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背景] 【完结】经年流景(原名:掸雪扫袖不老梦)已更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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段小小 | 2024-11-4 10:01:03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五十四章 阳春

直到亲眼看到他师父的玉笛时,方子游才不得不承认此人确实是当年受姜家家主之托、携刀宗船队来到蔷薇列岛公开谢采阴谋并出手救下师父的谢云流前辈。
谨慎地屏退了众人,方子游恭谨得对着谢云流拱手行礼道:“日前上门拜见的纯阳道子莫不就是谢前辈?此番门内诸事繁多,子游怠慢了前辈甚是抱歉。”
“我有如此际遇属实无常,倒也不算是你的责任。”谢云流双手抱刀随口应道,目光又落在擂台上仍在酣战的二人,“我此次前来是为了寻药。方乾如今在哪?”
“师父此前伤重又加上旧疾复发,仍在闭关隐居中,若非特定时日,船只无法前往。”方子游皱着眉头说道,“算算时日,恐怕还要再等上半个月才行。”
闻言谢云流默不作声,眸光沉沉看向擂台,眼见着魏丰翻转琴身,自匣中抽出细剑刺去,几番交手过后,渡悔大师终是不敌,合掌认负。
“……有趣。”谢云流微眯双眼,回身看着方子游说道,“那我半个月后再来便是。”
说罢,谢云流提刀便是运起轻功而去,只留方子游愣在原地,片刻后再想起来方才似乎还没有问过谢前辈如今宿在哪里,真是失了晚辈的礼数。

*

循着此前探路时留下的标记,姬别情和李忘生隐匿气息在林间穿行了估摸一炷香时间,这才在侠客岛的正南方临海的一湾内海处发现几艘停靠的海船。没有悬挂旗帜,也没有挂帆,岸边扎营三五成群,船上和营边巡视者众,皆穿着昔年海龙会标识的衣裳,远远还能隐约看见不少庞大的牢笼,似乎还关押着些许被俘百姓。
“……确是海龙会装扮。”李忘生凝神探气而去,压低声音说道,“营中守兵不少,除了寻常武者外,似是还有东瀛术士。”
“东瀛术士?”姬别情不动声色地微蹙眉尖,“海寇勾结诡异术者,这不就是当年谢采的手笔?”
“姬台首所言可是月泉宗一派?”顿了顿,李忘生又道,“宗主月泉淮自尊为拥月仙人,曾与师兄有过片刻交手,未决胜负。”
“哼,自称罢了。”姬别情目光仔细打量着营地内动静,一面警惕得悄声靠近,“这世上若是登仙者频现,迟早会引发动乱。”一语尽,姬别情略侧目看了李忘生一眼,又道,“真人多年周旋,当知「国教」二字因何而来,又因何固守。”
李忘生闻言抿直了唇,平静答道:“师父留下基业万千,经贫道之手又传予卓师弟,贫道只知「纯阳」,不言其他。”
眸光一凛,姬别情说道:“真人当真以为凭一己之力便可动摇根本?”
“贫道不曾想过憾树,但若是泽披众人,还是能够做到的。”李忘生面色如常轻笑出声,抬手拔剑,冷光映得他白衣胜雪,“师父曾同贫道言说,此身在江湖,而纯阳在天下,天下之势如泄洪万里,卷起的风浪倾覆一江一湖不过尔尔。”
姬别情双眸微眯,正色道:“真人就不怕昔日反目再现?”
李忘生并没有回答这个问题,他只是淡淡一笑,摇了摇头。见他不答,姬别情也失去了继续问下去的兴趣,焚海剑出,身形微动间便已潜入一旁最近的帐中,而李忘生也依照先前约定好的,在树林掩饰下,偷偷绕到那几个牢笼附近。

离得近的便能看清楚牢笼里的情况。
玄铁所制的架子锈迹斑驳,零星可见污黑痕迹,笼中关着三两衣衫褴褛的女子,双脚皆被铁链束缚,眼睛又被黑布蒙得严实,缩在角落里不言不语。看守牢笼的是两个粗壮的男人,正懒懒坐在一旁丢骰子玩,李忘生屏息接近时,隐约能听见两人在随口聊着什么。
“当家的也不知道是犯了什么浑,这些小娘子抓来了又不肯赏给大家伙玩玩,就这么整日整日地关着,这不是白瞎了。”说话的是高个的男子,一边说还一边用眼角余光瞟着笼中关着的女子。
另一个矮一些的男子闻言马上啐了一口,嘟囔着答道:“还不是那个什么‘军师’劝的,要我说那个小白脸就没安什么好心,自从跟了当家的,就尽出些馊主意。”
“可不是嘛。”那高个子听了就起了兴致,“我听说那个小白脸这几天每晚都去找当家的,搞不好献策是假的,想要爬上当家的床才是真的。”
两人眼神一对,皆淫笑出声,拍桌称是,吓得笼中女子呜咽了一声,引得两人看来。高个子提着刀起身,狠敲了几下铁笼,蜂鸣声阵阵,笼中关着的女子们顿时受惊得手脚并用四处乱爬。那矮个的男子嚷了一句:“吵什么吵!过几天出海了,到了船上就由不得你们了,当家的也管不了那么多。”
那些女子闻言更是悲泣起来,咬着嘴唇抱在一起,那矮个的男子顺势也拿着长刀起身,绕到笼子的一侧,伸手就去抓其中一名女子的肩膀。可手还没摸到人,便听到那高个的喊道:“别闹了!没几天就上船了,到时候想怎么玩都可以。”
“切。”那矮个的又啐了一口,提了提裤头,“先说好,这个小娘子是我看上的,你可不能跟我抢。”说着把长刀一架,拽着裤子嘟囔着,“今天是撞了什么邪,吃什么都闹肚子。”
“我看准是你又偷摸着吃了什么旁的不干净的东西了吧!”
那矮个的也懒得跟他多说,晃着身子就跑到一旁的树林里去了。那高个的本来高声嘲弄了几句,可等了许久不见人回来,便也提着刀寻了过去,未曾想人才拐到树后,便见到那矮个的歪坐在一旁,已是昏迷模样。
那高个的心中一惊,脚步一转,刚要张嘴喊叫时一只手从自己身后伸了过来,死死捂着自己的嘴巴,他登时吓得尿湿了裤子,两眼一翻,昏厥了过去。
李忘生只感手下一轻,那高个的便歪倒了一旁,他只得俯身在那两人浑身上下摸了个遍,没有寻得打开铁笼的钥匙。正当他一筹莫展的时候,又一个人骂骂咧咧地嚷道:“呸!老子让你们好好看着人,你们一个个倒是尽会犯懒打诨起来了!”
说罢,又是一阵吵杂声响起,那人竟循着二人来的方向找了过来,李忘生瞥了一眼脚边倒下的两个人,已是躲藏不及、必会暴露的情形,只得反手拔剑,迎了出去。

李忘生虽说久居山中甚少与人动武,但这并不代表他疏于修习荒废剑术,反倒是潜心修道多年内功精进了不少,以气化剑,杀伐于无形之中。
只是愈是与这帮海寇交手,李忘生愈是觉得不对劲起来。
这帮海寇虽说人多势众,但论起身手来只能算得上是些花拳绣腿的三脚猫功夫,如何都跟圣上同他说的「祸患一方」联系不上。如此想着,李忘生出手便收势了好几分,只将人击晕制服,绝不伤人性命。
姬别情从一旁帐中飞身而出,瞧见李忘生就是微仰头示意了一番,李忘生便知晓他已是寻得了什么情报,准备抽身离去了,于是便也颔首回应。待到姬别情的身影消失后,忽然一阵尖锐哨声传来,周围的海寇顿时乱作一团,好似听见了什么可怕的声音,随后纷纷暴起,不要命地扑向李忘生。
变故来得太快,以至于李忘生只来得及铺落气场回防。那些穷途末路之人也像是有了几分孤勇之胆,挥砍间全然不管不顾,无数血肉飞沫溅洒了李忘生满身满脸,眼前的厮杀景象已渐渐失控,仿佛那些人拼命的对象早已不是李忘生,而是他们自己。
这般地狱绘卷并没有持续多久,李忘生在那些杀红了眼的海寇挥舞着兵刃冲向仍被关押在铁笼中的寻常百姓时,终于还是将护在周身的气场尽数震碎,那些真气凝结成的碎片又化作湛蓝色的气剑向四面八方散去,顷刻间便终止了这场血腥闹剧。
浊血混合着海水和泥土散发出令人作呕的腥臭味,李忘生握剑的手垂在身侧,抿直了唇垂眸看着脚边匍匐了一地的尸体,心中滋味难明。最后他只是轻叹了一口气,收剑归鞘,小心翼翼地检查起这些方才还在发狂的海寇。他们的身体上并没有什么异常之处,若不是被蛊毒催使,便是这吹哨之人是比死亡更令他们惧怕的存在了。
难道这就是圣上派他来调查的事情?可解蛊并不是他所长,圣上若是有意引他前来,想必不会是因为此,那便只可能是背后操纵之人有所古怪了。
如今线索还是太少,在这里僵着也不是办法,如此想着,李忘生转而在尸体上搜寻起打开铁笼的钥匙。
就在这令人窒息的死寂声中,一阵呜咽声响起。

*

方子游所言谢云流并不会尽信,是以离了霸王擂他便往乾坤港行去,远远地便看到康宴离和什么人在说着话。
康家这位少主昔年谢云流带着刀宗船队登岛时便见过,为人处世周全大度,可这偏偏是他最厌烦的性子,是以并未深交。如今见了也不甚关心,只看了二人一眼便抬步往渡船码头走,心里盘算着是否要去信方轻崖询问些许事情。
可还没等谢云流寻得船夫出海时,眼角余光瞥见熟悉的衣角掠过,心中一惊,再回首望去时,见到的却不是自己想的那个人,疑虑反而愈加深重了几分。
捏着刀柄的手紧了又松,谢云流冷笑出声:“……当真是多年不见了啊,李忘生。”
一生只耽于一种情思系于一人,如何又算不得尽得所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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段小小 | 2024-11-4 10:01:18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五十五章 白雪

李忘生救下的那三位女子自言皆是蔷薇列岛上的采茶女,结伴出行时被海龙会掳了去,一直被关在铁笼里,不给吃食又终日蒙面。是以直到李忘生斩断锁链、取下她们蒙眼黑布时,久未见光的双眼皆被灼得发红生泪,一时之间竟难以分辨是恐极而泣,还是因为得救了而欢喜。
言及蔷薇列岛,李忘生心中便有了方向。
蔷薇列岛毗邻侠客岛,居于此的姜家现任当家姜鱼与方乾也素来交好,如今借由侠客岛开海之势,蔷薇列岛一举跃居东海商贸必经之路,因而成为海龙会的目标也实属合理。
既已知晓来处,剩下的便是如何送还。李忘生心中思忖方才动静不小,后续恐怕还会有帮手,一面这么想着,他一面回首望向那三位女子。
发髻缭乱,衣衫褴褛,彼此环抱着畏缩在角落里,望之不忍。李忘生随即脱下自己的外衫,笼在一个女子身上,柔声交代道:“如果施主不嫌弃的话,贫道的外衫可以借予施主一用,毕竟施主如今模样在外行走也多有不便。”
那女子闻言又再度落下泪来,仔细瞧着也能发现样貌确实是生得好,柳叶弯眉,杏仁眼眸,含着泪欲落不落的,煞是好看。那女子死死抓着外衫领口,又落下几滴泪来,这才哑着嗓子说道:“道长的救命之恩香雪当真无以回报,唯有——”
“你若是想要以身相许,我劝你还是趁早打消念头。”
忽然旁边有人冷冷插进了一句话,引得众人皆循声望去。

只见姬别情自林深处分叶而来,一面说着话一面随手甩掉刃上血迹,戾气深重,望之生畏。那位自称香雪的女子顿时一阵瑟缩,闭嘴不言了。
李忘生皱了皱眉头,还未开口,又听姬别情继续说道:“虽说道士不禁婚娶,但若只是救了你的命你便想着这辈子绑着他,那也大可不必。”
话风似乎要向着不妥的方向去了,李忘生不免开口回护道:“姬台首也不必如此出言相讽,她们方才从恶人手里逃脱,不必苛责。”
“哼。”姬别情冷哼一声,“你们一个两个皆是如此,也不知道多年清修都修了些什么。”
闻言,李忘生顿时心中明了,但他无意与姬别情多言,于是回身对着香雪又道:“虽说你们是从蔷薇列岛来的,但如今独自将你们送出海也不甚安全。”
香雪这才回过神来,大着胆子握住李忘生的手,言语急切追问道:“道长不随我们一同回去么?”
李忘生忽而一惊,随即摇了摇头,借由为她整理领口之势抽离了被她握着的手,这才轻声应道:“我已先行飞鸽传书至蓬莱,这位侠士会将你们平安送往蓬莱,再往后便听从蓬莱的安排即可。今日若是换了旁人,也会同贫道这般出手相助的。”
一番话说得恳切,香雪也不好再说什么,只得默声不答,用手收紧外衫,许久才开口说道:“那道长可否告知香雪下榻在何处?待外衫洗净后再原物送还。”
如此李忘生也不好回绝,便将自己暂居红尘酒家的事告诉了香雪,末了又取了自己的钱袋交到她手上,这才目送着姬别情带着众人离开。

一行人的身影方消失,自姬别情来时方向便传来了窸窸窣窣的响声,伴随着刻意被压低了的脚步声和吵嚷声,看来应该就是李忘生此前所想的「帮手」了。
如此想来,之前姬别情抽身离去多半就是往敌营更深处去了,只是绕了一圈,这些人又被他引了回来。
李忘生叹了口气,回首看向密林中渐渐靠拢而来的绰约人影,负手拔剑,衣袂翻飞间剑光四溢。
“看来贫道今日当真是毫无退路了。”

*

李忘生的信如他所想的送进了蓬莱,只不过收下的是方暮雨。
拈着信纸翻来覆去看了两遍,方暮雨这才扯出一丝笑容,他生得极俊朗,这一笑更是如春风化雨般好看,手中的琉璃串子随着他的动作发出轻响。
方暮雨懒懒将信收进怀中,对着送信进来的蓬莱门人说道:“你带上几个人去鲲鹏岛,一部分人将信上内容告知小少爷,如今他应该在霸王擂那边,另外一部分人则去找康宴离,他应当在乾坤港。”
“为何要寻康少主?”
方暮雨手中扇柄翻转,嘴角笑意愈浓:“这三人定是不能留在蓬莱的,小少爷如今最信任的人除了康家少主也找不出第二人了,这件事肯定会交由他来处理,所以等到船靠了岸,你们便直接护送那三人前往鲲鹏岛便好。”
那门人随即得令离开了,待到众人皆散去后,方暮雨上扬的嘴角这才渐渐平复下来,一道寒光从他眸中一闪而过。
“……又是纯阳道子么……”

*

姬别情虽说答应了李忘生会护送这三人前往蓬莱,但他完全没有一点见义勇为的想法,甚至这种念头都不会在他脑中停留一瞬。因此他以内力驱动小船急行海上,不过一炷香的时间便赶至蓬莱,船未靠港,姬别情就直接运起轻功踏水离去,独留三位姑娘呆呆地望着他离去的身影,半晌说不出话来。
好在方暮雨交待得很是清楚明白,蓬莱门人一接上她们三人便转头出海,向着鲲鹏岛而去,这又折腾了一段时间,才算是暂且安全了。
跟着这位蓬莱门人颤悠悠地走着,香雪只觉得双腿发软,身子摇摇欲坠,唯有身上这件外衫能够给她带来些许平静。下意识又笼紧了外衫,手指按在领口绣的八卦图案上,香雪心里还在念着方才那一瞬。
忽然脚边一道阴影投了下来,引路的蓬莱门人还未开口,便被一个冷淡的声音打断了话头:“你为何穿着我师弟的衣服?”
心中一惊,香雪抬眸看去。

在离他们三尺距离的地方站着一个青衫男子,眼神孤傲,抿直着唇望来的样子带着几分透骨杀意。
宽袍大袖穿在他身上却没有半分文人雅士淡泊宁静的意味,反而带着些许肃杀之气,腰坠白玉又佩长刀,让人分辨不出到底善文善武。如今他的手正按在刀柄之上,仿佛只要旁人一句话答得不对他便会随时出手般。
那青衫男子话音方落,引路的蓬莱门人急忙接过话去:“这位少侠可是认错人了?”
一丝冷笑漏出,那青衫男子握刀的手指没有固定节奏得敲击着刀把,眸光一瞬不移地紧盯着香雪,如今她感觉自己像是被蝮蛇盯上的猎物般,后背竟涔涔渗出薄汗来。
“我师弟行事素来端正,他不会轻易将自己的东西交予旁人,所以只可能是你们在哪里遇险,而他救了你们。说吧,是哪里?”
这句话迅速引起了在场所有人的警觉,那蓬莱门人更是暗中握紧了自己的伞,屏息盯着那男子握刀的手。香雪闻言大骇,心中万千想法翻过,这个男子浑身上下所有一切都让她感到害怕,于是她索性闭口不言。
就在气氛完全僵住、那男子耐心渐失复要开口时,一旁突然插进了一个温柔的声音,缓和了这里一触即发之势:“可是生了什么误会么?”
众人皆把目光投向声音来源,在青衫男子身后遥遥站着的,是端着温柔笑容的康宴离,以及皱着眉头局促不安的康枳。

*

又一道剑光掠过,温热的血飞溅而出,李忘生扬手甩落剑上余血,这才收剑归鞘。在他脚边横七竖八躺着十余具尸身,满地殷红,汩汩汇成数道血痕,散发出腥臭味。李忘生也不顾身上脏污,仔细检查了这些海寇的随身物品,除了海龙会的腰牌外也并无所获,捻着这块粗铁腰牌反复瞧了半天,仍是不得解。
半蹲身子,李忘生又拾起方才与自己缠斗许久的那个小头领的长刀打量了起来。制式看上去并不普通,入手时重量也不轻,可见用料定是不俗,刀身既薄又韧,触之生寒,如何都不能说是平常海寇私坊所制。
忽然一阵细碎脚步声响起,李忘生便又捡了另一把刀起身,对着来人说道:“看来姬台首已将那三位施主平安送至蓬莱。”
来人的确是匆匆返回的姬别情。他抱胸冷冷环视一圈,复又将目光落在李忘生递来的刀身上,“如何?可有什么发现?”
“贫道从这些人身上并未发现什么线索,唯一有用的东西可能只有这个腰牌和这两把长刀。”
姬别情接过长刀观望了一番,语气不禁生疑:“两面有刃,这是陌刀的刀头。”
“陌刀?”李忘生一惊,“可陌刀不是军中骑兵冲阵所用的兵器?民间私坊是绝无可能锻冶出这般兵器才是。”
姬别情默声思忖了片刻,仅将这两把长刀收下,又接过了那腰牌端详了一番,便交还给了李忘生,“陌刀的线索我自会调查,这块海龙会腰牌的出处便交予真人了。”
眸光一敛,李忘生颔首应下,不一会儿,便有三四个凌雪阁弟子自密林处而来,见了姬别情纷纷躬身行礼,只听姬别情平静地指挥着众人收拾残局,李忘生便自觉站在一旁,只捧着那腰牌查看。
方才只是粗浅瞧过,这腰牌制作得不算精细,用的铁料也掺了不少砂质,摸上去表面粗糙不整,中间用铜水浇了一个“海”字,倒算是与海寇身份相符。只是,真的只有这样么?李忘生不甚确定。尤其在知晓了陌刀的事情后,他愈加怀疑此事跟朝廷中人有关。
最终还是,卷入了朝廷风波中。

轻不可闻地叹了一口气,将腰牌收进怀中,这才注意到自己双手和身上都被飞溅的污血沾染,干涸后的血渍在雪色中衣上晕开,充满了粘腻的不适感。许是瞧见了他望着自己双手呆征的模样,姬别情在一旁淡淡开口说道:“真人恐怕鲜有这般体验。”
“……贫道一生皆在山中修道,江湖离贫道既近又远。”
“真人既已答应了圣上的条件,今后这般光景只会更多。”姬别情的声音平常得就好似在诉家常般,“生死一瞬的江湖,和暗水翻涌的朝堂……”顿了顿,姬别情露出微妙表情,压低声音又道,“真人选了全部承下。”
似是有些往事在他心头掠过,李忘生平静地掸了掸衣角落上的沙尘,咸腥的海风吹起他的宽袖,他什么都没说,只是恭谨地行了道家之礼后,运起轻功离去了。
一生只耽于一种情思系于一人,如何又算不得尽得所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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段小小 | 2024-11-4 10:01:37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五十六章 枯木

收到李忘生回信时,夙芩正坐在红泥炉旁烧水,一只手托着腮点头如捣蒜,另一只握着蒲扇的手已是将将要垂到地上。信鸽在窗棂上啄跳了几声见无人回应,直接落到了木桌上,踩翻了称药的铜盘,叮叮当当一阵嘈杂声可算是把人惊醒了,就是差点手一伸将蒲扇送进了炉子。
打着呵欠揉了揉眼睛,夙芩拍了拍手上的灰,这才取了信笺查看。
临行前夙芩交待的药材,能寻到的李忘生都已托人走官道快马送回了,剩下的便是那几味仅存在于东海蓬莱传闻故事里的“仙草”了。夙芩其实心中也没有多少把握,权当是有备无患罢了,即便寻不得,她也有别的法子。边想着,夙芩边闷头往外走,正正好好跟抱着药篓进来的谷之岚撞个满怀。
“呀!”谷之岚怀中药篓不禁脱手,夙芩赶忙伸手去接,两人顿时手忙脚乱起来,好容易才算站稳了身子,谷之岚皱着眉头问道:“想什么呢这么入神?可是李掌教那边回信了?”
“师父,都说了多少遍了,他已经不是纯阳掌教了。”夙芩抱着药篓走到桌边,将药草一股脑倒出来,仔细分拣起来,“如今纯阳的掌教真人是金虚子卓凤鸣,师父你对外可不要说错了。”
谷之岚捡起被夙芩丢在一旁的蒲扇,有一下没一下得看护着炉火,声音听上去带着昼夜赶路的疲惫:“我在外行医也不会有人向我打听这些事情。”
夙芩没有接话,踩在矮凳上取来簸箩分装,谷之岚等了一会儿见她没有说话,便自顾自地往下说:“阿芩,过几日我要离谷了,这药庐就交托给你了。”
这下夙芩总算是肯回身看她了。
“师父。”夙芩叉着腰拧眉说道,“进哥儿的伤如今还不到需要您去看顾的时间吧?”
“我离谷又不是只为他。”谷之岚嘴角噙着一抹若有似无的浅笑,摇扇子的动作倒是没停,“他如今记不得我,医者仁心,我只是遵循师祖的嘱咐罢了。”
“你莫想诓我,他是不记得你了,但他还拿着那块玉玦。”夙芩摆摆手,并不想再搭理谷之岚,继续忙活着分拣药草,声音听着也是断断续续的,“要我说小云儿的蛊还是太轻了,若是换成我来治,你们这些人,一个两个的,保准让你们断念得干干净净。”
夙芩口中还在念念叨叨,不想头顶突然挨了一记爆栗,疼得她仰头看去,果然是谷之岚在敲她。
“你这性子根本不像我徒弟,当初怎么没拜在他门下。”
不用点明,夙芩自然知道谷之岚说的这个人是谁,于是露出忿忿不平的表情嘟囔道:“我是想拜的,但裴师伯他不肯收我。”
这话一出,谷之岚便沉默了。

乾元之疫过后,万花谷重创难愈,除了半谷药草尽毁外,药王孙思邈的逝去亦是整个万花谷众人心中难平的伤痕。
尤其对于裴元而言。
自承下孙思邈所托后,裴元便独居于绝情谷深处,将他「活人不医」的名号贯彻到底,非重症将死者不出。可奇怪的是,当初李忘生缠绵病榻时,于睿曾亲自下山向裴元求医也被拒了,最后还是谷之岚带着夙芩上山为他把的脉。
不过,即便裴元拒绝前往华山纯阳,但李忘生的药方倒是愿意过问几句的。一来二去,把素来随性而为的夙芩收拾得服服帖帖,提及时都要恭敬地喊上一声“裴师伯”。
“说起来之前生哥儿交托的事情我也问过裴师伯了。”夙芩耐着性子将那一筐药草都尽数分拣清楚,又各自摊平,一一往晒药架上抱去,“他听了之后没说什么,只叹了一句‘可惜’,师父可知裴师伯是何意?”
“可惜?”谷之岚倒是露出了意外的神情,思忖片刻才回过味来,“……这不是你该知道的。你也别去问他了,免得他又骂你。”
“哼,你真当我是小孩子么?”夙芩不服气地瞥了谷之岚一眼,“当初裴师伯带着那个已经咽气的纯阳道子的尸身回来时我虽还未入谷,但多少还是听说了的。”
“那他当初跟你说「这世上终是会有你想救却救不下的因果」时,你还敢顶撞他说是他胆小不敢为。”谷之岚不由瞪大了眼睛,“现在你知道为什么他不肯收你为徒了吗?”
“他就是胆小不敢为!”夙芩难得流露出恼怒神情,看上去是动了真怒,“如何不能救了?如今不是又有人想做同样的事情了么?为何这个人能他就不能了?”
谷之岚闻言并不应声,而是生硬地换了个话题:“我此次离谷会先前往长安而后远行,这趟路途遥远,若是有人来药庐寻我,你就说我不在便好,不必告诉他我的行踪。”
夙芩对于谷之岚的态度倒也不恼,只是眉头微蹙问道:“去长安做什么?”
“现在还不能告诉你。”
“不说便不说罢。”夙芩回过身去继续张罗着晒药,嘴上絮絮叨叨道,“如今上面那位对道家似是不甚推崇了,我看纯阳国教之名恐怕过不了几年就要变天了。”
“这与我们行医者无关。”谷之岚看着夙芩将最后一簸箩放到了晒药架上,才慢悠悠说出最后一句话,“只愿天下太平,世人少苦。”

*

易珍集,鲲鹏岛上鱼龙混杂之地,也是消息流通最为迅捷的地方。
如今易珍集上唯一的茶铺看茶小厮可没有平常游走各桌笑脸打听的心思,他勉力维持着恭谨笑容,一面小心翼翼给对坐的三人倒茶,倒到最后一杯时甚至泼洒了些许出来,还没等那青衫男人看来就麻溜得跪地求饶起来,反倒是一旁那位褐衫男人出言劝道:“我们这边自己看顾就好了,小二你还是先去忙别的吧。”
“有你们三座大佛往店里一坐,还能有什么别的生意做么?”小厮身体抖成筛子,心里暗自想着,闻言二话不说迅速钻到后厨去了。
方才开口解围的康枳一时哑言,只能端起笑容对着谢云流说道:“还希望这位少侠不要介意这里粗茶。”
谢云流并不应声,只是伸手去探那个茶杯,二指拈在手中慢悠悠地转着,方才开口说道:“康家的生意都做到鲲鹏岛了?”
康枳略显讶异地看着谢云流,随即笑道:“这位少侠有所不知,东海开海后各个港口都急需主持的人,各大世家是一同协管的,不分彼此。”
“不分彼此?”嘴角勾起一抹嘲弄笑意,谢云流倒是毫不掩饰自己的情绪,“若是方乾此时听到这番话,不知如何作想。”
“还不知这位少侠如何称呼?又拜在长歌门哪位雅士门下?”康宴离面不改色微笑说道,丝毫没有被谢云流方才的话影响。
谢云流闻言不禁蹙眉,这才想起来自己如今穿的是长歌门门下统一制式的衣服,心念一转,索性一并承下,不言其他:“谢某初入门,还未正式拜师,此番是跟着杨师兄一起观战而来。”
“原来是撷光的小师弟!我与撷光是故交,你若有什么事也可以找我。”康枳对着谢云流露出和善的笑容,却不想对方反而脸色一沉,并不接话。
想来自己也是从未有过做人师弟的体验,听到旁人如此这般称呼自己,顿时就心生不悦起来,谢云流对于跟康家两位小辈周旋兴趣寥寥,刚要开口询问时,方才那位被他拦下的女子捧着外衫走来,见了他,露出些许迟疑神情。
康宴离微笑看向谢云流说道:“方才谢少侠提及这是门内师弟的衣裳?可香雪姑娘说是一位纯阳道子所赠……”
谢云流茶杯随手一搁,应声道:“确是认错了。许是之前也曾遇到过纯阳门下仗义相助,因而对这身道袍印象深刻罢。”
“可是背着白色长剑、眉间一点朱砂的道长?”
眸光一敛,谢云流抿直了唇看向香雪,默声颔首。香雪不由得喜不自胜,又道:“他同我说下榻在红尘酒家,我还想着晚些时候亲自登门拜谢呢。”
“……我劝你最好不要去。”谢云流沉声皱眉道,“纯阳门下皆是清修之人,你一个寻常女子贸然登门并不妥当。若是你不介意,我可以代为转交。”
这话说得很是合情合理,香雪虽说有些踌躇,但也还算认同。

谢云流接过那外衫一看,果然就是李忘生晨间穿着的那身道袍,衣角上满是血污,眸光一紧,心中已是浮起薄怒。
他师弟虽说有着一颗悲悯世人的心,但也绝对不是那种喜好仗剑江湖行侠仗义的性子,不然也不会当初他那般屡次相邀,李忘生也不曾同他下过几次山。他重返中原时也刻意打探过华山上的消息,这么多年来,纯阳李掌教除却宫里召见外就甚少离山。你要说如今死而复生转了性子,他谢云流怎会不知?这分明就是李忘生有事瞒着他。
强忍下心头怒火,谢云流追问道:“你是在哪里遇见他的?”
许是被谢云流言语中自带的威严镇住了,香雪后退一步,双手紧张得绞着衣角,这才怯怯地将来龙去脉简略说了出来。

*

将负剑挂好,李忘生也不及更衣,匆匆将今日所见尽数整理成书送往长安,待到放飞信鸽后,这才想起来自己这身血污容易引来误会,还是尽早收拾干净才好。
红尘酒家这别馆临海而建,极为僻静,说是别馆其实就是在袁知春的一座私宅的基础上改建的,日前他和师兄重金租了下来,除了他们二人也不会有什么旁人会来,是以即便是烧水这种小事也是要亲力亲为的。
只不过李忘生奔走了一日,难得想要偷得半日闲,于是脚步一转,向着后院那块人工凿砌的汤池行去。
虽说如今夏至方过,但因着那池子是人工开凿引水的,水温倒是会随着时节变化而有所变化,氤氲水雾腾起,李忘生只觉周身尽被温暖的水包裹着,索性完全放松下来,头枕着池边圆石思索着今日诸事。
那些所谓的海寇们身手皆是些江湖中的三流招式,难成体系,不知宗门,唯有那使陌刀的小首领还有些功底在。只是这陌刀原本是给骑兵冲阵所用,军中常见的皆是长柄宽刃,而这人却只用刀头,刀刃部分也比常规陌刀要窄些,属实奇怪。
陌刀的烧铸工艺极其复杂,所需材料消耗也不是寻常海寇能够承受的,为何要选这种武器使用呢?再者,一旦被发现便会马上与朝廷、军队联系到一起,即便背后有相关势力在操控着一切,如此明显的线索绝不可能这般轻易暴露的,到底在盘算些什么?

掌握的情报还是太少了,李忘生不免轻叹了口气,身子又往水下沉了沉。就在这只听得见水流汩汩的安逸气氛中,一声剑啸破空而来,顷刻间便到了眼前,李忘生不及分辨,急急侧身闪过,并指凝诀,随即出招。
那剑也甚是诡谲,一击不中后又迅速隐于夜色之中,李忘生只得一面屏息小心地四下观察,一面以自身为中心铺落气场向外探寻。又是一声剑鸣,这次也是直指自己面门而来,李忘生急退几步,旋身避开的同时伸手去握那柄长剑的剑柄。
不想手还未触到,身后突然有一股气息靠近,一时分神那长剑又消失在了黑暗中。李忘生登时回过身去,手中招式还未出,眼前一白,什么东西劈头盖脸套了他一脸。李忘生慌忙伸手去扯,这才发现竟是自己的外衫。
“出手再慢些我的剑就击中了。”
跟着声音一起到来的,还有那人微凉的手,带着不容拒绝的气势,将他整个人打横抱了起来。那人面色不虞地低头看他,那件外衫如今倒成了他全身上下唯一可以遮蔽的东西,那人倒是还穿着长歌门的青衫,规矩得挽着发,瞧得很是新奇。许是他嘴角不自觉勾起了浅笑,那人瞪了他一眼,咋舌出声。
“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心里在想什么,没有下次了。”
“师兄怎么回来得这么迟?可是遇到什么事情了?”
“是遇到事情了,但不是我。”那人脸色一冷,“说吧,海龙会又是怎么回事?”
一生只耽于一种情思系于一人,如何又算不得尽得所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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段小小 | 2024-11-4 10:01:52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五十七章 新枝

李忘生的身量相较他来说,到底还是轻了些。
幼时便觉得了,如今更是。
记得昔年师父还未开山立派,纯阳宫也尚未落成,仅仅只有他们两人在师父座下听经,晚课结束后一同留下抄书。李忘生行事谨慎规矩,字也写得板正,不像他一手行书飘逸如风,是以每每他都已经抄完了,李忘生还剩半卷未写。于是他便会歪着身子剪去灯花,在一旁耍剑玩,于灯火明灭间,只觉岁月绵长。
李忘生有时抄得晚了,抄到最后竟沉沉睡去了,怎么叫都叫不醒,握笔的手还执拗得很,掰都掰不开。便是从那个时候开始,他才觉得他师弟的身子到底还是单薄了些,不然为何他背起来毫不费力,甚至还会边捏边在心里点评他师弟这样容易下盘不稳。
又长大了些,他就没有什么机会背他师弟了。毕竟他师弟面皮薄,师父创立纯阳后,门内弟子渐渐多了起来,便不肯再如小时候那般亲昵了。
再往后,他就再也没有背过他了。
是以今日他走得格外慢,只觉得怀中人还是一如往昔,他们的关系也一如往昔。
“师兄?”许是感觉到谢云流刻意放缓的脚步,李忘生低声询问了一句。谢云流只是眼视前方平稳走着,声音听上去也很是平淡:“回去再说。”
此刻,他只想享受这片刻的宁静。

待到复归平静后,李忘生从垂帘后伸手出去意欲点香,可手方探出半截便被人从身后一揽,又笼回了身侧。低沉的声音在他耳畔慵懒开口:“这几日那些朝廷鹰犬寸步不离得盯着你,莫不是为了海龙会的事?”
感觉到那人的头就搭在自己肩窝上,呼吸吹到他的侧颈上,温热得发痒,李忘生默声思忖片刻,这才斟酌开口道:“还未查明,忘生无法断言。”
如此回答,便是不想告诉他了。谢云流心底滚过一丝不悦,又问道:“你这般大张旗鼓救人屠营,还怕线索不会自己找上门么?”
“本来该来的,结果师兄让她别来了。”李忘生轻叹道。
“……你也发现了。”眸色一紧,谢云流语调中的慵懒气息也收敛了几分,“我还以为你这般性子定会对她说的话全数尽信。你什么时候发现的?”
“一开始确实没有生疑。”李忘生摊开谢云流的手,又将自己的手放在上面,“师兄以为,忘生的手如何?”
“骨相很好,适合习剑,就是你用剑习惯不好,落茧的地方跟旁人不同。”谢云流如实答道。
“是了。一个人惯常用什么做什么,都能够从一双手中窥见一二。日间香雪姑娘握住忘生的手时,忘生才发现她的手根本不是采茶女的手,分明就是一双惯用匕首的手。”
“你反应倒是快。”
“所以忘生向她透露了下榻处,准备等她上门拜访的。”顿了顿,李忘生轻笑道,“谁知道让师兄遇上了,还直接回绝了她。师兄又是如何发现她的身份的?”
感觉到握着自己手的人动作一滞,而后才慢悠悠地顺着指缝将两人手掌严丝合缝得收拢。掌心微热,顺着拇指细细摩挲的动作,他师兄虎口处的落茧有一下没一下地剐蹭着他的指节。
“像她这样的人,我见得多了。”
短短一句话,却引得李忘生不禁收紧了手心。
他本以为这是一份彼此默许的「坦诚相待」,正如许多事情他们其实并不会对彼此直言不讳,是以他亦或是师兄也从未主动谈及这些年过得如何,但又因着对彼此的了解多少能够推测得出来。
愈是亲近得如同半身之人,愈是问不出来「近来可好」。
因而如今从谢云流口中被如此这般随口提及,倒是让他有些意外。

许是感觉到了他师弟的下意识动作,谢云流再开口时倒是语调平淡,不紧不慢。
“这么多年,来杀我的,去杀他的。用毒的下药的使刀剑的擅暗器的,受胁迫的贪权财的出卖自己的诱使他人的,形形色色如过江之鲫。见得多了,便能从一个人走路姿势说话方式里推断出来了。”
等了许久,才等来他师弟的一句应声:“师兄这些年在外……受苦了。”
语气听着平淡,但他知晓这看似波澜不惊的寥寥数字,是他如今唯一想听的话。轻笑出声,又道:“这种死士多的是阴损手段,尤其是像她那样的貌美女子,如何说话如何做事能够换取最大的利益早已熟烂于心。你想见她,倒不必急于一时。”
“师兄说得是。”李忘生老实地点头同意,见谢云流松了手上的劲,便半支着身子准备起身挑帘,手才够到床头矮柜的博山炉,身后人的手又循着他的腰捏了上来。
“我日间听了一些有意思的话。”
“什么?”李忘生回首望去,那人的脸隐在阴影瞧不清楚。
“都说纯阳门下道子修的皆是太上忘情之道,清心寡欲,不苟言笑,有人想用千金买你——”
“既然言及纯阳门下,定然也是说不出这般轻佻话语的。”话未尽,李忘生便知道谢云流想说的是什么,使了些巧劲抽身而起,拾了外衫披上。
“如此你也听出来了,那么师弟——”谢云流撩了半边垂帘探头看来,沉着脸问道,“你是何时跟那女子说过你出自纯阳门下?”

道教发展到本朝也算是到达了鼎盛。
自纯阳被推崇为国教后,一时间道教的声势和影响力日渐扩大,世人信道者修道者众,大小道观也是随处可见。虽说华山纯阳宫声名在外,但江湖中行走的道士无数,也不是人人皆出自纯阳门下,自成一派的散修不在少数。更不要说近年来圣上笃信佛教,大肆修缮寺庙传颂佛经,道教独大的盛世早已不在。
而自他们下山以来,李忘生虽说仍着道冠道袍,但也刻意从简淡化自己出自纯阳门下,更别提会对本就心存疑虑的陌生人直言名讳道号。
谢云流如此说来,李忘生便迅速回过味来,敛声说道:“忘生从未提及。”
“所以她是一开始就知道你来自纯阳,或者说,她认得你穿的道袍亦或是所用武学招式,那么最大的可能就是……”
两人相视片刻,不约而同说出了同一个推断:“她来自长安。”

*

紧赶慢赶,才算是在宵禁前进了长安城,可是想要上华山应该就无法了,是以祁进随即调转马头,往长安东街的胧月楼而去。
好在还剩下一件客房,虽说只是间下房,但修道之人并不在意这些,吩咐到只需要准备些沐浴的热水便好,他不用晚膳,小二接了钱眉开眼笑地应着声。
简单梳洗过后,祁进总算将这身已然落满尘土脏得发灰的道袍脱下,更衣时手无意间碰到了左臂的机关连接处,迟疑了片刻,又从怀中掏出了那半块玉玦来。
他知道自己有一些记忆是缺失的,但怎么都想不起来到底是哪些事情。自他醒来后,五毒教的教主曲云便将这半块玉玦交予他,说是哪天他想要找回记忆的话便前往苗疆,寻找一位同样带着另外半块玉玦的女子。
他起初并没有想要寻回记忆的念头。既然有人希望他不要想起来,那定是段不甚愉快的回忆,虽说他并不喜欢被别人决定自己的事情,但既然忘记了那干脆就忘了便好。可是每每当他面对这半块玉玦时,又觉得盈盈有缺甚是可惜。
于是他便动身南行。
然而这趟苗疆之行一无所获。
他救下了一个苗疆女子,也遇到了一位万花谷在外行医的弟子,这位万花谷弟子收下了他救下的苗疆女子,并为他做了如今这个机关臂。但对于那手持另外半块玉玦的人,他依旧毫无线索。
这次回纯阳是收到于睿的来信,说是有要事交托给他。
自李忘生病逝后,他便自请给少林住持送讣告,在少室山下小住了几日后,又绕了些路,同林语元一道将李忘生的遗物送回故乡入衣冠冢。在外兜兜转转游历了半月有余,就是不肯踏入长安半步。
李忘生于他而言,到底还是不太一样的。
昔年他为刺客,困于刀口舔血的日夜梦魇中,是师父和师兄愿意收留他,给予他片刻宁静。师父仙游之后,门内诸事皆落在师兄身上,他亲眼看着李忘生为了纯阳上下的进退周旋,心中对于这位师兄的敬重之情更是深厚。
只是如今再言已是太晚了。
将玉玦仔细收好,祁进又翻出于睿寄来的信笺,上面只写了寥寥数语,想来应是匆忙落笔,到底是有多严峻的事情才会让这个永远沉着冷静的清虚子如此慌张?祁进想不到,也不打算再想,反正明日上山便知晓了。
吹熄了床头的烛火,祁进合衣躺下,正当他准备就此睡去时,突然浑身一激灵,手不自觉摸向一旁的佩剑。
屋里有人!

*

博山炉里燃着的降真香余烟袅袅,已是快要燃尽,但歪坐在贵妃榻上看书的人却不曾挪动身子半分,似是思绪早已沉于书中,心无旁骛了。
忽然烟柱摇晃了一瞬,那人这才懒懒开口说道:“如何?”
榻边不知何时出现了一个人,周身隐于阴影中,穿着夜行衣瞧不出样貌,身形娇小,开口时竟是柔弱女子声音:“查过了,二人皆是纯阳门下,也确是如他所言住在红尘酒家,只不过是住在临海的别馆里。”
“哦?”那人指尖轻抚书页,又翻了一页,“袁知春倒是慷慨,我记得那可是她自己的居所,从未对外接客。”
“这点也问过了,说是对方出手阔绰,另外还说,其中一人与袁知春交换了一个故事,她便将这别馆毫不犹豫地租予两人。”
“一个故事?”那人慢条斯理地拖长音问道,动作优雅地仿佛在软榻上懒睡的猫,“她袁知春与人交换故事不是从来一个故事一壶酒的么?何时连下榻处也能换了?”
“这就是有趣的地方了。据说那人讲的是一个刺客和一位医者的故事,暗线说予我听了,可我听来只觉得是一个普普通通的爱不能不得求的故事,倒也不算稀奇。”
“刺客和医者?”那人双眼微眯,随后一声轻笑,指尖不停地又翻了一页,“那可不是寻常的刺客和医者,那是纯阳紫虚真人祁进和万花谷门下谷之岚的故事。”
“怎么会!?”
“你之前在长安的时候没有听过祁进的事情么?这位紫虚真人的生平可谓是一波三折,跟凌雪阁姬台首、以及纯阳李掌教皆是关系甚笃。不过这些事情大多数都事涉机密,你不了解也属正常。”那人翻页的手指忽然一顿,弯眉笑道,“但是那两个纯阳道子却知道。你说这事可不就有意思起来了。”
“公子是怀疑那两个纯阳道子师从祁进?”
那人头一歪,摆了摆手:“祁进才不会同他的弟子讲这些事情呢,他在纯阳修道多年,修了些什么我是不知晓,回头你要是感兴趣倒是可以问问阿榆。”
那人话锋一顿,忽然像是想到了什么喃喃自语道:“知道祁进这些过往的,整个纯阳恐怕就只有那几位同他亲如手足的真人们了,尤其是那李掌教。”
“……三少爷曾说过,李掌教早已病逝,据说他停灵七日之时,那谢云流曾夜上华山大闹了一番,大有要将其挫骨扬灰之势。世间传闻,两人恩义断绝,死生不复相见。”
“对对,是这么传说的没错。”那人好像想到了什么有趣的事情,手指饶有兴致地轻敲桌面,隐于袖中的殷红手串也随之若隐若现,“当初宫中神武遗迹一会,谢云流的大徒弟洛风身故,动手的人正是祁进,此后谢云流便放出话来,与祁进、与李忘生、乃至于与整个纯阳不共戴天。”
“那为何公子又会与我言说李掌教之事?莫不是怀疑那两个纯阳道子的身份?”
那人并不回答,只是有节奏地敲着桌面,那一下又一下的轻响听得跪在地上的人心头生怵,但又不得不硬着头皮跪在原地,等着那人重新开口。

等到博山炉中最后一缕青烟消失后,那人才停止了这无声的折磨。
“我不知道。但我总觉得这里面定是有什么隐藏于传闻之下的事实,或者说,李掌教病逝的背后还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比如说……”
那人的指尖刮过博山炉表面,发出了刺耳的杂音。
“比如说他其实根本没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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段小小 | 2024-11-4 10:02:08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五十八章 暗棋

直到灯花又被剪去一节,李忘生仍是对香雪的来历毫无头绪。
纯阳清修避世许久,也仅在战乱时期有过开山接纳流民的举措,但这些都不足以引来杀手刺客青睐。见到李忘生一筹莫展的模样,谢云流倒是兴致缺缺地敲着桌面:“我看那女子的目标未必就是你,你费那么多心思去想也没用。”
闻言李忘生未答,只是坐直了身子,将双手收进袖中。仅仅这一个动作迅速引起了谢云流的注意,他双眸微眯,伸手按住了李忘生的手,冷着语调开口道:“难道你已有怀疑的方向?”
抿了抿唇,李忘生自知自己瞒不了,只得坦言道:“……忘生怀疑,香雪姑娘的目标是方小门主。”
话音方落,谢云流迅速并指凝诀,数招并发,黑暗中似有一阵闷哼声响起,随即便有什么东西落水的声音。谢云流拍了拍手,往李忘生身侧又靠了靠,还没开口,就听到李忘生轻叹着说道:“……下次师兄铺落封闭视听的气场即可,大可不必出手伤人,他们也是奉命行事。”
谢云流面露不屑:“我都已经允许他们听墙角了。凌雪阁不必知道太多你我的事情。”
李忘生眸光不定地望来,面色一红,轻咳一声迅速转过头去:“……便如师兄所言罢。”

李忘生怀疑的事情,也是谢云流所担心的事情。
东海三大世家明面上相处融洽,多是仰仗于元沧鸾的运筹帷幄,以及对方乾的敬畏之心。如今方乾闭关、元沧鸾退居幕后,康家小辈们即便没有什么心思,但古老氏族中最不缺的那些遗老们可不定如何想的。
方子游到底年少,如今海寇来犯,他又尽心尽力,多次派遣门内弟子出手相助,若是将那刺客带回蓬莱……
“但若只是暗杀,手段未免过于简单粗暴。”李忘生认真分析道,“方小门主到底是一派之主,又是如今方家实际上的管事人,他若有事,所示之人昭然若揭。”
“师弟,你把东海这边想得太过简单……又太过复杂了。” 谢云流沉声道,“自谢采一事后,方乾就信不过他们所有人。而方乾手里还有一个被他死死抓着的东西。”
凑近了李忘生身畔,谢云流顺着他师弟的腰线将人缓缓揽进怀中,声音便带着温热的吐息吹进了李忘生的耳朵里。
他低声呢喃道:“观潮殿。”

自谢采在东海引发的诸事细节渐渐在江湖中传来后,藏在“东海首富”姜家之下的情报组织「观潮殿」便被挖了出来。
然而旁人对其仍是隔雾观花,只听其名却不知其全貌。当然,即便是曾涉足部分的谢云流也并不全然了解这个组织,因而他也只能同李忘生说个大概。
“如今姜鱼应是将观潮殿的大权交给了方乾,方乾既然闭关不出,那运转其中的人就定是那方子游。他们想要的,或许不是方子游的命,而是方子游手里的权。”
“……那方小门主岂不是……孤立无援……”
“这是他们方家的事情,自然由他们方家人自己解决。”
“……大厦……将倾……谁都不能……师兄!”
手下动作被强行拦住,他反倒更加起劲,半支起身子调笑道:“师弟,你近日莫不是荒废修行了?如何这右肩绵软无力?我不过是——”
话说了一半,谢云流敏锐地感觉到李忘生的眸中有什么复杂情绪一闪而过,心底翻起一丝不对劲,他迅速伸手去拽李忘生的右手,却被那人巧妙闪开。而后那人借势起身,披衣拢衫,动作流利得好像刚刚被掣肘在卧的人不是他一样。
“夜深了,师兄还是早点休息吧。”
匆匆丢下这句话,他的鹤就头也不回地出了门。

*

祁进出剑的速度极快,讲究的是干净利落一击毙命,只是如今换了非惯用手持剑,到底会有些不习惯,是以剑光方现,便被屋内藏着的不速之客出手压制。还未适应黑暗的双眼瞧不清楚对方模样,祁进只得压低身子扬剑再攻,在一声清脆的兵刃相击声后,那人竟开口唤他。
“进哥儿。”
手中剑招顿时一滞,祁进猛地收势,不想这后退一步竟撞到了一旁的木桌,绊了一脚失去平衡向后直直倒了下去,却在瞬间便被那人伸手一托腰。祁进侧身想避,右手却被牢牢抓住,他不得不借势站好,沉声应道:“……大哥。”
终于适应了黑暗的双眼渐渐印出了姬别情的身影,他仍是一身软甲红衣,蒙面的半截围巾也没有摘掉,双眸沉沉看着祁进,握着他右手的手劲一松,便板正身子默默站在了一旁。
“我见你深夜孤身进城,有些担心。”姬别情语气生硬说道。
姬别情所言引起了祁进的注意,他反问道:“大哥深夜进城莫不是接了什么任务?”
“……与你无关。”
得到这个回答祁进倒是没有一点意外,若是换成他来答,答案只怕也是一样的了,因而他也没再多问,只是默声收剑,点燃了桌上的烛火。姬别情见他并未赶客,便也稍微松了一口气,在他手边坐了下来。
“师门传信唤我回去,也不知道是不是发生了什么。”
祁进淡淡开口,双眸紧盯着姬别情,意图从他脸上捕捉到些许信息,但姬别情闻言并没有任何表情波动,只是径自伸手取茶杯倒水。直到茶杯送到嘴边才稍稍顿了顿,一句话有些含糊不清地传来:“纯阳一切安好,你不必担心。”
眸中寒光忽闪,祁进双手不自觉握拳,敛声问道:“掌教师兄病逝,朝廷仍在注视着门内,如何算是一切安好?”
无言放下茶杯,姬别情看着手上银甲映出的昏黄光芒,思忖片刻复又开口说道:“神策驻兵已然撤去半数,如今留在纯阳的凌雪阁门人仅以保护各位真人为责。”至于李忘生的事情,姬别情不知道如何跟祁进开口,他心里清楚,一旦告诉他李忘生和朝廷的交易,他们之间这份微妙维系着的关系恐怕顷刻间便会彻底断绝。
真的是饮鸩止渴。
但祁进为凌雪阁出生入死也有数年,如此这般与他言说定是不能完全让他信服的。祁进双手抱胸眉头紧锁,马上就发现这句话里的漏洞所在:“朝廷以各位真人的安危在交换什么?李辅国的死是景诚动的手吧?如今应是他权势最大,宦官恐怕也无法奈他几何,神策撤兵也是意料之中的事情罢。”
这口水,姬别情感觉自己是喝不上了。

景诚,凌雪阁中人,隐忍多年,一朝得势便是重权在握。
宝应元年,李辅国被罢相,李俶将其所任的天下元帅行军司马之职交到了景诚手上。要说小皇帝没半点私心那是绝无可能的,毕竟景诚在凌雪阁多年皆是为他所用,如今助他铲除了宦官一众,委以重任也是自然。
好巧不巧,同年十月,李辅国便传出被刺客暗杀的消息,距离他卸任归家也不过才过了四个月,祁进怀疑背后是景诚在推动的也不是没有道理。只是无论祁进的猜测是否正确,姬别情都不可能给他一个答案。
姬别情始终一言不发地听着祁进在那边说着,双眸只落在他搁于桌上攒紧的拳上,许久,才低声说道:“进哥儿,如今吕真人仙游而去、李掌教亦已故去,你若是想要回到凌雪阁……”
祁进几乎是下意识地往远离姬别情的方向后仰了半分,顿时又觉得实在不妥,这才生硬地板正身子坐好,紧握着的拳略略松开,这才算是平复了情绪重新开口道:“大哥你不管问多少遍,我的答案都是一样的。如今我是纯阳门下紫虚子,即便师父和掌教师兄都不在了,也还有我会护着纯阳宫。”
其实姬别情心中知晓祁进一定会这么回答,如今再问不过也是自己的那点私情罢了。将那杯水一口饮尽,果然放得久了,再温热的东西都会变冷的。姬别情重新将围巾束好,压低身子正要离开,足尖方踏上窗沿,身形一滞,回头低声说了一句话,轻得只有祁进一人能够听见。
他说:“李掌教停灵七日棺木沉潭的那天,谢云流上了华山。”

*

银炭爆了一声,在一旁看茶的老管家司徒镇惊觉回魂,赶忙看向身边的博山炉,好在先前点上的檀香还有一指高,自己这瞌睡打得不算太久。以袖掩口悄悄打了个呵欠,司徒镇动作利索地换水倒茶,将一杯新茶轻轻搁在桌上。
端坐在案边的长者穿着一身半旧的深绿色长衫,披着靛色大氅,随着他翻页动作依稀可见袖口被磨白的痕迹,留意到手边被换上的新茶,他轻咳几声接了过去:“可有回信?”
“还没有。”司徒镇躬身恭谨答道,“信笺是通过府上传递密信的信鸽发出的,定会平安送到大公子手中的。”
“送是肯定会送到他手上,只是他看不看,回不回,就不知道了。”
“这封信,大公子必是要回的。”
那长者闻言将茶杯往身边一搁,拢了拢大氅无言看向司徒镇,后者笑着拱手答道:“老奴以为,大公子即便嘴上说着跟您割席,但事情也分轻重缓急,大公子不会不明白的。”
“我便是知道他心里明白,才会如此担心的。”叹了口气,那长者摇了摇头说道,“那孩子因着我将他送到长歌门这件事记恨了我这么多年,如今想必也是看穿了我希望他入仕途的意图,只是他从未与凌雪阁的人接触过,不知这件事他能否处理得当。”
听着那长者又咳了几声,司徒镇便又添了水,温言宽慰道:“大公子离府前拿走了清虚真人的玉佩。”
这话一出,那长者不由眸光一凛,追问道:“我记得上次回报时提及他与两个纯阳道子接触过?”
“是。”似是有些犹豫,司徒镇压低声音又道,“此前回报中有一句话我本以为是探子误报并未告知您,如今想来恐怕并非如此。”
得了那长者点头示意,司徒镇这才慢悠悠地道出:“探子那时与我言说,那两位道子皆是青年模样,可其中一位眉眼间竟神似纯阳已逝的李掌教,而另一位则直言自己就是静虚子谢云流。”
握着茶杯的手不自觉收紧,那长者拧眉沉思,方道:“如此说来,李掌教当真是得道飞升了?那圣上的三日斋戒恐怕便是与他做了什么交易罢。”
“大公子并不认得李掌教。”
司徒镇这句话算是提醒了他,他缓缓饮下一口温茶,感觉到身子逐渐热了起来,淡笑说道:“不认得才好,李掌教为人清正,对待小辈又甚是关切,他只当李掌教是寻常纯阳弟子,持玉佩去求援,李掌教也定不会拒绝的。”
“您不担心李掌教认出玉佩后怀疑大公子身份?”
“不担心。”那长者摇头应道,“我倒是更希望他认出是我杨轻绾的人,不然我这么多年在朝绸缪岂不是半点都入不了他的眼?我有心与纯阳结交,又不想让李掌教为难,这才不得不小心谨慎筹谋多年,如今经由那孩子的手反而让一切更加自然起来了。”
话音方落,外面有人急急来报,一封信笺经由司徒镇的手递到了他面前。
“大公子回信了。”

*

此时的长安内城,同样有一封密函被递到了当今圣上的手里。
姬别情将之前和李忘生探查到的事宜仔细汇报完毕,末了将那两柄陌刀刀头也一起交了上去。已然除去所有伪装的李倓随手接了过去,瞧了瞧,便又还给了姬别情,懒懒开口道:“确是军中所用制式。”
“……此事是否要回禀给景府主?”
“不用。”李倓摆了摆手,目光落在角落里的九枝连盏灯上,晦明难辨,“孤与玉虚真人的交易不用让景诚知晓,包括你在调查的事情,也不必告知他。”
“是。”姬别情恭谨应声,随后又压低声音说道,“杨轻绾的养子在东海。”
“哦?”显然这个信息更能引起李倓的兴致。
杨轻绾原是李倓亲封的礼部侍郎,主持科举考试相关事宜,后因童子科考试弊端愈多,李倓又下诏停办了,随后杨轻绾便被改授为吏部侍郎。
吏部主管官吏任免、考课、升降、调动等事,素来位高权重,位列其他各部之上,杨轻绾这人也孤立中道,清贞自守。往深里说,便是个挑不出半分错来的圣人,亦或是,深藏不露心思缜密的阴谋客。
杨轻绾行事作风清贫克己,膝下唯有养子二人,幼子杨熙影数年前战死沙场,李倓曾多次提及要为其追封,杨轻绾屡屡回绝后这事便算是不了了之了。另一个便是这杨撷光,自襁褓时便被养在身边,很是得他疼爱,还将其送到自己昔日宗门长歌门内,可近些年屡屡传出二人不合的消息来,杨轻绾有意引他入仕,可杨撷光似是极度厌恶此事。
李倓以手支头微眯双眼,嘴边弯起笑容追问道:“孤听闻,他与杨卿割席了?孤记得他好像叫做……撷光?”
“杨撷光,字朝菓,长歌门杨青月门下。”
“居然是杨青月而不是杨逸飞?看来杨卿的这个养子确实对他很是不满啊。”李倓饶有兴致地继续问道,“你认为他们两个只是表面上不合?”
姬别情没有回答这个问题,他似是在认真思考着什么,随后低声说道:“谢云流私下见过杨撷光。”
眸光微敛,李倓嘴角的笑意渐渐散去,手指轻点自己额边,淡淡开口道:“我们的静虚真人当真是个念旧之人,就不怕旧事复现,跟他师弟再度反目成仇么?”
烛火摇曳,姬别情无言跪在下面,他的影子被无限拉长,始终低垂着头看不清表情,直到李倓命他退下时,他都没有再开口说过一句话。
一生只耽于一种情思系于一人,如何又算不得尽得所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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段小小 | 2024-11-4 10:02:21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五十九章 乱潮

虽说康宴离做主将李忘生救下的三位姑娘收留安置,但香雪坦言自己本就是孤儿无所依托,还是希望能够回到蔷薇列岛的茶园,于是这件事推来推去又交到了康家长老手上。
如今姜家家主姜鱼自谢采叛离后,新伤诱发宿疾,再加上膝下独子谢弈前年离岛后不知所踪,姜鱼心神俱损,近年来频繁告病不出,是以蔷薇列岛的大小事务都堆到了方子游身上。即便方子游再怎么殚精竭虑打点周全,终还是偶有所失,最终这些事宜便被交托到了康家手上。
而康家如今能够说得上算话的,早已不是康宴离,而是康家旁支长老以及「康三少爷」康榆了。就连身为大哥的康枳也因着与康宴离亲近而被视为边缘人物。

香雪被引着进了前厅,一抬头就瞧见了端坐在上座的康榆。
容貌清秀,一弯浅眉半蹙,唇色如同他的脸色一般苍白如纸,衬得左眼角下的那枚泪痣隐隐发红。
要说这位康三少爷在东海一众世家公子中有何不同的话,那便是他天生身弱,始终一副病恹恹的模样。据说是打娘胎里出来时便亏了气血,于是自小就被十足仔细照料着,但无论怎么养这身子就是不见好,如今即便是盛夏当头也裹着一件薄衫,离得近了还听见他压抑在拳后的轻咳声。
看见香雪被带了进来,康榆惨白着一张脸浮了半分笑意上来,轻声说道:“事情我都听宴离哥说了,你想回茶园继续采茶对么?”
“是。”香雪欠身行礼,恭谨应声道。
康榆略略颔首答道:“前几日茶园方才补上人手,如今确实不缺人,就是不知你还有什么别的去处想寻?”
香雪闻言倒有些惊讶,但很快又垂下头来,乖顺地说道:“香雪全听三少爷安排。”
“也好。”康榆满意地点着头,手指也不经意地敲了敲桌面,这才微笑问道,“你可识字?”
“……之前二小姐请了教书先生教习大家的时候跟着学过。”
“那就够了。大哥一个人在天地港那边忙得脚不沾地的,一个月里都难有几日回来,你既然识字倒是可以过去帮帮他。”
香雪猛地抬头看向康榆,眼神中混合着惊恐和不解,她张了张嘴,话还没开口便被她尽数吞下,垂下了头。康榆见状,一只手拢了拢身侧博山炉上腾起的渺渺青烟,挥手屏退了众人。
如此,香雪才总算收起了所有伪装,敛去神情跪在地上,压低声音问道:“……三少爷为何要让阿雪去大少爷那边?是怪阿雪之前任务失手,未能顺利混入方子游身边么?”
座上人微眯双眼,苍白的面容上仍挂着那一抹淡笑:“失败了便失败了,我亦不甚认同长老们这个提议。即便你如期进入蓬莱,掌握观潮殿动向也比杀方子游对我更有吸引力一些。”
香雪默不作声,只是垂首看地。

她幼时家中遭变,流落四方,在长安花柳巷中求得一朝栖身之所,后又被迫卷入乱世战争,无处安身。在她万念俱灰、一心求死之时,是康榆救下了她。
那日阴云密布,天光都漏不下来,她早已饿到手脚无力,只剩下一口气还在喘。泥水裹挟了她全身,连呼吸都轻浅得分辨不出来。她只是这么盯着远方,脑中却一片空白,不知前路何方,不知明日何来。
然后在这一片灰败景象中,康榆的青衫衣角就好像是即将渴死之人瞥见的唯一的那捧清泉般。
彼时康榆也仅仅只是一个重病幼子,二姐逃婚离岛,他因为过于担心偷偷跟了出来寻她踪迹。路过长安时旧疾复发,歇了几日,也正是这几日,让她遇见了他。
康榆将她捡了回去,又请了大夫照看,无数名贵药品熬成了汤,由他一勺一勺细致地喂她喝下。就这么养了几日,她才算是活了过来。
她曾问过康榆,当初为何要救她。
康榆的回答也仅有短短的一句:“你的眼睛不是还没闭上么?”
返回东海时,康榆将她带在了身边。
最终,她成为了康榆的死士。
这些年来她为他所用,亦听命于康家长老,但她心里明白,这个看似病弱的康三少爷其实才是康家真正的家主,即便对外诸事是由康宴离打理,天地港方家的生意也是康枳承接,康榆仿佛只是守在洞天福地岛的一个药罐子,但其实康家里只有康榆的话是唯一不能反抗的。

香雪重新抬起头来,目光从康榆苍白俊俏的面容移到他手边博山炉腾起的渺渺青烟上,开口说道:“那日阿雪虽说未能混入蓬莱,但是救下阿雪的是一位纯阳道子,而二公子对他的身份很感兴趣。”
“纯阳道子?”康榆以拳掩口咳了几声后,这才慢悠悠地开口,“自李掌教病逝后,纯阳门下便有不少下山游历援战的,倒也算不上稀奇。但是……”语调一凛,康榆以手支头,嘴角蓄了一抹冷笑,“若是他关心,那定不会是寻常道子。如何?他有何怀疑的方向?”
香雪迟疑了一瞬,但仍是乖巧应道:“二公子说,或许李掌教根本没死。”
其实这句话说出来,香雪心里也没有底,但彼时那人说得如此肯定,她便觉得有汇报给康榆的必要。只是康榆闻言只是轻笑了一声,并未说些什么。她手足无措地闷头跪着,也不知道等了多久,才等来座上人的低声吩咐。
那人说:“既然圣上已经借刀,那我们只能按兵不动了。这些时日就拜托你看着大哥了,若我猜得不错,东海很快又要有风浪涌起了。”

*

祁进的马临到了山门都不曾停下脚步,一路直上到太极广场才一勒缰绳翻身下马,运起轻功便往纯阳宫去。方才落地便见到于睿和卓凤鸣立于门外似在等他,这才沉下脸来走上前去,开口就问道:“师兄的棺木可有平安沉潭?”
于睿顿时心中了然,柔声答道:“大师兄来过。”
闻言,祁进手中长剑登时出鞘,瞪目挑眉怒道:“师兄已然仙逝,他到底还要师兄偿还什么!?当年之事并非师兄之过,我亦已向他自请过罪责了,纯阳到底还亏欠他什么!为何他要在这个时候回来?”
卓凤鸣双眼微眯,挠着下巴看着祁进四溢而出的剑气,突然开口说道:“进哥儿,大师兄如今改用刀兵了,你说他还记得纯阳武学吗?”
“如何?你还想与他过招么?”祁进拧眉瞪去,已是浮起薄怒,“师兄将掌教之位交托到你手上,你可不能与人随意交手私斗,无论胜负都会影响到纯阳声誉的。”
“师弟。”于睿微抿唇泛起一丝淡笑说道,“大师兄对纯阳已无所求,他想要的也不是「偿还」。”
深吸了一口气,祁进压抑住内心隐隐翻涌的不祥预感和滔天怒意,收剑归鞘板正身子语气生冷问道:“……我只问一件事情,师兄的棺木可有平安沉潭?”
不想于睿闻言仍是那副淡笑姿态,莹莹天光映在她柔美面庞上好似笼了一层薄纱般轻盈剔透,她开口只言:“师兄们如今应当在东海蓬莱。”
“我对谢云流的行踪没有兴趣——”祁进本来拧眉摆手匆匆打断于睿的话,突然话音一滞,复又看向她,面露讶异,“你方才说什么?”
于睿便又将方才说的话重复了一遍,祁进这才回过味来,不自觉向前迈了一步追问道:“师兄他……”可想问的话真到了嘴边却又说不出来,双唇微颤,已经是一个字都吐不出来。于睿略颔首,这才伸手轻拍了拍祁进的肩头,柔声道:“二师兄临行前有一事交托,我思来想去也只有你比较适合。”
祁进仍未缓过神来,只得木讷地应声道:“什么事?”
“北天药宗宗主前段时间广邀天下各派前往长白山参加祭典,感念当初复兴宗门时各派伸出援手之事。”顿了顿,于睿压低声音又道,“虽说接帖者众,但最终启程前往的只有万花谷一门,我与二师兄商量过后,决定纯阳也一同前往赴约。”
“药宗复兴宗门已是多年前的事情了,为何在此时才有所动作?”祁进皱着眉头沉思了片刻,思及之前从姬别情那里得知的事情,不由得沉下脸色,低声说道,“我听闻神策驻兵已撤去不少,如今是换成了凌雪阁的人。”
“无妨。本来我们就久居山中静心修道,如今和以前也没有别的区别。”于睿笑道。
听到于睿如此回答,祁进也不好再说其他,心中寻思着药宗祭典一事,便随口问道:“万花谷派去的人是谁?”

忽然一声鹤鸣,太极广场上顿时阵阵鹤唳,引得祁进不免回头望去。
常年未尽的雪轻如浮羽落下,遥遥云阶尽头有一紫衣女子撑着伞站在那里。领路的纯阳弟子已然走出一段距离,却不见那女子跟上,正好奇地回首催促着。却只见那女子脚步似是钉在了原地般,目光定定落在祁进身上。
风鼓起她的云袖猎猎,惊鹤群自她头上掠过,一枚落羽悠悠坠落,停在了她的伞上,风一吹,又飘远了。
来人正是谷之岚。
一生只耽于一种情思系于一人,如何又算不得尽得所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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段小小 | 2024-11-4 10:02:37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六十章 红袖

谢云流被引着进门时,宴会已是酒过三巡,酴醾烂醉了。
目光越过一众酒醉相狎的男男女女,落在长桌尽头与游女左拥右抱的挚友身上,只停留了一瞬,便转了回来。
“如何让他喝得这般醉?”
“主公说心中愤懑,又听闻馆中来了位中原的舞姬,一时纵情了些。”回答他的是藤原氏中专门负责照料李重茂和他的女官梢。
自他相助藤原氏出战镇压长屋王叛乱后,已然成为藤原氏的座上宾,藤原广嗣也算是对他二人尽心尽力,除却安排了不少精通中原语言的侍女照顾起居外,还会时不时地送些舞姬给李重茂赏玩,想来今日也是这般。
“既然是他设宴,为何又要叫我?”
“主公说这位舞姬妙极,务必要让宗师一并见见。”
梢低头应道,还不等他再问,席间觥筹交错的众人总算注意到门外站着的他,李重茂遥遥举杯,高声喊道:“云流兄,怎么来得这么迟!让美人久等可不是什么好习惯。”
言毕,座下皆哄笑连连,他拧着眉掂了掂腰间佩刀答道:“晚课未尽,所以来迟。”
“无妨无妨,藤原兄这次寻得的美人,我看着云流兄一定喜欢!去去去,快把昱姬请出来。”

烛火逐一熄灭,古琴铮铮声起,一道持剑女子的身影投在纸门上。
仅凭倩影便觉得应是个楚腰卫鬓佳人,只见那女子跟随者古琴声旋而起舞,剑鸣声伴着琴音阵阵,长袖回旋,青丝翻飞,在最后一声勾弦音落中,纸门被从两边拉开,露出了那女子的模样。
白衫银冠,半挽长发,伏身跪拜,不见面容,穿着的轻薄纱裙制式古怪,仔细查看便会发现那其实是化用了纯阳道袍的舞衣。谢云流剑眉一挑,目光落在那女子手中握着的长剑上,喜怒不显。李重茂倒是兴致大起,拍手叫好,跌跌撞撞起身便去拉那女子,这一拉,那女子便抬起头来。
是一张谈不上多么艳丽的脸,甚至比起席间浓妆盛装的游女们还要差上几分,但却有着一股清修道士的孤高姿态,古谭无波的双眸遥遥望来,眉间一点朱砂衬得肤白胜雪,被李重茂一扯,本就松松垮垮穿着的衣裳便被拉下半截来,香肩半露,很是旖旎。
“云流兄,我问过了,昱姬流落到东瀛前曾在华山听过如今纯阳掌教讲经布道,一时心驰神往想要拜入门下却被拒,云流兄就不好奇这般狂傲之人是谁么?”
谢云流的视线从那女子眉间朱砂掠过,看向李重茂说道:“我不在意。”
“我就知道云流兄猜不到!”李重茂扬眉调笑道,手下一用劲,那女子便被他推到了谢云流脚边,“如今纯阳掌教正是玉虚真人李忘生呀!”

李忘生的名字,他也有十余年没有听人提及了。
彼时他们皆知他对那人深恶痛绝,附和着咒骂过不少,但自他封剑改刀后,这样的谩骂侮辱声便渐稀,再往后,更是无人敢提了。
中原那边的消息也不是完全流不进他耳畔,早在李重茂于他面前上演这出折损人的戏码前他便已经知道,他师父将本属于他的纯阳掌教之位交到了李忘生手中。要说愤恨不平也是有的,但十余年修心苦练下来,他也早已另立宗门,对于纯阳的深重执念,与其说是对某个位置,倒不如说是对某人。
眸光沉沉落在那伏地不起的女子身上,谢云流敛声问道:“你在纯阳宫听过经?”
“是。”那女子闻言愈加惶恐不安起来,她既是来自于中原又一心向道,那想必也是听过他和纯阳的传闻了,因而仅仅只是跪在他前面都仿佛耗尽她全部的力气,“奴家幼时丧母,父亲将奴家卖到宋老爷家中做侍女,曾陪同小姐一道在华山纯阳宫求过签,亦有几次机缘听过李掌教讲经,后来老爷遭仇人屠家,奴家幸得苟活了下来,颠沛流离想要拜入纯阳门下,可李掌教却不肯收。”
“……他说了什么?”谢云流接过梢递来的酒杯,放松身子歪靠在矮椅上,语气听着平淡,似是毫不关心仅仅随口提及般。
这个问题回答起来说难也不难,但那女子却面露难色,踌躇了许久才试探性地开口道:“李掌教说,「其聚则有,其散则零」。”
酒杯送到唇边却停下了,一丝嗤笑过后,竟是止不住的拍桌大笑,酒杯被他随手掷到了地上,谢云流拍了拍衣摆利落起身。
“这是《心印经》中的一句,每日早课都需诵读抄写的经文之一,你既听过他讲经,怎会连这句都没听过?再者,他将这句说予你听,你将这句话当作是他在拒绝你,你也确实没有拜入纯阳的机缘,倒也不怨我那师弟没有收下你。不然按照他的性子,即便是上门杀他的刺客,他也定不会敷衍妄言的。”
谢云流的目光冷冷从她眉间已然晕开的朱砂印记上扫过,淡淡开口道:“你还是画花钿罢。”说罢,迈步就走。众人还没缓过神来,只见梢快步跟了上去,动作迅速拉上纸门,隔绝了满室的糜烂香味。

“是重茂的意思还是藤原广嗣的安排?”
谢云流脚步不停向着自己居住的偏居行去,梢跟在他身后两步距离不紧不慢地跟着,闻言恭谨答道:“主公以为宗师得见故人定会欢心。”
“故人?”谢云流脚步一滞,回身微仰着头看向梢。梢马上低头应道:“宗师悬于床头的剑便是出自纯阳宫,旧时衣袍也皆是道家装束,此前也多次让梢去打探纯阳的消息,那昱姬自然算是故人。”
“……你们东瀛人对于「故人」的定义倒是新奇。”顿了顿,谢云流这才稍稍收敛了几分杀气,“纯阳于我而言已无故人,也不必再寻这些装腔作势的人来试探我,除非你们想找我试刀。”
最后一句已是带着几分威胁,梢不禁暗自握拳,深吸一口气后缓缓问道:“宗师不想重返中原夺回属于自己的一切么?”
“那么你认为,什么是属于我的东西?纯阳掌教之位?亦或是……”话音突兀地断在了这里,谢云流眸光闪烁,随后露出几分讥笑,“中原我定是要回去的。”
即便对纯阳已无他求,但有些人他还是想再见一见的。
“……宗师当真不收下昱姬么?”
这个问题如今也只有梢敢问了。
对谢云流的脾性,梢始终有着三分自信。自信自己跟着他已经十多年,这个人喜欢什么,不喜欢什么,她已然算是知之甚多,可以大概分辨一二,这么多年来也确是没有出过半点错。谢云流对她也始终存着些微若有似无的信任,是以能够容忍她十多年来伺候在身边,只是今日似乎这微薄的信任感也几近消散了。
谢云流踏出半步,声音也近了半分,可梢还是无法捕捉到任何情绪起伏:“你们为何觉得我会收下她?”
“……宗师多年来无人近身随侍,昱姬出身中原,又一心向道,即便是做个舞剑的剑侍也好。”
许久,梢都没听到谢云流的答复,久到她以为自己今日命已将绝时,才听到那人冷淡的回应。
“此间天下,仅有一人能与我同行。”
那人用着极其陌生的语调在说着这句话。似在怀念着什么,又像在割舍掉什么,甚至到了最后,梢也无法分辨这句话里到底是恨意更浓烈些,还是爱意更隐晦些。

*

从绵长的回忆中缓过神来,谢云流这才发现手中被他捏着的茶杯已然碎裂,只恍惚了一瞬,便随手将那些碎片抛到了一边。眼风扫过被他搁到手边的玉佩,谢云流松了松绷紧的身子,伸手覆于上。
他其实没有佩玉挂饰的习惯。
据他所知,李忘生也没有这样的习惯。
可偏偏师父就赐了他这个道号,就连盘踞在外的豺狼虎豹皆认为他李忘生应当「宁为玉碎」。
而到底什么是「瓦」,又是谁说得算呢?
昔年那被李重茂推到他面前的女子,最后也只落了个悄无声息死去的结局。本来就只是一个用来试探他的棋子,被他看破后自然也没有必要留在身边,只是如今回想起来恐怕连那个名字都是设计,到头来连死都不属于她自己。
当真是宫廷争斗耳濡目染多年,以为彰显权势的就只有千金与美人,这些年或明或暗往他跟前送过来的也不在少数,但都被他回绝得干干净净。甚至到了后来,有一些无根流言传到了他这边,说谢宗师若不是修道多年清心寡欲不苟言笑,就是骨子里其实惊世骇俗断袖龙阳。
可笑至极。
他半生追寻武道终极,半生探求大道真意,世情如何于他当真毫不在意,想来想去这么多年,被他放在心上的也仅仅只有师父和李忘生而已。
师父曾言,他和李忘生的道不必相同。
如今回看,确实不同。
但他从未怀疑过他们仍能同行。

也不知是不是在这遥遥东海日夜听潮涌浪久了,昔年在东瀛的旧事屡屡被他忆起,但与李忘生那般说起却还是头一回。
他似是有意将李忘生与他在东瀛的过往隔绝开来,就像是李忘生也在无意识地将他与朝廷上的周旋隔绝开来一般。
他在江湖,血雨腥风,世人皆称他为剑魔,或敬重或畏惧,他能够依仗的不过是随心而动的一柄长刀罢了。而李忘生在天下,步步为营,世人皆尊他为真人,或利诱或威逼,他长久傍身的也不过只是磨砺多年的一颗赤诚之心罢了。
这么多年来想尽办法要取他或是李重茂性命的人不在少数,他皆可以武退之,那么想要取李忘生性命的又有多少呢?
恐怕他们之间还能互道一句“彼此彼此”罢。
从前他总觉得李忘生当真是胆小如鼠的真小人。终日躲在那纯阳宫内闭门不出,任凭身边众人替他出生入死,任由门内弟子出走死生不明。
可他一面嘲笑那人,一面又总想着要在那人偶尔下山时见见他。
但是见了又如何呢?
似乎每一次都不得尽兴,未得始终。
直到如今同行相携、日夜缠绵时,他才惊觉那人这些年来,即便一直镇守华山避世修行,过得也没比他好到哪里去。
不若也不会沦落至旧疾缠身、重伤难愈,最后撒手人寰。

心思百转千回,谢云流走到案前落座,点了烛台取来笔墨,又将之前杨撷光交予他的另一块玉佩也搁到了桌上。
有几件事情他需要方轻崖打探一二,另外还有一些事情需要在不被李忘生觉察的情况下私下去办。
他并不信任如今纯阳的任何人,自然也不会向他们打探任何消息。
即便事涉李忘生也是一样。
待到将诸事交代完毕,谢云流唤来刀宗秘传信笺专用的信鹰,仔细将密函和杨撷光的那块玉佩一并放进它脚边信筒里,这才放心地将它放飞。
亲眼见到信鹰身影消失在云雾中,谢云流这才掩上窗推门而出。
就算不肯与他将旧事述尽又如何?他有的是办法让他师弟没有办法。
一生只耽于一种情思系于一人,如何又算不得尽得所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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段小小 | 2024-11-4 10:02:51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六十一章 蒙尘

直到身边人已有第三条鱼上钩时,谢云流才不得不承认,他师弟在垂钓这件事上确实是修习有成。
晨起时见到天色极好,谢云流便问袁知春借了条竹筏,寻了个码头随意漂流而出,说是想要海钓一番。李忘生倒也没有拒绝,不过半柱香的功夫便问附近渔民借来了鱼竿和鱼篓,随他出海去了。
百无聊赖地盯着鱼竿那头入水处毫无动静,谢云流索性将手中竿子架到一旁,整个人仰面枕着双手躺了下来,竹筏也因为这般动作晃动了一阵,李忘生随即提竿,将第四条鱼丢进了篓里。
“师兄乏了?”
从这个角度看过去的李忘生低眉顺目的模样很是乖巧,无论多朴素的道袍穿在他身上都会平白生出些仙风道骨意味,可能这就是他师父常说的,他师弟是那个最应该得道的人。光是这么想着便觉得倦意泛起,谢云流半眯着眼望向灰蒙蒙的低云。
“忘生,你当初怎么就没掌握这个手艺,害得我们大过年的挨饿。”

谢云流说的是李忘生拜入吕岩门下第三年的事儿了。
那年他们跟着师父在外游历,路上行侠布道耽误了不少脚程,直到年关将近都还未赶回长安。那天他们急着赶路抄了深山小道,不想谢云流骑着的那匹马无意中踩到猎户布下的陷阱,不仅把人摔了个狗啃泥,马脚也彻底折了无法行走,最后师徒三人只得在山里寻了个破庙暂且歇脚。
吕岩吩咐了两个徒弟好生休息,他出去寻路顺便采买些伤药吃食什么的。谢云流自然是乐得清闲,反正他如今是一个伤者,只要躺着喘气就行,李忘生倒是郑重接下了照顾师兄的全部事宜,对师父的嘱咐尽数应下。
待到吕岩前脚一走,谢云流便支起半边身子伸手去扯李忘生袖子,气息虚弱说道:“忘生,我饿了。”
谢云流也不是全然在耍性子,虽说他们修道会修习辟谷之术,但是这趟行路确实耽误了不少时间,算起来两人已有两日未曾好好进食了,如今再加上受伤,谢云流的身体也差不多到极限了。李忘生心中了然,于是动作轻柔地拍了拍谢云流的手,应道:“师兄你先躺着,忘生去寻些吃食。”
眼珠子骨碌碌转了一圈,谢云流揪着李忘生袖子的手又紧了几分,笑意愈浓:“我想吃鱼。”
李忘生略显讶异地问道:“我们在这深山之中,如何找得到鱼呀?”
“我就是想吃。”
这句话就是在耍性子了。可偏偏李忘生方才已然答应了师父会好好照顾师兄,自然是谢云流说什么便是什么了,于是他乖巧地点了点头,脱了外衫罩在谢云流身上,便提着剑出去了。
其实谢云流并没有那么想吃鱼,就只是想看看他这个始终八风不动的师弟为难的模样,可李忘生对他一向有求必应,现下也就真出去给他寻鱼去了。事到如今他也说不出反悔的话,就索性躺着等吃就是了。
将李忘生的外衫拉过头顶,鼻间萦绕着淡淡的檀香,他知道这是李忘生久坐老祖像前沾染上的味道。他这个师弟一心向道,剑术天资上虽说不如他,但心法术式上修习有得,又信奉勤能补拙,因而时常在课业结束后又日夜苦练修习。
如果说他修道是因为被师父引进门,那李忘生便是从一开始就向往这份生活。是以他以剑修心,而李忘生以心修剑,到底不同。

在这清淡的香味中,他朦朦胧胧地睡了过去,隐约中感觉自己做了一个梦。
梦里他就站在纯阳宫内,老祖像前。一个似乎是李忘生的老者于像前打坐诵经,声音深深浅浅听不清楚,而他就站在那人身后半步距离,近得伸手就能触摸。这么想着,他便如是做了,可手还未触到那人肩膀,一个声音很清晰地传入他的耳畔。
“你的道心可还在?”
那个老者的声音俨然就是他自己,可这个问题没头没尾的,他答不出来,于是开口反问道:“你的道心又如何?”
“哼,顽固不冥。”老者嗤笑道,随后又道,“清修多年,终是一朝蒙尘了。”
“如何算是道心蒙尘?”他皱着眉头问道。
“修道者,修身养性,隐于天地间,心纵逍遥客。”
“这是师父修的道。”他轻笑一声,抱胸横眉,眼未见来者,可来者却向他求解,真有意思,“再说了,师父即便一生清修,终还是心有悦者。”
“你莫不是也有?”老者的声音忽而变大,震得他耳畔鼓鼓,“明知于世情不容,于天道不合,你还敢有吗?”
收起了顽笑姿态,他难得敛去情绪,冷冷反问道:“即便如此,那又如何?”
那老者的声音突然消失了,手边跪坐的李忘生也一同消失了。他呆立在原地,猛然回过头去,发现李忘生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起身,正越过他往外走去。匆匆伸手去拉,可就是碰不到他师弟,于是他又追了几步,再次向前探去。
手只碰到一片虚无。
李忘生的身影在他眼前,可始终没有回过身来。
他又伸手去够,这次好似终于摸到了什么,他顿时将那手死死握住,出声喊道:“忘生!”
这一喊,他就醒了。
眼前人便是心里人,手上握着的也确是那人的手,他心底一热,便是将人抱了个满怀,吓得那人不禁问道:“师兄?”
呼吸间皆是那人身上清冷檀香味道,谢云流觉得自己也许是心里话积压得久了魔怔了,不然为何会突然做了这种梦?于是便又把怀中人拥得紧了些,再开口时已是换了语调:“师兄的鱼呢?”
“……往山下走确是有一湾溪流,但是忘生不善垂钓,只得在附近寻了些能食用的树果回来。”李忘生的声音听着很舒服,总是不紧不慢的,从前他只觉得太过板正,如今却愈来愈觉得让人念想。
“李忘生啊李忘生。”谢云流松了手,重新四仰八叉地躺下,李忘生的外衫仍盖在他身上,那股檀香也仍笼在他鼻间,“大过年的你怎么能让你重伤未愈的师兄挨饿呢?”

“……最后还是师父及时赶回才算是给忘生解了围。”李忘生淡笑说道,手上已是又要收线换饵,谢云流眸子收紧,难得正色道:“我那时做了一个梦。”
“师兄梦到了什么?”许是有了些兴趣,李忘生停下手上动作,低头看向谢云流。
这双眸子谢云流很熟悉,从前朝夕相处时他日日见得,后来山海相隔时他夜夜梦得,心意方动,不知滋味。
“梦到一位老者与我论道,说我道心蒙尘。”
李忘生闻言不解皱眉,说道:“师兄即便是离开纯阳也不曾偏离本心,为何会说道心蒙尘?”
“因为我心悦于你。”
这话一出,他师弟的脸色顿时变了。

略显讶异地张了张嘴,瞬间移开眼神,李忘生默不作声起身抛竿,是半句话都不肯说。谢云流也没觉得他师弟此刻会有什么回应,便只是继续躺着,瞧着他师弟的背影。
瞧着瞧着,梦中那枯坐在老祖像前的李忘生仿佛与此刻的李忘生重合了,谢云流撑起身子坐好,像是想到了什么随口问道:“师弟,你又是何时道心蒙尘的呢?”
这个问题他其实是真的想知道答案。
李忘生这人就是太过淡然了,从小便这样,情绪收敛得很是彻底,喜好全然不显,是以他屡屡试探却又总无所得。若说他是什么时候隐约感觉到李忘生的心意,恐怕还是他离山的那一刻。
那只想要伸出却又收回的手,以及那柄与他成对的双子剑。
谢云流等了许久,都没有等来李忘生的回答,他就安静地坐在那里,手上握着鱼竿,仿佛坐化了一般。
谢云流懒懒开口道:“你若不答,我便一个一个猜,总会有猜到的时候。”
“……师兄这不是在为难忘生。”总算是开了口,李忘生将鱼竿搁到一旁,于谢云流面前端坐下来,与他平视,可无论是语气还是神色都仍是那番淡定姿态,“师兄为何突然问起这个?”
“不算突然,我早就想知道了。”拨了拨他师弟的额间碎发,隐于下的朱砂若隐若现,“你素来淡然,从不拒绝,也不接受。”
李忘生眸光一紧,正想偏头时又被谢云流强行掰了回来,他捏着他师弟的下颔将两人距离拉近,每一个字的吐息都烫得心颤:“忘生……”
终于,他听到了他师弟的回应。
“……不知所起,不见所终。”

很多事情他知道一旦开始了,就断然没有停下来的道理。而有些事情一旦放弃了,也绝无重新拾起的理由。不若世人为何悲叹破镜难圆,覆水难收?
是以他将对李忘生那份夹杂着诸多复杂情绪的感情揉碎嚼烂,反复咀嚼反复提及,就当作是永不停歇的雪、隽永无暇的玉、漫无边际的海。若是憎恨比爱恋还要长久,那么他们可以一直这么交恶下去,若是谩骂比怀念还要绵长,那么他们能够一直如此纠葛不休。
只要一方不曾放弃,就永不止息。
是爱也好,是恨也罢,都是一样。
他过于了解李忘生了,即便他们朝夕相处的时光也不过短短九年,即便他们之间从未明确诉说过爱恨。
或许他以为的那面镜子,在李忘生心中就从未碎裂过。
就是这明镜照心、静水流深,不曾破损,也不曾断流。
因此对于李忘生而言,如今的他们从来就不是破镜重圆,只是拭去尘埃。

入水时他只觉得燥热难耐,全然不觉海水刺骨冰凉。
所见,所想,所触,皆是贪念。
到了此刻他才觉得自己跟李忘生算是互为因果,此生都难以清算干净了。
海水托着他们二人沉浮,隔着完全浸湿的衣服料子,他能摸到李忘生身上的陈年旧伤斑驳。用尽全力将他师弟箍进自己怀中,手指顺着脖颈拨开湿发紧紧贴着那人脑后,满心只有寻着那片冰冷的唇瓣不断深入,涌动的海水推着他们漫无目的地漂泊,有过一个瞬间谢云流深感此生若是到此为止了,也能承负。
修了半生武道,又悟了半生大道,本该是早就过了对爱恋之情青涩懵懂的年华,那些浓烈的、狂放的、张牙舞爪的、龇牙咧嘴的贪与痴,都应该被层层清洗过滤,沉淀成恰当克己的模样。一如李忘生从来表现出来的模样。
但他偏生无法做到那般姿态。

也不知放任自己沉溺在这番耳鬓厮磨里过了多久,直到感觉他师弟呼吸艰难时他才肯放过他。伸手唤来落在竹筏上的刀剑,这才算将他们从海里捞了出来。
谢云流催动长剑向岸边靠了过去,才见到陆地,便抢先一步跳下长剑,随后对着他师弟伸出了手,“来。”
剑上站着的那人只是抿唇看着他,迟疑了片刻,开口说道:“师兄有话想问忘生。”
他眸光沉沉望着那人,伸出的手仍停在那里,“我想问的你不会回答,我就不问了,还是直接插手比较简单。”说罢,加重语气又催了一遍,“忘生,来。”
那人果然露出一瞬的动摇神情,随后尽数收敛干净,自剑上跳下,将手放入他掌心中,任由他拉着向前走去。
血迹早已洗净,营地也早被焚毁,凌雪阁行走暗处多年,收拾断后之事没少做过。即便如此,仍有少数被利刃斩倒的树桩残叶遗留,无声告诉旁人这里曾经发生过一场混战。
如今谢云流便和李忘生一同站在这里。
站在李忘生屠营救人的那湾内海处。
一生只耽于一种情思系于一人,如何又算不得尽得所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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段小小 | 2024-11-4 10:03:09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六十二章 惊鸟

又一杯茶落肚,纵使是性子沉稳如杨撷光也终于耐不住,扭头看向廊下挂着的那金丝鸟笼,眉头紧蹙。门口候着的下人似是感觉到他的目光,打着千儿回身低声说道:“这是二公子养的雀儿,宝贝得很。”
闻言杨撷光眉头皱得愈发加深,视线复又落在面前的茶杯上,心中腹诽道果然是世家公子做派,纨绔不化,但面上仍是那副耐心等候的模样,板正身子继续坐着。

这事要从几日前说起。
杨轻绾在接连数日送来空白信笺试探他的态度后,终于送来了一封有内容的密函。
接了杨轻绾的密信,即便杨撷光再不乐意,信中所书到底事关重大,他也无法完全置身事外,只得勉强应下,为那人奔波一趟了。只是凌雪阁到底是何组织,杨撷光再清楚不过,他如何都不能与对方正面接触,只能寻个别的法子。
方子游便是他想出来的一个解法。
虽说姜家如今所有通商贸易之事是由康家接管,但姜家主持的观潮殿仍被方乾死死捏在手上,因此杨撷光想要在凌雪阁眼皮子底下做些什么,就必须跟如今方家的少当家方子游合作了。
只是杨撷光没想到他这一趟拜访正好遇到方子游不在蓬莱,对于他的去向,下人皆是一问三不知的态度,只说少当家不在时所有事情便由二公子说得算。没了办法,杨撷光只得硬着头皮求见方暮雨。
结果这一求见,便是让他足足在这边枯坐了两个时辰。
只是因为这个方暮雨素来有午憩习惯,而且容不得旁人打扰,不然就会撂黑脸发脾气。
杨撷光在心里又将这位「二公子」评论了一番,动了动有些僵硬的身子,这才听到廊边传来不轻不重的脚步声,随后一个倦懒的声音从远至近响起,尾音刚刚好落在他耳边。
“长歌门门下来我蓬莱寻掌门求助,还有什么大事是你们办不了的么?”

这声音听着像是介于少年和青年之间般的清亮干净,面容称得上是丰神俊朗难得一见的极好模样,蓬莱统一制式的灰白衣裳被他穿出了几分懒散贵气。杨撷光顿时反应过来,这人便是方家二公子方暮雨。
“并非门内之事,是朝菓的私事。”杨撷光起身掸了掸衣角,礼貌有度答道。
方暮雨闻言只是笑笑,在杨撷光对面随意坐下,下人动作利索为他奉茶,离开时还贴心地拉上了门。杨撷光只见那方暮雨动作优雅地伸手取茶,缠在他腕子上稀世通透的赤色琉璃手串便露了出来,眼角余光瞥见,心中不免叹道这方家二公子未免也太会享受了,当真是没有经历过大风大浪,才能有这闲情逸致养鸟逗乐。
半杯茶落了肚,杨撷光这才听见方暮雨在那边懒懒开口:“小公子离宗外出了,估摸着要有个几日才能回到蓬莱,若是长歌门向蓬莱求援,我还能临时应下,若是少侠的私事,还得等小公子回来才好。”
杨撷光对于这一套说辞早有心理准备,他此番上门不过也只是想把这个“几日”的“几”问清楚罢了。于是他转了转面前的茶杯,开口说道:“五日后便是霸王擂的决赛了。”
方暮雨闻言嘴角一抿,手指在桌上轻敲几下应道:“小公子会出席。”
如此还好。杨撷光在心中迅速估算了一下时间,应该还算来得及,接下来要做的事情不多,或许……正思忖着,杨撷光忽然眸光一闪,端起笑容看向方暮雨,邀请道:“不知二公子有没有兴趣与朝菓手谈一场?”

*

待到李忘生仔细将那日经过如实相告后,谢云流这才把视线重新转回他脸上,末了扯出一丝微妙笑意说道:“当初对上我,你只出一式「镇山河」,倒是愿意对这等江湖货色剑招尽出。”
“当初师兄也无意与忘生比试。”
“分明是你无意出剑。这些年你守在山中非请不出,就不怕手中剑意荒废?”顿了顿,谢云流又道,“那两柄刀头你交给朝廷鹰犬了?”
“……师兄还是称呼一声姬台首为好。”轻叹摇头,李忘生从怀中取出了那枚腰牌交到谢云流手中,“这便是那枚收缴来的海龙会腰牌。”
谢云流掂在手中反复看了看,若有所思道:“彼时方乾命谢采剿灭海龙会时我并未了解过多,后来也是经由方乾告知才算是知晓一些事宜。据我所知,这海龙会只是一个普通海寇众,而且经过当年一役后已是动其根本,按理说应该不会有余部残留才是。”
“因此忘生怀疑此事与朝廷中人有关。亦或是……”语调一凛,李忘生正色道,“与军中之人有关。”
“所以你藏着掖着,不肯让我涉入其中?”谢云流倒也不恼,面色如常说道,“李忘生,你是不是过于轻看我们自幼相伴的那几年时光了?”
不过九年时光。
已然九年时光。
若是跟他漂泊在外的近三十年岁月相比,确实只能算是短短一瞬。可便是这一瞬的心念所动,成为他一生的画地为牢。
也不知沉默了多久,李忘生这才不动声色地将自己的手在谢云流面前摊开,低声说道:“师兄离开后,忘生便擅自决定,无论如何,这纯阳上下都由我全力护着。这么多年下来想对纯阳不利、想要杀忘生的人也不在少数,江湖厮杀还可以用剑术论道,然而躲得过刺来的剑,却拦不住倾覆而下的重锤。”
眼神一紧,这双摊在自己眼前的双手伤痕累累,多是陈年旧疤,谢云流一抿唇,敛声说道:“这便是你这些年固守山中的原因么?但即便你已经退无可退了,最后不还是一样无法将自己抽身事外。”
“很多时候忘生在做的,并不是让自己抽身事外,而是「有所交代」。”露出几分落寞笑容,李忘生收回了自己的手,宽袍大袖下衬得他削瘦如剑,只听他淡淡开口说道,“静虚一脉始终被多方注视,神策驻军愈加增多,又偶有东瀛术士和狼牙军来犯,诸事繁杂极度耗费心神。忘生时常感到力不从心、身不由己,是以一切武斗皆是能避则避,出剑的次数也愈加减少。”
眸光黯了一瞬,谢云流正色道:“你如今倒是肯对我说这些了?”
“是。”颔首应声,李忘生忽然露出宛如年少般的乖顺笑容,“忘生只是突然觉得,师兄是不是过于看重我们分别的这数十年光阴了。”
已然二十余年时光。
不过二十余年时光。

既然松了口,该交待的还是要说的。
李忘生眼神一凛,斟酌开口道:“既然师兄决定要涉入其中,忘生也不会阻拦,只是如果这件事情查到最后与朝中之人亦或是军中之人有关,你我必是无法置身事外的,届时纯阳想必也会难逃祸端。”
“所以你还有后手。”
听到这几近断言的语气,李忘生倒是没有什么讶异神情,只是淡笑答道:“师兄不也留了后手。”
“那不一样。”谢云流双眸微眯,谨慎地瞧着李忘生的表情,“我有事瞒你,和你有事瞒我,那完全不一样。”
“师兄如今倒是承认得爽快了。”李忘生一弯眼角,竟有几分狡黠意味。谢云流这才回过神来,一度怀疑自己被他师弟套了话:“你不要顾左右言它。”
突然一声鹰鸣凌厉传来,两人猛地抬头望去,只见领头的苍鹰羽翼丰沛,后续又跟了三三两两的海雕在他们头顶盘旋。两人顿时刀剑出鞘,一对眼神,旋身相抵。
“不是蓬莱。”谢云流沉声说道。
李忘生不禁握紧了手中长剑,应道:“那便是我们等的‘线索’了。”

刀之所以被称为兵器之首,以其刚猛之风取胜,是以君子佩剑侠客掌刀,但是谢云流刀剑兼得,出手多了一分自得减了几分狠厉。来者仅五人,却皆是长柄陌刀,挥舞起来寒光四溢震声呼啸,劈斩冲刺间挑起尘沙无数,几番近身未果后,谢云流下意识将李忘生揽到了身后。
眼风迅速扫过那蒙面黑衣的五人,谢云流对着其中一人微挑下巴示意道,“那个身形略矮的应当是个女子,破阵后你以生擒她为主。”
李忘生颔首领命,身形微动,便是运起轻功一跃而起。许是看出二人想要以她为突破口,那个矮个子的黑衣人迅速高举刀头突刺而来,身边微胖身形的黑衣人也帮衬着一道刺击袭来,另外三个高个子的黑衣人一对眼神,马上聚拢过来,将谢云流围在中间。
无须分心关注李忘生那边,谢云流出手便更加干脆。虽然短兵对上长柄兵器欠缺了先手优势,但是纯阳剑法飘逸空灵,讲究的是轻盈的步法和以气化剑的心法,极快的出手速度带出的刀光残影再加上气场中生成的万千气剑,被困于其中反而是那三人。他们以为能够分而化之,不想被化的却是自己。
落了下风的三人顿时焦急起来,再次刺击也更是狠厉,已是杀意外露,其中一人突然一踏足,挥动着陌刀便向谢云流冲去。谢云流仰头闪过,刚想要回击时,那人竟半分不停,牟足了力气继续向前冲刺而去,心中一惊,谢云流猛地回头望去。

李忘生的剑气绵密如雨,那女子到底在力气上吃了亏,架不住几番缠斗,虽有另一人与她配合着来回迎击,然而纯阳门下素来以轻功著称,即便李忘生身负旧疾,但对付他们两个还是轻松自如的。
抓了一个空隙,李忘生便是足尖轻踏,施施然地落在了她的刀柄之上,剑尖离她喉间仅有一寸距离,只听她含在喉间一声怒吼:“又是你!”
李忘生一抿唇,沉声说道:“日前与我交手的人中也有你吧?明明遗留下来的陌刀刀头有两柄,但我只捡到了一个腰牌,所以你是何时从战场上脱身的?”
那女子闻言双眸一紧,并不应声,身侧那胖子见状马上舞动着陌刀挥劈而来,李忘生足下一点,翻身落地,又一抬脚踢到了刀柄上。那女子手劲一泄,陌刀登时脱手飞出,直插在不远的沙地上。
那胖子的刀光已近,李忘生后退了几步正欲躲过,忽感背后一阵劲风又至,不得不强行旋身闪开,只见一道寒光紧贴着他身侧划过,站定时一摸腰间发现道袍被尽数割裂,可见对方已是起了杀意。
“切。”啐了一口唾沫,方才持刀刺来的高个子与那胖子一汇合,将那女子护在身后,两人又一左一右挥刀而来,这次瞄准的是李忘生的脚。看来应是发现李忘生轻功了得,想要先行斩断双足来解决他。
李忘生急忙退后数步,腰上忽然一紧,偏头看去竟是方才还离自己数米远的谢云流,如今揽过自己顺势一带,便是向后撤出了不少距离。还没等李忘生开口,谢云流皱着眉头匆匆开口说道:“你寻个空子把那刀收了。”
李忘生这才注意到方才还在跟谢云流缠斗的两人早已被击毙,喉间刀口干脆利落,正汩汩向外淌着血,他们手上的陌刀也滚落到了一旁。心中顿时了然,李忘生点了点头,以真气凝出数柄剑光,循着谢云流飞身迎击的动作,一道向那三人袭去。

高个子和胖子的陌刀刀柄被袭来的气剑震得几乎要握不稳,携风而来的谢云流刀光又近,他这边长刀一挑,那边足下使力,衣袂翻飞间交错出手,那高个子只见眼前一花,这铁铸的刀柄便被谢云流一刀斩断,震颤得从他手中脱落。
那胖子见状急忙回退到那女子身边,果不其然那高个子只迟疑了一瞬,便感喉间一凉,双手略显困惑地探去,只摸了满手黏滑温热。一个凛冽的声音在耳边响起:“想要对我师弟动手,你还不配。”
谢云流一甩刀头,刃上残血尽数落地,他微仰着头看向剩下的两人,冷冷开口问道:“海龙会并不会驱使鹰雕的手法,你们收买了蓬莱的人为你们效力?还是说,你们就是蓬莱的叛出者?”
“……你用的不是纯阳武学,他是。”那女子并没有回答谢云流的问题,反而像是发现了什么有意思的事情般轻笑道,“你是用刀的……莫非霸刀山庄也与纯阳相交至深?”
谢云流闻言露出不屑神情答道:“柳风骨如今再出与我相争,还不定胜负。至于霸刀山庄的扬刀大会……”轻哼一声,眼风余光瞥了一眼李忘生,敛声又道,“邀请纯阳门下参加也不是什么新奇之事。”
李忘生一听这话夹刀带棍的,便知道谢云流应是听闻了他参加霸刀山庄举行的第九届扬刀大会的事情,心里不免唉声叹气起来。

要说他师兄真有什么东西是毕生所求执念深重的话,那只有强者和神兵了。是以当初名剑大会谢云流拦路夺帖时,他拱手交出半点犹豫都无,之后听闻有一黑衣人拔得头筹夺取「残雪」时他也了然于胸,只是谁能想到事到如今竟被他师兄算起了他参与霸刀山庄扬刀大会的旧账来。
那女子听了谢云流的回答忽然笑出了声,说道:“霸刀山庄的人不在太行山乖乖待着,跑到这东海来有什么企图?莫不是也想学那西湖叶家,寻一个靠山倚仗?”
这句话李忘生可不能当作没听见,他一抿唇,出声反驳道:“藏剑山庄从未倚仗过任何一方。彼时山庄遇袭,庄内上下倾力相抗,他们的牺牲不能被你这么轻飘飘的一句话随便带过。”
“哦?”那女子眼底寒光一敛,笑意愈浓,“你似是与叶家关系甚笃?”
谢云流语气生寒接过话去:“你这个盘踞一方的海寇,对千里之外的中原门派诸事了解倒是深重。”
那女子从这简单的一句话里听出了十足杀意,她看了身侧那胖子,后者得了命令迅速将她扛在肩头,二指并于口中吹响哨声。谢云流顿感不好,正欲踏步近身,只见那胖子一曲腿,直蹦起数尺高,方才见到的那苍鹰双足一勾,便将那两人甩到后面跟来的海雕身上,双翅一拍,腾空而起,顷刻间就消失在天边。

谢云流追击未果,只得收刀归鞘,回身向李忘生走去。李忘生半蹲身子打量着他们遗落的陌刀,一只手还在那两具尸体和染了血的沙堆里翻找着什么,待到谢云流走近后方才抬头看来:“师兄对陌刀了解多少?”
视线落在李忘生沾满血污的手指和衣摆上,又绕到了他落了伤的腰间,谢云流这才慢悠悠开口说道:“跟你差不多。”
闻言李忘生又收回视线继续在沙堆里翻找了一会儿,这才摸到了他心中所想之物,支起身子摊开手心说道:“方才忘生便觉得这一行人古怪,如今见了这个更是确定他们与那日与我交手的海龙会众人有何不同。”
眼神收敛,李忘生的语气加重了几分:“他们带着李将军陌刀兵的铸金名牌。”
一生只耽于一种情思系于一人,如何又算不得尽得所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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段小小 | 2024-11-4 10:03:25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六十三章 金笼

提到李唐皇室麾下统领一众陌刀兵的「李将军」,所指只会是那一个人。
一生战功无数,伤重亡故后被追封为武威郡王的李嗣业。
好巧不巧,李忘生见过这位威名赫赫的李将军,甚至还与其有过一段深谈。

那是乾元元年的事儿了。
那年战事未尽,长安内城仍是一片萧条景象,即便是最繁华的街市上都能随处可见残破的城墙,和倒在地上不知死生的流民们。他们的双眼死死盯着阴郁未明的天空,厚重的云层仿佛要将他们最后一口气也一并压断,空洞无神的眸子里无念无想。
林语元撩了车帘探头望出去,不过瞧了一眼便又重新端正坐好,垂着头不知所想。原本坐在一旁闭目养神的李忘生掂了掂手中拂尘,低声问道:“日前回山的玉虚弟子可有什么消息回报?”
林语元闻声赶忙恭谨答道:“离山时是二十人,归来的……仅有八人。言及战事已至相州与卫州,洛阳疫病又起,三师叔的丹药仅能勉强压制病情,恐怕不是寻常疫病,仍需灵虚门下的师弟师妹们前往才好做打算。”
“……已经到卫州了么?”李忘生沉声道,“圣上此刻召见……”
一语未尽,只听马车外喧闹声渐近,林语元看了一眼李忘生,只见后者对着她垂眸微颔首,于是得令撩起半截车帘看了看,语气微妙答道:“是贵人们在放天灯。”
如此,李忘生才后知后觉想起来今日原来是上元节。

若是搁在从前,长安城内外定是天灯飞花,衣香鬓影,好一片盛世美景。只是如今再让他回忆起那些佳景美人,属实有些困难了。
见到自己师父默不作声,林语元反而有一口气哽在喉间忿忿不平起来:“当真是「中堂舞神仙,烟雾散玉质」,这帮贵人们——”“多言数穷,不如守中。”
李忘生突然开口,他的声音很轻,但这话分量极重,震得林语元迅速噤声,板正身子正襟危坐起来。缓缓睁开双眼,李忘生掸了掸云袖上并不存在的尘埃,柔声又道:“待到宫中来人接应后,你便尽快赶回纯阳,将诸事告知你清虚师叔,不必等我。”
“师父?”林语元不禁露出担忧神情,“您的伤还未痊愈,临行前三师叔才交代过……”
“没事的。”李忘生复又闭上双眼,不容拒绝的姿态让林语元也不好再说什么,只得勉为其难应下。等到马车进了边门,路边早就候着宫中负责引路的小公公,李忘生不过是对着她点了点头,便跟着小公公一道离去了。

世人皆知,当今圣上独宠张皇后。这上元晚宴自然也是由这位贵人一手操办的。
李忘生沿路走来,所见皆是鼎铛玉石,金块珠砾,万灯千花,绵延数里,是不是还能见到轻纱珠钗的侍女们行色匆匆,一盆盆瓜果鲜花经由她们的手送往各处宫苑。明黄灯光照在李忘生的素白道袍上,落影斑驳,他抬头望着众多天灯飞向的远方,不知滋味。
那引路的小公公仅将李忘生带到了一处宫殿外,便有别的侍女迎了上来,俯身作揖柔声说道:“玉虚真人来得好早,其他贵人还未到,真人可以先随奴婢进去休息。”
李忘生点了点头,跟着那侍女一道行至后殿的内厅,为李忘生奉完茶,那侍女素来知晓纯阳门下真人喜静,便礼数周全地自行退下了。环顾周围一圈,李忘生轻叹了一口气,在临窗的位置坐下,手指有一下没一下地拨动着身旁宫灯的垂穗。

早在传召圣旨送上华山前,墨星晗的飞鸽传书便已经先一步到了李忘生手中。
自这场持续了数年未歇的战事愈演愈烈时,墨星晗便从渭南返回长安,在胧月楼久住了下来。偶有上山拜访时,言及各处战况皆是难掩愁容,这次信中也是特别提及李嗣业被当今圣上唤回长安述职,怕不是战事有变,让他千万小心。
即便久居山中但李忘生也并不是不闻窗外事,李嗣业返回长安一事他早就从刘梦阳送回纯阳的信笺中知晓了,再加上墨星晗所言信息,他心中多少也有了自己的推断。只是对于如今的纯阳而言,无所作为才是最好的作为。
忽然门外隐约响起了那侍女的低声问询:“杨阁老可是有事要见玉虚真人?”
这话一出,李忘生不由得眉头紧蹙。

如今被称为「杨阁老」的就一人,那便是时任中书舍人的杨轻绾。
中书舍人掌制诰,涉机要,暗中把握在朝百官,送往华山的传召圣旨皆经由他手,不可谓不是当今圣上的心腹重臣。自李忘生接过纯阳掌教之责时,师父就曾经同他提起过这人。
吕岩对杨轻绾评价极高,言及时总说此人心思缜密,隐而不发,为官清正廉义,连自己的幼子都在十五岁时便送进军营从戎。谈到这里时,吕岩言语中难得流露出半分憾意,只道想要从当今圣上手中保人,用一人换另一人的这步棋下得并不巧妙,反而留了后患无穷。
有了师父的背书,李忘生对杨轻绾的印象并不算差,只是当他代替吕岩应对宫内诸事时才发现,杨轻绾这人对「下棋」似乎有着天生的执着。
他以世间万事万物为棋,所谋也是这世间万事万物,用来交换的筹码,竟然也可是这世间的万事万物。
这样的人并不会有事寻他,或者应该换个说法,杨轻绾从来对纯阳敬而远之。
正思忖着,李忘生听见那侍女动作轻柔的敲门声,随后传来了一声问询:“玉虚真人,杨阁老为李将军带句话,「李某在军中得听冲虚真人讲经多年,如今回到长安述职,正好有一事不解想要同真人论道」。”

*

在一处僻静宫院金鱼池边的凉亭里,李忘生见到了李嗣业。
驻守边关征战多年,即便如今脱掉盔甲换上锦衣,也能够从他举手投足间看出严苛律己的锻炼带来的成果。鬓边已添霜白,起坐间隐现旧伤,李忘生到时他正在喝茶,远远见到时还特意放下了手中茶杯,转而为来客又烫了一个新杯。
临到了跟前,李嗣业突然开口说道:“我听杨夫人说,真人你素好方山露芽。”
李嗣业对刘梦阳的称呼让李忘生眉心一蹙,而后迅速敛去情绪淡然应声道:“日前师妹曾来信言及将军您已返回长安述职,贫道本以为今日晚宴将军许是无暇出席。”
“圣命难违。”
短短四个字便道尽一切,李忘生也不再多问,就着李嗣业手边坐下,接过他推来的那杯茶。带着微微淡香的甘甜味道逐渐蔓延充斥在唇齿间,又抿下一口茶后,李忘生开口问道:“不知李将军想要问贫道什么?”
“无旧可叙,便只说新话罢。”李嗣业行事风格带着多年行军打仗的训练有素,他默声片刻又重新开口道,“真人以为,如何才是尽快结束战事的方式?”

这个问题让李忘生不由得一怔,他虽然已在心中腹诽了多个此次会面可能谈及的话题,但绝对想不到李嗣业会向他求解这件事。即便纯阳身在江湖又被奉为国教,这战争要事绝不是他、乃至纯阳一方势力能够左右动摇的,更别提什么「止战之法」了。
沉默了一会儿,李忘生反问道:“贫道想问将军,何以为鲲?何以为鹏?”
庄周所著《逍遥游》,是每位修道之人必定修习的典籍之一,李忘生以此经典反问李嗣业,并不完全是抱着与他论道的想法,只是他并不确定李嗣业心中所想,是否与他心中所想相同。
李嗣业对于李忘生的回答倒不意外,反而认真地看了他一眼,又瞥了眼站在不远处候着的侍女,这才笑着答道:“真人能做至人,可我做不了神人,也绝不会是圣人。”
如此,李忘生便心中了然,他端着手中拂尘定了定神,说道:“将军心中已有自己的感悟,其实也就不需要向贫道求解。道法讲究的是顺其自然,放于天下诸事也皆是如此,庄周所言「至人无己,神人无功,圣人无名」,将军既然并不信服,便不必信服。”
“……真人也认同我的想法么?”
这个问题李忘生无法轻易给到回答,他心中隐有不安,似乎自己只要答了,便会有什么事情自此落下定论。
李嗣业见李忘生面露难色,便只是哈哈大笑一带而过,不再追问,再开口时已是换了个话题,与他聊起了往日与刘梦阳论道之事,又提了如今刘梦阳的去向,以及自己所带陌刀兵的趣事二三。
待到侍女来唤时,二人才发现相谈甚欢,已是晚宴将近。

然而直到晚宴结束,李忘生都不曾再见李嗣业一面。
跟着引路公公自天街向外走去,李忘生才行了几步便看到杨轻绾站在一旁,见了他只是遥遥行了个礼,便转身离开了。

待到李忘生的身影完全消失后,杨轻绾这才驻足停留,从一旁宫墙的阴影中,李嗣业慢悠悠地踱步走出,开口说道:“我问过李掌教了。”
“他如何回答?”
李嗣业摆了摆手,答道:“他没有回答。”
杨轻绾略点头,沉声说道:“这确是他一贯作风。”
“我不明白,你为什么一定要让我去试探他的态度?无论是作为江湖门派还是国教身份,纯阳都与这件事情相隔甚远。”
“确是如此。”杨轻绾习惯性地并指搓了搓,这是他常年捻棋思考时的下意识动作,“我只是单纯好奇,如若当初是他与废帝相交,当自己至交好友面对生死关头时他会如何选?”
李嗣业瞥了杨轻绾一眼,冷哼出声:“你是将我比作废帝,将自己比作谢云流么?”
“怎么会?”杨轻绾闻言摇头哑声失笑,“昔日纯阳除名谢云流是没得选,如今这情势可是李嗣业你自己选的。”
沉默了一会儿,李嗣业回首看向重叠绵延的宫墙朱红,轻声叹道:“自我从军以来,便知道「生死」和「胜负」,于上而言从来都只有前面那个字是有意义的,现在不过是行至瓶颈处,想要换个方法罢了。”
听到自己多年好友如此说道,杨轻绾心中也难免悲怆,只是面上不显如常说道:“可是那位观星者给到的提议?”
李嗣业闻言摇头,“他不过是道尽天意,最后做决定的还是我。”顿了顿,又说道,“你当初让熙影从戎不就是为了将来同我一样为你所用么?”
杨轻绾的脸色顿时沉了下来,他垂下眼眸,这让李嗣业看不出来如今他心中所想,只能听见他毫无波澜的应声。
他说,一人换一人,这很公平。

*

“你不去见见他么?”
说话的是他的机关鸟。
他日前闲着无事将衍天宗书阁里的奇诡术法学了个遍,其中正好有一个术法提及能够将内力灌注在惯用物品上。这本来是一个无聊的小法术,但他却如获至宝,不久后,那只跟随他多年的机关鸟便能开口说话了。
“不见了吧……”
他听见自己轻若无声的回答。目光落在那人的背影上,久久不能挪开。
无论今夕何夕,是何佳节,与他都无甚关系,都不过转瞬一眼。可今日这长安内城里放飞的千万天灯,却独独映入了他的眼,他的心。
那人遥遥站在天街之上,白发苍苍,云袖翻飞,正板正身子不卑不亢地走着,仿佛世间万事万物都不会动摇他本心一般。仅仅在心里这么想了一瞬,便感到锥心之痛,让他不自觉攥紧了胸口衣襟。
“你若再不见他,之后恐怕就很难再见了。”
他的机关鸟开口又言,这次语气比之前又加重了几分。
“见了又能如何?”他喃喃自语道,视线从那人背影转回,重新落到自己肩头的机关鸟上,“他说过,与我非是同行之人,如何都是勉强。”
“千里迢迢赶回长安,又话里话外点拨那几位贵人,这要是被你如今的师父或是宗主知晓,都是要领罚的。做了这么多,到头来你就只打算这么远远看着?”
“是。”他如实答道,“我和他之间只能如此了。”
那人的身影已然走出太远,远远还能看到一辆马车候在路边,一旁站着的是那人的大弟子林语元。忽然那人的背影一滞,就在离林语元还有数尺之处站住了,而后,毫无征兆地回首望来。

李忘生的目光穿过空中纷飞的萤火点点,没有落点地投向某个他也未知的方向。
他总觉得有人从他出城起就一直暗中观察自己,但无论他怎么小心探寻都找不出那人半点气息,直到他快要离开长安内城时,才捕捉到了一瞬。
可当他望过去时,那个地方却空无一人。
唯有檐角宫灯随风晃动,碎影摇光,不知西东。
一生只耽于一种情思系于一人,如何又算不得尽得所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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