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背景] 【完结】经年流景(原名:掸雪扫袖不老梦)已更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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段小小 | 2024-11-4 10:06:30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七十四章 梦还

咯哒。
是玉扣应声而落的轻响。
咯哒。
是老君殿外门栓被抬起的轻响。
咯哒。
是道冠被丢到地上的轻响。
咯哒。
是少年小心翼翼将食盒搁在地上的轻响。
既远又近,是往昔又是如今。

十八岁的他并不能很好地理解「所爱隔远山,远山不可平」的情绪。
他想要偷偷下山结果被何潮音抓了个现行,只得被迫听从她指挥陪她将埋在后山的酒尽数挖了出来,挖到后半程双手冻得发红,都快失去知觉了。
酒帮她挖出来了,也被她一个人喝了个透尽。
彼时的他只是靠坐在树枝上,听着何潮音在那有一句没一句的念叨着什么。这还是这么多年来,他第一次见到她如此难过伤心。
也不知道就这样过了多久,何潮音才好似发现了他的存在般,强撑着身子盯着他看了许久,这才打发了他回去。
结果就是被师父抓到没上晚课,领了好一顿责骂。

那晚听到声响时,他半梦半醒,却不想睁眼,只是嗅到了那熟悉的熏衣香味便知道进来的是谁。
听着动静,那人有些迟疑的脚步停在身侧,随后又是一声轻响,像是食盒一样的东西被放到了自己手边,温暖的、甘甜的气息隐隐传来。
——果然是师弟。忘生果然舍不得我受罚。
那人的目光似是落在他的脸上,停留了许久,久到他开始思考是不是应该佯装苏醒过来,这样还能跟他师弟说上一两句话。可还没等他下定决心时,那人先动了。

先是有一片阴影落在自己紧闭的双眸上,而后那片阴影越靠越近,最后是一个微凉又柔软的东西,带着些许颤抖,轻轻落在自己唇边。
一触即离,轻若落羽。

咯哒。
他听见本应被他抱在怀中的剑鞘落地的声音。

*

李忘生眼神迷离潮湿,只见他半闭双眸,搭在自己肩上的手都带着些不同寻常的慵懒气息,勾着他向自己靠近,颤抖着反复呢喃道:“师兄……”
这一声,却把谢云流浇了个透心凉。
慢慢松开了手,怀中人仍是那副失神模样,湿凉的发蜿蜒缠绵,一如他看来的眼。
“……我是什么时候入的局?”
冷冷开口,周围的空气难以察觉地晃动了一下,怀中人的手再次搭了上来,握住了他的手腕。眸中愠色愈深,谢云流甩开了那双手,抄手冷哼道:“若是再得寸进尺下去,我只能手刃了这个虚影。”
空气中有什么不可见的东西再次晃动了一下,然后周围所有一切都以肉眼可见的幅度震动起来,最后在一个突然的停顿下,猛地碎裂开来。一阵强光袭来,谢云流拧眉警觉,偏头躲开,却在再一次睁眼时发现自己站在一个诡异的地方。
脚下是波纹涟漪的水面,无边无际地延伸至四面八方,周围空无一物,也没有任何声音,安静得可怕,独留他一人立于此处。之前所见的一切都消失不见,连带着那人熏衣的檀香味道以及灼热的体温,仿佛一切不过大梦一场。
谢云流低头看了看自己,衣着完好,佩刀也在腰间,还不算太糟。
记忆重新慢慢回笼,他和李忘生此前仍在墟海之上,他将信鹰放飞后,他们的船就行进了一片浓雾之地,而后突然浪涌潮翻得愈加激烈,几番下来他们一度以为会就此翻船。在又一个巨浪打来后,船身猛烈摇晃中,似乎是撞到了什么而停了下来。
船身虽是停了下来,船舱外却诡异得一片死寂,连海浪声都消失不见了。他记得他们二人在谨慎地施术探寻未果后,只能出去想唤来船夫询问情况,结果在踏出船舱时有一道强烈的白光忽现,他便失去了意识。
看来应该就是在那个时候,他被人拉进了这幻境之中。若是他没有反应过来,恐怕就此沉溺在这不知何人构筑的美梦里,不知死生了。

一直站在原地也不是办法,如今谢云流还不知道如何破局,实在是太被动了。思忖片刻,他还是决定离开这里到处看看。
就在他踏出一步时,水面晃动了一下,一个孩童声音突然响起:“这幻境会取用你的记忆以及你内心最深的念想构筑,吾自问没有缺陷。你是怎么发现的?”
对于这个直接在耳边响起的声音,谢云流的反应倒是漠然,他轻哼了一声,反唇讥笑道:“看来应是裴元的回信让我想起了这件事情,倒是被你钻了空子。”
“恐惧、欢喜、贪念、悲伤,人之所求无非如此,也甚少有人能够从中抽离出来。他们都会沉溺在美梦或是噩梦中,然后被感情吞没,葬身墟海。”
听到这个回答,谢云流不由得推了一下腰间刀柄,已是出鞘之势。
“忘生在哪里?”
脚底的水面又再次晃动了一下,一股水柱跃然而起,化出一个透明的手压在他拔刀的手上,然后这个水柱渐渐凝成一个孩童身形,最后浮现出来的脸竟是李忘生幼时模样。
见到这般情景的谢云流心中大怒,用了狠力抽刀而出,斩断了那股水柱。不想那股水柱又迅速凝结成型,仍是那个模样,却站得离他远了些。
“你怎么敢!”
“这是你记忆里堆叠了最多的人,吾取用了你所有的念想和记忆构筑的幻境,为何你会勘破?”
深吸了一口气,谢云流嗤笑道:“因为那时那刻,我们并未做那件事情。”

双眸猛地收紧,谢云流凝气于刀上,周身蓝光爆出,那个水柱化成的“李忘生”又晃动了一下,终于支撑不住,尽数散去。
随后,那个声音再次在谢云流耳边响起:“你够资格进入云来岛了。”
令人目眩的白光又现,伴随着轰然涌动的潮水声,感觉到自己仿佛被一个巨浪拍打而过,谢云流的意识这才迅速回笼,挥手去推眼前的迷雾。
雾气散了一些,目力能够隐约看到什么,谢云流发现自己正站在一个栈桥上,身后是迷雾笼罩不可视的深海,而身前只有不见尽头的道路。幻境之中那个声音的话让他不禁提高了警惕,往前踏出了几步后,终于在朦胧的薄雾中,模糊地显出了一个身影。
李忘生。

*

永不停息的落雪层叠覆盖,却还是压不住满目殷红。
飞矢声穿耳而过,伴随着震耳欲聋的厮杀声和剑鸣声,往日清修之地遍地尸骸,素白道袍被血水浸泡着发胀,漫过他的双脚,而他只能站在原地,一步都迈不动。
腥臭味四面八方,拼命涌进他的口鼻,誓要将他最后一口气都掐灭在喉间,他以剑借力才能勉强站着,身边不断有人倒下,落地的闷响声震得他头痛欲裂。
他认得身下每一个面孔,他希望认不得身下每一具尸体。
死死咬着下唇,他艰难地迈出了一步,然后惊觉另一只脚好像被无数只手拖住了,正拉着他缓缓下沉,仿佛想要他同他们一样共沉沦,同生死。
“……贫道必须……”
破碎的声音从喉咙里传来,哑得难以分辨。
“……纯阳不能……”
他拄着长剑,每迈出一步都能听见剑入身的闷响。
“……忘生希望……”
缠住他双足的力量加剧了,他能感觉到额头似乎有血蜿蜒而下,流过他的双目,视线里顿时一片猩红,天地浑然一色。

有一个孩童的声音在他脑海中响起,仿佛在观看什么悲喜剧般淡漠开口:“你为何还不放弃?”
“贫道还在想,施主要等到何时才肯露面。”长剑入地,他狠狠擦了擦脸上污血,“贫道有一旧友,尤擅幻境阵法,自入梦的那一刻起贫道便知道这只是一个局。”
“……你倒是有趣的很。”
周围的喧嚣声突然消失了,拖住他的力量也消散了,四周的血色好像浸泡到水里一般摇晃了起来,而后他隐约听见那个声音来自于他身后:“这是幻境但不代表它不够真实,不过是复现了你内心最深的恐惧。你分明知道的。”
艰难地抬起头来,他望向满目刺红,仿佛耳语般轻声呢喃:“贫道恐惧的从来都不是死亡。”
“你恐惧的是多年根基毁于你手。”那个声音似乎又离得近了些,却又缥缈得散在空气中,“可你仍要坚持做那件事。”
“贫道从来都不是聪慧之人,无法像师兄那般融会贯通、自得其法。”他拔起长剑握在手中,水蓝色的剑气凝在周身,“但既然这是贫道内心最深的恐惧,那么贫道知道如何破局了。”
长剑高举过头,剑身上的冷光反射出他的面容,淡若烟雾的脸上只一点朱红。他毫不犹豫地将长剑贯心而入,却在剧痛来临前听到四周碎裂声迸出,血色褪去,雾气席卷而来,身后更是似有人在接近。

*

浓雾不散,李忘生的身影模糊得好似随时会消失一般,谢云流追了几步方要近身,便见李忘生脚步回旋,一道剑光破空而来。下意识侧身闪过,还没开口就听见李忘生有些讶异的声音:“师兄?!”
二人错身而过后,李忘生匆匆收剑归鞘,狠狠摇了摇头,这才满面歉意地拘礼说道:“方才忘生沉在幻境中,一时未察对师兄出手了,是忘生的不是。”
谢云流心中沉吟,方才李忘生那剑刺得非常果断,出手比之前对练时还要迅速,恐怕他所在的幻境不是什么旖旎之景。这么想着,谢云流便这么问了:“李忘生,如今的你还在害怕什么?”
瞳孔骤然放大,但所有情绪又迅速被收敛干净,李忘生抬眸看向四周的雾气,淡淡答道:“既然是幻境,便不是真的,忘生不会困于其中的。”
又是这样的说辞。
又将「你」「我」划分得如此干净。
面露不耐,谢云流在某个字上落了重音:“你最好不要「再」有事瞒着我。”随后迈步越过李忘生,向浓雾更深处行去,“跟上。”

不过走了几步,便听到身后之人剥离了往日平静的外表,难得露出动摇情绪的喃喃声唤到:“……师兄。”
脚步停下,谢云流并没有回身,仅在原地候了一会儿便感到有人近身,又等了片刻,那人这才犹犹豫豫伸出手来,却在还没碰到他时又收了回去,“此地诡谲异常,又有操纵幻境的无名人士,师兄还是不要贸然深入为好。”
这话说得既亲密又疏远,谢云流闭了闭眼睛,再开口时已是换了语调。
“我在幻境中又见到了你跟我坦白身上旧伤时的往事。那些伤疤仿佛仍在眼前,可你之前怎么都不肯说。”
不想分辨自己语气中包含着什么情绪,甚至连思考一下都觉得发懒,谢云流任由自己随心所欲地说着,全然不顾如今二人还身陷窘境。
“就是可惜了,幻境的最后是你向我求欢,而我居然在那一刻清醒过来,拒绝了你。”
几乎是瞬间就感觉到身后那人呼吸一滞,随后他听到他师弟轻不可闻地叹了口气,这才开口说道:“……忘生见到了纯阳。”
一生只耽于一种情思系于一人,如何又算不得尽得所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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段小小 | 2024-11-4 10:06:47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七十五章 博弈

远远就看到议事厅里站在方子游身边满脸堆笑的方暮雨,杨撷光抱琴的手不由得紧张得蜷成了拳,连带着投去的目光都带着些探究意味,直到方子游注意到他踏入门内的身影时,杨撷光才把视线转了回去,落在方子游身上。
“……方小门主,朝菓此次来访是有要事相求。”顿了顿,杨撷光垂下眼帘,毕恭毕敬地沉声又道,“是来自长安的要事。”

起初只是粮草、煤炭、矿石价格出现了短暂的异常变动,但又很快恢复平常,根本传不进内城。
而后就是流传在退朝时个别省县官员的闲话里,关于异邦僧人强掳民女的传闻。
最后才是姬别情带回长安的那两柄陌刀刀头,以及就此而起的关于当年李嗣业亡故之事的秘密调查。
杨轻绾送来的信明显已然剔除了全部不可能项,一针见血表明了他的推断——战事将要再起。而杨撷光要做的就是借用方子游手中的观潮殿,将这件事调查清楚后不动声色地经由邸报送到当今圣上面前。
不能是杨轻绾本人,也不能是杨撷光背后的长歌门,只能是从祸乱地伊始,层层往长安传递,这才是完全置身事外又能操纵其中的方法。
但杨撷光清楚,他不可能对方子游尽数道明,但他仍愿意对这两位方家掌事者展现出最大的诚意。尽管隐瞒了诸多事宜。

“……最后的消息出自哪里?”
听完杨撷光所言之后,方暮雨所执扇骨轻敲手心耐心问道,方子游循声也跟着点了点头,用目光询问着杨撷光。
这个问题是杨撷光能够回答的,于是他不带犹豫地应声道:“泾州。”
不想方暮雨闻言嗤笑出声:“杨侍郎是想将整个东海的消息流通都斩断么?”
心中一惊,杨撷光顿时抬眸看向方暮雨,后者也不畏目光与他对视,甚至唇边还带着几分冷笑:“如何?是不是被我猜中了?”
“……这是国战。”维持着表面上的波澜不惊,杨撷光淡淡吐出了这句话。
“泾州深入中原内陆,而蓬莱远在东海之上,如若小门主松了口愿意倾力相助,届时观潮殿定要有不小的变动。若是在这时东海生变,方家、甚至蓬莱,又当如何两厢顾全?”方暮雨慢条斯理地轻摇扇面,手腕翻转间那赤色的链子若隐若现,好似蛰伏在深夜中的猛兽瞳孔,“杨侍郎打得一手好算盘啊。”

猜对了。
杨撷光面上不显,但隐于袖中的手已经暗暗握拳。他虽不愿,但他跟在杨轻绾身边已然二十余年,想要知晓这个人的想法实在是太简单了。
此番杨轻绾让杨撷光带着吐蕃意图不轨的消息来求见方子游,多半想的也是所谓“一箭双雕”的谋划,想借着这场战事调走观潮殿大部分人手。至于目的……杨撷光心里亦是认同方暮雨所言的,「东海生变」。
只是杨轻绾需要东海如何「变」,他还不是很确定。
许是杨撷光的沉默让方子游误会了,他捏了捏手中握着的玉质伞骨,斟酌开口道:“杨少侠,暮雨所言若有冒犯我代他向你道歉,只是观潮殿是东海的机密之一,恐怕……”
“仆固怀恩勾结吐蕃、回纥已然东进,消息沿途被层层压下,根本送不进长安,方小门主是希望战火又起,百姓民不聊生么?还是说只要这火烧不到东海之上,烧不进蓬莱,就可以置身事外呢?又或者说方小门主认为,如今东海还有什么隐患在呢?”

他在撒谎。
杨撷光虽然言语激烈地怒视着方子游,摆出一副大义凛然的模样,但他心里很清楚,他在撒谎,他在逼迫方子游。恐怕在场的三人,包括他自己,都非常清楚,如今东海最大的隐患是什么,而这个隐患的背后还会引来多少腥风血雨。
但是杨撷光同时又非常清楚,方子游的性子和他早些年的遭遇决定了他对这番说辞无法做到视而不见。
沉默再次袭来。杨撷光仰着头一瞬不转地望着方子游,眼见着他眸中情绪瞬息万变,便知道自己这些话还是触动到了他。正当杨撷光还想再开口说些什么的时候,站在一旁的方暮雨突然身形一动,迈步向自己走来。

待到方暮雨近了身,杨撷光这才愈加肯定自己此前的猜想。
一个人想要改变他的容貌、身形,甚至是声音,都是轻而易举的事情,但是融在骨肉里面的下意识反应却不是一时半刻能够改变的。
拈棋的动作、落子的风格、走路的姿势……他认为他已经看得足够多了,但此刻他只能板着脸面无表情地看着那人,甚至连开口时语气都不甚友好:“二公子又想同朝菓争辩什么呢?”
他这话引起了方子游的警觉:“暮雨,杨少侠到底还是客人。”
方暮雨的气息又近了几分,他微眯着眼仔细打量着杨撷光,在两人都没有开口的此时,他的目光甚至有些嘲弄意味。但很快,方暮雨便后退了几步,揶揄道:“我听闻你曾与杨侍郎割席决裂,如今看来到底亲人还是亲人。”
说罢,方暮雨眼神冰冷异常地笑了笑,没有再说一句话,在方子游的叫唤声中毅然决然地离去了。
可这句话却让杨撷光如坠冰窟,脸上表情几近失控,他随即旋身回望,却在踏出一步时猛地一顿,硬生生收回了想要挽留的手。

方子游许是没想到场面会变成这样,回过神来时仍有几分怔怔:“杨少侠,暮雨他性子就是这样的,你——”
“方小门主,朝菓之所求,不知道你是否应允?”杨撷光摇了摇头,眸光黯淡片刻,复又重新抬眸看去,“观潮殿若是仅守在东海一隅,只能自扫门前雪,但如今东海已然开海通商,天下之势如何变化,蓬莱都不能再隔岸观火了。”
他能够感觉到自己的指甲已经被他压得抠进肉中,自掌心传来的痛楚让他清醒的同时,也在反复鞭挞着他。他如何不知道自己现在就是为虎作伥,但他也清楚知道,即便杨轻绾一定别有所图,但现在国战在即,他被迫要做选择。
但不代表他必须要让杨轻绾如意。
“朝菓希望能够借用观潮殿的力量,但不是直接用以向长安传递消息。”杨撷光抱琴的手又紧了几分,“既然想要这火烧到眉前,那不妨浇上一柄热油。朝菓希望观潮殿帮助仆固怀恩东进。”
方子游闻言不禁面露韫色:“蓬莱绝不行此通敌叛国之为。”
“行此事的人也确实不能被查出是蓬莱的人。”杨撷光垂眸看着自己的手指,瞧不出他如今的所思所想,“但朝菓以为,这是如今两难形势下唯一的解法。”

《新唐书·列传第二·郭子仪传》:(广德元年)会梁崇义据襄州叛,仆固怀恩屯汾州,阴召回纥、吐蕃寇河西,残泾州,犯奉天、武功,遽拜子仪为关内副元帅,镇咸阳。初,子仪自相州罢归京师,部曲离散,逮承诏,麾下才数十骑,驱民马补行队。

*

李忘生的前半生可谓是「出世」的一生。
循天道,固守一,往复来去。这落在他执掌纯阳多年的行为准则上也可见一二。所谓修道者就应该静心去浊,遗世而居。
但到底个人修道与门派进退不同,李忘生耗尽一生才模糊地探得其中一二,如今虽说遵循意愿抽身离去,但他实在不舍从他手中接去的师弟师妹们为难。
心中思绪绕过千匝,李忘生终于抓住了一丝清明坦言道:“师兄以为,如今世情之下,纯阳当何以为继?”
“你这个问题问得何其古怪。”谢云流瞥了一眼站得板正的李忘生,蹙眉答道,“如今纯阳并无内忧,面对外患时也能上下一心,自当是顺其自然任其发展。”
李忘生闻言沉默了一会儿,又道:“……若是有内忧呢?”
谢云流眉峰一挑:“那就是你御下无方了。”
见到他师弟果不其然露出沉思模样,他这才压下逗弄的心思,正了正语调又问:“于纯阳,你还有什么事情未结?还是说,我此番上山寻你,小皇帝那边又生了什么心思?”
他师弟的脸色一沉,右手捏紧了左手,片刻后又松开,这才开口说道:“忘生有一件事想做,也许从结果来说并不是——”“你问过师父了么?”谢云流摆了摆手,目光从李忘生身上移开,投向浓雾深处。
“……师父什么都没有说。”

听了这话,谢云流心中多少有了猜测。
自小开始,吕岩对于教导他们二人方面素来采用不过度干涉的态度,既然吕岩对此并未多言,那么这件事情就不是什么不可为之事。
只是这世间能够让李忘生如此犹豫的事情并不多,他越是这样,谢云流就越觉得这件事事关重大。
眉头不自觉蹙紧,谢云流握着刀柄认真说道:“此前纯阳同万花谷皆接下了药宗的帖子,而你又听从那丫头的话亲自来到东海求药,偏偏就这么巧,东海因为方乾闭关、元沧鸾放权而卷入李嗣业残党之乱和各大家族利益纠葛之事。这些事情都跟所谓的仙丹灵药有关,而这么多年来,小皇帝死抓着纯阳不放的其中一件就是这个。”
“纯阳没有不老仙丹。圣上多次明里暗里或求或索,皆无所获。”
“可他不是就是不信么?”握着刀柄的手卸了力,谢云流转而去抓李忘生的手,“所以如今你想要向小皇帝证明纯阳确实没有仙丹,同时并无二心。药宗和蓬莱,你不可能尽数保全,那么李忘生,你决定牺牲哪一边了么?”
谢云流的手越握越紧,扼得李忘生的手腕发白。他本来以为这又是一个他师弟不会回答的问题,不想李忘生只是摇了摇头,另一只手搁到他手背上,轻拍了两下,淡笑道:“确是如师兄所言,当今圣上依旧不信,而忘生也确实在自证清白,只是……”
温热的掌心叠在他师兄微凉的手背上,李忘生忽然觉得或许如幼时那般事事同谢云流商量也不是不可。
“药宗的帖子是师妹决定接下的,她同忘生只言「感念昔时赠药之情」。而忘生来到东海是因为——”
突然笼罩在四周的浓雾中有狂风袭来,卷过二人衣袖,又四溢而散,打断了李忘生的话。古怪的是,即便如此,这沉重的雾气仍然没有散去,谢云流和李忘生对视了一眼,二人皆刀剑在手,万分谨慎地向栈桥的另一头行去。
一生只耽于一种情思系于一人,如何又算不得尽得所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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段小小 | 2024-11-4 10:07:03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七十六章 晦明

周围安静得宛如无人之境,连临海的浪涌声都没有,过于异常的情形让二人心生警觉。又走出一段距离,李忘生这才顿住脚步,拉了拉谢云流的袖子:“师兄,莫不是我们仍在幻境之中?”
谢云流心中也有此推断,故凝气于刀刃之上,任刀光四溢探路,可那些湛蓝光芒却仿佛被雾气吞没一般,根本起不到破阵的用途。李忘生不禁喃喃道:“这墟海果然古怪,出发前若是再仔细问过方小门主就好了。”闻言谢云流收刀归鞘,从怀中取了那节青竹鹰哨,想都不想便送到嘴边直接吹响。
哨声方出,周围的雾气就好似有了生命般扭动起来,随后一声凌厉鹰鸣由远而近破空传来,不可见的彼端有一团模糊的黑影飞了过来,绕着二人盘旋了一阵,便落在了谢云流的手臂上。果不其然,正是那只领着他们出海的信鹰。
“方子游所言这只信鹰会引我们寻得方乾所在之处,又提及船家皆是心腹可信之人,怕不是一开始就知道这里的诡谲现象。”谢云流不过轻抬手臂,那只信鹰就好似通人性般地边鸣边飞,领着两人向浓雾深处行去。
李忘生虽说收了剑,但每踏出一步皆有隐约剑气落在地上,闻言随即颔首道:“方小门主此前语焉不详,这岛上的雾气看上去也并不友善,想来方老门主的「闭关不出」另有因由。”
二人不过走出数十步的距离,就感觉海水的咸腥味道远去,眼前的厚重雾气似乎淡了一些,影影绰绰间,前方好像站着一道童子身影。光影重新汇聚,自二人脚下向前延伸,化成粼粼水面点点波光,雾气霎时全部消散,方才所见的水镜幻境再次显现。
定睛望去,面前立着的竟是一个黑金深衣的总角童子,手执玄玉如意,未及二人开口,那人的声音便遥遥传来:“「伴云来,还梦去,晦明通寒霜」。这次元家小女又给吾送来了两位麻烦的客人。”

*

穿过浓雾,彼端竟是由一层如同薄纱般雾气包围的小岛。目力所及之处皆是密林山丘,隐约可见整座小岛呈现内里凹陷的盆地景象,岛正中有一棵巨树,枝干交错,野蛮生长,却无叶无果。
一路深入山脚密林,那黑衣童子始终走在二人身前三步距离处,除了告知他们若要寻到方乾便随他而来外,旁的一句话皆无,甚至连自己的姓名都不曾告知。李忘生行在谢云流身侧半步之后,随着渐入林深,他不禁蹙眉沉思。
“……他之前曾跟我说,这里就是云来岛。”谢云流似是感觉到李忘生的心思,不动声色地往他身边靠了靠,低语道。
“他在直面你我时也提到了「元家小女」,若是忘生猜测无误的话,这恐怕指的就是——”“元沧鸾。”谢云流淡淡接过话去,面色一沉,“方乾的原配夫人。”

关于这位「元夫人」,李忘生所知不多,即便跟万花谷相交甚笃,也并不甚听闻谷主提及他的过往家人。而谢云流对这位夫人的评价只有八个字——「寒梅新雪,侠义之后」。若是要问起元家祖上的事情,二人基本一无所知,更别说为何会与这墟海云来岛上的童子有旧了。
三人默声又行了一段,忽然不远处的树影绰绰,有什么踏过草丛奔来的响声,那童子顿时驻足停留,偏头望去。不一会儿便看见一只通体素白的灵鹿从树后跳了出来,后蹄轻轻一蹬便跃到了那童子身侧,正顺着他伸出的手矮身蹭了过去。
灵鹿半眯着眼睛任由那童子抚摸自己的鹿角,很快就发现身后跟着的两个不速之客,瞪着湿漉漉的圆眼看来。那童子似是感应到灵鹿的想法,只是轻拍着它的脖子淡淡说道:“他们是来寻人的,不会留下。”
这句话方落,谢云流便下意识地后退了半步,伸手揽过李忘生的腰将他拉近,这让后者不禁抬头看来,还未开口就听见那人轻声耳语:“这个童子不对劲。他绝不似外表那般年岁,但又不像是你我这般承负。”
“他既然能够驱使幻境,想必身怀异能,如今就连灵兽也对他亲近有加,证明绝不是一般寻常人家的幼子。”
“一路行来我都有留意,此地荒无人烟,皆是野林新路,连个标识都没有,恐怕这岛上除了方乾也没有旁的人了。”
师兄弟一对眼神,按下心中疑惑,同时望向不远处的黑衣童子。那童子伏在灵鹿耳边悄声说了什么后,又摸了摸它的耳朵,那灵鹿这才抖了抖身子,转身跳进林中,旋即就消失了影踪。
“云来岛甚少有人能够成功登岛,她觉着好奇。况且,”那童子顿了顿,回头似笑非笑地看向二人,眸光流转,“纯阳真人之后,又有人得了道,她想见一见。”见到谢云流脸上的防备神情后,那童子又半心半意地补了一句:“吾与吕岩并不相识,也无意相交。吾只是单纯看得出来。”
说罢,那童子复又回过头去,继续引着师兄弟二人往密林深处走去。

谢云流和李忘生见到方乾时,他正在一间草庐旁舞剑,翠竹碎影,剑气冽冽,全然不似伤重闭关模样,甚至在瞧见二人时还略显讶异地一挑眉,手中剑式迟疑了一瞬才收,瞥见一旁引路之人这才了悟般地笑了笑,说道:“看来是子游向你们透露了我的行踪。”
“既是来寻你的,便由你自行与他们言说。若是还有他求,你知道规矩。”那黑衣童子甚是严肃地撂下一番话,眸光扫过身边的二人,抿了抿唇便径自离开了。
方乾目光循着那童子离去的背影转了回来,目光从李忘生身上又绕回到了谢云流,看着他淡淡地点了点头便转身走进草庐,后者见状也毫不客气地快步跟上,始终压在刀柄上的手也总算是放开了。
进了屋,才发现这间草庐似是作为一人独居之所许久了,墙上挂着不少字画丹青,矮桌上也散乱地摆放着不少摊开的书卷卷轴,方乾将随身佩剑仔细收好后,这才慢条斯理地走到桌边取杯倒茶,“我这儿只有庐山云雾,望谢兄不要见怪。”
闻言谢云流眉间微蹙,敛声问道:“你见到我如今模样竟没有半点惊讶?”
方乾风轻云淡地捋了捋长须,眸光在李忘生身上停留了些许时间,这才捧起茶杯淡淡说道:“子游前次来访时便同我提起了。只是他没说,李掌教也同你一道来到东海了。”
“他已卸任归隐,不再是纯阳掌教了。”谢云流径自坐下接过茶杯,言语间的熟稔亲昵让方乾不禁眸光微漾,“我们此番拜访蓬莱是为小皇帝求药来了。”
这话方落,方乾的脸色一沉,甚是严肃地开口道:“为何圣上会知道这事?”
“圣上并不知情,只是贫道向万花谷求助时,听从建议前来的。”李忘生接过话去,方乾的表情让他意识到这其中或许还有隐情,结合之前那童子离开时所言,他试探性地询问道:“方老门主如此说,可是这云来岛上真的有什么?”
方乾微征,并未立刻作答,只是看向李忘生问道:“你们来之前可有见过阿鸾?”
“不曾。”李忘生如实答道,“元夫人如今不再过问东海诸事,平日里也并不在外走动,贫道并没有机会见到她。”
方乾流露出些许落寞神情,喃喃道:“她果然如往昔一般,即便我不说,她亦能洞悉我的心思……”
“我和师弟不远千里来到这里不是来帮你传话带信的。”谢云流摆了摆手,“万花谷那丫头说东海这边流传着一个传言,说是有一味「云来」灵药,能够肉白骨活死人。这岛既然叫做云来岛,莫不是这东西就生在这岛上?”
方乾将茶杯轻搁在桌上,眸光沉沉地来回瞧着谢云流和李忘生,这才缓缓吐出一口气,叹道:“这便是为何我安然无恙却又无法离岛的缘由所在。”

*

又一支香燃尽时,端坐在桌边的女子终于等到了她半柱香前催人去请的人。
那人周身笼在黑色斗篷之下,仅能够从行走间瞧见内里穿着的灰白长衫上满绣的金线镶边。那人默不作声走到女子对面坐下,右手刚想去够桌上已然斟好的茶,那女子手一抬,便将随身带着的陌刀砸到一旁。
“你没跟我说过蓬莱会跟杨轻绾的长子合作!”
那女子正是海龙会的当家、李嗣业的养女李音芜。只见李音芜一刀劈在那人手边,震得茶杯随之翻倒,泼了一桌都是。那人倒是动作不停,转而去取来新杯,慢悠悠地给自己斟满一杯,呷了一口。
“方子游到底还是蓬莱门主,观潮殿被他死死捏在手上,如今我连个掌事的都没见过,更别说能够动摇他的决定。”
那人修长的手指随意搭在桌面上,正有一下没一下地敲着,李音芜知道这是那人素来思考事情时的习惯,只是如今这断断续续的轻响扰得她心烦,不由得开口又道:“别以为我什么都不知道,我可是听说了,杨侍郎的长子此次登门造访方子游正是受杨轻绾所托才去的。”
这话方落,那人轻叩桌面的手指突然停了下来,而后那人突然哑笑出声,笑着笑着竟动手解了斗篷的系带,手一挑,便露出了藏于下的面容。
正是方家二公子方暮雨。

对于方暮雨这个人的印象,李音芜跟旁人皆不相同。
东海诸人皆称他为「纨绔公子」,海龙会众人则称他为「冷面军师」,只是她李音芜不这么想。
这个人身上有着若有似无的血腥味道。
这绝不是日夜浸泡在蜜罐金勺里的富贵公子会沾染的,但也不是躲在背后弄权摆布的谋士能够接触到的。以李音芜多年从军磨砺出来的观察力判断,方暮雨绝对还有其他的秘密。
一如他向自己言说养父母姓沈时,李音芜马上就想到如今点香阁都知正好也姓沈。
这绝不可能只是巧合。

如今这谜一样的男子端坐在自己面前,手指细细摩挲着腕子上戴着的琉璃手串,对着她露出冷静笑容:“杨轻绾做的所有事情,都只会是为圣上解忧,如今他这般动作无非就是想要告诉我们,不要去拨动那最后一根弦。”
“笑话!”李音芜拍桌怒斥,“他杨轻绾不过一个吏部侍郎,如何管得了青州这边的商贸之事?再说了,东海诸事皆由几大世家掌控,连景相公都要假借你我之手,据我所知那杨撷光素来与他不合,总不会愿意做他的棋子吧?”
方暮雨面无表情地又为自己满上了一杯茶,甚至好心为李音芜也倒了一杯,这才慢条斯理地开口道:“杨撷光这次来,是来传战报的。”
“战报?”李音芜瞟了一眼那杯茶,一副那是什么猛毒苦药的模样将其往旁边挪了挪,“如今又有什么战事?”
“吐蕃。”方暮雨好整以暇地扫着自己袖口夜露,笑意浸染唇边,却透出几分寒意,“若你还没忘,当今圣上如今可是已无亲兵傍身,若是战事又起,郭将军官复原职不过就是时间问题。”
那杯茶还没入口就被李音芜砸到一边,方暮雨瞧着那茶杯的碎片只笑不语,耳畔响起的是难掩盛怒的追问:“当初我便说了,不能杀那郭子仪,躲到这里又有何用!?难道景诚真以为这个圣上会是同样一个弃帅保车的废物么?”
方暮雨嘴角的笑容随着这番怒斥声渐渐散去,到了最后只余淡淡的笑意还残存眼角,眸子里却半分欢愉皆无。他伸手倒茶,连声音都显得格外冷漠:“你原是这般看待李将军的「病故」的么?”
“你什么意思?”
李音芜清楚感觉到方暮雨方才的话中分明透出几分杀意,这让她不禁警惕起来,不动声色地摸向桌上的陌刀。
但那杀气转瞬即逝,方暮雨再抬头时已是换了一副面容。仍是那副惯见的世家公子纨绔笑容,摇着茶杯的手也显得倦懒风情。
“我是说,李将军重伤抱病,最后是在冲阵杀敌的钟鼓声中病发身亡的。当真忠勇。”
“病亡?忠勇?呵。”
陌刀被用了十分力量挥到了自己眼前,被带起的劲风吹开了他额前垂发,方暮雨捏着手中的茶杯姿势都没有变,只是顺势绕过了那利刃,送到唇边抿了一口。
“这是昭告天下的圣旨。”
“我知道这不是实情!这肯定不是实情!”将手中陌刀又往那人眼前送了半寸,李音芜咬着牙恨恨道,“你又不是唐军中人,你根本不会明白!”

又来了,又是那股若有似无的血腥味道。
明明方暮雨静默不语地只是坐在那里,可李音芜却忽感他好似伺机而伏的猛虎,随时可能会暴起杀了自己。身体里的血液都仿佛被冻住了般,这握刀的手怎么都压不下去,只得僵在半空中。
李音芜就这么愣了一会儿,便见到方暮雨抬手压低了自己的刀锋,她刚想反手打落他的手时,一句话就这么被冰冷冷地丢了过来。
“李音芜,你到底在等什么?”

*

直到方暮雨离开后,李音芜都说不出一句话来。
他的问题听上去问得古怪,却正是如今李音芜面临的困局。
她跟景诚的交易其实很简单,景诚给她一个机会,她替景诚办一件事。那个机会她虽说已尽全力,但不想竟有一小队兵马拼死抵抗,硬是让那郭子仪从杀阵中逃脱了。而她替景诚办的事,也早就达成了。
她早就该从东海抽身离去的。
可她就是没走。
一直留到了现在,留到了惊动当今圣上派来暗棋,留到了那些朝廷鹰犬们都嗅到了他们身上的血腥味道、想要杀他们灭口了。
她到底在等什么?
她也不知道。
甚至于说,她根本没有想过这个问题。
她的不甘,她的愤恨,她的怨怼,似乎总是少了一个突破口,亦或是少了一个宣泄对象,她到底应该如何自处。

她到底在等什么?
或许是在等一个人来结束这全部的因果。
一生只耽于一种情思系于一人,如何又算不得尽得所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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段小小 | 2024-11-4 10:07:19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七十七章 寒霜

最初这里只是某条地气龙脉的一小块,顶多只是算是龙爪指尖的一节。
然后偏偏是某个日子,有头巨龟驮着一小方黄土游到了这里,许是想要歇歇脚,又许是被这地底溢出的龙气吸引,停泊了下来。
数百年过去后,巨龟的尸身化土,龙气凝结成果,落地生根。有了植被,又生灵物,灵物以果为食,再生慧根,循环往复。然后在某日,遇到了东渡而来的求药人。

“先生虽说身形宛如幼童,却已在这岛上生活了数百年。这云来岛的名称还是之前某位前人所留,他因机缘误入这里,先生见他即便伤重垂危依旧一心求生,便动了恻隐之心出手救下了他。那位前辈便隐居于此专心修剑,于日升月落中领悟,留字于峭壁之上,这才让这座岛有了名字。”
方乾将几卷残破不堪的竹筒和书册翻找了出来,李忘生捧了一本去,谢云流只是扫了一眼,默声喝茶。李忘生粗略地翻看了一番,不禁叹道:“若是师父能够遇见这位前辈,定能与他结成莫逆之交。”
“那恐怕难以达成。”方乾捋了捋长须,神色一凛,“这座岛上地脉龙气相连,岛上的万物生灵亦依赖这龙气生存,尤其是那仙果。虽说食用后能够聚灵脱胎,但此生都将不能离岛,不若就会迅速老去,不出一年便会身形枯槁而亡。”
谢云流手中握杯的动作一顿,眼神隐于他抬首之间,再看时已是恢复了寻常模样,他淡淡开口问道:“所以你的伤也是得益于这仙果,而如今也是遵循这岛上规矩不能离去?”
“正是。”方乾的目光好似无意地看了一眼李忘生,随后便正视谢云流答道,“阿鸾母亲祖上曾与先生有旧,当初我伤重难愈,在子游的坚持下,阿鸾便将我送到了云来岛养伤,而她帮我在众人面前周旋。”
谢云流对这番说辞不予置评,他只是抄手抿唇,一旁的李忘生仔细瞧了他的脸色,刚要开口说话时,木窗外突然响起了细碎的响声,三人顿时警觉望去,却只见到一只灵猴跌了进来。李忘生寻了过去,小心抱起,这才发现这只灵猴的后腿上有无数细小的伤口,正汩汩往外涌血。
“这只猴儿是先生最烦心的,总是到处惹事,多半又是去哪里招惹了这身伤。”方乾看了看那灵猴的伤口直摇头,李忘生便接过话去:“那贫道这便带着它去寻先生。”
“也好。”

眼看着李忘生离去的背影,一直在旁边默不作声的谢云流这才松了松捏紧的拳头,端了端腰间的刀,斜眉冷笑道:“有什么话是需要你特意支开他对我说的么?我先说好,我不会帮你带话传信,你若对她有愧,自行解决。”
方乾闻言一呻,应声道:“并非是关于我的事情,而是关于李掌教。”
说罢,方乾起身捧来了一个小锦盒放到桌上,正襟危坐说道:“我方才话只说了一半。阿鸾虽然将我送至云来岛,但是我并未食用仙果,想要离岛其实也是可以的。”
“那为何你不回去?”伸出一根手指懒懒敲着桌面,谢云流忽然动作一顿,抬眉望去,“你莫不是想将云来岛的事情尽数瞒下来?”
方乾没有点头也没有否认,他只是淡笑着换了个话题:“药宗的帖子也送来了蓬莱,但我让子游拒了。”
“你为何——”谢云流顿时双眼微眯,语调也愈发生冷,“纯阳没有不老仙丹。”
“可是小皇帝不信。谢兄不是也这么觉得么?”
“小皇帝想要坐实纯阳有他所需的东西,所谓求药不过就是逼忘生做选择。万花谷、药宗或是蓬莱,牺牲谁对小皇帝来说都无所谓,但是对纯阳来说,就不一样了。”谢云流面色不显,语调平淡,好整以暇地把玩着腰上玉佩,“你用纯阳威胁忘生还会有所效果,用来威胁我恐怕效用甚微。我不在乎这局势如何变化,甚至不在乎小皇帝想要做什么。”
“但谢兄肯定在乎李掌教本身。”方乾将那小锦盒往谢云流手边又推了推,“李掌教既已让紫虚真人前往药宗,定是有所考虑。而他也亲自来到东海蓬莱……如果李掌教此行毫无收获,谢兄认为长安那边会如何看?”
谢云流脸上表情晦明难辨,拨弄玉佩穗子的手一松,那穗子宛如排云浪涌般自他指间飞掠而过。只见谢云流一撩衣摆大大咧咧地换了个舒服的坐姿,手压在了腰间刀鞘上淡淡开口:“小皇帝动不了纯阳。忘生不会让他如愿的。”

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
与居高位者相交便更应知晓这个道理。
纯阳自李忘生从吕岩手中接下,至今已然数十年过去,分明身处权利漩涡中心,却能在这乱世中独享一片清静,就连当初江湖上因着谢采一众大乱时都未曾受到波及,方乾自是知道这位「李掌教」有几斤几两。
只是如今被摆在桌上的筹码不是他方乾的个人得失,而是蓬莱。
方乾一捋长须,刚要开口再劝时,谢云流摆了摆手,打断了他的话头:“小皇帝让忘生来东海是为了查当年李嗣业麾下一队陌刀兵残部的行踪。他怀疑这群人如今藏匿于东海,借着海龙会的名头借道走私。”
谢云流将此事对方乾开诚布公,一方面是为李忘生辩白,另一方面也是想一探方乾的口风。凭他对这位旧友多年的了解,断然不可能毫无防备就将方子游置于最危险境地,这其中肯定还有什么谋划隐于下。
若是与李忘生此行无关倒也算了,若是有关……他自是要问个清楚明白。
比起谢云流所言内容,方乾反而对他如此坦诚意外得很:“谢兄难道不怕圣上知晓你如此随意就将这密旨告诉旁人么?”
“你不也是局中人?”谢云流不以为然道,“不过一群乌合之众也能把这东海搅得一团乱麻,这其中没有你的放任纵容我是不信的。”
方乾轻捋长须的手顿了顿,随即大笑应道:“谢兄当真是聪慧过人!如今海龙会行事我自是知晓的,只是确实不知他们是出身陌刀兵。不过经由谢兄一言,我也算终于明白他们为何要选择康家了。”
方乾给自己又倒了一杯茶,眸光沉沉落在杯中的茶梗上,说道:“康家私底下并不赞同我和阿鸾的开海决定,认为只有跟从前那样才能保证东海安全,自谢采之乱后,愈加变本加厉地劝说众人。而走私商贸,自然是越封闭越安全,这样全部的利益才会集中到幕后那独一人的手中。”
谢云流抿直了唇,淡漠开口:“你想借小皇帝的手拔除东海旧疾?你就不怕一旦坐实了罪责,最后这东海如何变动都由不得你了?”
方乾捧杯的动作不变,甚至连唇边那一抹若有似无的笑容都没有松动,他吹着茶面,拨开了那最后一缕轻烟。
“自我决意开海时便知,一旦匣子被打开了,就没有再合上的道理。将蓬莱、乃至方家放于天下之中实在危险,不若就让它重归江湖。”
谢云流眸光一闪,应道:“这便是你特意支开忘生的缘故?”
哑笑摇头,方乾轻叹道:“纯阳既在江湖,也在天下。李掌教能够从中抽身已属不易,我并不希望他为难,只能交托给谢兄你了。”

当真孽缘。
谢云流握刀的手紧了紧,最后还是叹了口气,先松了口:“方子游曾经说过,方家本家从长安带回了一个私生外子方暮雨。”
“谢兄亦怀疑他?”
“……与我无关,我不关心。”顿了顿,谢云流移开了目光,“只是有人同我提及,那方暮雨恐怕不是「风流客」而是「阴谋家」。”
一抹揶揄笑容悬在嘴角,方乾将茶杯搁到了桌上,说道:“李掌教不愧是得道真人,识人断相慧眼如炬啊。”
感觉到谢云流瞬间投来的不悦眼神,方乾轻咳了几声便板正了身子,双手交叠于前,淡淡地摇摇头:“我不防他。倒不如说,他反而是帮我牵制住海龙会的人。”
“……那方暮雨当真是你的私生子?”
方乾顿时哑笑了几声,自辩道:“当真与我无关。”
“那你如何肯定他不会是那个最危险的存在?”
抿了抿唇,方乾决定向谢云流释放出一点诚意:“谢兄若是同他下过棋便会知道,在没有十足把握收网前,他绝不会主动转守为攻。”顿了顿,再次加重了语气,“而如今,还没到那收网之时。”

*

穿过密林深入云来岛腹地,即可见到群山环抱着的那株巨树,枝丫早已枯死,扭曲盘桓,根茎直插入土,向四周蔓延而出。在巨树底部的正中间有一个木屋深嵌其中,早已与巨树根部融为一体,沿着粗大的枯萎根节拾阶而上,在木屋的左上方还有一个小偏居,仅开了一个小窗,遥遥望去只能看到屋内一片黑暗。
他端坐在木阶上,望着那间小偏居的方向愣神,直到身边的灵鹿用头轻轻顶了顶他的臂弯才回过神来,伸手抚了抚灵鹿的角表示回应。
“吾没事,吾很好,只是许久没见到如此相近的人,才一时恍神了。”灵鹿垂首舔舐着他的掌心,他便索性将怀中的玉如意搁在一旁,将双手摊开任由那鹿舔得开心,“当初吕家小儿名声大噪时吾便觉得他终有一天会得窥天命,不想他座下两个徒弟也有此机缘,也算是一大幸事。只是……”
只是其中一人似乎并不那么纯粹。
他又忆起了这两人的梦境,心中有了些推测,不禁收紧手心,引得灵鹿歪过头来看向他,抖了抖耳朵。
“吾在想,若是他向吾求药,吾是否要应允他。” 脑海中兀自忆起那位黑衣道子幻境中的所言所思,他淡笑着重新拾起了玉如意,手指沿着莹白的玉质纹路上勾画而过,“吕家小儿这两个徒弟,一人生性如风,不受拘束随心而动,一人则性若深雪,稳重泰然淡泊明远。若是将彼此的生死与去留摆在他们面前,他们又会作何选择?吾觉得这倒是一件趣事。”
忽然那灵鹿抖了抖耳朵,抬头似是望向什么方向,而后轻跃几步拾级而下,不一会儿就钻进林中瞧不见了。他慢悠悠起身,拍了拍衣摆落尘,正想着回屋照看泥炉上温着的药,身后传来分草穿林的沙沙声音,遥遥回首,他看着那白衣道子抱着灵猴缓步寻来。

进屋前,李忘生不动声色地看了一眼角落里温着什么的药炉,垂下了眼眸,那童子倒也并不遮掩,直言道:“方乾应当已经知会你们云来岛的规矩,但吾知晓你们并不是为了仙果而来的,所以也并没有阻拦你们入岛。还是说,你如今想法已变?”
李忘生有些讶然:“先生如何觉得贫道不是为了「云来」而来?”
“关于人心,吾从未错看。”那童子颔首,又抬头看向李忘生,瞳色清亮得宛如明镜,“你从一开始就知道东海的泥兰洞天灵果早就枯死了,你来东海是为了别的事情,吾想应是为了你在幻境中的所见所思罢。”
“……先生曾问过贫道,为何还不放弃。”
看着这双沉静如潭的眸子,那童子掂了掂手中玉如意,平静答道:“你心意坚决,倒确是个适合修道的苗子,吕家小儿眼光不错。”
那童子回身就走,右手顺势往一旁指了指,“只是吾认为,你既然想保护他们,就不该绕这么多弯子。吕家小儿难道没有教过你们,所谓「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你既已决定,便该任其自然发展,还是说,有他人同你言说了其他?”
李忘生顿了一步,复又跟上,循着那童子指向的方向坐了下来。李忘生刚落座,那童子便抱来了茶壶茶碗,那茶壶形似秤砣,浑圆古朴,同他平日所用大不相同。就着那童子递来的茶碗呷了一口茶,清苦的味道顷刻间便在口中散开。
心中暗自思忖片刻,李忘生方答:“贫道亦曾告诉过先生,有一旧友,尤擅幻境阵法,其实他更擅于——”“观星堪舆?”
那童子似笑非笑地接过话去,见到李忘生的反应后更是肯定之前猜想,表情愈是深邃难测:“阴阳家门下方士经年流转,依旧是害人不浅啊!”

自登岛后,李忘生就对那童子的来历有所猜测,如今听了他这般发言,心中顿时了然了许多。
想来那数百年前东渡而去求取仙药的诸多传闻中,最为浩大的那场便是「他」了罢。思及此,李忘生不由得正襟危坐起来,恭谨说道:“衍天宗素来奉守天道、遵循星命,传至袁前辈时,因着前朝往事波及,门派上下皆隐世多年,不问世事了。”
那童子眸中精光一闪,复又平复,只是无意识地抚摸着手中玉如意,敛了情绪说道:“奉守天道?若当真如此,你也不会若如今模样了。”
李忘生猛地抬眸看去,直直撞进那童子投来的探究目光。那童子仔细打量了一番,竟疑惑地拧眉问道:“……如此你竟是不知?还是你只知道一半?”
顿了顿,见到李忘生仍是一副懵懂未知模样,那童子便心中了然,不免轻笑道:“阴阳家方术诡谲怪异,其中不乏触及魂灵的禁术咒语,这与你们修身得道不尽相同,他既不言,吾亦无权点明。”
说罢,那童子兴致寥寥地摇了摇头,又问:“师从同门,却又两般境地,你师兄承受了太多,肃杀太过;而你则是背负了太多,隐忍太过。”
李忘生默然,目光垂在紧握的双手间,许久才应道:“便是有所承负,才能立于天地。放眼天下众生,谁不若如此?”
“自是如此。”那童子颔首道,“只是你们师兄弟二人妙哉。彼此珍若拱璧却不愿开口道尽,你当真以为他并不知晓你已是风中残烛?”

这件事情自己知晓,与他人告知,到底还是不太一样的。
虽说自从夙芩告诫他后他便事事小心,尽量不要露出马脚让师兄知晓,但在归宁镇中被谢云流问及身上旧伤时,他就多少有所感知了。只是这件事情谢云流不提,他便不会主动说起,仿佛只要缓过了一天,便又多了一天的喘息。
这般想着,李忘生凛声答道:“贫道不惧生死,亦不惧前路。”
那童子又为李忘生斟满了茶,自茶碗中腾起的清苦味道弥漫了整个屋子,李忘生如今才意识到这个味道便是他进屋前闻到的屋角药炉里漏出来的药香。
“你既修道,便是不谈因果只论承负,既如此,吾便有一句话要问你,你自当好好想想,再做决定。”
那童子的话头突然一顿,双眸沉沉看着李忘生轻声说道。
“生死和去留,你会选哪个?”
一生只耽于一种情思系于一人,如何又算不得尽得所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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段小小 | 2024-11-4 10:07:37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七十八章 青鸾

三千有余的船队浩浩汤汤,却被暗潮尽数吞没,最后只余他一人抓着一块浮板被冲到了岸上。
想要活下来。
必须要活下来。
哪怕只有两三根指头还能动,哪怕能摸到只有流沙和血肉,他也一心一意向前爬去。
这样近乎蠕动的动作也不知道在什么时候被一头灵鹿瞧见了,那鹿离得远远地看了许久,直到他力气耗尽,血肉模糊的指节抠进泥土后再也没有抬起后,才抖了抖耳朵,轻跳着离去了。
而后,似乎有什么东西被推着喂进了他口中。
待到他再次睁开眼睛时,此身已非常人。
长生,永世。一旦开始,就无法停下来。
但这些都不是他最初希冀的。

*

“生死和去留,你会选哪个?”
从木屋离开后,那童子最后问的问题仿佛还在耳畔。
那童子并没有听他的回复,兀自摆手打发他自行离去,甚至在李忘生还没起身时就已经径直进了里屋,俨然摆出一副送客姿态。李忘生无法,只得将杯中余茶饮尽,随即离开了。
循着来时的路慢慢往回踱,待到李忘生返回方乾暂居的木屋时,屋内的二人已然酒过三巡,正各自提着刀剑从屋内比划到了屋外,剑气溢出惊得飞鸟四散,竹影婆娑中衣袖翻飞,不见人影,只闻剑鸣。
李忘生远远看着,心里倒涌上了几分暖意,只觉得如故旧事一桩桩浮上心头,让人不禁嘴角含笑。
眼见着剑影刀光自远及近,不一会儿就到了跟头,也不知道是不是有意,方乾的剑风贴着李忘生手边一瞬而过,在他不过转身站定间,就见到眼前的竹子被拦腰截断,谢云流的身影悠悠落在断口之上,持刀垂眉望来:“你回来了。”

不知为何,他师兄这再简单不过的四个字却搅乱了他素来波澜不惊的心海,就好似行至昏暗无光的深夜里,遥遥的有人为你点了一盏风灯。
他总觉得谢云流就像是他古井无波的生命中唯一的「意外」。
一比烛火。
一比星辉。
李忘生眼底一热,弯眉应道:“忘生可是打扰了师兄与方老门主?”
“倒也没有。”谢云流闻声随即收起了手中长刀,抱胸看来,“你回来得正好,方乾已将那只领路的信鹰放回,估计几天后方子游就会派船来接我们。此前是因为那童子施术刻意困住我们,如今他已将云来岛外的方术撤去部分,信鹰一个来回也不过两三天的事情。你若是要给小皇帝去信,也可以趁这几天的时间。”
左右不过就这么几件事,李忘生略略思忖片刻,便也同意了。

刚入夜,方乾提到自己每日仍需按时调息用药,简单交代了两人今后可以歇在偏房后便自行离去了。待到李忘生沐浴更衣归来,原先在屋内擦刀的谢云流也不见了踪影。
想来谢云流应当是修习晚课去了,李忘生便先将送往长安的信笺写好,封进信筒里,准备等信鹰返回后再交由它送出。另外还有一封要寄往药宗的信笺,还得等他们返回蓬莱后,再经由纯阳的信鸽转送至祁进手上。转了转右手手腕,李忘生随手取了个木簪正要束发,目光扫至窗边檐下的一盏风灯时,不禁一愣。
重新回到案前,对着面前摊开的素白绢纸,李忘生捏着笔陷入沉思。

墨星晗的预警信笺是夹在之前纯阳来信中一并送到的,当时他只来得及去信于睿,倒是遗漏了这件事。如今所有事都按照墨星晗所言在发展着,反倒让李忘生不知该如何回复这封信笺了。
他们之间不需要刻意寒暄,而墨星晗给到的预警也皆是在他寻得踪迹后的点到为止。吐蕃来犯一事是这样,泥兰洞天灵果一事也是这样。且说衍天宗门下皆以恪守天道为己任,墨星晗多年来亦是只谈事实不论后果,可偏偏就有那么一件事,他分明就是……
李忘生猛地想起那童子曾说过,「若当真如此,你也不会若如今模样了」,而他又言「你已是风中残烛」……
一个不甚准确的想法自心头滚过,惊得李忘生手一抖,笔尖凝着的一滴墨赫然落在纸上,迅速晕开成了斑驳墨痕。
烛火被漏进的夜风吹动,光影摇晃中那点墨印渐渐透纸渗下,李忘生搁下笔,右手迅速将桌上的绢纸揉搓成团,往烛台上送去。火舌舔过纸张的一角,即刻腾起一簇火光,不一会儿便烧了干净。李忘生复又取纸,勉强定了定神,很快便写好了回信,而后将其同给到纯阳的信笺一并封进信筒中。
一切都安排妥当后,李忘生望向窗外的夜凉如水,推门而出准备去寻谢云流。

*

盈盈月光穿林分叶悠悠洒下,最终被竹叶重重叠叠分割成了细碎的光芒,踩在落叶上的每一声沙响都好似会惊扰了这片月影。李忘生心里并不急,走的脚步也轻又浅,光影接连落在地上,他的前路明灭交叠。

他和他师兄,似乎总是交替行走在同一条道路上。
幼时总是他去寻他师兄。
太极广场、论剑峰、剑气厅、山门前……他或是抱剑或是背书,总是一路沿着他师兄踏出的步伐急急跟着。
似乎只要慢了一步,那人便会消失不见了般。
到了后来,他师兄便走了,当真消失不见了。

少时他便不再去寻他师兄了。
愈是成长,便愈是明白当初师父未尽的话中真意,于是愈是学着沉稳隐忍。也仅有在他打理师兄遗留下来的剑气厅时,在那一步步空旷回响的脚步声中,方觉得他仍在追随着师兄的背影。
似乎只要他走得慢一些,那人便不会从他的记忆中被遗忘。
他愚钝得很,只待那月升月落。

再后来,他师兄的剑气厅被卓师弟无意损毁,一切皆化烟尘。
他倒是留下了一个物件,却也不再将其从贴身存放的布袋里取出了。
而后竟是山遥路远,他师兄又回来了。

踏过林间溪流,又绕过了几块巨岩,李忘生终于在一大块空地上寻到了谢云流。
他师兄身边的竹子皆被利落斩断,倒伏了一片,将他围出了一个小圆来。月光不受阻拦地挥洒而下,披了他师兄一身,道冠反射出冷冽的光芒,随即这点光斑又消散在他师兄收势的抬手起落间。
——生死和去留,你会选哪个?
没来由的,李忘生又想起了日间那童子的话。
死亡从来不是他惧怕的东西,维持现状对他来说也不是什么难事,只是当初这些事情都是被他放在棋盘的同一侧,如今再让他重新选择,他竟一时无法给出答复来。
还没等李忘生从思绪中抽身而出,谢云流便已行至他跟前。
投下的阴影笼了他一身,连带着他师兄熏衣香味一并袭来,他循着目光向上,便落进漫天星河中。
“我刚想回去寻你,你倒是找来了。”
风过簌簌,万叶千声,天地须臾,不过瞬息。
李忘生内心渐渐平静下来,唇角抿出一抹淡笑:“忘生想着师兄这个时候应当是要修习晚课的。送回长安的信笺都安排妥当了。”
谢云流默声颔首,抱着胸上下打量了李忘生一番,又问:“你是有什么事要跟我说?”
摇了摇头,李忘生又觉得这样似是不妥,便只得蹙眉应道:“并不是什么要紧的事情。”
“无妨。我有要紧的事情要说。”说罢,谢云流向李忘生摊开了一只手,紧声道,“随我来吧。”

幼时学习轻功,师父教习得很快,剩下的全靠个人领悟。李忘生学得虽慢,但精通得很快,以至于后面听到洛风一本正经在那边念叨着,“纯阳轻功就是左脚踩右脚,空中借力踩自己”时都会不禁扶额。
不需问都知道这肯定是他的好师兄忽悠的。连带着上官博玉也一并听了去,好一段时间里,这两人的轻功都修得不上不下,连栽跟头。
偏偏始作俑者修习得极好,总是一纵身便不见了踪影。
以至于后来洛风每每听到枝摇雪落,都以为是他师父回来了。
过往回忆就像是封在坛里的陈酒,越酿越醇,越醇越苦,你都不敢启封去泥,生怕这苦辣味冲了眼,落了泪。于是越埋越深,成年累月私藏下去,不闻,也不问。

跃过竹影深深,谢云流揽着李忘生落在一处峭壁旁,怪石相盘,上面横七竖八地落了不少深深刻痕。离得近了才隐约瞧见巨石顶上似是被什么人用剑气歪歪扭扭地刻出了「云来」二字,想来应当就是方乾之前所提的那位前辈所留。
“方乾同我提了一句,我后来就找到了这个地方,上面所留剑式甚是有趣,我想你或许也会有所领悟。”
一旁的谢云流淡淡说着,随着他松手的动作,李忘生这才瞧见他腰间别着的是一柄长剑。另一柄成对的剑被丢了过来,李忘生匆忙接过,不解望去,只见眼前人忽而露出灿笑,拔剑而出,熟稔地挽了个剑花,摆好架势。
“忘生,再来呀。”

*

“你与元夫人如今误会深重,当真不解了?”
闻言,他的多年好友难得露出几分哀伤模样,随即又隐于嘴角一丝笑容中。
“谢兄不是说了,不会为我传信带话么?”
他面色一寒,刚想争辩些什么时,他的好友又长叹了一口气,语调中倒是多了一些释然。
“从来就没有什么误会。我和阿鸾之间只是太过了解彼此,都知道彼此不会退让,也不会转变,剩下的,只不过是顺其自然。”
“既然与那私生子无关,那元夫人卸任深居又是为何?你我皆知康家素来不喜你的开海之举,让他们接过大权,日后东海势必是要重新闭海自保的。”
他好友闻言反而笑意愈深,捋着长须应道:“康家若是执意要闭海,长安那边定是不许的。当匣子里的东西不可知时,谁都不敢轻举妄动,而当这个匣子里的宝珠外露后,谁都不愿意关上了。我和阿鸾在这个时候放手,不过是将祸水转移罢了。”
“你算计小皇帝,就不怕他也在算计你?”
“谢兄以为李掌教为何此刻出现在东海?”他好友握着酒坛的手指收紧了些,“他让李掌教在此时将李将军旧部一事翻出,恐怕就是这个心思。”
他皱着眉头仰头将坛中余酒一饮而尽,语气又加重了些:“我说过了,他早已卸任,你们不要反复拿着纯阳来试探他。”
一抹玩味笑容在他好友脸上稍纵即逝,他好友敲了敲桌上那个锦盒,沉声说道:“待到东海诸事皆了,便不再有人能够拿纯阳来威胁李掌教了。这世间,或许也不再有玉虚真人了。到了那时,你当如何?”
这句话就像是拨弦的手,登时勒紧了他所有的神经,他不禁坐正了身子,目光垂在腰间坠着的玉佩上。他好友始终噙着一抹意味深长的笑容,等了许久,才听见他轻声应道。
“……你说岔了。这世间不再有玉虚真人,自然也不会再有静虚真人了。”

深深闭上了眼睛,随即又迅速睁开,谢云流翻手转剑,挺身又刺。眼前只见白衣飞舞,湛蓝气场被剑风带动,于回身上下间腾起一层雾气缭绕,李忘生接招格外认真,面色沉沉,不言不语。
这是他下山以来,第一次用剑。
那柄与李忘生成对的双子剑虽然始终被他贴身带着,但从来没有用过。他并不是忌惮什么,更不是逃避什么,他只是觉得,他谢云流在世一生,不是非此不可。
世人以叛徒唤他,便觉得他此生都不配再用纯阳武学。可他根本不在意那些恶语流言,他不再用了,只是因为他执拗地觉得,他关于纯阳的一切都被他落在了华山之上,落在了那片深雪之中。
如今重新执剑,与那人再次修习,也只因那人连带着他属于纯阳的全部,一起回来了。
他修道,自然知道这世情往复,不过都是「承负」。
从前他觉得吾谢云流之行路,只会有吾孤身一人。
如今他才明白,彼时那般设想,只是因为那人不在他身边。

听到他的答复,他好友微征后不禁叹道:“如此,你也算是得偿所愿了罢。”
“我所愿如何,你又如何得知?”
他好友闻言摇了摇头,笑道:“你我相交多年,彼此交心,想要猜到一二也不算难事。”
他嗤笑道:“那你与元夫人夫妻多年,为何又落得这般境地?”
他好友一愣,脸上笑意慢慢散去,捏着酒坛久久不作声,待到他又取新酒时才像是回过神来般,喃喃道:“阿鸾曾对我说,「我为青鸾,你不做凤鸟,又有何相干?」”
一口入喉,辣得生汗,他好友重新浮起一丝淡笑,又道:“阿鸾与我不是陌路天涯,只是不再有所求了,但我并不觉得这便是终结了,只是换个方式相处罢了。”
他始终默不作声,不作回应,他好友一捋长须,淡笑着望来。
“如此,谢兄以为如何呢?”

手中剑意愈加浓烈,四溢的剑风给周围的怪石又添伤疤,在交错间他愈感李忘生有些体力不支了,回身相抵,他借势攀上李忘生的手,缴了他的剑:“到此为止罢。”
勉力站稳身形,李忘生恭谨地拱了拱手,很快又露出沉思模样,望着怪石上的旧痕新伤喃喃自语道:“这石上所留招式苍劲有力,可见这位前辈的武学功底深厚,可惜了……”
后面的话他并未说尽,只是默声伸手摩挲那一道道刻痕。石砾粗糙的质感磨得他手指生疼,但他依旧忘我地沉在方才互相喂招的激荡心情中,刚想回头说些什么时,另一只手自背后覆了上来,将他的手拢在手心中。

“我以为如何?哼。”他不屑摇头,“我所求的,从来简单。”
酒坛被他随手掷出了窗外,落地时砸出了脆响,他潇洒起身,不过动动手指,便有两柄长剑化而显形,落在他掌心,又被他拍到了桌上。他好友瞧了一眼,不禁笑道:“我还以为谢兄从此封剑用刀,原来只是交托在他人身上。”
顿了顿,他好友又轻叹道:“你当初执意要救废帝,万水千山也跟着他,我还以为你如此长情,是系于废帝一人。”
“你也不认同我当初救他?”
他的声音平淡无波,甚至语调毫无起伏,这让他好友有些踌躇,打量再三后方才答道:“若你是谢云流,你自然可以救他。可惜的是世人只当你是「纯阳大师兄」,而他却是「废帝李重茂」。”
“若要我如今再选,我依然会选择做「谢云流」。”
“那谢兄以为,若是重新来过,李掌教又会如何选呢?”
他的手指沿着那柄坠着天水碧剑穗长剑的剑柄上划过,语气不自觉地柔和了下来,甚至他都无法感知到其中变化。
“忘生始终都是忘生,从来一样。”
幻境之中的往昔如同碎屑般压在他心头。昔时他牵魂锁魄作引,打开了那魂灯中所存阵法,借星轨方术之力将李忘生的魂魄唤回。虽说阵法消失后连带着那幻境中的一切皆复归星命,但仍有些零碎的记忆顽固地在他脑海中扎了根。
连同李忘生同他争论《清静经》中所言与他们所行有违的部分亦然。
“世人笃信子孙传承,皆因蜉蝣朝夕。若论子孙,我们也曾一同教养过风儿;若言传承,他执掌纯阳多年,我亦自立门派。我与他之间的所有承负皆因为他是李忘生,始于他,终也将会是他。”
这对双子剑中属于他的那柄剑鞘上已是伤痕斑驳,而属于李忘生的另一把则是他们离山前,于睿亲手交给他的。
——“二师兄接任掌教之位后便很少下山,也甚少见到他随身佩剑。但这柄剑他却一直留着,即便病重卧床也不忘取出仔细擦拭。”
昔时于睿所言仿佛仍在耳畔,谢云流抚摸剑鞘的手顿了顿,长袖一挥,便将那两柄长剑重新收了回去。
如故旧梦,道阻且长。
不过浮云,一拂即逝。
“我之所求仅仅只是此生能与他同行,如此简单。”

又落进了那个早已无比熟悉的怀里,这一次却又觉得跟从前不太一样。
李忘生勉强抽出了手,迟疑地拍了拍搂在腰间的手的手背。一个声音无比冷静地从他头顶传来:“我今日听方乾谈及他与元夫人的种种,她曾说「我为青鸾,你不做凤鸟,又有何相干?」。这让我想到此前我去信裴元,他告知我你病逝前就是旧伤未愈又添新伤,如今也不过是在勉强维系。”
李忘生下意识握拳,腰间双臂越收越紧,可耳畔的声音却冷静异常。
“但忘生,你我皆不是青鸾凤鸟,这不会是我们的承负。”

纷乱的杂音在心底鼓动,他恍恍惚惚又想起了旁人问他的话。
——生死和去留,你会选哪个?/若是重新来过,李掌教又会如何选呢?
他定了定心神,认真望着那双见惯了的眸子,只觉身心都被卷入那片深海中,吐息随即相融。
——我会选他。/他会选我。
一生只耽于一种情思系于一人,如何又算不得尽得所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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段小小 | 2024-11-4 10:07:53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七十九章 推杯

待到一炉香悉数燃尽后,他师兄总算肯放他披衣起身了。
拨了拨炉中香屑,李忘生捧起博山炉正准备更换香线,谢云流从一旁懒懒伸手按住了他,又摆了摆手,说道:“你去取桌上那锦盒来。”
东西送到跟头了,谢云流这才坐正了身子,顺着他的姿势掀了盖子,露出里面放着的一个细颈瓷瓶。素白瓶身上无字无纹,但瓷胚瞧着用料极好,润洁无痕,莹莹有光。
“这是方乾费尽心思想要瞒下的东西。”
李忘生循着谢云流的目光垂眸看去,思忖片刻问道:“方老门主不是说过,「云来」仙果与岛上龙脉相连,无论是仙果本身还是食用过的人皆不得离岛么?”
“正因如此,这并不是仙果。”谢云流取出那个小瓷瓶,放在手心仔细端详着,随后递给了李忘生,“这是药宗为何会递帖给到你们的理由。”
顿时李忘生了悟了一切,脸色煞白地接过瓷瓶,揭了封口小心嗅了嗅,这才沉声问道:“之前误入云来岛的那位前辈是北天药宗的门人?他登岛的目的就是为了找寻仙果制药?”
“猜对了一半。”
谢云流撩了李忘生的几缕垂发捏在手中把玩,回答的声音也透着几分倦懒。
“他登岛的目的确实是为了寻药,但他并不是北天药宗的门人,只是一介醉心武学的普通人,求药也只是为了无尽地追寻武学的终极。因而那童子并没有用方术拦下他,也确确实实尽心尽力地救助了他。”
“于是那位前辈才在岛上静心修习了一段时间,在那巨石上留下独创剑式,欲向后人一展他之所悟。既如此,为何又会离岛?又是如何同北天药宗有所关联?”
“他离岛的原因已不可知,就连他走时都并未告知那童子,便是想来就来,想走想走。因而他并不知道食用了仙果后不得离开的规矩,待到衰竭垂危几近咽气时他方四下求医,最后寻到了彼时还未灭宗的北天药宗。”
谢云流目光顺着李忘生的垂发一路向下,直到落回他手中攥紧的那个瓷瓶上,不过停留了一瞬又轻巧地绕了过去,自膝上继续往下。
“这药是那药宗门人用了那位前辈的血,再结合旧典古书上的法子配制而成的,其中关节无人知晓,结论就是那位前辈服过药后不仅没有死,还容貌永驻延年长寿。只是这药凶猛异常,彼时他如同经历了抽骨换血之痛,足足躺了十余天才能下床行走。”
谢云流手心一紧,连带着李忘生也往他身侧靠近了几分,只听他的声音轻浅若无,低低地落在他师弟耳畔边。
“那人后来更名换姓,成了久居长白山的阿占特部落完颜氏。”

*

点香阁西阁有一座角楼临水而建,推开窗子就能看到浊浪翻腾的盛景,只是到底携风带雨久了,屋里也比东阁要潮湿许多,用做姑娘们的居室不合适,用做仓储更是不好,最后改来改去只得当作临时会客用。
平日里点香阁的众人基本都不会往那边去,会在那里奉茶待客的只有沈霁。
而来的客人也只有方暮雨。
今日也是如此。沈霁进屋时方暮雨已经坐在窗边他惯用的位置上,一脸认真地敛袖布子,听到她的脚步声也不曾抬头,只是随口说道:“李音芜再过几日便会出海离开。”
“如今她倒愿意走了?”沈霁斜倚在门栏上,半心半意地摇着香扇,“最后一批货已经分拣入库,她此时走倒是退得干净。”
“她早该走了。”方暮雨抬眸看了一眼沈霁,弯眉笑道,“再不走我便要亲手送她了。”
沈霁摇扇的手一滞,那茜红色的香扇遮了她一半面容,只余下一双桃花眼似笑非笑地凝视着方暮雨:“你要杀她?这不合规矩吧?”
“谁的规矩?”方暮雨仰头看来的模样甚是乖巧,甚至连嘴角的笑容都仿佛春风化雨,“倒不如说我最初会应承景相公与她合作正是因为我要杀她。”
海风从窗口斜斜灌入,吹开方暮雨搁在棋盘的宽大衣袖,他袖口处忽隐忽现露出半截赤红暗光。沈霁不动声色地移开眼神,只觉手中扇骨沉重无比。
“二公子似是与她有私仇。”
语气不似问询,反倒是十足的把握。方暮雨倒也不觉有他,只当是景诚同沈霁讲了些事儿,不若沈霁也不会愿意为他作保,跟着他从长安一路来到这东海,陪他去蓬莱方家演那出「认祖归宗」了。
“只是一些……敬告亡魂的私事罢了。”方暮雨眸光一黯,再开口时已是换了语调,“康芸回到东海已经有段日子了,你还没查清楚她这次突然回来是为了什么么?”
不动声色地翻了个白眼,沈霁一边绕着自己垂在胸前的碎发玩,一边半心半意抱怨道:“兔子都知道不吃窝边草,二公子您一面跟着康三少爷合作,一面还时刻提防着他的胞姐,您就不怕三少爷知晓了会生出什么芥蒂来?”
闻言方暮雨忽的轻笑出声,拈起一枚棋子于指尖摩挲,掂量了一番才落下。沈霁眸光忽闪地盯着他拈棋的动作,笑容隐于扇后:“您还在怀疑康芸就是观潮殿的殿主么?”
“不是方子游,那便是她。没有第二个人选了。”方暮雨随即又落下一子,只不过这次他拿的是黑子,“此前方子游一直隐藏得很好,直到杨撷光求援后,观潮殿配合的一系列动作,才被我抓到了马脚。”
“康芸可是在杨撷光求援前就回到了东海。”
方暮雨闻言竟嗤笑出声,捻着白子的手搭在唇边,随即又被他置于棋局之中。
“而那封唤她回来的信却是我写的。”

起初,方子游是方暮雨最怀疑的人。
景诚意欲在东海翻动云雨,观潮殿自然是绕不开的关节所在。可观潮殿多年来被方乾隐藏得很好,竟半点线索都差不到,连这殿主之位也几经易手,彻底淹没在众多释放出来的假消息中。
因此方暮雨只得从唯一站在明面上的方子游开始入手调查。
但方子游早就对他防备有加,往来信笺经由他手的皆是些寻常事宜,是半点线索都挖不出来。直到他把目光从方子游身上移到康宴离那边才发现问题。
“康宴离养了一只信鹰,羽翼丰沛,鹰目炯炯,鹰爪锐利,实属极佳良禽。可阿榆从未见过他随身带过训鹰的哨子。”
沈霁顿时了然:“这是方子游的鹰!”
方暮雨颔首:“方子游同康芸之间的信件往来皆是经由这只鹰送出的,连带着她在长安调查我的事情的密令也是。”
提及方暮雨的身世,沈霁脸色一沉,摇扇的动作也慢了下来,凤眼微眯,拖长调子问道:“于是你便伪造了方子游的信唤她回来?可她若是观潮殿殿主,如何又认不出这信笺字迹?”
方暮雨露出意味深长的笑容反问道:“阿榆同方子游一道长大,你猜他将那方小门主的字迹模仿得能有几分像?”
沈霁不答,反倒是追问了另一个她更关心的问题:“那她查到了?”
“不可能。”方暮雨饶有兴致地叹道,“去查一个早就不存在的人,这如何能查到呢?”顿了顿,又道,“但因着这番动作,我才开始怀疑康芸。”

落子声接连响起,方暮雨先后执黑白两色的棋子在自己与自己对弈,直到第六枚黑子放好后,方暮雨这才抬头望向沈霁,露出意味深长的笑容:“康芸离岛已经十余年,当年她可是当着众人的面退婚拒礼,为何突然在这个时候开始关心起方家事、暗中调查一个方家私生子?”
“这分明是方小门主对二公子你起了疑罢。”
方暮雨但笑不语,继续埋首研究自己的棋局,拈棋的手指下意识地搓了搓。
“康芸离开后,观潮殿虽说仍在运转,但明显不若当初势力,这才让点香阁起了势。如今她虽说是我骗回的,但她归岛后杨撷光不日便登门求援,而方子游亦已应允,如何让人不生疑?”
方暮雨又落两子,黑白双子的战局进一步扩大。他突然抬眉看来,眼神冰冷:“但是这倒是提醒了我另一件事。杨撷光为何突然再度拜访蓬莱?他上一次知道方子游行踪还是从我口中,那么这一次又是谁告诉他的呢?”
被捏在手中的那枚棋子落到了棋盘中,发出清脆的响声,与此同时,沈霁身后传来了拉门声,一个声音好似已经等了许久般淡淡传来:“自然是我。”

裹挟着苦辣辛温诸多味道的降真香味从来人身上幽幽散出,几声轻咳夹杂着这句话中,又随着那人走近的脚步逐渐清晰。那人压了压自己披着的外衫领口,径直走到方暮雨的对面落座,伸手拈棋并就着他的棋局落下。
“那封模仿了你的笔迹记录了方子游行踪的信是我写的,再交托给沈都知转送到了杨撷光手中。杨撷光与杨轻绾不合,此番求援定不会听从杨侍郎的嘱咐,而这就会成为景相公拿捏杨侍郎的把柄。”
那人先天有缺,说话声音也弱上几分,再狠辣的话从他口中吐出都带着些温柔意味,饶是教人分辨不出里面的真假虚实。
“他分明是枚好棋,但暮雨你却迟迟不动,莫不是有什么顾忌?”
方暮雨也不抬头看他,闻言只是又去取子,挨着那人落下的黑子就近放了枚白子,这才笑盈盈地挑眉说道:“阿榆你猜呀。”
沈霁几乎可以确定,自己从康榆八风不动的温柔笑脸上看到了一瞬的抽搐。

*

早朝散去,杨轻绾孤身一人被内侍领着慢慢拾级而下,才走了一半,身后便传来了叫唤声,他心中冷笑面上却不显山露水地淡淡回身,向着来人略略颔首应声道:“景相公。”
喊住杨轻绾的正是现任宰相的景诚。
而立方过的他瞧上去有着不若真实年纪的冷峻气场,刀削般的薄唇始终挂着似有若无的笑容。穿着一身绛紫官服的他身后跟着的是着银甲红衣的姬别情,两人正遥立在长阶之上垂眸看着杨轻绾,面色各异。
景诚负手身后率先开口道:“杨侍郎为何走得这么急?泾州送来的邸报难道杨侍郎就一点都不关心么?”
“并非疏荃不关心,只是这不是疏荃权责事宜。”
杨轻绾的一番话说得很是周全,但景诚听了反而轻笑一声,又道:“我听闻杨侍郎的长子随门内众人前往东海参加霸王擂,如今长歌门众人皆已返还,为何杨侍郎的长子却迟迟没有归来?”
“撷光素来喜好山水风光,与康家长子又是多年好友,许是留恋美景罢。”说罢,杨轻绾又轻咳了几声,连连摆手,又道,“疏荃年老体寒,已是没有多余心力管束他,他若是觉得在外游历好,那就随他去吧。”

这话入了在场众人的耳中,各自品出了不一样的味道。
杨撷光同杨轻绾割席决裂一事闹得很大,长安官宦权贵间几乎人尽皆知,虽然因由众说纷纭,但多数人都猜测许是这大公子醉心风雅,对官场嗤之以鼻,因而才跟杨轻绾翻了脸。毕竟父亲在朝为官备受重视,弟弟战亡后也享有皇恩,仕途可谓是一片青云,偏偏他在这个节骨眼上离了家。
但景诚是何许人也?背靠凌雪阁整个情报网的他,想要知道杨撷光同杨轻绾争端的真实原因可谓是信手拈来。因而他闻言只是轻哼冷笑,并不回应,倒是姬别情谨慎地开口说道:“阁主,我们该走了。”
再与杨轻绾纠缠下去也没有意义,景诚微颔首,回身就走,姬别情默不作声地向着杨轻绾的方向瞧了一眼,身形微动后,也失去了踪迹。在二人离去后,杨轻绾双眸微眯略略沉吟了一会儿,又恢复了原先的淡然模样。

*

李忘生的信是和泾州的邸报一同送到长安的。
李倓不过看了几眼便将书信转交给了一旁的景诚,而自己只是用银签挑着博山炉的香灰。景诚接过信后迅速扫了一遍,不由得蹙眉说道:“若是真如玉虚真人信中所言,蓬莱的仙果早已枯死,所谓的「云来」仙果也只是妄言,那如今只能寄希望于药宗那边的消息了?”
“你对玉虚真人倒是信任有加,看来他在朝多年也算是收获了不少人心。”
李倓不咸不淡一句话让景诚一惊,他压下心中翻起的情绪,平静地抬头看向李倓,笑道:“圣上不信任玉虚真人,也不会让他走这一趟了。”
“君王的信任可谓是鸳鸯壶中的酒,你怎么知道倒的是哪一杯?”抖了抖手中银签,那些浮着的香灰尽数落下,李倓将银签搁到一旁,又取来了泾州发来的邸报交给景诚,“孤已经决定让郭子仪官复原职,领军抗蕃。这事儿还需要一个人帮他,孤觉得你最为合适。”
景诚眼底一黯,不悦的神色一闪而过,只是恭谨地接过了邸报,没说什么就离去了。

直到景诚的背影完全消失后,姬别情的身影才从阴影中无声显现,安静地跪在李倓手边轻声汇报。待到姬别情将诸事道尽,李倓不禁嗤笑道:“玉虚真人这一手真是拨乱了孤的一盘好棋啊。”
“我即刻出发前往蓬莱。” 姬别情垂首说着,可还没等他起身,李倓便挥了挥手打断了他的动作。
“为时已晚,不必多此一举了。你以为他选择这个时候将消息传回是因为什么?现今吐蕃攻势猛烈,军报此时才送至,固守长安不是良策,即便有郭子仪领军讨伐,孤也是分不出这个心思去盯着他的。”
顿了顿,李倓像是随口提起般问道:“那个衍天宗门人离开了吗?”
姬别情迅速答道:“他只是为雍州使传话而来,日前已然离开长安返回了。”
“……孤记得你说过,雍州使墨星晗曾与玉虚真人有旧,玉虚真人能够得此际遇也是借了墨星晗的力。”
“是。”姬别情应道,“只是衍天宗门内所使方术过于诡谲,念在袁老门主有所交托,宗门上下皆以循天道为己任,比起利用之还是顺其之更安全。”
李倓眸光明明灭灭,一时难测,许久,才听见一声轻叹漏了出来:“孤不过就是想实现一个再小不过的承诺罢了。当真是世事如棋,孤如今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
但是他到底坐了这么久的孤高之位,情绪的泄露只有一瞬,很快李倓便收起了所有表情,冷冷说道:“玉虚真人此番当真是,无论孤这杯酒是毒酒还是美酒他皆尽数饮下。即便孤认为他在撒谎也动不得蓬莱半分,而他天命将尽,纯阳也确是无药可救。既然他想要保护所有人,那么这一步棋孤就允了他。”
“那我不日启程前往药宗。”
李倓面无表情地颔首回应,随后又补了一句:“无论药宗那边情况如何,孤只要结果,你不必向孤汇报所有细节。”
姬别情点了点头,刚想离开前似是想起了什么,低声又问:“李音芜即将离开东海,需要让郭将军知道这件事么?”
李倓在一瞬间露出了玩味笑容,以左手支头闭目养神,轻笑道:“比起孤,景诚应当是更着急的那个吧?如今让他们见面还早,还是再等等罢。”
姬别情的应声跟他的身影一般极快地从殿内消失了,只搅动了案前博山炉中的一缕轻烟,浓郁的龙涎香笼罩下,李倓很快就沉入浅眠中。
一生只耽于一种情思系于一人,如何又算不得尽得所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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段小小 | 2024-11-4 10:08:10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八十章 换盏

将最后一点鱼食丢进湖中,他百无聊赖地拍干净手中碎屑,候在一旁的老仆马上将热茶递了上来,呷了一口茶后他才若无其事地问询道:“东海那边可有来信?”
“大公子没有。”
他闻言不禁挑眉轻笑:“你倒是跟了我多年,这话说得让人挑不出问题来。”将手中茶杯送了回去,老仆接了茶杯后迅速就将袖中藏着的密信递了过去,他拆开后抖了抖,一股甜腻的香味便飘了出来,惹得他不禁皱眉,“景相公做事到底还是不够干净,若是换了旁的香线也不至于这么快就引起圣上警觉。”
“那就不值得铤而走险了。”
他笑着点了点头,又将密信交到了老仆手上,吩咐道:“撷光不能在东海逗留了。”
这话方落,那老仆动作一缓,像是要再次确认般问道:“大公子若是知晓了,恐怕就更不会回来了。”
“这你就不懂了。”他掸了掸衣袖上不存在的灰尘,负手慢慢往书房踱回,一句话冷冷掷在地上,“他很快就会明白,这个世上只有我才能救他。”

*

晨起时,谢云流就注意到屋外有一只灵鹿在树荫下趴着小憩,留意到他脚步声时耳朵抖动了几下,这才抬起头来用湿漉漉的大眼睛盯着他。
谢云流踏出一步,那只灵鹿猛地跳起来,压低身子往后挪了挪,似是畏惧他。一人一鹿大眼瞪小眼站了一会儿,就听见一旁主屋传来推门而出的声音,双双侧目望去,正是露出一脸笑容的方乾。

“许是先生要见我,才遣了她来等我。”
方乾在前走着,谢云流在一旁跟着,而那灵鹿绕在离他们不远不近的树丛里,时不时从树后探头出来打量着谢云流。二人行了一段,谢云流这才像是随口寒暄般说道:“我将药宗灵药一事告知忘生了。”
闻言方乾到也不惊讶,只是认同颔首:“我将那个锦盒交予你本就是由你决定如何使用,你会向李掌教坦言也是自然。”
谢云流一抿唇,虽然面露不耐,但难得认真地沉声说道:“方乾,小皇帝身边的鹰犬走狗众多,只消随便指派一人前往药宗调查,这些隐秘迟早会被他们挖出来的。你想保下药宗和蓬莱与这灵药无关,不是我和忘生保持沉默就可以破局的。”
谢云流的担心不无道理。
虽说李忘生并未向他道尽为何纯阳会接帖前往药宗,但是通过这几日的仔细端详,谢云流多少也拼出了事情的全貌。

整个秘密应是在当初李忘生抱病山中就开始了。
纯阳掌教病危的那几年,于睿再担心则乱也不至于只向万花谷求援。彼时药宗刚刚复兴,即便是山高路远,肯定也是会伸出援手的。恐怕就是那个时候,药宗给万花谷送来了这个灵药。
但对于裴元来说,这种烫手山芋他定是不会收下的,也不会让谷内任何人知晓。
那么最大的可能性就是这药被裴元转交给了方宇轩,再由方宇轩送到了方乾手上。方乾经由云来岛那童子知晓了前因后果,为了保护蓬莱和药宗,势必会将这件事瞒下来。
反观药宗一方,在送出灵药后依旧收到了纯阳掌教病逝的消息,定然也会担心灵药的效用亦或是去向,向事情牵扯到的纯阳和万花谷发帖也能理解。
只是……

“为何药宗会怀疑到蓬莱头上?”谢云流斜眉问道,手指不耐烦地敲着刀柄。
方乾苦笑着捋着长须,答道:“药宗的帖子最先是送到裴元手上。裴元可不会为蓬莱作保。”
谢云流抿唇不语,随即又追问道:“你先前说过,完颜氏用药治疗的过程相当于抽骨换血,你——”“谢兄决定要用这药了么?”
方乾的反问打断了谢云流想说的话,两人前行的脚步不由得皆停了下来,那灵鹿好奇得从树丛一跃而出,立在他们身侧。
“……我不能决定。”也不知道沉默了多久,谢云流才吐出了这句话,“决定的人本来就不是我。”
方乾眸光闪烁,张了张嘴想说什么,但很快又化作一抹淡笑:“这本就该是交予李掌教的东西,如今重新回到他手上,便由他决定也好。”

*

近了木屋,便见到那童子早早就候在门外,他看到谢云流跟着方乾一道前来倒也不惊讶,目光仅仅从他们二人站着的方向扫过,便落在了一旁的灵鹿身上。那灵鹿迅速轻跃着跳到那童子身畔,低着头轻蹭他的手背,又伸出舌头舔舐了一番。
“吾已感知到接你们的船将近,此番你也要一并离去了?”
迎着那童子的目光,方乾拱了拱手:“应是来接谢兄和李掌教回去的。至于我……还要再留岛一段时日。”
“为何?”那童子露出不解神情,“你的旧伤早已痊愈,本就只是些调息休养即可的伤病,在这里不过是沾些龙脉地气的福茵罢了。”
方乾抬头看向那童子,甚是认真得说着:“先生遁世许久,恐怕不甚了解,无为也是一种解法。”
那童子蹙眉良久,这才摆了摆手,无奈应道:“便随你罢。只是此番之后吾会重新加固岛外的幻境方术,你的那些小辈们想要寻你得换个法子了。”
“让他们多多试炼也是好的。”方乾笑着捋了捋长须,一旁的谢云流都忍不住为尚不知情的方子游叹息一句。
那童子突然话锋一转,看向谢云流:“他选好了?”
谢云流脸色一凛,应声道:“我没问。但无论他选什么,于我而言都无甚区别。”
“你……”那童子双眸微眯,死死盯着谢云流脸上表情,许久,才慢悠悠地开口,“「吾将上下而求索」……么?”
忽然那童子轻笑一声,目光望向远处,引得二人也不禁回头,耳畔传来那童子的轻声呢喃:“可惜你们如今的前路并非「道阻且长」。”

弯弯曲曲的木阶尽头,一袭白衣道袍的李忘生身姿端正。
风鼓起长袖,缠上他握在手中的长剑剑鞘,坠于剑尾的穗子被吹得凌乱,可他依旧站得如松如石。
一如往昔无数次回望,他皆如此端正地立于来时路,遥望去时人。
见到众人皆回首注目,李忘生淡笑开口:“信鹰飞回,方小门主的船也到了。”

*

在返程的船上,方子游总算知道李忘生的身份,惊得整个人都拘谨了不少,大气都不敢喘一个,站在一旁手足无措。见他这样,李忘生也不好说什么,只是柔声问询了这段时间可有什么变故,方子游这才将近来一些事情一一道来。

最重要的自然是吐蕃进犯的战事。
虽说圣上任命郭子仪复职领军,但战报到得实在太晚,沿途的城池也多数弃守投敌,反而让吐蕃军队军心大振、攻势凶猛,圣上已不得不连夜从长安逃离。但是护送圣上离开的军队亦受到吐蕃军追击,几经波折,如今圣上更是行踪不明,民心愈加不稳。
纯阳门内下山驰援者众,也顺利跟其他门派的援军回合,只是到底长安受创严重,如今也只能固守城门。不过此前于睿就有特意来信蓬莱,坦言若是谢云流问到纯阳近况,只需告诉他一切都好,不必担心。
李忘生闻言也只是默声点头,面上喜忧不显。谢云流在一旁瞧着李忘生收在袖中的手,只道到底都是他一个个看着长大的,要让他完全不担心还是不太可能,但是既然于睿已经提前送了消息过来,肯定是有所准备的,他们倒也是真的帮不上什么忙。

再者就是之前方乾所坦言的东海局势变化了。
康家长老们前不久突然发难,直言如今战事又起、海寇未除的内忧外患之下,东海不能再冒开海对外的风险了。此事方家长老们推了方暮雨出来代表方家的态度,元夫人不愿出面调停,方子游一人孤立无援,那些人装模作样地聚首了几回后,就这么把这事敲定了下来。
“如今除了阿枳管理的天地港之外,其他港口都对过往船只严加管理,这几天跑到蓬莱闹事的商贩不少,我的话都不好使了。”方子游苦笑着摇了摇头,直言要让他比武切磋还能斗个来回,但让他去打理这些事情,想想都头疼。
李忘生看了谢云流一眼,抿了抿唇,谢云流顿时心里不痛快起来,但也没有办法,只得语气生硬得劝导道:“既然元夫人没有出面,方才方乾也没有对此嘱咐一二,你也不必过多掺和。”
方子游虽然一脸为难,但到底是前辈所言,便也就尽数听了去。

最后要说的事情便是那锦盒中的药了。
“观潮殿那边传回消息,说是姬别情已经往长白山去了,此番恐怕就是前往药宗。”
“哼,狗鼻子倒是灵敏。”
李忘生摇着头制止谢云流嗤之以鼻的态度,他摸着自己的手指缓缓道来:“圣上既然没有让姬台首来蓬莱,想来应是接受了贫道信中的说辞。姬台首前往药宗,或许只是单纯为了求药。”
“他最好是。”谢云流抄手抱胸,不甚同意李忘生的说法,“他之前还拿这事算计你,如今面对药宗却大发善心?”
李忘生垂下眼眸,斟酌着说法,最后只得轻叹道:“圣上是真的需要能够解他心头之忧的药。而敲打纯阳,不过只是顺水推舟罢了。”
这话一出,剩下两人的目光不约而同都落在桌上、那个被李忘生拿出的锦盒上。方子游只看了一眼就迅速移开了视线,而谢云流则是兀自握着手中玉佩默不作声。
李忘生见他们这般模样,只得故作轻松笑道:“贫道既已答应了方老门主,便不会将此事秉明。药宗那边,陈宗主要如何应对姬台首,贫道也不好置喙。”
话已至此,这事便也只能就此翻过了。末了方子游又寻了些别的事情说了一会儿,这才恭敬地告辞离去。

*

方子游离去后,李忘生起身给谢云流倒了杯茶,谢云流始终沉着脸,没有接过茶杯,反而用愈加沉重的眼神上下打量着李忘生,最后声音一沉。
“所以忘生,你到底跟小皇帝换了什么?”

名声、金钱、美色、秘籍,这些东西从来都不是李忘生这个人所求的。
李忘生求的东西,谢云流自小就知道。
眼见着李忘生一副平静如水却始终不肯开口的模样,谢云流不免有些失去耐心:“李忘生,你胆子怎么就这么大?你就不怕——”
后半句话谢云流并没有说,但李忘生心里明白,闻言只是摇了摇头,答道:“忘生与圣上只是各取所需而已。”
“你如何确定所有事情都会按照你预想的方向变化?”
李忘生没有正面回答这个问题,他双手垂放在膝上,神情连同语气都平淡得好像只是在话家常:“知其白,守其黑,为天下式。”

所有的声音都仿佛在此刻消失了般。李忘生摊开双手,他的虎口处有着许多细碎的陈年旧伤,皆是多年执剑握笔习惯不好导致的。只要他一收紧手心,那些伤口就会被指节刮蹭到,隐约透出阵阵钝痛来。
一如那柄始终悬于头顶当落不落的巨斧利刃般。
一如这些年被派到他身边或明或暗的杀手刺客。

最终,谢云流还是等来了李忘生剖心倾吐的那句话。
“纯阳……不能再是国教了。”
一生只耽于一种情思系于一人,如何又算不得尽得所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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段小小 | 2024-11-4 10:08:28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八十一章 浮舟

纯阳自吕岩创立以来,经年风雨,又得获赐国教,名声大噪,可以说纯阳多年根基早已跟天家捆绑得太深。
除却历年的斋戒祈福外,纯阳还会接纳皇子公主作为外室弟子。门下获赐真人头衔后,随时都有可能被召唤入宫,伴君侧,解君惑。
纯阳与天家的关系可比鸳鸯酒壶,一念毒酒,一念佳酿,在倒出前你根本无法分辨到底是哪方。

“你想过后果吗?”谢云流沉声问道。
既然谓之为双刃剑,自然是各有利弊。
纯阳承国教之名多年,得皇室支持,道教传承和弘扬自然如鱼得水,顺水推舟,一旦断绝,谁能保证最后不落得个竭泽而渔的后果。但与天家纠葛过深是什么结果,他和李忘生恐怕是这世上最了解的人了。
这「国教」和「国贼」也不过一字之差。李忘生在朝堂上周旋多年,所争不过也就是这么一个字。
“……想过。”李忘生仍是那副安静坐着的模样,他垂下眼眸,视线只落在谢云流腰上挂着的那块玉佩上,“如今道佛并存,迟早会面临此长彼消的局面,在这个时候尽数斩断,并不是良策。”
“你既明了,为何又要执意如此?”
李忘生抬眸回望,竟露出几分苦笑来:“这是忘生必须要做的事情。其实从烛龙殿归来后,忘生便有了这个打算。”
谢云流心中顿时滚过无数种可能性,脸色也愈加难看起来。等了片刻,果不其然等来了他师弟的下一句话:“因为忘生快死了。”
眸中暗色翻涌,谢云流两眼一闭,气得说不出话来。

这个答案他早该想到的。
就连让他师弟生出这般想法的原因他也早该知晓。
谢云流一面伸手取茶,一面冷冷说道:“你莫不是认为,如今时过境迁,于现在的小皇帝而言,这件事就成了能够交换的条件了?”
李忘生没有马上回答这个问题,他只是异常认真地看着谢云流,倒真有几分幼时他事事向他师兄求解的那副模样。
“待到忘生身死魂消,若是师兄不愿意重掌纯阳,应当仍由卓师弟代为。卓师弟心澄如镜,满心满意皆是对至高武学的探寻之道,从未入宫也从不奉旨。纯阳本就是清修避世之地,所有承负由忘生终止,届时对于并无亲兵傍身的圣上而言,是将一枚不可控的棋子放于朝堂上,还是将其放归生杀自由的江湖中呢?”
“哈!李忘生你当真是出息了!”
谢云流闻言放声大笑,握起茶杯的手青筋暴起,那瓷杯被他随手一掷,摔得粉碎。
“那么你有没有想过,我早已立派成宗,若你身死,这纯阳众人于我而言便是陌路。还是你认为那些从未与我相交的所谓师弟师妹们能够听命于我?又或者玉虚紫虚门下弟子愿意听我发号施令?你莫要忘了,当初你追随师父修道,求的是寻真问道,师父可从未教过你要为了这些事情以身殉道!”
李忘生缓缓站了起来,目光落在谢云流腰间的玉佩,眸光一紧,语调不自觉地加重了几分。
“国教之威,仙丹之说,已然困扰纯阳多年。就因为牵扯过多,才会过多牵扯,无论是皇子公主,亦或君王朝臣。忘生只是希望往后纯阳门下不再领受御赐官身,不再困于取舍两全,可以自由随心修道。”
灯火明灭中,李忘生的身影削瘦如剑,他垂在身侧的手苍白见骨。
“忘生不想,也不愿门下再夹在朝堂与江湖之间举步维艰。修剑也好,修心也罢,皆是因纯阳是纯阳,而不是因纯阳是国教。”
博山炉中悠悠笔直的烟柱在摇晃了一下后,彻底掐灭了。
谢云流的身影被烛火拉得很长,映在窗纸上模糊不清,连带着他的表情也被尽数收在了低头的动作里。李忘生坦然道尽,双手不禁紧张得握拳不敢动,生怕泄露内心深处那一丝丝的不确定。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李忘生终于又听到了谢云流开口说话的声音。
“所以,这就是你留的后手。”谢云流的声音平静得不像他,甚至再开口时带着些许淡漠,“那么你不想听听我的后手是什么吗?”

*

吹灭烛火,屋内陷入一瞬的黑暗中,而后,有水蓝气场自他们脚下缓缓铺开,接触到舱门后迅速回转,最终笼住他们二人。
他师兄掸了掸衣角浮尘,拍了拍身侧位置。待他坐下后,他师兄摘了腰间长刀放到桌上,取来新杯给自己倒了一杯茶。用指尖沾了些茶水,他师兄就着桌面写着什么。
“你想让纯阳自皇权漩涡中抽身离去,刨除国教之威名实属下策。你在那淌污水烂泥里沉浮多年,早就撇不干净了,当真以为那端坐于上的孤寡之人会弃了你这柄好剑?”
茶渍在桌上被描画出了一个「剑」字,随后他师兄尽数抹了,又沾水再写。
“前尘旧事如何,于谋权者而言都不过是一枚棋,只分「可用」与「不可用」。李忘生你莫要忘了,只要纯阳仍是七脉、仍要护着博玉一日,纯阳与天家的联系就永远不可能彻底断绝。”
他师兄写得很慢,每一笔都好像划在他的心头,不多时,一个「国」字便隐约出现在了桌面上。他师兄的手盖于上,又坚决抹去了。
“所以李忘生,纯阳要割舍的不是国教之名,而是「玉虚真人」和「静虚真人」。”

借着气场的朦胧荧火,他抬眸看向他师兄,碎光映照在那人脸上,有些东西隔云端、蒙水镜,温柔地、残忍地,始终存在着。
他恍惚地想起昔时师父为他们赐号拟名时说的话,如今回想起来,竟有一语成谶的意味。
他闭上眼深吸了一口气,苦笑道:“忘生倥偬一生,到头来既要毁掉师父多年心血,又要抛却圣上封号,实属不敬不孝不义。”
他摇了摇头打断他师兄的话头,抿出了一抹淡笑:“但其实只要等到忘生身死,「玉虚真人」自然就不存在了。”
他师兄的指尖重新沾了茶水,翻过他的手心无比认真地写着什么,接着,他师兄将他的掌心仔细收拢,将那个已经干涸的「玉」字紧紧捏进掌纹之中。
“李忘生,即便江湖天下皆敌,你也只在我身边。”

*

那夜,谢云流难得做了一个梦。
他已经许久不曾有过这般宁和的梦境,以至于他一度沉溺其中,醒得迟了些。

那是纯阳尚未创立、吕岩刚刚将他师弟收入门下时的事情。
没有那些话本中“你我有缘,从此你就跟着我罢”的缘分,也不是什么“命里有缺,需得跟随为师渡劫”的说辞,只是刚好那日他师弟随家中乳母外出采买,他与师父在街角茶铺前论道,瞥见一旁有个锦衣团子竟在那里听得入了迷,差点被粗心的乳母弄丢,反而被师父送回了家。
再然后,师父就带着这个团子同他一并进山修道。
彼时他们居于中条山,比之华山的终年落雪仍是暖和不少,翠柏荫峰,清泉灌顶。他和师弟年幼顽皮,淌水爬树,好不快活。往往是晚课耽误了,被师父罚了于山间瀑布旁静坐参悟,末了还要回去抄经。
他这一手潇洒自如的行书便是自那时夜夜抄书换来的。与他师弟自小被教导的端正娟秀的小楷不同,他的字是越写越飘,越抄越快,到了后面几乎连成一片,墨糊了一团,然后又被师父尽数批了回来,重抄。
要说还有什么遗憾的事,那便是在中条山内日日与碧泉飞瀑相伴,他师弟的水性非但没有练出来,反而因着某些缘由彻底断绝了。

那日他和师弟又没赶上晚课修习,师父的拂尘举起了又放下,最后只得恨恨地打发他们二人去沉潭瀑布边诵经,每人将《清静经》和《心印经》诵读十遍后才能回来。
若是以往责罚,师父都会在旁监督,偏偏那日山下百姓有事来寻师父,师父走得匆忙,半句话都来不及交代人便已走远了。他初时还存着几分愧疚之情,诵读时格外认真,但是待他们念到第三遍时,就生出别的心思来了。
最开始只是用手捞起一点潭水,玩笑般地泼向他师弟,见师弟没有反应,便愈加顽心大起,丢了书,用两只手笼了一捧来,浇了个当头。即便他师弟性子沉稳从不反抗,但到底还是个孩子心性,经不得三番五次的挑衅,最后也抛开书册,两个人挽起袖子跳进潭中,非要争个高下。
那时正是夏末秋初,入了夜,潭水还是凉得透骨,以至于事后他每每回想起来,都觉得那时尚幼的两人遭此大罪,竟然没有落下病根,多少还是借了些天命罢。
记不得到底是他一时不察失足导致,还是飞瀑击穿多年潭底难测,只记得最后他和师弟到底还是没有分出了胜负来。他应是踩到了什么湿滑的东西,一个跟头就栽进了深潭之中,手忙脚乱想要挣扎的时候,偏偏右脚又抽了筋。
剧痛让他不禁缩成一团,潭水灌进他的口鼻,艰难得胡乱抓了抓,窒息的痛苦随即袭来,他勉强吐了几口气后就彻底失去了意识。

最后他是被他师弟带着哭腔的声音摇醒的。
睁开眼时,他师弟早已哭成了泪人,脸上糊的都分辨不出是眼泪还是潭水,身上道袍泡得生凉,连鞋子都掉了一只。他不醒,他师弟便一直哭,弄得他不得不勉力拽了拽师弟的袖口,这才止住了他师弟的啼哭声。
这原本该是锦衣玉食的小人儿,如今撇着嘴边抽泣边同他领罪讨罚。在他师弟断断续续的叙述里才知道他师弟不善水性,几乎是在玉石俱焚的心绪下,扎了个猛子进来救起了他。然后学着师父之前救助落水乡亲的方法,帮他换了好几口气,可他就是不见醒,这才慌得哭了出来。
如今想来,他师弟畏水、不耐舟船的毛病恐怕便是被这事吓出来的。
“……我命硬得很,忘生你都这么努力救我了,我怎么敢抛下你?”
他师弟本来嘴一撇,刚要争辩些什么,但话到嘴边又被咽了下去,只是搂过他的脖子一抽鼻子,又哭又笑地喃喃道:“师兄,忘生也不会抛下你的。”

*

梦到了这里便断了。
谢云流是被什么微弱光芒晃了眼,迷迷蒙蒙地苏醒过来的。
视线中只有一个模糊的人影,那人安静得存在于此,呼吸轻柔,眉眼乖巧。
弄醒他的光亮是他们昨夜意乱情迷时被那人攒在掌中、如今睡迷糊了自然从手心脱落的玉佩。
玉碎瓦全。
这是世人皆会拍手称赞的至高美德。
可惜了,他偏生就不是这么高洁的人。
手指勾着那人披散的墨发于掌心揉了揉,微凉的触感让他不禁想起了梦中的那片沉潭冰水。
他的过往岁月尽数落在了一人身上。
他怀念的纯阳的雪,其中最为干净澄清的不过也就是他李忘生。
即便他不曾回头也无人谈起,最终也还是会在旧时旧地被一一翻出念起。
“忘生……”
他轻唤了一声,那人的眉头才蹙起了一个矮山,便被他伸手抚平了。

幼时临海而望,只觉天地浩大,己身不过沧海一粟,若不能行遍天下,便难以释放胸中万千抱负。
如今回看浪涌,便感天地渺小,众生不过转眼须臾,若无法停舟靠岸,便只能漂泊在无尽的彼端。
一如往昔。
往昔亦然。

“师兄不会抛下你的。”
在安静的只有彼此心跳和呼吸声中,他低语许诺道。
一生只耽于一种情思系于一人,如何又算不得尽得所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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段小小 | 2024-11-4 10:08:44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八十二章 瑶阶

入了秋,这天就凉得极快,就连斜雨都飘了好几场。晨起时,杨撷光依照惯例取琴调弦,摸了一手夜露,就连弦音都凝滞喑哑。
自战事伊始,往来杨撷光居所的信鸽就没有停歇过。
凭借观潮殿的帮助,吐蕃东进的铁蹄愈发紧催,他本以为经过此番敌军快速过境定能迅速引来反抗,从而将军情传回长安。不想才经历过战乱的城主们心思各异,弃城投敌者众,奋起反抗者稀,吐蕃这一路犹入无人之境,转眼间便传来了圣上逃离长安下落不明的消息。
至此,杨撷光方觉得自己不过是纸上谈兵一流,行于江湖到底与立于朝堂不太一样。而杨轻绾的信笺正是在这个时候被人送了过来。

叩开他房门的女子穿着厚实的斗篷,将周身裹得一丝不露,瞧见他开了门,便矮身行了个复杂的礼。这个动作迅速引起了他的警觉,他站在原地板着脸问道:“为何宫中的女官会来到东海,又为何会寻我这个一介布衣?”
隔着面纱都能看到那女子的凤眼微挑,浮起了几分笑意:“奴身幼时有幸侍奉过建宁王,后来随着王府遣散又被老爷捡了去,更名改姓到如今。”
说罢,那女子松了松斗篷的结绳,探出一截杏红软纱包裹着的手臂,葱白指节微动,慢慢将长袖向上撩。杨撷光登时后退一步别开脸去,让出半个身位,慌忙说道:“你先进来吧。”
那女子随即将手臂重新收回斗篷下,吃吃笑道:“大公子当真不用亲眼见过再让奴家进来?”
杨撷光清了清嗓子,摸着鼻子略显窘态地摇了摇头:“不必了。如今会来寻我的定是他的人,再者,我也不能让你在这里自证身份。”
那女子嫣然一笑,紧了紧斗篷,随着杨撷光一并进了屋。

*

没有旁的话,那女子只是将一封信放在了桌上,便在杨撷光的示意下随意坐下倒茶。
信封和信纸皆用的是洒金蜀纸,被折成了方包形状,隐约闻得到阵阵淡香飘出。杨撷光抿唇拾起,当着那女子的面摊开了信纸,里面裹着的竟是几根被折断的降真香线。
“降真香应是御赐贡品,长安显贵都甚少获赐,你为何会有?”杨撷光捏着那香线仔细瞧了瞧,这才明白过来,“不对,这不是进贡的那些降真香,这里面混了些其他东西。”
那女子闻言不禁拍手笑道:“不愧是大公子!当真是慧眼如炬。”
笑罢,那女子捏了一根香线起来,搓了搓,那香线外围裹着的香料顷刻间就被粉碎了,露出里面殷红色的芯子。
“这香线的芯子里掺了不少致幻和成瘾的药物,这手法不算稀奇,也甚好分辨出来。但降真香的香味浓厚,反而将这粗糙手法掩盖了。”
那女子习惯性地勾着几缕垂发绕着玩,语调也随之变得缠绵婉转起来:“这便是如今点香阁在用的降真香线。”
杨撷光眼眸忽闪,负手背后冷冷应道:“我听闻点香阁是康家的产业。”
“正如大公子所言。”那女子将香线放下,又好似嫌恶般地拍净手上余香,取茶又饮,“点香阁背后的东家正是康家三少爷康榆。老爷让我隐于点香阁中,便是为了收集康家勾结朝臣的证据。”
说到这里,那女子话风一滞,扬眉看向杨撷光,加重语气一字一句道:“这位朝臣正是景诚景相公。”

话说到这里,即便杨撷光再远离朝堂,也听出了其中的利害关系。
景诚多年来一直视杨轻绾为恶疾,而杨轻绾也一直将景诚当成心病,两人在朝中总是明里暗里给对方不痛快。除却政见不同、立场不同外,杨轻绾的清廉做派也是景诚最看不惯的地方。
本来景诚鼓动圣上,将杨轻绾明升暗贬指去做国子祭酒,就是想恶心他一番。不想杨轻绾才做了没多久便被升为太常卿,反倒是被圣上借了刀,大刀阔斧振兴起了废弃已久的郊庙之礼。
最后杨轻绾官拜吏部侍郎,一举成了圣上拿捏景诚死穴的最佳人选。

“……饶是景诚再得圣恩,这降真香也不是随便得来的。他的手莫不是伸得太长了?”
那女子凤眉一挑,连连点头称道:“自然是联合海寇打劫官船所得。”
杨撷光闻言登时一惊,从前觉得一团乱麻的局势似乎终于连了起来,但却指向他最不愿见到的结论。
“景诚他是疯了么?海龙会这帮穷寇流民也是他操纵得了的人?”
杨撷光话锋一顿,看向那女子的眼神愈加深沉,不一会儿便咬牙又问:“方暮雨是不是也在其中?”
那女子望向杨撷光的眼神中闪烁着意味不明的光芒,连带着后面要说的话都隐约透着些暧昧味道:“自然在的。”
“景诚疯了他也疯了么!?”杨撷光想都不想便是开口就骂,气得直拍桌,“他知不知道一朝事发,他岂不是又要——”
那女子忽然做了个噤声的动作,顿时将杨撷光的理智拉了回来,硬生生吞下了后半句。他眸光难定地上下打量了那女子,生硬开口道:“我在方暮雨身上闻到过这香味。”
“哦?”那女子托腮巧笑,举手投足间尽显妩媚,“他几乎不插手降真香的生意,若是沾上了这味道多半是通过海龙会的那女首领。”
这话方落,杨撷光的脸色果然黑了不少。那女子直觉得有趣得很,平日里逗弄方暮雨无趣得要命,那人心思收拢得极深,又惯会用自己那副人畜无害的纨绔面容,还是这种风雅人士最是趣味。
念及此,那女子又故意就着这话题往深里说道:“平日里那女首领只会来寻他,康榆虽是这场交易中最重要的一环,却也得不到半点青睐啊。”

“嗡——”
绷紧的琴弦勾出了一声颤音,震得那女子浑身一抖,再看时,杨撷光的手已然按在弦上,唇边隐隐带笑。
却冷得让人心慌。
“莫言其他,不然我的琴可分不出亲疏远近。”
杨撷光半分警告半分威胁的笑容对那女子很是受用,顿时她便收了玩心,端正身子笑道:“景相公素来野心勃勃,在凌雪阁站稳脚跟后更是难掩猖狂,如今这手已经伸到东海来了。老爷让我告诉大公子一声,虽说风光大好,但远行客还是需要归家看看的。”
杨撷光拧眉看向那女子,言语中皆是不耐情绪:“他如今将我视作软肋了?当初让阿影送死时怎么不想着阿影也会是他在朝平衡权力的方法?”
那女子眼底暗光流动,手指在桌上缱绻成圈,随后笑着将鬓间碎发勾至耳后,轻声说道:“大公子还未确认么?二公子……并没有死。”

*

侠客岛人尽皆知,这红尘酒家的袁知春也算是一方人物,以女子身份在这鱼龙混杂之处博得了几分盛名,一壶「百味生」引得文人墨客亦为之趋之若鹜。而若有人用来交换的故事足够动人,自然就换得袁知春那居不为人知的小馆。
那别馆临海而居,远眺天地港,却藏于一处海湾之中,僻静却自怡。谢云流凭栏饮酒已有半天,目光时不时游走于靠岸船舶上下来的人之间,但更多的还是落在屋内正在说话的两人身上。
据谢云流和李忘生回到侠客岛已经有些日子了,比之初到东海时的时刻警惕,如今他们倒是闲暇了不少。毕竟东海局势如何已不是他们能够左右的,而无论是求药还是陌刀兵一事,一路追查至此,他们知道的已经远超最初圣上希望他们知道的了。
更别说还允诺了方乾要瞒下云来岛诸事。

“……如此,竟半点消息都没有么?”
提问的是坐在他手边的李忘生。只见李忘生将手中书信搁到了桌上,又从一旁杂乱堆着的长短各异的密函中随手拣了几封匆匆查看。
“圣上离开长安后,随行护卫侍从经转几个驿点后更替了不少,消息一直是断断续续送来的,到了江淮一地后竟彻底断了消息,再探时已是下落不明了。”
应答的是坐在李忘生对面的红衣女子。面容姣好,轮廓较寻常闺中女子更显得英气十足,面对他们二人倒有几分不卑不亢的意味,全然不似这几日见过的晚辈们。
这人正是康家二小姐、如今接管了姜家观潮殿的康芸。
“另外,紫虚真人和谷大夫已经平安到达药宗。”康芸递了另一封信给到李忘生,期间不动声色地瞥了一眼谢云流,见他毫无反应,这才又小声地追了一句,“紫虚真人似乎受了些不明原因的伤,如今是由完颜祭照看着。”
李忘生不禁蹙眉问道:“伤势如何?可否严重?”
康芸摇了摇头,但也有不甚确定地应道:“并没有伤重的来报,只道是有些古怪,那完颜祭也甚是谨慎,只带了紫虚真人和谷大夫一同进了山洞,随后便封了洞,至今未出。”
闻言李忘生顿时想到了什么,回首看向谢云流。那边斜倚着的谢云流见到李忘生投来的目光,随即点了点头,算是默认了他的眼神询问。
看来,这事应是跟那灵药有关了。
“……有谷施主在,师弟定会无碍的。”李忘生斟酌了一番,这才开口说了另一个当下更重要的事情,“贫道和师兄查到了一些事情,是关于海龙会的。”

不过一盏茶的时间,李忘生便将海龙会如今当家李音芜,以及她身后一众陌刀兵的情况尽数相告,但隐去了李嗣业与杨轻绾相交的部分。
“……虽说我本就怀疑这帮人出身唐军,但未曾想竟是李将军的旧部。”康芸也算是掌控观潮殿数年有余,很快就从这些线索中理出了可疑的地方,“李将军病逝于乾元二年,之后麾下旧部残兵皆被以各种借口处理干净了。这事是由凌雪阁的景诚亲自操办,消息被封锁得很彻底,若那李音芜一众人等没死,定是与他脱不了干系。”
顿了顿,康芸眸光一凛,沉声又道:“如此说来,乾元二年还有一件大事也是由景诚出面收尾的。史思明发兵来援安庆绪,于相州与郭将军遇上,两军对垒时忽生诡异天象,狂沙走石,目不能视。就在这个时候,唐军遭到一队不知名刀兵冲阵,最终导致溃败。”
随即,康芸脸色一变,猛地抬首看向李忘生说道:“在那场败仗里,杨侍郎的小儿子杨熙影为了掩护郭将军撤退而战死。圣上大恸,欲赐封赏,却被杨侍郎尽数回绝了。那杨熙影莫不是也——”
康芸还想再说什么,栏边喝酒的谢云流突然摇了摇手中酒坛,直接翻身从二楼一跃而下,吓得她猛地站了起来。李忘生面上只有一抹淡笑,不慌不忙伸手倒茶,出声安抚道:“芸施主不必惊慌,师兄他一贯如此。”
“可是我说了什么话冒犯了谢前辈?”
“不是。”李忘生平淡的语气就好像方才什么事都没发生一样,“师兄只是不想听贫道与朝堂再有纠葛的事情罢了。”
这话说得康芸脸一白,话到了嘴边竟吐不出来,张着嘴支吾了半天,只得重新坐下。李忘生见她如此,只是笑了笑便换了个问题:“如此,贫道正好另有一事想要拜托芸施主。”

*

谢云流拎着半空的酒坛慢悠悠地往港口码头踱了过去,一路上耳边时不时刮过不少风言风语。如今东海封海,人心惶惶,尝过了开海通商甜头的人们想要再回到往日封闭的宁静几乎是不可能了,可那些想要死抓住既得利益的掌事者并不在意这些。
哪怕是临近黄昏,天地港上依旧热闹非凡,往来商船不断,卸货上货忙得不可开交。因着东海闭海的举措,码头上的船家们皆是行色匆匆、面色凝重,生怕晚了一步,连这天地港都不允许他们停靠了。
码头又有一艘商船停靠了,船夫们正吆喝着忙着卸货,从船舱中出来的是三位身着素色劲装、腰别长刀的年轻男子,为首的那个头戴斗笠,行走间隐有气劲流动,让人望之可畏。
三人利落下船,后面跟着的两人随即一左一右招呼起了搬运货物的船夫们,为首那位目不斜视快步走着,不多时就在谢云流身侧驻步,恭谨地行了个礼,低声说道:“见过宗主。轻崖来迟了几日,望宗主恕罪。”

来人正是刀宗门下,为首的正是刚从长安回来的方轻崖,后面两个也皆是方轻崖的心腹。之前他们听从谢云流的安排前往长安调查当年李嗣业之事,另外也顺手处理了一些门内私事,如今正是回来跟谢云流禀报的时候。
谢云流听了方轻崖的话,只是将酒坛中的酒尽数喝干,然后随手丢进了海里,随口说道:“我走时便已说过,往后不必喊我宗主。”
闻言方轻崖不禁一噎,只得硬着头皮继续说道:“师祖仍是刀宗的宗师,这点永远都不会变。”
“……随便你们了。”谢云流眸光一紧,掂了掂腰间长刀,“其他人呢?”
“全都听从师祖之前吩咐,借道东海而去,远离中原去了。前几日还收到飞信,说是寻了一处不错的僻静群岛,打算就在那儿落脚重整了。”方轻崖不紧不慢地答着,偷偷瞧了一眼谢云流的表情,“只是大家都不明白,为何不就在东海长久停驻下来?又要漂泊到不知何处?”
“……”
谢云流抿直了唇,脸上并没露出过多表情,倒是让方轻崖浑身一抖,猛地站直了身子,生怕谢云流说出半句不悦的话来。但最终谢云流也只是用手指点了点刀鞘,面无表情地开口说道:“东海如今局势混乱,已不是清修之地,自然是想走就走。”
一语出,方轻崖脸上表情一僵,心中不禁纳闷起来:虽然谢云流素来是想来就来、想走就走,从不解释。但如今突然扯出什么清修不清修的,这话怎么听着更像是纯阳门下素来爱用的托词?
但他心中多少明白一些渊源,便也不再多问,就着之前谢云流吩咐的诸事一一回禀了,末了也提了一嘴当今圣上失踪的事情。只是他所知的跟康芸方才所言相差不多,谢云流也只是有一句没一句地在听,没多久另外两个刀宗门下也忙完了手头的事,靠了过来。
“既然长安那边已经无事了,正好我另有事情要交给你们。”目光从三人身上转了一圈,谢云流抱胸吩咐道。
一生只耽于一种情思系于一人,如何又算不得尽得所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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段小小 | 2024-11-4 10:09:04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八十三章 新酒

宛如明镜的水面沉静无波,天河星光尽收其中,星轨缓缓移动变化,天地仿佛浑然一色,只剩无尽的黑。
万般寂静中空余一人静坐于此。
米色长袍缀满了金丝刺绣,松松垮垮得在外罩了件淡紫外衫,墨发半披,仅以一支朴素的银簪挽起,藏于青丝之间隐约可见似是仙鹤回首样式,已是多年所用旧物。他仿佛无知无觉枯坐着,安静得仿佛连呼吸起伏皆无。
常伴身侧的魂灯忽然闪烁了几下,这黝黑的空间在下个瞬间就像是被人劈开撕裂出了一道口子,从那道口子里漏进不少光亮来。
逆光站着一个眉眼温柔的年轻人,见了他便浮起了一丝淡笑。
“莫师兄,久见了。”

萧卿云是抱着棋盘来的,也不容墨星晗回绝就在他面前潇洒落座,末了还自顾自布棋落子,递了黑子过去:“此前莫师兄派去长安送信的人回来了。”
墨星晗闻声抬眉,如今的他面色惨淡,唇白如纸,望过来的眼神无喜无悲:“既然宗主来寻我,看来是长安那边出事了。”
“不尽然。”萧卿云见他不接,便将棋盒径直放在他面前,自己取了白子,“圣上离开长安后改道匿踪而去,我只是在想这事应当交由莫师兄,还是青州使接手就好。”
“青州……”墨星晗垂眸沉思了片刻,这才缓缓伸出手来,捻起一枚黑子,先落一手,“我观星象并没有任何异常。”
落子声在空寂中格外清晰,萧卿云抬眼看了一眼墨星晗,略显担忧地应声道:“青州使不久前回信来报,提到东海闭海、圣上匿踪后,方子游联手观潮殿一举扫荡了海龙会残党,想来很快就会找到李音芜。李掌教与李将军有些因缘,势必会卷入其中,即便如此莫师兄仍是不愿出关么?”
一语尽,萧卿云心中五味杂陈。他说不上来自己此番劝解会否干涉他人天命,可又觉得这局棋不能再如现在这般下去了。
偏偏那人面无表情、全然不当一回事般答道:“无论我去不去,他都不会死。既然如此,我也没必要去做多余的事情。”
就知道他会这么说。
萧卿云不动声色地叹了口气,跟着墨星晗落子的动作又下一子:“青州使如今仍在东海,你若想去,她自会开星门接应。”
沉默。
墨星晗一言不发,只是闷声下棋,好像他如今全部心思都只放在这棋局之上,旁的什么他都不再关心了。萧卿云等了很久,久到这副棋终于在墨星晗定局的一子落下后,才听到那人的回答。
“我输了。”那人闭上了眼睛,他无法分辨出这话里带着什么情绪,“每次与宗主对弈,我总是赢不了。”
闻言,萧卿云抿唇直言:“此次前来叨扰莫师兄,也是受了无极所托,他很担心你。”萧卿云的声音不疾不徐,却如绕丝柔般缠得墨星晗心脏生疼。他暗中握拳,深吸了一口气答道:“我做的事并没有干涉天道,不算破坏门规,也不算辜负师父所言。”
话都说到这份上,萧卿云自知已是劝无可劝,只得作罢,从袖中取了墨星晗的机关鸟出来,说道:“无极说他实在聒噪,不宜再留在宗内,还是归还莫师兄罢。”
说罢,萧卿云留下棋盘独自离去了。

裂口复又合拢,周围又恢复了沉寂。那机关鸟在墨星晗掌中苏醒了过来,抖了抖机翼,机关咬合声响了几声后,猛地张口嚷道:“好你个墨星晗!你是不是真的不想活了?要不是我听到萧卿云跟聂无极的对话,我都不知道你竟敢随意去动小道长的天命!你就不怕这事被其他九州使知道了你也没得好活!?”
“……”
一时间,墨星晗突然理解了聂无极为何会托萧卿云过来带话了,当初将机关鸟交予他保管果然还是草率了。
还没等墨星晗回答,机关鸟就一跃而起,在他的肩头停了下来,低着头啄着自己腹部安放密信的信筒机关,继续嚷嚷道:“赶紧取了这信!塞进来好几天了,你不关心我还好奇他到底有什么急事,拜托旁人绕了几道才送来的。”
墨星晗闻言一愣,偏头看向那机关鸟,不甚确定地问道:“你说的「他」……”
“你这话问得古怪,除了李——”话音未落,机关鸟便被拍了下来,墨星晗动作熟稔地取下密信,展开一看,果然是李忘生的字迹。匆匆扫了几眼,墨星晗不禁蹙眉,愈往下看神情愈加严肃,不长的一封信被他来回看了三遍,这才放下。
“怎么了?他快死了?”
墨星晗苦笑摇头:“是他知道我快死了。”
“看来小道长也不是傻的。”机关鸟扭着头看了看信笺,又看了看墨星晗,“你当初又是送灯又是结阵的,折腾了这么一大通,最后还不是给他人做嫁衣?我就不明白了,那个凶八鬼有什么好的,你真要跟他抢,有什么抢不过的?”
“你这话可不能当他面说。”顿了顿,墨星晗无奈又补充道,“也不能当着宗主他们的面说。”
“离了你,我自会装成一个口不能言的「寻常机关鸟」,巴巴地跟他们说什么?”机关鸟跳到了棋盘上,踢翻了几枚白子,“所以呢?小道长说了什么?他要一命换一命么?还是事到如今幡然醒悟发现你才是最好的打算以身相许了?”
“……你这些话都是从哪里听来的?”
“聂无极才没空照顾我,平时都是萧问之和他手下那帮臭小孩在帮我上油。”
“行了行了我知道了。”墨星晗以手扶额,实在是不想再听下去了,迅速跳过了这个话题,“他什么都没说,只是跟我说了他的猜测,最后问我何时出关,他得了一坛好酒。”
“他不是从不喝酒?”又踢开了几枚黑子,机关鸟抖了抖身子,趴了下来,“那么你是怎么想的?我可听青州使说了,小道长如今得道成仙,虽说不是你们初识的少年模样,但也是而立英姿,好看得紧。”
真的不能再交给聂无极照顾这机关鸟了。墨星晗在心里默默想着。
“……如今太早了。”墨星晗的手指仔细摩挲着信上的字迹,嘴角不自觉浮起一丝笑意,“我会去见他的,只是不是现在。”

*

康芸进门时,康榆还在案前好整以暇地写着字,听到她进门的声音,头都不抬,只是噙着一丝笑意同她说道:“阿姊没用早膳就出门了,父亲还特意问了我这件事。”
“我在或不在,他还会留意么?”康芸一拂衣袖,淡淡道,“阿榆,我有话要问你。”
勾下最后一笔,康榆满意地瞧着纸上落墨,随手将笔搁到了一旁,笼着外衫轻咳道:“正好我也有话想跟阿姊说。”

康芸要问的事情,康榆早就猜到了,连带着她的语气和表情都猜得一清二楚。
可康榆想说的话,康芸却完全没想到。
“当大厦将倾时,阿姊是会选择固守原地,还是另寻出路?”
康榆坐在她的左手边,仍是那副幼时便熟知的病弱姿态,只是如今再瞧,却又多出了几分倔强模样。
康芸自是知道康榆这个问题到底想问什么,于是应答也很是坦诚:“东海开海已成定局,如今局势早已不是自扫门前雪便可自我保全,蓬莱亦不能再独居世外了。”
“阿姊这是认同方乾前辈的想法。”康榆垂下眼眸,目光落在自己袖口刺绣上,“如何万事万物皆要以方家马首是瞻?便是他方乾如今想要借刀杀人,我们也要乖乖听从么?”
“阿榆!”康芸难得呵斥康榆,话刚出口便有了些后悔,“……你不在局中,自然就不会受到波及。”
不想康榆闻言忽的笑了,笑着笑着又咳了起来,缓了好一会儿才平复下来,望过来的眼神都带着嘲弄意味:“这是我可以选的么?”
轻拂袖口刺绣,康榆将双手收进宽袖之中慢慢站了起来,垂眸看向康芸,淡淡说道:“我在长安重遇阿姊时便有所感觉了。阿姊表面上说是同方家退婚离岛,实则是接手了观潮殿后,奉命前往中原了罢?”
挥手打断了康芸想要争辩的话头,康榆仔细摸着自己的手指,慢悠悠地继续说着。
“当我立于半山腰眺望长安城时,一面是万家灯火灼灼漫歌,一面是狼烟战火黄沙卷过,我自然知道蓬莱应该重归江湖,东海亦在天下之中。但……”
语气一滞,康榆闭了闭眼,再睁开时已是敛了情绪:“既然蓬莱已有动作,想来阿姊已是知晓了海龙会背后是我在支持着了,但李音芜应是不日后便会离岛,她的下落我并不知晓,阿姊还是不要在我身上白费功夫了。”
康榆的态度康芸多少已经想到了,她这个弟弟别看面上病恹恹的,但性子倔得很。只是悬于心头的事情不止一件。
康芸向着康榆的方向轻靠过去,说话声也压低了几分:“阿榆,李音芜是李嗣业将军的旧部,她若在此——”“阿姊是想问杨熙影的事情吧。”

阳光被窗棂分割成了无数片段,又被无限拉长,一点点映照在康榆的身上。他松开了交叠着的双手,自怀中取了什么出来,递到了康芸面前。
直到送到了眼前,康芸才瞧清楚了那是什么。
那是一块沾满血污的镀金名牌。上面用金笔勾描了名牌主人的姓氏及军衔,随着无数战火侵蚀,早已伤痕累累,但那金铸的大字却清晰如新。
“你为什么——”“这是我同意入局的原因,亦是我主动讨要的唯一报酬。”
康榆语气平静,手指拂过那名牌上铸字时都格外小心。
“乾元元年,李嗣业仅带了一支亲兵便奉命回长安述职,正好遇到上元时节,长安城内花灯漫天,好不热闹。那年,亦是我前往长安寻找阿姊之时。”
指节收紧,康榆眼底掠过一丝复杂的情绪,那块名牌被他重新收进怀里,末了还在上面轻抚了几下。
“阿姊为何不问,如何我会出现在本该驻军的半山腰上远眺呢?”
康芸顿时反应了过来,猛地抬头刚要开口时,却见到康榆双手收拢轻声笑了。
“是的,杨熙影还活着。”
康榆整个人笼在阳光中,竟为他生出了几分暖意来。
“方暮雨就是杨熙影。”

*

踢到了歪在一旁的酒坛,又路过了几个被粗暴掀翻的锦箱,他噙着一抹淡笑饶有兴致地踱着,冷眼看着周围乱成一团正撸起袖子争抢东西的众人。
唾骂声不绝于耳,血腥味道夹杂在打斗声中不时传来,可端坐在最深处高台上的那女子却视若无睹,只是低着头慢悠悠地浇酒擦刀。在她身边站着一个身形微胖的男子,在他踏进房间的那一刻便注意到了他,正冷冷注视着他。
他撩开了厚重斗篷的一角,露出腰间长刀,瞬间就引起那男子的警觉,正当那男子要伸手拔刀时,一旁擦刀的女子喝止了他:“若哥,他恐怕是来寻我的。”
金烽若动作一滞,但仍是维持着抽刀姿势不肯动摇:“阿芜,我早就跟你说过,朝廷里的人一个都信不过!当初将军就是信错了那郭子仪,不然也不至于落得了那般下场!”
提到养父李嗣业,李音芜登时怒意上涌,恨恨咬牙道:“我自是没忘!但若哥你也莫要忘了,要不是景相公帮忙,我们也没法在那日杀敌报仇!就是可惜了让那郭子仪逃了!”
“我说。”他在阶下遥遥开口,语气带着一直以来的从容不迫和玩笑意味,“你们倒也不必现在这么急着叙旧,到了九泉之下再谈,尚且不晚。”
一语出,台上二人皆拔刀而起,飞身向下直冲来人眉间。

李音芜早在决定和景诚合作时,就料到会有被背叛的那一天。
挥舞着的陌刀从那人的袍边掠过,她迅速扭动刀身卷过墨色斗篷,扯得那人脚步一绊,不得不旋身横刀以对。
“你如今倒是不演了?先前劝我按兵不动,便是等着让那方子游尽数清缴了去罢?”
交错的刀锋从那人翻飞的身下划走,金烽若忍不住啐了一口,张口就骂。那人倒是闲散模样,出刀的动作异常果断,见招拆招,全然不像是蓬莱剑术。李音芜压低了身子,与金烽若一对眼神,后者便了悟得将长柄陌刀斜插入土,让她搭了个便车一跃而起,挥刀就向那人斩去。
“切。”
那人躲闪不及,只得横刀抵挡,力劲瞬间被卸了一半。李音芜死死压着刀身,恨恨开口道:“你用的不是蓬莱武功。”
“……当然不是。我可从未说过我是蓬莱门下。”那人抿唇一笑,随即看向一边正打算趁机偷袭的金烽若,身形微动,顺着对方挥刀的动作抬脚闪避,而后一脚踏在了刀柄上,“我从一开始就说了,我是用刀的。”
李音芜双眸一紧,有什么念头在脑海中一闪而过:“你出身苍云军!?那长孙忘情终于想起来要清理门户了?”
那人莞尔一笑,并不回答,反而是李音芜因着这一瞬的分心松了力气,那人使刀的手瞬间就缠上了她的刀柄,反手扭动着一改二人局面。金烽若见势不好,用了狠劲想要抽出自己被那人踩着的刀柄,却被那人翻身借力,轻巧地跃至身后。
“你——”“可惜了,我本来还觉得你还算忠心。”
一双桃花眼笑意缱绻,可说出来的话却温情全无,那人毫不留情地出手,金烽若只觉得喉间一凉,双手不自觉摸上去时才发现糊了一手黏腻。
“若哥!”
眼见着昔日伙伴倒下,李音芜胸口一痛,顿时血气上涌,不顾一切地挥刀劈去。

那人闪避自如,就好像对他们的武功甚是了解,李音芜愈是应战,愈感心惊。在李嗣业病故后,独独针对他们这些旧部的灭口行为就频频发生,待景诚寻到她时,已是仅存五人了。虽说如今的他们勉强算是半支逃兵,但当初可不是。
因而景诚的合作仿佛天降甘霖。
但若是从一开始景诚便与那长孙忘情有约,利用完他们之后再派人剿灭,倒也不是不可能。说到底,朝臣皆不可信,更何况是那位景相公呢?
心中百念丛生,李音芜越想越恨,挥刀的动作也更加狠厉,恨不能咬碎一口银牙,啐那人满脸鲜血。那人似是感觉到她的恨意,反倒是轻笑出声,持刀的手裹在金边云袖中,在他旋身翻飞间似水流过宛若浪涌。
“你此刻莫不是在想,是那长孙忘情和景诚合作,派我来杀你?”
轻佻的语气裹挟着行云流水的动作甚是好看,但李音芜满腔怒火杀招尽出,受到言语挑衅也打乱了手下动作。
“她如今竟还相信为上者说的话?当真愚不可及!亦或她觉得这般孤勇才衬得上是她麾下精忠?彼时她将义父推了出去,又换来了什么?可笑至极!”
那人双眸微敛,忽然压低了身子将长刀横与面前,冷冷道:“你恨错人了。”
李音芜闻言暴起,长臂一甩,那陌刀刀刃的寒光尽数映入她眼中:“以万物为刍狗才不是天地,而是那些自以为是端坐在上的人!兔死狗烹,他们就不怕那些枉死的冤魂半夜入梦么!”
那人沉默了一会儿,随后,一阵无言嗤笑漏了出来,手中利刃亦转了个边,直指李音芜面门。
“一叶遮目,你属实活该。无论如何,今日你都将死在这里。”
说罢,刀光自那人周身溢出,冲天而起又漫漫落下。

“铛——”
尖锐的碎裂声邹然响起,随后利器碰撞声喧哗四起,碎开的刀光向外震开数尺,吹得众人衣袖飞舞,可位于刀阵落下正中心的李音芜却安然无恙。
尘土散去,光华回笼。李音芜周身被罩在一个水色般朦胧摇晃的气场中,那人溢出的漫天刀光皆被隔绝在外。李音芜堪堪回过神来,才发现自己面前站着一个白衣道子,手持长剑背对着她瞧不出面容,但身形看上去有些熟悉。
方才还杀气肆意的那人见了那道子,竟移开刀头冷笑道:“久闻纯阳门下一式「镇山河」可解这世间所有杀招,护阵中人安然无忧,是以谓之或可镇守天下山河不动之名。如今看来,该说不愧是我朝国教?”
纯阳?「镇山河」?
即便此刻李音芜脑中再怎么混沌,她也很快抓到了一些零星的线索。不及多想,李音芜迅速握紧刀柄,正要慌忙起身时,那白衣道子徐徐回过身来,果然就是那日她在旧营地遇到的那个人。

*

收到康芸信鹰的同时,李忘生几乎没有半分犹豫便凝神运气,循着残存的降真香味一路寻踪。紧赶慢赶到达时,他果然看到李音芜身陷杀阵,随即出手相助。
只是杀她的人浑身罩在厚重斗篷中,见到他的瞬间便用震起的沙尘掩去了自己的身影,连带着同他说话的语调听上去都带着些古怪意味。李忘生本想追问些什么,忽感身后护着的人似是有动静,回身看去时,果然见到李音芜持刀相对,俨然一副防备姿态。
“贫道——”“你也来杀我的!?”
一开口就是不甚友好的语气,李忘生这才想起来自己此番确实有些唐突,解释起来又有各种不可道之处,略微迟疑了片刻方答道:“贫道的师父与李嗣业李将军有旧。”
这话一出,在场的两人皆为之色变。
一生只耽于一种情思系于一人,如何又算不得尽得所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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