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六章 谢云流一时哑然,心底生出几分倒错的荒谬感。 前世他曾设想过无数次,自己同李忘生谈及当年之事时要如何抢得先机,质问他为何弃多年情谊于不顾,害他叛下华山;抑或者,个中若有误会,他为何不来寻他?又为何全江湖告知他乃叛逆? 再退一万步,至少也该由他主导,将当年之事一一盘问,诉清误会——左右不该是如今这般攻守之势颠倒,他倒成了被逼问的那个。 若是前世的他,此刻定要高声反问。可如今站在这里的毕竟不是前世那个苦大仇深的静虚子,而是20岁的谢云流,经历了现代社会的洗礼,如今的他经验与眼界与前世截然不同。加上曾以旁观者的视角重新观看了前世种种,那些令他迷惘不解的细节,跳出原本视角再看之时,心中已有新的解读。 更何况,早在前世他便已查到,无论是遗迹之约还是当年之事,皆有人从中作梗,阴错阳差才成大祸。如今被当面问起,感受着实复杂难言。 片刻之后,他才开口:“你想问我为何冲动救人,还是为何打伤师父?” “都有。”李忘生放在桌面的手悄然收紧,指节泛白,“我还想知道,当年你为何宁可打伤师父也要离开?为何一去经年不曾送回只言片语?谢云流,在你心里,我们……纯阳上下,究竟算什么?是你随时可以割袍断义的陌路人吗?!” 最后一句,李忘生几乎是低吼出来,积压了数十年、横跨两世的委屈怨愤,与不被信任的痛楚如同决堤洪水汹涌而出。他身体微微发颤,将问题问出之时,才察觉自己对此之耿耿,远胜想象。 “怎么会?我从未当你们是陌路人!”识海中的谢云流魂影猛地一震。他清晰察觉到对方剧烈跳动的心率,以及真切的在意与痛苦,忙狼狈解释,“我只是不想连累你们。一人做事一人当,只要我走了,纯阳便安全了。” “荒谬!”李忘生怒道,“不想连累所以打伤师父?你可知你那一掌,师父足足养伤半年才恢复如初!” “是我之过。”谢云流的声音艰涩,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狼狈,“那晚……我本想同你们道别后就此离开,却亲耳听见师父说‘事已至此,总要有人承担,可不能因为一个人连累纯阳上下’,接着你又应声说要来找我……我那时正走投无路,如惊弓之鸟,只道你们是要将我交出去平息风波,才……” “所以你就打伤师父?”李忘生的声音冷得刺骨,“这就是你‘一人做事一人当’的方式?师父他老人家是打算自己进宫去担下所有罪责,让我稳住你暂避风头!你却只听了半句,便认定我们要舍弃你?!” “……”谢云流哑口无言。前世在宫中神武遗迹,李忘生确实如此解释过。只是那时他已被“背叛”的怒火和洛风惨死的悲痛冲昏了头,根本听不进去。便是事后明了李忘生所言非虚,也已于事无补,毕竟大错已然铸成。 “是我……冲动。”谢云流的声音低沉下去,带着迟来的懊悔,“那时……太慌了,也太怕了。我以为……你们不要我了。”最后几个字,轻得几乎消散,全然不似从前狂傲不羁的模样。 “你怎会如此想?!”李忘生满腔不可思议,“师父待你如亲子,我……我亦待你如手足!纯阳宫便是你的家!纵使天塌下来,又怎会不要你?!” “家?”谢云流的魂影在识海中微微摇曳,声音愈发苦涩,“但是‘家’总要失去。我一直在失去……” 回想起前世种种,谢云流心底唯有唏嘘。 那天的他才刚经历了一场背叛。 彼时他受友人之托前去救人,虽行程仓促,却也并非头脑一热,而是提前商议了应对之法:只消将人救出后交给他的部下,便是全了两人的兄弟之义,后续自有他的手下操持,届时他远走高飞,自己则回返华山,也算一举两得。 却没想到,好容易将人救出送往约定地点,等待他的却不是说好的接应,而是重重埋伏。 “没了接应,自然也就没有后续,我只能带着那人继续逃生,却被人叫破身份,再无法匿踪。于是我便想,至少回一趟纯阳,同师父、同你告辞,而后就此离开,绝不连累你们。结果……” 虽已隔世,想起当日情形时,谢云流仍能感受到那股惶然不安的心悸。 “后来全江湖都在传我‘叛出纯阳’‘欺师灭祖’,曾与我称兄道弟的人转眼便刀剑相向。那时……我还能回哪个‘家’?我只能告诉自己,既然纯阳已与我割席,那我便独自承担!我不回去,至少不会连累你们。” 他像是耗尽了所有力气,声音低了下去,带着一种近乎委屈的哽咽: “……你们不也从未找过我?” “谁说没找过?!”被师门放弃,无家可归?李忘生瞳孔微颤,手指蜷起又松开。若是此刻谢云流站在他面前,他定要扯住对方衣领大声质问,“师父从未放弃寻你!他老人家多次下山,动用所有关系打探你的消息,我也……我也曾悄悄下山寻过。只是江湖之大,人海茫茫,又有人刻意混淆视听,我们……我们找不到你,你却也从不曾送回讯息……” 他闭了闭眼,先前的冷硬再也维持不住,只觉心口闷闷地疼:“……等你恢复,我定要揍你一顿!” 谢云流彻底呆住了。魂影的光芒凝固,这些他前世便从李忘生口中知晓的真相,如今重又提起,仿佛将他前世几十年积累的隔阂、误解、怨恨、痛苦……赤裸裸地摊在阳光之下,任由嘲弄: 他误会了最敬重的师父,误会了……最在意的人。他以为的背弃,竟是师父和师弟在竭尽全力地想要保护他! “……原来……是这样……” 片刻后,他才再度开口,语气中满是自嘲:“可笑我半生纠结……俱是笑话……” “……”李忘生倏地咬紧牙关,眼眶却不受控制地红了,“其实扬州码头那次……我也在的。只是心中有气,不愿现身,之后……”就再也寻不到了。 识海之中一片寂静,那片魂体缓缓团紧,又松开,谢云流只觉自己变得轻飘飘的,胸口横亘两世的怨气在这份穿越时空而来的真切担忧下悄然消弭,再无踪迹。 原来……并非无人寻他。 原来……并非被彻底抛弃。 原来……他们也曾为他忧心如焚,辗转难眠。 遗迹中师弟那句“时常思量,以至两鬓生霜”不期然浮现在心底,连带着还有那人沧桑形貌,憔悴模样……一种迟来的、巨大的酸楚与释然交织着席卷了他,暖而酸,深且重,酝酿翻滚,化作一声长叹: “我有愧于师父,经年未归,亦……有负于你。待见到师父,我会向他老人家磕头道歉,也不知我这个逆徒迟来的歉意,他老人家是否愿意接受。” “师父不会介意。前世他老人家一直劝我看开,说你有苦衷。是我……”耿耿于怀,始终难解。 李忘生闭了闭眼,强行压下翻涌的情绪,再睁开时已然恢复清亮。他深吸口气,抬手轻触额心印记,仿佛这样就能触碰到识海中那个漂泊的灵魂: “师兄,”他的声音平静下来,带着一种历经沧桑后的释然与坚定,“前世种种皆如云烟。如今……你我既已转世重来,便不必再困于前尘。” “你说得对。” 识海中的声音豁然开朗,带着他最熟悉的笑意,魂光亦随之明亮了几分,“前尘已了,今生……才是你我该把握的。” 魂光忽然兴奋的跳跃起来,带着不容错辨的喜悦,迭声喊他:“忘生!忘生!我真高兴!” 李忘生被他接连不断的呼喊叫得心头发麻,又似有细细密密的泡泡咕嘟咕嘟翻涌而来:酸涩,喜悦,开心,惆怅……诸般情绪不一而足。谢云流在他识海中,他无法让他闭嘴,也不忍在此时说些什么破坏气氛,便只能暗叹一声,由着他去。 这般纵容的态度被谢云流真切地感知到,于是他越发肆无忌惮起来,满腔喜悦急需宣泄,却又什么都做不了,便只能蹭着他,磨着他,一遍遍喊他的名字。 “师兄,你别叫了。”李忘生的头皮都开始发麻。手足无措地站起身,又坐下,“你好不容易醒来,我带你去见见师父吧!” “是该见见,但不是现在。”谢云流被他这一提醒,才想起正事,“忘生,我为何会变成如今这样?我的身体呢?我、我死了么?” “没有!”李忘生飞快回答,顿了一顿方才缓和语气,“我不会让你死的。你的身体师父暂且安置起来了,等、等抓到那厮,定能恢复如初!” 谢云流却已从他的反应中意识到什么,他们师兄弟所学一般无二,他所知的还要比李忘生更多,当即猜到他是用了什么法子强行将自己留在这人世间,又惊又怒: “你、你用了禁术?李忘生,你不要命了?!” 与师父一般无二的说辞,李忘生一点都不想再听一遍。他只是沉默地捏紧手指,任凭识海中那团魂光絮絮数落。直到魂光传递来的焦躁几乎要将他灵台点燃,他才低低开口,声音执拗: “做都做了,师兄还在就好。” “你——”作为既得利益者,谢云流着实不知该说些什么,满腔担忧与后怕无处发泄,只能徒劳地在他识海中打转,“你怎能如此不爱惜自己?万一有个三长两短……” “若师兄异地而处,不会救我吗?” “我当然会!”谢云流毫不犹豫地回答,答完之后便沉默下来,翻涌的怒意像是被戳破的气球,迅速瘪了下去,只余下沉甸甸的复杂情愫。 “罢了,我总是奈何不了你。” 李忘生微微一笑:“因为我比师兄更讲理。” “你也就仗着我爱你!”谢云流气得跳脚,一句话脱口而出,说完察觉李忘生忽然怔住,才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心中一凛,见他没什么其他反应,却又不甘起来,心一横,问他: “忘生,你用禁术纳我入识海时,可想过失败的后果?” 李忘生缓缓摇头:“不曾。”那时情况紧急,哪里顾得上思虑这些?“无非便是同生共死。” “宁愿与我同生共死?” 李忘生极轻地笑了笑:“我更想与师兄一同活着。” 此言一出,谢云流的魂光登时爆发出炽烈的光芒,激烈跳动着几乎又要跃出识海。但祁进的警告言犹在耳,他终是强行按下冲动,心中渴望却再难按捺,哑声询问: “忘生,你都愿与我同生共死了,那可愿、可愿与我同赴大道,共度余生?” “!” 李忘生的呼吸倏然变得急促,脑海中一片空白: 师兄这句话,是他所以为的那个意思吗? 感知到他灵魂的剧烈震荡与长久的沉默,谢云流方才那不顾一切的勇气如同潮水般迅速褪去,恐慌一点点袭上心头:他是不是太急了?是不是又吓到他了?他现在这副样子,连触碰都做不到,凭什么…… “所、所以……”谢云流的声音带上了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结巴和脆弱,每一个字都充满了孤注一掷的期待与忐忑,“你的答案呢,忘生?” 他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开弓没有回头箭,只能将满腔爱意尽可能清晰地、真挚地捧到他面前:“李忘生,前世今生,我谢云流心中真正放不下、割舍不断的,从来不是什么道统、掌教之位,唯你而已!我心悦你,你……可知晓?” “……师兄犯规。”李忘生喉头滚动,忽然弯下腰趴伏在桌上,将额头死死抵在掌心,闷闷开口,“你现在说这些……我却连你的眼睛都瞧不见……” 谢云流一哽,心头顿时涌起细细密密地疼:“你别难过!是我的错,我唐突了。” 师弟这是要拒绝他么?也是,他做了那么多混账事,现在又……这般模样,着实不该此时告白。 可他忍不住,他想告诉李忘生。他们分明已经错过了那么多…… 正自彷徨,李忘生的回应忽然穿过识海,低沉且清晰: “我也……喜欢师兄。” 李忘生闭上眼,感受着额心印记传来的、属于谢云流的温暖魂光,轻声说,“前世就喜欢了。” 识海深处瞬间爆发出璀璨的光芒,如明日璨璨,耀眼夺目。无声的狂喜与满足感如同温暖的潮汐,自识海中汩汩而出,李忘生只觉周身又软又暖,像是被什么拥抱住一般,不由怔然。 “师——” “忘生!”谢云流的声音带着前所未有的激动与哽咽,他突然恼恨起来,自己怎么挑选了这样一个时机突兀地告白?没法抱他,没法亲他,便只能最大限度舒张自己,用魂光尽力去缠绕着他的意识,传递着无声却震耳欲聋的回应,“我也是!该死,我早该告诉你,前世就该告诉你,也不至于——” “别瞎说!”李忘生此刻听不得半点那个字,“现在知道也来得及。” “来得及!来得及!”激动的话语似乎无法表达其万一,魂光只是更紧地、更温柔地包裹着他,传递着无声的誓言,“等见到师父我便告诉他,我要与你结为道侣,他老人家的金童玉童要在一起,想来他是不会反对的……” 魂光温柔交缠,如月华相映,无声诉说着两世情缘终于交汇的圆满。这一次,风雪散尽,他们终于不再错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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