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翁洲距离纯阳的距离着实算不得近,但对强者、尤其是归心似箭的强者而言,也不过区区数日的功夫而已。 可脚步再快,赶路的过程终归是枯燥无趣的,山河远遁,踏云点峰,翻山越岭俱是孤身一人。时间变得无限长,长到千里归程无尽处,日升日落遥无期,仿佛他从东而来,向西而去,一路都在与日同行,不见朝暮。 所以赶路的途中,谢云流只能想武学,想纯阳,想刀宗……到最后,想的还是李忘生。 过去的李忘生,现在的李忘生,偶尔还要对比一下另一个时间线的李忘生……在东瀛的那些年,谢云流就是这般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熬过来的,等他意识到的时候,时间不知不觉就过去了,十数年时光恍若一瞬,他似乎仍停留在二十岁那一年,师弟也仍是记忆中青葱模样。 可忘生与他都老了。 再见之时,忘生鬓边白发着实令他震惊,他从未想过那人会老,尤其是在另一个“李忘生”的对比下,那头银丝何其刺眼! 若只是时光荏苒下的自然老去也就罢了,偏偏谢云流见过另一个李忘生,一个几乎不曾被时光沾染的静虚子。 在那个不属于他的时间线里,李忘生无需背负门派兴衰之责、得以一心修道,他就如同谢云流想象中那般不曾被俗世磋磨,一路顺遂地成长至今。他道心通透,万事万物不萦于怀,只需安然留在纯阳清修——对比之下,越发衬得他的李忘生何等殚精竭虑,案牍劳形。 他甚至在青年时期早早白了鬓发,面染尘霜。 烛龙殿一役时,方乾曾同他说过一段令他印象极其深刻的话: 【“从前只道李掌教一心修仙问道,凡尘俗事不染分毫,如今一见,方知他在统筹大局、谋谟帷幄上亦不比谢兄逊色,手腕之圆融令人钦佩——纯阳双璧果真名不虚传。”】 初听此言时,谢云流满心骄傲:他的师弟自是厉害得很,这些年来纯阳在各方压迫之下仍能屹立不倒,稳居国教之位,忘生之能可见一斑。然而细思之下,他却后知后觉品出几分苦意来: 将忘生打磨成如今这副模样,很得意吗? 李忘生的能力谢云流从不曾怀疑,当初他救人时,未尝不是仗着有忘生在,纯阳宫后继有人,他只有离开才能不给纯阳带去更多麻烦。之后的发展一如他所想,忘生撑起了纯阳,承托住了师父的心血,不曾稍堕纯阳真人的名头,一力将纯阳宫发展成如今的规模。 可那些责任,原本都该是他负担的。 他的师弟从很小的时候起便道心坚定,为此不惜抛却俗世富家公子的身份入山修行。这样一个一心求道的清修道子,却在他离开后不得不担负起整个纯阳宫的重担:管理庶务,教习弟子,踏入红尘周旋于江湖、庙堂之间,才渐渐成就了如今长辈欣赏、同辈敬服的李掌门。 这背后究竟要付出多少,谢云流根本不敢细想。 他问心有愧。 此愧无关责任、对错,即便再来一次,他仍会选择救人证道。他愧的是情意辜负,年华蹉跎,亦疚于师弟生霜两鬓,磨难重重——相比之下,另一个“他”所表现出的游刃有余更加剧了他的愧意:时至今日,他再也成不了忘生心目中那个完美的大师兄了。 可他毕竟是谢云流,一味悔愧过往绝非他的作风,为今要做的,乃是亡羊补牢。是以十年前两人夜谈过后谢云流才会离开纯阳,只为以手中长刀,拼出个得以毫无束缚回归的前程。 但这条回归之路真漫长啊! 这些年来他们聚少离多,回中原的第一年,他手捧“海天孤鸿”归来,正式向师父道歉,并得师父相助,撤销了来自朝廷的通缉;第二年,东瀛的弟子们寻来找他,各派亦出现东瀛武士的身影;第三年,“东洋剑魔”恶名大盛,他不得不奔波于洗清污名的途中,为过去种种荒唐之事扫尾……不是他不想安稳留在纯阳,而是那些麻烦一日不解决,他就一日不得安宁。 李忘生知他懂他,并未着意劝他回归,可每年匆匆重逢时,那双欲言又止的双眸中都满是挽留之意。 谢云流如何不懂?却不敢留,也不能留。 他不能再给纯阳带来弥天大祸。 谢云流当然明白如若纯阳出面,自可为他做证。但纯阳凭什么被他一人拖入泥淖?当年他离开,便是不想拖累纯阳分毫,如今亦然。他要回,必然要斩断沉疴,干干净净回归,为此不惜常年在外游走,亲手抓捕一刀流作恶之人,与藤原家一刀两断……一晃十年,忘生继承了掌教之位,他也逐渐洗去污名,看似回归之途近在咫尺,遗迹一役又险些将他打回原形—— 而误会的原因,还是因为那些他自以为处理好了的东瀛人设陷挑拨。 想到前岛长一郎临死之前所说的话,谢云流便气得咬牙: 什么叫“一刀流都在等他回归” ?他是静虚子,永远不可能回那劳什子东瀛做藤原家的爪牙! 所以谢云流这一次再未姑息,自前岛长一郎口中得知罪魁祸首后便当众宣布了他的罪责,并亲手将之了结,一来震慑门下弟子,二来当众表明态度:刀宗与藤原家、与东瀛各势力早已一刀两断,若再有人态度模棱两可,摇摆不定,自可就此离开;如若再敢背后算计,休怪他刀下无情! 处理了那些上不得台面的事儿后,谢云流便再不耽搁,将刀宗琐事尽数交给弟子们,马不停蹄直奔纯阳。 可如今,谢云流却披着霜风夜色站在银霜口的尽头,望着半山腰上的纯阳宫一时却步。 迟了数日才来,忘生是否会怨他来得迟了? 可他又想:总是我翻越山川湖海来见你,多少也能抵去些等待带来的焦躁与不安吧? 至于欠下的时光,日后总能慢慢弥补,他们来日方长。 谢云流闭了闭眼,不再迟疑,纵身向着夜幕下的纯阳宫赶去。 然而等到他熟门熟路踏上百尺峡,来到太极殿时,却并未瞧见熟悉的身影。卧室凉的沁骨,偏殿也都杳无人迹,显然并未有人居住。 奇怪。 谢云流离开太极殿,将其他各处走了个遍:无论正殿还是观微阁,弟子居还是九老洞,除了发现面壁思过的某人外别无收获。他一边暗暗嫌弃纯阳宫戒备松懈,一边凝眉思索着李忘生可能在的地方,最终还是决定拎个人来问问。 于睿显然是不行的,这个时间想来她已睡下;博玉正在老君宫闭关,看样子炼丹已到紧要处,也不便打扰;卓凤鸣那个愣头青睡的猪也似,想到那在门外都能听见的如雷鼾声,谢云流果断放弃这个选项,就近直奔九老洞,敲了敲墙壁彰显存在感。 祁进此刻正在诵经修心,听到声响霍地睁眼,惊疑不定地看向他:“你——” “怎么,”谢云流的脸色也不怎么好看,双手环胸居高临下地盯着他,“面壁几天,人都不会叫了?” 祁进顿时咬紧后槽牙。正当谢云流以为他要破口大骂时,就听他别别扭扭从牙缝中挤出一句:“云流大师兄来此何事?洛风的伤……如何了?” 谢云流因他那句称呼挑了挑眉,正要开口,又听他问起洛风,面色一冷:“你还有脸提风儿,不怕我杀了你?” 祁进垂眸道:“洛风受伤乃是因我冲动所致,作为罪魁祸首,我有愧于他,自当关切。掌门师兄只罚我面壁,已是看在师父的面子上网开一面,大师兄若要报仇也理所应当,祁某自当引颈就戮。” 谢云流哼了一声,盯着他看了片刻,才道:“你的确冲动,当日之事却也不能都怪在你身上——罢了,只要风儿无恙,我也无须杀你,你且在此安分修心罢!倒是你掌门师兄——”他顿了顿,状似不经意开口,“他近日在忙些什么?我去太极殿怎没瞧见他?” 他自以为问得巧妙,不想祁进闻言神色惊诧地看向他:“怎么,掌门师兄回来了?” 这话问得怪,谢云流皱眉反问:“什么意思?” 祁进却误会了他所言之意,冷笑一声:“我就知道你这臭脾气掌门师兄也受不了,那翁洲也不是什么好地方,还不如回纯阳来——” “你说什么?!”听出他言外之意,谢云流大吃一惊:“忘生去了翁洲?!” “不是你和掌门师兄特地将洛风安置在寒冰洞疗伤吗?”察觉不对,祁进皱眉看他,霍然一惊,抽剑指向谢云流,“你是谁?如何进来的九老洞?伪装成谢云流有何目的?!” 谢云流后退半步闪开他的剑尖,皱了皱眉:“除了我之外,还有谁能不惊动任何人来此?你这修心功夫——哼!”言罢不再理他,脚尖一点已转身离去。 忘生居然在翁洲?他近乡情怯了那么久,结果人竟然早在他身边了? 真是—— 无视了身后祁进的质问声,谢云流带着三份懊恼与七分兴奋向着山下飞奔而去:一来一回浪费了那么久的时间,也不知忘生和风儿怎么样了!既然他们如今都在翁洲,他当然要立刻赶回去,哪有空在这里同祁进夹缠! 当然是立刻回家要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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