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章
等了许久仍未听见那套熟悉的、志得意满的脚步声,谢云流抬眸向着紧闭的石门瞥了眼,眸中露出深思之色: ……醉蛛没来? 被关数日,他已大致弄清楚对方每日前来的时间,亦几乎适应了毒蛛咬出的伤势——相较这些年他所遭逢的风风雨雨,这点伤势造成的影响不过寥寥。只是醉蛛显然以折磨他为乐,每日早晚一次雷打不动,一来为解前怨放毒蛛咬他,二来也要定时给他灌下那控制内力、筋骨酸软的药物。今日却在早晨来过一次后许久未至——谢云流望着门缝间透出的光线从明亮到暗淡,显然天色已黑,不由沉吟: 莫不是出事了? 他转了转被束缚许久的手腕,感受着体内渐渐缓和的内力,眸色微沉。 纯阳功法讲究生生不息,本就有祛毒之效,是以才需每日喂食药物,他今日未曾服用,内力大约回复半成,若是拼死一搏,未必不能与醉蛛斗上一斗:逃亡的路上他曾粗浅研究过缩骨之法,只需掰断小指与环指并入掌心,便能自腕上环扣中脱出,届时蓄力一击,出其不意之下定能击杀醉蛛。 只是醉蛛易杀,麻烦的却是他身边那些毒物,一旦失控,以他现在的状态,根本奈何不得—— 嗯? 殿顶忽然传来极轻的声响,似有人落于其上。那声音极轻,若非殿内足够安静,谢云流又五感灵敏,根本察觉不到异常。 有人来了? 那声音一闪即逝,快的仿佛流风行鸟,然而谢云流对这等细小声音最是敏感,更何况除却声音外,还有—— 这时石门外也传来了熟悉的脚步声,只是与之前有意踩出的气势不同,透着股色厉内荏的沉重感。谢云流抬眼看去,就见醉蛛举着火把慢慢踱进来,暗夜映衬下,面色格外阴沉: “谢掌门,久等了。” 他带着一众毒蛛踏入殿内,将火把插在门口,自说自话缓缓靠近,语气微妙: “你肯定想不到我今天见到谁了?嘿嘿,你那好师弟不自量力想来救你,结果——” 忘生来了? 谢云流眉心一跳,抬眼看他,就见他阴森森笑着,满脸幸灾乐祸: “这灵虚子外强中干,被我的孩儿们追得慌不择路,差点就能来陪你啦!” 原来是说博玉。 也是,就凭这厮还想击败忘生,痴人说梦。 强行咽下话到嘴边的嗤笑声,谢云流重又垂下眼,懒得回他,心底却在暗自盘算:博玉因身世之故,这些年鲜少下山,如今出现在此地,多半是为搭救他这个“掌门人”。只是他的实力虽勉强跻身一流,在醉蛛这等诡谲手段下还不够看,也不知受伤了没有。 他既然出现在此地,那其他门派的人想来也不会缺席,就是不知—— 他忽然向上方的黯沉穹顶瞥了一眼。 “……纯阳武学不过尔尔。若非你那好道侣横插一杠,我已将他抓来让你们师兄弟团聚,可惜,可惜。”醉蛛对他这副神游之态早已习惯,还在喋喋不休,涉及之人却令谢云流心神一震: 道侣?忘生? 见他再度看来,醉蛛嘿嘿一笑:“李忘生果然是你的软肋啊!当年在长安之时我便知晓你和他关系匪浅。不过我看那李忘生也未见如何在意你,灵虚子尚知来此试探,他却不紧不慢坐镇后方,算来你们前后也被抓了一年多了,他看起来却无半点憔悴,全无忧色——啧啧!” 谢云流眸色微沉:“李忘生如何,还轮不到你品头论足。” “你倒是鹣鲽情深,可惜——”醉蛛啧啧摇头,抬手轻抚身边毒蛛,“说来我曾听闻,你们道家掌门和掌教素为一体,似纯阳这般一人掌外务,一人主教务,掌门与掌教相互制衡的情形前所未有。” 他偏头看向沉默的谢云流,眼底恶意毫不掩饰地流泻出来,“也怪那吕洞宾偏心,论实力论声望,你都是纯阳六子中最出色的那个,名正言顺的掌门人,如今却不得不分权于枕边人,受人掣肘的滋味可好受?” 谢云流还是第一次听说此事,心下诧异,待听到后半截后却嗤笑道:“我与李忘生如何不劳关心。至于你说纯阳武学不过尔尔——”他意味深长地看向醉蛛惨白的面色,“想来将你重伤已是足够。侥幸逃得一命还不夹紧尾巴疗伤,倒是有空来我这里废话。” “……”醉蛛气哼哼地眯起眼,盯着他看了片刻,不怒反笑:“李掌教的确有些本事,不过却也奈何不了我的孩儿们。他来打我,我便来寻你这大师兄食肉喝血,恢复伤势再容易不过——啊,我这般做,说不得正如了那位李掌教之愿也未可知。” 谢云流忽然一阵闷咳,遮住了隐隐传来的急促呼吸声:“休要胡言!忘生与我本为一体,绝非此等小人!” “那可未必。”醉蛛磔磔笑道,“若是你死在此处,那李忘生便能名正言顺成为掌门独揽大权,无人能说他分毫——” “不可能!” “世上哪有什么‘不可能’之事?” 醉蛛欣赏着他破防动怒之色,语气越发愉悦,“我从前在五毒教之时,上代天蛛使让位给我前也说与我亲如一家,到最后还不是为了权力翻脸无情?什么师徒、父子、兄弟……到最后靠的都是自己,别人都是外人。”言罢见谢云流欲言又止,垂下眼去似有所思,凑近了蛊惑他,“所以别指望那些人了,他们连我烛龙殿外围防线都无法突破,死的人多了,自然也就铩羽而归,还要假惺惺说上一句‘尽力营救未果’。等掉了几滴猫泪后,转头便能选出新的掌门人,将原本属于你的一切俱都继承过去——你甘心吗?” 谢云流似是被他说动,身体绷紧语气低沉:“……不甘心又能如何?” 听他似有软化之意,醉蛛顿时大喜,徐徐劝道:“所以,何必硬挺着呢?中原有句古话,叫‘识时务者为俊杰’,你静虚真人何等惊才绝世,如何甘心折于此地?不如投诚在我天一教麾下,与我等合作。谢云流,倘若你愿意交出纯阳秘法,我可以不再计较你我间的私人恩怨,并保举你成为我天一教护法,你看如何?” 他这番话早不是第一次说,自打谢云流醒来,醉蛛就不止一次提过要他归顺天一教,交出纯阳秘籍,这也是他至今除了生受毒蛛噬咬外并未断手断脚的原因。之前几次,谢云流俱都嗤之以鼻,此刻却未断然拒绝,而是沉默片刻,忽然道: “纯阳秘籍,倒也不是不能交给你。” 不意他会忽然松口,醉蛛大喜之余又狐疑道:“怎么,你想开了?” “只是此等功法轻易难学。家师资质绝顶自不必言,我与李忘生略逊一筹,故而才结为道侣,合籍双修——”谢云流说着缓缓攥紧拳,将双手骨节捏得咯吱作响,“如今我被抓于此,无人与他配合,想来那心法……” “想来什么?” 听他声音越来越低,渐近耳语,醉蛛下意识走近几步,“那心法——” “那纯阳心法——”见他走近,谢云流双眸眯起,左手忽地用力挣出桎梏,奋起体内残存功力和着淋漓鲜血一掌打出,“凭你,也配?” 激烈的锁链碰撞声犹如夺命提醒,醉蛛本能想退,然而他离得实在太近,谢云流出手又太果决,打出的气劲更是刁钻,连错步后退都来不及已被击飞出去。 “你——” 猝不及防之下中了一招,醉蛛又惊又怒,察觉击在胸口的气劲徒有其形,伤害却有限,怒意更炽。正要反击,头皮倏然惊悸紧绷,抬眼看向杀气传来的方向,却只来得及瞧见寒芒一点自上而下,视野尽头,是一张杀意凛然的脸庞,银丝缭绕之下,眉心阴阳双鱼格外醒目—— “李……忘……” 他“赫赫”叫出对方的名字,却终究没能说完便已咽气:一柄长剑自他双眼直插入脑,向下穿胸而出,淋漓鲜血自剑尖溅落,又随着长剑拔出喷溅在周遭,却没能浸染来人身上半点——他早在落地收剑后便径自走向仍被束缚着的谢云流,不曾分给他半点目光: “师兄,你怎么样?!” 李忘生甩去剑尖残血,顺手张开山河气劲,将他二人笼罩在其中,而后快步前来扶着谢云流上下打量。 “尚可。”谢云流神色复杂地看着眼前人,比起上次相见,眼前的李忘生明显添了些经年之色,鬓发银白,面容却一如既往雍容俊美,只是眉眼间的关切与憔悴俱都清晰可见——倒是与“他”愈发像了。 “这还叫尚可?”李忘生却没信他的逞强之言,蹙眉去抓他左手,顿了顿,最终只是握住手臂,将他沾满鲜血的手展露出来,那只手皮肉被剐蹭出道道血痕,小指和环指更是以畸形之态蜷入掌心,看起来惨不忍睹,“师兄,习武之人双手何等重要,怎可如此不知爱惜!” 谢云流满不在意地瞥了一眼:“无妨。”说着将手臂从李忘生掌中挪出,用力一甩,但听一阵令人牙酸的“咯吱”声响,扭曲的骨节勉强复位,看起来终于像是个正常的手掌了。 他将恢复如初的手掌展露在对方面前,笑道:“看!这不就正常了?” “……师兄就不能当心些吗?”李忘生顿时气不打一处来,捧着那只手想要摸骨,又因血肉模糊的伤而迟迟不敢碰触,气息急促沉声问他,“你明知我在,为何还要拼着受伤挣脱?弄成这样,伤了筋骨怎么办?!” ——又不是我的筋骨! 强行咽下险些脱口而出的话,谢云流对上李忘生控诉的目光,无奈开口:“先别说这个了,周围还有毒虫,得——”说着目光看向一旁,瞧见那边情形时话语一顿,面色骤然变得古怪:只见原本跟在醉蛛身旁的毒物们并未如他所想围过来,而是嗅着血肉气息一拥而上,分食起地上的尸体。 此情此景着实令人头皮发麻,谢云流只看一眼就恶心地转过头去:毒物噬人,还是噬主,虽知醉蛛咎由自取,这一幕还是着实伤眼了些。 不过也好在毒蛛这会儿忙着吃肉,顾不上他们,谢云流长舒口气,才对李忘生道:“趁现在先离开吧!” 李忘生自也瞧见了这一幕,眉头紧蹙不愿再看。正要移开视线,忽然“咦”了一声,重又看向那边:“师兄,再等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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