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章 开元二十七年,可真是个热闹的年头。 谢云流跳下悬崖时还在琢磨那几个小道士的话,他记得这一年前有名剑大会,后有大光明寺之变,彼时他还因出手捞了老友一把被师父破关而出责罚,直接促成了纯阳如今双峰并立的局面。 此世的他显然更能折腾,什么“剑魔”“刀宗”“遗迹之约”,听来就很麻烦——谢云流暗自嫌弃地想,还是等忘生醒来先与他沟通一番,了解当下情形后再决定下一步做什么吧! 他边思索边迈步走到山洞口,正要踏入,忽见一道莹莹气场铺展开来,柔和却不容进犯的气劲将他拦在洞口,推拒之意明显,同时传来的还有熟悉的低哑嗓音: “何人?” 谢云流脚步一顿,想到醒来时两人的情状,讪讪然摸了摸鼻子:“忘生,是我。” “……师兄?” 洞内声音明显带着几分诧异,随即气劲收敛,内里传来声响:“快请进来!你我如何会在此处?” 这话谢云流不知该如何回答,听到里面传来窸窣之声,干脆直接迈步进入:“那些破衣服别穿了,我带了新的来。” 说话间他已瞧见洞内端坐的身影,骤暗的光线令他目力受损,瞧不真切对方的情形,便将包裹向前递去,温声道:“你先更衣,余下之事过后再说不迟。” 李忘生应了一声,接过包裹打开,一阵细碎的衣料摩擦声响过,山洞中忽然亮起一点暖光。谢云流讶然看去,就见李忘生已穿好衣衫,手持一柱才点燃的火折子,见他看来,解释道:“在裘衣内袋里找到的。” 原来如此。 谢云流了然,目光却克制不住望向眼前人。黑暗洞穴中仅有的光源将李忘生颊边散碎银发映得荧亮,也将他露出的颈项与一截领下肌肤上斑驳痕迹尽数显现出来——谢云流眉头一皱,在心里暗骂一声“狗崽子”,目光流连其上,神色很是复杂。 被他灼灼视线盯着,李忘生有些不自在地收拢领口,道:“师兄这身衣物从哪儿弄来的?有些……怪。” 谢云流回过神,暗暗唾弃某人的不知节制,上前将包裹抖开,看着里面另一套同样领口大开的衣衫陷入沉思:此世的他这都是什么审美?好好的衣衫怎的领口都开这么大? 好在领口也只是开到胸骨,并未太过出格,谢云流将手中衣物抖了抖放在一旁,道:“先凑合一下吧!若冷的厉害,就将那件裘衣穿上。” “冷倒是不冷。”李忘生看了眼他身上衣物,眉头微蹙,“师兄的衣衫都破了,也换下来吧!” “好。”谢云流也不多言,换下身上多处破损的外衫后将之塞入包裹,整理完毕才看向坐在一旁的李忘生,忽觉不对:他二人之间相处的气氛未免也太自然了些,可据那几个弟子所言,他们应是交手许久落在此地,身上伤处也足见战况激烈,怎的忘生醒来后却如此平和? 莫不是打上一架后说开了? 还是说,他已经认出了他? 但洛风的伤势亟待去看,此间情形也需了解,谢云流略一思索,斟酌着开口:“忘生,十年未见,你可还记得当初匆匆而来的异世来客?” 李忘生闻言双眸微睁,显出几分诧异来:“……师兄此言何意?” 谢云流揉了揉眉心:“我也不知怎的,一觉醒来又与此世的谢云流互换了身份,对此间事态所知有限,你可否同我说说,这段时间你们之间又发生了什么?” 李忘生盯着他看了片刻,忽然轻叹口气:“忘生也不知。”顿了顿,迎上谢云流诧异的目光,坦然而无奈,“此间之事,师兄或比忘生更清楚,毕竟——我才是第一次来此。” …… 岭南的生态与中原着实相去甚远,尤其是毒虫,着实令人防不胜防。 悄然碾去爬到身上的毒虫,李忘生看了眼前方往来巡逻的高大毒尸,不甘心地折身回返。 尽管这具身体内息绵长,远较他自身深厚,可要强行穿过重重围堵进入这座烛龙殿最深处也是天方夜谭。是以这几日李忘生一直在想法子摸清烛龙殿的巡逻与排布,力求不惊动守卫潜入其中。 好在功夫不负苦心人,经过几轮深入,他已经能轻松穿过外围抵达深处。殿内绝大多数地形亦被他摸排清楚,绘制成图,只差西北那一殿与深藏在最中央的区域。 就快了,只差一点,他就能摸到这座烛龙殿的核心,届时定能找到谢云流,弄清眼下情况: 缘何他一觉醒来就出现在此地,且时间已过去十二年之多? 三日前,李忘生才恢复意识就发现自己所处环境有异。打探片刻才知,自己一梦醒来竟到了十二年后,且这个世界的谢云流并未离开,还继任了纯阳掌门之位,他则担任掌教之职,与师兄共掌纯阳内务与外务……美好地简直如同做梦一般。 然而等待他的并非师兄弟同心经营纯阳的盛景,而是个烂摊子:一年前中原各派掌门应邀前往南诏融天岭参与“屠龙大会”,不想却中了陷阱被抓,谢云流身为纯阳掌门也没能幸免于难,亦深陷其中音讯全无。各派多方打听后,才知晓掌门人自南诏被抓,辗转多地,如今被关在岭南苗疆黑龙沼中的烛龙殿,是以此次精锐尽出,只为救出掌门人。 他醒来之时,各派已然齐聚黑龙沼,正四处打探情况。李忘生心下担忧,仗着自身功力深厚,轻功卓绝,便只身进入烛龙殿探查。如是数日,倒是逐渐适应了这具内力突飞猛进的身体,且大致摸清了烛龙殿中情形,等下次再来,定能直达核心。 现下须得先回返一趟,将所得线索交给众人,待调息过后补足亏空,再来不迟。 回到各派驻地时,李忘生远远就瞧见营地外徘徊的庞大身影,见他归来匆匆迎上:“掌教师兄,你总算回来了!” “嗯。”李忘生眉眼微松,温声应下,脚步未歇:“今日情况如何?可有异常?” 上官博玉转身同他并行,道:“一切安好。倒是掌教师兄你孤身潜入烛龙殿,着实太过冒险了,大家都有些担心。” “放心,我有分寸。”李忘生眉目微舒,道,“药王亲制的避障丹很有效,毒虫见我大多绕行,唯独那些毒尸有些麻烦,明日总攻之时,这些皆需注意。” 上官博玉点头应下。 “此事你与于睿师妹全权负责便是,随行弟子也要护好,万勿大意。” “师兄当真不与我们同行?”闻言上官博玉眉头紧蹙,尽管之前掌教师兄已与他说过这个打算,还是忍不住再度劝说,“烛龙殿危机四伏,营救掌门人之事,群策群力更加稳妥些啊!” 李忘生脚步微顿,面色沉凝:“我等不得。” 他侧身看向远处那座隐藏在密林瘴气之中的巍峨宫殿,喃喃重复,“太慢了,我等不得。” 想起白日从醉蛛手中救下博玉与其他探路弟子时,对方叫嚣的那些话,李忘生心头越发沉凝:那厮与师兄本就有仇,如今醉蛛又被他所伤,说不得要去找师兄的麻烦。 等上一日,谢云流便要多受苦一分,他如何等得? 上官博玉对他这个答案毫不意外,掌教师兄素来冷静沉着,唯独在与掌门师兄相关的事情上才会偏执,当下轻叹口气:“我知道了,掌教师兄尽管放心,有我和四师妹在,定能护住大家。” “有劳了。”李忘生点了点头,从怀中摸出一张皮卷:“这是我今日走过的路线,加上之前的灵蛇宫与风蜈殿,便只差最深处的天蛛殿了。你们可沿图而行,需要注意的部分图上皆有标注,小心为要。” 上官博玉却听出了他言外之意:“这几殿里都未找见掌门人?他当真陷落在天蛛殿?!” “应是那处无疑了。”李忘生轻舒口气,想起天蛛殿外密布的毒虫毒物,眉头紧锁,“醉蛛老怪被我的真气震伤,正是最虚弱之时,对天蛛殿的把控也必然放松,此时潜入最为合适。说不得明日总攻之时,还能省下许多麻烦。” “您今晚就要去?!” 上官博玉大惊,“夜深瘴气重,殿内只怕更加危险啊!” 李忘生略一沉默,道:“放心,即便我今晚前往,也绝不会动手,以免打草惊蛇影响明日总攻。我会在沿途留下标记,届时你们也可寻迹而至,省些麻烦。” 言罢见上官博玉还要劝,摆了摆手,“不必劝我,趁着这会儿还有时间,我先将今日见闻告知给你,尤其一些险要之地务必避开,以免平添伤亡……” 见他岔开话题说起正事,上官博玉无奈,只能按下满心担忧,将李忘生所言种种俱都记下。待李忘生终于说完并将皮卷递给他,才长舒口气,郑重收好手中图谱:“掌教师兄打算何时出发?可要去见其他各派负责人?” 李忘生揉了揉眉心,道:“我就不去了,等等打坐恢复真气,夜深就走——对了,再给我拿些驱虫药来,天蛛殿外毒虫密布,你们去时也多带些。” 上官博玉颔首应下,去隔壁自己的帐篷里取了些驱虫药,想了想,又拿出一些丹药打包在一处:掌门师兄那边也不知是什么情况,这些东西多带点有备无患。 李忘生并未拒绝,将药包贴身放好、又送走上官博玉后便合上门帘,盘膝打坐,以调整自身状态。 连日高强度运功收获不菲,如今他已经彻底适应了这具身体的磅礴内息,能够运转自如、如臂使指。只是紧绷的神经并未因此有片刻稍歇,一刻见不到谢云流,他便一刻难以放松,对于这个世界的种种,也始终如雾里看花,融不进去。 或许这一切,只有在见到师兄后才能得解。 就是不知此世的谢云流,还是他所认识的那个师兄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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