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背景] 【完结】经年流景(原名:掸雪扫袖不老梦)已更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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段小小 | 2024-11-4 10:03:38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六十四章 取舍

李忘生对于李嗣业的了解仅仅停留在上元晚宴那短短一面,反倒是谢云流因着李重茂的缘故,知道的比他要更多些。
“李嗣业与郭子仪多年一同征战,关系甚笃,他二人战功累累,一切变化皆发生在乾元二年。”谢云流捏着那枚铸金名牌沉声道,眸光越过李忘生望向似是波澜不惊的海面,“乾元二年正月,唐军围攻相州,战事胶着,长安久未传来胜报,未曾想等到了正月二十八,却等来了李嗣业的死讯。可就是从那之后,军心因悲愤而大振,在郭子仪的带领下,一举击退敌军,逼得安庆绪不得不向史思明求援。”
李忘生抿唇默声,随后轻叹道:“李将军曾问过忘生,「如何才是尽快结束战事的方式?」,其实那时忘生便知道,他不是在向忘生求解,他只是想试探忘生是否会认同他的做法。”
“他一介朝臣又是军中领将,为何要试探你这个事情?”谢云流面露不悦,他素来不喜李忘生卷入这些纠葛中,只是如今拦不住,他也说不得。
“恐怕……是杨侍郎的意思罢。”李忘生摇了摇头,似是不愿再聊这个话题,“师兄可能不知,乾元二年还发生了一件事情。郭将军带兵与史思明的援军相接,结果唐军大败,退守于河阳,又过了数月,郭将军被召回述职,随后便被剥夺了军权。而在那场败仗里……”顿了顿,李忘生接过那铸金名牌又道,“杨侍郎的幼子杨熙影便是死于其中。”
“杨熙影?”谢云流皱着眉头问道,“我之前便想问你了,那个杨撷光莫不就是——”
“杨撷光应当就是杨侍郎的长子。他能够拿到师妹的玉佩并且对师兄的事情如此了解,想来想去也只有他是杨侍郎的人才能解释了。”
“那么这个杨侍郎到底想做什么?李嗣业死后战况确实有了变化,可即便他确实有所图,总不可能用自己儿子的命去交换吧?”
谢云流这个问题李忘生并没有马上回答,他沉默着负手身后,垂首沉思了好久才缓缓抬头看向谢云流,他的眸中情绪难辨,一时之间竟让谢云流感觉陌生。
“师兄,这世上真的有人会以一切为棋,去赌他想要的一切的。”随后,李忘生长长吐出一口气,闭眼说道,“而杨侍郎就是这样的人。”

一开始引起李忘生警觉的事情就是李嗣业的战死。
待到将上元晚宴前后所遇串联起来思考之后,李忘生才不得不承认,杨轻绾就是一个可以用所有一切去换取既定利益的人。
圣上苦于久无胜仗,军队苦于久未立功,百姓苦于久战不休,而这一切皆以李嗣业一个人的死亡发生了变化。而后,李嗣业所带领的陌刀兵一众也在他身故后不知去向,甚至如今军中用陌刀的士兵都鲜少见到,冲锋军也一应换成了苍云军。
李忘生不知道杨轻绾同李嗣业,或者说是同当今圣上交换了什么利益,但结果便是唐军一改颓势,势如破竹,长驱直入。
本来李忘生觉得杨轻绾利用了李嗣业换来苦战的一线生机,若是不得已的权宜之策还能勉强解释,可是后面随即到来的败仗却让他大吃一惊。
“梦阳曾来信于忘生,提及自己将随苍云军出征,就是乾元二年三月的那场败仗。”李忘生艰难开口,语气苦涩,“随后师妹便彻底断了联系,忘生多年间派出无数门下弟子去探听消息都无所获。而随着那场败仗的结束,郭将军被移至闲职,宦官当道,神策军势力一时无二,纯阳也受到了不少波及。”
闻言谢云流随即蹙眉,伸手去揽李忘生的腰,拉着人往自己的方向靠近了几分,“他们又寻了什么理由?静虚一脉?我?”
李忘生摇了摇头,苦笑道:“都不是。是向忘生求药来了。”

自吕岩卸任仙游后,纯阳宫中藏有长生不老仙丹的说法便愈演愈烈,彼时唐肃宗宠信宦官鱼朝恩,鱼朝恩手握神策军权,战事渐稳,而唐肃宗的身体日渐西山,鱼朝恩揣摩圣意已达出神入化境界,自然而然就打起了纯阳的主意。
听到这里谢云流已是面露不耐,“真以为千秋万古了,就能坐拥百代盛世么?”
“……毕竟谁都不想做那最后一任,又都想做那最后一个。”
李忘生的话让谢云流眉峰一挑,难得露出玩味笑容说道:“你从前可不会这么说。”
拧着眉瞥了一眼谢云流,李忘生摇着头叹气道:“忘生只是不愿逞一时口舌之快,惹来不必要的纷争。世情如何,师兄当比忘生还要通透。”
“即便看得明白,也不代表就要尽数认同。”谢云流将话题重新拉了回来,追问道,“所以在你看来,杨轻绾用他幼子去交换什么?”
李忘生眸光一黯,轻声答道:“师父曾说,杨侍郎想从圣上手里保下一个人。师父还说,他用一人换另一人的办法,并不高明。”
顿时谢云流心中宛如骤雨过境,抿直了唇冷下脸来,缓缓开口说道:“杨轻绾舍弃了杨熙影,就是想要保下杨撷光吧?毕竟为上者最是多疑,他位高权重,有一个幼子领军,再来一个长子步入仕途,换了谁都容不下他罢?”
慢慢松开手,谢云流退后一步,认真看向李忘生双眸,负手于背沉声问道:“这么多年来杨轻绾在朝为纯阳绸缪,难道是觉得你应是他的知音,能够认同他的做法?认同师父舍了我换了你,舍了静虚保全纯阳?”
李忘生不答,谢云流又追问道:“所以这便是你一直不愿同我提到他的原因?”
如何每次谈论此事都能触及逆鳞?
就是因为此他才不愿同他师兄言及这些过往是非。
深吸一口气,重新睁眼时李忘生已经恢复了如常面色,淡淡摇头开口答道:“师父当年想要舍的,不是师兄。”
顿了顿,又道:“师兄才是那个师父想要换的人。”

*

“你输了。”
落定的那一子置于棋盘中清脆作响,方暮雨悠然自得地揉了揉手腕,站起身子伸了伸懒腰,回首弯起眉眼笑出了声。杨撷光捏着手中那枚白子似是在沉思着什么,片刻后才轻叹着放回了棋盒,跟着起身笼手应道:“朝菓受教了。”
“指教称不上。”方暮雨摇着扇子轻笑道,“下到半途时你好像被什么事情困扰住了,落子甚是犹豫,我只不过是寻了空子险胜罢了。”
杨撷光闻言默不作声,低垂眼眸,双手在袖中不禁握紧,许久才又开口喃喃道:“确实是……有些旧事忆起。”沉吟了一会儿,杨撷光这才抬起头来直视方暮雨。
方暮雨站在他身前两步距离,阳光洒了他半身,一半笼在光明里另一半躲在阴影中,唯有他脸上笑容仿佛沾染了光芒,莹莹生辉。杨撷光的唇越抿越紧,交握的双手也愈加用力,有些事情他并不确定,有些事情他很想确定。
“你……”犹豫着,杨撷光开口问道,“你旧时养父母是谁?”
方暮雨许是没想到杨撷光会问他这个,露出惊讶表情后笑道:“这与杨少侠所求有何关系?莫不是在怀疑我方家人身份?”
杨撷光没有回答,他冷着一张脸思忖片刻,刚想换个话题掩盖过去,却听到方暮雨轻描淡写的一句回答:“我旧时养父母姓沈,平平无奇的茶叶商人,两年前方家长老前往中原寻得我,以随身信物佐证认祖归宗。”
杨撷光抬眸看去,只见方暮雨眸中似有复杂情绪一闪即逝,随后他伸出右手,那赤色琉璃手串便滑了出来,随手轻拨珠子,方暮雨的脸上浮起一丝古怪笑容。
“这便是我作为方家人的证明。”

不得不说,方暮雨在讲故事方面可谓是个中高手,一段听上去真假难辨的悲惨身世顺带着几滴似真似假的眼泪,圆一个骨肉分离多年后抱头痛哭的故事还是很容易的。
可惜杨撷光越是听他认真讲述,越是确认自己心中所想。到了最后,竟放松了身子半靠在桌边,手搭在棋盘上抛着棋子玩。黑玉般棋子在空中抛出圆滑的弧度,而后在杨撷光一个收手动作下,落在棋盘上,滚到了方暮雨手边。
“二公子流落在外这么多年,属实辛苦。”
不咸不淡的一点回应,杨撷光拍了拍手心薄汗,起身抱琴一副想要告辞的模样。方暮雨面上笑容不改,仍是那副歪坐着的姿势,只扬了扬手中茶杯说道:“杨少侠若是真有急事相求,我也可以想个法子给门主带句话。”
脚步停顿了一瞬,杨撷光回身看向方暮雨,他眼中似有惊涛骇浪在翻涌,却又尽数被他压抑在唇边一抹淡笑里,他摇了摇头答道:“不必。”

离了蓬莱,杨撷光倒是不急着回鲲鹏岛,慢悠悠地往信使驿站行去,心里念着数日前送出的信鸽,此时应当要带回消息了罢。
求助于隐元会纯属无奈之举,不过如今仔细回想起来,又觉得恐怕他之所求也只有隐元会能够给予解答了。当初他只知道那枚玉佩是由清虚真人于睿赠予杨轻绾的,如今另一枚与之成双的玉佩出现在自称谢云流的道子手上,看来当初隐有传言称于睿多年来恋慕的“师兄”便是这位「纯阳大师兄」罢。
只是从这几日与谢云流相交来看,他似乎对身边那位“师弟”更为关心。
关于这点始终是杨撷光想不明白的地方。谢云流生平他多少有所了解,要说如今这世上还有什么人是谢云流最在意的,恐怕一只手都数得过来。
但,都不是那位“师弟”。
那位“师弟”莫非师承清虚真人?亦或是还有更深一层的关系?是谢云流和于睿之间藏在柜面之下的隐晦恋情的结果?杨撷光边走边想,愈加觉得这静虚真人当真是纯阳门内多年来难得一见的惊世之人。
是以当他展开隐元会的信笺时,他断然想不到得到的会是这样的回复。

——「纯阳掌教玉虚子病故,尸骨沉潭之日静虚子夜上华山。数日后,静虚子与一位道子相携下山,自扬州往蓬莱而去。世人少知,该道子神似玉虚子少时模样。」

将信笺尽数丢进炉火中,杨撷光死死攥着琴弦默不作声,隐元会所道之事再结合上昔日从杨轻绾那边了解的事情,他这才渐渐拼凑出谢云流身边那位白衣道子的真实身份。
纯阳静虚子真不愧是世人谓之以「魔」,当真是……轻看了。
最后一道火光也散尽后,杨撷光起身拨了拨炉子里的灰烬,这才发现因着自己坐得太近,袖子上也落了几点灰烬斑驳。他出神地望着这星点黑灰,一个名字翻上心头,却绞得心脏生疼。杨撷光揪住袖尾,手指越收越紧,青得发紫。
“……阿影……”
一生只耽于一种情思系于一人,如何又算不得尽得所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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段小小 | 2024-11-4 10:03:55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六十五章 点香

得了李嗣业陌刀兵的线索,海龙会的事情也算是有了一条明线。
只是谢云流始终信不过姬别情,因而寻得铸金名牌的事情李忘生并未向姬别情坦言,但是也提醒他如今的海龙会背地里跟蓬莱中人似是有所联系,于是姬别情告知了李忘生一个或许有关的地方——点香阁。

东海诸岛中,若论商贾贸易之便,那必定是蔷薇列岛,若论江湖轶事之多,那首选则是侠客岛。可偏偏有一处岛屿虽然两头都不沾,却又是一众江湖中人心驰神往之地,那便是洞天福地岛。
自泥兰洞天神树被毁后,失去了不老仙果传说的洞天福地岛本该就此泯灭于东海诸岛中,但经过方子游和康宴离多年运筹,洞天福地岛如今已然成为观潮殿隐于外界秘密活动的主要根据地。而情报贩子最好的交易场所,自然就是鱼龙混杂人员复杂之地。
点香阁就是其中之一。
姬别情所言甚少,只说点香阁背后主事的应是康家分家的人,只是到底是康枳还是康榆他也没有明说。之所以觉得这个地方有异,也是因为自从三个月前频频有海寇来犯消息传回长安时,便常常见到有疑似海龙会打扮的人进出这里。
是以入了夜,谢云流与李忘生便易服改装,混进鱼贯而入的客人之中。

所谓点香,往风雅里说便指的是这个阁子本身。点香阁是座三层见高的华美楼阁,居中对称,左右各有一个角楼,一进门最中间是一个偌大台子,台上放着一个九枝连盏灯,每个灯盏里都燃着一味香线。客人从这九味香中选择一味自己中意的香,交由一旁随侍的侍女,再由这些侍女为其引路入阁。
东海开海多年,这些侍女也算是见过世面的人,单从一个人的衣着谈吐中便能分辨出此人的身份地位,自然也有着一套高低贵贱的划分标准,什么样的人往哪个房间领也有着一套“规矩”。
只有进了里屋,才能体会到这「点香阁」里何谓真正的「香」了。

虽说二人不着道袍未携兵刃,但多年修道的习惯还是难改,取香时谢云流几乎是不带犹豫地就要伸手去拿檀香线。跟在他身后半步距离的李忘生不动声色地蹙了蹙眉,抬手抢在他之前取下了降真香线递给一旁的侍女。
那侍女眨了眨眼看着两人,随即露齿一笑柔声问道:“公子们可是想好了?点香阁的规矩,一旦选好了香线便不能改了。”
谢云流右手转而背在身后,左手捏着扳指颔首应道:“听他的。”
那侍女香袖半掩面,吃吃笑道:“二位可真是莫逆之交,想来应是来「品香」的吧?我们阁中姑娘里还真有淸倌儿,随我来吧。”
二人跟着那侍女向着右角楼的方向走了过去,绕过了五间香阁后,才停下了脚步。那侍女回身一弯腰,扬眉说道:“这便请公子们「品香」吧。”
有侍女从里面拉开了门,又有侍女捧着博山炉出来,接过领路的侍女递去的香线点上,随后领着二人进了屋,这才落座奉茶。其中一位侍女还好心地询问了二人的用茶习惯,都吩咐清楚后,便一一退了出去,掩上了门。
直到亲眼见了那门彻底合上后,李忘生才稍微放松了一下始终绷紧的身体,摇着头问道:“师兄为何一定要忘生随行?”

*

早在二人登门前,李忘生便已将点香阁的事情仔细打听过了。
点香阁虽说自诩风雅,但仍是以风月生意闻名在外,姬别情之前并未透露一二,反倒是谢云流得知后一副了然于胸的模样。临行前,李忘生做了最后一次尝试,但他师兄根本不听,坚持要他随行,这下好了,在山中清修了数十年,今日才算是第一次踏入了这红尘欲海。
看着他师弟浑身不自在的模样,谢云流倒是好整以暇把玩着手上玉扳指,视线在屋内摆布上转来转去,说道:“我从前劝你陪我下山,你如何都不肯,不然也不至于紧张成这样,被那侍女占了便宜。”
如何就被占便宜了?李忘生想不明白。
李忘生循着谢云流的视线也打量了一番,这才应声说道:“师兄从前下山也不是到此类地方。”话音方落,目光转了回来直直跟谢云流对上,后者正支着头似笑非笑地在看他,看得他浑身发怵,李忘生迅速移开眼神,轻咳出声:“师兄不问忘生为何选了降真香?”
“方子游身上有这个味道。”谢云流懒懒答着,“但你没见过他,所以只可能是别的你在意的人。”
“是的。”李忘生乖巧点头,“日前师兄与忘生遇到的那伙儿使陌刀的海龙会众里,为首的那名女子身上隐约就有这香的味道。”
“方子游身上有这个味道我倒是并不意外。”谢云流还未继续往下说时,便瞧见李忘生猛地抬头看了他一眼,于是他皱眉又道,“怎么?方乾自己都有些情债算不清楚,小辈如此又有什么奇怪的?”
“……方小门主接了蓬莱和方家在东海的一应事务,忘生虽说与其相交不深,但多少也是听过他人对其的评价。”
“那先不说方子游,我们就说海龙会那个女的。”谢云流取来茶呷了一口,皱着眉又重新放下,显然这茶泡得很不得他心意,“这香多是御赐贡品,即便是长安的达官显贵也不一定用得起,更不用说流落到这遥遥东海的一介海寇手中。师父当年也仅仅获赐了几支,基本都用在贵人斋戒期间。”
“可这香如今在这点香阁里被当作寻常物件在用着,既然她身上落了味,证明她经常出入这里,又或者是,她身边有经常出入这里的人。”李忘生话音一顿,抬眸望向谢云流问道,“此前忘生在救人时曾听到他们提及,海龙会的当家似乎还有一个军师……除了方小门主,师兄可还在别人身上闻到过这个味道?”
谢云流闻言又仔细思忖了片刻,方才肯定地答道:“康家那两个小辈身上都没有。若这点香阁背后主持人是康家的,那就只能是那位「康家三少爷」了。”
含糊地点了点头,李忘生抬眉又瞥了一眼前厅,似乎门外并无动静,他刚要起身过去看看情况时,手迅速被谢云流按住了。

低头时正撞进他师兄深不见底的眼眸里。
他师兄的瞳仁比寻常人还要深些,望之谓深海,有股诱人不断深入探寻的魔力。不说话时那片海风平浪静,只是偶有微风吹拂而起的波纹,丝丝缕缕勒紧了他的心脏,仿佛只要再缠绕得紧一些,就会让他窒息。
“师兄?”喉头艰难地滚动了一下,他开口问道。
他师兄半仰着头,眸子一瞬不转地望着他,而后伸手搂过他的脖颈,稍一用力,他便到了跟前,“师弟,你听过这么一句话么?”
近到鼻息可闻,骤然升高的体温都仿佛带着旖旎味道,此刻他好像才注意到这屋子里面过于甜腻的香味,绕过他师兄轻抚发间的手指,渗进他的骨肉。
他怔怔开口问道:“什么?”
“误逐世间乐,颇穷理乱情。”
为何在此时突然想到这个?他不禁反问道:“师兄是想跟忘生赌什么?”
“不是这句。”他师兄越靠越近,一偏头,便是呼吸相抵,“是上一句。”
——「仙人抚我顶,结发受长生。」
了悟过来的他惊慌失措刚想说话,便被那人将话堵在了唇边。
他们有过无数次如此接近的时刻,可每一次都会让他心悸万分。那人总有办法轻易让他丢盔卸甲,好似那手指生来就是用以拨弦转调的,所有生出的薄茧都是他每一次妄图挣扎留下的刻印。
浅尝辄止的吻在推拉中愈是加深,末了那人还意犹未尽得琢磨了片刻,一句低语方按在他的唇上悄声道:“你当真是从没进过这种地方呀……”

忽然门外有了动静。
叩门声只响了两声,谢云流仍保持着现在这个姿势应声道:“进来。”随后,一个穿着茜色纱衣的女子抱着一架古琴款款走了进来。
柔弱无骨的身子纤细却得当,见了这副光景也面不改色,只端着盈盈笑意将琴搁下,在二人面前坐下。美目倩兮自二人身上转过,随后以手托腮浅笑着说道:“阿霁听闻有人取了降真香,还在想着定是个不凡之人,果不其然如阿霁所想。”
李忘生登时回过神来,可谢云流压在他脖子上的手仍在暗暗使力,让他根本直不起身子,他只能继续保持着这个别扭的姿势僵在那里。反倒是谢云流嘴角带笑回道:“我与师弟只是误打误撞取了那支香,倒是你们这边的待客之道有些不讲规矩了吧?即便是舍不得那香,也不必换成‘旁的东西’罢。”
如此说来,李忘生才算是明白了因由。

想来应是他们取香时的动作让这边的人生了疑,进门点香时那侍女刻意背过身去不让他们瞧见,估计是换了别的什么东西,只是如今他和谢云流已不是寻常体质,而这东西若是起不了效果反而更让人怀疑。
但真要发生些什么,也完全不必用这种方式。
谢云流感觉到自己笼在掌心的手微微挣扎了一下,便知道李忘生已经回过味来,如今多半又是对他先斩后奏的态度表示不满罢了。但他素来这样行事,况且方才那般动作也不全是为了引出这女人。
只是难得见到他师弟这副模样,又想起之前数十年光景这人都是端着那般太上忘情姿态,一心只想做那淡泊云中客,却被他硬生生拉了回来。
他绝对称不上是九霄之上抚人顶的仙人,但这结发长生的终末他却受得起。
纵然良辰美景软香温玉,但独独能入得了他眼的只有那一捧雪罢了。

那女子闻言倒是露出了几分抱歉的神情,只是谢云流看在眼里也明白这其中恐怕连一分诚意都没有。
只听那女子温言软语笑道:“阿霁看人一向很准,公子们取香时阿霁早就远远瞧见了,彼时阿霁就知道公子们此行定不是来寻欢的。”凤眼一挑,视线又转向了李忘生,“这位公子心中似是桎梏极深。”
李忘生这才感觉到谢云流松了手劲,他方站直了身子就听到他师兄的接话声:“他这是从小就有的老毛病,改不了了。”
“没想到二位公子竟是总角之交。”那女子低头拨弦,水红色蔻丹衬得她的指节玉成,“当真情深。”转音勾弦,泠泠几声后,她重新抬头看来,巧笑着问道:“还未问过二位公子名姓?”
“祁静。”谢云流抢先开口,随后指了指李忘生,“祁玉。”
李忘生几乎是下意识屏息,动作僵硬得坐正身子,垂下眼眸。
那女子闻言面色略讶异了一瞬,又迅速恢复过来,看向谢云流低眉笑道:“奴家点香阁都知,沈霁。”
一生只耽于一种情思系于一人,如何又算不得尽得所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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段小小 | 2024-11-4 10:04:11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六十六章 停云

直到送走二人,沈霁仍在想着方才那些循循善诱的百般询问,慢悠悠摇着香扇。随身侍女捧着茶碗上前,沈霁瞥了一眼身旁的博山炉,随口吩咐道:“你去回禀三少爷,就说他日前让我留意的事情有了消息,请他速来。”
侍女迅速得令矮身离开了。沈霁倚在窗沿看着那两道渐行渐远的背影,手中捏着那燃了半截的香线陷入沉思。
虽然早就知道那位静虚真人疑心重,但沈霁断然想不到今晚全部的交谈中,他竟然可以一句实话都没有,更别说这化名粗糙得昭然若揭。另外还有一点沈霁想不通,为何凌雪阁的人没有同来?
莫不是这两位真人与那位圣上之间的交易并非牢不可破?
又或者,他们根本就不知道那位圣上真正谋划的是什么。

*

“方才那女的说的可都有用?”
感觉到注视着他们的视线消失后,谢云流这才开口问道。李忘生跟在他身后认真思考着,随后应声道:“沈姑娘应是来自长安。”
谢云流闻言一挑眉,暗示李忘生继续说下去,于是他又斟酌了一番,复又开口:“她抚琴的指法甚是简明大气,不若扬州教坊的华丽复杂,染的丹寇也是长安那边贵人们中意的颜色。”
“丹寇?”谢云流几乎是瞬间捕捉到了这个词,“你还会留意这个?”
闻言李忘生的脸色马上浮起一层薄红,一路延续到耳后,惹得他不禁羞惭垂眸:“博玉有些私事向忘生求解时知道的。”
眸光一敛,谢云流抿了抿唇,压下了好奇心,又循着之前的问题说道:“之前那个自称香雪的刺客也来自长安,看来这个点香阁以及它背后之人都不简单。姬别情将我们引到这里是想做什么?”
李忘生沉吟着,习惯性地捏了捏手心,方答道:“恐怕姬台首希望借由我们证实,点香阁背后的康家与海龙会众人有关,进而引出康家与长安权贵有所关联,亦或是……”
“亦或是李嗣业的陌刀兵残部与长安权贵相勾结。”谢云流回首远眺已然化作光团的点香阁方向,沉声道。

二人的推测并非全无道理。
刚刚谢云流佯装是来东海经商的商贾人家,顺道为了家中抱恙长辈求药而来。他自言自家的商船经过蔷薇列岛时遭到海寇袭击,好在船上顺道载了纯阳门人一路,于是便被这纯阳门人所救,千辛万苦才到了洞天福地岛。可惜的是商船及货物都不及抢救,只有人勉强活了下来。
沈霁听了竟不觉有他,软言宽慰了一番,提了近几个月来海上不甚太平,经常有海寇劫船抢人的事情发生。而当谢云流追问时,她倒是态度自然地说了不少事情,其中最让人在意的便是方乾闭关后,这段时间是元夫人和康榆在处理海寇来犯的问题。
“据我所知,元夫人是当初力排众议支持方乾开海的人。至于这个康榆……”谢云流掂了掂手中扇子,“康家小辈的事情我并不了解。”
“……方才沈都知提及康榆时,多次下意识地瞥向那炉里的降真香,虽说她皆以勾指挽发掩盖,但拨弦的手还是迟疑了。”
李忘生过于肯定的语气让谢云流不禁生了几分逗弄他的心思:“这般细腻的女儿心思为何你如此了解?博玉总不会同你讲这些事情吧?”
早就猜到他师兄会抓着这些话头不放,因而他才不愿陪谢云流同来的。
李忘生伸出右手,学着方才沈霁挽发的姿势,手指堪堪勾起几缕鬓边垂发,绕了两匝后便要挽回耳后。一个再简单不过的小动作,被他如此刻意地缓缓复现,竟有几分欲拒还休的意味,可他开口时的语调又如寻常说话般平淡。
“因为师妹素来也是这样挽发的。每当她这般挽发时,目光会自然下垂,瞧见另一个方向,而方才沈都知分明看的是——”
“李忘生。”
谢云流双眼一闭,冷冷开口打断了李忘生的叙述。

有过一段时间,他以为自己很了解李忘生。
又有过一段时间,他认为自己根本不了解李忘生。
他的李忘生,到底是那遥遥远山顶上淡泊超然的纯阳掌教,还是那抱着剑始终跟在他身后轻跑的小师弟呢?
梦里梦外,忽远忽近,李忘生的身影如烟如尘,他总是抓不住。
日升日落,浮浮沉沉,那把唯一被他带离纯阳的双子剑成了他全部的镜花水月。
他的李忘生,便成了皑皑白雪中拢翅啄羽的鹤。
什么人都不是,只是他的「李忘生」。
或许从始到终,他的李忘生就从未变过,又或许一直在变。
跟随着内心的冲动,谢云流伸手摸上李忘生的唇,拇指轻按而过,便压出了一道红痕。
一如那人眉间的半点朱砂。
“你……”
半句话哽在喉间,他忽然不想说了。

收回手,谢云流微微侧身,回望着他们离去的方向,点香阁的拱顶已然瞧不见了,但那烛火通亮的光芒已然映得发红,他深吸了一口气,再开口时已是换了话题:“康家从方子游手中接去了不少港口通商贸易之权,想来这降真香会在东海出现同他们脱不了干系。”
“……”
破天荒的,李忘生没有第一时间回答他的话,谢云流侧目望去,竟见到他师弟整个人似是被钉在了原地般,僵着身子张着嘴,只呆愣得看着他。谢云流不禁觉得好笑,刚想伸手摇醒他时,李忘生这才猛地回过神来连退了好几步,捂着嘴涨红了脸。
“又怎么了?”
摇扇的手顿了顿,谢云流倒是真的有些好奇起来,为何反应如此大?更亲昵的事情又不是没做过,怎么如今倒像是被轻薄一样。
李忘生脸色古怪地拧眉不语,片刻后才终于缓了口气,低声回着话:“……私自贩卖御赐贡品是重罪,这绝不是一方氏族敢做且能做到的事情。如今这件事情牵扯渐广,忘生担心……”
“你担心小皇帝动机不纯。”
扇柄在手心敲出轻响,谢云流敛去笑容看向李忘生,又走近了一步,这才重新开口说道:“你最初跟我说,小皇帝让你来东海是来求药的。现在我知道并非这么单纯,他私下还让你来查海龙会的事情,那么如今你觉得他还是这个目的么?”
“……海龙会这条线查下去一定会翻出昔年李将军陌刀兵去向之事,忘生不知道关于这件旧事圣上到底知道多少,或者说,他需要知道什么。”
“你若真想知道,抓住那走狗让他跟你细说就是了。”
心里明白他师兄这句话说出来,至少带着一半认真的,但李忘生还是决定直接无视这个提议:“即便是李将军旧部尚存,圣上想要尽数铲绝的话也不会让忘生来查这件事情了。说到求药……”
听到李忘生话音一顿,谢云流了然于胸,自然接过话去:“明天便是方子游说的能够出海之日,有些事情当面问过方乾也是一种选择。”
“也好。”李忘生颔首应道,突然像是想到什么事情似的皱起眉头说道,“师兄下次若是还要化名行事,不能再像今日这般随意了。”
“怎么?都要化名了还要认认真真想个名姓家世么?再说了,你见那女的第一反应是惊讶,证明她其实知晓我们的身份,也知晓我们在诓骗她。”
闻言李忘生的脸色才算是稍稍缓和了些,但仍是坚持道:“那也不能就这么借了祁师弟的……”
谢云流冷下脸来脱口而出:“你对祁进倒是一直这般维护。怎么?他是你师弟,但我是你师兄。”
这又是在争什么?李忘生淡笑摇头回道:“忘生的意思是,倒也不必让祁师弟顶着个「长辈抱恙又经商遇难后流落到东海寻欢」的头衔。”
“我已经手下留情了。”谢云流摆摆手,不想再听李忘生点评方才他信口胡诌的那些话,“再说了,我们也没有寻欢,他吃不了亏。”
看着谢云流仍是一副忿忿不平的模样,李忘生选择乖巧闭嘴,并决定绝不会将这件事情透露给纯阳的任何一人。

二人又往回行了一段路,谢云流的脚步渐渐放缓,李忘生虽说有些疑惑,但也随着他慢了下来,最后,竟是就这么停住了。
觉察到他师兄看来的目光,他便也循着这视线回望,这就又落进那无尽的深海中。
“师兄有话要说?”他屏息小心翼翼地问道。
“我在想方才你在想什么?”他师兄皱着眉答道。
热度迅速攀上脸颊,他断然是说不出口的,只得硬着头皮选择岔开话题:“只是一时愣神,不是什么重要的事情。”
“……”

那只手复又按了上来,压在他的唇上,却又好像压在了他的心口,让他呼吸一滞,大气都不敢喘。
“我猜你是想……”
感觉到唇瓣上的指腹微微用力,掰着他的脸愈靠愈近,那片海腾起无数罗网盘织,将他捆进了深处,连带着呼吸、温度都一并吞没。那未尽的话语全都消散在唇齿间,却清晰地盘旋在心头,敲击着他的心脏。
潮起,浪涌,击石断浪。

*

直到夜色深重,沈霁才等来了约见的人。
待到康榆落了座,跟在一旁的香雪便立即递来了笼手的暖炉,又俯身拨了拨博山炉中的香线灰烬,这才矮身掩门离去。沈霁在一旁默不作声地看着,直到香雪身影消失后才轻笑着抚了抚鬓间簪花,打趣道:“你不是将她指去盯着康枳了么?”
“从明日起。”康榆抿了一口茶,唇边依旧挂着那似有若无的笑容,“我听说点香阁今日来了两位贵客。”
“是不是客不好说,但确是两位贵人。”沈霁惬意地拨动琴弦,葱白的手指勾出万千风情,“你们久居东海不认得倒也自然,但巧就巧在,我正好见过这两位贵人年少模样的画像,确是如二公子所言,那纯阳的李掌教没死。”
勾弦的手转瞬间上挑,绷紧的琴弦发出了一阵颤音,那只玉成的纤指轻压在唇上,连带着说话的语调都带着几分媚意。
“不仅如此,如今他正与昔时叛逃离宗、如今自立门派的刀宗宗主谢云流同在东海。”
康榆执杯的手不过一顿,随即又稳稳当当地搁到了桌上,他笼手笑道:“康家有泥兰洞天灵果,纯阳也有不老仙药么?”
“所有人都这么觉得,不是么?”沈霁眨了眨眼,无辜笑道,“不过阿霁更愿意相信,潜心修道之人终会有得道飞升的那天。”
康榆脸色一冷:“那么他们果然就是圣上借来的刀。”
“三少爷怀疑他们在奉命调查海龙会的事情?”
“李音芜同他提过,有一位纯阳道子跟一位刀客给她添了不少麻烦。看来是她根本不识刀宗武学,亦没见过那谢宗主的风姿。”
闻言沈霁不禁瞪大了眼睛,眨了眨,这才略显讶异地说道:“他们怎么还没离岛出海?不是早就同他们说过了,一旦你接过港口管理大权便择日离开么?”
“谁知道她在等什么?”康榆难得露出了不耐神情,手指也焦躁地敲击着杯口,“又或者说,是他在拖延她离去的时间?”
这话一出,沈霁的脸色顿时一变,她不动声色地扶着垂下的发髻,转手拨弦,声音隐于乐声中朦朦胧胧:“……二公子绝不会背叛与你的合作。”
双眸微眯,康榆忽然起了兴致般笑道:“如此,正好有件事,我想托你帮忙。”
一生只耽于一种情思系于一人,如何又算不得尽得所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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段小小 | 2024-11-4 10:04:31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六十七章 归墟

又一场雨过后,昨日仍在枝头摇曳的海棠也尽数败落了。谢云流和李忘生被引至议事厅前时,恰逢方暮雨在庭中赏花,后者缀了明珠的金丝软履踏在一地残红上,阳光被廊间窗棂分割成条条块块映在他身上,将他整个人照得泾渭分明。
是谢云流最先停住了脚步。
还没等那引路的蓬莱弟子出言,李忘生便淡笑着摇了摇头,低声询问了之后该往的方向,便跟在谢云流身后向方暮雨走去。

“你是蓬莱门下?”
谢云流的语调带着些许质疑意味,这不由得引起了李忘生的注意。眼前这位穿着蓬莱统一制式长袍的少年闻言回身,见到他们二位的瞬间长眉一挑,竟盈盈笑道:“方暮雨,方家二公子。”
谢云流一抿唇,递了个眼神给李忘生,李忘生顿时会意,接过话去:“贫道日前送信蓬莱求援,听闻是二公子派人出手相助,万分感谢。”
“小事。”方暮雨扬着无害的笑容慢悠悠地摇着扇子,眸光从二人身上迅速掠过,笑意愈浓,“只是为何这位道长会对我是否出自蓬莱有疑问。”
“蓬莱武学我很了解,你周身气场跟他们都不一样。”谢云流抱胸答道,随后语调一冷,“方乾用剑,方宇轩用笔,但无论是伞还是拳,你应该都不会。”
“我确实不会。”方暮雨嘴角一勾,扇骨打在手心发出闷响,“我用刀。”
仅一字便让李忘生心中一跳,他不动声色垂下眼眸,再开口时已是敛了神色的淡然模样:“如此看来应是跟师兄所用不是一类刀兵。”
方暮雨头一歪,眼神自谢云流腰间刀鞘一扫而过,随即认同地点了点头:“确实。”
谢云流的手登时按到了刀柄之上,已是出鞘之姿,连带着语气都生冷:“所以你这是承认了?”
后退半步,方暮雨望向谢云流身后的李忘生,眨了眨眼睛:“暮雨确是承认了自己善用的不是唐刀,就是不知这位道长问的是这个问题吗?”
话已至此,便已不是试探而是直白的邀请了。李忘生故作未觉反问道:“那么方少侠认为师兄询问的是什么呢?”
穿堂风吹开了方暮雨的宽袖,他腕间有殷红的光芒闪烁,很快又被掩于下。只见他施施然地掸了掸肩上落花,将方才的话又说了一遍:“我是用刀。”
顿了顿,笑容古怪地又追了一句:“但,是盾刀。”

*

目光从方暮雨离去的背影转了回来,谢云流开口道:“他说的你信几分?”
“据忘生所知,盾刀是长孙将军统领的——”“苍云军所用。”
谢云流打断了李忘生的话,似是有些嫌恶地皱眉闭目,随即又道:“但凡扯上了朝廷军队,总是有些算不清楚的烂账,还有各种弯弯绕绕的纠葛。”
眸光不动声色一敛,李忘生巧妙地绕开了这个话题:“李将军的陌刀兵亦是归属于苍云军下。师兄可是怀疑方二公子同海龙会那帮人有关?”
“他身上有降真香的味道。”谢云流拧眉,不悦说道,“那帮海寇又学了些蓬莱训鹰的技艺。如何都跟他脱不了干系。”
李忘生一面认同地点了点头,一面又略显担忧地叹道:“若真是方二公子蛰伏其中,这件事就变得愈加棘手了。”
“……你想为蓬莱作保?”
虽是问询的话,但从谢云流口中说出时几乎不带半点疑问的意思。

李忘生的想法,谢云流再清楚不过了。
若是方暮雨牵扯进来,无论最后如何收尾,蓬莱势必会被推到风口浪尖。如今对于小皇帝到底是何用心他们仍然未知,但沿着这条被丢出来的枝蔓一路扯出来的烂泥,已经快要脏到他李忘生身上了。
谢云流深吸一口气,语调不免带了些苛责意味:“李忘生,若是他早就认定蓬莱上下与残兵旧部勾结、伙同长安权贵走私御品,即便你再三周旋,这个结果亦是不会改变的。小皇帝让你追查这件事,无非就是让你选,谁是那个「叛徒」。”
——是涉事其中的蓬莱,还是知情不报的纯阳?
——是起死回生的仙果,还是长生不老的仙丹?
循环往复,最后又回到最初的结上。
呼吸一滞,李忘生轻声叹道:“无论让忘生怎么选,谁都不会是那个「叛徒」。”

*

见了方子游,谢云流和李忘生二人这才把方暮雨的来历为人大概了解了一番。言及这个突然冒出来的“弟弟”,方子游虽然面露难色但言辞闪烁,师兄弟一对眼神便知定是有些隐秘在其中,不便对外人道尽,因此也没有再问。
“……师父自之前伤重引发旧疾后就一直闭关至今,谁都不见。”方子游引着两人进了里屋,布置简单的书室里,只有一个博古架和收纳了不少画卷的瓷瓶,书桌背后挂着一幅山水画,无题字也无落款,所绘瞧着似是苗疆风光。
“彼时元夫人和我也为他的伤势调理过一段时间,为何还是这般严重?”谢云流的视线落在那幅画上,不一会儿又转头看向李忘生,只是后者始终心事重重的模样,自进门后便话少得可怜。
虽然谢云流对方子游袒露了身份,但他们两人都异常默契地对李忘生的身份闭口不谈,只说是昔年纯阳静虚门下弟子,此番是追随师祖而来。方子游倒是不疑有他,这点让谢云流在松了一口气的同时,也不由得担心起蓬莱的未来。
“师父的情况……有点特殊。”方子游流露出些许微妙神情,随即摇了摇头,走到博古架前摸索了一番,忽然屋内响起了机关咬合的沉重响声,随后方子游行至那幅山水画前,掀起画轴的一角,一道暗门赫然出现。
“要麻烦前辈随我一道进暗室详谈了。”他面色凝重地说着。
画后的暗室空间并不大,三人进入后显得有些局促,屋里遍布满墙的是高高的架子,上面分门别类放着各式卷宗书册,李忘生只看一眼便知道这些都是什么,心里一沉,隐于宽袖中的双手不由得握紧。谢云流则兴致寥寥地扫了几眼,抱着刀鞘靠在一旁开口问道:“观潮殿如今是你在管理?我还以为姜家生意都被康家接去了,这观潮殿自然也会是由他们主事。”
方子游抿唇不语,默声了一会儿才道:“这里只是收录了部分卷宗的地方,晚辈也只是在主事人离岛时帮忙打理一二罢了。”
闻言李忘生不动声色地叹了口气,随后淡笑说道:“方小门主临危受命,当真是辛苦了。”
方子游神色黯淡地摇了摇头,不愿多说,只是在架子上翻找出了一个青竹鹰哨递给谢云流,“师父如今所在需要特殊的信鹰引路方能到达,出海的船只和船夫我会安排,他们都是师父多年心腹,可以信任。”
“……如此慎重,方乾难道又惹了什么是非?”谢云流接过竹哨仔细看了眼,从磨损程度可见应是个旧物,只是此前他与方乾相交时从未见过这个东西,不免有些疑虑。
方子游眸光不定地答道:“不是的,只是那个地方虽在东海之上,却不属东海之内。”
谢云流顿时抬眸看向李忘生,果不其然收到了对方同样的目光,想来应是跟自己有了相同猜测,于是嘴角不自觉上扬,笑道:“方乾此番莫不是有了奇遇?”
“……说是奇遇也不尽然。”方子游叹气,分外郑重地说道,“谢前辈此番要前往的地方,便是东海极西之地——墟海。”

*

墟海,自蓬莱往西的一片鲜有人涉足的未知海域,即便是最有经验的老船夫也不敢拍着胸脯载人前往。
只因为那片海域变化无常,暗流极多。时而静谧如镜,时而狂风拍浪,是以隐有流言称这片海域有海妖作祟,所谓「墟海」的「墟」应是「归墟」的「墟」。
但这东海之上诸多仙药传说也皆来自于此。
《列子·汤问》所言的归墟应是一条深不见底的大壑,八纮九野之水、天汉之流皆汇聚在这里,却无增无减。夙芩此前来信所提到的「云来」,最初也是从墟海附近渔民口中开始流传的,对于李忘生而言,此行倒也算是能够一探这传言的真假。

谢云流从来对于这些无根传言不屑一顾,未曾想船离港不过两炷香的时间,便已是颠簸不堪,明明之前是晴空万里,如今却暴雨狂风轰声震耳。怀中长刀蜂鸣阵阵,谢云流扭头看向坐在一旁面色苍白的李忘生,揶揄道:“师弟你这么多年过去了,行舟出海怎么还是这般不适?”
李忘生死死咬着下唇,能够清楚看到他搁在桌上的手隐隐握拳,听了这话才像是勉强缓过气来地答道:“忘生无事,让师兄担心了。”
“你瞧着可不像是没事的样子。”谢云流见他这副逞强的样子只觉得有趣,便又多问了几句,“你去霸刀山庄赴约时莫不是也走陆路?”
李忘生乖巧地摇头应声道:“彼时是卓师弟陪同忘生前往,先行水路后又转的陆路,太行山离长安路途遥远,一路上花费了不少时间。”
“霸刀的铸锻之术在你看来,比之藏剑又如何?”
“……忘生以为,不是一脉同宗之术,并不能随意由某一人轻易评价。”
李忘生的回答过于板正,谢云流也早就猜到他会如此说,因而也就顺着他的话往下问道:“那你觉得我为何现在用刀而不用剑了?”
李忘生猛地抬眸看向谢云流,脸上的苍白似乎又惨淡了些,谢云流倒是难得很有耐心地回看他,等着他回答。就这样互相看了一会儿,李忘生才放弃了般地轻声说道:“师兄自然是……天赋异禀,能够自创武学,又能精进兼得。”
谢云流闻言只是将怀中刀鞘搁到桌上,支着头伸手取茶壶,不想船身猛地一震,滚烫的茶水泼洒出来,晕了一圈水渍,又顺着李忘生的袖口流了下去。
而他师弟始终没有挪开明显已经被烫红的手。
“你这么多年纯阳掌教当真是白做了。”语气倒是难得地柔和了几分,谢云流半强硬式将李忘生握拳的手揽到跟前瞧了瞧,好在烫红的地方并不大,他耐着性子吹了吹,眼见着那手下意识地缩瑟了一下,便又握得紧了些,“我该如何,由得了旁人说是非么?他们觉得我不配,我便要遂了他们的愿么?”
心里明白再说下去又会陷入循环的境地,李忘生只是略略挣扎了一下,便被谢云流撑着桌面强行拉起了身,“你这手还是要处理一下才行。”

方子游安排的船只明显是用于隐匿行踪所制,比之寻常出海的船帆要精巧些许,也因此更加容易受到风浪侵蚀影响,只是从客舱走到灶房这段不长的路程都显得坎坷无比。李忘生一路上始终沉着脸,由着谢云流在前面拉着自己的手慢悠悠走着,心中五味杂陈,一时难解。
他师兄离山时只带走了一把剑,这还是事后他在清理剑气厅时发现的。
那是当初师父赠予他们二人的一对双子剑,他所持的是「晧羽」,而他师兄得到的是「梦仙」。这对双子剑从外观上看相差不多,只是他那柄较师兄的要短上些许,而两人挂的剑穗也不尽相同。
那柄剑若是放眼于师兄多年收藏里只能勉强算是“佳品”,更妄论与其后来在名剑大会上斩获的残雪相提。可梦仙却跟着他师兄离山出海,甚至在他冰棺沉潭那日重上华山时也带的是这柄剑。
可是,自从他应承了圣上的请求、重新下山后,师兄就几乎不再用剑,也不再运用纯阳武学。
就好似要与过去的「纯阳大师兄」割裂开来一般。
李忘生想不明白。
想不明白的尽头只能将一切都归结于,师兄仍旧觉得和他实非同道。

——当年谢云流私下与我约战,我胜了他,他却执意让我陪他喝酒,于是我跟他提出让他用手中剑作为交换。
——那柄剑若是同藏剑山庄的「彩头」相比,那确实算不得什么非凡名品。可他说什么都不肯给我。或者说,除了那柄剑,其他什么都可以给我。你不知晓是为什么吗?
——因为那是一对双子剑。昔年藏于纯阳宫内,合而名为「鹤鸣千山」,他那把叫做「梦仙」,而与之相对应的另一把剑,便是你在用的「晧羽」。
——谢云流离山时,用的可还是那柄「梦仙」?……那他确实如他所言般——

恍惚间,李忘生突然想起了拓跋思南于名剑大会上对他说过的话,脚步一顿,右手虚握了一下,跟前在慢行的人顿时停下了脚步,回首望来:“怎么了?”
“……拓跋前辈曾言,要跟师兄约上下次再比。”
谢云流抿了抿唇,反问道:“他若是手痒了自己来找我就是了,让你带什么话?”
李忘生不答,嘴角浮起一丝若有似无的笑容,见状谢云流忽然想到了什么,微蹙眉,眼神飘忽地问道:“他莫不是跟你说了什么多余的话?”
看来拓跋前辈昔时所言确是如此了。
李忘生苦笑摇头,抬步就走,行至谢云流身侧时淡淡说了一句:“师兄不是说要处理忘生烫伤的手么?”
谢云流眉头皱得更深了,他追问道:“拓跋思南他跟你说了什么?”
“忘生代师兄出战名剑大会时对上拓跋前辈,最后仍是不敌,输了半式。”李忘生乖巧回答着,“随后,拓跋前辈询问了忘生佩剑的事情。”
话说到这里,谢云流顿时了然,一面脸色微变嘟囔着“这家伙怎么什么都跟你说”,一面用眸光瞥见李忘生乖顺的模样,不禁有些怅然。
昔日他会那般对拓跋思南坦言纯属酒后失言。
但如今回想起来,或许又是自己在离开中原前,唯一一次坦诚面对自己内心的时候。
他与李忘生之间从未有过任何承诺,甚至连约定都吝啬,可就是有那么一个人任由他肆意挥霍。

还未等谢云流回过神来,李忘生兀自摇了摇头,叹道:“向前回溯没有意义,忘生也不再提了。师兄既然有了自己的宗门,想来不以纯阳武学对人自然也是有自己的考虑,师兄这般或许并不是想要跟纯阳决裂,是忘生思虑过多,僭越了。”
如今他师弟站在同他并肩的位置上,只需要微侧头便能够看到,眼见着那人眸中流转过诸多情绪,最后只是复归平静。
“那么李忘生,”谢云流收回视线,重新拉着那人向灶房方向走去,“如果有那么一次回溯的机会,如果那日在我身边的不是拓跋思南而是你……你又是如何想的?”
——你是否也认为此间天下,你只想与我一人同行呢?
那蜷缩在他掌心的手微微发烫,让人无法分辨是被烫红的,还是因为羞惭。
而那走在自己身边的人声音也忽远忽近,在船舱时不时的摇晃中,有一下没一下地传进他的耳朵。
“从前,往后……”那人如此说道,“忘生始终都只与师兄同行。”
一生只耽于一种情思系于一人,如何又算不得尽得所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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段小小 | 2024-11-4 10:04:49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六十八章 橘生

将手中书卷随手搁到一旁,康榆的目光停在案前墨迹未干的绢纸上那寥寥数字,又抽了一卷书覆在上面。刚想唤人重新温茶,就看到侍女低头匆匆来报:“三少爷,二小姐回来了。”
话音方落,只闻有一爽朗笑声由远至近响起,而后一名身着殷红色劲装的女子负剑提酒从屋檐上施施然落了下来,张开便道:“阿榆,你埋在后院树下的酒被我挖来喝了,就算是你给阿姊接风洗尘送的礼了。”
端起温和笑容对着那侍女摇了摇头,后者便乖乖得令退下,康榆对着那红衣女子柔声说道:“那酒可是留给阿榆娶亲用的,阿姊若是想喝好酒,大可以跟我言说开库自取便好。”

来人正是康家分家二小姐康芸。康芸长康榆两岁,为一母所生,二人生母在诞下康榆后便病重去世了,因此康榆于康芸而言有着不同寻常的感情,这是与大哥康枳所不同的手足之情。
“给你娶亲用的?”康芸闻言笑意愈浓,仰头又是一口,随后扬了扬手中酒坛,歪靠着门栏上眯着眼懒懒说道,“那我觉得你确实是用不上了,还不如给我喝了。”
说罢酒坛往肩上一甩,抬步就往屋内走,康芸一路行至案前瞧见了那卷书册,便是直接动手掀了去,才看了一眼就语气无聊地开口又道:“「白骨成丘山,苍生竟何罪」,方家那纨绔小子何时也有这般心怀天下之情?”
双手拢在袖中,康榆语调平常答道:“阿姊,这是我写的。”
“啊?”康芸闻言又回头仔细瞧了瞧那字迹,方言:“你的字什么时候写得跟方暮雨这么像了?我在外游历这几年你寄来的家书上字迹分明就不是这样的。”
康榆未答,只是顺着康芸的话题说了下去:“阿姊如今不是应该还在长安么?怎么突然回来了?”
“听闻海寇屡屡来犯,你和元夫人忙得不可开交,于是我就回来了。”康芸大大咧咧就着手边的椅子坐下,负剑就这么搁在了桌上,“谁让阿榆的家书从来报喜不报忧。”
将胸中浊气咳出了几声,康榆这才觉得呼吸顺畅了些,抬眸正好看到康芸担忧神色,方又面露歉意说道:“阿榆无意隐瞒阿姊,只是实在不知如何开口。”
“行行行,你说什么都是对的,说什么都占理。”康芸摆了摆手,“那么如今到底是什么情况了?”

从康榆那边得知的事情,并不比自己在长安听来的多多少。
据康榆所言,目前频繁骚扰商船的海寇是一群自称是海龙会的人,可无论是行事风格还是武学招式皆与当年方乾铲除的海龙会众人不同,恐怕只是借用了其名号的旁人。自两年前起便动作频频,惹得来往行商叫苦不迭,如今方乾闭关养伤,所有抱怨和不满便都倾倒在元沧鸾的身上。
初时有元沧鸾坐镇,海龙会不多时便匿了踪迹,之后方家本家又举了方暮雨接管这些事务,多次与元沧鸾有所分歧最终闹得不欢而散,元沧鸾便也不再出面。而元沧鸾母亲出自康家,是以后续事务便交到了康榆手上。
“你说如今这帮人跟当年大有不同,到底是哪里不一样?”康芸一面慢条斯理地拔剑擦拭,一面瞥着康榆动作优雅地取笔沾墨似要写信,“所谓武学招式什么的,也只有入了门拜了师才能够称得上有宗脉痕迹可循,贼匪海寇哪有什么正经路数?”
“便是这里不同。”康榆头也不抬应声道,“虽说闹事的喽啰仍是些寻常可见的江湖贼匪,但是据有幸存活的蓬莱弟子所报,为首的众人皆是训练有素的武者,所用兵刃和招式不仅统一而且各个技艺高超,绝不是寻常流寇。”
“……蓬莱弟子……啊。”有意拖长音调让这话绕了三匝,康芸将坛中烈酒尽数咽下,晃了晃坛子,又抖出了不少余酒浇剑,“我们康家祖上跟方家的关系确实不错,但如今可是「元夫人」而不是「方夫人」。”
康榆握笔的手不由得一顿,随即抬眉望来,康芸只管动手又启封泥喝酒,完全看不出她这番话是何用意,康榆只得敛声应道:“如何又是‘祖上’了?现今方小门主跟宴离哥的关系不是依旧很好么?”
“方子游是方子游,方乾是方乾,方暮雨是方暮雨。”康芸重重地将酒坛往桌上一放,歪坐着抱剑扬眉看来,“这三个人可不能一概而论。”
“……阿姊似乎对其中两人评价不高。”
“原来你知道啊?”在康榆面前康芸从不掩饰自己的情绪,直言道,“我为什么要往长安去,便是想要查一查这个「方氏遗孤」到底是谁。方家人一个个的可真有本事,一个方乾还不够,方宇轩也不是省心的主儿,合着都觉得元夫人就活该在这东海帮他们收拾这些烂摊子么?”
康榆默不作声埋头继续提笔写字,声音毫无波澜地传来:“那么阿姊觉得这一切的根源又是什么呢?”
等了一会儿也没有等到康芸的回音,康榆略抬首看去,却发觉康芸不知何时悄无声息地走到了案前,正皱着眉表情凝重地看着自己,不由出口问道:“阿姊?”
“东海自古以来的规矩就是闭海不出,后来方乾得了元夫人相助执意要开海通商。”康芸难得露出这般严肃的神色,是以连带着她的话语都震得康榆心中生颤,她沉声一字一句问道,“阿榆你实话告诉我,开海亦或是闭海,如今那些老头子们是不是又把这些旧账翻出来清算了?”

东海素来有旧疾未愈。
只是彼时经过方乾和元沧鸾一手推动开海后,明面上众人皆都避之不谈讳莫如深,如今方家影响式微,单靠方子游一人是断然压不住这浩瀚东海底下翻涌的暗流巨浪的。
就好比作茧自缚。
若这茧足够坚硬、足以抵挡外界侵扰,又有谁会觉得居于茧中是自缚呢?
方乾只不过敲开了一个口子,并不能动摇到茧本身。而如今,就有人想要将这缺口补回去。

*

记录方子游行踪的信笺是由一个打扮娇艳的女子送来的。
见了杨撷光,那女子只是规矩地将封得严实的信笺递给他,确认他收下后便温婉地笑笑,一言不发转身就走。而他师兄魏丰抄手斜靠在门栏上,对着他露出意味深长的笑容揶揄道:“那可是点香阁的侍女,平日里鲜少在外行走。杨师弟你莫不是有一段香艳过往瞒着我们?”
闻言杨撷光脸色一沉,眸光凝重地看着封纸上龙飞凤舞写下的「方暮雨」三个字,咬了咬下唇,这才面色如常地应道:“是方家二公子托人送来的,朝菓不知。”
“方暮雨?”魏丰歪着头思考了片刻,随即笑道,“这位纨绔公子跟康家三少爷走得那么近,点香阁的人为他奔走也算正常。”
杨撷光有些意外地看向魏丰,魏丰顿感失言,只得讪笑地挠了挠头,对着杨撷光讨好道:“我将这事告诉你,你可千万不要告诉石师妹。”
得到杨撷光的首肯后,魏丰这才红着脸继续说道:“前几日霸王擂结束后,一位前来道贺的蓬莱弟子跟我提到了这个地儿,于是我和小师弟便想着去瞧瞧,结果到了门口小厮说今儿三少爷清场,却独独请了方暮雨一人。”

草草用过午膳,杨撷光准备即刻前往蓬莱拜访方子游。
船在天地港方靠岸,杨撷光便看到多日不见的好友正捧着账簿站在码头上,一面耐心地指挥着船工搬运货物,一面还同身边侍女模样的女子吩咐着什么。眸光一转,杨撷光抱着琴便往二人的方向走去。
康枳看着坐在自己身边慢条斯理给自己的琴换弦上油的杨撷光,目光又瞟了瞟站在远处接替他工作的香雪,艰难地咽下了口中含着的那口凉茶,闷闷出声道:“撷光你的师弟居然跟纯阳的道长相交,从前怎么没有听你提起过?”
换弦的手迟疑了一瞬,杨撷光顿时明白康枳所指的是谁,于是不动声色地紧了紧换好的弦,唇边带笑地应道:“师弟他此行不是随我们一道观赛来的,之前我也仅听闻他要与江湖好友结伴游历,倒是在这里遇上了。”
“说来奇怪,我看他并未带琴,随身只带着一柄长刀,他也说了自己刚入门还未拜师,莫不是江湖人士出身?”
杨撷光嘴角的笑容一抖,拨动了一下新换上的弦,音色生涩,看来还得再松一松,于是他又格外认真地埋首工作起来,连回答都带着几分懒散:“长歌门愿意接纳天下一切有志之士。”
康枳摸着下巴仔细想了想,觉得这话说得很有道理,便也不再多问,捡了些别的趣事同他细说,话题绕了一圈,又回到了香雪身上。
“康榆不是从不过问天地港的事务,为何突然想起来给你身边安排一个人了?”杨撷光将换好弦调过音的古琴搁到了一边,捧起桌上尚温的清茶小口抿了起来,眸光暗自打量了一番香雪,又道,“这女子确实是采茶女么?”
又或许是点香阁安插的探子?
露出些许苦恼神情的康枳只是闷头喝茶,声音隐在茶杯后听得不甚清楚:“阿榆的决定肯定有他的道理,如今康家所有事宜皆是听从他的安排。”
杨撷光这才想起来自己这位好友曾经同他说过的一些旧事。

康枳原非康家亲生子嗣,当初康家旁支老爷的大公子初生下来就身体孱弱,还未足月便咽了气。彼时正是旁支同本家争权时,眼见着本家夫人即将临盆,旁支老爷便暗中抱了个孤儿来,就连这名字中的「枳」都带着几分「橘生淮南」的借代之意。
康枳从小便被严格管教,所幸他本人也刻苦用功,同康宴离的关系也甚是亲厚,竟半点没有受到亲族的影响。
变故就来自于康榆的出生。
康家女子从来只有联姻婚配之用,因而当接生婆从难产的夫人肚中抱出康芸时,长老们一度想要放弃她。不想随后接生婆又顺着康芸死死抓着的另一只手,将差点胎死腹中的康榆硬生生抢救了过来。
有了康榆,康枳自然就迅速成为了弃子。

杨撷光自是明白自己好友的抱负,也知道他如今在康家的尴尬身份,不免压低声音问道:“方老门主闭关期间,理应是方小门主和元夫人主持大局。如今这局面,难道是元夫人主动将诸事都交到康榆手中的么?”
康枳的眸光闪烁,迟疑了片刻才答道:“若你指的是这东海上最大的要事……”
刻意被拖长的尾音带着点意有所指,杨撷光闻言瞬间明了,不禁冷笑道:“看来康榆的立场,跟康宴离不尽相同啊。就是不知道方小门主又会作何反应?”
“……子游势单力薄,恐怕还在等待时机。”
杨撷光习惯性地将手压在一旁的琴弦上,绷紧的弦身沾染了微凉的露水,摸上去清冷异常,他抿直了唇思索片刻,这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杨轻绾那人交托他的事情分明就是让他去跟方子游交换这个「时机」。
理清了这点,杨撷光下意识收紧拳头,指尖勾动几缕琴音,震得他掌心生疼。
看到默不作声的好友突然面色生冷地轻哼出声,康枳不明就里,只当他是在感慨,便自顾自地说了下去:“不论如何,宴离哥肯定是站在子游那边的。再说了,阿芸也回来了,阿榆素来同她亲近,阿芸最是不喜长老们的那些小动作,说不定在那件事上阿芸会跟子游持同一立场。”
提到康芸的名字,这才让杨撷光缓缓回过神来。关于这位康家二小姐的事情,他多少有些耳闻,毕竟要论起“疯事”,这位康家二小姐也算是贡献了不少。

洞天福地岛的康家在东海各大世家中是最后一个接受方乾开海决定的。
古老闭塞的家族传承总会带着点守旧的传统做派——无论是重视同族血脉传承亦或是权利分配——可也偏偏更加容易诞生不羁的革新之举,或者也可以被称为是“荒诞之举”。
康芸作为女子,注定是无法成为族内的掌事者,尽管她在元夫人的指点下,剑术了得又聪颖善辩。而她干过的最轰动的一件事便是当着所有长辈的面,自己退了跟方子游定下的娃娃亲。

“我以为你与你父亲割席已经算是我听过的最惊世骇俗的事情了。”康枳拎着茶杯的手晃了晃,眯起眼睛似乎陷入了什么回忆中,“谁知道阿芸竟然毫不犹豫就退了婚,甚至在那之后擅自离岛远上长安求学去了。当真是……”歪着头思考了半晌,也想不出一个合适的词来,康枳只得砸吧了一下嘴,又抿了一口茶。
杨撷光倒是神情淡然,似乎比起这些事情他更关心自己的琴,待到他将每一根琴弦都检查过后,才慢条斯理地敛袖坐好,为自己倒了一杯茶,“她只是做了自己觉得正确的事情,算不得什么‘疯事’。”
“哦?”康枳眨了眨眼睛,笑道,“那你与父亲割席呢?”
杨撷光微眯起双眼,视线落在杯中浮起的茶梗上,随后一仰头饮尽,答道:“我也只是做了自己觉得正确的事情。”
“说到这个。”康枳突然凑近了杨撷光,他身上有着熏衣香炉的苦涩味道,笼在浅青色的长衫中,“撷光你还从未提过你为何要这么做?你既然已入长歌门,不就是半只脚已经踏入了官场?杨侍郎愿意为你铺路不也算一件好事?”

只一瞬。
扼喉的寒意和杀气被他捕捉到的只有那么一瞬间,甚至都不够让康枳回神品味就消散了。留下的只有杨撷光压在琴弦上弓起的手背,仿佛下一刻他就会勾弦转调,将让无形的杀意化为实体。
杨撷光眼中的温度骤然降低,随后渐渐松开了勾弦的手指。康枳这才缓缓回过神来,感觉到自己似乎是问了不该问的事情,略显尴尬地摸了摸鼻尖,悻悻说道:“无意冒犯,我只是有些担心你。”
“……我们之中最不需要被担心的人就是我。”杨撷光冷冷应道,抱着琴起身,已是去意坚决,“那人以天下人为棋,连自己的儿子都可以牺牲,可我偏偏不想他如意。”

*

待到杨撷光的身影渐渐远去后,一直捏在康枳手中的茶杯这才被他轻搁回桌面。手指摩挲着粗木桌面上干燥粗糙的缝隙裂痕,经年累月的日晒风吹侵蚀,再优质的良木也终是要开裂崩解的。
有人行光明道,就有人走独木桥;有人解金散银换美酒,就有人折花采茶攒生计,这世上从来没有什么公平不公平。
一如康家。
又如东海。
一道削瘦的阴影投到了他指尖边,康枳微征后抬头,一个小工打扮的少年一面擦着头上的热汗一面扯出讨好笑容向他胡乱行了个礼:“小的搬了一个时辰的货了,实在口渴,不知道可否问您讨口粗茶喝?”
眸光闪烁,康枳端起温和笑容取了新杯,又为那小工斟满,推至他面前:“当然。”
那小工千恩万谢得弯腰伸手去取,一饮而尽,末了还捶着肩头再次向康枳道了谢。康枳没有多说什么,余光瞥见站在那头的香雪始终盯着他的方向,又在目光相触前巧妙地移开了视线。
看来他果然引起了康榆的怀疑。
康枳收紧了手心,将方才那伪装成小工的凌雪阁门人递来的密令仔细藏好。
一生只耽于一种情思系于一人,如何又算不得尽得所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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段小小 | 2024-11-4 10:05:05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六十九章 晨露

北天药宗传嗣神农,自秦末建立宗门,经数百年发展,由药及医,历有名医出世,后世更是入朝为官,经由巢元方创办“太医署”后,盛极一时。然而朝堂之上兴衰只在转瞬,长安二年,因秦鸣鹤的“误诊”,北天药宗一夜之间惨遭灭门。
数年前,药宗传人陈月找回了药宗秘典《无方制物经》,并以此开始召集四散的弟子传人重返长白山,重建复兴宗门。一时间江湖门派纷纷出手援助,尤其以万花谷和纯阳相助甚多,门下也时常交流行医制药所得,是以这次药宗突然发出的祭典邀请,接帖前往的也是这两派弟子。
只是药宗给这两个宗门送帖时,一个帖子送进了绝情谷,送到了裴元手上,但被他随手交给了谷之岚;而另一个帖子千里迢迢送到华山时,李掌教已然身故,后来又由于睿转交给了祁进。

越往北行越有一种自己已然远离战乱的错觉,是以当他们在龙门客栈暂住歇息时,祁进难得起了个大早,天未明便驱马往大漠深处而去,赶在日出之前翻过了沙丘顶端。
狂风呼啸着穿过他的长袍,吹得他鞘中长剑随之吟鸣不止,昏暗的天空衔接着绵延沙海,唯有遥远天际数点远行客的灯火摇晃。此间盛景天地开阔,与他平日里在华山所见大为不同,一时胸中感悟良多,不禁拔剑随心起舞。
一路行来,谷之岚也一路沿途行医至今,得了空时也会同祁进一起采买药草,也是在这些细碎的时间里将如今李忘生的近况告知了他。
本来在得知了谢云流与李忘生同赴东海求药时祁进还甚是不满,觉得掌教师兄为何如此放心让昔日的纯阳叛徒陪同出行,但谷之岚也多次与他言说,这是对于他们两个来说最好的选择。
这让祁进始终咽不下一口气,如鲠在喉。
手中剑式愈加凛冽,斩断狂风的剑气四溢,收势时甚至还觉得怄得很。祁进忿忿不平地摇了摇头,收剑归鞘,抱胸看向渐升的太阳,周围的温度也在慢慢回暖,绵延不绝的沙海那头似乎有一个模糊的人影骑马而来。

离得近了才发现似乎是一位衍天宗弟子。米白色的长袍滚了不少黄沙,灰扑扑的一片,随意挽起的长发也被吹得七零八落,连身后背着的魂灯都摇摇晃晃,很是狼狈。
祁进想起于睿同他讲过,李忘生能够得此际遇还要仰仗于昔日衍天宗旧友相助,因而他对衍天宗弟子有了一分天然的好感。那人策马经过他跟前时魂灯终于挂不住从身后脱落时,祁进想都没想就飞身上前接了过来。
只见那位衍天宗弟子一勒缰绳调转马头,见到祁进拎着自己的魂灯时才回过神来,手在身后摸了摸,这才急急忙忙下了马对着他拱手谢道:“感念道长出手相助,若是这灯丢了我铁定要被师父骂死。”
祁进本来就对他人不甚关心,闻言也只是点了点头,将那魂灯交还给了那人。那位衍天宗弟子千恩万谢接了过去,这才像是想起了什么问道:“道长可是出自华山纯阳门下?”
“……纯阳紫虚子,祁进。”
那人似是没想到在这遥遥大漠能够遇到纯阳门下真人,惊慌失色地又道了几声谢,这才缓过一口气来地叹道:“素来听闻墨师伯与纯阳玉虚真人交好,都说纯阳门下寻真问道剑术了得,可他不常在门内露面,我们寻常弟子也不会轻易离宗,如今见了真人更是觉得传言非虚。”
祁进眸光一紧,开口时语调略显不耐,他对于这些场面话素来不对付,这位少年显然入门不久又好奇心过重,虽然礼数得当但是话有些太多了,“既然不会轻易离宗,为何此时匆忙赶路?”
“啊。”那人这才反应过来,自觉失言,又觉得若是不答似是不敬,纠结了半天这才犹豫着开口说道,“墨师伯闭关之后雍州使空悬,我这趟离宗正是要往长安去的。”顿了顿,狠下心来一咬唇又道,“墨师伯说长安将要有变。”

*

在收到谷之岚寄回的平安信后,又一只浑身黝黑的苍鹰发出阵阵尖锐鸣叫盘旋着落到了屋外的木扶手上,斜躺在贵妃榻上看信的裴元眉头顿时蹙紧,将手中信笺往身边的矮柜一搁,还未起身,就听见有一个声音插了进来:“裴师伯,师父可有来信?”
跟着这声急促呼唤一起到来的,还有他的木门被毫不留情踹开时发出的咿呀声,以及他自己清晰可闻的不满咋舌声。
“如果你还是学不会敲门的话,可以让之岚把你送回苗疆。毕竟我们万花谷弟子皆是知礼之人,不像你们苗人那般随性。”
双手抱着半身高的药筐好不容易挤进来的夙芩听了这句话,忍不住抖了抖,随后堆起讨好的笑容说道:“师父离谷前交代过了,夙芩每日都要来给裴师伯送药。”
裴元面无表情地将披着的外衫拉紧,随手指了个方向,说道:“放在那里就好。”顿了顿,又道,“把屋外那个信鹰打发了。”

如此,夙芩才算是在裴元这里讨到了一口水喝。
小心翼翼捧着茶杯吹了又吹,还是嫌烫,便又搁了下来,夙芩坐在椅子上踢着小脚百无聊赖地看向立于案前在回信的人,目光细细打量着那人未挽的长发,最后又落到那人右手的伤疤上。
“裴师伯,师父可有说过几时回来?”
裴元头都没抬,左手探到一旁矮柜上的信笺,想都不想就丢了过来。夙芩慌忙地跳下椅子去接,仅有一张薄纸的信笺轻飘飘地落到了她的手心,她这才看清楚上面是无比熟悉的谷之岚的字迹。
谷之岚的信笺很短,信中只提自己不日就会行至龙门荒漠,届时将由那边出关,向长白山而去。一路上流民的情况虽说比之前几年战乱时要好一些,但仍是难以饱腹偶有疫病,而且令人担忧的是,似乎仍有不少操着西域口音疑似吐蕃武者僧众出没,烧杀掳掠,扰得民不聊生。
阅毕,夙芩不禁担忧起来:“师父她离开前连去哪儿、做什么都不肯告诉我,不然我还能跟她一起,路上也有个人照应着。”
“……不需要你担心,自然有人陪同她一道。”裴元搁了笔,似是有些疲累得转了转右手腕,随后才抬眉看来,“之岚此前前往长安便是往纯阳去的。”
“什么!?”夙芩手中转着的玉笔顿时落到了地上,吓得她一跳脚,追问道,“师父去纯阳做什么?”
“自然是为了此次药宗之行。接了帖子准备出发的,不止万花谷一门。”裴元无声笑了笑,“纯阳派去的使者……”眸光一冷,再开口时语气愈加生冷,“只会是祁进。”
这下夙芩连玉笔都来不及捡,凑到裴元身边焦急问道:“进哥儿不是在生哥儿病逝后就离山了么?生哥儿之前过来的时候也没提他已回山的事情呀?”
“若是按照帖子送到我手上的时间估算,药宗的帖子是在李掌教——”话音一滞,裴元不动声色又换了个称谓,“是在李真人病逝后送到的,那这件事就会由于睿接下。虽然药宗帖中只字未提,但我想多半是与之前‘那个传闻’有关。”
说罢,裴元又添了墨,继续提笔写着什么。夙芩在一旁直皱眉,摸着下巴思考道:“这么快就传到圣上那儿去了么?早知道我当初就让生哥儿他们往药宗去了,正好还能让月丫头给生哥儿瞧瞧,我上次见他时情况可不好……”
“你对他和祁进倒是尽心尽力。”裴元头也不抬,连语调都显得平淡,“不过就是让你又能继续活下去,换我来治,都不用费他们那些时日。”
可你不是不肯治么?
夙芩强忍下内心的抱怨,堆出讨好的笑容连连点头道:“进哥儿的手有师父帮他时刻记着,我可不得在生哥儿身上多花点心思了。再说了,当初要不是裴师伯你扣下了那药——”“那药不能给李真人用。他会死的。”
裴元的声音冷冷传来,连带着他掷笔入筒声都震得夙芩往后一缩,夙芩这才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赶忙道歉。然而裴元也并未多言其他,只是又垂眸看着桌上信笺,倒让夙芩更加手足无措起来。
“可生哥儿如今人就在蓬莱,药宗那边又有动作,恐怕这次无论是对哪头都瞒不下去了……”
“那位圣上势在必得,可不是‘恐怕’。至于李真人……自然有人为他绸缪。”
裴元吹干墨迹,慢条斯理地将信笺折好,夙芩的视线在他右手的伤口上绕了一圈,又移开了,轻声问道:“若是世间真的有这方仙药,你会用吗?”
折纸的手轻不可闻地顿了一下,但又很快恢复平常,裴元随意招了招手,那趴在窗台上歇脚的苍鹰便抖了抖翅膀,跳到桌上伸出那绑了信筒的右脚,砸吧了一下嘴。
夙芩不死心地又问了一遍:“你会用吗?”
目送着苍鹰展翅远行,裴元的目光冷淡地转了回来看向夙芩,他眸子里浓雾一片,让人看不出任何情绪波动。
“不会。”

裴元这样平静的语气让夙芩想起了那个落雨的晚上。
“我的师父、你的师祖都已经交托得那么清楚了,为何你还会觉得我会违背他的话?”
她亲眼看着眼前这个除了行医看病外拒绝所有会弄脏手事情的人,一下一下掘土挖坟,立碑刻字。
“这世上怀璧其罪的例子太多了,我不会让万花谷再承受一次。”
那天的那人始终眉头紧锁,满脸悲怆,可就是一滴眼泪都不肯落下来。
到了此刻,夙芩好像才隐约明白了裴元那句话的意思。
这世上确是有你想救却救不下的因果。
这不是胆小不敢为的承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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段小小 | 2024-11-4 10:05:21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七十章 非墨

若不是领航的信鹰始终盘旋在上方,李忘生都要误以为他们在海上迷失了方向。驶离蓬莱已经数日,千篇一律的无尽海面和险象丛生的风暴总能给他带来强烈的不安感,而他师兄却始终一副习以为常的淡定姿态。
甚至在某个难得的风平浪静的午后,收到了刀宗信鹰带回的书信。

李忘生踏进房门时,谢云流正在案前铺张纸笔,见了他师兄敛袖取笔的动作,李忘生脚步迟疑了片刻,便立在门外拢了拢双手。
“忘生还是稍晚时候再来打扰师兄吧。”他恭谨地说着。
谢云流倒是头也不抬应着:“无妨,正好我也有事要告诉你。”说罢,目光往身侧的位置看了一眼,李忘生便心领神会地进了门,却只敢停在门边不靠近。
许是感觉到了他的迟疑,他师兄不解问道:“纯阳诸事你不瞒我,如何又如此避讳刀宗的事情?”
李忘生只是板正身子站着,垂手摇了摇头答道:“这不是忘生分内之事。”
谢云流眉峰一挑,语调平淡地说道:“方轻崖离山前不也是纯阳门下?你执掌纯阳这么多年,如何还算不得你的分内事了?”言罢见他师弟还是一步都不肯迈,他也不再坚持,一面低头继续写着回信,一面同李忘生接着说道。
“此前我让他去打探关于陌刀的事情,他言及军中仅有李嗣业的人才会用这柄武器,这些人在李嗣业死后不是被打散重编就是下落不明,最后他提到了一件古怪事情。”
李忘生望过去的目光跟谢云流遥遥撞上,后者皱着眉似是思索着什么继续说道:“李嗣业有一个养女,名唤李音芜。虽说一介女流,却自小被他养在军营之中,随他一同行军打仗,武学也最得他真传。那日李音芜也是循例随他出征,却在李嗣业病逝后即刻失去了踪迹,而且……”
谢云流停下了叙述的话语,抿直了唇只是看着李忘生,李忘生不解蹙眉,随后了然地长叹一口气,说道:“师兄莫不是想说,「而且当今圣上并未追查她的下落,也没有为其追封名号」?”
“正是。我现在怀疑李嗣业的死不仅仅是病逝这么简单。至于这个李音芜……”谢云流微仰起头看向李忘生,眸光沉沉,直看得到他师弟不得不点头应道:“……她恐怕与此次海龙会的事情脱不了关系。”
“若那日领头的女子就是李音芜,她自然对各大门派了解至深,自然,以她的年岁来看,她也确实并不认识我也没有见过你少时模样。而据方子游所言,此次海龙会之乱是从两年前开始出现的,时间也对得上。那么如今这帮海贼,果然就是那些‘失踪’的陌刀军了。”
沉默了一会儿,谢云流搁了笔吹干纸上墨痕,又疑虑难解地说道:“可是为何他们要千里迢迢来到这东海兴风作浪?这千里之外的世外海岛,又与一个驻守边疆的将领之死有什么关联?”
“……忘生以为,这或许不是因由,而是结果。”
闻言谢云流忽然眸光一闪,嘴角勾起了几分嘲弄笑意,并指唇边唤来刀宗信鹰,仔细将信笺塞进它腿边竹筒内,拍了拍它的身子,那信鹰抖了抖羽毛便窜了出去。随后谢云流信步走到桌前落座,等到李忘生给他倒茶,这才好整以暇地敛声说道:“你是觉得他们也是为了求药而来?”
“或许是,但没有证据。”李忘生倒茶的手有些迟疑,连带着他说话的语气都不是那么确定,“与东海氏族联手,扰乱商船往来,贩卖御赐贡品,无论哪条都是律法严令禁止的事情。她既出身军中,自然深谙其中道理,可她偏要铤而走险,那忘生只能认为,她之所求比这些还要艰难。”
“所以你认为她是想同康家交易,换取那传说中的不老仙果?”
李忘生没有立刻作答,反而露出困惑不解的表情来:“……这世上没有让人起死回生的仙丹灵药,她到底想要什么呢?”
“执着于生死,便会困于生死。”谢云流抿了一口茶,手指玩味得敲着桌面,“你幼时不还总念着将来一定要寻真问道,求得长生。”
这话方出口,李忘生便略显讶异地瞪大了眼睛,笑意自唇边勾起,一路蔓延至眼角眉梢,化为滟滟眸光。
他垂眸浅笑,轻声应道:“忘生幼时念得更多的难道不是定要在剑术上追上师兄?”

很多事情、很多很多事情,无数回忆碎裂成破片,又被折叠成规整模样,被珍之重之收藏起来。
他恍惚忆起彼时师兄离山后,他独自一人收拾空荡荡的剑气厅。
他师兄的剑气厅藏了无数名剑利器,即便是不知名工匠打造的,只要被他师兄看中了,皆会想尽办法收入囊中。
连带着他和洛风的剑,也都要经他师兄的手才能放心。
可是师兄离山时过于匆忙,什么都没带走,诺大的屋子里,剩下的只有他来回行走的脚步声。
也是那个时候,他不知道从哪个角落找到了一枚铁扳指。虽说制式简单,但用料和铸工却是顶好的,在扳指的内里仔细刻了四个字。
「天涯此时」。
他曾经觉得若是余生付尽终是相见两厌倒也无妨,或许寻真问道这条路上便是这样如此的承负。
天道、人道、剑道,他曾以为这一路上只会是他一人独行,可如今回望,却发现那人竟成了他的道。
是那被寄托了「还寝梦佳期」之思的铁扳指。
也是那柄唯一被他师兄带走的双子剑。

*

方轻崖的来信不止汇报了李嗣业相关的事情,还有一些是谢云流不想让李忘生知道的。
他让方轻崖寻了个时间亲自前往万花谷,却不是拜访夙芩和谷之岚,而是去找了独居在绝情谷的裴元。
因着某些因由,裴元对谢云流的请求还算是愿意回应一二。
但也仅仅只有这一二了。
尽管裴元拒绝了前往华山为李忘生问诊,但夙芩隔三差五就往他的药庐跑,到了最后,李忘生的药方几乎都是经由裴元拟好,再交由夙芩去抓药了。是以对于李忘生的病症,除了夙芩之外,谷之岚都无法坦言自己会比裴元还要了解。
而自从他们到了蓬莱后,李忘生数度在御敌时受伤,这是很不寻常的事情。
据他多年派去华山打探的密探回报,李忘生确实如他所言般甚少下山,也甚少真的与人动武,多年勤修下来,纯阳内功及轻功练得已是深得吕岩真传。即便是沉疴难愈,但也不至于如此屡屡受制。
唯一能够想到的理由便只有一个。
李忘生除了那些他已知的外伤外,还有极深的内伤未愈。
而这件事情,如今世上也只有裴元愿意告诉他了。

裴元的回复仅仅只有八个字——「蛊毒蚀骨,锁足放血」。
只一眼,谢云流便心中了然。
那必然是拜那趟南诏之行所赐,如此折损人的手法除了那位自称“醉蛛老人”的苗人外别无旁人,当年他咬牙切齿咒骂自己,发毒誓说要让自己的爱人也遭受同样的折磨,不想他谢云流无妻无子,最终让他阴差阳错绑了李忘生去,反而愈加变本加厉折辱起来。
想来即便当初他救下李忘生时就注意到那些皮肉伤,但绵密又不会表露的沉重内伤他根本没有机会知道。这下倒好,让李忘生把这些事情尽数瞒了下去。
直到身死,都不曾让他知晓。
如今他知道了,却也只能装作不知道的模样,陪着他师弟继续隐瞒下去。
他始终知道如今的李忘生只能算是半吊子的地仙之体,所以他对李忘生和小皇帝的交易纵容放任,其中有很大一部分原因就是他也想要寻得解法。
他不能眼睁睁看着李忘生终有一天油尽灯枯。
这不是他能够承负的天道。

“离山前师妹曾跟忘生提过,药宗广发请帖,邀请各大门派前往长白山赴祭典,万花和纯阳皆已收帖。直至出发前收到师妹的信笺才知道,这趟是让祁师弟代行的。”
回过神时,李忘生已然同他提起另一件事了,只是他仍沉在思绪之中,应声不免加重了几多:“如此重要的事情于睿竟让那不知轻重的臭小子去?”
“……同行的还有万花谷的谷施主。”
谢云流眉峰一挑,有些事情被他忆起,却都不是什么令人欢愉的回忆,他将茶杯往桌上一搁,咋舌道:“我记得祁进的手……”
“是谷施主所医。”李忘生乖巧答道,“本来祁师弟他无意救治,不想在一次围杀中受困于此,最后拼尽全力方杀出重围,那日之后师父便劝了几回,他才同意。”
“……我与他早已了结。”
李忘生莞尔一笑,颔首应声:“忘生知道。只是这次让他代行药宗,也是想着让药宗的陈宗主留心一二。”
言及此,谢云流忽然想到了什么,不禁嗤笑道:“药宗……么?纯阳、蓬莱,如今又来了个万花和药宗,当真有趣。小皇帝这是誓要把这世上所有与这仙草丹药有关的人都敲打一番么?”
李忘生已然敛了所有情绪,只是安静捧茶:“圣上求的不是长生之法。”
“是与不是皆与你我无关。”
语气一凛,谢云流支着头,目光落在规规矩矩坐在他身边的李忘生身上。他的师弟带着些许不解望来的眼神让他很是受用,他不禁放松了一下身子,连说话的语调都有些懒散起来。
“李忘生,你最好记得。如今你不在江湖,也不在天下,你只在我身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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段小小 | 2024-11-4 10:05:40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七十一章 归宁

已近夏暑,空气中漂浮着浓郁的青草香味,在马踏穿林间兜了满袖。
自他们从万花谷离开后,便马不停蹄往扬州而去,准备经由此出海至东海蓬莱。虽说战事暂歇,但江湖客仍有不少,甚至半道上他们还遇到了伪装成江湖术士摆摊卜算的衍天宗弟子。
只可惜如今二人已不在星命之上,不然谢云流倒是有几分兴趣想让那位乳臭未干的年轻弟子卜算一下他们这趟的凶吉,如是还能去信给到万花谷那位臭丫头,让她看看她嘴里说的“好自为之”到底有何影响。

马行山间,又过田埂,最后谢云流在瞧见不远处的城镇时勒紧缰绳,回首对着李忘生说道:“不若我们今日就歇在那边吧?这里离扬州不远,明日再赶路也来得及。”
同样勒停了疾行步伐的李忘生闻声顺着谢云流指的方向望去,一座还算繁华的小镇坐落在青山绿水间,隐约还能见到镇中似在张灯结彩庆祝什么,顿时明白他师兄多半又是兴致起了,于是乖顺地点了点头,跟在谢云流身后往那边去了。
这个镇子临水而建,得天独厚的地理优势让她得到了酒仙的恩赐,家家户户都是酿酒好手,最负盛名的便是与这镇名相同的「归宁」。谢云流才踏入归宁镇就闻到了酒曲的醇香,嘴角难掩笑意放慢脚步,等着李忘生行至身畔才对着他挑了挑眉,笑道:“这酒可比师父私藏在库的还要好,回头给他捎一坛。”
“师父若是收了这酒,怕不是又要念起师兄你把他私库喝个七七八八的事情来。”
“师父念叨我也不是一日两日了,我不怕他。”长臂一伸,谢云流揽了李忘生的肩近身,手无意间压在他的右肩上,感觉到怀中人瑟缩了一下,这才微侧过身子对他说道:“博玉和祁师弟有时也会陪师父小酌几杯。”
这话说得没头没尾的,但谢云流心里明白,顿时扬眉笑道:“你这滴酒不沾的习惯什么时候才能改了?幼时那是不能喝,少时劝你也不肯,如今也还是不愿么?”
李忘生一抿唇,白玉般的面庞浮上一抹淡红,随后轻咳几声,摇头说道:“这话师兄说不得,师父说了才算数。”说罢,牵着马快步向着镇里唯一的志朋客栈走去,任由谢云流在后面小跑着追他也不肯回头。

*

待到二人在客栈里落了脚,方从好客的曹掌柜那边听闻了一些轶事。
这个归宁镇早年时候只是一个叫做曹家村的小渔村,村里世世代代都住着曹姓人家。村落尚小且因着依山傍水也算是自给自足,不想景龙年间大旱数年,起初还有些渔民趁着休渔期间外出谋生,可大多数都有去无回,一来二去也就不再有人敢出去了。
后来还是靠着村里曹二狗月初新娶的媳妇阿宁蕙质兰心才有所好转。
都说这个阿宁娘家里就是酿酒出身的,嫁过来的时候嫁妆里就带着一份古法秘诀,正好曹家村水质清甜干净,于是阿宁便带着全村人开始制曲酿酒,久而久之,曹家村就从一个以打渔为生的小村落,慢慢发展成为了一方酿酒大镇。为了感念阿宁,大家才把镇名改成了「归宁」,连带着镇里最为出名的陈酿也取了这个名字。

曹掌柜一边说得口沫横飞,一边不动声色地来回观察着面前这两位衣着不俗的道长,其中黑衣的那位看上去像是听得津津有味,手指不断地在桌上轻叩,而另一位白衣道长则始终唇边带笑,默声喝茶。
古怪,当真古怪。
曹掌柜又在肚子里搜刮了一通归宁镇的奇闻异事,正准备再接再厉誓要让这两位外来的道长惊得目瞪口呆时,那位黑衣道长率先开了口:“我同师弟在镇门口瞧见家家户户都在张灯结彩,对街烧坛,近期可是有什么庆典活动?”
曹掌柜一听这话,顿时来了精神,屁股一歪就往那白衣道长身边的位置坐了下去,将手中的铜算盘搁到桌上,伸手就去倒水,末了砸吧着嘴笑道:“两位道长这可是赶上了好时候,明儿就是我们归宁镇十年一次的祭酒庆典,届时每家人都会把自家最引以为豪的陈酿搬出来开封宴客,以此代表着将这数年心血献祭给归宁镇的酒仙的意思。到时候这十里八方都是酒香,迎着风儿都把人灌醉啊!”
那黑衣道长听了频频点头,看向白衣道长的眼神都带着点试探意味:“师弟,听到没?师父可不能错过这般好事。”
那白衣道长闻声抬眉望去,倒是没有拒绝:“希望师兄最好还记得师父的那一坛。”
曹掌柜听这话风便是打算要观礼了,二话不说向两人发出了邀请,盛遥他们明晚到他家中品酒,末了还有意无意地提及自己家中仍有一位待字闺中的小女一事。没想到那位黑衣道长登时便黑了脸,看过来的眼神甚至让曹掌柜在这春末夏初之时直接汗湿了内衫。
只听那黑衣道长冷冷开口道:“品酒可以,旁的什么就不要往我们面前送了。”
古怪!当真古怪!

只见那曹掌柜眉毛一抖,猛地就从位置上站了起来,拎起自己的铜算盘干巴巴地连连应声,还没等李忘生开口就溜回自己原先的座位上去了。
李忘生看着曹掌柜那副劫后余生的表情,不由得叹了口气,看向谢云流说道:“忘生觉得曹掌柜也只是无心之举。”
“……都已经是旁人长辈辈分了,还要听着别人为自己安排这些事情,师父当年都没有操心过。”
李忘生听了不由苦笑道:“师父秉承的是顺其自然,不若也不会纵容我们至今了。”
谢云流闻言忽然眸光微闪,搁在桌上的手顺着李忘生握杯的姿态就握了上来,半起身伏在后者耳边低声说话,眼见着他师弟透白的耳廓渐渐被染红,他弯起的嘴角盛满了压不住的笑意。
“师弟啊……”他慢条斯理地拖长了音调,只觉得这两个字的称谓落在唇边被琢磨得很是缠绵,“你说的「纵容」可是指师父同意你我结契?”
李忘生两眼一闭,只觉得谢云流的吐息长驱直入,仿佛要灼烧到他的心里去。
他反复提醒自己,此时此刻,还是不要回答他师兄为好。

也不知是不是被谢云流的气势吓到了,曹掌柜之后让小二给两人送来了一坛陈酿,只言若是观礼的话只要届时前往老树下即可,这坛酒权当做招待他们远行客用。小二传话时毕恭毕敬大气都不敢出一个,酒坛交到谢云流手中随即就离开了,只看得李忘生连连摇头叹气。
但是谢云流完全不以为然,敲了红泥便往窗边一坐,支起一只脚完全放松地看向窗外风光。
虽说祭酒庆典正式开始是在明日,但归宁镇正中间的老榕树上早已挂满了祈福祭祀的红绸彩签,浓绿色的枝干重叠蜿蜒,古须垂绦,厚云盖顶之中却又点缀了万千色彩,风一吹,夹杂着穿枝而下的细碎光芒闪烁。从谢云流和李忘生落脚的房间望去,正好能看到这番少见景色。
李忘生依旧坐在案前,敛袖提笔给于睿回信,午时刚过,阳光透过窗棂照在他的半身之上,长袖上浅浅印着的云纹随着他的动作轻晃,成了谢云流眼底潋滟的碎光。
这是相隔数十年后他们再一次相伴同行。
只不过这一次会比以往的每一次都还要久,还要慢。
经过反复酿造的米酒带着浓烈的甜香,不过半坛落肚,谢云流便觉得口齿间皆是这股甜而不腻的味道,盈盈落了满袖。垂在身旁的手也伴着清风吹拂随意晃动着,他的目光穿过榕树望向天际的那一头,思绪已然飞远。

不知道过了多久,谢云流感觉到李忘生近了身,在他手边坐了下来,而后,似是小心翼翼般地用双手将他的手笼在手心,引得他不由垂首看去,却见到那人似笑非笑得也抬眸看来,正正好好将他的身影映入眸中。
“于睿不是号称天下三智么?怎么总要事事问过你才行?你已不是纯阳掌教了,他们也该习惯起来了。”
“只是一些旧事,师妹也是循例知会忘生而已。”李忘生乖顺答道,“师兄不也是仍在经手刀宗诸事么?”
“那些臭小子心思多,我的人到底还是嫩了些,管不住那帮混小子。”一想到此前刀宗来信谢云流就不禁要生气,嘴上话语也不自觉带着点不争气的语调,却又在见到李忘生这副淡笑模样时尽数收了起来,拧眉道,“你对弟子还是太好了,不应当。”
“忘生只是因材施教罢了。”
这句回答堵得谢云流半句话都说不出来,他将手中几近见底的酒坛晃了晃,随手抛回屋内,然后略施术法让它稳稳地落在桌上,这才坐正身子,目光落在李忘生笼着的左手上,“你有话要说?”

从前谢云流只觉得李忘生的手冷得很,就仿佛这人已经长成了华山上一块不会融化的坚冰,望之生寒,握上去更是。可是如今笼着他手的双手却温暖异常,带着李忘生的体温和熏衣檀香味道,一点点向上,熨烫过他每一寸经脉里的血液。
可李忘生只是淡笑着摇了摇头,轻声说道:“忘生只是觉得,如今同师兄这般平和地相处实属难得。没有口舌之争,也不会剑拔弩张,到现在忘生才恍惚觉得,自己已然走过一生,而今竟是重活一遍。”
“你这么说不对。”谢云流抿直了唇,脸色瞧不出有什么变化,“如今的你和从前的你在我眼中并无区别。”
——你看着我的时候,到底在看什么?
话突然停在了这里,谢云流直直望着李忘生眸中自己的身影,不知不觉中似是看到已然老去的自己也在其中。
——你眼中的人,是从前的我还是如今的我?
如此想着,谢云流伸出另一只手缓慢地抚摸着李忘生的脸庞,被压低的声音带着点沙哑的味道:“你不是说过,这不是魂灯幻境,就算把那些记忆碎片全部舍弃,你我也不会有任何改变。”
他从来都愿意承认,李忘生就是他欲念的具象,道心的始终。
从前是,如今更是。

*

记不清楚是谁先主动的,又或许被蛊惑的是他们两个。
那些幻境中的记忆朦胧又破碎,他早已记不清楚了。在他几乎一片空白的大脑里,他想要拼命回忆过往所有的瞬间,最后又不得不承认,从前的他们连发乎情止于理的动作都没有,更不会像如今这般靠近过。
那只滚烫的手循循善诱,勾着他的下颔慢慢抬头,他浑身绷紧地弓起了背,身子略略向前倾,笼着他师兄的双手微微发颤。两人的距离近到几乎鼻尖相触,可他只能看见他师兄眼底泛起的暗潮涌动。
那双眸子好似陈酿的酒,从不掩饰里面满溢的情愫,让人难以忘怀又沉醉其中。直到两人唇瓣重合时,他终于闭上眼睛,松开了手。

起初只是在小心试探,略微的碰触都带着点犹豫,连呼吸都显得慢半拍。
他觉得自己仿佛已经随着那冰棺落入沉潭,手脚冰凉得无法动弹,可一颗心却愈加欢喜起来,心跳声震得他鼓膜都在颤抖,他直觉自己或许应该做些什么,却不知道自己到底应该做什么。
不受控制的双手抖得厉害,他徒劳地握紧又松开了数次后,终于勉强够到了他师兄的袖子。攥紧的瞬间似乎轻轻扯动了一下,却不知这个小动作仿佛触动了什么机关般,那压在自己唇上的唇瓣轻启,深吮了起来。
陡然升高的除了呼到自己脸上的温度,还有自己的体温。
他跟随本能微微张口去迎合那个深吻,胸口无限膨胀的情绪仿佛要掐死他一般,让他呼吸渐渐困难起来,身前的这个人就像是他将要溺水时唯一抓到的那片浮萍,意识远去,只余下原始的冲动。

师父所言大爱不爱,又言圣人忘情,终其一生参悟下来,又独独留下了后山的那一隅偏居。
哪怕佳人已然离去,哪怕破败无人修缮。
他从来不认为自己能体会到什么大开大合的感情,也不觉得多年清修之下还能有什么痴嗔贪,可偏偏就是有这么一个人,又从来都只有这么一个人。
无数次拿起,却始终放不下。
一生只耽于一种情思系于一人,如何又算不得尽得所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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段小小 | 2024-11-4 10:05:57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七十二章 远客

最后这个吻是在带着于睿回信的鸽子来访时被迫结束的。

那只传信信鸽是李忘生多年惯用的,早已轻车熟路得直接飞进了房间,落在了他的肩头,惊得他猛地回过神来,坐正身子扭头看去。略显尴尬地轻咳了几声,李忘生不敢看他师兄,僵硬地站起身来,又在小腿的一阵刺痛酥麻中矮下身子。
双手被谢云流一托,随后那人无比自然地将他的外衫向上推了推,一边慢慢揉着他的小腿脚踝处,一边语气一丝不乱得说道:“我迟早要让华山上那帮师弟师妹知道,不要过度依赖他们的二师兄。”
在某两个词上落了重音,听上去有些咬牙切齿的意味。
李忘生被这话说得轻笑出声,手搭在谢云流肩上,竟也不觉得如今他们这副姿态实在是过于亲昵,他看着谢云流头顶的道冠,心里想着师兄到底还是师兄。谢云流揉了一会儿见李忘生半点反应都没有,便抬头起来瞪了他一眼,佯装生气说道:“你也过度依赖师兄了么?”
“忘生不敢。”
搭在肩上的手顺从地收了回来,李忘生赶忙取下那信鸽腿上的密函,匆匆看了一眼,眉头便不自觉地蹙紧,起身快步走回案前,取了笔来。
谢云流如今算是气不打一处来,目光看向那只鸽子的时候更是不掩杀意,却见到那只鸽子也扭动脖子来回打量着他。有一个瞬间谢云流感觉自己可能是气疯了,他竟然从一只鸽子的脸上看出了「不屑」和「鄙夷」。

待到李忘生重新将信笺塞进信筒里,小二小心翼翼上来叩门,想来问问两位道长是否要用晚膳。李忘生一一回了去,掩上门后一转身,就看到他师兄又重新坐回窗边,只不过这次是抱着刀鞘,若有所思地看着他。
“师兄是要修习晚课了么?”他如常问道。
“不急,晚膳后再来。”谢云流认真答道,“李忘生,我不会让你的。”
李忘生在心里轻叹了口气,重新挂上了师弟恭谨的笑容,应声道:“忘生知道。”
那天晚课李忘生被迫修习到了很晚,直到他终于险胜了半招后才听到他师兄收刀归鞘的声音。

*

归宁镇的清晨醒得非常早,夜露方消薄雾还未散尽,便听到早餐摊点清脆的切配声,夹杂着几句问候和叫卖声,反倒因着混合了方言显得格外亲切起来。
李忘生醒时天光已醒,他习惯性地望向房间另一头的床榻时却落了空,便知谢云流已然起身,于是匆匆披衣起身,却在还未及穿袜时忽然听见他师兄的声音从身侧传来:“你脚踝上的伤是怎么回事?”
手上的动作顿住了,李忘生偏头望去。谢云流外衫都未穿,腰带松松垮垮得绕了一圈扎在腰间,正抱胸靠在窗边盯着他,脸上表情因为逆光反而冷得出奇。
李忘生心中暗道不好,只迟疑了一下,便面色如常得穿袜套靴,末了还紧了紧披着的外衫,这才站起来走到谢云流跟前,恭谨答道:“只是旧伤,并无大碍。”
谢云流的眼神又冷了几分,随即望向窗外,平静说道:“昨天我帮你揉腿的时候就摸到了,今天见了更加肯定那不是小伤。”顿了顿,又回头看着李忘生,“那伤口分明就是锐器造成的贯穿伤,已然透骨而过。”
李忘生低下头,深深闭上眼睛,然后马上睁开,抬头笑道:“夙施主为忘生看顾过了。”
说到这个份上了,谢云流便已知晓李忘生根本不打算告诉他这件事,他心中生恼,开口的话也就不怎么好听了:“臭丫头的医术我看不行,你还是得让裴元看过才行。”
听到他师兄无比自然地提到裴元,李忘生倒是并不意外,他只是眸光一黯,随后平淡答道:“最严重的时候忘生无法下床行走,而裴大夫他不会上华山。”
“无法下床行走?”谢云流语气一沉,“李忘生,你刚刚还说并无大碍。”
真是一点都不能瞒着他师兄,在师兄面前他半点谎话都不会说。李忘生无奈地叹气,这才松了口:“真的都治过了。”
这番说辞谢云流是不会再信了,他迈了半步刚想重新开口时,门外又响起了叩门声,曹掌柜恭谨又带着几分后怕的声音传了进来。
“两位道长,有一位藏剑山庄的少侠说是有急事要见你们。”

*

李忘生的亲笔信是他下山前,交托给卓凤鸣亲自送到叶英手上的。若非如此,叶英定会怀疑这其中莫不是有什么阴谋暗藏。
直到反复确认了自己多年至交如今死而复生、重修旧好,因着鏖战持续紧绷的精神才算是得了一丝喘息,叶英也难得露出一点笑容。只是听到卓凤鸣言及李忘生不日便下山远行,打算经由扬州往东海蓬莱而去,叶英思忖数日后,还是决定让门下弟子叶镜池自扬州沿途打探消息,一来是确定二人安危,另外就是处理一些见不得光的“尾巴”。
叶镜池出发前便从师父叶英处得知了李忘生的事情,因而再见到这位纯阳前任代执掌教如今面容时,也并无流露出丝毫讶异,反倒是恭敬有加得礼数周全,只转交了叶英的留书便不再逗留。
李忘生原本还想着同叶家小辈说上几句体己话,见到叶镜池似是神色匆忙,也就不再多说什么,只是交托了向叶英问候的事情二三。叶镜池一一应下,末了提了重剑便拜别了二人。
谢云流临窗看着叶镜池飞身上马离去的背影,不免好奇地问道:“藏剑山庄如今应是休整期间吧?为何门下弟子如此行色匆忙?”
李忘生展开叶英的信笺,又捻着随信附赠的几块茶饼细细闻了闻,这才笑着应道:“静池此前代表藏剑山庄应下了长空令,估计是浩气盟那边的诸事繁忙罢。”
“浩气盟……”谢云流的手指习惯性地在窗棂上敲了敲,随即回过身来,看着李忘生嘴角含笑的模样,一时吃味道:“所以你这位藏剑山庄旧友是有什么急事非要见你?”

当年乌蒙贵策划的烛龙殿围剿中原门派之役中,叶英和李忘生同样被擒受困,因而叶英对于李忘生旧伤之事很是了解,此番来信除了感慨大道无常外,自然也循例问询了李忘生的诸多旧疾。只是李忘生实在不愿谢云流过多担忧,这些便都尽数略过不提,只说了叶英信中特意点出的一件事。
近来吐蕃似有囤粮养兵之势。
吐蕃也算是久战之敌,多次来犯多次击退,却始终虎视眈眈野心勃勃,和亲无果,征讨无果,当真成了边境一块恶疾难愈。这次伺机行动虽然仍算隐晦,但藏剑叶家生意满天下,粮草兵马的流向想要不经过他们实属困难,不过两个月的时间观察下来,叶英便已隐约感知到不对劲了。
只是此乃国战,无论是藏剑山庄还是纯阳宫,说到底都还是江湖人士,叶英最终也只能将自己的推测详尽道出,与李忘生商讨一二。尽管李忘生深知当今圣上定会暗中派出凌雪阁监视他们行动,但是贸然将这个并无十足证据的信息传递过去,绝非良策。
李忘生左思右想了半天,也想不出一个好办法,正当他想要去拿纯阳信鸽的玉哨时,谢云流喊住了他的脚步:“我觉得你不该管这件事情。”
“阿英虽然手上没有确切的证据说明,但忘生相信他绝非轻易做推断之人,这件事关乎大唐国势,忘生以为有备无患不无道理。”李忘生沉声道。
“不能是你。”谢云流冷冷开口道,“也不能是叶英,更不能是于睿等所有纯阳的人。这件事必须是从朝堂上来,最终经由朝堂解决。”
谢云流的话让李忘生捏着信笺的手不自觉攥紧,他深吸了一口气后缓缓吐了出来,说道:“纯阳不能再做无准备之事了。给到师妹和阿英的回信忘生会更换书写习惯,将师兄的考虑以密文的方式告知。”
谢云流并未应声,他只是默默起身,抬步走到李忘生身边,压低身子盯着他师弟的双眸。李忘生一惊,退了两步匆匆问道:“师兄?”

“李忘生……”
被谢云流加重了音的名字拖了好长一段,最后又收进了无奈的叹气声里。
“算了。只是这件事可大可小,驰援或自保,始终还是要有所取舍的。”
“……忘生决定让纯阳弟子自由下山时便是以驰援大唐的名义,忘生以为,这就是一个很好的保证。”李忘生伸手握住谢云流的手,反倒是想要给他一个心安般,“无论是对上,还是对内,都是。”
垂眸看着那只握着自己的手,谢云流敛去所有情绪,沉默着回握了一下,这才重新开口认真说道:“这个保证你最好记得。他,最好也记得。”

*

红霞未起,香风自来,天方转暗,便已有抱酒而来的乡亲们,在那株榕树下围了个满满当当。敲了红泥,逢人满上,醇厚酒香混合着些许口音的江南小调,虽然歌者唱着唱着已然丢了原先的曲调,但和者全然不在意般地边笑边舞,只余喜悦浸泡在这股浓得化不开的气氛里。
各家各户都搬了木桌木椅搁在树下,随意招待着端着瓷碗或是酒坛而来之人,人群中谢云流一眼就看到了曹掌柜带着妻女在那边张罗,果然如他所言,那女子清秀可人,难怪逢人都要说上一说。
谢云流扯了扯一旁李忘生的袖子,指了指曹掌柜三人的方向,李忘生的视线才望过去,便和那女子对上了。后者微征了一瞬,便露出了端庄大方的笑容对着他们点了点头,想来曹掌柜应是跟她提过他们二人,于是李忘生也顺势淡笑着回应了她。
“师兄不去曹掌柜那桌么?”
此时谢云流正接过身边一位老者递来的酒坛,闻言笑着摇了摇手中的酒坛对李忘生说道:“他有乖女儿,我有好师弟,巴巴的去给人家添什么堵?”
说罢,谢云流又跟那位老者指了指身边的李忘生,老者顿时了然地又抱出了一谈酒来,谢云流想都不想直接塞进李忘生手中,开口打断他的话:“权当是帮我拿着。”

就这般半讨半要,直到李忘生怀中再也捧不下时,谢云流已是喝了半醉,眸中流光四溢像是盛满了星光般,但仍是来者不拒,送到嘴边的酒碗尽数饮下。虽说心里明白不能让他师兄如此肆意,但是见他如此尽兴李忘生也不好说些什么,只见谢云流又被一个阿哥留住了,李忘生叹了口气便掂了掂怀中的酒坛,转身往志朋客栈走去。
待到李忘生去而复返时,谢云流仍在之前那位阿哥门前的木桌上歪坐着,正一边听着那位阿哥说着什么,一边抛着花生米往嘴里送。李忘生临到跟前,只见谢云流眉眼一弯,伸手就勾着他的袖子让他坐下。
“师弟你来得正好,正要说他心仪女子的事情。”
李忘生有些吃惊,他看了看那位阿哥,又看了看他师兄,刚想开口说些什么时,话便被那位阿哥打断了:“哎哟,道长你师弟生得真俊,莫不是跟你一样也出自静虚门下?”
“不是,他正是玉虚门下。”
“什么!”那位阿哥猛地一拍桌子,半起身凑近了又仔细打量起李忘生,直看得他头皮发麻,也不知道这是怎么了。不一会儿就听见那位阿哥挠着下巴笑道:“确实很像。那位仙女也是玉虚门下的,我就说玉虚门下的人瞧着都像是谪仙人。”
谢云流闻言大笑出声,李忘生这才明白到底是怎么回事,不禁无奈地淡笑道:“贫道并非——”“你方才说了一半,那位玉虚弟子都帮了你什么?”谢云流开口打断了李忘生的话,一只手支着头噙着一丝笑意在唇边,那位阿哥方回过神来,坐回位置上继续说了起来。

如此,李忘生总算理清了那位阿哥与那位玉虚弟子之间的故事。
或者说,这位“谪仙人似的”玉虚弟子正是李忘生的大弟子林语元。
当初李忘生在弥留之际曾托言给于睿,自己病故后一切旧物尽数焚毁,只余一些简单衣物送回故乡入衣冠冢即可。操办这件事的人就是林语元,而那位阿哥与她的相遇则是在她诸事办完,正准备返回纯阳时。
“当时那些吐蕃僧人抢了镇上几个姑娘折辱,我们这些人习武者寥寥,根本不是那帮酒肉和尚的对手……这个时候!林道长正好路过我们归宁镇,二话不说就孤身杀到了那群混蛋盘踞的破庙里,将姑娘们救了回来!”
那位阿哥满足地打了个酒嗝,满面红光得给谢云流添酒,谢云流只是用指尖在瓷碗边缘画着圈,倒是一口没喝,那位阿哥也毫不在意,继续说道。
“两位道长是没见过,那林道长一袭白衣翩翩而至,手中握着长剑英气凌然,真真儿是云中仙!唉你们可别不信,要我说,那股风姿连姑娘们都要着迷的!我记得当初那帮被抢的姑娘里就有曹掌柜的女儿阿拂,你们大可以问过她!”
李忘生顿时转头去看谢云流,只见他微眯双眼对着李忘生摇了摇头,便将手中瓷碗里的酒一饮而尽,对着那位已然醉得不知西东的阿哥说道:“贫道自然相信。”说罢,拉了李忘生的手便走,独留那位阿哥一人趴在桌上嘟囔着什么。

二人走出了一段距离,李忘生这才敢回首望向镇内一团喜气景象,目光穿过重重人群落在了那位坐得板正的清秀女子身上,徒生出了几分怜悯之意。谢云流抱胸一旁瞧着,随后冷冷开口道:“这与你无关。”
“……忘生明白。”
“我原先还在奇怪,为何如此宝贝的女儿却无人提亲,反而向两位路过的道士举荐一二。”
“……想来应是当初语元曾有提过纯阳之名。”
见到他师弟眸光黯淡,谢云流皱着眉头又道:“李忘生,你若是生了想要收她为徒并带回纯阳的念头,我劝你就此打住。”
李忘生不禁暗自握拳,垂首低声应道:“师兄担忧的事情忘生知道。只是……”
“这是她自己的「承负」。”谢云流加重了语气,“但至少让我们知道了,吐蕃蠢蠢欲动确有此事。”
“然而这仍不够证明他们意在挑起战事。”李忘生深吸一口气,一面沉思道,“还是要等待合适的时机才行。”
“所以我说了,这与你无关。”谢云流轻叹一声,伸手揽过李忘生的腰,另一只手拨了拨他师弟的垂发,随后将人拥紧,懒懒将头搁到他师弟的肩上,“师弟,你当真一口酒都不喝么?”
感觉到自己脖颈间灼热的吐息顺着侧颈一路烫进衣领之中,李忘生握紧拳头,浑身僵硬一动不动,连回抱的动作都没有。可那人偏偏固执得很,慢悠悠地又问了一遍,夹杂着淡淡酒香,还别有用心地在他耳畔边蹭了蹭。
李忘生不自觉地屏息收声,深深闭上了眼睛。
一生只耽于一种情思系于一人,如何又算不得尽得所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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段小小 | 2024-11-4 10:06:11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七十三章 相知

从小李忘生就是诸事都拗不过谢云流。
幼时谢云流被罚抄经,师父虽说只罚了他一人,但交上来的抄文却明摆着是两个人的字迹。少时偶有相携下山采买,流连盛世佳景归迟,李忘生分明一起向师父领了罚,但最后谢云流硬是一个人承下了全部的责罚。
到了如今,也是一样。

扼住腕间的手烫得生疼,可身前的人却只是这般匆忙地走着,只留那些轻得不甚清楚的话浮在弥漫着氤氲酒香的旖旎空气中:“……十八岁那年。”
“师兄在说什么?”
李忘生就这么被谢云流硬拽着,脚步凌乱得勉强跟着,风声鼓鼓,落到他耳边的话并不成章,模糊得只剩下几个破碎的词语。
谢云流头也不回地又提高了音调,这下他才算是听清了:“我见到何前辈把埋在后山的酒挖了出来,在我十八岁那年。”
“莫不是那日师兄没有回来上晚课,师父怎么责骂师兄都不肯领罚的那次?”
谢云流脚步一顿,回过身来看着李忘生略颔首,握着他手腕的手劲似乎又加重了些,这才又开口说道:“那天她硬要我陪她一起,结果她一个人喝了个酩酊大醉,还说什么都不肯让我回去。”
心如明镜般的李忘生,自然知道谢云流这番话想说什么,他一只手轻轻拍了拍谢云流的手背,柔声说道:“忘生偶尔往论剑峰去时,也会特意绕路拜访何前辈,若是恰逢天气甚佳,她也会留我喝上一杯茶。”
“忘生。”
谢云流突然开口,语调古怪。一瞬间李忘生有些恍惚,谢云流如今这么唤他竟让他以为此刻仍是年少时,此身仍在纯阳宫。
“这些事情,我以为我都忘了。”
说罢,又再次转身就走。

他们一路穿过熙熙攘攘的人群,从拥挤热闹愈走愈静,直到进了志朋客栈的门。趴在前厅打盹的小二一人被他们惊醒,揉了揉眼睛刚要询问时,只见谢云流冷着脸径直从他身边经过,抬脚就往楼上去。
李忘生只来得及回首对着那个显然懵了的小二回以一个安抚性的微笑。
待到进了门,谢云流不由分说将李忘生往里屋的方向推了推,这才松了手按在自己的刀鞘上,面色冷峻说道:“取剑。李忘生,我要你认真跟我比过。”

*

即便谢云流对外已是多年不用纯阳剑法,但是李忘生能够清楚感觉到那些经年累月共同修习的一招一式,他师兄并未忘却。而他所有用剑出招的习惯,也被他师兄一一熟记于心,应对自如。
愈是胶着,两人的眼神就愈是认真,只见李忘生长袖翻涌间剑气化形而出,以他为中心徐徐展开水色气场。谢云流双眸微眯,踏步而出,错身闪过气剑,全力向着李忘生持剑的右手而去。
忽然李忘生微微侧过身去,反而因为这个下意识的小动作打乱了先前布下的剑阵,被谢云流寻了个空子近了身。却见谢云流反手改势,一记刀柄狠狠敲在李忘生的右肩肩头上,震得他手中长剑登时脱手。
长剑落在地上发出清脆响声,两人动作皆是一僵。

李忘生首先反应过来,俯身拾起了长剑归鞘,一面端着恭谨笑容说道:“师兄还是一如——”
“你这里果然有伤。”谢云流收刀归鞘,动作利落伸手抓住李忘生右臂,扯着他一个踉跄,见他抬眸看来,又加重语气追问道,“是我自己动手揭了,还是你跟我主动坦白?”
长时间举剑再加上被谢云流动作带出的刺痛感顿时从肩头蔓延至整个手臂,李忘生收敛了所有情绪,木着脸认真答道:“忘生所有的伤皆已由医者看顾过了。”
瞳孔收紧了几分,谢云流的语气更冷了:“接下来你是不是会对我说,数十年山中苦修,你已换了惯用手?李忘生,时至今日你连拔剑出手的下意识反应都跟我离山前一模一样,你最好换套说辞。”
眸光一黯,李忘生强撑其笑容淡淡说道:“真的没有。”话音方落,便觉得眼前一花,身子被人打横抱起。
“我不信你。”谢云流冷着脸说着,抿直了唇垂眸匆匆看了他一眼,又道,“我要亲眼见过才算数。”

*

落到榻上时,李忘生感觉后背被砸得生疼,想来那人应是真的动了气。
谢云流冷冷站在榻边,目光自上而下扫了个遍,最后重重坐了下来,一扫衣角,只吐出了两个字:“说吧。”
当真是骑虎难下。
李忘生恍惚忆起当初夙芩和于睿脱下他衣裳时露出的表情,再让他经历一次真真不是什么美好的回忆。握拳的手紧了又松,最后还是放弃了挣扎,轻叹着摇头。
“烛龙殿中师兄既已见过,又何须再问呢?”
“你归去后分明闭关养伤许久不出,可见我所见的并不是全部。”谢云流眉头一蹙,不耐烦地摆了摆手,“不许扯别的话绕开。”
右手搭在领口衣襟处,李忘生一面思索着该向他师兄坦言多少,一面又在回忆着多年来夙芩用药规律,思来想去只怕今日这关只能硬着头皮渡过了。

这是他第一次见到他师弟包裹在厚重衣袍下的躯体。
幼时玩笑打闹的过往皆不算数,少时生了肖想却又有了芥蒂,到老时便是山高水远两相遥望。
那人始终将自己包裹得十分严实,说话做事让人挑不出错来,进退取舍也皆在情理之中,教人看不清他的真实想法。隔云隔雾,层层叠叠。
如今他有意去寻,自然看得到。
李忘生郑重地跪坐起身,当着谢云流的面一件件脱掉繁复的外衫、中衣,在触到里衣时他突然有了些许犹豫,但最后还是手指一紧,将里衣自右肩扯落。
果不其然看到了一条狰狞丑陋的黑红长疤从左下肋骨处一路爬到右锁骨处,翻起的血肉萎缩裹挟成粗糙的不平,在李忘生苍白得发青的肌肤上尤为显眼。这个伤口虽说早已结痂,但足足穿透了他整个身子。
谢云流只看了一眼,便认出来这个伤口与此前李忘生脚踝上所见的贯穿伤相似,不禁怒斥道:“李忘生!”
“醉蛛用来囚禁忘生的锁链材质未明,寒气久久不散,穿骨而过后血流难止。夙施主已经尽力看顾了,最终只能勉强止血,但伤口始终无法彻底治愈。”
李忘生一脸平静地说着,仿佛这些沉疴旧伤并不在他身上一样,末了他还露出同以往相差无几的淡然笑容。
“为何不寻裴元为你看顾?即便他顶着个「活人不医」的名头,但你这般也跟个死人无甚区别。”
李忘生闻言故作轻松地笑了笑,乖巧答道:“忘生从烛龙殿归山后便卧床不起,起居皆由师妹照料的。”
言下之意就是,于睿定是已经请了,但裴元不肯来。
谢云流眸光闪烁,一抿唇,又道:“方乾说过,五毒教的曲云精通制蛊解蛊之术。”
李忘生点了点头,手指轻按在最透骨的那快伤口上,至今仍能见到覆于上长好的皮肉处有微紫发青的斑点,这分明是中过蛊毒的迹象。
“皆已看过。无解。”
深吸了一口气,谢云流刚要开口,李忘生的后半句话这才缓缓吐了出来:“……但亦无要紧。夙施主言及,此毒只会让伤口血流不止,她已尽力为忘生拔除了毒素,如今只是剩了些余毒难尽,并不碍事。”
到如今,谢云流是再也不会相信此前李忘生说的一个字了。他冷着脸问道:“所以呢?”
李忘生不解看来,应声道:“如今师兄也都看过了。忘生并未有意欺瞒,只是从结果上考虑的话,这伤确实已经算是「治完了」。”

这片薄唇是如何说出这些他不喜欢听的话的?
谢云流没有思考太多,手指沿着他师弟披散的长发自腰窝向下滑去,轻松将人压在自己身下。摸着那些沟壑纵横的沉疴旧伤,恍惚间似是有什么破碎的记忆涌上心头,压着李忘生的薄唇,他耐心问道:“在魂灯幻境中,我曾梦到一个落雪静室,有一个老翁将药碗打翻,不肯再治。这个人,是你吧?”
不同于主动进入的谢云流,被引着进入魂灯编织的幻境中的李忘生在离开后,几乎记不得所有事情。但他师兄此刻口中所言他却非常熟悉,那正是他病逝前于静室里养伤时的事情。
李忘生眼眸中经年沉寂的潭水卷起黝黑的漩涡,他渐渐闭上眼睛,回答的声音也从两人紧贴的唇瓣间隐约传来:“……是我。”
眸光一紧,谢云流一只手按在李忘生腰间,另一只手撑在他耳边,脸上表情瞧不出来心思。沉默了一会儿,他才开口说道:“那天我陪何前辈喝酒,她同我说,这世上没有人能骗过她,尤其是师父。”
谢云流的头越垂越低,从他口中说出的话也越来越近,最后随着吐息被送进李忘生的耳畔。
“何前辈说,「少年意气,潇洒恣意,轻谈爱恋,淡看生死,可我从不这么想。我分得清什么是一时冲动,什么是心念所想。」……李忘生,当初你怎么就不在我身边呢?”

那些话语炙烤得李忘生耳朵发烫,他师兄身上透出来的烈酒味道好似要把他也灌醉了一般,那搭在腰间的手细细摩挲着,循着他腰带的玉扣而去。
他脑中一半混沌一半清明,混沌的是不知为何他师兄如今说到这个,清明的是他隐约知道接下去会发生什么。
“若是当时你在,我就会早些明白,你一直以来都在骗我。”谢云流撑起身来垂眸看向他,眼中有万千情绪。
李忘生只能默声偏过头去,等着谢云流继续往下说。此刻他甚至觉得自己脑中那一半的清明也在离他而去。
“那日因着晚归不上晚课又不肯明说原因,师父狠狠揍了我一顿,还罚我跪在老君殿里思过。我跪了前半宿,后半宿气不过于是就着桌脚准备就此睡去。这个时候有人偷偷溜了进来,当时我其实没睡,我其实醒着,我知道——”
“师兄。”
李忘生突然开口打断了谢云流的话,但始终侧着头不肯看他。眼见着他师弟白玉般的肌肤渐渐染上羞红,谢云流顿时知道那人也定是想到了他要说的事情,念及此不禁轻笑一声,调侃道:“如何?敢做不敢承认?师弟你少时可没有如今这般胆小怕事。”
死死咬着下唇,李忘生现在愈加确定,那天他感觉到的微妙差异果然不是自己的错觉,更加羞惭起来,一句话都不肯说。
“所以我才说,这些事情,我以为我都忘了。”谢云流好整以暇地答道,随后玩味得揶揄一笑:“师弟,那不是一时冲动,那就是心念所想。”
一生只耽于一种情思系于一人,如何又算不得尽得所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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