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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完结】天仙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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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完结】天仙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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比巴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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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5-1-21 20:08:5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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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云流”再次找到李忘生,是在附近的温泉水边。苍松翠柏,针叶披拂。一片静谧中,沉默的泉水闷闷地咕噜噜冒泡,泡再升到水面处乍然涨破,温润的湿气扑面而来,晕染出此间一片深沉的绿。
李忘生坐在石桌旁,剑器被他插在泉眼中心,泉水上的波光颤颤地照着他,分外分明地现出了晦暗与明亮。
谢云流过来,李忘生道:“师兄,你且不要再近了。忘生怕杀了你。”
谢云流:?
李忘生道:“我将剑牢牢插在磁石之上,连我自己也拔不出,才敢如此与师兄说话。”
“师兄,你上午说走,下午又回来,你什么意思?”
“谢云流”没说话。
谢云流懊恼道:“果然生气了,怎么办?”
“谢云流”低声道:“果然生气了。怎么办。”
谢云流与李忘生同时一脸奇异看向“谢云流”。谢云流此刻满脑子都是“这镜子竟这般学我”的荒谬感,哭笑不得之余,又觉此次打赌必胜无疑。他心念急转,刚要继续说话,但这次“谢云流”自作主张:“师兄是来道歉的,师兄不该那么对你。你是为了救师兄,师兄还不谅解你,实在该打。”
李忘生双眼立刻翻起泪光。
李忘生嘴唇抖了两下,又撑起一个上弧:“……忘生不怪师兄。师兄别打自己。”
“师兄”二字,情真意切。
镜子:一次。汝输。
谢云流不由撇嘴。
诡暗的灵识空间跳动着幽火,硕大的镜面轮转不休,深处的阴影蛰伏在不可见的角落。谢云流停了停,不由挑眉:“赌局是从刚才开始不假。但你这判定方式不会过分随机吗?”
镜子:汝还价太狠,且吾方才卖个破绽,镜主未抓住。
谢云流猝然嗤笑:“佩服佩服!佩服佩服!罢了,我让你一次,看在忘生心情不错的份上。下一次,便不会让了!”
谢云流继续看下去,那厢李忘生不看他,手指在石桌上的棋局里划线,又道:“但忘生仍不敢同师兄一处。师兄既已看到镜中的景象,难道不怕未来某天忘生真杀了师兄?此祟不除,我心难安。忘生断不能杀师兄。忘生……喜欢师兄。”
话语掷地有声,李忘生的手指却游移不定,并不抬眼看人。
但这句话,谢云流只能看到李忘生的嘴巴一张一合,听不到声音。谢云流倒是学过唇语,也仅仅只是皮毛,太长的句子就要掉气。更别提识别后半句时镜子还打扰他:汝且看着,吾要试探了。
把谢云流吓了一跳。
“谢云流”道:“忘生,你怎会杀掉我?你喜欢我,不会杀我的。”
……勃然大怒,胸腹喷火,工伤!工伤!
他是这样的?鬼才是这样的!
谢云流快撅过去了……不过他还是辩出了一些关键字句——杀掉,不敢,镜中景象。可他并未看到镜上的景象,似乎只要他不用明亮之物来照这面镜子,他就不能见镜上的景象。
镜子要杀掉他,并不想他知道李忘生会在何时何地杀掉他。
李忘生皱紧眉头,怒道:“师兄,你当时刻将自己的安危记挂于心。你若如此,我们最好便还是分开。我会调弟子过来看守我们,互报讯息……将风险降到最低,不好吗?”
李忘生一脸生气地抬头。
可谢云流心中更是冒火。又分开?忘生是不是离了这俩字不会说话了?他们都已经确定当道侣了!怎么李忘生还如此镇定地讲分居?对他的留恋呢?他怎么说也是脸与身体都很不错!性格也那么好!凭什么忘生每次都如此,几乎无法让他感受到一点点偏爱!
以前如此,现在还如此。
谢云流丧气地瘫坐在地上,只差要撒泼打滚。但他不能那么丢脸,他抹把脸,继续费劲地思量起来。
……李忘生当然本性如此,性格难改,他一早也做好了长期磋磨的准备。可此时此刻,也不知是不是因孤身一人困在这么黑的意识牢笼中,眼前——没有人,没有活物,只有面要害人的镜子——李忘生还没有第一眼认出他,谢云流只觉得难言的委屈。
他不由忆起以前自己如何众星捧月来,嘴巴撇成一条直线。但心里占满了,眼里也不闲着,他牢牢仍盯着李忘生,见镜子去拉李忘生的胳膊,又耐不住暴躁起来:“谁准你碰他的?不行!不许!”
“谢云流”道:“师兄明白忘生的苦心,你这般处事,自然是极好的。”
谢云流清晰地看见李忘生愣了一瞬,旋即露出一个笑容,拥住“谢云流”的上身,道:“师兄也如此想,自然再好不过。”
真情实意,亲密接触。
镜子:二次,汝输。
谢云流此一瞬只想把这个空间给炸了。
也罢,只要忘生……好就是了。他也不是不能……可忘生居然喜欢这样的他吗?通情达理?理解他,赞同他?那也不是不可以。
可他善妒,他不理智,他穷折腾,他猴子捞月。
他就是会本能吃大醋。
镜子:汝实安静。吾快赢了。
谢云流的思绪被打断,一脸不忿,冷笑道:“你也毫无信誉。”
镜子:何以见得,吾从来以契约明证天地。
谢云流气怒交加,索性摊开直说:“你想让忘生杀掉我,又不想让我知道细节,你有什么好处?若想修成神格,残害生灵,徒增杀孽。你修不成!”
镜子停转了。
镜子继续转了。
镜子:汝倒聪明,哈哈,但汝且为蝼蚁,自然不解吾之善行。
镜子:且先兑现承诺。竖子。
谢云流心中恼火无以复加,手中握拳,眼中却冷下来,心里决定,那便不要这三十片碎片了。
他要留下来。
镜面之外,李忘生盈盈一笑,道:“师兄,你记不记得,之前你将我打晕时,给我留下了一样东西,如今要短暂分开,忘生想再要一份此物留个念想。”
……听起来怎么要生离死别了一样。
李忘生手晃晃,伸到“谢云流”面前,道:“师兄答应忘生,好吗?”
“谢云流”愣了愣,在谢云流心底落字:汝留与他何物?
谢云流一怔,忽而大笑,继而冷声:“我凭什么告诉你?定情信物,你也配?”
镜子:……汝不说吾也能看到。
谢云流顿觉一股冰寒之意逼近自己的头颅,像针一般在脑海里搅动,他浑身发颤,不由咳了几声,蹲在地面上,断断续续道:“你在、翻我的、记忆?”
镜子:正是。
须臾之际,那股欲呕的感觉从身体里消失了。而面前的“谢云流”也动作起来,他割断了头发,将一截发丝给予李忘生:“师兄自然应你。”
李忘生得到发丝之后,眼睫闪动,笑眼弯弯,将其贴在心口上,眸中似有泪光。谢云流扭头不愿再看,转瞬听闻响动,只见面前的李忘生回到泉眼正中,奋力削落了一截自己的头发,回转到“谢云流”身边。
李忘生喃喃道:“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
接着把发丝赠予“谢云流”。
谢云流眼泪一下流出,又觉悲慨,又愤怒地大叫:“这是给我的头发!是我的!”
但“谢云流”笑意满面收下了发丝,如鼓般给他心里敲下一行大字:第三次,亦是汝输。
仿佛霹雳坠下,一声重重的爆响。
谢云流眼红如血,咬紧牙关,青筋暴起,狠狠一拳往面前透明的镜面打去。镜面极轻地震动,但分毫未伤,却返以他同等的力量。他听到自己的骨头“咯吱”一声响,仿佛是裂开了。
镜子又落一行大字: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谢云流只能闭眼喘息。
他头一次快被气哭了。
他想师父。
就在他等待灵魂被搅碎的痛楚时,镜面外的景象又变了,李忘生在把发丝给予“谢云流”的时候,提剑而起,剑光如电,横在“谢云流”的喉咙上,道:“你不是师兄。你是谁?我师兄呢?师兄根本不可能如此温和。我要杀的原是你吗?”
一切电光石火间。
谢云流分明感到,自己对身体的控制权又找回来,而颈上的锐器也分明更近了一步。他一时激动地忘乎所以,又高兴,又愤怒,要急急发泄出喷薄的怒火与兴奋,对李忘生叫道:“忘生!忘生!是我!我体内有东西!”
而转瞬他又被拖拽回意识空间中,那至高无上的镜面在头顶轮转着,天顶的暗色闪着雷光。穹窿压下来,像是万丈的墙。四处却一片寂静,没有风声。
心头又是一行字:竖子!留下你的魂魄!
谢云流哈哈大笑,恨声道:“我知道了!你只能通过契约行事。但你其实根本不守信约。你根本没打算让我全须全尾地出去。”
“你如何能成神?你不过跳梁的小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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比巴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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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5-1-21 20:09: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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耳边是谢云流的吼声。
急切的,热忱的,充满着焦灼的吼声,仿佛炮弹一样在耳边爆开。李忘生猛地一愣,正待松开剑器,又看到谢云流的眼里星光暗淡下去,继而他像是喉咙被卡住了,哽出几声气音。李忘生的耳边霎时安静下来,心里一硬,手上使的劲又往下重了些。
太安静了。其实,他早该发现的。
李忘生一掌推出去,重重击打“谢云流”脑后,确定人失去意识后,李忘生在树上敲出几声剑鸣,唤众弟子前来,将昏迷的谢云流抬下去。
面前是一面灰暗的石墙,砖头密密将整个空间封死,高耸的铁栏杆直上石顶,划分出牢笼内外界限。石墙上挂满了烈黄的火烛,光铺满整个铁笼,整个笼子正金碧辉煌。
牢笼深处的人,像是光里的祭品。
轻轻的滴水声里,李忘生看见“谢云流”睁开了眼睛。他已等待了很长时间,这也是他细心考量为谢云流准备的牢笼——既然镜子易影响人,那还是不要放出去了,直接关在铁笼里,待师父说到位了,把事情完全解决了,再放师兄自由。
只是,李忘生无意地又从手指头上抠下一块死皮。
师兄会不会很难熬?他在笼子里,就像待死的猎物。
看见“谢云流”睁开眼睛,李忘生从暗处走出来,火烛之光照亮他的眉目,他赤手空拳,手心捏得紧紧,定定地盯住“谢云流”的一举一动,问道:“你到底要做什么?”
“谢云流”眯了眯眼睛,坐起身,没有回答。
李忘生继续道:“你为什么找上我?还有我师兄?”
“谢云流”道:“师弟,我是师兄。”
李忘生愣了愣,微恼道:“你别装了。一点不像……我要与你解除契约。不论之前发生过何事,现今,我要同你解除契约。”
“谢云流”挑眉道:“那……汝先换回魂魄碎片,再同吾商量?”
李忘生吐出一口气,脸扭到另一边,半是不愿看那张脸,半是生气。半晌,他终抑制不住内心的冲动,道:“为何做我师兄的样子来骗人?动摇我的神智,使我产生幻觉,最后倒选我师兄来骗人?此之谓舍近求远。”
“谢云流”道:“吾自有道理。此不需尔等知晓。”
谢云流幽幽道:“怕是上不了忘生的身吧。要上你早上了,还等到现在。”
谢云流心里落下一行字:自以为是。可笑至极。
谢云流回了一声冷笑。
李忘生对“谢云流”这般一问三不答颇感恼怒,但他预先能料到此种状况,想了想,平心静气道:“我师兄可好?”
“谢云流”道:“上蹿下跳,不亦乐乎。”
李忘生笑笑:“听来尚好,你能不能让师兄出来同我见上一见?……我很想他。”
李忘生心啪嗒啪嗒地跳着。
“谢云流”道:“若此为契约,吾可。”
心里突然发寒,李忘生道:“那便不要。师兄不愿,我不会继续。”
语声如金铁。
——他不能,再去动他的命运。
哪知“谢云流”听完此句,却道:“何其彼之不愿,汝遂止步,汝为彼而生?堂堂须眉,年方十九,竟无坚定之志?窝囊!”
李忘生顿住了。
谢云流同样也被镜子这句给震住了,很快他反应过来,怒道:“你懂个屁!少胡说八道迷惑忘生!什么是情,什么是义,蠢物果然愚蠢至极。”
镜子:呵。
谢云流闻后更怒。
李忘生则思索了一回,心头疑惑丛生,不觉恼,倒觉奇特,道:“你为何骂我?不为师兄,我也觉出其中危险,自然要远远避开。不全为师兄意愿。”
镜子眼睛上翻,遂闭口不言。
李忘生一本正经续道:“且你每次说话都怪,上次也是你装我师兄来骂我,还未同我说抱歉,现在又来发脾气,毫无道理可言。小道从来自认从来未得罪过你,也与你不熟,还请你不要如此了。”
“谢云流”哼声笑了笑道:“今朝尔等情深似海、金石为开,而往昔种种更改命途,扣人心弦之大事,竟可轻描淡写、烟消云散。若非吾之存在,尔等怕早已缘分散尽、分道扬镳。善哉,善哉,吾自退避三舍,赐尔等一片宁静之空。”
霎时,空中竟起了风,煌煌的烛焰恰似飘带,几成一条长线。李忘生蓦地感到一股气息轰然而逝,而耳畔又是谢云流的叹声,他回头看去,谢云流扶着额头,痛苦地拧着眉头。他急急地叫:“师兄,师兄!”谢云流才抬眼看他。
星星暗淡了,金色的光芒也暗淡了。谢云流冷冷地盯着他,清晰地吐字:“李忘生。”
那双眼里翻起了恨。
李忘生的心重重沉了下去。
“李忘生,你耍什么把戏?我怎会在此处?李忘生?将我献与朝廷对你来说有什么好处??”
李忘生嘴唇抿住,眉眼哀叹,腿脚竟软得使不上劲儿——原来如此,镜子就算是走了,也会把记忆抽走。他们此后的所有,都烟消云散,化为乌有。
可为什么他还记得?
“师父呢?这是不是只你一个人的意思,师父呢?师父!李忘生,你不能把我关在这里,我要见师父!”
谢云流扑到栅栏上,话语如喷薄的烈焰,在笼子里嘶吼。
李忘生几乎受不住他这几句质问。
恍惚的影像又开始在眼前闪现了。
可与以前被镜子影响的感觉迥乎不同。他想起了冰冷雪夜里那双凄煌的血手。
李忘生勉强站直身体,正对着谢云流,问:“师兄不觉身体里有异?”
“李忘生你到底想作甚?我有异不正是受你捉弄?”
“没有、没有感觉到身体里有个东西?”
“李忘生,奸佞小人!蝇营狗苟之徒!”谢云流不耐听他说话,已经怒瞪双眼骂他。语声咻咻,仿佛含着毒箭。
李忘生心里反而一松,那大概镜子确实已经远去,可镜子转瞬即来,转瞬即走,实在是令人捉摸不定。
他看着面前的谢云流,谢云流眼里含恨,额上青筋暴出,手指紧紧地捏着面前的铁笼栏杆,一脸惊惶与怒气。
“可是师兄,师父也被你打伤了,你不打算问上一问?”
谢云流蓦地一脸惊痛,再无声息,忽然低头,急促又大声地喘气,身形弯如断折,泪水一滴滴淌下来,用尽了全身力气一般,怒道:
“凭甚么!……为甚么!……为甚么!!!!凭甚么你们竟要杀我?凭甚么只是我受此捉弄??凭甚么你们都要取我性命?凭甚么只有我一个人!!!!”
李忘生眼泪忽地被逼出来,终于明白谢云流之前气自己动他命途,究竟可以痛到何种地步。
李忘生勉力平静道:“师兄,你误会了,师父是要代你受过。而那件事,也已经平稳过去,一切已安然无恙,你只是忘记了一切。“
谢云流正在惊怒,丝毫听不进去。
李忘生咬咬牙,横竖他也不打算从这个笼子里出去……镜子,会何时归来?这是不是又是另一个圈套?一切都仍是未知数。
但李忘生定定看着谢云流,一件一件将衣服脱下,放好在笼外,他把手中的丹药涂上自己的脸——本来,这是为镜子准备的。
谢云流惊呆了,叫道:“你这是做甚?李忘生?几日不见?你竟如此自甘堕落?”
李忘生深吸一口气,按住被审视的羞窘,平静道:“我与师兄,已是道侣。”
谢云流惊地后退,道:“你?你在说甚?我不懂你说甚么!我……你快点走!少骗人!……我知道了!你不是李忘生!李忘生怎可能会?你是什么吃人的精怪?少装神弄鬼装模作样!快点变回原来的样子!休要迷惑我!我是要杀人的!”
李忘生实感哭笑不得,同时也觉得眼前的人实在是……
……李忘生叹出一口长气。
原来有过那段记忆,便是判若两人。
李忘生道:“师兄不是以前喜欢过我?此种秘辛,自然是你未失忆时坦然相告。”
谢云流捂住脸,好似从耳朵根瞥到几分红痕,忽而愤道:“……我只恨你。”
李忘生轻轻一笑,道:“无妨……我现在如此行事,只是希望师兄平静下来。希望师兄信我……而忘生也确实也已忍无可忍……”
李忘生打开牢门,钻进来,把钥匙远掷出笼,道:“师兄现在信不信我,与我无关。但师弟却要折辱师兄了,毕竟师弟也……”
实惊惶已久,亟待抚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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比巴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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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5-1-21 20:10: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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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色的石笼中,面前的人也如一片艳丽的火烧云,他正盯着自己,不断后退,手上一条长而细的锁链掐死在栏杆上,行动之间不断磕碰作响。他余光散向四周,仿佛只要一有机会,便能乘风溜走。
李忘生笑笑,静静问道:“师兄原有一日,也会怕师弟吗?”
谢云流惊得眉毛挑起,愕然道:“我岂会怕你?”
李忘生道:“不然,师兄何以一直退却?是忘生身上有什么吓人的东西?”
李忘生身上脱到只剩最后一层里衣,上半身已全然赤裸,露出常年练剑而颀长的肌肉,腰却盈盈一握,仿似极易掐断。李忘生正要揭下最后一层衣裳时,谢云流呼吸略停,猛地跳起:“是,我怕你!快把衣裳穿上!不要再过来了!”
这偌大的牢笼,除青石板的铺地外,不过一木凳,一石床。谢云流站在石床的另一侧,胸膛起伏,看样子终于冷静下来,道:“不要再装我师弟。他不是你这样子。你若是再靠近,我真杀了你。谢某不骗人。”
李忘生闻言止住动作,心里一点难过,却笑问道:“那是什么样子?”
谢云流嗤笑:“反正……不似你这般。他不喜欢对我笑。”
随即抿住嘴,不说了。
李忘生不知心里是何滋味,倒是又往前去,谢云流脸立即板起,严正声明要杀了他。李忘生道:“那师兄杀我好了。”
李忘生道:“我现在全身上下真气凝滞。本防的是自己伤害师兄,但,师兄既已如此,若真想阻忘生,杀了忘生便是。”
李忘生微笑着看谢云流嘴唇颤抖着说不出话来,走到他面前去,忽然抱住师兄的上身,唇舌相就,封住了谢云流的嘴。
谢云流脑袋弹了下,李忘生执意咬着谢云流,一点点用舌头撬开他的嘴,然后软绵的舌头再伸进去,很是彻底地扫荡了一遍。
这个人都失忆了,不会还不让自己欺负吧?
谢云流浑身战栗,僵硬地被他抱着,反应过来追逐了一番唇舌后又强力挣扎,叫道:“你到底是谁?你别碰我!你是谁?你莫要逼我!”
李忘生被拿住脖颈,无法继续用强,只好含笑柔声:“师兄,你信我。师弟拿到了你新做的玩偶。非烟与非雾都在师弟居舍,我们还已经结了发。除了未在师父面前过眼,纯阳上上下下都知道我们是道侣。”
谢云流梗着脖子冷声:“谁知你是不是骗我?这么大一笼子来锁我,还有这条链子……”他极厌恶地抖了抖铁链,冷笑,“纯阳弟子犯了大罪才用这笼子关着。我是犯了大罪,我自然被关着。你好,你自然很好。你好狠的心!”
言语之间,就是不信。
李忘生心中不禁密密麻麻地涌起失落,回想谢云流失忆之前,他已很难再得谢云流一句重话——走之前师兄还带出讯息,说体内有东西,只想帮他。仿佛那些龃龉从未发生。
当前失忆的谢云流只怀疑他恶毒用心。
李忘生摇头看着面前油盐不进的师兄,无奈笑叹:“我身上无真气,如何害师兄?我自己也进了笼子,如何是狠心?师弟来陪你……不好吗?”
谢云流听完这些话,冷哼一声,手下真气探查一番,道:“……你居然?”
但转瞬又道:“谁知道你是不是骗取我信任后又要将我送与朝廷。不然,若无此打算,为何用铁笼锁我?”
李忘生不禁觉得些许荒谬。
居然……让师兄认理,是个这么难的事情!
以前,是谢云流对他围追堵截、死缠烂打,却从未想有一日他们的处境竟全然颠倒了个个儿,谢云流如此倔强,真驴也似,简直是活活地煎熬他。
当时师兄如何努力了这般久来……稍一深想,便觉心疼了。可奇异的是,想到这里,心里竟安定下来。是,正因为师兄这般深地喜欢他,他才明确地知道,自己确实有些地方是能把师兄吃得死死的。
那师兄定也能再次喜欢他。
别离是猝不及防、无法逃避的爆竹。
但谁说,不是下一个重逢的起点?
他看着近在咫尺的谢云流,眼里是铺天盖地的火烛之光,竟横生了豪气。心一定,便去嘶咬谢云流,不再听他多说一句话。他这边像个恶霸一样欺压黄花闺女,那厢“黄花大闺女”呼吸不稳,还推开他,李忘生一不做二不休头猛地锤了一记谢云流的下巴。趁谢云流眼冒金星时,扒开了谢云流的衣服。
李忘生低头一看,怔愣须臾。
——————去大眼吧:比巴卜嗑粮————
总之,这是一场实在不知安慰了谁的性事。可能是自己,因为他累得完全没心思考虑害不害怕与往后怎么办的问题了。
朦胧里,谢云流道:“果然还是梦吧。哪有这么好的事儿?”
李忘生没说话,累得不想理。
可谢云流又咳了两声,道:“李忘生,不论如何,我既要了你,你以后便是我的人了。过去种种,既往不咎。以后你跟我好好的过,晓得了?”
李忘生几乎忍不住喷笑,但谢云流如此正经,他也只能闷死笑意,乖顺地点点头,静待谢云流下一步动静。
谢云流身上的毛刺好像都被抚平了。整个身体塌下来压住他,咬他的耳朵,道:“李忘生,我承认我早八百年喜欢你。所以今天听到你说喜欢我,师兄很开心。对嘛,师弟就是喜欢师兄嘛。我也早看出来了。你说的,我们是道侣了。所以明天早上,我应该还能看到你罢?你不是山里的精怪,你是在这儿的,是不是?”
李忘生不知怎么,觉得难过,对比自己,谢云流怎么那么快,就……接受了呢?
他是不是对自己太不设防了?
师兄到底喜欢他什么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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比巴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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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5-1-21 20:10:3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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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夜的波澜,让两人都在涛涛声中困倦下来。火烛的噼啪声里,谢云流不知从哪儿翻出一块儿毛毯,铺在床上,把李忘生抱上去。金红灿烂,暖意炎炎,睡眼朦胧里,谢云流脸上的表情分外温和。李忘生不觉伸出手来,轻抚谢云流被照得鲜妍潋滟的脸颊,仿似正午时分江上波光粼粼的水面。
谢云流便怔了怔,凑来啄啄他的手指。自己也滚上床,上床之后迅速搂紧了他,光裸的上身暖烘烘地紧贴着他,发出炽热的吐息:“李忘生,你说的话是真的,是不是?”
李忘生困倦地眯起眼睛,打了个哈欠,道:“是真的。”
谢云流一动不动,不发一言,似乎像睡着了。李忘生等了许久,没有回应,困意先一步袭来。就在他快要睡着的时候,谢云流才将脑袋搭在他的肩上,低低地道:“那我信你。”
李忘生心里一热,半睡半醒间,几乎以为是另一场梦境,他没有动,又听见谢云流低声喃喃,仿佛以为他已睡着,从而才敢将这些话低声说出:“其实这具身体早告诉我是真的了。它很熟悉你……”
谢云流的胳膊轻轻地护住他的胸脯:“就这么扣着你。就觉得很舒服,好像这个动作已经做过千次万次。”
之后谢云流将手撤开,李忘生心空了一瞬,侧头回看师兄。谢云流怔住了,须臾后方闭眼道:“忘生,我之前如何与师父交待,明日醒来你告诉师兄好不好?”
继而谢云流又盯着他的眼睛,手不自觉地使了劲儿,缠住他的手。李忘生从他眼里清清楚楚看见自己的影子,那一瞬间,李忘生心里一酸,飞快地凑上去,亲吻了谢云流的唇,继而道:“我都会告诉师兄的。忘生会的。”
谢云流“呵”地笑了声,继而吐气,然后盯着他的眼睛慢慢说:“我们睡吧。好梦,师弟。”
第二日,李忘生是被一阵接一阵的瘙痒闹醒的。
是浮在面上的呼吸。有点粗重,仿佛一层一层拂在脸上的纱幔。李忘生慢慢睁开眼,发现谢云流几乎是紧张地盯着他,呼吸吐气全在他脸上,望见他醒过来,手脚便如八爪鱼一样把他缠住,回避了眼神,嘴里却道:“你已待了一夜……你不能是妖怪。你、你得是我师弟。”
“你是我师弟,对吗?”
李忘生被密密实实地贴着,起先是懵的,后便笑了,可笑着笑着又抬起头,避免水汽糊得眼前一片雾,他看着石窟的顶儿,轻轻道:“是。”
谢云流听到确切回答,胳膊上卸了劲儿,松开他,轻声喃喃:“那我昨日是真的唐突了师弟……”
“我还打伤了师父。”
“……我怎么就这么浑呢?”他扇了自己一巴掌。
李忘生心口一颤,立刻伸过去阻拦:“师兄不许打自己!你打你自己干嘛!不许!”
谢云流更不说话,闷闷地瞧着他,半晌又爬下床,穿着衣服,不再看他的眼睛,问道:“忘生,你说那些事都已过去了,是真的?”
李忘生道:“是。”
谢云流不说话,半晌道:“我……师兄不知那些事如何过去。我印象里,我还……你也没喜欢师兄……你是什么想法?而且,师父与你同那些人都很亲近……我、我确实惹了大事。我不该在这里。”
他难得沉静地说这些话:“你们不危险吗?”
李忘生见师兄重提此事,呆道:“师兄你到底在想什么……?”
谢云流道:“……你救下我,自己也会有大祸。一点不值。”
李忘生听着谢云流这些反复的话语,抿着唇,心里一闷。也是,失忆之人,怎会那般容易相信他人,李忘生只好又耐心解释了一遍,随着李忘生说出的事情越来越多,越来越真,几乎是活灵活现后,谢云流也终于瞪大了眼睛,听到李忘生说他后来知晓师父与皇家亲近乃求道之举,谢云流瞬间手脚蜷缩,低声道:“原来如此。”
李忘生不说话了。
谢云流道:“我信了。”
李忘生眼睛立即笑弯弯。
如此李忘生松一口气,见谢云流若有所思地原地盘旋,心里漾起欢悦的波纹,倏尔谢云流盯过来,黑曜石一般的眼睛涌起羞意,颇有点难为情吞吞吐吐问他:“那师弟……如何喜欢上我来?师兄能听听吗?”
谢云流挠挠衣裳,眼睛打着转:“虽然我长得还……不错。但师弟应该不会只看脸才是。能……告诉我么么?”
谢云流收敛了身上所有的戾气,和和气气,宛如初生的羔羊。
烛焰一时光芒大盛。
李忘生吞咽一口唾沫,心里一瞬泛起阴影。他不知该如何回答,脑中突然空白了,明明谢云流如此恳切地问,明明他也很喜欢师兄,他却一时根本记不起自己是如何喜欢上师兄的。憋了会儿,小声说:“我喜欢……师兄挺热闹的。”
谢云流本期待的眼睛渐渐熄灭,听他说这话后,顿了顿又问:“那……要有其他热闹的人呢?其实,纯阳宫里热闹的人,也有很多。很多弟子都很活泼。”
李忘生便呆住了。潜意识虽然一直叫嚣着“那当然不行”,可是为什么不行呢?师兄是他心心念念的豹子,可这句话现在又不好讲,上次讲了,师兄那么生气……
谢云流终于沉下了脸,道:“我明白了。”
李忘生脖子立时一僵,不敢说话。
他渐渐在大师兄的话语里感到茫然,像是掉入一片幽深的树林:“大概还是我强迫你。你好心,才应承于我。大师兄果然还是那个混蛋……居然对自己师弟起了心思。”
谢云流笑了笑,可忽而嘴抿着,捏住他的手,眼底一瞬崩溃:“可是明明你已经属于我了,不是吗?你却不爱我?”
李忘生心里忽然一跳,急急地道:“不是的!忘生不是好心才答应师兄!忘生,忘生喜欢师兄的!”
谢云流点点头,眼里的光却全然已经熄灭。他微笑着说好,眼里却一点不信。
李忘生也不知道该怎么办,只能扑着抱住师兄,反复说自己喜欢,自己是嘴笨说不出,也许是自己如此急切地扑过来,谢云流终于和缓了些,不似刚刚那么拒人千里,轻轻道:“也是……要是我有那段记忆就好了,就不会这么……不安心。”
李忘生心里一酸,他也想让师兄恢复记忆嘛,可、可是……
正巧石窟中有金石之声传来,那是石窟里的传讯装置,外人可不用进入通传:“二师兄,公主到访,怎么办?”
李忘生猛地抬头,谢云流却搂住他,咬他的脖颈:“公主,什么公主?”语气颇为酸溜。
李忘生交待了一遍过往之事,谢云流似未听,却偶尔在李忘生夸赞公主时,猝然在李忘生肩上落下胭脂红,李忘生嫌大师兄闹腾,此刻又不敢说,还是尽力搂住。
话说完后,李忘生瞧着谢云流,轻轻嗓子:“师兄,我得去见见公主。你……你在这里先好好待着,我待会儿就过来陪你。好吗?”
谢云流不置可否,但李忘生就是心虚。
等了会儿谢云流才闷道:“你走吧。大师兄一人待一会儿。你要是有事儿,就先回去。我先琢磨会儿。”
仿佛一脚踏空。谢云流的话,清凉如山涧水。
李忘生咬咬下唇,披衣起身,茫然地穿衣,临走了又巴住谢云流喂了一个吻。谢云流淡淡地回应他,不似以前那般热烈。他很失落,他心绪虚浮,颇为不宁。
但……他还是得去见公主。他得去。
李忘生闷闷地离开了石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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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5-1-21 20:11: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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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前,李忘生延请李持盈到纯阳一叙,诸般意思自然已在信中说得清楚。李持盈未给答复,人先过来。目前她正端坐于他对面的香案后,眉目间也无阴霾。自然是一个好的信号。
只是——
李持盈端起茶盅后,玩味道:“李兄真敢呢,跟皇家讨要自己送出去的东西。”
李忘生心里一跳,认真看了看面前的李持盈。李持盈还是如当初所见,一样爱笑爱逗人玩,只是现在的面容中,显然多了几分淡泊与明慧之色。
李忘生不由正色道:“贫道自然不敢。”
“但贫道记得,当日贫道说的是借,那便自然有借有还。是不是这个理?殿下。”
李持盈嘿笑一声:“好呢。我说笑的。我怎会为难小李道长?我当然是让你看看,我现今挺不错。”
李持盈正视着他:“我会还你。而且我有话要对你说,你得听我说完,好吗,李道长。”
悠悠的檀香气里,李忘生不由得松一口气,与此同时他也觉得奇怪。公主这般非喜非怒,倒像是经历了一番大彻大悟。
李持盈的声音是随着术法一起响起的。
李忘生施展法术之时,空中漾起了水样的波纹。继而念祷声起,他指尖上亮起白色光芒,灌注于公主的身上。李持盈身体轻轻一颤,忽而笑起来,问道:“小李道长,你有没有怀疑过,其实你的灵魂碎片放我身上,可能也是救不下我的。”
李忘生心里一跳,道:“……我有想过。”
李持盈问道:“所以小李道长也不知?”
李忘生有点惊讶地看过去,继而眼色担忧,道:“……公主身上发生了什么事?”
李持盈猝然一笑,眼中泪痕宛然,哈哈大声道:“那我之前在纯阳,是让道长无计可施了吧?你怎么想的死马当活马医的法子,真厉害。”
李忘生答道:“是。”
李持盈停下笑声,安静下来道:“那我想告诉你,小谢道长,以后这个法子……你看着办吧。”
她又放肆地笑了,让李忘生脑子嗡了一声。他又定定地看着李持盈,想从她脸上看出什么痕迹,但是李持盈只是笑,完全让他猜不透。李忘生不禁问道:“没用么?”
李持盈正色道:“也不是没用。它给我三日的幸福。三日之中,我觉得身体前所未有的轻盈,三日之后,虚空卷土重来,比任何一次力量都大。真是难以忍受,如果曾定心过,就不会想再度步入混乱。”
李持盈道:“但李氏家族的血脉,根深蒂固的疯,一代传一代的歇斯底里。它很难改变。”
“那时候我才觉得,可能是命。我累了。我服了。”
命。
李忘生拧着眉头,又是这个词。他心口此刻泛起诸多复杂的意味,一时难以述尽。他不由轻轻问:“殿下现在,玉体丰盈。望之如满月,不似轻生之人。”
李持盈狡黠地笑笑:“那是因为我发现我另有选择。那三日后,我如行尸走肉,吃饭也忘记,整日浑浑噩噩。阿耶到我宫中哭,拉着皇兄一起。皇兄被折腾烦了,索性任我去死。”
“我……再一次自戕。”
李忘生拧紧了眉头。
“但是,我累得很,没有力气,没有死成。昏迷的我被送到别院,仆人拿些水米喂我,有些仆人嘲笑我,但他们知道什么?我全不在意。之后我躺在山林间,又总有鸟叽叽喳喳,很不好听,我很不能忍耐,死不成,还被鸟欺负吗?太气人了。我便央一个宫女稍来一只笛子,吹了几个响,吓跑了那些鸟。那宫女那时笑起来,说公主真厉害,能不能再吹几个。我又信口吹了几首曲子,很难听。但那个宫女夸我有劲,鸟全没有了。”
“那一瞬间,我很愕然。我在宫里活着,总觉得累,无趣。便去修道。可国教也给不了我方向。居然有个宫女让我这活死人给她赶鸟,让我知道活死人还挺有用处的。”
“我为了吓鸟,慢慢地多吃粟米,有了力气,活了下来。而且,阿耶跟皇兄都不管我了,我自然可以不理所有人。此刻之自在,前所未有。我长久地在山林里待着吓鸟,渐渐变成现在这样。”
“小李道长,我也不知这样是好还是坏。但我想,我应该也不会回到从前了。”
“现在我相信人之命途仍是由自己决定的。但我先得相信,这条路真是由我选择的,”
“生死不重要,重要的是生死之间的我选择。这样才会让我觉得活着还不错。”
李忘生苦笑了,继而他轻声道:“故而我也根本没帮殿下什么忙,是么?”
李持盈摇摇头,笑道:“那片灵魂里的意念,是另一个选择的入口。你别自责嘛,没起大作用,不是你信念太弱,是我自己的心念太强了。不过一份力量,如何与我二十多年的记忆,心念抗衡?你愿意认真对待我,也不勉强我。这就够了。”
闻言李忘生不知该作何感想,也不知该作何表情。公主的话何异于另一个谶言?他倒是想勉强师兄……一直都想,可……他不由停止了换回碎片的动作,要缓缓内心深处的激荡。
意志、念头若是凭空而来,也只有三日的效用。
收回与不收回,有很大差别吗?
他被镜子影响做下的判断究竟是什么?想救下师兄,想令师兄不受伤,想阻拦一切的风雨,想让师兄高兴。镜子不过是放大了他内心的缺口。
可师兄,却宁愿去受伤,也要靠着自己的力量踩过去。以前不理解,现在才明白,大概可能就是这个——非如此不足以感觉活着。
人最终还是靠自己活下来的,他原只能伴他们一段长路。
可这一刻,到底是失落更多,还是释怀更多?一切翻覆时风儿的哭声,博玉执拗的吼声,师父洞彻火烛般的眼神,恍如昨日般清晰可见。他恨不能以身代之的痛,也尝过那些无能为力的苦,欲将人护下来却护不住的绝望,他早就知道了。
他不敢忘记,也害怕忘记。遗忘仿佛是一种背叛。
可他又多么狂妄,许下如是的愿望?
李持盈又道:“小李道长,你是个好温柔好温柔的人。谢谢你。我很感念你。”
“你没有真的勉强我,我知道的。”
李忘生笑了两声,脸上的肌肉几乎是在抽搐。他道:“我这样都不叫勉强你,那你父兄……都如何待你?”
李持盈猝然笑起来,那样子,恍然是痛彻心扉,也是大彻大悟:“但我已可以不受他们影响了。只要我足够坚定,我就可以痛快地活着。不用成为谁,不做母妃、皇奶奶,也不用如父兄那般。我可以是我。他们是什么,跟我是什么,都可以没干系。”
“我是我就够了。”
李忘生心头霎时如星河落雨,荡开一阵的涟漪。他终于拿定了主意,道:“那我便恭喜公主,在水穷之处,豁然洞开。那我也不必拿回碎片了。”
——他们可以,正当如此,本当如此。
——我也可以不用受更多影响了。
镜子的声音突然咆哮而来:镜主!尔当收回!镜主!尔当纯粹!镜主!非如此无有经天纬地之力量!镜主!镜主!
李忘生愕然,更彻底撒了手,冷冷在心底说:是了,一直是你需要它,不是我需要。
——你要我收回灵魂作甚?非纯粹的灵魂,对你有什么坏处?你是不是只能寄宿在纯粹的灵魂里?你与我订立了契约……你本要寄宿于我是不是?你选我做容器,通过诱导我建立契约,夺灵魂之力,而后你一步步壮大起来。
——你……只能通过契约拿到力量,是不是?我与公主如此交换,你什么都拿不到,才要这般恐吓于人,非要把灵魂拿回来,是不是?
清晰的碎裂声在耳边盘旋。
李持盈惊讶地问道:“小李道长,怎么,不继续了吗?”
李忘生摇摇头道:“不继续了。若是不出所料,那片碎片里的力量,你已拿到。贫道也做过几场梦,获得一些转机。我们都淌过了一桩生死,那些意念早已相融,不必换回来了。”
镜子依旧再咆哮:镜主!尔肆意妄为!必得报应!
李忘生冷笑,对公主和缓道:“殿下,你且休息片刻,我去会会旁人。”
镜子张狂:镜主!汝视破吾,其奈吾何!吾亦早视破汝矣。汝之情郎记忆犹落于吾手!汝已深陷吾局之中,汝与吾乃系于同绳之蚂蚱耳!
李忘生听到师兄的记忆在镜子手上,心里一缩,突地又厌恶又愤怒:我是想师兄的记忆回来,可我也再不会与你同一根绳做蚂蚱。这世上,从没有无法停止的错误,只有满腹借口的人。
又是碎裂声响,俄而大地震动。随着一阵凭空出现的抽引之力,门外黄钟大吕清音震荡,钟声咚咚,余音不绝。仿佛是敲击在人心深处。
李忘生费力地展开镇山河,卫护身旁瑟瑟发抖的凡夫俗子。而风浩瀚而去,向着石窟方向,李忘生心中一紧,呼吸声顷刻大过天地,他勉力捏决,飞速掠风抢进。
镜子到底要做什么?它到底要做什么??大师兄!大师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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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5-1-21 20:11:5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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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在奔跑、全力抢进之时,耳边的风在狂肆地呼啸。李忘生听到自己胸腔里的声音,一声一声,那么重,那么重。他不知不觉捏紧了剑,觉得自己仿佛在深水之下,他全力以赴,往下去,又猛地扎上来,呼吸一口新鲜的气息。
是风息。
很多很多人往后山那边去,有人在背后大喊:“二师兄,后山异象,师父应是要出关了?”可他太快了,很久后才反应过来,心头忽然如光闪动。
天边云聚,钟声轰鸣,这怕并不是镜子引发的异动,那便是师父怕真要出关了,那师兄……他就……
手中的剑像星子一般,有光闪耀。
可他还得先一步去师兄那边。万一师父没有出关,目前也只有他能阻止事态恶化。在他思忖之间,镜子带来的那股冰冷的气息突地坠落下去,李忘生瞪大眼睛,急急沿着石壁跳下去,他推开石窟,一推开石门便见到谢云流吃惊的表情,人正捂着胸口,似痛非痛地看着他,又好像在看别处,目光并不聚焦。
“大师兄!大师兄!”李忘生奔到铁笼边,用钥匙打开铁门,“你有没有怎么样?你有没有感觉有什么问题?”
“没有。”谢云流道,却是扭了脸,回避他的眼睛,“除了你关住我,而这里,一个人也没有。”
“我是你的囚徒吗?师弟要把师兄捆起来。”谢云流脸上甚至还有一抹可疑的红晕。
李忘生愣愣地停下了手里的动作。虽然他的心告诉他,面前这个人应是师兄,没有被镜子替换。但师兄目前的表情与言语,又让他觉得十分诡异。缓了缓后,李忘生半是疑惑半是笃定地道:“师兄自然不是忘生的囚徒。”
说到“囚徒”二字时,李忘生不由低头,默默在心里念:当然,以后也不会是忘生的囚徒。
可谢云流一瞬很大声:“你绑了我!”谢云流抬起头来,脸上的红晕褪去,呈现出一种苍然的白,表情是愕然的,甚至有点急切地道,“你既事实上绑我,你又跑了。李忘生,你怎么这样不负责任!”
李忘生一瞬哑然无措了,师兄怎么看起来那么期待被他捆起来?师兄不是应该信誓旦旦地拒绝吗?以大师兄这么多年都要往山下跑,一点点束缚都耐不住的性子,为什么现今好似一点都不抗拒?
还有镜子,镜子究竟躲哪儿去了?
李忘生又有些不安。
他抿抿唇,此刻也有些烦躁,索性将自己做过的事情立时重说了一遍。从镜子的功用,到他利用镜子想将师兄救下,又到真做过后师兄反更逃开选择山下两年流浪,以及最近师兄对自己的谆谆教诲,都表达出师兄对他那般做法的厌恶。
而且公主之事也让他明白,有些事无以相替。他今后便不会过多插手他人因果。
他极力按耐住自己的委屈,尽量平铺直叙地道:“师兄,既然你讨厌,师弟便再不会做,且现在忘生怕镜子又寄生在你身上,我不想现在同你扯别的话,师弟好着急。”
谢云流听完这番话后,也呆呆地点了点头,沉声道:“我明白了。”
李忘生心里松一口气,可是转瞬又觉得不是滋味,这般把自己剖开,又会唤起师兄对自己的讨厌吧……只是……
谢云流又道:“只是我现今十分希望你真的束缚于我。你说的那些我确都讨厌……但我现在,我想你真的绑住我、锁住我,让我无论如何都出不去。只要你在这里陪我。”
“只有这里,我属于你,你也属于我了,不是么?”
李忘生蓦然地呆住了。
谢云流脸色红了白,又白了红,黯然道:“真奇怪,我明明觉得师弟你不爱我。我之脾性又小气,男子与男子有什么定终身一说?你离去之时,我心里便在盘算,即便是有了肌肤之亲,我也要离了你。我以前是喜欢过你,但那情……”他笑笑,“流云易散。”
李忘生不知该作何表情。
谢云流却又指了指自己的心,脸上尽是无奈之色:“可它……它舍不得。我只要那般想一想,它便痛起来。它一直砰砰砰砰地跳动,闹着想见你。不见便失落。一见你,又像疯了一般跳动。脑袋都空了。”
“……我也觉得自己快疯了,这样大的事情,它听完后,还是只想抱你。它早原谅了,是你不知道。”
“那就抱抱我罢。若你不能锁住我,那就抱抱我罢。”
李忘生手脚颤抖地走进笼子里,他去抚摸谢云流的眼睛,那双眼里分明无泪,他却亲吻上去。他扑着抱住谢云流的身躯,那真如白玉一般是又硬又脆的质地,仿佛在他的臂弯里一一碎裂。人却依旧强撑着在他怀里瑟瑟颤抖,轻声说:“你好吗?……难吗?纯阳……家。”
李忘生一瞬间明白了谢云流在问什么,突地笑了:“不难。是师弟应该做的。师兄还想被锁住吗?师弟可以的。若是只依从本心,忘生自然想把师兄锁起来。”嘴角不禁往下撇,“一直想锁起来……但那样,你又会离开。”
谢云流低声道:“这时我感觉你爱我一些了。”
谢云流又道:“无妨,让我来看看你的心。忘生,我的人生自然想我自己来定。虽然我可能一开始也做不好,也伤害到了无辜之人。我很抱歉。”
李忘生抱紧他,道:“师兄,你去跟他们说。我已经不需要了。”
谢云流道:“你还是需要的。我少年时被战争的记忆捆绑,偶尔也很想质问师父,师父,你把我救起来,又要让我跟一切的因待在一起。师父,徒儿的心,是肉做的。我想要一个道歉。”
李忘生没说话。
“我现在知道师父并非故意,我却仍想要那么一句道歉的话。所以,我也是一样的。你需要来自于我的道歉,他们也需要,师父也要。这样,心会平息。”
李忘生道:“对不起,师兄。我以前没注意到。”
谢云流柔软地笑一笑:“你怎么跟我道歉,明明你是那个无辜的人,顶受了我的迁怒。你不要说这个,否则我无地自容了。我现在感觉你很爱我。谢谢你抱住我、锁住我。”
“我自然是不想被束缚的。但是在休息的那些片段里,我希望都能伴在你身边。你愿意吗?”
李忘生自然想说:我很愿意。
可谢云流没听他的答复,便慢慢地唇找到他的唇,吻了下去。
那是个比露水还轻,比天地还重的吻。
他们在此交付终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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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5-1-21 20:12:4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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耳边安静下来。无风,火烛自动,幽诡地跳动着,比剥比剥地掉下来,滴蜡,像坠落的星星。
谢云流缓缓松开他,黑色的瞳仁里依旧眷恋地盯着他,也清晰地映照出他。忽然,大师兄眼睛一顿,喉咙一滚,嘴角流出一丝涎水,喃喃道:“也挺好……死在纯阳。”李忘生悚然一惊,怀疑自己听错了,蓦然问道:“师兄方才说什么?”
谢云流的眼神停在他手腕上,人又凑过来亲吻他的手纹,风一样的气息缱绻地揉过他:“忘生,剑在你手上。你记得,我定不会伤你。”
这句话更是没头没脑,他看到谢云流嘴里有血,浓重的不详感卷土重来。大师兄何曾这般温柔地像一个幻觉?
李忘生舌苔发苦,兀自追问下去:“师兄,你说什么?你方才说……是忘生听错了吗?”
谢云流嘴角慢慢地挑起来,眼里却没有笑意,没有光。人又低下头,轻轻撤开了手,避而不答,道:“忘生,其实镜子在我体内。”
李忘生眨眨眼睛,手突然地麻掉了。
“镜子推算天道,是能推算出诸多可能里的一种。但它诱导人相信那是未来,再签订契约,便以人力推动,将未来的诸多可能,锚定在几种中。之后如是三回,它便真的制造了未来,便能夺天之力。而在此进程中,人的灵魂力量,便在这一次一次地搓磨中,被镜子吸干了。”
“忘生。历任镜主皆有精纯的救人之心。镜子便要以这救人之心欺骗天道。以救人之名行杀局,才可逃脱天道的刑罚。”
“是我幼时诱你吞下酒液,你才在师父的阁中被它盯上。你想护人,却在醉后被此物缠上。”
李忘生木着脸听这一切,心里一阵一阵地发着颤。
“……是我之过。”
一股涩意与怒意突然从心里发起来,缠绕在经络里,蜿蜒着爬上脖颈。脸麻掉了,头僵掉了,耳里也像蒙着一层雾,黑色的雾。李忘生如同被毒蛇咬了一口,又混沌又阴毒的湿意从血脉里蔓延四散,他被逼出了彻骨的厌恶与寒意。
“……师兄现在如何!”李忘生急急地捏住谢云流的手腕,“它在你身体中,它要作甚?……它要怎么害你?”
“它要取我代之,杀你们,然后激你们杀掉我。如此也算是创造出了切实的未来。”
李忘生心中重重一震:“我们不会杀你的!大师兄!”
谢云流道:“我知道你们不会杀我。但我想,若我被取而代之,最好的做法便是将我的肉身关起来,这样对大家都安全。只是无论我清醒与否,我都将失去自由。”
李忘生道:“师父出关了,我去找师父来!一定有办法的。”
谢云流不说话,只闷闷地点头,道:“只是忘生,我现在是压着镜子,它似乎受伤了。若是之后我压不住它……便将我关起来吧。”
谢云流越如是,李忘生越心痛,他撑了一会儿,以咒力给师父发送了信号。他要亲自找师父师兄也不让他走,说能不能陪陪他,反正师父出关定能见到,没出关谁也帮不上忙。李忘生便待在此处,谢云流又让他去铁栏外,李先生愣愣地看着师兄,硬是没出去。他心里历数那些不被关起来也不用杀掉师兄的解法,可越想越慌。四处静静的,只有火烛的毕剥声,一声一声,比雷声还响。炸得他一会儿看师兄,一会儿看地。烛光那么暖,原来渗不进石头里去。
“忘生,你不要不说话。你说话。我心里还踏实些。“
李忘生听到就眼热了,嗫嚅着闷道:“其实是忘生的错吧,忘生不该有这样过分的心念……”
“……我不能、放过它。”李忘生蓦地咬牙切齿。
就像是翻山越岭看到了绿洲的影子,转头接近了才发现,绿洲里的水,里头养着剧毒的蝎子。
不是喝不到,是无法去。
谢云流急急地搂住他,那股热力让他心口一颤。谢云流胸口热热地起伏着,不讲道理地让他也热起来。谢云流道:“你别自责啊。别自责。别难过。你既然说不是我的过错,轮到自己怎么想不明白?如果不是因为你想护我,我觉出此心,我此刻便离去——我不想见与皇家日近的纯阳,也要一直生师父的气。”
谢云流越说越急,仿佛要在此刻把所有都剖出来,眼睛瞪大了紧紧盯他的眼:“没有这个心,我就不待在纯阳了。一拍两散罢了!我伤了师父,我罪该万死!我还命去!可我留在纯阳这么难过,师父知道吗?我可能不适合一直待在纯阳。难过久了,都要生怨。如果没你这个心,我不会想要去跟师父说这回事,我不会想要去问个明白,我本不应该去,天底下哪有徒弟质问师父的道理?何况师父对我……我不能说不好。”
“你这个心,很好,不要改了。你也一直为了不伤害人做调整,你有什么过错?”
李忘生笑一笑,眼里都是矇眬的泪意。他笑着笑着,竟也忍不住流下两行泪,紧紧搂住大师兄的身体。这一刻,他哭也不是,笑也不是。难过的是大师兄果然对师父有怨,真是让人心中酸楚,是否这话也说给大师兄自己听来?可他呢,私心地说,他确是被这些话给轻盈地托了起,顷刻间瓦解了心里那块大大的石头。他得以放下自己对自己的责难。
“世上没有完美的解法。一切尽力而为,但求无愧于心。”
“那个心念那么好,你不许责备自己了。”
李志生笑哭了,真是太霸道了,连责备自己都不许。太霸道了。
却便是从这一刻,李忘生感觉一直以来,与师兄相处时,在云端漂浮的脚落在了实地上。一些不可解的退缩也在此时慢慢地松散了,就是这个人了。他不会再伤他了。他信了。
两滴未尽的泪滴下来,他想起自师兄失忆起的种种,突然惊觉,其实师兄失去记忆,也算是一次真切的离别罢。可眼下这混沌未明之时,生离死别都是未知,他却心念越发笃定起来。
饶是依旧还有点怕,可那些留下的情也会支撑着他。
至此心里一松,被遗忘的忧虑又卷土重来,李忘生道:“好的,师兄我不责怪自己了。但你要好好的。”
李忘生看了看谢云流,想了想,凑上去亲吻了他,道:“我会尽我的全力,让你不被关起来。我爱你,你也要……一定要,好好活着。”
李忘生离开谢云流的唇,却发现大师兄正脸爆红地、颇为恼怒地盯着他。与他疑惑的眼神对上后,谢云流也愤愤然避开了双眼,可一会儿又脸红脖子粗地摆正了他的脑袋,叫道:“李忘生,谁教你这样表白的!”
李忘生闷闷道:“好吧,是我唐突师兄了。师兄莫、见怪……”
谢云流愤然地咬上他的嘴唇,眼窝红通通红了一圈,边咬他,边掉眼泪。李忘生呆住了,没见过这样的!还能这样!到底谁欺负谁?按理说,他要是欺负师兄了,师兄哭也罢了吧?现在哭成这样,又是作甚?
李忘生一边疑惑着,一边晕眩着,几乎快被吻到缺氧。他又觉得自己该去找师父了,师父怎么这么长时间还不来?可是离开谢云流呢?他又很揪心。一句歌谣慢腾腾地响在脑海里:花喜鹊,尾巴长,有了媳妇儿忘了娘……
震山般的脚步声,轻如烟地飘了下来。这个石笼之中的所有石头好像活了一般,窸窸窣窣地发出一阵战栗的声音。火烛忽然旺了,炽烈的声音响在耳边,钟声阵阵,清音不绝,如苍穹直临门面,空气里都紧张了起来。
面前人温热的面容渐渐凉了。李忘生心里一突,松开了大师兄,大师兄苦笑着看了他一眼。那脚步声步步接近,仿佛是在背上敲打着拂尘。李忘生看看大师兄,转过头去准备迎接师父,可便是这一转眼,面前的“大师兄”也完全变了眼神,跳起来冲栏杆而去,边叫边大笑:“甚是恶心!甚是恶心!!吕洞宾!吕洞宾!你好恶心!!你把我救回来只是想骗我给你卖命!!你把我当一条狗一样捆在你的身边!让我当你的驴!当你的骡子!当你的走狗!吕洞宾!你不是人!你是个怪物!我恨你!”
烛焰泼一样流泻出满地的金光,照得“镜子”的脸璀璨夺目,李忘生恐惧地望见“镜子”的身体冲着师父而去,而空中几乎只有一个虚影,风的气息刮在他的脸上,“镜子”的手里金光闪现。
昔日的残影几乎在脑中重现。当时当日,大师兄沐着风雪,冲动至极,打了师父一掌。师父被震得吐了血。
李忘生霎时脑子一空,身体不由自主地行动起来,抢进到师父的身前。
啪——
李忘生的脑中只有雪花在飞,如蝶般轻灵地降落下来,轻轻吻上他的面部。什么东西消失了,是水光吗?还是镜子的光?他都不知道。他的心里轻轻地叹息了一声,他没有感受到疼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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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5-1-21 20:15: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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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忘生睁开眼,不出所料见着大师兄匆促后退,漆黑的瞳仁中,闪着恐惧的影子。他面上青筋暴起,手已然崩裂,血出如注,却又应激般地掐住了手腕,并拧到背后。
“呵哈哈哈哈哈哈——”
“谢云流”的身体里突然迸发出诡异的笑声,语调阴沉,展露出邪恶的指向:“谢云流,谢云流,汝且观之。汝今已为吾所制,吾欲汝三更殒命,汝岂能延至五更?”
谢云流异常愤怒地叫了声,单手点穴,意图制服自己,但短暂的停顿后,谢云流的身体又不受控制地动起来,像泥沼里无可奈何的陷落。
他身体中的另个声音哈哈笑道:“汝心之思,为吾所窥破,故亟欲阻吾言。呵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汝未尝有此念?弑师焉!诸事皆休矣!汝为徒,无忤逆师父之理。然何不弑师乎?弑之,则其所有,皆为汝有!汝亦可尽毁其师所欲为之事!凡汝所憎恶者,皆能瞬息灭之!即以报复之道还之!吾欲代汝泄此愤懑,汝何以阻吾?”
谢云流费劲地喘息着,把手脚卡在铁制栏杆的死角里,吼着:“拿咒术缚住我!或者离开这里!师父,师弟!你们快走!快走!我快不能制住它了!”
李忘生张口结舌,手脚慌乱地捏诀。倏而一个更快的咒语笼罩在了谢云流身上。空中立时泛起白光,凝成光圈,不知名的铭文在圈中轮转,仿佛是冥土深处埋藏的语句,白光一灭,谢云流被彻底地压在地上,周身皆被光凝成的绳索缚住,无法动弹。
是师父!
李忘生长舒一口气,但见师父充满疑虑地往前,那身体里的声音道:“吕洞宾!汝屡毀吾之事,实在可恶!哼!然若汝徒害汝之心不泯,则此类事端必屡现不止。待其再发,吾且观汝二人孰亡焉!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谢云流斥道:“你胡说!徒儿从未存有戕害师傅之心!师父你信我!”
那道声音又道:“汝不信汝师,反令师信汝!岂不可笑?”
谢云流立时滞住,喉结颤抖,又强辩道:“这不一样!即便我心有怨念,但我从未存过戕害师父,师父!你信我!别听它的!”
吕洞宾静静地听着,半晌未发一言。那声音又道:“即便汝师信汝,汝信乎?汝之情性,变幻无常,吾未尝见有逾于此者。且汝将解咒术。汝欲使人信汝,何以必求挣脱?”
话音刚落,果然谢云流身上的光绳已然松动。谢云流发了愣怔,双目圆睁,不可置信地看自己。吕洞宾手指捏诀,再度施压,只是谢云流突然响起的痛呼之声,让吕洞宾呼出口气,撤开了手。
那道声音道:“果真凡夫俗子。”
谢云流吼道:“闭嘴!”
正是此刻,空中飞来一把短剑,径直跃入吕洞宾的手中。寒光一闪,吕洞宾俯身去刺谢云流,眼中无一丝波纹。谢云流瞳孔变大,忽而身体猛力一挣,强力推出一掌,吕洞宾硬接下,继而捏剑轻轻一抹,谢云流脖子处旋即淌出鲜血,染黑了此下的土地。
李忘生失声道:“不——”
吕洞宾道:“云流,你之脾性轻灵多变,恐你都不能信自己。”
这一句仿佛把谢云流钉死了,他瞳仁凝聚又涣散,望着吕洞宾,渐渐撤开了手。
他没有力气了。
这一刹那,李忘生感到身侧起了狂风。洞中火烛霎时全灭,只余咒术的冷光幽恻恻爬向周遭的土地,一个一个火烛没在暗黑的影中。狂风大作,顺势拧卷在一处,把火烛熄灭后的糊味与血腥味裹在一起,汹涌地抽拔而上。镜子张狂地大笑,空中幻化出一面硕大的圆形铜镜,背面朝人,上面的花纹正迅速地生长,顷刻间背后第三轮圆圈上的纹路便要幻化链接在一起。
那个声音也拔地而起,离开谢云流,钻入到怒卷的狂风之中,疯狂大笑,声音自上而下坠落:“哇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哇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三次推演已成,吾将有通天彻地之大能。天道在吾!!天道在吾!!!”
镜子在狂风之上轮转,卷风也伸开触角,欲将人吸入其中,伴随着冷冷的控诉:“尔等凡夫俗子,几次三番坏吾大事!晾吾大事已成,便留尔等一个全尸!”
话语既落,风卷起地面的砖石,灰尘在风里像刀一般锐利,在人脸上划出血痕。李忘生还在呆怔中,恍恍惚惚想往谢云流那方去。他总觉得有哪里不对,倏而之间,吕洞宾一声:“破!”一股排山倒海之势袭来,地面被掀翻了,他站不稳,踉跄着要被土埋入地底,又是一股大力将他整个人托了起来,是师父扶住了他,带着他稳稳地下落。
而师父的另一边,赫然是毫发无伤的大师兄,愣愣地盯着自己。大师兄的脖颈光滑,无受伤痕迹,李忘生疑惑须臾,忽想起握师父手时入手的黏腻感,一下子叫出声,转瞬又沉默下去。
吕洞宾流淌着鲜血的手正晃动着如烟般的拂尘,遥遥施展法力。他嘴里飞快念咒,一手降下镇山河,小小的一圈,光芒出来之时,整个洞窟霎时都震荡了,随即陷入如天地初开时的宁静。一瞬之后,火烛全然亮起,一点一点,像星星点亮了银河。
怒号的风,被停止了!
这是何等强劲的力量!师父闭关之后居然能停住风!
空中的飞沙走石,失去了席卷一切的力量,自发地往下坠,落到镜面上,发出爆破般的声音,砰、砰、砰。风息既定,镜子轮转的速度也渐渐迟缓,将要停下。只有晦暗镜面上灰黄的铜光,像野兽择人欲噬时浑浊的曈。
镜面背后生长的铭文,此刻宛如时光倒流,迅速退化,回缩枝桠。镜面肉眼可见长出裂纹,仿佛破碎的冰。
镜子大声咆哮:“吕洞宾!……汝?……汝所为何事乎?何以吾气力皆消散?”
吕洞宾漫不经心地拭去手上鲜血,道:“贫道什么都没做,只是误伤了自己的手。”
一时空中静默。
吕洞宾道:“非如此,如何将你从我徒体内逼出?自然是先让你‘成事’。”
镜子更一寸寸碎裂,声音也显得颓唐:“功败垂成,功败垂成!!!!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汝等贱格,岂能夺天之力?”
吕洞宾道:“天道无可争夺,天道只能顺应,不可违逆。”
镜子在半空中摇动,击打无形之物,发出铮铮的声响。随着碎片更多地坠落,李忘生眼前闪烁着黑斑,意识在清醒与昏暗间反复拉扯。他喃喃叫师父,眼角余光见吕洞宾反手捏了两决,之后他意识又稳定下来,但见摇摇欲坠的镜子被定死在半空,连碎片都无可坠落。
镜子凉飕飕的声音飘下来:“观汝似已悟矣。吾不可尽毁焉,不然,汝等众人之记忆,皆将泯然无存也。哈哈——”
李忘生心里倒抽一口凉气,问道:“为何?”
镜子道:“吾乃神物,流落人间。神物消散之刻,其铭刻之记忆,悉皆化为虚无,诚为至公。”
镜子凉凉地道:“镜主,汝不若自献于吾,以助吾复其力。吾当发慈悲之心,聊存于世耳。”
“吕洞宾,行术法亦耗内力甚巨焉。试猜之,将于何时汝内力竭而术难再维乎?”
“不用你操心。”吕洞宾再度捏决,连镜子的声音都封住。
李忘生心里踌躇,谢云流凑过脸来,大声道:“别听它的!你别去!”
谢云流急切地拦住他。
李忘生笃定地点头,说自己自然不去。却见谢云流又转脸向师父。即便被救下来,大师兄也说不上是开心。
李忘生心里一忖,正要对谢云流一番安慰,便听大师兄道:“师父,如果实不能摧毁,便把我与它一并关起来。我为它提供力量,直到我死的那天。”
李忘生猝然抬头,对上大师兄的双目。大师兄像被火撩了一般转开脸,犹静静缓缓地说道:“但徒儿能否有一个请求,师父功法大成,能否在关徒儿之前,将我记忆抽空?这样徒儿便不会痛苦了。”
清空记忆。忘记。又想自己一个人出头。
李忘生到这一刻才反应过来大师兄想干什么。
李忘生整个人都烦躁了,镜子不是都已被师父拿下了吗?师兄又是在说什么蠢话?一起好好的不成吗?难道只有这一种办法?
可谢云流避开他、不看他,又让他讲不出什么话。他只觉得头顶上悬着一把刀,好像随时能把他切开,继而曝尸荒野。
半晌师父长叹一口气,道:“云流,你这是做什么?”
谢云流沉默了很久,久到李忘生以为那只是错觉,又想将谢云流拉回私话时,谢云流猛地跪下去,对着吕洞宾叩拜,道:“师父,忘生说你那日晚上是想替徒儿受过,徒儿未知全貌,打你一掌,徒儿不孝。”
吕洞宾耐心听着,道:“为师没有怪你……”
谢云流低头再一拜:“师弟,我本以为是你蛊惑师傅抛弃我,迁怒于你。我一并致歉。谢云流是糊涂虫,一直一直,都在辜负你的好意。”
霎时,浓重的阴云在心中升起,盘旋不去。大师兄这是在道歉?可这样郑重地道歉,太……见外了。真是太见外了。
李忘生手脚细细地发抖。
谢云流续道:“师父你说,徒儿性情不定,易入迷惘之境。方才师父做戏给镜子看,徒儿反应不及,又伤师父一次。罪该万死。”
“我不想再如此!如果所有记忆一并抹去,从此我便是一个全新的人,何况我也想忘记儿时战争,这样我便能全然相信师父,不做伤人之举,这不是很好吗?”
“让我去吧,师父!我想去看看从不曾为记忆所伤、从不曾埋怨你们、毫无恨惋在纯阳待下去的我。我知道师父有师父的道,我努力接近过。但只要我还记得檀州,我就无法接受,以后也要在纯阳上践行此道吗?徒儿办不到。”
“把我关起来吧。”
李忘生泪水夺眶而出,他捂住自己的嘴。
密密实实的刀剑仿佛瞬间压了过来。红旗招展,顷刻坠落,人声惨烈,烈火烧灼,火油铺地,山河陷落。
那是战争。
吕洞宾眼角慢慢地湿了,叹道:“云流,你这是有怨……对为师有怨。”
谢云流道:“弟子……弟子,哈。”
他什么也说不出来,只是笑出了声,笑声里有惨痛,也有荒谬之意。
“我很感谢师父救了我,教养我。可为什么……我不敢想。真是奢求,我明明什么都有了,为什么要去想那些事……可越不想,念头总是翻涌上来。我怎么在纯阳?那些皇族为何开战?有多少场战役,是真的必须要打?我又为什么是这样的性情?性情不定,易入迷惘之境。我是不能接受,可不能接受便要坠落深渊吗?难道我谢云流的命运,便是如此?我一生都难以逃遁如此的魔障?难道我总要伤害我身边在意的人?”
吕洞宾道:“云流,你太把这话当真——”
“可这不是师父为我批的命?……我要如何不当真?”
吕洞宾霎时满面空白,眼中也一时伤情,继而嘴抿成一条薄薄的线,道:“为师把你救下,自不想你自伤如此……但你自觉做了记忆的傀儡,脾性的囚徒,命运皆从此定,故而师父说的那些,正戳了你的心肺眼子……你是觉得自己无能,把气性撒在为师身上。”
谢云流脸色瞬间灰败下去,张口结舌,笑了一声:“是。是徒儿无能。徒儿无能。”
吕洞宾道:“且不说此事要不要你去牺牲承担……便是真由你来承担,若你执意要抹除记忆,为师不会认下那个记忆全失的人。我吕洞宾的弟子,不能连记忆都无法承担。”
话说的这么重,师父是真生气了。李忘生心口发虚,颤抖不已,但他与谢云流顷刻间绝望的眼神撞上,也不知什么一股力量顶上来,从喉管里发声:“……师父,能听忘生一言吗?师父,你是我们的师父。你对我们说的每一句话,我们都当谨记于心。”
吕洞宾沉默的眼睛照来。
李忘生陡然觉有一股重压,心里一晃,发了怯,勉强仍是道:“忘生不是师兄,但师父之言,忘生亦不敢违背。师兄怕也是如此入了魔障。师兄已很厉害。他不是无能之徒。他只是太重视师父,实在做不到,便想逃避。”
“换忘生与师兄易地而处,忘生亦难原谅,师兄打伤师父之后,徒儿也怨了师兄很久。”
“师父,忘生知你也是伤心。但师父你同师兄,素来情同父子,父子没有隔夜的仇,师父。”
吕洞宾闭上眼,呵呵笑了声,喃喃道:“没有隔夜仇,哈哈,云流……为师也是亲手把你养到这么大的。”
趁吕洞宾仍在恍惚,李忘生抹掉眼角湿意,又赶紧去捉谢云流的手,心口泛着苦涩,却微笑道:“师兄,师兄啊,你看看我。你看看我吧。”
仍在黄土地里跪着的谢云流应声抬头,对着他双目泪流,又拜下去,道:“师兄谢谢你。这一次一定要谢,但你忘记我罢,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
“你就当是一场露水情缘。谢云流在这个世上,也没什么了不起。不配被你记着。”
“你还有很多很多年,足以找到另一个人陪着你。或者不找也没关系。你只是一点点爱我,完全来得及收回去。我喜欢你,可是我不能陪你那段长路了。”
李忘生苦笑出声,蓦地抱住谢云流,无奈道:“师弟真的听不下去了。师兄别说了。”
谢云流还想说什么,李忘生真是难以忍耐,也不顾师父还在此地,径直用唇封上了谢云流的嘴。
是凄冷苦雨吗?面上为何爬满了水?
身上瞬间被碎裂一切的力气缠裹住,仿佛他是溺水之人最后的那支浮木。湿漉漉地被困着,肩上都沾满了淋漓的液体,汹涌地淌下来。吻也用尽了全力,舌头赤裸裸地冲刺,仿佛要从喉咙掏到灵魂深处,顽强又执拗地讨要最里面的一股情,又偏执地种下什么东西,要刻骨地铭记。
李忘生隐隐地惧怕着,又奇怪地安心着,那些从谢云流说要遗忘时便缠绕而来的疑问,此时此刻仿佛尘埃落定——凭什么谢云流从来做什么决定,几乎没有他人插手的余地。那他呢?明明说爱他,却不把他考虑进往后的生活吗?
可谢云流这股突然暴露出来的,仿佛想要连他一起毁掉的劲头,仿佛要捉他一起避到天地深处的劲头,让人心又是一痛。
李忘生艰难地撤开吻,想起之前谢云流说的“捆绑”之语,鼻子猛地皱起,道:“大师兄嘴硬什么呢?你明明什么都不想忘掉。嘴上说着‘抹去一切记忆’,又那么舍不得。你嘴硬什么啊?大师兄,你嘴硬什么啊?你不能待在纯阳上,你不会跟师父好好说啊?”
谢云流面容都扭曲了,那具身体里猛地迸发出巨大的能量,赤手空拳着冲向地面,击打出一地的浮灰,和一个坑洼。
“舍不得又怎么样?我不能带你一起……太苦了,不行。不行。不行!”
李忘生心口一松,眼泪止不住落下,又记起要去跟师父好好再说说。但此刻一记拂尘啪的一声,止住了谢云流的悲啼。
李忘生一愣。
吕洞宾道:“忘生,别学你师兄。他是恨自己。”
火烛灼灼地跳动。
所有人都沉默了,说不出话。
吕洞宾道:“既然会恨,学不会好好说话?起来,领罚。”
拂尘的白羽便如鞭子般抽下来,一层层轻盈的羽毛,流水一样闪耀着光泽,又那么重。谢云流才站起,就被劈到了腰,踉跄了一下。
“第一,自怨自艾,自以为是,不听人言。”
又一记下来。破空声让脊背忍不住紧缩,却没有落下,谢云流一愣,痛感霎时降落。他“啊”出了一声。
“第二,既然为师之言,于你如泰山之重,你又有怨,怎没想过搬掉这泰山石?”
谢云流脸色一变,抿着嘴:“……我试过不在意,但我现在……搬不动。”
吕洞宾道:“一次两次就想搬动,自然也不是泰山石了。继续搬,无法承受,就继续搬。直到搬走它,或大石腐烂的那天。”
谢云流泪汹涌地淌出,呆呆地看着吕洞宾,又拜了拜,道:“可实是……徒儿不孝。”
眼见着谢云流再次要陷入痛苦难当的境地,吕洞宾不说话,手上的鲜血淋漓,覆到谢云流的肩膀上,道:“……云流,你、要是真在纯阳待不下去了。”
——“就走吧。”
吕洞宾闭上眼睛,静静道:“为师许你下山,自立门户。”
谢云流跪在地上,宛如脱力一般,整个肩膀松落下去,土地上晕开一滴一滴的水,但吕洞宾下一句又让他抬起头来:“师徒名分,还是保留罢。”
“常回家看看。”
谢云流再次拜下去,头不停地磕着:“徒儿不孝。徒儿不孝。徒儿不孝。”
“我辜负了师父的期望与厚待。”
“这辈子都还不了。对不起。师父。对不起。”
吕洞宾道:“罢了。起来罢。……也不是你的错。”
谢云流不起。
“……今后你的职责,便要你师弟一人承担了……好好跟你师弟说说,那也是如泰山一般的石头,重逾千斤。”
李忘生也顺势跪下,叩拜师父,道:“没关系,师父,此事于师兄或是难事,于忘生而言,却是易事。忘生并不介意。忘生只求大家和睦。”
吕洞宾不置可否,忽道:“你现在还想抹去所有记忆、彻头彻尾变成另一个人吗?”
谢云流没有回答。
吕洞宾道:“张嘴。”
谢云流身体一弹,苦涩地笑一笑:“徒儿亦不知。”
他看向师父鲜血淋漓的掌心,那翻出来的粉色肉皮让人有点畏惧似的,他闭了闭眼:“徒儿从不想伤师父,却又真的屡次伤到师父。生死执迷的一瞬间,徒儿只能信自己。”
“徒儿是这样活下来的,也是这样长出的……”
“我不知要如何改。”
吕洞宾道:“那想遗忘,何异痴人说梦。脑子忘了,身体还记得,心里也记得。”吕洞宾如常地抚过手上的伤痕,平淡地一锤定音,“忘不了的。”
“又何必忘。记忆塑造性情,时间同样塑造性情。起始点的祸事,时间自然慢慢拿走它的影响。现在你无法接受,没关系,时间会慢慢淡化它。到那些晦暗记忆被时间淡化,染上新的光彩,命运由此转变。何必自毁以求安?”
谢云流怔怔地看着渐渐泥泞的土地,半晌再无声息。这一须臾,师父的面目、他的面目尽皆散去,萧萧晦暗里,只有泪水坠落的清光掠过眼睛,是不可磨灭的光彩。他不可置信似的,接住了自己的泪,呆愣地看着。半晌,他跪直了,拭尽泪,声音笃定下来:“徒儿明白。”
吕洞宾深深地松了口气,才皱着眉头去医手上的血痕,李忘生也心中松落,都能闻出烧焦的气味,只是忽然之间,一记拂尘啪地落下。谢云流愕然打了个激灵,惊疑地看着师父,又龇牙咧嘴、委屈地缩了缩身子。
吕洞宾看到谢云流退缩,亦是有些沉默,仍道:“……为师依稀想起,忘生……何时与你有了私情?如何为师不知?何时发生的事?”
谢云流眨眨眼。
“是你欺哄于他?”
拂尘又落下,比之之前的力度更重。李忘生赧然地张嘴,还没说什么话就被谢云流捉住,被当成墙躲着,师父的拂尘起起落落,总是落不下来。大师兄的声音昂扬里有一点点屈辱:“我没有!我不是那种人!师父!我冤枉!我、我也是前夜才知道忘生……他喜欢我!”
吕洞宾喉头哽了哽:“忘生喜欢你?忘生与你之间,从来是我看你有点劲头?忘生一向无意?你还诓为师?忘生你说。”
同时谢云流也话赶话:“天地良心徒儿真的没有欺哄忘生!!不信师父你问啊!”
两双眼睛同时看向李忘生,气氛变得太快,李忘生不知该作何解答,脸上已经要烧熟了。若说谢云流没有欺哄……好像不对。但如果全是欺哄,自己这又是怎么一回事儿呢?
李忘生半晌才说了句:“没有……”
闻言谢云流宛如被赐了免死金牌,立时把李忘生护到身后,道:“师父,你看,我没有。”
吕洞宾悻悻吐出一口气,道:“行……都不中留。”
谢云流转眼间又念叨:“还是忘生先说的喜欢……作为大师兄,被师弟抢先告白,我心里确实歉疚。师兄先说才是啊!师父,你说,是不是!”
拂尘立马一记劈下来,却打歪了,激起的风让东方三尺外的火烛齐齐熄灭,袅袅烟气升起来。谢云流眉心一跳,眼睛一转,只听吕洞宾淡淡道:“此事为师不予置评。”
……谢云流眼睛忽然冲他眨了眨。
李忘生默默转开脸,想到师父昔年的情事,何仙姑与师父都不张口……只能扶额道:“师父,徒儿给你传功可好?一直运功镇压镜子,累不累?”
火烛烧灼的声音轻轻跳动。噼啪噼啪的,像是镜子破裂的声响。
一时间,吕洞宾黑色的瞳仁在烛火里暗下去,他沉吟道:“以为师的功力,还可支撑一段时间,暂时不需你们相助。”
谢李二人齐齐点头称是。
“但此镜的破解之法,需要继续商讨。世上万事万物,相生相克,神造之物,亦是如此。追根溯源,抽丝剥茧,应能找出妥善的应对之法。”
“是!”
“现在,换个地方说话。此地便先封死,勿让人来。”
三人暂离。
古镜原身是一面普普通通的镜子。材料或为天上降下的陨石。极为稀缺。因而以目前剩下的时间去寻找原材料来补镜子上的裂纹,恐难做到。
但若不考虑制造原理,只从镜子推演机理来看——
“师父,把镜子放入试炼秘境中?试试看怎么样?”谢云流道。
吕洞宾斜暼大师兄一眼,道:“说说想法。”
谢云流道:“我被镜子上过身,知道它的推演逻辑,此物以人心力为食,吞没记忆,增长力量。但它推演的景象不过是幻象,与试炼秘境似乎也无不同。如果我们为镜子造幻象,骗它你们已经杀了我,这样它便以为自己得到了力量,就不会碎了……而且镜子现在还十分机械,比较容易骗过去。”
李忘生道:“师兄的意思是……让它误以为自己得到了力量?但秘境并不链接真实人心,并没有真实力量注入其中?”
谢云流肩膀耷拉下来,抿嘴道:“嗯,细琢磨似乎有点问题。”
吕洞宾沉吟半晌:“试试罢。或许能成。我们不让它看到你被杀死,只让镜子一次次看见你快死掉,但每一次你又死不掉。看它会不会继续追逐下去。”
谢云流点头答应。
吕洞宾对李忘生道:“除此之外,也安排人去寻天界陨落之物,做两手准备。”
谢云流道:“那这次布置,由我来。”
李忘生捉住他的手:“要不我去?不是说师兄在秘境里也不好受吗?而我在秘境里,如履平地。”
谢云流道:“那不成,秘境拷打人心,往往碰上自己最怕的事儿。我最怕的事儿,就是你们杀掉我,自然是我去更合适。”
李忘生道:“……那、我,我也一起去。师父,我要一起。”
吕洞宾转身离去:“此事你俩商议即可,为师只用知道结果。”
留下谢云流与李忘生面面相觑。
李忘生呆呆地道:“我是不是惹师父不开心了?”
谢云流哈哈笑着抱住他,说哪有。
已是入夜时分,顶上黑漆一片,只有零星星子闪烁。纯阳上微微的风吹,风里有花开的馥郁香气,也有青草郁葱的腥气,两人虽在屋子里坐着,可雪化了,入夜时翻涌的寒意逼过来,倒显得现在的安稳缥缈了许多。
李忘生心里不怎么安稳,望着谢云流,心里有很多想说的话,但打头的第一句还是:“师兄现在还好吗?”
谢云流一顿,搂住他的腰,在他耳后静静地呼吸:“我很好……算是想明白了很多事。”
李忘生默默地听着,道:“那……忘生有句话想问师兄。”
“嗯。”
“你决定离开的时候,有没有一刹那想过……”李忘生抿抿嘴,含糊又克制地道,“我?”
星子仿佛在闪耀。
谢云流凑过来看他,天黑,烛火也不明亮,可谢云流的眼神竟让李忘生莫名地战栗,可不问吗?师兄那么多天前就说不担任掌门了,现在师父又允了他下山自立门户……那,师兄是早想好要走的么?
那……他呢?大师兄又招惹他作甚呢?
李忘生为这事到临头长出来的私心,感到有一点点羞耻。
谢云流脸蹭着他的脸,忽然笑了,又眉眼显得沮丧,道:“想过的。”
怀抱一下子变紧:“自然是想过不离分。想过带你一起走,但要是我俩都走了,师父会很寂寞吧?我原以为我能继续待在山上,可与师父对峙之时,我才发现,我做不到。”
“对不起。”谢云流的眉眼那么温和。
李忘生叹口气,也不自觉地紧紧贴着师兄。即便在师父面前表现得大义凛然,好像多么能体谅大师兄一般,可依旧不会不难过。
“没关系,我会常回来的。”谢云流亲亲他的眼睛。
“嗯?”李忘生不自觉地有点疑惑,“我不太信呢。”
“你在嘛。你在我就会回来。”谢云流找到他的唇,逐渐灼热地吃掉。
灼热又缠绵的吻让脑子晕乎乎的,好似瞬间漂浮在云端。李忘生心里一热,不知道自己应该说什么,好像到此刻也没什么想说的,心里又酸又软,又暖又湿。他的手一直抓着谢云流的手不放,亲到意识完全迷迷糊糊,依旧没松开。
等到吻终于停止,空气灌入肺腑之时,他才想到他要说什么,急急地说出口:“那你不要让我一直一个人啊,我们是道侣了。你说过你会回来的,那你就一定回来。”
“我要一个保证。”
谢云流笑笑地盯着他,但眼睛顷刻间又湿了。大师兄的吻又扑上来一次,伴着呢喃私语响在耳边,断断续续的:“嗯啊。呆子,你真是开窍了。”
李忘生执拗地捏着谢云流的手,又道:“这个祸事由我带来,那秘境我要跟你一起去试。之前公主在秘境中迷失过,我不想你也迷失。而且忘生也怕有别的凶险,万一尝试不成,我在你旁边,我们有个照应。”
谢云流额头抵着他的额头,低声笑道:“可你也是我师弟,还是我道侣,说到底,我得保护你的。”
李忘生听此言语,心想怎么师兄抢他的活儿,脸却陡然红透了,呐呐地搓搓脸颊,道:“反正我要一起去。大师兄不要胡搅蛮缠。”
“那我也要护着你。你不让我护着吗?”谢云流手缓缓地从他的衣衫里摸上来,触碰到心脏部位停下,语气里有了调笑的意味,“可小呆子的心可不是这样说的。”
那手在心口上划来划去,像条泥鳅似的,滑不溜手,难以捉摸。李忘生有点恼自己目前的境况,总是被师兄引诱,师兄一张嘴他就酥掉了,耳根子可软。他有些不甘心,按住那只在身体各处不断摩挲的手,又一次极为认真地道:“我真的要一起去。你不答应我也去。”
只见大师兄温软的眼神定定盯住自己,继而他笑了,凑过来一个吻,道:“好。一起去。”
最后的话语被唇舌吞掉了。
爱人的吻、怀抱与密语,唯此能消散离愁别绪。
远远的,从旁打量的吕洞宾眉头拧起个川字,数了会儿更漏的响声,正嘘声叹气时,恰逢上官博玉回程,他便拉着博玉一同去太极殿处,总算是打断了两人间的密密私语。
秘境中。
——“我要杀了你!”谢云流大声吼叫!
——李忘生仓促地挥剑应对,很快剑失了手,即将捅穿谢云流的身体!
铜镜背后的纹路一瞬间疯长起来!
——“啊!”李忘生的剑猛地被拂尘打落,千钧一发之际,谢云流被救下来。
铜镜背后的纹路又含羞草一般缩回去。
镜子愣愣地破碎融合,融合破碎,几乎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而这样的轮回,它经历一次,需要五十年之久。
而另一边——
偌大的静室里,午后的光和煦地洒下,映亮师徒三人的面容。
李忘生坐在床榻上,抬起脸对吕洞宾道:“师父,还好你调整了秘境的时间流速,不然还真骗不过去。毕竟是神物,有了灵性。”
吕洞宾捋捋胡子道:“可喜可贺。可喜可贺。”
下一刻,李忘生轻轻抚开床榻上昏迷的人的头发,叹一声:“大师兄还是跟秘境不太对付。还好我强行跟着一起了。”
吕洞宾道:“忘生,你也别太担心了,这小子皮实得很,休养几日便好。”
李忘生还是抓着谢云流的手,心思全没分给旁处。
吕洞宾见此境况摇了摇头,接着探向李忘生的眉心:“罢了,见你这么记挂,神思无主,为师送你们一份礼物。”
李忘生疑惑:“嗯?”
吕洞宾在李忘生的眉心阴鱼处抽出一片发光的碎片,摊在掌心里,让李忘生看:“你师兄搁了块记忆碎片放你身上,你是不是不知道?”
李忘生愕然:“什么?”
吕洞宾合上手掌,道:“也罢。你不知道也正常,这种不与人体融合的记忆碎片,基本只有陪伴作用。偶尔你危险了,那他便会得到警报。如此而已。”
李忘生默默看着谢云流,还迷糊着。
吕洞宾道:“但云流据你所说,因同铜镜交易,导致部分失忆。那这片记忆,八成便是他故意留下,回复记忆之用。”
“索性之后你们还要为师主持大婚,为师便趁他昏迷,把这份记忆给他塞回去。如何?”
李忘生还没明白大师兄干了什么,但一听回复记忆,他又反应过来,定定道:“好。”
又认真道:“多谢师父。”
之后吕洞宾不知做了何事,此刻记忆居然摊开在李忘生眼前了。看到此景,李忘生才知谢云流记忆里对他的印象这么古怪:下雨天踩着水坑给纯阳野鹤举芭蕉叶,明月夜坐大石上给野豹吹笛,还有一杯倒后他昏昏欲睡的红唇,在太极殿里上早课香烟缭绕里的芊芊腰身。李忘生几乎觉得匪夷所思,实不敢再看。
尤其是师父还在身边,李忘生手脚都僵直了来。
他正“啊哈”地吸引师父的注意力,嚷嚷着别看了,直接塞回去吧等等。但就在师父也默不作声神色窘迫,将要施咒的刹那,一个声音响起来。李忘生转身看去。
那是最初进师门时,他举着小手对年幼的大师兄道:“师兄,我想护住你的小小心火。”
那是生命最初之时,一个生命对另一个生命的关照。
吕洞宾揶揄地笑起来:“哦。”
李忘生的脸呢,则满是热意,红得像四月的蜜桃,又水嫩,又多汁。
(完)
后续:
李忘生找公主把记忆碎片换了回来。
他觉得如果爱人也只是用记忆碎片陪伴自己,那么自己直接把有点私密的记忆碎片换给他人,确实有点太……不分亲疏了。
公主听闻之后也愣了:“是哦。”
此之谓学会私情。
也算是可喜可贺,可喜可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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舟山的鹦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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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5-1-25 03:05: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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感谢太太搬运,大吃一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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