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背景] 【授权转载/完结】重生之我成了三代弟子(LOF小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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冷落江山 | 2025-2-5 22:02:23 | 显示全部楼层
(五十一)

“我听说万花谷离经弟子有一终极招数,名唤扁鹊三连——谢宗主,可是真有其事?”

温蘅收回手来,正色道。

康沧鸾发出一声不符合她外在形象的爆笑,现场紧张气氛一扫而空。

温蘅叹口气,又说:“我认为还是蛊的问题,子蛊在离开母蛊之后,似乎是靠吸食中蛊者的气血维生,我怀疑离母蛊越远,吸食得越狠。”

“也就是说,我要跟妙应真人说,把这问题给改掉?”

医宗宗主拂袖而起:“治不了,等死吧,告辞。”

康宇云扑过去抱住她按下来:“阿姨你别这样,你这样就太看得起我娘那个墨了。”

康沧鸾敲胡说八道的崽子的头:“放开你温阿姨,让她去配副药来,等船靠了岸,你就给你舅舅收拾行装,让他滚回万花谷去找妙应真人把蛊取了。”

“不至于,等事了我再回去也不迟。”

“真要了,你还是把刀宗迁过来,这么多岛,找不出个山明水秀的?鹦鹉都养得,自然也养得海雕。”

温蘅带着康宇云出去配药,谢云流看她们背影消失在门外,想想,还是摇头:“瞿塘峡位置不错。”

“离李忘生近是吧?但离李忘生越近你就越摆不了‘天下皆敌能奈我何’的谱。”

“现在的刀宗,本也不是曾经的刀宗。”

“现在是什么刀?”

“忍字头上一把刀?”刀宗宗主扬扬眉,“但纯阳是国教,这把刀不悬在我头上,也会在李忘生头上。一个人没多少心血可以消耗,既然前途未卜,甚至终归乱世,还太平时,就能省则省吧。”

“我还以为你和李忘生交恶,总有一部分原因是你觉得他处事无端?”

“阿姐,我和忘生的情况,跟你和姐夫真的不一样——我们远没有到你们这种道不同不相为谋的地步。”

“一直如此?”

“一直如此。”

“懂了,”康沧鸾一拍矮几,“都是单方面折腾,自己放下就万事大吉了——我们可真是异父异母的亲姐弟啊。”

康宇云敲敲门,在康沧鸾说“进来”后探进头来:“阿娘,舅舅,我看见陆遥峰陆师兄了——在海滩上等我们的船呢。”



陆遥峰越来越像陆危楼,唯一不像的可能是事业心,至今值得称道的武功除了神行千里,就是离经易道和补天诀,硬是没把近在咫尺的卡卢比的焚影圣诀学到手。陆危楼倘若域外有知,必定扼腕叹息。

但即使精通神行千里,他这回也跑得脸色发白,在海滩上等到谢云流掠至面前,那张脸还是窗纸一样白。

因为他实在是一只各地流窜的猫,为给于睿叶芷青练红洗康宇云谷之岚杨珏等人来回跑腿,连长歌门的门向哪边开都知道了,所以就连谢云流都很难直接判断他的来路:“你这是从哪来?”

“从……纯阳哇,”陆遥峰一开口,身子就一晃,被谢云流伸手撑住,输入真气理顺他体内气脉后才又开始叽里呱啦:“哎呀,不是刀宗弟子门中大比吗,我也不知道我能不能参加,想了好久,还是不确定,那我就跑去纯阳,问师父的意见,师父说当然可以,我本来就要走了,结果被三师叔和大师兄大师姐叫住了,说是高公公不知怎么地又送了封信来,只知道是约师父见面,究竟信里写了什么谁也不知道,但看师父脸色,不像是什么好话,四师叔偏偏又应邀带着卡卢比师兄去扬州了,都找不到人问计,就让我来找师伯回去,我先跑回瞿塘峡,想问祁师兄您在哪,正好碰到了大师嫂,他说您这会该在溟海康掌门这,所以我就赶紧过来了。”

“你什么时候去的纯阳,高力士约你师父见面,约的又是哪天?”

“我昨天去的纯阳,约的日子应该就这两天吧,”陆遥峰一回想,立刻暴露了域外来猫的非我族类血统,脸上又发了白,“说的是什么天干地支的日子,我真没记住……”

话音未落,谢云流撑住他的那只手就把他向康沧鸾的方向推去,刀宗宗主的脸色也变得难看起来,口气倒还挺礼貌:“阿姐,麻烦照顾我这师侄几日,待恢复了,让他自回刀宗——我先回纯阳宫看看。”

“放心,我们这儿都挺喜欢这只猫的,”康沧鸾大包大揽地,等谢云流人影消失,便曲指往陆遥峰背后的琴上一弹,“你怎么来回奔波着还背张琴?”

“拳不离手,曲不离口,一天不弹手就生了——长歌门的师兄这么教导我的。”

康沧鸾叹气,大有“你们纯阳这一次生物多样性也太多了点”的感慨在里面,不多时,他们还没行出十余步,来自刀宗的又一样生物——信鸽——扑剌剌落在她肩头,带来的那卷细纸上落的是祁进那笔想伪造都有一定难度的字体,内容倒是简洁明了:“师父:鱼钓到了,人质放回,浪三归的腿没断。祁进上。”



高力士这次的约见换了个地界,仍是他的宅子,只少了个卢长亭,李忘生臂挽拂尘一路走来,只感觉四下里影影绰绰,无数埋伏,实在不知道这位凌雪阁内阁阁主得到了何等要紧情报,要如此大动干戈。

“玉虚真人,”高力士却爽快,两人见过礼坐下,他给各人面前斟了杯酒,便问,“真人此前曾对咱家言道,纯阳行事只为江山社稷、黎民百姓,绝无半点私心,可是真的?”

“千真万确。”

“咱家信得过玉虚真人,但真人能保纯阳宫上下皆为一心吗?”

“公公何出此言?纯阳宫上下自然一心一意。”

“华山之上,咱家倒也是信的,但静虚真人的刀宗,玉虚真人也能为其作保吗?”

“师兄处,贫道自然敢保。只不知高公公这么问,究竟什么意思?”

玉虚子脸色未变,语气也平缓,但高力士面上已有一些细碎的针砭感,似是因为看过来的那双眼睛,可分明它们乌黑安静,尚有几分像孩子的眼,并没藏得有灼人的火光和剑芒——也许正因如此,李忘生在圣人看来,是更合适的国教掌门,其人也如玉,其语也温和,纯阳宫在他治下,一团和气、可堪把玩得多。

“玉虚真人还不知道吗?”高力士假惺惺地问道,“静虚真人的刀宗,可和沿海侵扰不休的倭寇,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关系哪!”

“却也听了些流言,但都不足一哂,高公公何许人也,怎么也会信这些胡话?”

“玉虚真人瞧不起流言吗?岂不闻:空穴来风,未必无因。”

玉虚子点头道:“我也听过一句话: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是不是欲加之罪,只怕玉虚真人心里头也不能肯定吧?令师兄不法之事做过多少?他两世为人,就真的不记得当年惶惶然如丧家之犬,被逼走东瀛之事?我还听说,此番静虚真人出走,是真人的手笔,试药,还是什么的?但时间凑巧得很啊——真人若觉得令师兄可劝、可谏,又怎会出此下策呢?”

“高公公,我可以性命担保,师兄绝非公公所想之人。他出走一事,实在是我的过错,当时从家师存书中见到一方,突然心血来潮,回想起来真正可笑,至于时间?真的就是公公说的那两个字,凑巧而已。难道公公就为这凑巧,要定我等罪名?”

“不敢,咱家只是想到一句话:君子报仇,十年不晚。实在有些不寒而栗。再说,玉虚真人想要作定大事,枰上岂能容下会自作主张的棋子?”

李忘生左手拢在右袖里,掌心中已经捏了一把冷汗,面上却还带着微笑。“什么‘大事’?高公公今日莫非定要陷纯阳于不忠?既然如此,贫道这便返回纯阳,静待天使降罪。”

“岂敢,玉虚真人对圣人的一片赤心,天日可表,咱家手心里好几次都替真人捏着一把汗呢,真人治下的纯阳若是不忠,其他唯知好勇斗狠、以武乱法的门派更是可杀了。其实以咱家看,刀宗的刀主们不也都是真人看大的么?真人虽说是师叔,但也传道授业,比之师父也不差什么,只怕以真人的耐心,他们得益于真人的部分还更多些呢?”

“高公公,我师兄的脾气确实……”李忘生辩白的心神还未乱,窗外飘进来的声音却先乱,被习习凉风带入帘中的本只是活水的汩汩声和草虫的鸣唱,忽然竟混入乱糟糟惊喝:“谁!有——有人闯——快保——在——”那些说不清出自几条喉咙的声音有好几声出口即断,后一声又比前一声离得近不少,这些凌雪阁的好手只怕刚和对手打了个照面就被一剑封喉。

玉虚子脸色一变,不及看高力士脸色,闪身到窗边,撩起竹帘向外望去,月色极明亮,他能清楚看见那身熟悉的黑衣和黑色横刀。

怎么会?

离这座小楼越近,埋伏的凌雪阁杀手手段越高超,链刃终于来得及发出,李忘生神思尚未定,谢云流的右手便已握上刀柄,一痕亮从夜一样沉的黑色里翻出,顷刻之间就会化成夺人性命的闪电。

“师兄住手!”玉虚子厉声喝道,谢云流不能在这里杀人,正如他不能在……

他想不下去了,停住抽刀的手的谢云流抬头看向他,身前身后都是闪着寒光呼啸袭来的链刃。

镇山河。目眦欲裂的玉虚子掐诀起玄剑,身后寒风堪堪袭到背心,但他不管不顾,直到亲眼看到那片光幕弹开所有链刃,才发出一声嘶哑的笑,抬手抚上胸口。

可竟不疼,喉中也没有血腥反上来,模糊了他看向那边镇山河的视线的似乎也不只是泪水,而是另一片包围了他的光幕。

“师兄你怎么……”当谢云流趁着其他人震惊,突破了最后一层防范,跃进窗来搂住他腰后,李忘生又咳又笑到要掉眼泪,“……你怎么……可以拿刀下镇山河……师父……师父会被你气死!”

“师父气不气待会再说,我先想知道高公公到底有什么打算。”

高力士又坐回了原位,仿佛方才什么事情也没发生,含笑道:“咱家只是请玉虚真人来饮酒赏月,这是圣人赐的佳酿,咱家觉得,也唯有玉虚真人配饮此酒了。”

李忘生迎着谢云流疑问的目光点头,他突然觉得疲惫,心里知道不应该,但难以自制,只想尽快把今夜来个收尾,后续如何,先顾不得了。

谢云流的目光收走了,随即搂着他的手也放开,改去持起本在他面前的那只酒杯,朝高力士一举:“高公公,你又忘了我师弟不会饮酒,这杯酒我代他干了。”他脚才一动,那边已经酒到杯干,谢云流丢下空杯又回来搂住他的腰,刀往背后一甩,又笑道:“高公公,纯阳还有堂晚课要掌门去上,我把人带走了,不劳远送。”



长安城早就宵禁,要出城,得避开巡夜的,找个无人的城墙角落跃出去,李忘生为防惊动人,离了高力士的宅子,就一声不响,等出了城,到了回华山的路上,他还一声不响,只管被谢云流牵着乱走,谢云流觉得不对,停下来想盘问他缘故时,他收脚时不防,一脚踩上截空树干,嘶的一声,变了脸色。

“你怎么……”谢云流简直啼笑皆非,只能扶他坐下,扒下鞋袜来查看伤势,“几岁了还会崴脚?是不是高力士那边点了什么香,让你……”

“没有,就是心不在焉,没想到你突然停下来。”

脚踝和脚掌被热乎乎的手抓着摆弄的感觉总是奇怪,李忘生想把脚收回来,但又觉得谢云流给他按得怪舒服的,再一想,脸就红了,还好现在没人看见。

“又怎么心不在焉了?想到什么了?寇岛?”

李忘生半天不说话,说话前拿那只光脚先踹出去:“我叫你住手你就住手了?!”

谢云流挨了一脚,顺势盘腿坐下,极诧异地抬头:“在那种场合下你叫我住手,肯定会给我下个镇山河的,我怕什么?”

“你不是拿刀也能下吗?你不给自己下?”

“我觉得我的镇山河和你特别有缘嘛!”

“你闭嘴!”李忘生又给了他一脚,追问道:“酒里有毒吗?”

“没有,就是普通的酒,有的话我早告诉你让你助我驱毒了——你要不信我们明天去万花谷,虽然裴元不在,可以让咱们外甥另外介绍一位良医,让他给我诊脉,看我有没有骗你。”

“东方谷主就是东方谷主,什么‘咱们外甥’!”

“我们好像还真没有一起去过万花谷,不然明天去去?看看……东方谷主会是个什么表情,又怎么称呼你我?”

“你要去自己去,我没空陪你胡闹!”

“高力士又找你做什么?他心思活动了?还是……以纯阳,或者还有刀宗?的那群崽子威胁你不可对李隆基不利?”

李忘生不擅长扯谎,但不算说谎的回答方式也有很多种:“差不多吧。我脚好多了,走吧。”他手撑着身下树桩要站起来,却又被谢云流捉住小腿一拉,跌进对方怀里,温热湿润的什么在耳上一勾,把低沉的笑声勾到他心尖上:“师弟,你鞋袜还没穿,要去哪里?”

“谢云流!”李忘生恼羞成怒地往前撞,一头把对方撞倒在地,狠狠压住,“这在外面,你作什么死!”

“除了月亮,又没人看见。”

“不行!”

“你又不想同我说实话,又不想给我点好处封住我的嘴,李掌门好吝啬呀。”

“我都老了,还有什么好处。”

“哪里老?腰明明还是很细嘛!”

“你徒孙都一大堆满天街跑了,快别为老不尊了!”

“好吧,那我猜,高力士是得知了我的前科,担心我会对李隆基不利,想让你除掉我?”

李忘生死瞪被月光照着的那张脸,他们明明一起变老的,但谢云流眼睛里的光还像少年初见时,点墨似的瞳仁里仍只映着他的影子。

“但他为什么觉得我会答允?”他哑声问。

“你答允了又怎么样?刀宗已经在瞿塘峡站稳了,进儿这回武功也算过得去,又兼背靠纯阳,勉强也能当得了宗主,没了我这个靶子,说不定发展得更好。”

“你在说什么东西!”

“我是说……师弟你轻点,我真的要被你勒死了……我是说,如果他非要你干不可的话,答应也无所谓,反正咱们背后有万花谷、五仙教,也还可以算上蓬莱药宗,一两副假死药还是可以弄到的——明路走过,让他们认了,之后我做什么就由不得他们了。”

李忘生把手里衣领一丢,“你在发傻,我不跟你说了,”他赌气道,站起来,身体微微地摇晃,还低头去找鞋袜,被谢云流按回原来那个树桩上坐着,由人服侍着把袜子套上鞋子穿好后,又发起呆来,不起身了。

“脚脖子还痛?”谢云流伸只手来拉他,他也就伸手被拉,但不走,被问到“师兄背你”,才像惊醒般地颤了一下,“不,我自己……”

“有什么大不了的,”谢云流根本不理会他的拒绝,拉住他的两只手往肩上放,“纯阳宫大大小小的羊崽子你师兄不知道背过多少,从风儿背到方轻崖,连祁进都背过了,就差你了——小呆子,你走不动了说一声,师兄马上就会回来背你呀。”

李忘生默不作声地,一口咬在下方肩颈上,换来谢云流的哀嚎:“你怎么老咬那里!穿个圆领都怕领口大了露出来。”

“那你就说是我咬的好了,”咬人的发狠地又把牙齿收紧,底下衣服是黑的,渗出血来也不显,他尝到星咸腥的味道才肯又松口。

“那不行,我要脸的。”

“你要什么脸,不许要!”李忘生正色道,随即和谢云流一起大笑起来,他笑得眼泪都出来了,于是低头全蹭在谢云流肩领上,便闭上眼靠着休息,直到嗅到周遭气味变化,才微微睁眼看看,见已经穿出林子,走在那条往华山脚下去的驿道上了,就又合上眼,轻声道:“师兄,不管怎么说,我们在一起的日子,总快比分离的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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冷落江山 | 2025-2-5 22:02:48 | 显示全部楼层
(五十二)

“额,”被截到双合镖局扬州分部的于睿眨了眨眼睛,评价道:“高公公果然……忠心耿耿。”

谢云流在她对面敲桌子:“我叫你来是为了听你夸他的吗?”

“事实如此,不承认也不行,”于睿毫无惧色,只问,“那杯酒真的没问题?”

“酒里没毒,老实说,我也挺奇怪的。”

“大师兄,”于睿认真问,“你想过没有,如果你没赶过去打岔,最终会是什么个结果?”

谢云流眉头皱更紧,“不敢想,”又敲两下桌子,“有什么话你直说!”

“如果不考虑掌门师兄的存在,你会怎么做?”

“不考虑?”

清虚子嘴角一垮,“那就假设掌门师兄突然间消失了……”

“等李俶接管了凌雪阁外阁,我闯宫宰了李隆基,李亨好歹是太子,皇位掉下来他总能接住,你再找个理由让祁进能够合法而且不留后患地走完欺师灭祖这个流程接管刀宗,我没了后顾之忧就可以去试着宰了安禄山史思明。”

谢云流答得行云流水,理所当然,放飞自我,引人入胜。模糊掉关键词摆在某位长歌门高手面前,马上就能完成一个会当共饮三百杯的独门成就。在清虚子竟无法判定这计划到底有没有经过谢云流的脑回路之余,京兆睿睿子顿觉自己那一百零八篇畅销小甜饼纯纯大材小用,这原型怎么也可以撑起一部一别三千里相望五十年恨海情天一百二十回的皇皇巨著,什么叫做入宝山而空手回,取材不上心完本两行泪啊!

身为不是职业更胜职业的业余写手京兆睿睿子飞快地在心里打好了包含原性别/单性转/双性转四种不同取向的文本大纲各一万二千字,清虚子则用另一半脑细胞迅速地判断了可行性和通关几率,并开口求证:“大师兄,你觉得你这个计划的成功概率有多大?”

“你和李亨不掉链子的话,截止到刺杀安禄山史思明之前,成功率百分百。”

“你对自己这么有信心?”

“是你对凌雪和神策怀有不切实际的信心。”

于睿沉思,回思,反思,羊蹄子在上思过崖的边缘试探:“大师兄你怎么这么熟练啊……”

“所以你也认为这个计划具有非常大的可操作性?”

“假如给我足够的资源,和时间,以及纯阳、刀宗、其他用得上的门派的配合,最重要的是,允许我不考虑掌门师兄的心情——也即是大师兄你把锅背好!那我觉得也不是不行。”

于睿慷慨陈词毕,冷静地和谢云流面面相觑,一层淡淡的尴尬气氛逐渐在这对师兄妹之间弥漫开来,“一加一小于二”这条公式又一次证实了它在胆量计算上的正确性。

他们相对尴尬的时间久到在外望风的卡卢比不得不拉开门往里看一眼,确保没有发生什么阋墙惨案。开门和关门的声音惊动了于睿,清虚子眼珠一转,再度往红线伸脚:“大师兄,你想过说服掌门师兄加入计划吗?你看——”她抓住关键点问:“你说截止到刺杀安禄山史思明之前成功率百分百,那也就是说之后面对节度使所部大军,你也不能保证刺杀百分百成功,那如果加上掌门师兄的话……”

“别做梦,不可能。”

“大师兄,请问你的不可能指的是掌门师兄不可能加入还是你不可能去找掌门师兄加入?”

“废话!”

于睿托腮,一脸无奈:“大师兄,掌门师兄的功夫再不如你,也不会相去太远,我劝你不要不识好歹。”

“但我计划的前提条件不就是假设你掌门师兄突然消失吗?”

于睿猛地坐正,大惊失色:“不是,你怎么还记得!”

“这才多少时间前说的话?我还记得你七岁零三个月的时候下厨,把盐当糖用,给师父做了一锅银耳红枣咸羹,还煮糊了,十碗水熬成了……”

于睿啪的一声把剑拍在桌上,配合今天的莲冠披纱造型做观音怒目状:“大师兄,你能有点边界感吗?”

谢云流看她剑的眼神跟看一根木条也没什么两样,甚至十分不合时宜地往身后屏风一靠,抄抱了双手,露出个和蔼可亲的笑容:“能,怎么不能?只要你掌门师兄找你问计之后你及时把他的计划同步给我,我马上就会把你五岁零七个月,八岁零一个月,十岁零三个月,十三岁……干过的事全忘了,就算卡卢比来问我我也不说。”

“我猜有一天掌门师兄也会跟我提出同样的要求。”

“先来后到,再说,我敢保证你在我手上的把柄更多。”



姬别情的斗笠沿又往下一掉,错误地估计了自己体重的鹦鹉哐叽一下砸在地上,摔了个肚皮朝上,还没来得及翻身,就被披星阁掌事一把抓住,狞笑着颠颠重量,无情地往旁边一递,递向突然出现的一片人形阴影里:“送去厨房,今晚吃烤小鸟,我请。”

“嗯?”阴影发出疑问的一声。

姬别情肌肉反射快过大脑地跳起来站直,顺手把鹦鹉往肩上一拍:“啊,师父,您回来了——没有没有,没有盼着您再下厨的意思。”

谢云流懒得理他,抬眼看二内纷呈热火朝天的武场,姬别情见他一脸的不置可否,少不得打起精神说几句好话:“啊师父,门中大比还没开始,人多嘛,乱是免不了的,莫阁主已然尽力了,当然,二师兄可能计划的时候没想到这个时间跨度,有失考虑,但是二师兄的钓鱼执法卓有成效,真的卓有成效,当然,其中也有大师嫂肯配合的功劳,也多亏翟先生识大体,但整件事情还是靠二师兄……”

“你意思是我得奖励他对吧?”

姬别情很识相地回道:“是奖励大家,师父——当然,二师兄的话,以弟子拙见……”

“当受上赏?”

披星阁掌事一个哆嗦:“是横刀断浪的话那就不必——嗷,这是什么?”

谢云流丢了本书砸在他脑袋上,再掉进他怀里,乍一看书纸连着缝线都发黄,显然是有了年岁的一本武功秘籍,姬别情翻过正面来看书名,《九阴九阳》赫然在目,“妈耶,”他叫,“这是内功的练法?可我们刀宗不是力道……”这话没说完,因为他说着话把书翻了两页,瞧明白了那些图文并茂,双目一亮,精神抖擞,并散发出一股烤乳猪和羊肉串混合的香味,“啊,师父,我无功不受赏啊要么您还是收回去吧嘿嘿……”

“赏你不就是赏他了,”刀宗宗主转身向更里面走去,姬别情把手小心地往怀里一藏,抬脚跟上,“哎呀,这个嘛——”他想谦逊几句,却见谢云流弯下腰拾了根长而直的树枝在手,不禁为某位同仁的腿大惊道:“师父你要做什么!”

谢云流冷笑:“当然是打断浪三归的腿!”

浪游刀主刚接罢任务,相向行来,闻此一语,正欲闪人,就被未曾想过要提防的披星阁主一把捏住后脖颈子。“啊,莫阁主?”他震愕。

莫寻轲劝道:“现在让宗主打断你的腿,谷姑娘就可以顺理成章地留下来了,岂不是好?”

浪三归此前显然陷入了通过莫铭的社会化程度倒推莫寻轲的误区,现在他开始考虑是伸左腿还是伸右腿,而谢云流再次冷笑:“那岂不是在奖励他?”

莫寻轲又劝道:“事已至此……”

谢云流不答话,上去从她手下接过浪三归的后脖颈子,把白毛鹦鹉揪到一丈来远外的树下,怒道:“你跟谷之岚怎么回事!”

“我也不知道啊!”浪三归苦着脸叫。

“不是你勾搭谷之岚难道还是反过来?”

“师父你这话我就不爱听了,身为师兄,支持和鼓励师妹勇敢地追求事业有什么错?”浪游刀主一反常态地严肃地说。

谢云流手里的树枝跃跃欲试向浪三归的腿,“啊,你鼓励着鼓励着就……”

浪三归选了个谢云流可能最能理解的解释,“去五仙教途中的实战证明了我们真的挺合得来,”他想了想,大胆问,“师父,奥义诀第三章不是必修……吧?”

“奥义诀第三章就四个字:菜要多练!你说是不是必——”

浪三归脸色剧变,原因无他,只因这一问暴露了他身为刀主,因为路径依赖,居然没有以身作则完成本门派必修课程的劣迹,还好兄弟总归是兄弟,姬别情在这千钧一发之际发出的哀鸣完全吸引了谢云流的注意力,“二师兄你不要误会啊这书不是我买的!”



“没有必要,”祁·紫虚刀主·兼职刀宗教导主任·进很冷静,这体现在他的语气居然没有上扬八度,语速也没有加快三成,眉毛挑起的幅度和嘴角垮下的弧度微小到可以不去测量上,“此一时彼一时也,刀宗大比不需要宗主在场,有我和莫阁主就可以了。你要闲着没事做就帮我把卡卢比借过来教那群猫焚影圣诀。”

“卡卢比到来后,你能保证跟他学焚影圣诀的只有那群前·明教弟子?”

祁进想都没想,一口否定:“那不能。”

谢云流于是盯住他,祁进承认对方很有压迫感,但他已经在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的磨炼中习惯了,甚至还有余暇想了一下他们的座次好像反了——但谢云流想必不会乐意坐在一堆包括但不限于武场维修、兵器采购、宿舍用品添置、师资配备更新等等申请报告的包围中——然后伸出羊蹄子在危险的边缘试探:“日后说不定……”

“以你的经验,说不定做不法勾当的时候用得到是吧。”

祁进下意识地往窗外看,瞿塘峡又是阳光明媚的一天,一群鹦鹉和没长成的海雕在武场旁边,从树上打到树下,再从树下打到树上,武场中间一内二内齐飞,规模放大个几倍也许可以试着诱发一下谢渊的攻防ptsd,一只灵活的沙漠猫在其间乱窜,不分敌我一会挥笔一会放鼎,一会因为乱弹琴吵到大家耳朵而被集火,都姓莫的两个小崽子圈在另一边树下,被张钧看着练功,顶着只黑眼圈的姬别情跟见怪不怪的莫寻轲萧孟在廊下,听两个小姑娘描述近日的习武心得——又有些雪骤风急的碎片从他眼前闪过,令他右手五指一收,像要捉住些什么。

“要论做不法的勾当,你不比我熟?”

“哦对,祁真人当年算是合法地。”

“又来互相伤害是吧?”

祁进警惕地把左手往后一挪。

谢云流不屑地看他动作:“我还路径依赖呢。”

“呵!”祁进回以冷笑,“你路径……你怎么不在纯阳宫说你要路径依赖!!!”

“在你掌门师兄不知情的背景下和其他人勾结起来做不法勾当——这才是我完整的路径依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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冷落江山 | 2025-2-5 22:03:11 | 显示全部楼层
(五十三)

天宝五载元夜的长安城有五万盏灯。

浪三归给的数据,燕小霞定的凑五十个人分头数看每个人能不能数够不同的一百盏“花灯计划”,上官博玉撇清的他算术不是我教的。

“不是你教的难道还是我教的?”谢云流看样子打算把师弟和师侄一起教训,但被李忘生拦住了:“大过年的,孩子还小,算了算了。”

“掌门师叔,这种最简单的题都错……”纯阳暨刀宗教导主任祁进反驳,话说一半突然被坐在身边的姬别情一把拽起来,静虚四弟子/披星阁掌事脸红红的,有几分不识好歹跟师父拼酒量的美,舌头有点大,“那罚……罚他去数完呗,我……我们帮他一起数。”

“那我们也不够五十个人啊!”祁进按他下去,要打消这种无意义的念头,但李忘生又笑眯眯地开口:“大过年的,算了算了,去数吧去数吧,凑不够五十个也能凑二三十个吧,不够的让梦阳去天策,三归去双合镖局拉点人,时间不早了,快去快去——啊小邓也去吧,盘碗收拾进厨房就行了,等你师祖回来洗。”

谢云流放下酒杯开始挽袖子:“行吧你们都去我留下来洗碗。”

李忘生的左手及时而准确地落到了他耳朵上:“啊?”

静虚子改弦更张的速度比陆遥峰的神行千里更快:“啊我是说我帮小邓把这些东西收拾进厨房就陪你去看灯回来再洗。”

“嘁——”不止一条喉咙发出鄙夷的声音。

“大过年的,”李忘生飞快地给崽子们再套一轮无敌,“孩子还小——谢云流你给我坐下,我说算了就算了!”

忍无可忍的祁进拉着姬别情跳起来,第一对溜号。



姬别情从进延兴门开始数灯,只要是亮着的都算一个,祁进纠正了他二十次,终于放弃,跟着他“一百二十一、一百二十二、一百四十三……”起来,而后又试图把那条热得过头又紧得过分的肘子从腰上掰开:“别搂这么紧,看人笑话!”

“笑话就笑话!人这么多,万一挤散了呢!”姬别情嚷道,他醉得不轻,不知道控制声音,引得附近好些人往这儿看。那些看过来的脸里有几张祁进还记得是常来进香的老客,不免害点臊,但那些人也不过只是笑,还有的眼光里带些艳羡和赞叹,他还未及想缘故,姬别情的脑袋突然砸到他肩膀上,要不是下盘扎得稳他都能被推到身后不远的墙上去。“干嘛啊你!”他惊叫,而后骂,“让你跟师父拼酒!头痛了吧!”

“我头痛你都不抱我!”

“抱抱抱,你别说了!”祁进心里把谢云流痛骂一百八十遍,半抱半拖着比自己高不少的人往外挪,找个人不多还能喘口正常气的空地,丢在地上,饶是他也算一流高手,还是出了一身臭汗。

姬别情盘起两条长腿坐好,抬起头看他,红彤彤的脸上两只眼睛又发直又发亮,看到这副样子他就觉得大事不妙,生怕姬别情醉乎乎的脑袋把这当成他们的单人爆改双人宿舍,说出点什么让人听见他就可以去跳论剑峰的话来。

“嘿嘿,”姬别情摇晃着笑,“师兄,我刚看见凌雪阁的人了。”

“看见就看见了,我也看见了,”祁进松口气,也坐下,因为没多大地方,只能坐在姬别情身边,“凌雪阁总归也有休息的时候嘛!”

“要是我没进纯阳宫,”姬别情又说,抬起一只手朝前方瞎指,“那也就是他们……不对,”他又晃晃脑袋,用肩膀去拱不知怎么地绷紧了身体的祁进,“师兄,凭我的资质,我要是还在……嗝……凌雪阁,那我高低……高低……能混成个啥样?”

“高低也能混个吴钩台台首。”祁进摸摸他脑门,一手心的热。

“就是!我混凌雪阁,那一定是凌雪阁最靓的野猪!”姬别情高声大气地宣称,接下来又把脑袋磕在祁进肩上,“然后,嘿嘿,我就去纯阳宫拱你,嘿嘿。”

“干嘛?你还想把我拱回凌雪阁?”

“那你肯不肯被我拱回去嘛?”

“我要不肯呢?”

“那我就——”凌雪阁最靓的野猪猛地坐正,右手一挥,在空中划出条斩钉截铁的线,“我就一有空就来找你!你跟师父说让他夜里见到我的时候高抬贵手别把我砍死了呗!”

祁进震惊:“你喝醉了还这么有危机意识?”

“我要拱你,你是师父和师叔亲生的,师父肯定想砍死我!”

可谓无巧不成书,于睿和卡卢比便在此时出现在他俩面前,清虚子耳力和危机预感颇佳,刷的一下和祁进对上眼神,一声没吱就抱着卡卢比的胳膊消失得无影无踪,祁进想发飙只能对着从人群里拿着本新书挤出来的练红洗和康宇云:“干什么!找人要签名啊!”

“不是,”康宇云仗着练红洗比自己高,缩进人背后只探出个脑袋,“问问什么时候更新——大过年的,孩子还小,远来是客——”

祁进刷一下闪过去一个洗兵雨把书缴了,“我让你宾至如归——这谁起的名!”

姬别情摇摇晃晃过来把个下巴搁祁进肩上,眯着眼睛看封面:“《剑魔录·上》,好耶~里面有我们吗有我们吗?”

祁进嚓嚓两下把书毁尸灭迹,板着脸扯了姬别情就扬长而去,风把练红洗“我再给你买多买几本一起找四师叔签名”的哄劝声吹进他耳朵里,要不是他从人缝里瞥见抱着小徒孙的谢云流落荒而逃似地拉住笑眯眯的李忘生往灯最少的地方钻,他肯定得回去把练红洗的压岁钱全部充公,任凭小师妹找谁撑腰都不还!

“里头准有大师兄,”姬别情突然又说,他酒似乎醒了点又似乎没醒,后背向外把祁进往道边推,让过贵人摇晃着九子铃的七香车,“大师兄和大师嫂,以四师叔的尿性,谢晓元肯定是他俩亲生的!”

“嗯嗯,有,”祁进抬起手拍拍师弟的头,没能成为吴钩台台首并不妨碍姬别情仍然长得比他高不少,拿自己填满了他本来打算用来看灯的一双眼睛,“有,都有。”全在里头呢,一个不少,只书里写千写万都是假的,这场月下灯前才是真的。

人流把不专心看灯的他们推来推去,一会儿到了耍百戏的跟前,一会儿又带到了大灯楼下,一会儿又听见说书人醒木远远地一拍,又突然一股人流把裹挟着他们的这股一冲,让他们像灯龙口里吐的珠儿一样被推到老远。

“我刚看到大师兄和大师嫂了!”姬别情又在祁进耳边嚷道,“好像还看到浪师弟和谷姑娘在街另一边猜灯谜——”

“我也看到了个……”祁进话出口,又咽住,教姬别情以为他卖关子:“谁呀?我猜猜,不会是……不会是……忆盈楼的杨姑娘吧!”

“是太子妃的兄长,他带着人,不知去赴哪家的会。”

祁进回答。

“啊?”姬别情似装非装的酒醉醒了,“那要追过去,看看吗?”



“皇甫惟明。”

在这元夜的五万盏灯里,理所当然会冒出些天南地北的故旧新朋,来拖慢他们追踪的脚步,道理也对,为什么要在这样的时刻去想以后可能会发生点什么,因此遇到第一条岔道的时候韦坚的去向已经不可查了,倒是有个怀抱睡着了的谢晓元的李忘生笑眯眯地看着他们,把答案给到还有点莫名其妙的提问人姬别情。

祁进差点要说“果然如此”,话到嘴边变成了:“师父去哪了?怎么放师叔你一个人在这?”

李忘生随手一指:“排队买夜宵去了。”等姬别情果不其然也过去凑这个热闹,他还是一脸笑模样地,问:“想到什么了?”

“想到……”祁进在李忘生面前什么花样也不敢玩,老老实实回答,“想到李林甫……诬告他们意图拥立太子继位。”

“韦坚真的不想拥立太子吗?”

祁进一惊:“掌门师兄,你是说,李林甫不是诬告?”

“不,我只是在想,太子,现在的根基到底有多少深。”

“如果广平王能够接任凌雪阁外阁……”祁进接口,但他又自己停下来,并试图终结这场与元夜的气氛不相符的讨论,“灯还没数够五万盏,且说这个做什么。”

李忘生凝目看了他一会儿,又笑了:“我先头不久和师兄说:韦坚和皇甫惟明这一劫恐怕还是难逃。他也和我说:你灯还没陪我数够数,且说他人的事做什么。”

祁进一时间竟想不出有什么好的敷衍之语,唯有老实问道:“掌门师兄,假使……不考虑其他所有人,只叩问己心,你……究竟怎么想?”

“‘自古及今,未有不亡之国’。”

“掌门师兄的意思是……”

“曹子桓看破至此,不仍旧是魏文帝吗?我深知道法自然,偏偏做不到,如之奈何?”

“能设法让李隆基禅位于太子吗?”大概是李忘生提到的古人给了祁进灵感,他异想天开地问。

“没有篡权的太子,何来禅位的天子?睿儿没教过你这个?”

“李亨显然……没有篡权的本事,”祁进努力回想,从李嗣升一直到“双悬日月照乾坤”,只觉此题难解,“但要说服李隆基改弦易辙,再亲贤臣远小人,更没可能了。”

“何谓贤臣,何谓小人,我们看他昏庸,他看我们胶柱鼓瑟,也未可知——如今放眼望去河清海晏四夷宾服,圣人以为自己无不能竟之功,无不可得之物,又有什么奇怪的呢?”李忘生笑一笑,偏过头去瞧瞧动了一动的谢晓元,见他犹未醒,才又转向祁进,正要说话,尚未说话,忽然把眉一挑,又微微笑了,而后才笃定道:“不,还有一件,是圣人得不到的——长生、不老。”

祁进不觉一怔:“掌门师兄的意思是……进金丹为圣人上寿?可是……李隆基不似太宗皇帝,不好服丹啊。”

“自然要好好编排一番,所幸有师父的名头可以借用,省了好些事。”

“可这戏得掌门师兄亲自登场才能演得够真,只怕……”

李忘生笑看他:“只怕你大师兄看见我打着师父的旗号招摇撞骗气不过是吧?那不正好吗?他越气,我唱的这出戏兴许越真。只是要委屈你们,听人说些不好听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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冷落江山 | 2025-2-5 22:03:27 | 显示全部楼层
(五十四)

上官博玉的脸色由红变白,再由白转红。

“能炼,”灵虚子在最后说,涨红一张和气的圆脸,“掌门师兄你开口,当然能炼,但是……”

“但是”之后往往才是说话的重点,李忘生偏偏打断他,“那便去炼吧。”

上官博玉只得收住未尽之语,应一声,本该起身,然他拖拖拉拉地,还把自己粘在李忘生对面的蒲团上,“掌门师兄,这个事,是不是找师妹过来,大家一起商量,更妥当些?”

“你前几日在丹房不眠不休地守炉子,我也不好打搅,就先和睿儿两个商量了一回。”



“……能炼,”和于睿等人碰头时,上官博玉说这两字的时候脸依旧是涨红的,“当然能炼,但是……”

“但是”之后往往才是说话的重点,这次他自己收住了,瞧住于睿,问:“你就没劝掌门师兄几句?没给他分析利弊得失?”

于睿说话前先看一眼小阁门外卡卢比映在紧闭隔门上的身影,看在与会的其他人眼里,都猜她是担心玉虚子会突然出现拿个现行。“劝了,也分析了。我还特地多分析了‘纯阳和刀宗什么都不多做顺其自然发展’的可能,甚至还有‘做了但结果更糟’。”

“也还是没用吗?”上官博玉殷切地问了句废话。

阁中诸人都沉默不语。

上官博玉又说:“那是不是请师父……”

洛风摇头:“三师叔,你还在丹房的时候我就试过了,没用,师祖不肯应请。”

上官博玉的脸色白了一瞬。“李隆基的死活我不在乎,”他终于咬牙说,“可是,掌门师兄献上的丹药令圣人宾天,难道他逃得了干系?这可不是找几个溟海弟子装神弄鬼能解决的!这值得他把自己折进去?”

“也许……”于睿想要沉吟,但上官博玉不肯给她这个机会:“也许?那是几成把握?”他一拍桌子,长身而起:“不行,我得把这事告诉大师兄,让他来打消二师兄的念头!”

洛风和祁进一起抬头看他,于睿同样,上官博玉的手即将碰上门框时她方说:“你这无非是在用大师兄去换二师兄出局。”

灵虚子的手僵在半途中,“怎么……”他迟缓转身,想是要挤出个表情,但不能够,“怎么可能?”

“大师兄也有个计划,我想不用我说你也清楚是什么样,他之所以还没去做,想来不过是还顾忌二师兄心情,你现在是打算告诉他,因为他没把计划付诸实施,所以二师兄打算自己动手?”

上官博玉吱不了声,伸出去的手也垂落到身侧。站一会,他身体一摇,跌坐在祁进身侧,盯着师侄无表情的侧脸,小声问:“劝他们从长计议……从长,如何?”

祁进所知的已经悉数告知了于睿,此刻只觉得心乱如麻,上官博玉问的他听见了,只是不信那是问自己的,只管看着于睿,等她主意。

清虚子道:“只怕时不我待。”

上官博玉暴躁起来,瞪着祁进问:“你们既然知道这么许多!为什么不早说!非要——事到临头?!”

“问得好,”祁进眸子终于一转,从面前的茶盏转到了上官博玉面上,“你要掌门师兄从几时起、如何去未雨绸缪?!你要怎么早?从武氏获宠开始够早么?是,都怪掌门师兄优柔寡断,贻误了时机——你这样想的?!那你怎么还不去炼你的万寿灵丹!”

上官博玉脸上青一阵白一阵,洛风忙来打圆场:“好了好了,我们是来商议有没有更好的主意的,不是来拌嘴的,祁师弟你消消气,三师叔就是急了,准保没那个意思。”

祁进调转枪头对准他:“那你倒是出个主意!”

“让我师父去完成他的计划,掌门师叔负责收拾他留下的烂摊子如何?”

祁进几乎以为对面的人被什么夺舍了:“你说什么?”

“我说——现在的情况就是这样了,掌门师叔多倔你们真不清楚?他拿定主意,当着冷天峰的面都敢说要把国教掌门的位子还给东瀛剑魔,你们谁能劝他回头?唯一不让他把自己折进去的办法就是有人在他之前把他要做的事做了,从他想要做的事来看,是祁师弟你行?还是我行?还是三师叔四师叔五师叔行?是,祁师弟,你带上刀宗和纯阳弟子,我信你行,但你想填几条人命,填哪些人命进去?你刚才都犹豫了现在就给我闭嘴!说回掌门师叔!四师叔,恕我不能同意你刚才的说法,这不是一换一的问题,这是在事态紧急的情况下,如何让我方的两个最强战力发挥出最大作用,同时尽可能减少我方伤亡,以待日后之变的问题。”

祁进拍案而起,怒斥:“你怎么能——说这种话!”

洛风看起来比他们,包括于睿在内,都要冷静,让在场的人们意识到他确实是他们中最年长的,“你们都不说,我再不说,除了虚度光阴、徒增烦恼,还能怎样?师父血条长嘛——再说,他也不会因为这事怪罪我不是?”



祁进乘着的卢返回瞿塘峡时,因为心不在焉,着实地走过了头,很是浪费了些时间在路上,等到了大门口下马,夕阳已经挂在了西山尖上,带着怪叫人心慌的红,把前来接马缰绳的弟子白衣照出痕血色。

缰绳和马鞭都递出去后祁进才意识到掌心已经被指甲刺破了,血从几个半月形的口子里沁出来,和汗糊了一手,隐隐刺痛。

“祁师兄,你受伤了?”来牵马的弟子见他凝视自个掌心,也伸个脑袋来看,见了那些血,顿时大惊小怪。

“没,不小心蹭破了点皮。”祁进把那只手再拳起来,顺口问:“师父回来了吗?”

“巧得很,刚回来,这会大概……说不好在做什么?”

“知道了。”祁进挥挥手,举步向前,途中那只伤手不自觉地抬起来,在胸口按了按,那里有封颇不薄的信,是于睿的亲笔。

刀宗宗主只要留在宗门,就还算好找,祁进没转两个地点就把他从折麟阁和林索对酌的酒桌上提溜出来,塞进目前一把多余的刀剑都没了的剑气厅2.0。

然后紫虚刀主欲言又止止言又欲了几个回合,等到终于下定决心和盘托出计划时,已然听见一个声音问道:“你师叔怎么了?”

“还没怎么。”

“也就是说他有了打算但还没去做?”

祁进返程路上一直在试图找回当年宫中神武遗迹洛风挡剑前的状态,未果,只得以动作代替说话:“差不多吧——给,四师叔的信,她说答应你的事做到了。”

那封信真的厚,沉甸甸地压在手指上,谢云流把它拿走后祁进还能感觉到那份重量,这让他认为不该让于睿一个人去背这么大口黑锅,于是踏上一步,往锅底下钻去:“是掌门师叔想……我们……掌门师叔,他……元夜的时候他就……不让我告诉你……”

“但很显然,他是收拾我留下的烂摊子的不二人选,众望所归。”

祁进好不容易攒起来的一口气又泄了大半,只能催促:“你看信,看信。”

“这信有什么好看的,你们定个时间,我带着刀去就行了,难道你们还想定出来我得手后该怎么走?我只要不去华山就行了。”

“四师叔还打算把李林甫给顺便……”

“给谁栽赃怎么栽赃那不是你们的事吗?”

“看信!”祁进再次强调,甚至打算上前动手帮拆,谢云流总算肯让一步,不情不愿地把那一沓信纸抽出来,一目十行地扫过去,一边抱怨:“我就是不想看于睿写的东西,隔几句话非得拽个文用个典——不过话说回来,该拽文的时候也得拽文,我奉劝你赶紧去找你大师嫂,托关系让他从万花还是哪里给你介绍个靠谱的文秘,别你一个人丢了两门派的脸!”

祁进竟无话可说,手忍不住又有点发痒。他终于忍住,耐心地看谢云流刷地翻过一页,再刷地翻过一页,又刷地翻过第三页,从旁好声好气地提醒:“师父,你看清楚了吗?”

“看清楚了满纸的废话!我不用你们告诉我该往哪里跑,而且我得说,要诈死也得靠点谱!考虑到宫中和城里的战斗力,除非把你师叔从纯阳宫搬过来,不然我总能跑过潼关……额,不要猫,一只都不要,会隐身的也不要,陆遥峰也不要,都是累赘……都说了给谁栽赃是你们的事,我那会都算个死人了还要我管那么多……这些地图塞里面难怪这么厚,谁要你们放的?”

祁进总算找个位子坐下来,手先被他搁在案面上,然后又拿下去放在腿上,最后他还是捞过一册账簿来看,那上头密密麻麻的数字此前总还是让他烦心,现在倒觉得分外亲切,亲切到他又可以嫌谢云流烦。

“……瞒着你掌门师叔,让他以为我并不知道他要做什么……这个担心的倒是没错,要不然跟他说我去……香巫教?侠客岛?要不,陆危楼那?就说我跟谁谁有个什么比武的十年二十年三十年之约……还是香巫教?索性真的去一趟,带点东西回来,方便你那群猫栽赃。”

祁进先不吭声。学会焚影圣诀的绝不只是那群前·明教弟子,但因为刀宗弟子的二内足够得多,都没人把这当成件值得特别在意的事。然后他迟疑道:“浪三归……还有舟康成那边……”

“这个不用你管。”

祁进又沉默了一会,他仍然试图看那本账,但越来越难理解那些数字代表了什么又要说明些什么,再往后他不得不放弃这份掩饰问:“……大师兄,我们是不是太不顾及掌门师兄心情了?明明知道——”

“啪”的一声,一只锦囊突然落在祁进面前,紫虚子惊疑不定地盯着其上的红梅白雪,连指尖都不敢挨上,“这是什么?”

“问师父要到的,到时候你和睿儿风儿看着办。”

“到底是什么?”

“……丹,别让你掌门师兄真的拿给李隆基了。”

“丹?”

“丹,仙缘,捷径,太上忘情,得道飞升——你两辈子都在师父传经时睡过去了?”

“你愿意让掌门师兄太上忘情?”

“两种可能,第一种他不太上忘情你想让他怎么样?第二种,他忘不忘得了,那要看我手段,横竖我不亏,也不会亏了他。”



那只锦囊从于睿到上官博玉都觉得它无比烫手,最终还是洛风当仁不让地接手,把它收进了自己放私房的小柜子里头,拿锁锁了。

那只柜子很满了,洛风花了点时间才把锦囊塞到个妥当的地方,夹在一只洗到泛白又随着时间流逝发了黄的大眼娃娃和两扎厚厚的书信中间,娃娃祁进也曾经有相似的一只,李忘生叫它进崽崽,信倒是没有,裴元爱写信,还在信里夹带些花草,姬别情则会选择直接粘过来唧唧歪歪。

“还以为里头都是你私房钱。”

洛风费劲地关上柜门,上锁,不好意思地回话:“穷,让祁师弟看笑话了——这回该你借我点了。”

祁进从怀里掏出钱袋,摸出个锭子递过去:“行了,还了。”

“几十年了你也不给我点利息。”

“欠条上写了我要给你利息?”

“还是师叔呢这么小气!”

“大师兄,看在我刚被大师嫂宰了一刀的份上,高抬贵手。”

“哈。”洛风干笑一声,在廊下停步,往空地上看,谢晓元背着只小羊抱枕,追着方轻崖跑,两个人都故意跑得摇摇摆摆的,像两只鸭子。“哎呀,那位先生属实文采风流,人还十分脾气好有耐心……”

“最贵的是人情,我懂。”

洛风叹口气,把脸转向太极殿的方向,卓凤鸣正从那条路上来,兴冲冲地,看样子是又从在太极殿的两位师兄那里获了些剑法心得。他注视那位比自己小得多的师叔良久,脸上一副堪称慈祥的表情看得祁进忍不住一哆嗦,又想起来洛风按年纪确实仅次于谢云流李忘生这个事实。

“连瑞进刀宗了?”洛风忽然问。

“在啊,我正在想等把莫寻轲提成洞幽刀主,要不要让他再当披星阁主——你跟他又不熟,问这些有意思吗?”

“只要我们赌赢了,迟早能熟。”

“那如果我们赌输了……”

“赌输了,那我也白赚了三十年风光和万花谷最靓的盆栽,横竖我不亏!”

“万花谷最靓的盆栽现在是谷姑娘了,”祁进好心提醒,然后他问出个困惑他已久的问题:“为什么四师叔写她那些书的时候从没编排过你是师父师叔亲生的?!”

洛风迅速转身,痛心疾首的程度,就像下一刻要把祁进和他的蠢话一起带到纯阳宫双修理论讨论会上让与会所有人狠狠批驳似的,“我被捡回纯阳宫的时候师父师叔一个十二岁一个九岁,怎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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冷落江山 | 2025-2-5 22:03:49 | 显示全部楼层
(五十五)

灵虚子的丹药需历时数月方成,开炉当日应有异香扑鼻,老君宫上云霞缭绕,仙鹤盘旋,半空中隐隐可闻丝竹之声——任凭谁来看,都会是一副按纯阳子遗下丹方炼成真丹的异景。

“异香有五仙教和万花谷两处的香方,管保长安城里没人闻过,在老君宫中燎点什么,以紫霞功催发,一定云霞缭绕,听话的鹤要多少有多少,至于丝竹,更不是问题。”

洛风带着堆材料,来向李忘生汇报。

“要不要请你师父回来共襄盛景?”玉虚子才首肯过师侄的做法,就又丢出个颇为阴险的问题。

洛风轻巧地接过热炭团,恭敬地捧在手里:“按道理来说是该请的,毕竟师父怎么也是师祖的大弟子,您得了丹方炼成真丹,不通知他一声只怕是说不过去……但真的,师叔,这话你问我,要我怎么答呢?您说要怎么办,我可以就按您吩咐去办,您要问我的意见,那是要把我放油锅里煎熬呢,还是要……”

李忘生挥挥手,“行了,不为难你,去吧。”看洛风走到半道,又突然提声叫住:“你师父真不知情啊?”

静虚大弟子转身麻溜地一个滑跪:“师叔我给您磕一个,要不您把我和四师叔一起关思过崖行吗?”

“你真是从小被你师父打少了!行了,不为难——真不为难你了!去吧!”

洛风自忖对师父师叔察言观色的水准还是过得去的,于是爬起来,又告一通辞,转身再朝门口去。这次他顺利地走出门口,却有一丝低微的叹息,追着他,从帘栊的缝隙里飘出来:“……不知道师兄此时在做什么……”



“猜猜你师叔现在在做什么?”

祁进“啊”的一声,视线从最后一版绝对不会再修改的交接清单上抬起来:“师父你怎么突然多愁善感起——打我干嘛!”

“我让你猜你师叔现在在动什么脑筋,跟多愁善感有什么关系!”

紫虚刀主忿忿揉头:“大概在督促三师叔炼丹,跟四师叔调整计划,跟……”

“跟洛风试探我对此知不知情?”

“……也不是没可能?”祁进附和,随即诧异道:“师父你要干嘛去?”

“去长安——交接完了我去哪你管得着吗?”

祁进跳起来追出去:“你不是还要去——四师叔的消息还——”

“要是按计划来,那我不就白问师父请丹了。”

“啊?”



素面朝天的妃子往后边去,把胡服换下,圣人丢下鼓槌,终于能回到榻上,他擦一把满额的汗,随口向侍奉在侧的内侍问道:“纯阳的丹,炼得如何了?”

六十一岁的圣人无可辩驳地步入了暮年。尽管无论朝臣如何站队,都承认他也许仍不能算作颟顸昏聩:韦坚和皇甫惟明固然遭到发落,李林甫的凌雪阁外阁阁主之位却落到了看似一败涂地的太子的长子、皇孙李俶的手中——儿子和臣子,他可以随意地摆弄他们,通过这样的摆弄让所有人知道大唐至高无上的权力掌握在一人手中:从前、现在、往后,从来如此。

但从来如此不意味永远如此。年轻的皇孙们哪个没有在心里嘲唾过祖母年过七旬还要绷紧一张老面皮描眉画眼,不服老不知羞,却只有他渐渐体会到了为何祖母害怕自己老去,频频地把“万岁”的字眼塞进年号里。

可是祖母没有被真仙选择,《大统典论》是被纯阳子吕岩亲手奉上给他,为他生而有鸿鹄之志,可以拨乱反正,给大唐争来河清海晏,万世太平——三十载,纯阳子服气了,所以让弟子再献上金丹!足足三十载,臭道士脾气还不小,连对天子都敢妄言“试炼”!

“怎么了?力士,难道不成了?”他又问,因为高力士并不当即回话。

“圣人勿忧,奴婢今日才派人去问过,还没有炼好呢,”高力士这才回答,和天子几乎同龄的权宦也老到鬓发如银了,他一向很懂得圣人的心情,趋奉从不出错,这一回却小心地劝道:“只是奴婢在想,这金丹,真的……似玉虚真人所说吗?纯阳子霞举飞升,人所共见,确是成了真仙,但不曾听说他是服丹得的道,奴婢想,这金丹炼成后,圣人还是需待人验过无碍后,再服。”

“验过?让何人验,怎么验?”

“奴婢请圣人恕罪:奴婢往纯阳传旨时,令他们将丹方用量加倍,一炉二丹,献丹之时,便如献食之例,让玉虚真人……”

高力士突然停下,他听见些声音,像雷霆和风暴,他听见的时候它还远,但几乎就是他快步出到轩外时,声嘶力竭的“护驾”声已在四面八方响起来。

“保护圣人!”

凌雪阁内阁阁主向未现身的部属喝道,绸袖覆盖着的双手已然运功至掌心,他看向西南方向,方才彼处有划破长空的电光一闪,血雨如泼,腥风直迫鼻端——他认识那柄刀,又不真正认识,正如不经此一役,即便卢长亭有所透露,他也不信有人真能疯到丢下到手的一切,来走这注定身败名裂的一趟。



江采萍醒过来的时候,见到一顶白纱幂离,和幂离下一张丰艳如牡丹的面庞。

“杨……”她怔怔地望了那张脸一会,唤出个姓,却不知该如何称呼那朵牡丹花——她本是她的“母亲”,却差点成了她的“姐姐”。

“杨珏,七秀坊,杨珏。”牡丹说,伸过手来扶住因想站起来,又带痛伤处的江采萍:“小心,江斋主,先别乱动,之岚一会就过来了,等她给你看看。”

“你叫我江斋主?”

“凌雪阁百相斋斋主江采萍,不是你吗?”杨珏扶她再往后靠,又拿臂膀支撑住她,七秀坊弟子双剑的剑穗扫过两张挨近的脸、给她们沾上一点点香和血混合的味道。

“我以为……”江采萍向前方看,冷淡的晨光下,这一滩那一滩的血凝得发黑,还没清走的七零八落尸骸证明这一次凌雪阁和神策军伤亡惨重,她望着看得见的那些死人的脸,一时间胸口空空荡荡的,但又有一丝莫名的宁定从心底慢慢生出来,“是的,”她说,“我是凌雪阁百相斋斋主江采萍。”

杨珏轻轻握握她还未转暖的手,“江姐姐,那就好。”

“你怎么来了?”江采萍又问她。

“我么?我本来在万花谷,这儿说缺个敲磬的,我就来了。”

“敲……磬?”

江采萍不甚明白,但她未再问,抬起手来,把幂离的纱帘拨下,小声道:“天策的冷将军来了,别被他认出你来,你的住处闲人多吗……”

“我住在纯阳宫。”杨珏答道,“你别担心。没人再记得太真了。”

江采萍不由得攥紧她的手,“纯阳宫……现在的纯阳宫怎么样了?”

“昨天夜里,事情一出,在长安城的纯阳弟子就知道了,急忙回山报知李真人……”

“那李真人?”

“李真人情急呕血,服了调理的丹药,稍好些,就不顾阻拦,下山来了,我是追不上,你也没见到他吗?”

江采萍回想那一天中最黑暗的一刻,终究还是摇摇头:“没有,也许……追出城去了吧。”



洛风和于睿还想上来拦他,唇未启,他已知他、她、他们会说些什么。

真是愚蠢。李忘生冷漠地想。纯阳是国教,我和弑君的逆贼是近五十年的师兄弟,论剑法内力,又堪堪能与之抗衡,我不亲身前往,如何和他划清界线,将他或擒或杀,罪责归其一身,保得纯阳和刀宗无恙?也好教凌雪阁和天策府的人马不至于白白送命?

“掌门师兄,交给……”于睿还是开口唤,指牵住他衣袖。

“你如今向着我了?”玉虚子问,声音比玉清玄明的剑锋更冷。女冠的脸色刹那间灰败,松开他衣袖,向后倒退两步,跌进玉虚门下二弟子的怀里。

“师叔!”洛风还扑上来要抓他,四十多岁的人了,可以足够无情地算计拖延,这时候倒是惶惑地还似当年。

我活该吗?他很想问问他们,我活该被人捧在手心里了又丢开,活该活得比所有人更长久,活该巾笥而藏于庙堂之上?胸口从方才开始就一直有团火在烧,怒、恨、哀、妒,交缠在一处,怕是要他剖开胸膛,把那颗人心取出来丢掉,它才会熄灭,才不会时时刻刻炽灼他,无时无刻不提醒他:所有人都爱他,但所有人都用自以为是的方式爱他。

正如他自己一般。

他从哀声动地,火光烛天的长安城上过,腥风卷地而来,炙热地让玉清玄明发声长吟——天地为炉,阴阳为炭,万物如铜。

心里的那团火和身外的这口炉一起来灼烧他了,像要把他烧作一片冰冷而沉默的劫灰,从而超然物外,无悲无喜。

是师父啊!李忘生咬着满口的血冷笑:你果真,从来都偏向你大弟子,几十年了,你仍旧许他任性妄为!许他有求必应!可——凭什么?就凭——

我会后悔吗?

我会后悔,会想我们本该有商有量?

而谢云流——师父,你睁眼看看清楚!他有什么道心!他能从心所欲,只因为太清楚李忘生会接住他丢下的一切东西!

那如果李忘生有一天不再接了呢?

高冠羽衣的纯阳掌门止步在黄河岸边,负剑而立,面前是因为不肖逆徒挟雷霆之怒临凡的纯阳子,身后是浑身浴血靠长刀支撑身体的弑君恶贼。

“师父,师兄怕是一时不慎,中了歹人暗算,受人操纵,才做下此等事来,忘生求您……”

他本想求恳师父做些什么的?那些没出口的话都淹没在纯阳子身后人的惊呼声里了:“李掌门,小心——”

那些声音又总不如拍到后心的掌风响。李忘生不闪不躲,赌那人肯收手。

他鲜少赌,都说新手强运,可他依然输。喷出的一口血似乎熄灭了心里那团火,冷彻肺腑时他恨极回身一剑,再伸出去的手只能握住玉清玄明带出来的热血和黄河滔天浊浪溅起的冰冷水花。

“忘生!”吕岩上前一步,一手把他按牢在河岸上,“你所受内伤不轻,为师助你……”

“师父,把你的丹收走,”而李忘生打断道,他脸上竟只有血和飞溅上的透明浪滴,“要么,我自己把它剖出来还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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冷落江山 | 2025-2-5 22:04:27 | 显示全部楼层
(五十六)

陆遥峰背着盈缺,小心地靠近前方的洞口。

这本是个废弃的兽穴,兽腥味都散尽了,今日却不知道又入了谁的眼,陆遥峰跟着一道十分不明显的血线从河边赶到这里,在溢出洞外的血腥气之外,又感受到一阵磅礴的杀气。

“师伯,是我!”他急忙喊道,声音不敢提得太高,好在这洞或不大深,里头的人听见了,收敛了气势,允他入内。

洞里黢黑,陆遥峰晃亮火折子,才看清人。谢云流脸色惨淡地靠在尽头的山壁上,黑衣上多处破口,只是看不清哪里染血,断了的刀紧握在手里,脚尖前方躺着两只带倒钩的箭头。

他噤了一下,快步上前:“师伯,我来!”



玉虚四弟子收集枯枝败叶,点起堆火,再放下肩上的包袱。那里头有用以消毒的烈酒,刀针,绷带,各色伤药,他早是个合格的战地医生了,但在解开谢云流上衣,看见一道贯穿身体、被河水泡得发白的伤口时,脸色还是变了变,“这个是……”

“少废话,不行的话东西给我,我自己来!”

“行!”陆遥峰急忙叫道,叫完,自己都被自己声音吓了一跳,果然谢云流嫌弃地看他一眼:“那么大声干嘛,我没聋。”

“好的好的,小声小声,”陆遥峰咪道,手指碰到冰冷的皮肉,又一哆嗦,再换来谢云流的又一个白眼:“死不了。”

“那也不该在水里泡那么久呀。”

“岸上那么多人看着呢,总得让他们放心,”他正式动手时,谢云流的声音顿了一下,片刻后又恢复了正常,“……你问枪伤?嘁,天策府姓杨的小子,跟苏无因联了手……要是之前配合过,也罢,要是临时凑合,那算有点本事。”

“真是杨师婶?”

“师婶什么师婶,还没成……”谢云流忽地一皱眉,陆遥峰才当自己手重了,就又听见吩咐,“跟你祁师兄说,叫他盯着点他两个——这药谁给你的?”

“嗯啊……啊?大师嫂给的呢。”

“我就知道是裴元。”

“疼就直说呗,”陆遥峰敏捷地向后一倒,闪过谢云流扫过来的一掌,然后跳起来去给捂嘴大咳的师伯捶背,看着还未上药包扎的伤口中再沁出血来,只觉得不妙,伸手再一搭对方左腕,脸色又白了白,“师伯你内伤挺……”

“说了死不了,”谢云流满不在乎地甩掉手心里的淤血,声音却沙哑得不像话。

“但怎么会……”

“我朝师父挥刀,欺师灭祖,该当此报——用不着你大惊小怪!”

陆遥峰再捡回未完的工作,嘀咕道:“你还打伤我师父呢。”

“你师父……”

谢云流身体一震,压在腿上的右拳一紧,陆遥峰紧张地盯着他侧脸,懊恼自己刚才多嘴,怕激他吐血。他脸色倒确实白得越发吓人,形于外却没有更大的反应,只是说,“你师父有我师父的丹药呢,不会……不会有大碍的。”

“丹药也只能治伤,师父不知道会多伤心呢。”

陆遥峰手下不停,嘴上则小心试探。

谢云流不说话,陆遥峰等了等,始终不闻回答,忍不住猜他是不是痛昏过去了,紧张地抬眼去看,才知道他是在盯牢跳动的火焰发呆。直到陆遥峰尽可能把绝大多数伤口都处理好,同他说最好休息一会儿,他这才像从梦中惊醒似的吐出口气,点了点头,胡乱拉好衣服,再向后缓慢靠上石壁:“那我休息一会儿——要是有官兵找到这来,你叫醒我;要是叫不醒我,你自己走。”

陆遥峰眉毛挑高,要反驳而未反驳的当儿,他已经合上眼睛,这之后,才是用也不知道要安慰谁的口气说:“……放心,你师父不会伤心的。”



不管是因为对吕纯阳这位真仙盲目信任,还是实质上有比对弑君逆贼“活要见人死要见尸”更重要的事情,陆遥峰直到入夜,也不见有官军来,终于好安下心来对付谢云流发作起来的高热,到次日快鸡叫时,热度渐退,他松口气,只觉得一阵疲惫卷上来,扛不住地就地打了个盹。

醒来时他发现那件脱下来盖在伤员身上的外衣回到了自己肩头,还以为谢云流趁他睡着溜走,吓得直接弹起来,定睛瞧见人还在,只是醒了,坐起来看着洞口透进来的光发呆,才按一按扑通扑通乱跳的心口,过去把手往谢云流左腕上伸:“师伯,让我再瞧……”

谢云流忽地收手,陆遥峰搭了个空,眨眨眼,“师伯,讳疾忌医可不好。”

“少教训我,又不是第一次了!”刀子一样的目光从他脸上划过,但陆遥峰属猫的,目前因为师兄弟姐妹们关照得好,还一条命都没丢过,有的是底气跟对方扛:“那此一时彼一时也嘛!”

“别废话。”谢云流丢了个东西到他身上,是半只银锭,“去给我弄套衣服和斗笠来。”

“啊?”

“啊什么啊?我现在这模样怎么出去——快去!”

陆遥峰捡起锭子揣怀里,但不挪窝:“师伯,你不会真的以为这点钱就能收买我吧——哇!没扎着!”

半截断刀贴着他耳边过去,嚓一声扎进洞壁。

“我收买你做什么?!”

“那就是你想支开我趁我不在溜走?”

谢云流看起来被他烦得不行,连连向外挥手:“行,等你弄了衣服回来,我换上了当你的面走!”

陆遥峰还磨蹭:“就非走不可?”

“我跟祁进不都交接完了吗?他还要你拖住我?他想干什么?”

陆遥峰一脸懵逼:“祁师兄?”

“不是他派你来的?”

陆遥峰眼睛瞪更大,“不是啊,是师父让我来的!”

谢云流从洞壁上拔刀的动作顿住,“你师父?”那口气简直让陆遥峰怀疑之前的高烧对他师伯脑子造成了什么不可挽回的影响,连他是谁人门下都记不得了。

好在谢云流以下一个问题证明了他还是记得的:“你是从纯阳宫过来的?那你师父……他的伤你给他看过了?伤得……怎样了?”他想起了陆遥峰是谁的门下,但似乎又把此前自己笃定的“李忘生不会有大碍”这件事给忘了。

陆遥峰十分紧张地看着刚拔出来的断刃,尽管它只剩不足尺半的霜锋,谢云流也确实在重伤状态,俗称强弩之末不能穿鲁缟,况且谢云流也不可能当真劈他,但他在战地医生外还是个门内信使,如实传达情况给收信人是最基本的职业道德,也没哪个师兄弟姐妹在他本次离宫前耳提面命教他背一套面对谢云流的台词,因此他咽了口口水,说:“师父是和师祖一块回来了,两个人脸色都不好看,一起进了太极殿,过了一会,师祖出来了,叫上四师叔,下山去了,师父一直没出来,大师姐担心,敲门进去,然后就出来叫我,我进去,师父坐在纱幕后面,背对着我,我看不见他怎样了,只闻到有血腥味,然后他吩咐我带上我的包袱,到这附近来找您,从太极殿出来后我撞见了洛师兄,但没说上话——我知道的就这么多。”

谢云流背对他站着,又不说话了,过一会儿,左手突然抬起来捂住嘴,又咳了几声,陆遥峰抢上去的时候被他撞开,硬没看见他指间是不是有血迹渗出来,只听到沙哑的声音生硬地再下命令:“去弄套干净衣服和斗笠来,今天晚上——我和你回纯阳宫。”



太子李亨一恸而绝者三,左右强扶起视事,临轩面群臣时犹泣下涟涟,可谓至纯至孝之人。

当李林甫将矛头直指纯阳宫时,此位至纯至孝之人便哽咽着驳道:“岂有此理。纯阳真人已赐仙方,为父皇增寿亿兆,保我大唐万世太平。又怎会再行此悖逆之事!”

“兴许那仙方本就是炼不成的呢?纯阳宫眼看难逃一个欺君……”

“父皇圣明烛照,竟不如李卿知道吗?”

“殿下息怒,可若主谋不是纯阳宫,难道是有人不愿意见圣人千秋万岁?”

至纯至孝的太子抬袖拭泪,抽泣声又大了两分:“岂有此理!”

“父亲,李相公所言甚是,这几年来,不知多少人借圣人年事渐高,精神偶有不到之处,就胆大妄为,欺瞒君父,今知纯阳宫将献上灵丹,他们哪有不怕惧的——谢真人听闻好结交,重义轻利,有古之侠客之风,只怕是被有心算无心,吃人暗算。自儿臣蒙皇恩,接掌凌雪阁外阁以来,听说了不少药物……”

于睿敬陪末座,听得颇感无聊,横竖“凌雪阁外阁阁主”从广平王嘴里说出来了,卡卢比和祁进训练出来的那群猫也已经得手,至于静虚子,看着他被纯阳子重伤后再中剑坠河的人证不少,黄河那一段每年吞噬多少条人命,捞不上尸首的十有六七,若是李林甫非要抓着“死无对证”这一点不放,放着师父在这,最多让他老人家引个咎,纯阳暂时从国教位置上退一下——

但李林甫道:“依广平王及李公公所言,臣等固有嫌疑,但臣仍请验纯阳宫灵虚子所炼金丹!”

上官博玉老君宫丹炉里的那两颗压根就不是什么金丹,于睿要说话,却因师父在前,不便抢先开口,李林甫此时又进一步道:“若金丹为真,正可献于殿下,使圣人所创盛世得延万载千秋。”

至纯至孝的太子殿下眼神顿时一亮,于睿掐住指节忍耐,只等吕岩开口,却先等到名年轻的宦者匆匆入内,禀道:“殿下,纯阳宫玉虚真人求见,还押来了……”宦者的眼睛往这边一搂,于睿屏住呼吸,听他续道:“……弑君作乱之人,说是要向殿下禀明真凶!”

清虚子的视线突然和李林甫的撞上,权相的两眼里发出恶狠狠的光,似乎要将她咬下一块肉来。

这并不是我的计划。于睿却想,我如何会让大师兄和你这等人对质,事发后他再现身,岂非自投罗网,虽然这一局是我们着意陷害你,但你不配!

痴儿。她忽然又听见个声音,又不像是真正听见,倒像这两个字直接撞进了她脑子里。是端坐在她前方的吕岩的声音。

利名身外终非道。

吕岩的声音又响起。

他似乎在点化她。

那师父又在何时,又为何人,剑光腥染点痕斑呢?她默默问,把脸转向人来的方向,熟悉的脚步声正是两个,其中一个明显沉缓,且夹杂了金属的摩擦和碰撞声。



李忘生的脸色很白,和他同行的谢云流的脸色都比他好看些。李亨的目光犹疑地在他们之间来回打转,又在谢云流双手和双脚的沉重镣铐上停留了好一会儿,总算没有露出十分的怯容,用悲怆愤慨的声音问道:“玉虚真人所说的真凶,是谁!”

“师兄坠河后,侥幸逃生,因祸得福,神智重返清明,本欲直接投案,又恐真凶一手遮天,所以先行返回纯阳宫,告知贫道实情——李相公当真是好手段!差一点就是死无对证了!”

“他几时——”李俶和李辅国几乎同声问道,李辅国连忙收住声音,只等李俶问,“几时向静虚真人下的手?”

“弑君之人,不敢再当真人二字,是今年元夜,我于赏灯时见到凌雪阁中人调动频繁,直觉诧异,于是跟上去想瞧瞧他们到底在做什么,也是我太托大,一时不慎,中了暗算,那人的手段极其厉害,若非师父临凡,以大法力驱散了我体内的巫毒,我只怕到死也还想不起这些。”

“那时候的凌雪阁在做什么?”

“奉当时的凌雪阁外阁阁主之命,监视在京文武百僚的动向,与何人聚会,与何人同游,酒酣耳热之际,可说了些什么于他不礼的话。”

有个微小的声音在班末战战兢兢地响起来:“……这么说来,这凌雪阁岂不是成了他李相公的私兵了吗?”

李林甫习惯地要扫过去一眼,看是哪个大胆敢做仗马之鸣,但此时此刻,他的视线只能落到纯阳掌门、玉虚子李忘生那张如冰似玉的脸孔上,而谢云流在李忘生身后用嘲讽的眼光看他,像看个死人。

“谢真人,”他笑模笑样地走近,“纯阳宫原本的罪责无非是炼不出真丹,那也是李真人尽忠之心太过操切了,圣人未必就会怪罪到阖宫头上,你何苦……”

“李相公一口咬定纯阳炼不出真丹,不知何故?却不曾听说李相公善于养汞调铅,怎地就断定——”

“材料!”又有一匹仗马失声脱口而出。

“谢真人,即便李某是幕后真凶,你以为你逃得过一剐?”

“即便?李相公权倾朝野太久了,就忘了天日昭昭?还是说,李相公以为宅中的罪证全部收拾妥当,无迹可寻了?”

“去搜!”太子喝道,他又坠下泪来了,“竟有……竟有此等事……孤以为李相公事圣人日久,屡蒙皇恩,必能为孤膀臂,不料,竟……”

于睿从那至纯至孝的太子身上移开目光,她的视线和李俶的在空中有极短暂的交汇,接下来是李辅国,在这一刻之前,和之后的也许很短暂的时间里,他们都是作为火中取栗者存在,利益集中体现为太子李亨顺利登基——新的圣人若能趁机恩威并施地打散原来盘根错节、能蒙蔽天听的相党,将权力和能力纳入正确的轨道,保证宿将们各安其位,虽说“无不亡之国”,但也许……能等她认识的孩子们都度完一个长而美满的人生,亦不至于白骨曝于野,千里无鸡鸣。

但她能这么做是因为她不想修仙,亦无可能修仙,她要红尘,愿饮三千弱水中独属她的那一瓢,谁也阻她不得。

可是李忘生呢?

女冠默然垂目,直至吕岩起身,唤她同归,而李辅国,那有如高力士之于李隆基的宦者,匆匆忙忙赶上来,低声问:“吕真人,李真人,那丹可能够再炼一颗?所需的药材,应有尽有,请……”



天宝五载,李隆基崩,太子李亨登基,上庙号曰“文”,改元乾元,右相李林甫以谋逆下狱,按律而断,圣人仁慈,止究其亲信党羽之罪,又于当年再开制举,以“足安边”、“才膺管乐”、“直言极谏”等科取贤纳才。

纯阳宫静虚子虽为李林甫以邪术所挟,然弑君,罪在不赦,纯阳宫其余人等,榷其无谋逆之心,并念纯阳子献书之功,不加治罪,只命裁撤静虚字样,静虚一脉弟子经玉虚子上表奏请,收归玉虚门下,一体教化,后静虚子于狱中坐化,按律枭首示众,后准其徒收敛尸骸,归葬华山畿。玉虚子李忘生此后闭关不出,纯阳宫一应事务交于玉虚首徒洛风总理,清虚子于睿协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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冷落江山 | 2025-2-5 22:04:48 | 显示全部楼层
(五十七)

“宋将军!”一个年轻士兵跑到住步的宋森雪身边,比比划划地说,“前不久有个老头儿来找你,说是你大伯,我说你有军务呢,现在脱不开身,他就说他在那城里最大的客栈里住着,等你有空了,再去找他。”

“我大伯?”宋森雪摸摸自己的脑袋,觉得并不烫手,那么听力应该没毛病,他再探探对面那小子的额头,也不烫,于是满面怀疑地问:“他长什么样?怎么个打扮?”

“个子挺高,打扮挺普通的,背着把剑,像个江湖人的样子,哦,戴个斗笠,脸上全是伤疤,大概是怕吓着人吧?”

宋森雪盯着人看了好一会儿,看得小兵腿肚子转筋,他才一巴掌拍自己脑门上:“完了完了完了……”也不管对方如何一头雾水、赶紧地奔回自己营帐,去找那些从纯阳和刀宗寄过来但他一封也没回的信,找得满头大汗,还是两手空空,只得硬着头皮,扛了面盾,灰溜溜地去找薛直告了半天假,按着小兵给的关键词找了过去。



最大的客栈也不甚大,宋森雪一进门就瞧见了要找的人,顿时腿肚子也开始转筋,好不容易硬着头皮走到跟前,本来坐着喝茶的人站起来,往二楼走,很有种要找个没人的地方好痛快揍他的感觉。

因此宋森雪不敢坐以待毙,一进房间就先声夺人,殷勤地洗杯倒茶递到手里:“爹你怎么大老远地跑来了也不先知会一声这临时请假怪不容易的呢!”

“怎么知会?洛风给你写信没回音,祁进给你写信没回音,于睿给你写信你也不回,你掌门师叔给你写信还是像石沉大海,我哪知道是不是我们纯阳宫的信就是特别一些,怎么都进不了宋将军军帐?”

宋森雪揉一把脸:“爹,你听我狡辩。”

“你诡辩都行,给你个不被我打死的机会。”

“这不是……做得太真了吗?我哪反应得过来?”

“你少给我避重就轻:我真死了你真的和纯阳宫一刀两断不相往来?”

“……生个气也不行哦?”

“有人给你委屈受了?”

宋森雪摇头:“还成,毕竟都知道真凶是谁。”

“那就还是受了点,”坐在宋森雪对面的人叹口气,“但你再要怪也是该怪我,你跟纯阳宫置什么气?”

“让你跑了然后来个活不见人死不见尸不行吗?就非得把你抓回去下狱定罪走全套流程啊?是掌门师叔的主意,对吧?”

“这后半截是你师叔的主意,想想看确实更没后患。”

“不管怎么说,您之前闯下的全部名声可都没了,整一个大唐江湖查无此人。”

“从头再闯呗,我又不是拿不动刀剑了。”

宋森雪眼睛眨眨,想说什么,又没马上说,换了个更急着想知道答案的问题:“那您是怎么被换出来的?”

“百相斋的江斋主给了我一颗药,说是你掌门师叔让她给我的,我吃了,等醒过来,事情就结了。”

宋森雪脸色不由一绿:“那到底是不是掌门师叔让她给的?”

谢云流脸色有那么点不好看,“不知道,还没问,你掌门师叔还闭关呢,不好打扰,我伤养好了就先出来瞧瞧你们——你卓师叔还挺想再来你这保家卫国,赎我弑君罪愆,风儿让我问问,你这还要不要人?”

宋森雪眼神一厉,整个人向前扑出,两只手一起抓住谢云流握杯的手,“要啊!爹,要啊!卓师叔这种下镇山河稳准狠还能抡起马来抽人的人才怎么不要!给他把陌刀那效果简直别提了!他来了在薛帅面前我都得靠边站!再给我们来几个会隐身能打能T能下镇山河还能伪装的!”

“呵,”谢云流皮笑肉不笑地看他,“那你怎么把你大师兄的信给丢了?他信里问你这事来着,既然你不看也不回,那就……”

“爹!”宋森雪把那只手抓得更紧,双眼中期冀的光芒灼灼逼人,“这可是雁门关啊!大师兄大人大量,进哥大人大量,掌门师叔更是大人大量——是雁门关啊!”

谢云流费了点力抽手,鄙夷地看崽子一眼,把桌上准备好的文房四宝推过去:“那你把回信写了,该道歉道歉,该说事说事。”

宋森雪苦着张脸去铺纸蘸笔,但谢云流只看窗外不看他,他眼见卖惨无用,收起表情奋笔疾书,给洛风和给祁进的不一时就完稿了,他吹吹墨迹,分别搁在桌边晾干,给李忘生的却难以下笔,可这封信比诸前两封,那是更不得不写的,不然别说是收信人,连面前的谢云流这关就过不去,他犯着愁,笔尖把半张纸戳得点点斑斑,终于大着胆子说:“那个什么,爹啊,掌门师叔他闭关的话,我这个信现在写了他也……”说到此处,他脑内灵光一闪,或是警铃大作,谢云流正要作色,就被他一句“掌门师叔闭关所为何事”问得心虚气短,佯咳了一声才答道:“应当是为飞升吧,他已入太上忘情之境,就差一步……”

“爹,”宋森雪手一松,笔啪嗒一声跌得满纸溅墨,“你听听你这说的是人话吗!”

“你这说的才不是人话,有你这么跟爹说话的儿子吗?”

“我的态度压根就不是重点——你又没死,掌门师叔太上忘情这种话我听到都觉得好笑!”

“什么乱七八糟的,你掌门师叔服用了你师祖赐的丹。”

宋森雪倒吸一口凉气,立起三根手指:“我只能想到三种可能:师祖主动赐丹;师叔求师祖赐丹;您求师祖赐丹——别是最后一种啊爹!”

谢云流眉头紧锁看他,宋森雪不消答案就知道大事不妙,立刻起身把晾了一会的两封信胡乱一折,直接往谢云流袖口里一塞,又拎起一边的剑来往谢云流手里一塞:“爹,废话不多说了你赶紧回纯阳宫找师叔去,该认错认错,该服软服软,该跪搓衣板就跪搓衣板——你一准不是一出门就奔我这来的!再不回去你真完了!”

“胡说八道,你师叔太上忘情得证大道有什么不好!”

宋森雪手上用力,把谢云流从位子上拔起来:“好啊!怎么不好!除了师叔自己不想——别怂了,爹,除非你真想完了算了!”



……算了。

在某一个时刻,李忘生于冥冥间作如是想。

然他又听见细雪自空中飘落,洒上梅枝和鹤羽,有人的脚步由远而近,踏破乱琼碎玉,携着酒剑红尘,人间烟火气,撞破一片无为清静,朗朗地笑唤:“师弟!”

玉虚子再三回首,门窗紧闭的太极殿里数重纱帐只是静静长垂,无人会来惊扰掌门的闭关,内景经三重让他知道有年少的弟子在兴高采烈而不无艳羡地谈论他将要“得证大道”。

没有人会信的:他把自己关在太极殿里,这么久,只是想静下心来。

可怎么静呢?

我的心已经空空落落无所依凭了,为什么还不静,为什么还在恨?

我恨那颗丹,恨那一掌,恨我刺出去的那一剑,恨谢云流带着一身任意妄为的伤出现在太极殿里,落下的脚印里是融在一起的雪和血,恨他同意我的计划,恨他在内力被封镣铐加身被带走之前没问过我一句我会怎么把他从牢里捞出来。

恨我不知道他给我的是无底线的信任,还是对结果的满不在乎。

他不在乎将会怎样,荣或者辱,生或者死,莫不如是,好一个“来便来,走便走”,因此我恨他全不在乎我。

那么我也不在乎他就是了。

玉虚子垂下银色的睫,他披散在身前的发丝也是银白色的,和他的衣几乎融为一体,轻搭在拂尘柄上的左手无名指根处也有一痕银色,一点月华停在那痕银上,是东海的明月珠。

只要我和他不在乎我一样不在乎他。

可是李忘生又偏偏要和江采萍一起乔装改扮后行走在弥漫开潮湿的血气和死气的牢狱里,去看见身扛沉重枷锁的谢云流拿每日无多的饮水浇灌墙脚下生出来的一株无以名的纤草,都传那是冤魂的阴气催生出来的,是以叶尖上带一点胭脂似的红。

就因为那一点红么?可为什么还是不问那是颗什么药,后续是什么样的计划?

我该恨你痴,还是恨我贪。

我就是想看你把心剖出来向我亮明你究竟想不想留住李忘生在十丈软红尘里——你能留住我,凭什么你试都不肯试,只教人笑话我徒劳无功。

师兄,我从来,从来都留不住你,是因为你早早就察觉了我的私心吗?李忘生不是呆子,也不是木头,他想把你长长久久地锁在纯阳宫里——

我恨我多可笑,想要你高飞,又想折断你羽翼,想要你自由,又想贮你于金笼,想要你从心所欲,又想你对我做小伏低。

你想我成仙,我怎么成仙?

把所有的、你爱过的李忘生都割舍吗?

如果……你对我的期愿就是如此的话……



一只手轻车熟路地推开窗屉,一丝声音也没有发出,黑色的吉莫靴同样无声息地落地,弥漫于整座太极殿的焚香和另一种焦灼的气味令不速之客微微皱眉,掀起垂落的纱,朝沉默跪坐的背影走去。

焚烧过什么的火盆摆在白发及地的纯阳掌门身边,只剩一盆冰冷的余烬,烧不尽的小小冠佩躺在白灰上,形状变了,也还能看得出是一对儿。

“忘……”来人丢下剑,上去揽腰拉手,手指触碰到的尽是冷,像本来的活人已经被炼成尊玉石的像,只半阖的眼眼底一线赤红光芒。

“忘生!”



白发的李忘生站在冰湖上,袖着手,眉心一颗殷红的胭脂记,他有张宁静的脸和一双古井无波的眼眸,拂尘和衣摆在吹过湖面的风里微微摇晃。

“师兄。”他向匆匆奔来的谢云流稽首,姿势标准而熟练,像从来如此。

“你不是李忘生,李忘生在哪里?”

“我当然是李忘生,”面对这样毫不客气的否定,李忘生的表情不带半点变化,口气徐缓,“师兄理应认得出来。”

谢云流沉默了,刚才的怒容从他脸上退去,但他仍说:“你是李忘生,但你不是我要找的李忘生。”

李忘生的视线慢慢下移到他握住的剑上,那是吕纯阳早年间赐给他们的佩剑之一,谢云流手中的名曰非雾,李忘生的那柄取名非烟,如今两人虽未赐予弟子,却也未再用过了。

“师兄,我正是你要找的李忘生。”

谢云流的视线也向下移,“走开!”他粗暴地命令道。

李忘生叹口气,听从他的命令,走至一旁,将冰面下的影子留在远处。

那是影子,却也不全是。十七岁的李忘生侧身蜷缩在水中,白色的衣摆飘散开来,像一朵将谢的昙花,在他环在胸前的手臂中,一只大眼笑脸的娃娃探出头来。似乎是察觉到谢云流的到来,那张脸向上转过来,少年睁大了眼睛,欣喜地将手抬起,却只能贴上冰层,于是冻得发白的嘴唇翕张,无声地唤出“师兄”两个字。

“师兄,他是我的欲念。”

谢云流拔剑出鞘的时候,白发的李忘生平静地说。

“我已经将他割舍出去了,只需待他自生自灭即可。”

“你在说什么?”

“只要他从此湮灭,我就能如师兄所愿,太上忘情。”

黑衣剑客的脸色一瞬间白得也像这大片冰雪,下一刻他出剑,剑气在冰面上纵横来去,冲起大蓬雪雾,但下方冰面竟分毫无损。

“师兄,”李忘生又说,“我说过了,我正是你要找的李忘生。”

剑气却再起,剑光照亮冰层下的十七岁李忘生那双眼睛——风雪夜里、睁大的、惊愕的、含着泪但不允许自己哭出来的——也照亮冰层下活物一样向他爬过去的尖锐冰刺。

白发的李忘生不说话了,安静地看着非雾在第三次尝试中折断在冰面上。

十七岁的李忘生也安静下来了,左手更紧地环住怀里的娃娃,把右手贴在冰层的下方。当断了的剑狠狠扎向冰面时,他下意识地瑟缩了一下,那只手却始终没挪动,也许是因为在它上面,隔着冰层是谢云流撑着冰面的左手。

非雾的剑身又裂开一片,反震的力道震裂他虎口,一缕血线沿着剑刃向下流淌,融开剑身边薄薄一层冰。

冰刺向中央聚拢的速度似乎更快了,十七岁的李忘生开始摇头,右手开始从冰上移开。

“师兄……”白发的李忘生又叹息道。

“闭嘴。”

“但是……”

“忘生,师兄错了,所以,闭上眼睛,别再哭了。”

李忘生诧异地抬起手,触摸脸颊,一点水迹闪烁在他指尖,可是……他想问,而再抬头向前方看,跪在冰面上的谢云流的左手换了个支撑点,是个颇别扭的姿势,然后握着断剑的右手抬起来靠近左颊,似乎是要拭汗,但太低了。

“师兄!”冰面上的和冰面下的李忘生都发出惊叫,非雾的断刃猝然割裂皮肉和血脉,滚烫的血从深而长的口子里泼出来,冰层消融在大片的红色底下,少年抬起的右手握住在血雨里无力垂落的左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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冷落江山 | 2025-2-5 22:05:04 | 显示全部楼层
*是火葬场还是刀,大家自由心证吧。

*是时候展示我没大纲发刀的水平了!(事实是真的忘了今天是中秋orz)


(五十八)

李忘生猛地睁眼,鼻端似还萦绕着刺鼻的血腥味。良久,他才发现自己被人从身后拥在怀里,不知什么时候回到太极殿的谢云流一只手搂住他腰,另一只手握住他的手,头垂在他肩上,鼻息微弱。

他浑身僵硬,不敢稍动,一时分不清侵染全身的暖意是不是来自那腔血。

直到他耳边有人轻轻哼一声,在他肩上转侧一下,发丝绒绒地蹭过他耳际,“师弟,”谢云流的声音很轻,又倦又哑,“你没受伤吧?”

“什么?”

“那些刺,没有刺到你身上吧?”

李忘生握紧双拳,左手里的拂尘柄格格作响,细细的裂痕在白玉的柄身上蔓延。“你怎么,可以……”

“师兄杀过的人太多,知道抹哪儿,血能喷得又多又快。”

李忘生双肘后撞,又立刻旋身扑上,似乎未反应过来的谢云流被他死死制在身下,脸色和他的一样惨淡,却还有心思问:“你的头发……”

“那是我的心魔,你死在里面,外面的……”李忘生打断,说,又哽住。

“我总得带你出来。”

“你既然要带我出来,又为何要逼我心魔暗生!”

这话无理,李忘生心魔横生,终究是他自己修为不到家,如何能怪得别人?然而谢云流竟似被他问住了,对他这荒谬的指控心虚,挣出一只手来要抚上他面颊,用些温柔小意换他再放下戒心。

他偏头躲开,小擒拿捉住那只手狠狠一扭,跳起身仓皇而走,像条孤魂一样茫无目的地踏遍整座华山,至夜,才返回已掌灯的太极殿。

他想谢云流该已经走了,可谢云流偏偏换上了干净道袍,坐在灯下做针线,一堆丝棉垛在灯前,不久后就会塞进缝好的布料里去,填出个胖乎乎的身体。

他走上去,扯出还未完工的娃娃,连同丝绵一起,仍丢进座前的火盆里,看腾起大蓬的火和烟。谢云流的嘴唇动了动,竟没有出声。

“你现在在乎了?”李忘生问。

“忘生,我……”

李忘生猜下面会是哪个字,他不容他说出就截断道:“你想说你错了?可你错在哪里——你不过想清账,那好,我同你清!”

“忘生!”谢云流几近慌张地起身,又想要用一个拥抱和几声软语换他既往不咎,被他厌烦地出手点中几处穴位,封住内力,轻松推回座中:“别急,师兄,我们慢慢算账。”



“……自我入门,你处处照拂我,亲生兄弟也不过如此,而李忘生偏偏不识好歹,你邀我下山,我却推三阻四,让你一人独行,”玉虚子掌中有柄匕首,曾是谢云流从长安擂台赛上赢来,因为小巧可爱,特地赠予他,可他不曾去擂台下助威喝彩,此时他翻腕,匕首的锋刃从左臂上划出深长的一道口子,血洇湿袍袖,也许会红得像当年擂台上裹扎的红绸,“这是我欠你。”

他眉头都不皱一下,又说:“我总以需留在山上练剑为名拒绝你,但我练那么久,十七岁那年还是拦不住你,倘若我能拦住你,何至于……”

“忘生!”谢云流打断他的话头,疾言厉色,“这和你没关系!”那声音又软下来,“你把匕首放下,师兄给你包扎伤处。”

“那如果我说,当年你打伤师父,丢下风儿,让我苦撑纯阳,是你欠我——这就对了,是么?你做你认为你该做的事情,你不后悔,但你亏欠我——道理倒也不差,可是谢云流,你欠我的到底是什么你想清楚了吗?”

谢云流的视线跟着他手中的匕首转,像是想要寻找到机会一把夺下,又更像是要借此装作没听见他的质问。

“我在问你话!”李忘生再容忍不得这样的无视,这样的浑不在意,将匕首贴在对方项下迫得人抬头看向自己时,他冷笑:“起初,我们带着进儿回到纯阳宫的那天,你以为你欠我的是一条命,对吗?”

“后来呢?后来你终于发现你欠李忘生的你这条命不够偿了是吗?”

“忘生,你在钻牛角尖。我们是该把话说清楚,但是得在你冷静的时候。”

李忘生嗤笑道:“好给你机会让你再向师父求颗丹,找你同谋下在我的茶里饭里?”

“我的确不应该……”

“但你很得意不是吗?”李忘生的眼睛又有些发红,“你回到纯阳宫,看到我,被我要求改变计划,前往长安城面见新的圣人的时候,你是不是觉得你真正的计划成功了?李忘生太上忘情,已经可以把你当成一颗棋子无情摆布了?”

“我只是觉得当时你给出的后续计划确实比我们原定的更好。”

“那你关心过我要怎么把你从牢狱里捞出来吗!”

“你总是能想到办法的。”

“可我能想到什么办法呢?你犯的是弑君的滔天大罪,谁敢和我成为同谋?我好不容易把纯阳宫跟你的关系撇清,我再找人救你,岂不是枉费了此前一番苦心!我下重手封住你内力再交出去,不就是为了消解活不见人死不见尸的遗患无穷,让你逃不得战不得,只能被明正典刑——我这个纯阳掌门,就是要拿你被千刀万剐换纯阳的太平,你不懂吗!”

“你做下某些决定,一定有非这么做不可的理由,师兄可以不明白,但不能不信你。再说,不管你有没有太上忘情,谢云流都只剩那一次留下的机会可以还你。”

李忘生握紧匕首的手指松了一松,然后它就不属于他了,把他手掌一点点摊开的人亲吻他掌心不知何时掐出的血印和被锋刃割破的掌缘,感觉缠绵又痛苦。

他把另一只手掌放在又挨到极近的发髻上,他的发又白了,谢云流的发丝却还乌黑,他们总是做不到一起白头。“师兄,”玉虚子轻叹,“你总是要如何便如何,多任性,多可恶,我怎么都甩不掉你,是我不够狠心吗?”

谢云流抬头看他时,他用手捂住了口,一双眼里含着泪,泫然欲泣的,却不想让自己哭出来被听见似的,这让人去拉他那只染血的衣袖,“忘生,想哭就哭出来,你先坐下,师兄去给你找伤药来,你看流了这么多的血……”



最后那个字被李忘生覆下来的唇吞进去,一丝血的味道自谢云流舌尖弥漫开来,但它并不来自于李忘生的唇和舌上,一颗圆的、苦的、冷的、微腥的丸子被李忘生的舌递送到他咽喉,不容分说地往下一路滚去,带来一线烧灼的疼痛,他睁大眼睛,还未及问,李忘生的双手已经连点了他身体正面的大小穴位,连哑穴也不曾放过。

李忘生又把他平放到榻上,除了靴子,让他能舒服躺着,整理好衣袍再站直的玉虚子含笑居高临下地俯视他,唇里吐出的字像一粒粒冰珠砸在他心上。

“师兄勿忧,那只是师父赐下的灵丹,我请师父为我剖出后,便归我处置了——师兄,李忘生放不下你,只能出此下策,请你放下他了。”



纯阳宫又开始下雪了,裹好臂伤,换了件干净道袍步出门外的玉虚子抬头看天,又笑了笑,嘱咐上来见礼的素天白说今日太极殿不用打扫,便沿着门前道路信步走去。

这还算早,太极广场上弟子们正在习剑,太小的则被师父师叔师兄们圈在略远些的地方,教授基本功,今日管崽子的活儿落到了燕小霞头上,只见他只恨爹妈少生了八只手,忙的是焦头烂额,李忘生如今想来,还是不知道纯阳宫初创的那几年,是怎么跟谢云流抱着一个背着一个读经练剑画图算账监工熬下来的,好不容易洛风和上官博玉养大了,又来了祁进和于睿,小羊崽子一轮接一轮地收进来,没一个省心的,都是谢云流做了个坏榜样,闹得纯阳宫没个清静的时候。

可这也没什么不好。就算最终还是挽不回,至少每个人心里没了遗憾。

“掌门,”看见他的洛风快步赶来,手里拿着几张写了字的纸,看字迹,似长枪大戟,该是宋森雪的,“森雪回信了,说是卓师叔若要去,他扫榻以待!要是能再带上些祁师弟那训出来的……”

“这些事,你安排就好。”李忘生不等洛风说完,截口道。

“是,”洛风应道,李忘生注意到他在再开口前迟疑了一下,“只有一件,这信并不是通过山下弟子呈上来的,徒儿醒来时,它就放在徒儿枕边,徒儿实在想不出,有谁能不知不觉地办到这件事。”

“若是你师父来了又走,也不奇怪。他要是邀你去哪里相见,你要去也无妨,同我和你四师叔说一声就是,这是免得有事时,你我言语间对不上榫头。”

“是。”洛风又答应着。

他似乎还想和我说他师父的事呢,却又不敢说得太明白,是怕三言两语间的谢云流就破坏了我太上忘情的好事吗?李忘生禁不住地觉得好笑,但他自然没有在洛风面前发笑,又走向老君宫,上官博玉且在犯愁呢,到底要不要应李辅国的请,炼颗真丹,给新的圣人。

“他既要,你便慢慢炼着吧。丹道亦讲求缘分,有可辩处,就不必着忙。”

“但是,掌门师兄,这样一来,我们纯阳……岂不是……”

“你们纯阳宫真是比九天还九天。”前些日子,杨珏又来,李忘生听到一句她和于睿的谈话,大概是转述康沧鸾的感叹吧。

“不必多想,”他安慰上官博玉道,“遇事多与你师妹商量。”

“掌门师兄要去哪吗?”上官博玉竟挑中他话里毛病,问道。

李忘生自失地一笑:“不去哪,只是最近有些懒怠了。”

灵虚子将信将疑,劝道:“那师兄便多歇息。”

去哪里歇息呢?他又走至非鱼池畔,邓屹杰刚在山石道人面前放完糖葫芦,见他来,红着脸行礼,得他不怪罪,急忙退下。那糖葫芦做得倒是颇为出色,选的山楂又大又红又圆,糖浆也熬得好,裹得匀。

但山石道人不为所动,也许是因为他这个徒弟就在面前,为了省事,只能暂时放弃口腹之欲。

“师父,”李忘生扫开一片雪,在那老道士面前盘腿坐下来,“您和师兄从我小的时候起,就爱背着我叽叽咕咕,什么东西不够分,总是我一定会有,师兄总有借口让自己没有,后来什么都有了,您才一碗水端平,给我们的什么都是一对的——您就是偏心眼。这次的我不要了,您和师兄互相折腾去吧。您也别理我,我没焚香请您下降呢,您别自跌身份,我自己上思过崖,不麻烦您老人家。”



静虚一脉弟子出走瞿塘峡后,思过崖的使用频率大幅度下降——或者直白点,一朝天子一朝臣,主要问题还是出在当时的掌门身上。

在谢云流的白眼和“打断腿”的威胁下搭起来的厨房自然也废弃得不成样子,倒是还有一坛子酒藏在里头,大概是藏酒的人自己都忘了,白白便宜了根本不会喝酒的李忘生。

那酒坛上贴着的红纸都褪了色,依稀看着像“花雕”两个字,开了坛,味道是始终不惯的冲鼻。

酒有什么好喝的呢?除了会让我醉,睡得不知沧海几度变桑田。

但好在我会醉,等我醒来,师兄早就在我不知道的时候走了,我可以当他不曾来过。

坛子不大,然而一口也够李忘生醉去,思过崖比太极殿更高,离天更近,更高处不胜寒,醉里雪花落满全身,冰凉的一点两点飘落到唇畔面颊,这次他梦不到一只手为他拂去,恍惚地像是又回到了那片冰湖中,他向上看,目光穿透琉璃似的冰面,看见高空中白鹤不回头地飞向阳光。

师兄。他的目光追着那只鹤,又笑:可我已经是吕纯阳的大弟子了,我哪里来的师兄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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冷落江山 | 2025-2-5 22:05:50 | 显示全部楼层
(五十九)
酒醉,风雪,心力交瘁,情绪激荡,剖丹的伤势未痊——桩桩件件,累积到今夜,待得被人找到,裹在脱下的外衣里抱回太极殿时,李忘生已烫得像块在炉膛里烧到通红的火炭。
他被血里滚着的火灼烧,浑身像要炸开一样的痛,身外的凛冽寒风扑不灭这火,反而变成无数的针,扎进他四肢关节,咽喉双眼,把他定住在深夜的风雪里,让他出不了声,流不出泪,抬不起手扒开胸膛给人看那颗心。
为什么还要想起当年呢?明明……
高热吞噬他的理智和意识,又把他拽进中条山的明秀山水间,水土不服的小道童窝在床上,鼻音很重地撒娇似的喊着师兄师兄,忽然一抬脸,露出眉心的胭脂记。
“……师……”他随小童呓语,唤来温热湿润的勺贴上他干裂嘴唇,喂给他香甜的温水,给予他水的人也拥住他,把温和的内力从交握的手指一点点送进他的经脉,为他熄灭那些灼烧他的恶焰,令温暖的汤泉浸没他,融化他四肢百骸里那些彻骨的冷。
“……师父……”他抓住唯一的一个可能喃喃,泪水突然从早就干涸的双眼里涌出来,“……我没有师兄了……”
“……怎么会呢?”一个模糊的声音从他头顶上方飘下来,“忘生乖,你睡一会儿,师兄就回来了。”
可是,要是我想醒着,等师兄回来——

玉虚子用力睁大连昏黄的烛光都会刺痛它们的双眼,于是床前的人不得不俯身下来为他挡住那些光,年轻的静虚子的面孔挨近他的,弱冠的谢云流像一束不会刺痛他双眼的阳光坠在他面前,“师弟,怎么哭了?师兄下山去玩,让你等得太久了吗?”
李忘生伸手去触碰那张脸,泪眼朦胧中他尚未看清自己伸出去的指掌已经苍老,那只手就落进谢云流的持握中,年轻的、像梦里才会有的纯阳首徒从他手背亲吻到手指,把食指的指尖含进口中,舌尖在他指肚上轻点——那双含笑多情的桃花眼向他挑起,是李忘生十七岁时在梦里才敢去见的模样。
“师兄……”他不知道是梦是醒,是不是他道心破碎坠入心魔彀中,但指尖传来的酥麻感那样真切。
“嗯?”谢云流偏一偏头,望着他的眼睛把他的两根手指往口中吞,舌头卷上去,还带吮,眼角似有若无泛起一丝红,看得他浑身又发胀,一层热跟着一层热从下方卷起来,脚趾忍不住打蜷。
“你是……假的……”他硬着头皮说,笃信二十岁的谢云流只可能在他梦里。
“是真的,”吐出那两根湿漉漉的手指,阳光一样耀眼的脸又凑进来,从他唇上夺了个浅尝辄止的吻去,再拉他的手放在道袍的腰带上,“忘生,你摸摸我,就知道我是真的。”
“可我从来没有……”
“梦里也没有吗?”
李忘生又开始发烫,又一个吻落上他还干裂的唇,谢云流的舌尖仔细又温柔地描摹他轮廓,拿含糊的声音催问:“没有吗?”
“……”他双手战栗地抓住那身道袍,它大概才从衣箱里取出来,带着浥衣香的气味,又凉,又薄,轻盈得像一片鹤羽,一朵云,人的身体的温度从底下透出来,令他本能地把双手紧紧贴在衣背上,好留住那只鹤和那朵云,但这就令事实无所遁形了。“有……有的……”他小声说。
“那是什么样的梦?”谢云流追问,不怀好意地,可他眼睛清亮,笑容开朗甜美,生来就该被一次一次地原谅。
“梦到……”李忘生的喉咙收紧,他从未提过这些荒唐无稽的梦,对任何人,在任何时候都不曾,“梦到……我十七岁的生日……”
他没法说下去。谢云流亲昵地在他脸颊上舔一口,像猫相互梳理毛发那样,而后凑近他耳边,把可怕的、却是真实的话吹进他耳朵里:“师兄是你想要的生日礼物,对吗?”
李忘生慌慌张张地摇头。
于是谢云流拉开和他的距离,问:“那师兄该是谁的生日礼物?”
二十岁的小谢道长如果被吕岩挂牌出售,纯阳宫的三清像次日就能多贴半寸厚的金,以李忘生攒下的那点钱,都不够换贵主盈门时跌落在地的一枚花钿。
“我的!”他怒气冲冲地喊,抓住谢云流的腰带把笑出声的人拽下来,去咬那两片柔软的嘴唇,“是我的!是我的——我——”
“是你的,”谢云流哄他,回吻他,啄掉他脸上的泪,带他的手解开道袍的腰带,把那些凉的、薄的、像鹤羽也像云的衣物从身上剥下去,“师兄是你的,从来都是你的,嗳,忘生,你说过的话可不许忘——师兄是李忘生一个人的,如果你不要师兄了,师兄就无处可去了。”
“我一个人的。”李忘生重复这句话,他的手停在谢云流赤裸温热的腰胯上,把人推向床里的时候师兄像只懒懒的大猫咪一样跟着他的力道走,乖巧温顺地任他骑跨在腰上。
“那可以把你藏起来吗?”他摘下腰带,拿它去把谢云流的双手捆在床头时甚至有些困惑于它的精美和复杂,
“可以呀,把我藏在太极殿里,师兄天天给你煮饭,做娃娃。”
“那不行的。”
“怎么不行嘛,你都没试过,怎么知道不行?”
“那如果你不像我梦里……”李忘生的脸又红了,“不像……那么……”
“嗯?”
“又听话,又……”
“……好吃?你自己来嘛,想吃多深吃多……唔,痛,好嘛,那要是师兄听话又好吃,是不是……”
李忘生俯下身,在彻底腿软之前再咬住那张嘴,把坏心思的笑全吞掉,合了眼不去看那双年轻明亮的眼睛里倒映出的白发的人影。

“……掌门病了,但是你们没有一个人知道掌门病成什么样了?”
借送交换生回来的机会来探听李忘生状态的祁进很有礼貌地问。
今天不幸轮班到接待来宾的素天白和雨卓承对视一眼,挠了挠头:“这个,祁宗主,怎么说呢?四,啊不,三师叔说,师父的病情,那个,比较复杂,还是交给那位外来的道友处理比较……”
“道友?”
“啊,对,道友,挺年轻的,看不出来会医术,但是四……啊,于师叔都这么说了……”
他们说着已经能看见太极殿的大门了,十分巧合的是,殿门就在祁进看过去的那一刻开启,那位“外来的”、“挺年轻的”道友从门里走出来。
感受到杀气的那一瞬间之前,素天白还试图绍介:“啊祁宗主,那位就是……”
而浪三归提前发出惨叫:“啊——宗主,师兄,冷静——”

没能及时赶到的纯阳代掌门强行不瑟瑟发抖。“浪刀主,你刚才叫的是一个人还是两个人?”他搓着手臂上的鸡皮疙瘩问。
“我也不知道啊——我是挺想看孤锋诀和太虚剑意的比划的,但我从来也没想过我会看到紫虚子用孤锋诀对我师父的太虚剑意。”
“祁师叔可能只是单纯地想找一个更适合砍人泄愤的功法而已,”洛风冷静下来了,分析道,他看看一脸惊讶盯着战局的雨卓承,啧了一声,“重点是:我要怎么解释那位外来的年轻道友对纯阳的太虚剑意造诣颇深?”
“他可能是个天才。”
“问题是,他是偷学的,还是我们谁偷教的?”
“按照背锅惯例,应该是他偷学的。”
“说实话,我现在还不知道这位道友姓甚名谁。”
“姓李呗。”
“李什么?李咩咩?”
一道剑气不小心地从战团中飞出,砸在洛风脚尖前头。
浪三归侥幸于自己嘴在恰当的时候慢了半拍,没把“李忘忘”说出来,不然他至少得断一条腿——谷之岚没在的情况下断腿十之八九得面对裴元,那实在太天愁地惨。
“李忘……”洛风又搓了搓胳膊,用很随意的口气说,“哎呀,在这里打得乒里乓啷的,别把掌门弄醒了,那可就……”不到片刻,他看着已经空无一人的面前场地,叹口气,“在祁师弟单方挨完打回来之前,我们可以认真地讨论一下到底那位道友叫什么了——啊,李忘情?如何?”

从太极殿前转场到人迹罕至的山坳里,切回孤锋诀的“外来年轻道友”啪的一下缴了刀宗宗主的械,冷笑:“你就这点出息?”
“你有出息?你窝在太极殿里干嘛?”
“你师叔情况有点不太好。”
祁进回以冷笑:“谢云流,你又造了什么孽?”
“可能是那个计划的问题,你师叔不高兴了。”
“据我所知,你和师叔的计划是同一种性质。”
“你要我和你师叔掰扯这个?”
“我没说过。丹你跟师祖请的,锅你自己背好,不要殃及旁人。”
“我背!我哪次也没让你们背!”
“要不再请请师祖?你背不背锅不是重点,重点是师叔的情况。”
谢云流把左手里的兵器丢给祁进,祁进接过正要收鞘,突然脸色一变,上前一步把剑交还夺回刀来,为掩饰双方的尴尬而再行追问:“你请过师祖没有?”
“你师叔退烧还没醒的时候我在非鱼池跪了整整一天,你师祖只跟我说他没有第二颗丹了,这一颗也收不回去。”
祁进很想骂“你居然还想再请一颗丹”,但他不想在向谢云流解释这件事上浪费时间,再想想,觉得还是应该鼓励一下对方:“那至少你学会出卖色相了。”
谢云流居然没立刻威胁要打断他的腿,而是叹口气:“但也不能总这样。”
“趁机试试双修?”
“内力一正常运转我就没法让他相信我是二十岁的谢云流。”
“师叔未必不知道。”
二十岁模样的静虚子抱着剑靠上山壁,“我知道,但我只能……得过且过。”
祁进感觉到一种久违的头疼,他试着设法:“要不要复盘一下,看到底……看到底除了问师祖请丹,你还错在哪里?”
谢云流好像被他说动了,抿着嘴唇开始思考,祁进也凭自己的所知所闻一同复盘,在他还没有得出结论之前,谢云流的思考先告一段落:“我错在接了江斋主的药。”
祁进愣了一愣,脱口而出:“师父你知道什么是‘扁鹊三连’吗?”

李忘生坐在太极殿上的床上,被子围住身体,堆到下颏,脚下埋着只铜暖炉,一只新做的娃娃被他圈在臂弯里,手艺有点刻意得拙。
谢云流从外面回来,带回一支红梅和一盒糕点,梅花插在瓶里,糕点掰成适合一口的大小喂到他嘴里,再凑上来跟他抢,非说他嘴里的就是比盒子里的甜。
他推,又笑,换来唇角的又一个吻:“忘生笑起来真好看,像小木头开了花。”
“师兄,”他回一个吻,在谢云流踢掉靴子,爬上来把他和被子、娃娃一起拢进怀里后,问,“你不会累吗?”
“嗯?不会呀,忘生又乖又……”
“你怕什么呢,师兄,除了李忘生,你并不是什么都没有。你也不能说那些都不是你想要的。你也还有别的事情想去做。你总不能因为害怕我心魔爆发,就一直留在太极殿里。”
谢云流还是抱紧他,脸颊贴住他肩,有股仗脸行凶的无赖劲,“我可以一直留在太极殿里,你想要我一直留在这儿,你说过的,我也答应过的。”
“师兄,我们都过了会做梦的年纪了,”李忘生劝道,“何必……”
“何必什么?”谢云流问得又快又急,像认定了不是句好话,李忘生竟也就被问得住了口,下意识地去斟酌。
“何必什么?”谢云流追问,问过,就使唇舌来衔取就在旁边的耳垂,咬一咬,舔一舔,令人浑身要打颤。
李忘生终于续下去,“……何必同我计较。”
“我同你计较?”
看不见那张脸,声音听得分明,里头三分震惊混着七分委屈,又隐带一份李忘生毫不意外的怒意。玉虚子尚有余暇去想:师兄也差不多该忍到限度了。
“我计较……计较什么?”谢云流把他从怀里往外一推,用的力倒不大,跳下床后也只站在当地盯他,甚至不好说是瞪,或许因为那张脸实在太过眉目含情,或者因为面对的是李忘生。
“李忘生,不计较不行是么,那好——”谢云流连名带姓叫他,有种咬牙切齿的感觉,李忘生熟悉了,也不觉得特别不好受。
“那好——谢云流刚愎自用,有勇无谋,自以为是,不是良人,难为良配,这些我认,但我不认错:”
“我想要你活得称心如意,我有什么错?我想要你不亲身涉险,我有什么错?我想要你免罹忧虑飞升成仙,我有什么错?我信你听从你为你留下,你欲我生我生,你愿我死我死,我错在哪里!”
李忘生怔怔地,他该说他强词夺理,可……
他以为还会再接到一阵雷霆,可谢云流转身就走,他幻听一声门响和风雪交加扑面而来,可只有谢云流拿着样什么又回到他床前,把那样软软的一团塞到他手里:“拿好。”
那是另一只新做的娃娃,和他臂弯里的是一对儿。谢云流拉着他的手捉住它。
“拿好,别再烧了。要烧,”看着娃娃的眼睛抬起来看他,“等师兄在的时候烧,你烧了,师兄可以马上给你做对新的。”
他还未回答,左手就又落进一双手里,像面团一样被揉搓,又像珍宝一样被亲吻,“忘生,师兄之前都是胡说八道的,你别理会,师兄错了……生心魔是因为有恨,你别恨自己,恨师兄行吗?”
那只手又被舒展开来,贴在张本不该生在清静的华山巅的脸上,年轻细腻的肌肤磨蹭他纹路纷乱的掌心。
“师兄,”李忘生的心又一次不由自主地软,不由自主地再去原谅,“为什么连师父的丹药都管不住你……”
那双哀怜地望他的眼睛便亮起来,小谢道长从地上跳起来,愉快地来亲他的眉眼和面颊,手臂绕过他腰,两个人一起倒进柔软的锦衾里,“那是因为你没有对症下药呀,能治师兄的药只有华山上,纯阳掌门的太极殿里有,是根小木头……嗳,忘生,师兄带你双修吧,也别太浪费师父的一片苦心……”

李忘生欲拒还迎的一双手抵在胸口片刻,软下去,变成两条绳索,紧紧绕在他背后。
丹力紧锣密鼓地修补他断裂的经脉,心口还是痛得要死,只有李忘生的拥抱是麻醉疼痛的良药。
纯阳子赐下的灵丹效力乃是由外及内逐渐发挥,先抚平他在红尘中打滚惹来的一身伤痛,再伐骨洗髓,最后才泯灭人欲——因此李忘生有机会要挟吕岩,拼着根基受损剖丹,换来须发如霜,那么谢云流也理应有这么个机会,吕纯阳不给,他便自己来试:若他在生死边徘徊,丹力是不是就能暂放过他的痴嗔贪恋?
李忘生不想飞升,谢云流就该留在人间,李忘生百年之后他进丹炉炼出这颗丹来还给师父,应还能追到黄泉路上拉住那只手,算作同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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冷落江山 | 2025-2-5 22:06:45 | 显示全部楼层
(六十)

凌雪阁的年轻探子躺在地上,浑身上下除了眼睛和嘴皮子,哪都不能动。

他在躺下后才看见袭击者的真面目,可是看见了也跟没看见没甚区别,那张脸当然不可能属于李忘生以下的二代弟子,但他也没能在凌雪阁有关三代弟子的情报里找着它,可如果这个抱着个小崽子还能神不知鬼不觉地把他收拾成这样的年轻道人隶属纯阳宫,除非凌雪阁上上下下都瞎了眼,不然绝无可能没相关记录。

几个脚步声由远而近赶来,为首的那个,失手的探子认出是清虚子于睿门下的雨卓承,为人和武功称得上三代弟子中的翘楚,他凝神听雨卓承会如何称呼,先听见收拾他的人说:“不算什么大事,不过几只野猪崽子,做火腿还是放了,看你的意思。”



“怎么能做火腿呢,”雨卓承叹口气,又看看脸吹得红扑扑但蛮开心地玩块腰牌的谢晓元,谢晓元感觉到他的目光,朝他看去,马上往抱着自己的人身上贴,看得他又叹一声:“小师叔,晓元这会差不多该睡觉了,您看……”

“我知道,这不正要带他回去吗?”

“那块腰牌……”

“哦,晓元,牌子给你雨师叔……给他吧,又不是多难得,一定想要师……叔祖去弄块苏无因的给你。”

“别啊。他过两天就忘了。”雨卓承忍不住拦。被拦的奇怪地看他一眼:“我过两天也忘了。”说着把那块也不知道是谁的凌雪阁腰牌丢给他,把谢晓元再掂一掂,说声“走喽”,展开逍遥游身法,如白鹤归巢般朝华山巅掠去。

“你们纯阳宫,”躺在地上的火腿原料疑惑地问,“虚字辈的人数什么时候才能确定下来啊,这位又是什么虚?怎么没下山去婚宴?”

雨卓承发出第三声叹气,让跟着的弟子去把其他的火腿原料找到来,然后才回答:“小师叔蒙师祖青眼,授了武功,但并没让他正式拜入纯阳——至于下不下山去不去婚宴,阁下还请休提,贫道也不问你是奉谁人之命而来。”

野猪崽子很上道地回应:“就当我们这顿亏没吃过。”

“小师叔年轻气盛,嫉恶如仇,又有两把刷子,看到阁下藏头露尾,以为是趁掌门师伯以下几位师伯师叔师兄都下山去来闯空门的胆大毛贼,出手小施惩戒——显然,这就是阁下如今躺在这儿的真相。”

“那他知道叫我野猪崽子?还敢说要拿苏……”

雨卓承比了个“嘘”,“阁下非要如此认真,那我们只能探讨一下金华火腿和如皋火腿的不同做法了。”

“……行吧,”对视片刻,凌雪阁的探子让了步,等雨卓承倒腾了半天把他穴道解开后,他还未从那段被倒腾的生无可恋中回魂,再过一会,才猛地弹起,惊道,“他不会就是那个……传说中李掌门找的第二……”

雨卓承“呛”一声拔剑,硬是盖过了野猪崽子话尾的那个“春”。



合卺撒帐毕,洞房没人敢闹——无他,盖因新妇虽粉面含春,然明眸中“谁敢闹洞房日后我就放生谁”的威胁一览无余——故而赴宴的一众人等该辞归的辞归,还想饮酒的再去席上推杯换盏,打算再搞点喜事出来的就凑到于睿和朱剑秋那一桌,背着李承恩盘算把他打包卖给叶英能在下次订购刀剑时打个几折。

“让他们别太得意了。”李忘生把那边的窃窃私语听得一清二楚,免不了同情一下被于睿和朱剑秋的同谋拉着灌酒的李承恩,于是提醒卡卢比,等卡卢比过去提醒于睿,他又提醒训完高剑和叶未晓回来准备去关心祁进的姬别情,“别贪杯,也看着点进儿他们。”

姬别情眨眨眼,“没呢师父。”他现在称呼李忘生的时候中间不打顿了,“我今晚就喝了最开始那一杯,师兄喝得多点,我会记得提醒,您别担心啊。”

李忘生怀疑地打量他,听他辩称:“真的就一杯!师父,我得照看着师兄啊哪敢喝多——他要喝多了那整个刀宗也就我敢管他了。”

李忘生再把自己以茶代酒的杯子往外推推,在姬别情发现他那一丝不正常的情绪前问:“听你这么说,进儿在刀宗喝多过?”

说漏嘴的披星阁阁主惊恐地朝跟其他人配合着灌李承恩酒的刀宗第二任宗主看去一眼,“也好久的事了,师父您可别说是我说的。”

“放心,我就问问,不告诉其他人。”

“就……去年那会,师兄在刀宗虽然有我们帮衬,还是按下葫芦起了瓢的,又揍练师妹,顺带着还有康少主,又收拾舟师弟,在于师叔来之前,还得应付谢盟主,焦头烂额的,所以等事情好不容易顺了,他喝点也不奇怪。”

“喝点?”

姬别情深吸口气,再看一眼还没注意到这边的祁进,继续打小报告:“把师父,呃,不是说您,藏在剑气厅的酒都翻出来喝了。”

“那肯定不少。”

“不少。”

“喝多了你去管他,骂你不?”

“也不能说没骂。”

“还骂其他人?骂我?”

“主要还是骂师父,呃,不是说您。”

李忘生拍拍姬别情肩膀,“知道,还有谁?”

“骂他大师兄,呃,也不是说洛师兄……”

“知道,”李忘生又拍拍那早就比自己高了的肩膀,“看着他点,要有什么难应付的事情,他想蛮干,就及时通知我和你于师叔,他要是发现了骂你,你就……”

他本想说“你就跟他说是我吩咐的”,但姬别情显然比他更懂,带几分炫耀地抢先道:“我就先下手为强骂他——师父你放心,我没发现就算了,我要是发现了,他做梦能甩开我!”

李忘生不由地笑道:“你能怎么样?”

“冲进去抓住他质问你是不是不爱我了!你爱我就该告诉我然后咱俩一起干!你有事瞒着我就是不够爱我!嗐,就胡搅蛮缠呗,谁让我知道了他喜欢我呢。”

李忘生好一会不吭声,只盯着姬别情那张可谓得意洋洋的脸看,看得姬别情心虚地换了副关切的表情要问他有没有什么事了,他才又开口,听声音似乎本人比姬别情还心虚:“这也行?”

“怎么不行。他喜欢我,我还连这点非要跟他同生共死的底气都没有,那他不是白喜欢我了吗?”



天策府拿出来待客的都是陈年的佳酿,开了坛即便不拿“香飘十里”来吹嘘,酒香从上座飘到末位,让席间一众好酒的老饕眼睛发直也是真的,李忘生即便以茶代酒,点滴不曾沾唇,至晚也被酒气熏得昏昏欲醉,不得已起身告辞,倒是把其他人留下,说好容易有这么一遭,不如痛乐一回。祁进本来坚持要和他一起回纯阳宫,被他四两拨千斤地伸手一带一推,往姬别情怀里一送,知道自己脚步虚浮,也就不响了。

这日是宜嫁娶的良辰,娶妇嫁女的不只是纯阳宫和天策府,一连数坊,都有喜气洋洋,教些人看见,不由得艳羡。

李忘生不艳羡,却平白生出丝烦恼,也许因为此来天策府,几乎人人有伴,就算是仍留在老君宫的上官博玉,也还有林语元会惦记着,记下些趣事,回头和他分享。

而李忘生孤身来,孤身回,偏还口笨舌拙,不知该如何把一件寻常事说得妙趣横生,讨人喜欢。

他在华山脚下止步,仰头看那条山路,多年前由他和谢云流一同计划布置好的风灯已经更新换代了不知多少次,在入夜前点燃它们也早已成了对弟子们耐心和轻功的考验之一,只有那圆融的光亮始终不变,小银河一般在黑暗中淌出一条导引人知返的道来。

玉虚子挽着拂尘,拾级而上,以他的修为,早不需要如此步步踏实,但他还没想好该拣哪些事来说,又该怎么修辞,谢云流又会不会问起刀宗的现状,该如何作答。

山间的晚风料峭,吹散了他一身酒气和喜气,送了些冷意来替换,最后数十级时,它终是渐渐将他的脚步带得凝滞,停下来。

如何姬别情能有那般底气,而你我偏偏没有?那些绵延了一路的想法最终归结于此,令人始料未及,李忘生不免有些慌,得站住脚,好好缓口气,才能抬头去瞧还有几步到山门。

于是他看见一盏灯。

“掌门……师兄回来了?”他快步走到那盏灯跟前时,做三代弟子打扮的年轻的谢云流颇促狭地开口,语气里很难说有没有对他胡乱安排身份的不满,不待他答话,又问:“掌门师兄这么晚才从山下回来,想必带了许多有趣的见闻回来,不知是否有幸……”

他突然伸手,抓住那张脸,往下带,凑上唇去,拂尘和那盏灯齐齐落地,一团火焰在美玉的断裂声里呼一下窜起老高。

“……这是在外面,”唇和唇分开后,他听见谢云流说,那双该全神贯注看向他的眼睛看向他脚旁边,“你的拂尘……”

“别管它,”李忘生言简意赅地打断,他掐住手中的脸颊,逼谢云流看向他双眼,看过来的那双眼睛装得还似当年,“师兄,”他盯牢它们,不放跑心虚的每一个细节,“你是不信我爱你如你爱我一般,还是不愿我爱你如你爱我一般?”

“你在说什么呢,这么晚了,有什么事还是明天再……”

“你不用回太极殿吗?你推明天,你今晚躲得开我吗?”

谢云流狼狈地拉开他的手,转过脸去,还要背身:“谁说我要回太极殿,风儿给我安排了——李忘生你做什么!”

玉虚子袍袖一拂,卷住他腰身,带起人向山门内的掌门居所飞身而去:“你是我找的第二春,你不住我的太极殿,想住哪里?”

“那是他们胡说八道,毁你清誉!”

李忘生瞥去一眼,“那你不是么?”

“我……”

谢云流被他这一问定住,当着一脸震惊的雨卓承的面被掳进了太极殿大门后才回过神来,勉力挣扎,“忘生我错了,我不该……”

李忘生横下心来把他当对手收拾,轻而易举就把人推到壁上压牢,“别说废话,我在山门问你的问题呢?你要怎么说?”

“我没有不信你。”

“那就是不愿?或者是不敢?”

“……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你知道了我的计划,对它不满意,为什么不来纯阳宫告诉我,让我修改?”

“你不想让我知道,我……”

“你认为如果我知道风儿和睿儿把我的计划告诉你之后我会不高兴?还是认为你没法让我改变主意,重新想一个大家都能接受的办法出来?你就只知道用你把我换出来。”

这相当于在进攻的同时把自己的弱点也示于人前,所以李忘生一点也不奇怪谢云流终于开始迟来的还击:“你瞒着我不就是因为你认为这么干是……”

李忘生抓住那张因为总算找到还手机会而挑起眉来的脸揉,“李忘生又不是不会犯错犯糊涂的人!他错在对你隐瞒,错在自以为是地在意你想留住你!你就非得跟他错在同一个地方?!你不是很会骂我吗?我该挨骂的时候你反倒不敢了?!”

小谢道长用一张委屈巴巴的脸哄小李道长帮抄书骗师父那是百试百灵,所以当现在的谢云流又开始拾回当年的演技时李忘生一巴掌拍上他的脸:“好好说话,不许卖惨!”

“我说过不再骂你的。”

“你再避重就轻顾左右而言他试试呢?”

谢云流立刻不吭声了,看表情实在有点不怕开水烫的混不吝,被再逼问一次后才说:“当时我是很生气。”

“然后?”

“我决定把我的计划提前。”

“你的……”

李忘生为之无语,“行,他们果然都是你喂大的,我不会下厨做女红我活该。”

“忘生,他们……”

“你难道想告诉我他们更喜欢我所以选你去送死?”

谢云流摆出一副“不敢说话”的表情,很显然是不想把纯阳宫二代弟子和三代前头的几个全送上思过崖。李忘生盯那张脸足足有盏茶辰光,最后总结:“所以我和你是两个自以为知道怎么爱人的家伙,无事之时看着天造地设的一对,一出事……更是天造地设的一对胆小鬼!”

他觉得疲惫,放下手来,转身要去歇歇,放下的手却被另一个人的手伸到袖下来勾住小指摇一摇。一具温暖的身体从后方来拥住他,带点微微的颤抖,像是在发慌,在他耳边响起的声音果然是发慌的,“忘生,师兄知道了,师兄现在改,还来得及吗?”

“你知道什么了?”李忘生断定他们已然无可救药,“一百多年了,谢云流你知道个屁!你但凡——你但凡——但凡敢相信李忘生是块能被你捂热的石头,你也不会问我来不来得及!也不会想还我一次太上忘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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