍得生疼,只敢皱眉看他。他倒是好整以暇地瞪着那人,目光仔细描摹着那人眉眼,最后落在那淡如烟雾的薄唇之上。
“李忘生,你既然醒了,就算记不得大部分,但也该有些片断忆起吧?”他难得耐心得循循善诱,直到见了那人目光躲闪,才愈加确定,复又笑道,“忆起在那一场幻梦里,你我定契,死生不离。”

这下是真的退无可退了。

眼见着那人猛得扭头不看他的模样,他只觉得好笑,分明就已经不是青涩少年的岁数了,怎么在他面前还是这般不够坦诚又不肯直言,明明在魂灯幻境中还肯与他那般亲昵,如今醒来又为何不肯近身。难道是……
他目光一凌,开口问道:“李忘生你是不是仍在怨我?或者说,你其实一直以来都在恨我?”
分不清是池水寒冷还是言语伤人,那人只是死死咬着唇,听了这话愈加用力,那单薄的唇苍白如雪。许久,才听到那人的回答。
“……忘生以为,这应当是师兄心中所想。”又是那样的眼神,古井陈潭,了无生气,那人抬眸看来,让人生恼,“师兄应是恨极了忘生,恨不能亲手除之而后快罢。”
“你果然怨我。”
他答道,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那人话中所指。
那人似是已然冷静下来,又端起了他最讨厌的淡然姿态,无喜无悲,无欲无求。
“身为师弟,自是克己自持,尊敬师长,不会心生怨怼,亦不会有所指摘。况且,师兄多年来行事并没有违背师父当年教诲,忘生知道师兄已与一刀流断绝,不行不义之事,亦知师兄与废帝割席,恩义两清。即便……即便师兄不愿回归纯阳,纯阳也不会抛弃静虚,这么多年以来,这便是忘生唯一所想。”
又是那熟悉的眼神,又是那熟悉的语调。
“忘生自知此生碌碌无为,该保护的没有保护好,该舍弃的没有完全舍弃掉,蹉跎一生,迷惘半世,如今竟有幸再续,不知当喜当忧……”
“李忘生。”
他打断了那人的话,已是恼怒之意。他早该想到的,魂灯所织幻境之中他们斩断了所有前因苦果,被赐予了一场美梦,便该知道梦醒后要被收取代价的。而这个代价便是昔年沉疴烂疮尽数揭开,那些欢喜碎片都是致命的鸩毒。
但他偏要饮鸩止渴,甘之若饴。
“我只问你一个问题。”他用手捏着那人下巴强迫那人看着自己,“这个问题我问过你,你也回答过我。如今我再问一遍,你再答一次。”
那人似是忆起了什么,沉潭上泛起涟漪,是他希望看到的动摇,于是他便咬着牙加重了语气,逐字逐句说道。
“李忘生,我想与你结契,同修合籍,你现在可还愿意?”

那不是重来之境,从来就没有人生重启的选项。
那不过是如旧好梦,一场他求不得又不得求的幻梦。
他们幼时相识,师出同门;少时生变,山水相隔;老来重逢,恩断义绝。
此一生愈是纠葛,便愈是误解深重。
是以他病时于坐忘峰顶独居常常回忆起过往平生,只觉得诸事繁多,这其中又有此桩彼件是他思虑不周做得不对,才会导致多年来心结愈深,误会愈是难解。
从来就不是一个人琢磨,也不是一个人的承负。待到垂垂老矣走马灯起,他方能将一切感情消磨殆尽,只余想要守住纯阳的一丝执念在心。如今竟是魂归来兮故人重逢,他却根本看不透他师兄此时此刻究竟是怎么想的。

“师兄,这不是魂灯幻境,此时的你我,也不是彼时的你我。”他只能如此答道。
“我只会比你更加清楚明白这件事情。”捏着自己下颚的那只手愈加收紧,落在自己眸中的眼神愈加墨色浓郁,“你真当我不知为何幻境中会是那般因由么?分明就是你心里有过如此念头——你希望这个被世人唾弃痛骂恨不能杀之后快的人是你!李忘生啊李忘生,这便是你倥偬一生得出的结论么?在魂消魄散身死灯灭时,你想的只有这个么?你如此设想,分明就是认为我这一生不值当,你又凭什么替我做选择?”
倦顿心起,他忽然感觉自己浑身无力,连开口说话的力气都在逐渐消失:“师兄做任何决定忘生都不曾置喙,忘生亦从未觉得师兄做错了什么。若真有什么仍盘踞心头,那也仅仅在于师兄当初不该打伤师父离开纯阳。至于幻境中的一切……忘生只觉为何最初的最初,要让忘生活下去。”
“因为我要你活着。此间,彼时,从来都是因为我要你活着。如此你还不明白么?”
那人露出了甚是不耐的表情,已是不想与他在这些沉疴旧事上纠缠。
“我回中原,便是真心实意想要与你重修旧好;我去救你,便是千里迢迢只想着要救你;我牵魂锁魄,便是不惜一切换一个可能性。你我之间,没有那么多机关算尽,也没有那么多利益交换,若有,那便是你始终欠我一个说法。在华山冷夜,在夺帖道中,在宫中神武遗迹,在南诏烛龙殿内,在此时,在彼刻。”
听到寒风呼啸而过,吹开一池冻水,碎裂声不绝于耳,便是泰山崩于前都不为所动的人,此时也是咬紧了牙关才不会让自己有所动摇。那人眸光深深,搂着他的腰又往身前拉近了几分,便是一低头就会唇齿相融。
“即便我已是人人恨不能杀之的东瀛剑魔,即便你已是德高望重纯阳掌教,如今我再问一遍,你可还愿意与我结契,同修合籍?”

耗尽余生所求皆是空落。
他原本以为他能够选择的只有尽全力在这动荡乱世之中守住纯阳,不想如今身死星陨复归来,那人竟又给了他另一个选项。已然不知道自己身体的颤抖来自于池中冰水,还是来自内心的崩塌殆尽,他终于听见自己沙哑的声音。
“每当忘生立于高山远眺,念起那浊浪尽头的待归之人时,心里总在想着一件事。”
发白的指尖紧紧攥着那人手臂,自心底深渊被唤醒的情愫如洪水猛兽几欲将他吞没。
“「人道海水深,不抵相思半。海水尚有涯,相思渺无畔」。天涯此时……师兄是否真的与忘生在看着同一轮明月?”

在那人低头的一瞬,他也迎了上去。
从来都不是一个人的事情。
爱也好,恨也罢,缘生,欲起,都是两个人的纠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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段小小 | 2024-11-4 09:59:22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四十八章 碣石

广德元年,距离太子李俶继任大统方过一年,天下苦于天宝之乱已久,终在这位小皇帝的运筹帷幄中落下了帷幕。
便在如此百废待兴之时,纯阳掌教玉虚真人病逝山中,停灵七日后尸骨沉潭,一生终付霜雪。圣上大恸,御赐封号再行赏赐,皆被清虚真人一一婉拒,只称掌教师兄生前有所托如今恕难从命,最后圣上只得亲上华山,于纯阳宫内斋戒三日以表悼念。

燃了龙涎香的屋内始终笼罩着一层厚重的味道,如同此刻对坐的两人周身萦绕的气氛般。本该已逝的纯阳前任掌教真人李忘生,如今正在为当今圣上李俶奉茶,在熟练的洗茶换盏动作后,方将那杯方山露芽送至李俶面前。
“……若不是亲眼所见,孤还以为凌雪阁如今也敢拿这些传奇话本故事愚弄孤。玉虚真人当真是道法深厚,不与常人。”
李忘生闻言只是交叠双手置于膝上,敛声道:“贫道学艺不精,此番际遇皆是仰仗衍天宗旧友相助,并非平日修习之能。”
“即便如此……”李俶吹开茶面,甘甜的香味沁人心脾,“那也是因果。”
感觉到不甚善意的视线,李忘生心中思忖如何应答,却听见李俶复又开口:“凌雪阁送来的消息中,除却玉虚真人死而复生、脱胎换骨之外,还有一件事情也甚是趣味。”单手支头,李俶的指尖在桌面轻敲了几下,嘴角勾起一丝寒意,“玉虚真人得见故人,为何不与孤分享久别重逢之乐?”
不动声色捏紧手心,李忘生面上不显,只是淡然取杯,答道:“师兄自傲龙岛归来后,一直久居昆仑疗伤,日前因着贫道之事方才上山小宿。”
“真人应知天宝之乱和乾元之疫因何而起,世人皆苦,苦于祸乱未能及时斩于初时。”李俶敛袖起身,踱步至李忘生身侧,目光却落在他空荡的墙上,那里似乎曾经挂过一幅画,如今却只剩下深浅不一的墙面,“所谓久别重逢的故人,令人感念的只有「故」。”
叹了一口气,李忘生自知无法回避,也不希望此事便如此成为定局,方沉声道:“师兄他与旁人不同。自贫道入门以来,便知师兄他从未变过,师父教诲修道即修心,于师兄而言,心剑如一、至情至性是他的始终。圣上当知师兄从未主动涉入,却能主动斩断,若圣上称之为「故」,那师兄便是贫道的那个「故」。”
背对而立的李俶久未应声,只是又将目光从墙上回到了一旁同样空荡的博古架上,方才说道:“真人逝去时将旧物尽数焚毁,孤还以为真人不是个念旧之人。”
“……贫道只是希望,念旧的人只有自己便好。”
“孤却是个念旧之人。”李俶回过身来,面色如常,视线直直望着李忘生,“就是不知静虚真人是否是个念旧之人?”
闻言李忘生不禁抿直了唇,不知该如何作答,李俶等了一会儿,又轻声笑道:“真人不必紧张,孤只是想和真人做个交易。”

三日斋戒结束后,圣上御驾回宫,纯阳封山五日,而后门人尽出,奔走支援。

*

东临碣石,以观沧海,水何澹澹,山岛竦峙。
即便榻边放了一小盆冰块,但他仍觉得燥热难耐。自相连处充盈了又被抽离去的开合折磨,只觉那日夜枕着入眠的穿石击浪声便在耳畔。衣衫半褪,淡白浓黑的八卦图案压出了褶皱,被那人搂在身后的手攥紧,并随着他的动作而有规律地扯动着。
再坚挺的礁石也难敌缠绵猛烈的巨浪,又是一个高扬的浪头拍来,那双缠在腰间的腿猛地收紧,仿佛濒死的鹤绷紧着身子向他展示优美的曲颈和高昂的头颅。那人难以自持而收紧的指尖似乎在他背上划出了印记,而后整个人瘫软怀中,方从死死咬着的薄唇里轻喘着漏出几个字来。
“师兄……你白日里——”“先别说话。”
他太清楚他师弟的性子,能在这种时候开口,多半不是什么他想听的内容。恋恋不舍地捏了一下手中的柔软,又往那人身前慢条斯理地探了过去,搭在自己肩头的手还在余韵中微颤,可坐在自己怀里的人却是半点呜咽声都不肯分给他。
他便偏要在那人耳畔放慢语调,轻声呵气道:“师弟,我还想……”
可还没等他抓到目标,他的鹤就不知道从哪里生出的力气,落荒而逃了。
真是道阻且长,道阻且长啊。

李忘生想说的事情,谢云流早已心知肚明。他们数日前隐匿行踪东渡而来,方寻了个酒馆落座,他耐不住想要一品镇店佳酿,踩着妖娆姿态款款而来的老板娘便用手中烟斗敲了敲桌面,媚笑道:“红尘酒家的规矩,一个故事换一壶酒。”
李忘生不喝酒,这个故事自然由谢云流来讲。
“师兄今日跟袁施主起冲突实在不妥。”
披着湿发,已经将自己收拾干净的李忘生取了新的冰块放入水中,才算缓和了几分方才那番激烈情事泛起的闷热感,谢云流懒懒披衣起身,撩过他师弟的长发,答道:“我可没有扯谎骗人,是她不信。”眸光流转,凑近嘴边轻吻,“我的心上人就是化形的鹤,捧雪的松。”
不重不轻一声叹息,李忘生抬步就走,“师兄以后还是莫要在这些事情上出风头,我们此行不可暴露行踪。”
“那你同她讲的故事又有几分真几分假?”
脚步迟疑了片刻,李忘生回首看了谢云流一眼,便又端起淡笑答道:“师兄可以问过桌上那壶袁施主送来的酒,看看到底有几分真,几分假。”
说罢,他的师弟便直接迈步离开了他的房间。
当真是做了这么多年纯阳代执掌教的人,哄骗旁人的功力跟手中剑意一般愈加精进了。谢云流自行在桌面落座,望着那壶袁知春晚间遣人送来的佳酿「百味生」,还在思考李忘生日间同她交换时讲的那个故事。
“刺客与医者么……呵。”
什么时候他的师弟也能编出这么一个求不得不得求的凄凉爱情故事了,当真是他离开太久了,如今的纯阳让他愈感陌生。师父仙游四海后便甚少现身,后续收下的师妹师弟他都不甚了解,只隐隐听过些许传言,而昔时住所剑气厅也已损毁,现在的纯阳于他而言,似乎就只剩下唯一的李忘生了。
流年过往匆忙,李忘生似乎始终固守原地,保持着恰好的熟稔与生疏。
如今他和李忘生在明面上皆是不能随意行走的人,一个是退隐的刀宗宗主,另一个则是已逝纯阳代执掌教,确实如他师弟所言,不可暴露行踪为佳。
但这些事情跟李忘生怎么都不肯与他同宿一室没有任何关系。

谢云流猛地起身,自屏风上随手取了一件外袍,披上就往外走,可到了那人房间,人却不在屋内。凝神循着他师弟的气息寻去,才见到那人临海而立,墨色衣摆被卷起,迎风猎猎作响,平日里被衣裳遮掩的裸足上陈年伤疤清晰可见。他瞳孔收紧,迈步上前,自腰间伸手而去,将他师弟整个人搂进自己怀里。
轻蹭鬓间,谢云流沉声问道:“为何还不睡?在看什么?”
“师兄为何也还未睡?”习惯性地将手搭在那人拥紧的手臂上,李忘生仍在远眺黝黑的海面,眼神倒是柔和了几分,“宝应年间那场大乱方才平定,如今不过一年时间,仍是心有余悸。”
“你答应那个小皇帝太多了。”语气隐有不耐,每次提及此事谢云流心中不免生出不快来。
“如今宦官当道,凌雪阁能做的事情到底有限,圣上之所求……”李忘生言及此有了几分迟疑,忆起那日那人引他所见的一切,他一时间拿不准是否该向谢云流如实道出,只得皱眉又道,“为他解忧一来为了交易,另外也算是尽到兼济天下的职责。”
“如今天下还需要你一个「已死之人」来救济?”谢云流不屑地一嗤,之前他们都会话尽于此,但今日不知怎么了,他竟有了想要深究的念头,“……可是为了我?”
李忘生的手无意识轻抚环在腰间的手臂,经年沉疴已结成了痂,沟壑纵横,皆是伤疤。许久,李忘生这才悠悠开口说道:“纯阳门下本就七脉,忘生不忍。”
到头来还是为了静虚那帮臭小子。
谢云流冷哼一声道:“你早就不是纯阳掌教了。”
“忘生代执掌教时便已经决定,虽至死都没有寻得良策……”
在这件事上,他师弟固执得让他叹息。谢云流默声片刻,又道:“难怪墨星晗一直说你念旧到偏执,当真是无可救药。”李忘生感到拥着他的人越抱越紧,便轻叹出声,挣扎回身轻笑道:“师兄若不念旧,也不会如今同忘生说起这些了。”
他师弟的一双眸子落了星辉,比起往日的淡然又多了几分颜色,望进他眼底,让他心中一暖,开口说道:“我不是念旧,我从不念旧。”俯身去寻那薄唇厮磨,心底翻起的是柔软的、隐晦的、难明的万千思绪,“我念的从来只有你。”
一生只耽于一种情思系于一人,如何又算不得尽得所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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段小小 | 2024-11-4 09:59:39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四十九章 暗流

自东海开海以来,往来船只不停,码头港口外人杂乱。然而对于门内生变未已的蓬莱少门主方子游来说,一切都如狂风巨浪刚过,他还不能马上缓过神来,是以当门人传话称有纯阳道子登门求见时,他第一反应是回绝了去。

听了眼前这位穿着白衣玉冠的蓬莱弟子夹带着警惕和歉意的回禀,李忘生倒是心中了然地躬身谢道:“如此倒是贫道与师兄来得突然,蓬莱门内诸事未已,确是诸事缠身。”抱着刀站在一旁的谢云流闻言不免哼声,冷冷说道:“方乾如今在何处?”
那名蓬莱弟子听了这句话愈加警觉起来,言语中不由得已有了逐客之意:“方老门主闭关多日,何时出关尚不可知。”
不知细节的李忘生倒是露出些许意外神色,言语关怀道:“那如今门主岂不是临危受命,当真辛苦。贫道见如今门内一切渐归有序,的确是后生可畏。”
那名蓬莱弟子也不愿与他们多言,只是一切应下,便将两人送出了蓬莱。那人方走,谢云流便嗤笑道:“师弟你也有被人扫地出门的一天啊,我还当你这些年广结善缘,即便是不认得你这个人,也应当认得纯阳才是。”
“……是忘生多年固步自封了。只觉维护纯阳周全便是良策,不想最后还是被祁师弟点醒的。只是忘生听闻谢采叛逃已是数年前之事了,如今东海开海通商,鲲鹏岛又开霸王擂比武,虽说纯阳门下甚少涉足此间江湖事宜……”
“我看你是自扫门前雪久矣,不知此间天下已是强者为尊了。”谢云流目光落在远游渡口往来人群身上,语调冷淡,“久战的结果便是世人渴望安定之心愈烈,当身销红泥枯骨沉湖之时,求神求佛不如求手中剑。我看小皇帝也是心中明了这件事情,才会与你做交易,他要的不只是那些东西,还有你我这隐于世事之下的两柄利刃。”
听出他师兄言语中的不满情绪,李忘生便轻笑答道:“师兄不会是那柄任人取用的剑,不然也不会多年修心一朝勘破。”
“他拿你做随身赏玩之剑也不行。”谢云流语气生硬说道,再回首时已是眉头紧锁面色不豫,“你是我师弟,怎么能随便让你被人占便宜?”
本想说的话被堵在喉间,是半句都吐不出来,李忘生怔怔地看向谢云流,末了才回过神来,恭谨说道:“这不是占便宜,这只是利益交换。师兄自是不惧强者,然世人皆苦,不若求仙问道,不若习武修文,能自救的到底少数。忘生认同江湖儿女以剑论道,然而放到天下苍生之中,如何为至强者?到底不能见它高楼起,又任它落。”
“它兴它亡与你何干?与纯阳又何干?”
“天下兴亡,江湖盛衰,谁能做到完全出世呢?”李忘生压了压斗笠上的纱维,眸光越过半透薄纱望向谢云流,轻声笑道,“此时忘生只是以师弟的身份向师兄求解罢了。”
“向我求解?”将怀中刀利落收回腰间,迈步上前携过那人的手便是扭头就走,也不管这般亲昵动作引来无数窃窃私语和路人侧目,他的声音飞扬跋扈,却又恰到好处的点到为止,“那师兄的建议便是回去喝酒。”

*

清点完码得整整齐齐的货物,康枳扯着嗓子同船工们吩咐道:“这些仔细着放到上层仓库里,要用油纸封蜡看护好,都是些金贵药草受不得海水潮气。这些堆在下层仓库便好,但千万轻拿轻放。”想了想,又连忙跟一旁跟着的侍从交代了几句,让他跟上船工去给他们引路。忙活了一番,这才得了空讨上一口热茶喝。
递茶而来的是此番跟着门内师姐一同东渡而来的知交好友杨撷光,穿的是天青色长歌门统一制式的宽袍长衫,未戴冠,仅以桃枝挽发,腰间垂坠着镶金羊脂白玉佩,茶杯推到他手边后,便又好整以暇地转头为自己的琴调音去了。
“你今日怎么没同你师姐一道去鲲鹏岛观战?”康枳一摸茶杯,便知这杯茶是杨撷光特意留好的,于是囫囵咽下,才又道,“昨日听闻确是长歌门下晋级了呀?”
“魏师兄说我在旁碍事。”调音的手不停,拨弦时带动了丝音阵阵,反倒引来周围佳人注目,杨撷光生得一副好面容,一双桃花眼不言自明,通身的儒雅气质更是惹人神往,“我想起你之前说过这几日都会在天地港点货,左右无事,便过来寻你。”
康枳目光仍随着那些搬货的船工来来回回,闻言只是轻笑摇头,又给自己倒了一杯茶,这杯倒是烫得让人不免咂舌,“洞天福地岛如今仍是严禁外人进入,好在那边有三弟操心,不然族里长老也不会同意让我接手天地港的生意。”
“这里应是方家的生意。”
“是。”康枳颔首应道,见杨撷光似是随口一说的模样,便也不与他细说过多,“但如今方家实在是分不出精力来管理。”
拨弦的手停下了,最后一声颤音悬于弦上,珠落玉碎,杨撷光的笑容敛于茶杯之后,看不清楚,他说:“方小门主要忙碌好一阵子了。”
康枳只道他说的是眼下蓬莱之困,便顺着这话往下说道:“方老门主闭关前曾与族内多位长老数度深谈,想来应是为他绸缪了不少,只是昔日谢采手段毒辣,蓬莱折损过半,想要恢复过来还是需要时日。”
杨撷光对此没有回应,只是默声倒茶仔细吹着,而后方才好似无意地问道:“我听闻又有海寇偶有侵犯,可是又与谢采等人有关?”
“如今……尚不知晓。”顿了顿,康枳有些犹豫地说道,“听闻他曾联合十二连环坞、倭寇和阴阳术士,又袭击了藏剑山庄和少林,恐怕早已屯兵盘踞养精蓄锐,只待一朝发力了。反观近期来犯的海寇,皆只是些江湖宵小,武功低微,但凭借着人多势众,也敢干起沿海劫船的行当来了。”
“江湖宵小?武功低微?”
“可不是嘛。”康枳又饮了一杯茶,仍觉得口干,吐了吐舌头,又悄声说道,“听子游说过,他也派了不少蓬莱弟子调查,回报的内容大抵相同,都说除了领头的有些身手,剩下的都只会些毛皮。”
“那为何这事如今还能成为方小门主的心头大患?”
抿了抿唇,康枳讳莫如深地摇了摇头,手指敲了敲杯身,闭口不言。杨撷光见他如此,心中多少有了些猜测。轻不可闻的一声嗤笑,康枳见到他的挚友露出一丝轻浅的笑意,敛目抚琴:“若只是区区江湖武斗,如何又能难得倒我们的方小门主?”
“那撷光以为如何?”
转调拨弦的手变幻难测,一曲阳关壮阔辽远刀光剑影,忽又见他勾弦而止,似是结郁在心得皱眉答道:“恐怕这帮海寇,与长安那边脱不了干系。”

拜别了康枳,杨撷光抱着琴慢悠悠地往渡口码头走去,盘算着如今应是赛程已毕,回到鲲鹏岛想必魏师兄晋级的消息便也传来了,他反正对结果没有兴趣,但是如此这般便能回到房间安心休息,这件事他还是很乐意的。
可人才走到红尘酒家附近,便见到长歌门用来传信的鸽子落到了信使驿站檐上,传信的驿官见了他的装扮,如释重负地长舒一口气,连忙喊住了他:“先生可是来自长歌门?这几日门下传信信鸽似是寻不得鲲鹏岛的路,都往这边来了,还好今日见到了先生,不然许是要耽误事。”
杨撷光礼数周全地笑着应道:“不妨事,我这便将信笺尽数收下。”
接过驿官递来的数封信笺,杨撷光一一检阅了一下,除去一封是门主寄给石师姐的,剩下的皆是寄给他的。心中不免好笑,杨撷光面上不露地回谢了驿官,将石师姐的信收进怀中,而那些寄给自己的都揣在手上,脚步一转,便往海岸边走去。
寻了个无人之处,杨撷光方将那些信笺一一拆开,果不其然皆是空白信件,想来那人与自己也是无话可说,却偏偏要固执地寄信前来好似真的在关心他一般,不愧是浸淫官场多年,场面工作倒是一向周全。又或者说,这份故作姿态的关心是做给那些始终在关注他们的「旁人」看的。
抱琴于怀,催动内力勾弦拨音,那些白纸便被尽数震碎,他又觉得如此仍是不够周密,便又从怀中取了打火石,付之一炬,方才安心。直到那些焦黑灰烬在风中凌乱粉碎了去,杨撷光这才重新负琴于背,转身离去。

*

虽说听从师兄说的「回去」,但喝酒是绝对不肯的。
李忘生捏着茶杯正想着什么出了神,眼风无意间瞥见了天地港渡口处的一抹天青色身影,心中似是忆起了什么人,便贴近谢云流身畔,低声说道:“师兄可知长歌门?”
“长歌门……四大世家的杨氏么?”
“正是。”李忘生轻晃了一下手中茶杯,茶梗摇动着沉了底,又卷着身子浮了上来,沉浮间漾起水纹阵阵,“武德年间由盐商杨子敬所建的相知山庄便是长歌门的前身,如今已成为三大风雅之地,门下不乏有名士豪俊,为官入相者众。因而门人多是风雅之士,最终步入官场的也不在少数。”
“为何言及此?莫不是见到了什么旧人?”
“「南叶北柳,西唐东杨」,忘生的旧友里倒是真无人在长歌门。”李忘生将茶杯搁到了桌上,手指不自觉地蜷缩成拳,“但是偏偏有一个长歌门人对纯阳极其倚重,多年来始终在朝堂上为忘生绸缪。”见谢云流顿时露出戒备眼神,李忘生心知他在想什么,便只是淡笑着摇头说道,“并非为了拉帮结伙,纯阳也从未与他有过任何交集。”
“……那他所求为何?总不能说是他对修道心驰神往,早就不想做官了?”
“那也不是。”李忘生仔细想了想,再言时却带着几分不确定,“忘生也只有在奉旨入宫时遥遥见过几面,却从未与之有过交谈,若是真心想要与纯阳结交定会表现一二,可那人却始终对忘生避嫌般回避,甚是古怪。”
“……可他这般却更是让你上了心。”
谢云流的话让李忘生不由心颤,不免自嘲笑道:“倒是师兄看得比忘生更通透。”
“如此,这般人物既然身在朝野,如今也不会来到这遥遥东海,即便他意欲引你入局,现在明面上你已身死,他也无从下手。长歌门门下多年来行走江湖者众,便是真有一个两个来到这东海,也不是什么稀奇事。”
“确是如此。”李忘生迟疑了片刻,又道,“只是心中多少有些不安。圣上只道多年来他皆是借着凌雪阁之力方安,而长歌门在朝堂之上盘根错节深植许久……”
“所以你担心是另一拨人知道了小皇帝谋划之事?”谢云流微眯双眼豪饮一杯,歪着头说道,“要我说,小皇帝将这件事交予你来做,便是想着如今你我皆是世外之人,涉及这些仙草丹药也不奇怪。那长歌门说到底也仅仅只是一介朝臣,真能翻起什么风雨来?”
李忘生还未接话,便听到谢云流嘴角漏出一丝冷笑:“你会来东海,多半这个小皇帝在背后早就盘算好了。”

谢云流会有此推论也并非恣意妄言,就连李忘生自己也是知道因由的。只是埋于下还有很多不可说的事情,他如今不能对谢云流全盘托出。因而李忘生只是循着话头巧妙地换了方向:“师兄此前同方老前辈交情甚笃,可知如今还有什么办法能够求见一面?”
眸光一凝,谢云流敲着桌面仔细思忖道:“方乾的闭关多半是当初在傲龙岛旧伤复发所致,可若是因为这个因由,还不至于到门派上下皆讳莫如深的模样,恐怕背后还有些不为人知的事情。”
李忘生认同地点了点头:“忘生这几日也听了些江湖传言,似乎方小门主在这东海处处受制?”
“方子游?”脑海中已经浮现出那个不知天高地厚的臭小子的模样,谢云流不禁皱眉道,“以他那八面玲珑的性子,如何都不会让自己吃亏的。”
“忘生亦是这么想的。”边说着李忘生边凝了些真气于指尖,一笔一划在粗糙的桌面上写着什么,不一会儿便有一个字淡淡地浮于上,又随着他云袖轻抚而消逝了。
但谢云流却看得很清楚。
他写的是「康」。

虽说如今东海由方乾力排众议开海对外通商,但东海诸岛并不是只有方家一家独大。
除却千年蓬莱方家、深根于经首道源岛研习武学的尹家,坐拥“东海三大世家”尊称的还有盘踞在洞天福地岛多年、掌控着东海各大港口通商贸易大权的康家。
而方乾原配夫人元沧鸾的母亲便是出身于康家。
因而想要让那号称“东海小霸王”的方子游都束手无策的对象,也只能来自康家。
一生只耽于一种情思系于一人,如何又算不得尽得所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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段小小 | 2024-11-4 09:59:57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五十章 莫问

天方转鱼肚白,天地港上的船工号子便已响起,喊着难以分辨粗犷语言的赤膊汉子费力拖拽着碗口粗的麻绳,一圈圈绕在岸边固定好,这才一箱箱往下搬运着货物。旁边监工的小厮一边抱着书册一一核对着,一边难耐得打起了呵欠,若不是上面催得急了,谁愿意起个大早便开工。
一口凉茶下了肚,便砸吧嘴开始说起了闲话。
“康家大少爷对天地港的生意倒是上心得很,我看都快住在这地儿了。”率先开口的是一位穿着粗布短衫的中年男子,手中算盘打得响亮,手指还不忘沾了口唾沫翻了翻手中账本,一旁应话的小厮堆着谄笑说道:“可不敢这么说,那到底不是本家,只是旁支的少爷,如今洞天福地岛还是那位「康家大少爷」说得算数。”
“啧,那位大少爷如今根本就不能算是管事人了,谁还不知道他事事都要问过旁支长老们才行,不然洞天福地岛的生意能让三少爷接了去?”
那小厮忽地做出噤声动作,这才对着那算账先生招了招手,压低声音说道:“张哥你可不知道,康三少爷跟那位大少爷可是很不对路,当初方家把天地港的生意分出来时,本来说要给康三少爷的,结果那位大少爷说什么都不肯,最后才让康枳少爷接了去。”
“有什么对路不对路的,不就是方家那点小心思么?”算账先生又拨动了一下算珠,“本来方家就不愿意开海,元夫人力排众议支持方老门主,结果如今呢?”说罢,一声冷哼漏了出来,手下动作不停,算盘声阵阵作响,“还说方家人世代不得离开蓬莱呢,谁还不知道如今外面方家人都遍天下了。”
“噤声,张哥噤声。”那小厮倒是露出几分慌张神色,堆笑着又给那算账先生倒了一杯茶,“你也说了「元夫人」,个中因由咱们也不知道,还是不要多言了。免得被旁的什么人听了去,回头方家人来找麻烦。”
这话似乎有了几分威慑力,那算账先生忿忿哼声后,也识相地闭了嘴,只专心拨着珠子,末了还拍着桌子怒斥一旁的船工,嗓门大得好似要把方才咽下的怨气一泄而出。碎光在波浪推涌间被拉长,眼见日头渐高,烟火味道也愈加浓重起来,待到喧嚣声又起,天地港新的一天才算是真的开启了。

腾了雾气,又见酒香,才揭了蒸笼的盖子,便已有三两幼童围在一旁,垫着脚尖伸长脖子张望着,可谁都不敢开口说话,只捏着手中破碗踌躇。已有不少酒客早已上桌,叫喊着上酒布菜,更有甚者似是喝了一宿未归,身边酒坛子已积了一地,口中还在愤懑不平。
“杨师弟你给我评评理!为何石师妹就是瞧不上我?我、我同她自小入门修习,虽说不是一个师父带出来的,那也是一个师祖门下的吧?”一个响亮的酒嗝过后,似是终于不耐酒力半个身子扑在桌上,被推落的酒坛被身边端坐的人袖风一扫,在砸碎前安稳得接住,又整齐地码到了一旁,“我看她分明就是眼高于顶!傲气得很!”
“……石师姐不是这种人。”
“杨师弟你还是太年轻了!根本不懂女人心!”好似恨铁不成钢般,那人拍着桌子与他争辩,还不忘伸手去探酒坛,胡乱摸了一阵方才发现早已被他喝得干净,一坛不剩了,这才扯着嗓子喊道,“小二!小二上酒!”
虽说应声及时,但他还是清楚瞧见小二翻了一个白眼,捧了一坛来,这才打着千儿同他们说道:“客官您也喝了一宿了,真有什么愤懑之事也该消了罢?”
“轮得到你这下人管我!”
都说酒醉之人不好惹,他师兄更是自小就任性散漫的性子,二话不说就抽剑拍桌一跃而起。细剑还未刺出,却被一柄玉笛轻易接了去,反手便是使了巧劲将他师兄顺势制住,这才冷冷开口看向他说道:“劝你还是不要抽出那藏在琴中的细剑,在这里闹事可不是什么明智之举。”
来人虽说没有负剑,仅持一柄白玉长笛,但周身气息深沉,武功定是极高的。他仅思考了一瞬,便认同了那人的话,收回了拔剑的手,转而向着那人身后的小二躬身说道:“我师兄喝醉了,非是本意为之,希望小兄弟不要放在心上。”言罢,又取了些铜钱递了过去。
那小二这才从惊恐之中缓过神来,但到底在这红尘酒家混迹多年,什么醉酒闹事的江湖中人没见过?如此这般便一甩粗巾,将那坛酒搁到了桌上,说道:“咱也不知道这位客官是受了什么打击,也知道什么都不问什么都不说才是规矩,掌柜的最讨厌借醉闹事,若是客官不想被掌柜的找人赶出去,就还是安分些好。”
这话说得有些冒犯,但他心里也知道是他们理亏,便也只是应着声。待到那小二离开后,他才对着那人歉声说道:“方才多谢这位道长出手相助,不知道长可否先放开我师兄?”
那人剑眉微挑,双眼眯成一条上扬的曲线,倒是露出了几分冷笑来,松了手,将他师兄推了出去。他赶忙伸手拉过师兄,这才拦住了师兄想要回击的姿态,他师兄酒气上头,满脸通红地挥舞着细剑,嚷道:“你跟我出去!就在外面,比一比!”
“魏师兄,我们此次离开前门主说过,不可行不义之事,更不可行有辱师门之举。”
这不轻不重的一句话倒是有几分威慑力,他师兄什么都不怕,倒是非常听门主的话,闻言只得恨恨地一跺脚,收剑归琴,坐下时还不忘用余光剜了那人一眼。那人倒是面无表情,只是把玩着手中玉笛,施施然落了座,对着他问道:“……你如何得知我是修道之人?”
“道长虽然未着道冠道袍,但是腰间坠着的玉佩确是出自纯阳之物。”
一语落,他敏锐地感觉到那人眼中一瞬而逝的寒意。
为何?莫不是他说得不对?可是这玉佩他确实认识,绝不会认错。还未等他回过味来,那人手中玉笛转了个圈,被拍到桌上,那人以手支头,敛声说道:“你认识李忘生?”
杀气。
毫不掩饰的杀气从那人周身释出,让他不由坐直了身子,手不自觉按在弦上,故作镇定地答道:“不识。只是认得这结穗手法。”
见到那人星眸中暗光流转,最后只是冷冷说道:“纯阳门人都不一定认得这玉佩,你一个长歌门弟子却认识,这事倒是有意思得很。”
言及师门,他师兄抢先开口说道:“你既知道长歌门,便也该知道长歌门素来与纯阳交好——”“我知道长歌门被誉为天下三大风雅之地,可不曾知道门下弟子也是会在酒坊里酗酒闹事之辈。”那人眸光冰冷,不过瞥了他师兄一眼,便让人深感入坠寒潭,这让他不免生疑,以这人的武学造诣若是出自纯阳门下,为何江湖上从未听过传闻?方才那人言语中又承认了这玉佩的来历,为何还会对他戒备深重、杀气外露?
不动声色收紧指尖,他心中暗暗将纯阳门下有名有姓的诸位一一念过,却始终找不到能跟眼前这人对得上号的人物,这才不得不收敛表情,斟酌说道:“还不知道长师从哪一位真人,若是将来有幸得见,也好感谢一番。”
“感谢?哼。”那人嘴角弯起一丝嘲弄笑意,倒是好脾气地回答了这个问题,“静虚子。”

纯阳静虚子何许人也,他不可能不知道。
景云年间重伤师祖叛逃纯阳,护送废帝李重茂离开中原远渡东瀛,而后从纯阳被除名,世人提及皆讳莫如深。听闻数年前创立刀宗重归中原,于昆仑玉虚峰养伤休整数年,世间鲜有对手,一时名声大噪,却又于数月前归隐卸任,踪迹全无。他虽然从未见过这位静虚子,但当年神策举兵远上华山围剿静虚一脉的事情还是素有耳闻的。倒不如说,正因为他身在长歌门,这些事情更应心知肚明。
是以当眼前这人坦言自己师从纯阳静虚子时,他马上抿直了唇,而后屏气敛声,勾弦淡笑道:“……久闻已故的李掌教明里暗中都在维护静虚一脉,如今听了道长所言方感确是如此。”
如果方才他言及玉佩那人的杀气只是释出了冰山一角,如今提到李忘生和静虚一脉旧事,这人的杀气便如同蛛网丝线般缠上了他的四肢,连带着他拨弦的手指都开始颤抖起来。他师兄也被这毫不掩饰的杀气震到,拧眉说道:“纯阳静虚一脉还有人在?不是在静虚大师兄身故后,多数都离山加入刀宗去了?”
“……仍是有不少弟子留在纯阳的。”他谨慎地瞧了那人一眼,答道。
那人仿佛没有心情与他们聊这些旧事,只是摆了摆手,沉声道:“若是想要与我叙旧,你们还不够资格。”
他师兄闻言便是神色不耐起来,酒也被这来回闹腾醒了大半,抱胸嘟囔道:“瞧着道长你也不过而立年岁,怎么行事作风如此狠厉,倒真不像清修之人。”
那人闻言竟露出了几分冷笑,收了那玉笛别在腰间,起身便是启了这酒坛红泥,豪饮几口说道:“我瞧你也不像风雅之人。”
最后他师兄魏丰还是听不得言语如刀,反而被那位道长拎着丢出了红尘酒家,他劝解了半天仍是无用,丢下数句狠话后便独自一人踩着轻功往码头去了,想来应是气不过独自回鲲鹏岛了。他只得向着那位道长赔不是,末了还留了自己的信物给到那人,只说若是以后有事可以持这个信物来长歌门寻他。

拜别了那位道长,杨撷光这才略略放松了始终紧绷的身子,心中思虑万千,竟第一次生出了想要与那人去信询问的念头。
可这念头不过方起,便被他掐灭了。
早就决定与那人分道扬镳了,如今他无论生死、无论作甚,都与那人毫无关系。虽说那人总会故作姿态写信与他,但都不过是做戏给别人看罢了。
“……纯阳静虚门下么?”
杨撷光抱着琴又忆起了那道子身影,玄衣黑袍,眼神冰冷,如何都无法与他印象中的纯阳道子相符,虽说紫虚真人在入门前曾与凌雪阁有旧,但也绝无方才那人那般寒意如霜,剑意铸身。再言,那人腰间所坠玉佩他若没有认错,不仅仅是出自纯阳这么简单,他曾在那位大人书房中凌雪阁众多日常汇报中见过这个东西的存在。
那是纯阳已故代执掌教李忘生的随身旧物。
眸光收敛,杨撷光回身望去,却发现那位道子竟也遥遥站在红尘酒家栏边向他看来,视线才对上,便能感觉到对方仍未消散的杀气。
“……当真是……有意思得很。”他不禁喃喃自语道。

*

谢云流进了门便发现李忘生已经起身,还未束发,只披了一件外披便端坐在案前写着什么,窝在肩上小憩的信鸽听到声响向他看来,眼睛骨碌碌转了一圈后便跳到了桌上,啄着茶杯中的水喝。
“师兄今日起得好早。”见了谢云流进来,李忘生停下手上动作,将搁在一旁的信笺递给了他,“万花谷那边送来的日常问询信笺。”
闻言,谢云流便接都不接,只在李忘生对面坐下,伸手倒茶,眼睛瞟了一旁啄水的信鸽,说道:“又是那个丫头写的吧?”
已然习惯了谢云流的这般反应,李忘生只是淡笑答道:“夙施主言及若是我们在东海能帮她寻得这几味药草,或许对博玉近日研究的丹药有所帮助。”
“她得改一改自己没大没小的态度。”谢云流看着那信鸽啄饱了水,挥着翅膀又轻巧地跳回李忘生的肩头,语气不由得多了几分不耐,“对长辈至少要有点敬畏之心。”
忆起了一些旧事,李忘生的笑意又深了几分,便又提笔继续写着回复的信笺,柔声道:“初次见面便对她拔剑相对的可是师兄你。”
一生只耽于一种情思系于一人,如何又算不得尽得所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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段小小 | 2024-11-4 10:00:12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五十一章 忍冬

那是李忘生醒来后初下山办的第一件事。
自乾元之疫开谷行医后,万花谷的所在也不再是江湖传闻,可也因为此番开谷导致了不可磨灭的伤痛,是以直至今日,万花谷昔日盛景三星望月仍未修复完毕,寻医问诊事宜暂时移至绝情谷内操办。
谢云流经由李忘生的转述方知当年李重茂曾亲上三星望月,从方宇轩手中抢到了《推背图》,连带着乾元之疫和炸毁三星望月之事皆是李重茂一手策划,大受震撼的同时又确感这便是那人素来行事作风。因而当他跟着李忘生行至万花谷谷内,远远看着三星望月的断壁残垣时,心中一时情绪难辨。
昔时他言其无辜,当属实无辜。如今他言其残忍,也确是残忍。
站在万里晴昼花海中,他突然忆起许多过往。昔年挚友低垂着乖顺眉眼,口中言及过往皆是痛苦折磨,皇权争斗的身不由己,得到后又失去的悔不当初,声声泣血,字字诛心。他为之动容,为之心悸,也曾为其不甘不平过,到了最终,却发现正是这些动容心悸不甘不平,让那人心魔深种,难以自拔。
食髓知味,不得所求,便会愈加渴望,这就是他们注定的结果么?
恍惚间,他好像听见他师弟在唤他。
“……师兄。”
回首时,他师弟就站在他身后,这绵延无尽的花海宛如星辰,晕染了他师弟素白的道袍,摇晃着点滴碎光。见到他望来的动作,他师弟淡笑着蹲了下来,指着身边的一朵不起眼的黄白小花说道:“师兄可曾听过有一味药草名为忍冬?”
“……医典药理非我所学。”他皱眉答道。
“忘生知晓。”他师弟只是微仰着头,笑容却仍挂在唇边,“忍冬,又称金银藤、鸳鸯藤、老翁须。”手指轻轻拨动那一小簇黄白色的花骨朵,他师弟的语气平淡又温柔,“适应力极强,无论多严苛的环境和土壤都能够生存,味甘性寒,有极高的入药效用。”
“……为何跟我说这些?”
“忘生只是在想,师兄和忘生,又或者说是这世间万千众生,皆如此花。自是——”“谁在那里!?”

突然接近的陌生气息让谢云流猛地警戒了起来,残雪随之出鞘,破空而去,直指那人喉间,惊得那人不由出声喊道:“我还要问你们是谁呢!为何会有外人在我们万花谷?”
一语出,李忘生马上变了脸色,赶紧拉住谢云流说道:“师兄,这是忘生此番要寻的万花谷中人。”
那人听了李忘生的话不免大惊,有些犹豫地开口道:“你是……李忘生?可我上次见你时……而且你不是……”
“忘生此番来访,便是要同谷施主和夙施主解释这件事的。”李忘生规矩地递了一个香囊过去,那人见了这香囊,眼中的戒备才算松了几分,斜着眼睛对着谢云流嚷道:“你没听见他说了他是来找我的,你的剑怎么还不收起来?就不怕我一时恼了,赶你们出去?”
谢云流可是很难得遇到这般敢对他大呼小叫的女子,闻言眉头愈加紧锁,悬在那人喉间的长剑更是纹丝不动,连开口时的语气都带着点威胁:“我师弟已自证身份,可你还没有,我们如何得知你就是那个我们要寻之人。”
那人似是没想到他会这么说,一时哑言,回过神后气得跳脚,从腰间卸下一个玉葫芦抛了过来。谢云流信手接过,翻来覆去仔细查看了半天,才在葫芦底部看到端正刻着的「玉虚」二字。交予李忘生再次确认后,谢云流这才收回残雪,负手身后,冷冷看着这个穿着紫黑短衫的小女孩。
“夙施主。”李忘生半蹲下身与之平视,将那玉葫芦递还给她,“不知谷施主可在谷内?”
“师父不在,进哥儿也不在,你若有事找他们的话可能要落空了。”上下打量了一番李忘生,那女孩竟展颜笑道,“修道原来是真的会成仙的么?你如今这模样可比从前顺眼多了,至少这里没有那么风烛明灭了。”说着便要伸手去摸李忘生的眼,可还没触到就被另一只手拦在了半空中。
“你师父没有教导过你,对长辈应当敬重持礼么?”
被谢云流临空一拦,那女孩手下一滞,语气一转,竟带着几分调笑之意:“怎么?这是你的私物么?别人连摸都摸不得了么?”
谢云流闻言眉头一挑,并不回答,也不让步。
那女孩提了一下背着的药篓,叉腰瞪着谢云流又道,“他病得只剩一口气的时候,还是我给他看的病,他全身上下哪里我没摸过,我夙芩给人看病素来是——”“夙施主。”也是不能再让这样的对话继续下去了,李忘生出声打断了她的话。
这位自称夙芩的女孩瞅着谢云流的脸色瞬息万变,只觉得心里痛快,便也收了声,看向李忘生问道:“师父不在,你又不是来找进哥儿的,那便是来找我了?”
“正是。”李忘生点了点头,恭谨答道。

李忘生来寻夙芩的理由很简单,正是向她求解而来。
待到回到谷之岚和夙芩住的药庐,李忘生这才将自己如今模样的缘由,以及同圣上交易之事向夙芩一一道尽,那看上去不过豆蔻年华的小女孩听得张口结舌,惊叹不已,末了还不忘意味深长地瞧了谢云流一眼,咂舌出声。
“原来你就是那位「大师兄」啊。”夙芩乖巧坐着,手上不住转着一支笔,巧笑倩兮,“从前只听生哥儿和进哥儿提过几次,他们两人说法各一,我还以为是个性情多变之人,如今见了才知道原来只是亲疏远近之分嘛。”
差不多也有点习惯这个小女孩说话没大没小的模样,谢云流闻言只是眸光收敛,冷哼出声,却不应话。夙芩见他这般反而愈加有了玩笑意思,手中转笔动作不停又开口说道:“你这脾性倒是至情至性,也就生哥儿忍得了你罢?生得这般模样武学功底又自负甚高,倒真是会让人幼时初见便耽误终生了。”
“夙施主。”
李忘生面色如常地摇了摇头,夙芩才算是收敛了些,不再同谢云流搭话,又往李忘生身侧坐近了几分,“你之所求我已知晓,只是这事恐怕在万花谷内无解,有两个地方需要去一趟才行。”
“何地?”
“东海蓬莱,以及长白山药宗。” 手中玉笔被她抛起,甩出的墨迹点开了一卷长卷,夙芩接过那玉笔便在这长卷中挥描了一番,而后长卷自然收拢,消失在空中,“药宗那边不急,你们先往蓬莱去吧。”
“也好。”李忘生颔首应道,又想到了什么,追问道,“夙施主言及祁师弟不在万花谷,可日前确是他该来万花谷复诊之日了呀?”
“进哥儿的事你就不用操心了,师父自会操心的。”拍了拍李忘生的手,夙芩语气似是在安慰他,“最差的情况不过就是重新做一个新的义手装上,反正我看他平时也不用那手。”
谢云流忍了半天,终于问出了心底疑惑:“……你说的「进哥儿」,莫不是祁进?”
夙芩闻言便蹙眉答道:“怎么?你不认识进哥儿?他的手不就是你斩断的么?”
一时之间竟不知道他师兄露出的这番古怪神情,是因为夙芩所言之事,还是因为夙芩对祁进的称谓了。
夙芩见谢云流这般模样,便看向李忘生问道:“怎么?你没跟他说过进哥儿的事?”说罢又忽然想到了什么,回首瞥了一眼谢云流,“莫不是你仍在执着让他偿命?不是说了仅取一臂便就作罢了么?你这人气量怎么如此小?”
话说到这份上,饶是李忘生再拦着,谢云流也忍不得直拍桌:“这与你有何关系?”
那边夙芩倒好,眉一挑,抿唇就笑,全然不怕谢云流的冷脸:“他和生哥儿都是我的病人,你却要同一位医者置气?你听好了,本来进哥儿根本不想治的,若不是他师父劝解,他都准备此生就这么过了。”
“……我说过了,我和祁进早已恩怨两清,他往后想要如何,皆与我无关。”
夙芩随即点头:“可不是么?这是纯阳门下的事宜,与你这个外人有何关系?”
这话方落,如冰坠地,啷当作响。

*

自从被祁进带回万花,夙芩才有了捡回一缕残魂的实感。
那些于暗无天日、深不见底的毒瘴谷底的记忆就仿佛旧书残卷——被虫啃食破碎,又被污水浸泡浸染——已是泛黄卷边,不忍再翻。
后来成为她师父的谷之岚将一支玉笔塞进她的手里,想要安抚她的恐惧,可自己的手却比她还要颤抖。
这世间为何会有这般的两个人?
她彼时并不明白。
待到从李忘生和曲云口中了解了他们的终末后,她更是郁结在心。
这世间为何会有这般的两个人。

直到谢云流的背影完全消失后,李忘生这才回首看向夙芩,加重语气说道:“夙施主何必出言相激,你亦知道祁师弟和师兄的过往。”
懒懒转着玉笔,夙芩面露不耐应道:“知道便要谅解?我见他也不是这么对你的。你这些年过得如何我还不知道么?”
李忘生双眸一紧,淡淡答道:“多言数穷,不如守中。师兄始终是师兄。”
“也就你会这么说。”夙芩见他这般模样,便又露出了不满神情,“我是不知道你们这些修道的一个两个都是怎么想的,偏偏要把简单的事情复杂化。当年之事裴师伯只言,这世上终是会有你想救却救不下的因果。你自烛龙殿归来,于睿请我和师父过去为你看顾时,我便同你说了,你非不听。当初就该让裴师伯去看顾你,经过他的一番洗礼,你是断无可能如今还在想着那些无果之事。”
说罢,夙芩似是仍不解气,起身将在红泥小炉上温着的药草茶取了来,给李忘生斟了满满一杯,摆出一副严肃模样伸出了手:“手给我。”
李忘生不解看来,但仍是顺从地递过手去。只见夙芩垂眸认真地为他切脉,眉头愈加紧锁:“你如今虽说魂归,但陈年旧伤根本没好,你真当我看不出来么?”
沉稳的面容上露出了一瞬的讶异,李忘生语气诚恳地答道:“我确实不知,属实没有隐瞒医者的心思。”
“你若就那么干干脆脆死了,也算好的。”夙芩歪着头想了想,又道,“如今只能说是一半一半,好自为之吧。”
“我知道了。”收回手,将那一杯满斟的苦茶一饮而尽,李忘生面上倒是没有什么表情,仍是那副淡然姿态,“本就不是忘生修得的道,如何都是能够接受的。”
夙芩闻言顿时生恼,语气也不免加重了几分:“你跟师父都是一个样,仿佛这世间就这么一个人、那么一件事,结果兜兜转转到了最后,不还是生离与死别?与其他旁人又有何区别?”
顿了顿,夙芩坐正了身子,手中玉笔敲了敲李忘生的手背,分明就是孩童模样的她却用着老者的语调对他说教道:“李忘生,你那些无望之念,我劝你还是趁早放弃吧。”
“天下之大……”垂下眼眸,李忘生低语声仿若耳语,“忘生也仅想为一人捧雪罢了。”

*

找到他师兄时,那人正站在他们遇到夙芩时的花海之上,墨色道袍被风吹起,抚过忍冬花丛,撩拨斑驳香意。
他站在十步之外,只看着那人背影出神。

如何不知他们之间缠绕过多,不是一时情衷便可尽数抹平的。或许真如夙芩所言一般,便是红叶难寄,便是尺素沉鱼。
思忖片刻,他方迟迟迈出步子,向那人靠近。那人突然遥遥出声问道:“你之前说,这是忍冬。那时你想对我说什么?”
脚步一滞,他才回想起之前被打断的话,不由得轻笑出声,答道:“医典药理也非忘生所长,不过是借他人所言罢了。”
那人偏了偏头,眼神似是看他又似是不在看他,一时之间他忽然有了片刻恍惚,仿佛回到往昔他与那人重逢时的情景,便是如此这般不远不近的距离,可他们都心知肚明,于心而言,已是山高海远。
“夙施主曾与忘生言说,忍冬最是韧性十足,即便是贫瘠岩壁,即便无水沙土,它都能够存活下来,可谓是最平凡又最纯粹的药草。”摇了摇头,他的声音平淡传来,“偏偏诸多医典言及它一蒂二花、花生二色,又赐予它万千姓名、柔情蜜意,可谓是千人千面,皆是愚痴。”
“……她小小年纪也敢说出这般话语。”
“夙施主并非外表所见这般年纪,此间有些复杂因由,是以她唤忘生和祁师弟都不似寻常万花弟子般恭谨。”端正笑容,客气姿态,他目光落在他师兄脚边的忍冬上,顿了顿,他才敢抬眸看去,那人的视线也遥遥望来,甫一对视便蹙紧了眉头。

到底是隔了数十年光阴,即便如今李忘生的模样似乎与他记忆中相差无二,他也知道内里的芯子或许早就不同了。哪怕是他自己,也与当年离开纯阳时相去甚远了。
他本无意思虑这些的,可总有人反复提醒他,他的师弟如今是纯阳掌教、是别人的师兄、是他们的旧友。
他在意么?他不在意的。
可偏偏所有人都觉得他在意的。
如今李忘生还要借他人的话来宽慰他,劝解他,就好像过往诸事真的会成为他们之间的死结般。
为何执着?他不明白。
再开口时已是换了语调,他也是许久不曾用过这般严厉的语气同他师弟言说了:“你到底想跟我说什么?”
“忘生想,世间万事万物本来就是如此平凡而纯粹,是有人赐予了其意义,其才生出了深意。或许它的本心不是如此,却被人误解成如此。一如——”“你若说话一直这般弯弯绕绕,如何让人明白?”
他师弟话未尽,便被他开口打断了,挥手间已是长剑出鞘踏剑而去。直接于剑上伸手揽过他师弟的腰往空中一带,残雪载着两人腾空而起,吓得他师弟抓紧了他的手臂。猎猎风声穿衣过袖,那人面色惊疑不定,让他一时难解。
“师兄莫不是误会了忘生所言?”
眼见着他师弟苦笑摇头,他便不耐开口说道:“若是你觉得我误会了你,那你现在便同我言说。如今,我会听你说完。”

只有一瞬。
那经过数十年的沉淀收敛已然变成习惯的恭谨面容出现松动姿态只有一瞬,而后又恢复成平日所见的淡然笑容。
他说,师兄的所念所想本心如此,经年流转,一如往昔。
不过是听惯了的说辞,可后半句却意外地没有以往那般拘礼克制了。
他又说,而忘生对师兄的所念所想,自始至终,唯尔一人。
一生只耽于一种情思系于一人,如何又算不得尽得所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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段小小 | 2024-11-4 10:00:29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五十二章 双佩

夙芩拜托的倒不是什么困难的东西,只一味「云来」确是难倒了李忘生。
在夙芩的来信里只提了这也只是存在于话本传闻中的东西,说法甚多,有谓之是细长如柱的金色石头,磨成粉末食之能够延年长寿,也有谓之是状似圆果的金色果实,吃了之后可以功力大增甚至可以长生不老。总之是一个只有流言从未有过实物的神奇东西,多年来传来传去唯一相同的只有它的名字,便是「云来」。
李忘生对于这些事情了解不多,如今更是毫无办法,只得面露难色抬眸看向谢云流。谢云流把玩着手中玉笛,笛尾有一下没一下地敲着手心,方答道:“恐怕只能问过方乾才能得知了。”
“方老门主如今正在闭关,我们贸然拜访恐怕会引来方小门主不快。”
“方子游我与他有过数面之交,只是不是如今模样……”略沉吟,谢云流忽然想到了什么,扯出一丝笑容来,“师弟如今还有没有兴趣陪我……打擂去?”

谢云流所言正是如今正在鲲鹏岛举行的东海霸王擂,自方乾彼时开海广发英雄帖召集群雄逐鹿至今,方子游倒是把这场盛事延续了下来,算起来今年这届已然是复开霸王擂后的第五届了。
既然是由蓬莱方家牵头举办的,方子游势必会在现场现身,谢云流需要的也不过就是这一面之缘。只是他们两个都不便以真实身份参战,即便是想要化名代表纯阳出战,也不太合适。思前想后,谢云流突然想到了一个人。
“我晨间遇到了两个长歌门弟子。”一想到那个似是所知甚多的杨撷光,谢云流就不禁皱眉,取了那人交予他的玉佩,谢云流言语中带着几分戒备对李忘生说道,“这是其中一人交予我的信物,说若是我有事寻他可持此物拜门。我听他们言语中似是提及本次霸王擂上的战局,想来应是参战之人。”
不想李忘生见了这信物脸色大变,急忙接了过去翻来覆去仔细查看了一番,眉头愈加紧锁。谢云流不免问道:“怎么了?这人莫不是你的旧识?”
“不是。”李忘生掂着这玉佩又用力捏了捏,这才叹气答道,“这是忘生的玉佩。”
这下震惊的便是谢云流了。他连忙取下自己腰间坠着的玉佩,与杨撷光交予他的对比了一番,才发现结穗的手法以及玉料皆是同出一门,确是李忘生平日在用的东西。
“……他为何会有你的玉佩?”
这个问题李忘生回答不出来。他的旧物皆在他身故后尽数焚毁了,这是他郑重交待给于睿的事情,他师妹做事素来谨慎周全,定是不会有所遗漏的,那便只能是他身故前便到了那人手上才对。
思忖半天,李忘生只得不甚确定地回答道:“这块玉佩和师兄如今拿着的那块本是出自同一块籽料,是圣上御赐之物。经由师父之手得两块玉料,忘生分别打了穗子结上,师兄那枚是昔年忘生下山时赠予苏施主的,而这枚……”他师弟的叙述迟疑了一瞬,被谢云流捕捉到让他不悦的气息,“这枚应由师父赠予了师妹才对。”

于睿,纯阳清虚真人。
谢云流对她的印象仅停留在「师父收下的四弟子」「聪颖过人举世无双」,再有的,皆是李忘生同他言说的诸事尔尔。如今牵扯进了这枚玉佩的旧主新主之事中,倒让这人朦胧的形象变得愈加可疑起来。
“……她与长歌门门下有交集?”
“据忘生所知,应当是没有的。”李忘生坦言,言语中难免带上了维护之情,“师妹久居山中,即便是外出远游也多是往西行至大漠,倒是没有听说与长歌门杨家有所相交。”
“这就奇怪了。为何她的玉佩会在这位长歌门弟子手中,而且由他作为自己的信物交到了我的手上。方才还未能与你细说这人,他分明就——”眸光一冷,谢云流隐有杀意泛起,“认得你以及你随身玉佩,却还故意将这玉佩交给我,这若不是挑衅,便是有意引你我相见。”
未曾想到事情一时变得有些复杂,李忘生按着头苦笑道:“本来师兄也想要借他与方小门主一会,如今倒是人家先有了相交之心。”
“我可不觉得他想与我相交。”玉笛在手中转了个圈,谢云流思及晨间诸事,只觉得这东海看似和平繁华的盛景之下,应是暗流涌动,“恐怕,是想要与纯阳相交。”

*

放走了信鸽,他将这今日所遇在心中仔细回想了一番,仍觉得思绪混乱难平,不自觉地捻起一枚棋子在手心摩挲着。不想神游不过片刻,便有悠悠笛声传来,丝音敲竹,如水绵长婉转,击磬碎玉冷冷,闻之只觉四面埋伏,不免让人苦笑出声。
晨间便见了那人拿着玉笛,想来也只有那人会在此时这般“盛情相约”了。捏了捏手中捻的白子,他垂眸看着棋盘上的这副残局,无声摇头笑着将这枚白子落了下来,将这步死棋转危为安。
若是一个擅长下棋的人就好了,这种自己同自己下棋的日子也差不多该结束了。
他在心里这么想着,推门而出。

循声而至的是陡峭山岩旁的一个八角亭子,杨撷光远远就看到玄衣道子站在亭中吹笛,身边坐着的是一位白衣道子。二人皆是银冠玉簪,衣饰装扮制式相似却不尽相同,许是师出同门的师兄弟,亦或是……一对道侣。
他如此荒诞惊世地想着,竟也不觉得自己所思有误。
临近亭子,那笛声骤然转停,那玄衣道子回身望来,仍是那副难掩杀意的戒备神情,倒是他身边的那位白衣道子瞧着有些眼熟。尤其当他垂眉淡然开口说话时,更让他觉得这人似是在哪见过。
“晨间师兄得了杨施主的玉佩信物,正好确有一事难解,便只得如此相邀,望杨施主不要介怀。”
杨撷光未负琴,自然也未带剑,若是这两人对他出手,还真是件麻烦事。于是他敛去所有表情,恭谨躬身对着那白衣道子行礼道:“既然两位道长在此,想必是有事相求,只是还不知两位道长如何称呼?”
那白衣道子似是露出些许为难神情,玄衣道子倒是毫不掩饰直接开口说道:“你晨间不是问过了,我也答了。我就是静虚子谢云流。”
呼吸一滞,杨撷光闻言心中已是惊疑难平,迅速看向那位白衣道子,却见那道子面色不改只是敛声坐在一旁,似是无意开口说话。
这世间能够称呼纯阳昔年大师兄静虚子为师兄的人虽然千千万,但能够与他如此相偕同行的可不多。
更有趣的是,一个已经死了,而另一个,也已和他割袍断义。
未及杨撷光作答,那位自称谢云流的玄衣道子掸衣坐下,伸手取茶说道:“怎么?你既是长歌门门下,想来与朝廷中人纠葛甚深,既是已知我创立刀宗回到中原,想必对于我的行踪更是了然于胸,难道凌雪阁没有跟你说过我的事情么?”
一时心中已有各种可能流转而过,杨撷光揣着手站在亭外,目光从白衣道子转到了玄衣道子身上,最终只是遥遥一拜,答道:“不是每个长歌门门下都志在朝堂,朝菓便是那个燕雀之志的人。”如此,才算进了亭子,在那白衣道子对面坐下,“两位道长所求为何?可有朝菓能够帮上忙的事情么?”

谢云流所求倒是简单,只是杨撷光也言及,前几日的霸王擂方子游皆未现身,明日也只是八强之争,恐怕也是见不到的。那白衣道子闻言只是略点头,看向谢云流说道:“即便如此,师兄也应是想要一试的罢?”
“怎么?你不打算陪我去么?”
白衣道子笑道:“师兄与方小门主有旧,我也有在意的地方想去看看。”
“也好。”谢云流瞥了一眼垂手不语的杨撷光,又道,“我也不想同他解释太多复杂的事情。”
如此,便是诸事已定。未等杨撷光道别,那白衣道子竟先行起身,礼数周全地一躬身便离去了,只留下谢云流捏着那柄玉笛眼神凌厉地看着他,直看得他不禁握拳,暗自叹气。果不其然,谢云流冷冷开口道:“你为何要帮我们?”
所以,是在怀疑他的动机了。
杨撷光心中明白,自己这般行事确实容易招来猜忌,斟酌片刻后才道:“长歌门与纯阳素来交好,即便与各位真人未有深交,但门中不少人都对纯阳的真人们敬仰有加。既然静虚真人有所求,朝菓自然不会置身事外。”顿了顿,又惊觉这话似乎说得不对,还未开口补救,便被谢云流接过话去:“世人皆知我与纯阳早已恩义两断,如今,可没有人承认我是纯阳门下真人。”
当真是……大意了。
如今自己无琴剑傍身,谢云流想要杀他恐怕只在一念之间,而对方也确实毫不掩饰地释放出了杀意。看来这种点到为止的坦诚,在谢云流这边并不能得到认可。
杨撷光只得向这位静虚子再多释放出些许诚意:“静虚真人为何不问,朝菓为什么不质疑您的身份?毕竟世人皆知,静虚真人如今应是古稀之年,而非道长这副而立之姿。”
“……说来听听。”
谢云流好整以暇地放松身子,一副似是饶有兴致的模样,可看来的眼神依旧冰冷。随着他的动作,杨撷光的目光自然而然落在他腰间坠着的玉佩上,离得近了方才确认,可愈是确认愈是不解,只得开口说道:“朝菓这枚玉佩与道长身上带着的这枚原是一对,皆是由玄宗圣上赠予……”顿了顿,杨撷光眸光一敛,语气沉了几分,“昔日的纯阳真人,如今的山石道人。”

离了那八角亭子,李忘生便是运了轻功而起,往这鲲鹏岛的至高处而去。方才落地,便见到那抹殷红身影遥立树顶在等着他,红衣玄甲,身形板正而高挑,指节处皆是寒光。待他走近,那人足尖轻踏一跃而下,施施然落在他面前,双手抱胸说道:“玉虚真人如今模样倒是让人不自觉放松警惕。”
李忘生淡笑答道:“姬台首何时都不会放松警惕的。”
闻言,站在这位白衣道子面前的蒙面男子浑身绷紧,语气生冷答道:“自是因为我不敢。”眼睛微眯,又道,“不知天高地厚的人,这世上只有一个就够了。”
一生只耽于一种情思系于一人,如何又算不得尽得所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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段小小 | 2024-11-4 10:00:46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五十三章 暮雨

夏至方过,空气中仍弥漫着一股闷热潮湿感,愈是临港愈是湿热难耐,是以当李忘生推门入室时,正好看到他师兄大开衣领坦胸歪坐在椅子上,手里拈着玉石棋子似在沉思。也不是第一次见到他师兄这副不羁模样,李忘生回身掩上了门,便走到他对面坐下,从棋盒里摸出一枚棋子:“师兄是想与忘生手谈一局?”
身形未动,倒是眼底的碎光潋滟了一瞬,谢云流将那枚棋子丢回了棋盒,托头笑道:“不想手谈,想谈别的。”
也是磨砺过了一阵子,如此发言已是不会让他有所动摇,李忘生面色如常落下一子:“杨施主同师兄交换了什么?”
“不如我们先谈点别的,我再说予你听。”
正说着话,手就已经攀了上来,顺着他师弟落子的动作将整只手包在掌心。李忘生的手指如同幼时少时握过的几乎无差,触时微凉,虎口落茧,食指的指腹较其他略厚,是他常年执棋握笔所致。
可惜的是,他师弟如今没有幼时少时那么好哄了。
“他能够交换的,无非就是师父的事情罢。”李忘生目光落在两人相握的手上,又转到了一旁,“自玄宗起便有宫人……亦或是凌雪阁中人,或明或暗,或威胁或伺机,都在注视着纯阳,都认为忘生定是藏了长生不老仙丹。他既是长歌门门下,自是知晓这些事情的。”
“他确实知道师父得道仙游的事情,因此干脆地接受了我的说词。只是他又说了一件有意思的事情。”
“什么?”李忘生问了之后才回过神来,笑道,“莫不是关于师妹的事情?”
“嗯。”谢云流含糊不清地应着,微蹙眉头似是在思考着什么,“他说,那枚玉佩是于睿送给他父亲的,而后在他离家时被他带走了。”抬眸看向李忘生,谢云流追问道,“你之前同我说,于睿与长歌门门下并无相交,为何又会将玉佩赠予朝廷官员?”
闻言李忘生并未马上回答,只是面色如常地摇了摇头,说道:“师妹行事从来稳妥,忘生相信她一定有自己的考虑。若说真要有谁与师妹认识,那也只能是圣上召见时了。”

纯阳门下真人接受圣上召见本来就不算什么稀奇事情,就他李忘生而言,一年间就免不了大小节日庆典受诏入宫。
于睿自然也在其中。
而且对于那些朝廷官员来说,相比起代执掌教李忘生,同于睿相交就显得没那么姿态刻意了。只是李忘生依稀记得于睿从未同他谈及过哪位朝中好友,再者他的师妹素来清高,能够入她眼的人本就不多,能让她赠予礼物的人就更是屈指可数。
“这玉佩昔年师父交予师妹时便说过,她不是这玉佩的所持之人,若是哪日想要寻求脱身之法,或可用其做解。”李忘生沉思道,“或许师妹她便是遇到了这般为难的情境,才会将这玉佩转赠他人罢。”
谢云流闻言顿时抱胸不屑道:“还能是什么情境?多半就是拿去打发那些想要同纯阳结交的走狗罢了。所以你委曲求全这么多年又有什么用?”
这话恐怕也就他师兄说得了了。
李忘生垂眸道:“自是有其意义所在。”忽然又似回忆起了什么淡笑道,“祁师弟当年便也是奉命潜入纯阳求药不得,反而被师父劝解得收入门下。”
“若我在,定会当场斩了他。”兴致全被这话破坏了,谢云流沉着脸起身,俯身去搂李忘生的腰,引来李忘生下意识伸手要拦,却被他落在耳畔的低语震住了,“朝廷鹰犬一直在监视你,是么?”
手堪堪搭在谢云流手臂上,收也不是,推也不是,只好僵在那里,轻声应道:“姬台首只是奉命行事。”
“哼,好一个奉命行事。”搂着腰的手又紧了紧,人便又往他怀里送了几分,“若是想看便让他好好看看。”
迅速明白这句话是什么意思,李忘生猛地抬头看向谢云流,拒绝的话还没说出口便被那人尽数吞下。
“师——”“我从不自持。”
便是愈退愈进,直到桌上棋盘被一袖扫下,玉石棋子坠了一地清脆作响,而后银冠落地。

*

杨撷光按照约定来到红尘酒家时,正好遇到昨日见过的那位白衣道子在同袁掌柜说话。
袁知春端着长杆烟枪媚眼生香地笑着,而后便用烟杆敲了敲一旁的柜面,马上便有跑堂小厮应声往酒窖去了,待到杨撷光沿着长阶走到高台上时,那小厮已是取了一壶「百味生」捧到那道子面前,交到了他手上。
“这位道长见多识广,不知可否懂得推演卜卦之法?”袁知春巧笑道。
杨撷光闻言也是眉角一挑,起了兴致。
那白衣道子拒绝得倒是委婉:“这并非贫道所长,恐怕要让袁施主失望了。倒是贫道的旧友尤擅此道,只可惜他的宗门久不入世,如今亦是踪迹难寻了。”
袁知春倒也不纠缠,闻言便只是笑笑,又寒暄了几句便离开了。她方走,原本站在她身后的杨撷光便同那白衣道子正面对上了,视线相交不过一瞬,那道子便是遥遥点了点头,开口道:“杨施主。”
杨撷光跟着那道子一路向着红尘酒家临海的别馆行去,离得近了,就不免想要仔细打量起这个人。
仍是一身素色道袍,长发规矩束于冠中,垂发半湿落在肩上,眉眼素净不笑自威,让人见了只觉得应是一位清心寡欲、无念无想的清修道子,唯有隐于额发下的那一点朱砂让他生出了几分烟火气。说话行事都格外进退有度,若不是看上去未及而立之貌,都让人以为是哪里的一宗之主了。只是从未听闻纯阳真人仙游之后还收过哪位徒弟,又是如何跟谢云流师兄弟相称结伴在此的?
杨撷光心中难解,思来想去,方觉得此人或许是昔日谢云流重返中原时所认的师弟,都说当年纯阳门下不少静虚弟子转投刀宗,也许便是那时的机缘罢。如此想着便愈加觉得合理起来,看向那人的眼神也愈加慎重。
只是未及想到,那谢云流离了纯阳反而成全了自己的道,若是昔日诸事皆未发生,如今又将如何?
这么想着,杨撷光一面感慨着这或许就是道家所谓的「大道无常」,一面又念及已逝的纯阳李掌教,愈加觉得这对昔年师兄弟如今的结局同自己与「那人」一般,或许这就是道不同不相为谋罢。

*

方子游从早上起来时便觉得今日不吉。
就算他根本不通那些摸骨看相、推演算卦之事,也总有一种异常不安之感压在心头,以至于他晨间议事时不免得多叹了几口气,被站在一旁的方暮雨留意道:“如今还有什么事能让小公子忧心的?”
方子游循声望向站在他左手近侧的这位玉面公子,抿唇不语。
金冠白衣,面若美玉,执扇的手腕上缠了一条赤色琉璃手串。那琉璃手串色泽极好,通透清亮,毫无杂色,松松垮垮绕了三圈,随着他手上的动作起起落落,光华流动。
若要仔细追究起这人的身世,他恐怕并不能算是方家人。然而方家本家关系复杂,自谢采之乱后更是对他伯祖父方乾怨怼深重,自方子游从伯祖父手中承下蓬莱之后,本家长老便也祭出了一个号称是从中原寻回的「方氏遗孤」来。
这个遗孤正是如今被本家记入族谱,成为他名义上弟弟的方暮雨。
方暮雨认祖归宗不过一年有余,便已在本家长老明里暗里协助下,大有接管蓬莱诸多要事之势。只不过说到底,这蓬莱掌门如今还是他方子游。
“鲲鹏岛的海上霸王擂战事已至八强,之前几场比试小公子皆未出席,今日可是要去?”
方子游闻言不禁拧眉扶额,叹息不止:“蔷薇列岛那边最近又有海寇来犯,洞天福地岛那边前几日又有商贸纷争,近来诸事不断,实在是分身乏术……”
方暮雨摇扇不语,嘴角挂着一抹若有似无的笑意,方子游见他如此才惊觉自己失言,生硬地把本来想说的话咽了下去,转了个语调说道:“……但也不是不能去看看。”
“小公子当年手持流采剑在霸王擂上一路挺进决赛的风采,可是让人历久难忘啊。”
听了这句不咸不淡的点评,方子游心里不由腹诽:彼时你方暮雨还未入册归岛,哪来的「历久难忘」?但话出口时已是敛了情绪,板正答道:“听闻今年长歌门门下魏丰是夺魁热门,今日可是他出战?”
“是的。”方暮雨颔首应道,“今日应是他与少林的渡悔大师对上。”
“……那便去看看罢。”方子游应道。

*

鲲鹏岛,地处东海北部,海岛整体呈半月牙状,岛中央有一条巨大的海沟裂缝,两旁海水倾斜而下形成了壮观的海底瀑布。而在海底瀑布旁耸起的死火山便是整座小岛的至高点,也正是海上霸王擂的主会场。
虽说历来霸王擂并不限制到场观战侠士的身份,无论你是出自名门正派亦或是无门无派,皆可进入外围观战区自行观摩赛事,但想要进入内场就必须得是出战者或相关随行人士了。因而杨撷光早些时候便将长歌门门下统一装束送了过来,只是谢云流说什么都不肯戴纱帽,最后只取了木簪简单挽了个文士的发髻。
如今谢云流斜靠在围栏上冷眼扫了一眼台上站着的二人,手指有一下没一下得点在腰间长刀的护手上,眼风从围观众人身上一一掠过。只见杨撷光和一众长歌门门人抱琴立于不远处,统一制式的天青色长衫被阳光映出斑驳碎光,引来不少人侧目。
颤弦声起,随之又是连接不断的清冷琴声,谢云流随即拧眉望去,果然是昨日见过的那位长歌门弟子魏丰。
因着一些因由,李忘生对于长歌门的武学心法甚是了解,是以同谢云流提及过长歌门门下皆以琴音化出有形琴弦主攻,辅以琴中剑近身,尤其需要防备的是一曲「平沙落雁」,能够通过音律控制人心,使人困于幻境之中。
只是……李忘生同他提起这些事情时言辞闪烁,似是有事瞒他。
他深知他师弟性子,若是连他都不肯告知,那这件事必定不是什么好事。思及此,谢云流不禁皱眉。李忘生的性子说好听点便是周全有度、隐忍淡泊,说难听点……哼。
心中不免有了些许烦躁情绪,谢云流握紧了腰间坠着的玉佩。弃剑改刀,自立门派,前尘诉尽,如今两厢成全,彼此得道,他又如何会舍?
谢云流正陷于思虑万千中,忽然一阵喧哗声起,纷乱的思绪被拉回了几分,抬眸看去,果然是方子游带着一众蓬莱门人现身霸王擂现场了。

*

李忘生行至约定地点时,姬别情早就候在那里,一旁向他汇报着什么的凌雪阁弟子见了李忘生便自觉噤声,得了指示便隐去身形离开了。
“他竟同意你协助圣上?”姬别情冷冷说道,目光一瞬不瞬盯着李忘生,“还是说,你们做了什么交易?”
“贫道与师兄之间不谈利益,更无交换。”李忘生淡笑道,眸子里却看不出任何情绪。
“……我是否可以理解为,你并没有告诉他你此行目的。”
“求药亦是贫道此行目的。”
姬别情眸光一紧,沉声说道:“只要不影响到我的任务,我便不会对他出手。”
李忘生垂眸不语,片刻才答道:“姬台首应知,师兄是圣上亲口承认了的纯阳静虚真人,尽管因着贫道的缘故隐于世情之下,但也定不会是凌雪阁的目标。”
冷笑出声,姬别情走近了几步,微眯着眼睛看着李忘生,敛声道:“我还是第一次见到玉虚真人出言威胁。进哥儿盛赞真人清修寡欲、从来端正,多年来也仅与一人纠葛甚多、关系匪浅。我此前只道不过是利益使然,如今算是见识了。”顿了顿,压低声音又道,“海寇又犯,商船被袭,真人如何看?”
李忘生心中一顿,蹙眉问道:“可有查明对方身份?”
“……皆称海龙会余孽。”
李忘生沉思片刻,不解道:“当初方老门主借谢采之手,不是已将海龙会各大长老及余党全部除尽了?为何还会有余孽在此时再兴风云?莫不是打着海龙会名号的别人?”
“那真人认为会是哪方势力呢?”姬别情问道,“还是真人觉得,此次东海异动并不是谢采一众所为?”
试探,和怀疑。
李忘生敏锐地感觉到姬别情话中所含情绪,几乎毫不掩饰就摆在自己面前,看来这位凌雪阁吴钩台台首对他的信任甚是寥寥。
又或者,圣上本身对于他的信任也很有限。
轻叹一口气,李忘生双手交叠沉声答道:“……圣上所求如何,贫道便如何看。”
退了半步离开李忘生身畔,姬别情抱胸说道:“那便请真人同我一道去看看罢。”
一生只耽于一种情思系于一人,如何又算不得尽得所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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