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完结】玉石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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查看743 | 回复5 | 2024-10-11 09:41:18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提前叠甲:角度清奇,视角奇葩,废话一堆,胡乱写的短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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nangras0416 | 2024-10-11 09:41:44 | 显示全部楼层
(上)


我是一块石头。
遥记那天一道天雷劈下,轰隆一声,我就从山上滚落下来,落到了一棵树脚下。
树嗷地一声惨叫,因为被我撞断他一截树枝开始骂骂咧咧,骂完我这个该死的,又去骂老天那个该死的。
他骂了一整晚,第二日天放晴,又开始骂脚边水位涨了不少的小潭。
我是一块不善言辞的石头,因此我只是静静听着,听他骂了一个晌午,直到午后阳光晒得他舒心,才终于住了嘴。
而这嘴只停了一小会儿,因为一个小道士大摇大摆地晃过来,左右瞅了瞅,很是满意地往这头走来。
树大惊失色,骂道这浑小子又来了,该死又要挨劈了。可他只是一棵树,并不能撒丫子逃跑。
这时候我还在暗暗好笑,但我很快就笑不出来了。
因为小道士的目光停留在了我的身上。
他眼睛亮亮的,扬起手里的木剑,利落地开始砍我。
树沉默了会儿,开始爆笑。
我是一块石头,俗称巨石,他甚至没到我腰。
砍了半晌,一个十几岁的小孩童,一没内劲二没力道,木剑劈刺宛如挠痒痒,不仅不痛,甚至还有点舒服。
至少在第二日他带着另一个小道士来之前,我是这么认为的。
我边看着他教那个额心一点红、个头比他小了不少的小不点出剑,边有点心疼自己被刮去的那一层外衣。
他叫那小红点师弟,练完剑又拉着小红点的手去潭边玩水,把小红点的衣袍溅得一片湿,天色将晚,凉风吹来,缩在树下直哆嗦。
哆嗦归哆嗦,倒是乖乖的也不生气,只小声地说师兄好冷,我们什么时候回去。
最后两个小不点被找来的老道士一手一个拎起来,边走边说,忘生体寒,往后不可如此玩水了。
后来好几日,他们都没来。

这日天气晴好,日光清浅,我和树挨着彼此睡懒觉,正悠闲着,熟悉的声音就传入耳中。
又是那小道士。
他带着他的小红点师弟,一边往这处走,一边说上次害得你染了风寒,心中实在过意不去,特地邀你一同晒太阳赔罪。
小红点就跟个白面馒头似的,亦步亦趋跟在他身后,一双眼水汪汪地瞧着他那不靠谱的师兄,点头的样子乖极。

但为什么你小子赔罪,倒霉的是我。

我好好晒着我的太阳,两个小团子就蹬鼻子上脸——对,就是字面意思的蹬鼻子上脸——睡在我头顶上,把我美好阳光尽数遮挡了去。
我真的很生气。
但我只是一块石头。
我只能生闷气。
一阵风吹来,树发出残忍的嘲笑声。
他没乐多久,因为今天挨劈的是他。
小红点坐在我头上背经,他那师兄就舞着那把木剑练习剑招,树嗷嗷叫唤,不时把我从昏昏欲睡中唤醒。
不觉间夜色降临,老道士停在远处山路边,招呼他们回宫吃饭。
小道士边扶着小红点从我头上往下爬,边小声嘀咕道师父做饭太难吃了,不想回去。
小红点搂着他的脖子被抱到地上,小声地笑着。

春去秋来,冬寒夏暖。我的棱角渐渐被磨平,变得圆润又光滑。
两个小团子又长了个子,一个躺在我头顶吃果子,一个重复练那练了八百次的连招,后腰缀着两个小毛团子,随着动作一晃一晃。
树也长高了不少,他的躯干和枝桠变得更结实,足够支撑两个小团子并肩坐在他手臂上,一同看星星。
夜幕深沉,点缀着数不清的点点碎星,一闪一闪地铺成一条银河。
一颗流星划过。
小红点靠在他师兄的肩头,问道,师兄,人离世后真的都会变成星星飞走么?
小道士搂着他,答是的。
小红点又说,我好像看到他飞走了。
小道士笑了笑,答是啊,我也看到了。
小红点就吸了吸鼻子,说那就好。
我只是一块石头,不知道亲人离世是何感受,不过小红点哭的时候,眼泪滴到我身上,多少使我也生出些惆怅。
他哭着哭着就睡着了,趴在小道士怀里,眼下湿湿红红一片,小道士抿着唇,小心地为他拭去颊面上的泪痕。
风止树静。我听他低声道,忘生很幸运,至少看到了他飞走。
我问树,他们道士不是修仙么?修仙不是据说要忘情?
树小声说,我听说他们道士就是这样,先学会感情,再忘记感情,最后就修成了。
我问他为什么要忘记,他就答不上来了。
于是我看着小道士谨慎地抱起师弟,动作缓慢地往地面挪。
过程里小红点迷迷糊糊醒来一次,要自己走,最后还是被小道士背在了背上,踩着一地月光走远。
我看着那两个重叠在一起的影子,突然生出些好奇。

师兄弟算是亲人吗?

日子过得飞快,又是一年严寒将至,风雪呼啸。
树的头发上有对鸟夫妻搭了窝,一只飞出去许久未归,另一只去找它也一直未回。
他正跟我忧心着两只鸟是不是冻死了,就见师兄弟两人并肩行来。
两个小团子抽条般疯长,已是少年模样,褪去幼时圆嫩,看着青葱水灵。
小道士倒是一如既往眼尖,跳到树肩上,瞧着鸟窝里的蛋,奇怪它的爹娘为何至今未回。
小红点站在我头顶,仰着脸道,这时节,恐怕是凶多吉少。
两人对视一眼,小道士就把那鸟蛋小心翼翼地取出来,递给下方的师弟。
小红点已经不需要师兄抱着下地,轻盈一跃,稳稳踏上地面。
小道士紧随其后,口中还玩笑道,师弟又要多个小鸟娃娃咯。
小红点回头瞪他一眼,嗔道,那这回放剑气厅好了,小鸟破壳第一眼见到的便是师兄,叫师兄也体会体会被小鸟当做娘亲的感觉。
两人一路边行边你来我往,你一句我一句地斗着嘴,一刻也不消停。
树很是无语地道,好好的小馒头,也被这浑小子带得伶牙俐齿了。
我倒是很喜欢小红点这样生动的一面,小孩太乖太闷总归是无趣的,多亏他有个跳脱的师兄,能撩逗着为他添几分生气。
树很是不解地看向我,修仙难道不是安安静静的好?
我想了想,也许因为我是一块石头,穷其一生只能被困在原地,所以总觉得若能动起来,大抵会好些。
如果我也要修仙,那按照他们道士的说法,是不是也要先看过世间繁华,再忘记世间繁华,才能修成?
可我没有双腿,无法奔跑行走,若无当年那道天雷,恐怕连这两个可爱的小道都不能见到。
小道士如今已有内力,练剑的时候,只须将气劲附于剑身之上,就可远远劈到我和树身上,留下深深浅浅的剑痕。
树依旧会疼得嗷嗷叫唤,我依旧沉默地见证他愈渐精进的剑法。
曾经打趣他的力道实在是挠痒痒,其实全是胡扯。
我没有痛感,不疼不痒,所谓感受,不过出自幻想。
疼痛,是什么滋味?痒又是什么感觉?
我见他们在我头上躺着躺着就要闹作一团,小道士爱闹师弟,回回压着人挠痒痒,逗得师弟咯咯直笑,躲又躲不开,只能含着两泡泪求饶。
为什么明明在笑,眼中却有泪花?眼泪不是难过时才会流吗?
我实在太好奇了。

不知不觉间,小道士的个子已经快到我肩膀,只要借力一跃,就可以从远处跳上我头顶。
月凉星稀,他揪了一片叶子叼在嘴里,枕着双臂望天。
他很少独自来这里,寻常都是跟师弟一同来练剑背经的,今日却静悄悄只躺着发呆,看起来有些奇怪。
树好奇道,他这是怎么了?
我正要接话,就听树又道,咦,小馒头也来了。
他站在山壁边,似乎很是踌躇,似乎想过来,却许久没有靠近。
细雪纷纷扬扬地飘着,不一会儿,小道士发上眉上便落了一层薄薄雪衣。
之前听树说,他如今已快至弱冠之年,又长开了不少,这年纪正是他们人最好看的时候。
我倒是多少也听到过些说法,知道这两个团子生得好,偶有不认识的少年少女路过,总要点着名字夸个几句。
……怎么有种家有双子初长成的感觉……
不过人言不可尽信,小红点却是绝对老实的,从无一句谎言。
既然他都夸小道士长得好看,那就一定十分好看。
怎么,这会儿倒有空来了?小道士突然道。
我跟树俱是一震,就见小红点有些扭捏地从山崖后走出来,轻声道,师兄,更深露重,怎么还不回去?
小道士瞥了他一眼,喉中轻哼了声,才道,等人不行么?
至于等的是谁,我和树对视一眼,都隐约猜到了答案。
果然,小红点刚跳上我头顶,就开口道歉,师兄,实在是剑法不能荒废……
只是同我下山玩一日,就能荒废了你那剑法?小道士气愤道,在你心里,究竟是师兄重要,还是剑法重要?
小红点正要开口,就听小道士又继续道,你别说,我不想听,是我多话了,当然是你那剑法重要。
树听得直乐,大呼这两个小孩真有趣,我很无奈地叹了口气,忍不住也跟着他笑。
师兄重要。小红点还是认真道。
树调侃道,你瞧,他们人就是奇怪,嘴上说着师兄重要,却回回拒绝师兄。
我分析道,兴许小红点就是不爱玩呢?重要归重要,总不能因为重要就勉强自己做不喜欢的事吧?
树摇摇头,这你就不懂了。重要的意思就是为了对方可以勉强自己,不然如何称得上重要?
我觉得他说的有道理,可又觉得哪里不太对,琢磨了半天,还是没想出来,只好沉默。
那厢两个小孩已经从“约你十回你能答应一回就不错了,我重要什么”“忘生不喜交友,实在是怕惹得师兄友人也不痛快”“那现在惹得你师兄我很不痛快,你待如何”一句一句辩到了“既然要赔罪就要拿出点诚意来”“师兄想忘生如何赔罪”“这样吧,明日你带壶师父的藏酒来同我共饮,我就姑且原谅你”,听得树目瞪口呆。
小道士向来好哄,第二日两人一前一后如约而至,瞧见师弟手里的酒壶,当场喜笑颜开。
两人并排坐着,一壶酒你一口我一口,不过来回几趟,小红点就从脸红到了脖子,晕乎乎地倒进了师兄怀里。
小道士的声音带着笑意,唤道忘生,忘生?
小红点懵懵然地应他,前脚应完,后脚就彻底昏睡过去。
树感慨道,小馒头真没用。
我深以为然。
树正要继续说些什么,突然住了嘴。
我问他怎么不继续说了,树支支吾吾道,他……他亲小馒头。
我心头一跳——不对,我没有心。总之我震惊了一瞬,才问树,亲、亲哪里?
树似乎很是震撼,缓了会儿才道,整张脸亲了个遍,现在已经开始亲手指了。
我心头又是一跳。
顾不上管到底有没有心了,总之,好像,老道士的小徒弟被拱了。
不是,他怎么能这样。我忍不住笑出声。难道不应该先表白心意?
树瞪着我,你百年顽石开花吗?笑得这么恶心。
你不懂啊。我颤颤巍巍道。亲眼看着他们从小长到大,这下成一对了,我激动啊。
这就成一对了?我看悬。树啧了一声。你不看他都只敢趁人喝醉偷袭。
……师弟……
小道士抱着怀里的小红点,喃喃低语。
……喜欢你……
我跟树齐齐一震。
他喝醉了么?我问。
他那酒量,你在逗我吗?树骂道。
我不禁期待起来。
他们会成亲吗?我又问。
没听过两个男道士成亲啊。树晃了晃脑袋。但是不成亲就不能在一起吗?好像也没有这道理吧?
我想了想,同意道,我觉得你说得对。
那他什么时候才敢表明心迹呢?我又忍不住问。
树沉吟半晌,我希望是明天太阳升起的时候。
那我希望是小红点一会儿醒来的时候。我认真道。小红点虽然酒量不好,但醒得也快。
啊。树忽然道。俩人抱在一起睡了。
啊?我震惊。可是还下着雪啊……
但万籁俱寂,雪落无声,小道士拥着怀里的师弟,还是静静睡了过去。
树努力伸长手臂为他们遮挡风雪。就这么过了会儿,小红点醒来了。
他原本窝在师兄怀里,醒了后揉揉眼睛,支起半边身子,稍微往后拉了拉距离。
我问树什么情况,树说,他在偷偷摸小道士的脸。
稳妥。我宣布。两情相悦。
我们送什么礼物庆祝?我问树。
你个石头能送什么?树审视地扫了我一圈。我倒是可以送他们一场花开。
我有些难过。
为什么我只是一块石头呢?
哪怕是棵草也好,可以开出嫩绿的草叶来恭喜他们,亦或是一只鸟也好,可以衔来新鲜果子给他们吃。
他、他……树突然磕绊道。他,他也亲小道士……
一切都在预料之中。我沉稳应道。
小馒头真乖。树感叹。他师兄上来就亲嘴,他却只亲了亲师兄眼睫。
我有些遗憾,怎么不亲嘴呢?
小馒头多矜持的孩子啊。树噘着嘴。亲眼睫也看得出多么珍爱。
从以前我就看出来了。树煞有介事道。小道士教小馒头练剑,手要握在一起,人要贴在一处,眼神含情脉脉的,一看就藏着心思。
小馒头也是。树继续道。练一会儿剑,就要抬头瞧瞧师兄在干嘛,瞧完还要摇着头笑,我老早就觉得不对劲了。
那我比你更早。我想了想。老道士下山不在孩子们身边,小红点偎在师兄身边想师父的时候,小道士总要搂着他哄“师兄在呢,忘生乖,师兄陪着你”。
这难道不是师兄弟间的安慰吗?树大吃一惊。
对啊。我也大吃一惊。他们是师兄弟,师兄弟算亲人吗?亲人间可以互相喜欢吗?
所以他们才不敢同对方表白?树恍然大悟。原来竟是如此!
可老道士之前说过,小红点俗世亲缘已尽什么的。我又想起来。兴许师兄弟并不算真正的亲人,只是当亲人相处,也可以互相喜欢呢?
我等不及太阳升起了。树焦急道。夜长梦多,小道士你快醒醒啊!
树疯狂摇摆着身体,分明没什么风,还是折腾出一番声响。
我听见小红点轻笑道,嘘,风啊……可别把师兄吵醒了……
树这才消停。
小红点背着师兄轻巧跃下,往远处走去。月色将两人影子拉长,斜斜映在雪地上。
我恍惚想起当年那道重叠的影子。
这一刻,我才对时光有了些许实感。
或许已不该再叫什么小道士或小红点,而该叫他们的名字了。
谢云流怎么睡得那么沉?!我崩溃道。
树很是惆怅,所以你说的挺对,老道士的白菜确实是被猪拱了。
……不是,那也醒着拱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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nangras0416 | 2024-10-11 09:42:07 | 显示全部楼层
(中)

连下几日大雪,树冻得哆哆嗦嗦,骂完该死的雪又骂该死的老天。
他喋喋不休地骂,骂完又忧心两个小道究竟有没有说开。
无论是抵挡严寒还是小道们的事,我都是无能为力的,只能帮他挡挡一个方向的风,可实际也挡不了几分。
又过了段日子,小红点——呃不,李忘生独自一人来了这处。
他衣角脏兮兮的,蹭了泥点子,人看起来颓废,倒是瞧着没病没痛。
我看着他踽踽行来,满脸疲色地坐在树下,脸色沉沉。
他这是怎么了?树小心翼翼地问。衣服脏脏的,脸也脏脏的,不像他了。
看起来心情很差。我注视着他苍白的脸色。是不是打架了?你看他衣服有几处划破了。
还真有点像。树点点头。
我看着李忘生合上眼帘,微蹙的眉头渐渐放松下来,呼吸深长地睡了过去。
他看起来很累,说不上来的一种感觉……感觉不止身体上的累,还有说不清的一种累。
这一觉睡得很沉,他抱着手臂缩在树脚下,不时梦呓几句。
本已平展的眉头又在梦中紧紧蹙起,一会儿呢喃着师父,一会儿又焦急地喊师兄,最后抽噎几下,眼角溢出泪来。
这孩子瞧着不大对劲啊……树紧张道。
难道是被欺负了?我有些担忧。
正紧张着,小红点就缓缓醒转过来,怔怔望了半晌天,许久才用袖子抹了抹泪,晃晃悠悠地离开了。
这一走,又是一段时日不见。
再来人时,只听到脚步杂乱,七八个穿着厚重甲衣的人排了两队,似乎在搜寻东西,嘴里互相喊着什么。
我跟树面面相觑,还来不及反应,就见他们转身折进来,绕着我和树转了两圈,寻了个避风的角落围坐下来。
我看早就跑了。一人咬着馒头说。都这么久了,傻子才待在这山上,难不成等着被抓?
傻不傻也不是我们说了算,上头让搜还不是要搜。另一个喝了口酒。妈的真冷啊,这鬼地方。
你说也是好笑,这人得势的时候,里里外外都是好,哪想得到现在任谁都能骂两句?又一人讥讽道。这谢云流从前多么风光,好好的静虚真人不做,非要跑去救那个劳什子废帝,真是自讨苦吃。
兄弟此言差矣,为挚友两肋插刀,反倒是江湖义气。他身旁的一人反驳道。此事没有落到我们身上,自然难感同身受。
怎么没落我们身上了?我们不就大寒天还得翻山越岭搜逃犯?方才那位提高音量。别扯什么江湖义气,怎么的,连师父都打也是义气?区区一个道士,自己非要掺和这泥潭,惹一身腥,要我说就是活该!
别气。又有一人开口。世上许多事是难分黑白的,也不必非要论个对错。
行了,说那么多废话,又与我们这些小喽啰有何干系?快些吃好继续搜了。一人拍拍屁股起身。……咦?
他回过头来,查看着我身上的剑痕,笑道,这倒是个练剑的好地方。
一帮人喧喧闹闹地来,又喧喧闹闹地走了,树惊疑道,小道士竟然打了老道士!
我沉默不语。
小道士是个直爽的性子,从小就看得出来秉性正直,即便性格跳脱,也对老道士敬爱有加。
我想,他打伤师父,一定并非出自本意。
再想到小红点上次颓废的模样,看来真不是件小事。
但即便知道这些,我们也无能为力,一棵树跟一块石头,终究无用。

日月轮转,又是新的一年。
小红点本就内敛的性子更加内敛。他偶尔带着前几年小道士捡来的孩子一同过来,耐心地教他剑术,再摩挲着我和树身上的剑痕,跟他讲它们的来历。
这道是你师父还小的时候,那会儿我们还没修炼出境界,使剑跟劈树一样,连痕迹也很浅。
这道是他学会了万世不竭,以气化剑,专攻一点,因此相较深些。
这道是太极无极……这几道是六合独尊……
等风儿长大了,就可以像你师父一样,使出威力这么大的招式了。
那个叫洛风的小豆丁问道,二师叔,树和石头会疼吗?
小红点想了想,道,也许会,也许不会。风儿慈悲,是好孩子。
——才不是!
我愤怒,我无助!
谁家好孩子因为担心树会痛就只砍石头的!!
但小洛风认认真真地学,笨拙却努力的样子,总归让李忘生郁郁寡欢的状态好了许多。
从前他也是一副淡淡的样子,只有被小道士撩逗时候,才有鲜活神态,自从小道士离开,他就真如风止时的一潭静水,毫无波澜和生气了。
树欣慰道,一切都会好的。
我看着小红点笑意不达眼底的模样,叹了口气。
白日带着小师侄练剑,夜里小红点就独自靠在树下,静静望着夜空。
连着几日繁星闪烁,我不知道他是想到了幼时同师兄一起看星星的回忆,还是仅仅只是发呆。
可他时常极缓慢地眨眼,双眼似乎并未聚焦。
他没有看星星。
昔年搂着他絮絮安慰的少年,如今远去天涯,任时光日复一日流逝,再没有回到他身边。

再到后来,他带着几个小孩,被磨炼得越来越沉稳。
而独自到树下静坐的次数,也越来越少。
说实话,我活了这么多年,还是这几年才渐渐生出这许多愁思来。
他渐渐不再如从前般清瘦,身板结实起来,面容持重平稳,一副愈渐能为他人遮风挡雨的模样。
只是他这个年纪,泼墨般的满头青丝,却唯独鬓发生霜,看去十分扎眼。
他们人,不应当在这么年轻的岁数,就有白发的。
我看他倚在树身上,垂眼盯着手指上的一个银圈看了半晌,最终缓缓吐出口气。
树低声道,这是小道士的戒指啊。
我静静看着小红点。
他那双水灵灵的杏眼如今更加淡泊,看什么东西的时候都似心如止水,里头的想法叫人丝毫瞧不明晰,再不如当年那般简单易懂。
我还记得这枚戒指。
当年小道士自己去山下学着铸的,因此看上去并不如何华美,简简单单一个铁环罢了。
可偏偏就这么一个做工有些粗糙的铁环,他拿给小红点看的时候,却引得人双眼亮晶晶地,十分喜爱的样子。
那时小道士说,你若喜欢,下次师兄也打一个送你。
小红点就满脸期待地问,下次是什么时候呢?
小道士思索了一番,道,我这枚取名叫天涯此时,立意惜今朝。嗯……若要送你,还是要凑成师兄弟一对才好,我想想……不若就叫……
凉风卷过树梢,枝叶沙沙作响。他附在师弟耳边小声说了几个字,就见小红点脸上渐渐火烧一样,从白皙的面颊一路烧到耳根,默了会儿,矜持地点点头。
他们有过许多这样的瞬间,小道士许下过很多的承诺,但真正实现的,细细想来,却好像并没几个。
比如下次要送的戒指,比如要给师弟及冠时“永生难忘”的惊喜,比如要一同陪伴师父将纯阳宫发扬光大。
还比如,那日春光明媚,被救下的鸟蛋摇身一变,成了只花里胡哨的小鸟。他们并肩放飞共同的“鸟娃娃”后,李忘生哽咽着说,原来看着它离开,是这样难受的事。
那时他安慰红着眼圈的师弟,说,不哭了,鸟儿生来就要翱翔天地,与我们注定不是一类。但师兄永远不会离开你。
虽然我只是一块石头,世人皆言顽石无心,但我觉得,这个承诺应当是最令小红点动容的一个。
因为他在许久后的某一夜,带着一壶酒,久违地躺在我头顶,哭噎着大喊,谢云流,你说话不算话,你说过永远不会离开我,你骗人。
那壶酒看起来有些眼熟,总觉得在哪里见过。
那晚他喝得酩酊大醉,伏在我头顶,抽抽噎噎地哭了很久。
他是个很少哭的孩子。
鲜少几次关于他落泪的记忆里,从未见过他如此嚎啕大哭,醉醺醺的,一会儿委屈又可怜地小声喊师兄,一会儿又愤怒且不甘地喊谢云流,一会儿突然笑了,一会儿又埋在臂弯里哭。
他的泪水应当是咸涩的,我忽然生出这样的感觉。
有些苦。
或说,苦极。

那是我第一次品尝到,苦涩的滋味。

我同树说我似乎能感觉到情绪了,树说我怕是疯魔了。
可我真的觉得身体有处地方在缓缓流转着什么东西,像雨水噼啪地拍打潭面,又像狂风轰轰地带着落石砸向地面。
很胀,很难受。
小红点不来的时候,它是平静的,可他一来,即便只是平静地望着天空,我都觉得那个地方在汹涌地、狂躁地翻腾不休。
我跟树说,小红点好像能带动我的情绪。
树又说了一遍我怕是疯魔了。
我问树,你会有一种满得要溢出来的感觉吗?
树说,你在发什么病?
我说我很痛苦,我想喊出来,发泄什么,但是我又喊不出来,很憋闷,想自暴自弃,又不能自暴自弃,好像有什么被压抑着,有什么东西使我感到无比煎熬。
我想去什么地方,在月光里或是在飞雪中,跃过高山河流,跃过宫殿庙宇,到很远的地方,去找一个人。
可我只是一块石头。

直到那一天,树忽然从休憩中惊醒。
他说,他听到了同类的哭叫。
我还没来得及安慰他,就听杂乱沉重的脚步声渐近,许多人跑向我们。
他们声音嘈杂,我隐约听到他们说,这里可以挡风,就作为临时营地吧。
下一刻,树倒下了。

华山很冷。
风冷,雪冷,水也冷。
他们厌恶地看着树身上的剑痕,口中说着些很难听的话,然后一节一节地将他劈碎,一部分堆在我身旁,一部分被点燃。
我看着人群中那点舞动的火光,有一瞬间失去了一切知觉。
听不见所有声音,看不见所有事物,感受不到任何触摸。
我只觉得痛。

失去的前提,原来是拥有。

只有拥有过,才懂拥有时的充实,才懂失去时的痛苦。

身体那处盛放情绪的地方,终于在小红点不在身边的时候,像骤然炸裂的惊雷,飞迸出无数痛苦的碎片。
小红点来了,但也来迟了。
他声嘶力竭地叫他们滚,甚至拔出了剑。
跳跃的火光中,盈盈蓝光布满剑身,像千丈幽深寒潭中的水一般,四溢刺骨寒意。
于是火被熄灭,那些人怨恨地离去,留下一地狼藉。
树死了。剑痕不复,旧忆不复。
一切都像在那一点火光中燃烧逝去,最终什么都没有留下。
我恍惚想起,他说想送他们一场花开。
痛苦像潮水一样包围了我。
有我自己的,也有小红点的。
一块顽石,无法承受如此深重的痛苦,我在这片寂静的喧嚣中,轰然碎裂。
世界轻盈起来。

我终于看到了树。

他静静坐在仅剩一小截的、光秃秃的桩子上,冲我笑。
他说,恭喜你啊,生出灵智了。
我朝他飘去,我说,你还欠他……
一场花开。他拥住我。我记得。
我们一起向着小红点所在的地方飘去。
他弯腰捡了一节断枝,双眸湿红,脸上淌满泪水。
可那满脸的绝望痛楚渐渐被惊异代替,他看到了一场花开。
就在他手中,就在他眼前。
树燃烧了最后的生命,即便我愿意与他相融,他还是执着地实现了自己曾许下的诺言。
即便这诺言,只有我听到,只有我知道。

坦白说,这场花开并没有多好看,至少没有我在山顶时见过的那些树一般惊艳。
但足够凄美。
小红点紧紧握着那截断枝,紧抿的唇漏出细小的哭声。
这回树是真的彻底死了。他化成光点逸散在空中,连句再见都未曾与我说,就彻底消失不见。
小红点攥着树枝擦去颊面上的眼泪,回身朝我碎裂的方向看去,尚且湿润的杏眼忽然圆睁。
他快步走过去,单膝跪在地上,伸手拨弄几下,捡起一块碎石。
我飘过去看,只来得及看到一点泛绿的荧光,就天旋地转地被吸了进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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nangras0416 | 2024-10-11 09:42:32 | 显示全部楼层
(下)

那截断枝被小红点插在一个花瓶里,就摆在窗沿。
而我变成了一小块玉石。
他举着我默默琢磨了半日,最终将我分成了两部分。
一部分磨成了一支簪子,我附在剩下的一块上,被他放在一边,然后看着他铺纸研磨,开始写写画画。
他想要将我做成一枚玉佩。

我小声地对着树枝喊,树,树。它没有回应。
于是我一下感到了寂寞。
小红点坚信慢工出细活这道理,他画图时就十分用心,废了几稿后,最终确定的图中,除去周围勾勒的细小纹样,中心是两条鱼首尾相交,瞧着还挺玄妙。
我看看画,又看看自己现在清透莹亮的身体,默默设想了一番,好像还真挺合适。
我并不是纯色的玉,一小半有墨色洇开,如果一条鱼就刻在这一处,就恰巧对应了他们道教的阴阳鱼。
雪仍下个不停。小红点画完了正面,又去画背面,我就静静躺在案上,看着窗外阴沉的天。
从前总暗暗嫌树唠叨,如今没他在一旁嘀嘀咕咕,李忘生又是个安静的性子,看来往后的日子都……
……都要如此寂寞了。

虽说勤勤恳恳画完了玉佩的模样,但李忘生依旧秉承着功课第一的追求,日日早起读书背经练剑修行,夺空才将我放到书案中间,一点一点慢慢雕琢。
日月轮替,不知多少时光自指间刀中流走,直到某日门扉被猛地撞开,几张稚嫩面孔将他簇拥着扶回卧房,道冠攒动中,隐隐露出他灰白的面容。
他受了很严重的伤,几乎住在了床榻上,连着几日地都下不去。
平日安静的卧房也开始频繁有人出入,几个小道士轮着给他送药,将养了许久,面色才终于好转些。
待他能下地走动,就又披着外袍坐到案前,迎着温煦的阳光,继续他的雕刻大业。
那段时日是清闲的。他不能去练剑,整日不是睡觉吃药就是读书背经,唯有吹吹凉风、拿着刻刀时,能够略微放松会儿头脑。
但从这次受伤后,他似乎想通了什么,等伤彻底养好,就更努力地修行习剑,每日回卧房休息的时间,不过短短一二个时辰。
他的情绪越来越平稳,像是当年在树畔或石上痛哭的不是他自己,而是须臾晃过的几场梦。

后来的许多年,我不曾见他再哭过。
他总是煦煦笑着,温和的一双眼眯起,安慰过师侄,安慰过师弟师妹,像一抔春水,润泽过许多人的心田。
而夜深人静时,这抔春水伸出指尖,抚过那截早已死去的枯枝,怔怔地低喃,到底留不住。
我盯着瓶中映着微晃月光的清水,心想,是啊。树也不是有水就能活。
但我又隐约觉得,他说的似乎不是这个。
他叹了口气,转手抽出头顶玉簪,一头长发就铺了满背。
我这才察觉,原来他的头发已经长了这么多,不似从前尽束到头顶,也就是个小小团子。
他坐在案前,将雕刻了一半的我拿起来,轻柔摩挲。
不……还有你。他轻声道。玉石永恒,沧海桑田弹指湮灭,你是不变的见证。
这些年来,他安慰过许多人,这一夜,终于轮到安慰他自己。
他说,师兄会回来的,纯阳是他的家。
……他会回来吗?他看着我,近乎乞求地问。
可问完,又哀哀地笑了。
我怎么会来问一块石头……他自嘲地摇头。是我魔怔了。
怎么不可以问。我看着他恢复平静的眼。他会回来。一定会。
因为,就在那个你拎着酒壶边喝边哭的日子,就在那一天,但不是那一年。
我知道他是听不到的,可我还是要说。
我一字一句地说。
——天还没亮的时候,他回来过。

昔日白衣翩迁的道子,那日一身漆黑,即便戴着掩人耳目的斗笠,身形姿态也依然未变。
我不知道他有没有回纯阳宫去看一眼,当他远远走来的时候,满身只有赶路的疲惫,面色平静无甚表情。
树说,他身上有熏香的味道,小馒头身上的那种熏香。
他一定去看过小馒头了。树笃定道。
但也一定是偷偷看的。我补充道。
说话间,他已经轻巧跃上我头顶。
天色微青,很快就要日出。他从怀中掏出个小盒子,侧身躺下,一手支着脑袋,一手打开盖子。
星光早已隐去,在天色由青转白的过程中,被他取出捏在指间的戒指,闪着熠熠银光。
就那么转来转去看了会儿,他忽然低叹道,原来我与你……不如不相逢。
他抬起手臂,似想将那戒指抛出去,可用力挥出的最后一瞬,还是停滞在半空,手指紧紧攥着那点小小的银光,终于还是没能放开。
一声长叹,带着胸中堵窒的浊气,缓缓呼出。
他脱力地躺下,即便心中不舍,手上却还是带着些愤恨与不甘,使力一捏,银戒就变形地被捏合在一起,被他重新丢进小盒里,放回怀中。
天光大亮。
树低声道,是当初说好的戒指?
于是我突然忆起,那个再寻常不过的日子。
小红点亮晶晶的眼睛写满了期待,我记得他雀跃地问,下次是什么时候呢?
我想了想,问树,小道士那枚叫什么来着?
树说,天涯此时。
天涯此时。我喃喃重复。
天涯忆此时,咫尺共朝暮。树诗兴大发。
他说,我这枚取名叫天涯此时,立意惜今朝。嗯……若要送你,还是要凑成师兄弟一对才好,我想想……不若就叫……咫尺朝暮?
天涯忆此时,咫尺共朝暮。他当初,是这么想的吗?
树道,我真想不通,难道天意真要如此作弄人心?
他长篇大论地心疼着两个孩子,一直说到小道士突然起身,才止住话头。
日头太好,他没有再停留下去,一跃而下,只驻足回眸一瞬,就纵身离去。
那最后一眼太快,快到不知他看没看清那些斑驳层叠的剑痕,快到眼角一点留恋的水光,只是一晃就不见。

但总归,他回来过。
而后来,他也确实再回来过。
那日,小红点本是收拾妥当要下山的。

纯阳掌教携云带莲的装束出尘卓然,在众师弟师妹簇拥下出了门,刻了一只鱼头的我被挂在架子上,目送他远去。
可我在屋中发呆,未过多久,就瞧他又折返回来,放了拂尘坐回榻上,开始褪那身极少穿戴的衣物。
洛风在外头求见,小红点手上动作轻顿,淡声请他入内。
当年那个小豆丁如今已抽条般长成长长一个,面团般的脸蛋变得瘦削清俊,天真明亮的眼睛也沉稳笃定了许多。
他从小被李忘生带大,如今私下也依旧亲近,一进来就双眸湿润地望着自己的二师叔。
小红点抬眼看他,面上带着丝温和笑意。见了他这神态,洛风就再难克制,过来偎至他身旁。
他闷闷道,师父老了。
小红点搂着他肩膀,低低应了一声。
风儿长大了,可师父和师叔……都这么多年了。他喉间带着哽咽。岁月蹉跎人寿,恩怨却如此难消。
这回李忘生没说话,只双目有些出神地望向方才放好的拂尘。
今日一见,恍然如昨……他怅然轻叹,眉目间带着怀念。只可惜,未来得及多说……哪怕一句。
师叔莫伤怀,风儿一日在世,便会拼尽全力促师父重回纯阳……洛风深吸一口气,坚定道。
……好孩子。李忘生就淡淡笑了,微晃着身子,轻拍他手臂。
他从前也这么安慰想念师父的小师侄,将年幼的孩童搂在怀里,一边带着人轻轻晃动,一边缓慢地轻拍纤细手臂,于是稚嫩的抽泣就渐渐平缓下来,又能继续坚持等待。
而这一等,竟就生生将一个爱哭的幼童,熬成了坚韧挺拔的青年。

自那日洛风难得来与他谈心一番后,再收到关于小道士的消息,就是一道响当当的新称号。
他们叫他剑魔。
遥记当年,小道士被封了静虚真人,一回山就拉着师弟直奔老地方,同他展望纯阳宫的光明未来。
彼时小红点还不是玉虚真人,一张小脸红扑扑的,眼中闪着晶亮的光,听他的豪言壮语。
他说往后师兄定将纯阳武学发扬光大,使天下侠义之士都能护持山河、荡尽宵小。
小红点就用力点头,师兄一定可以!
他说那你呢,你可愿与我一同?我们师兄弟并肩携手,将我纯阳宫发扬光大,可好?
小红点却迟疑了,吞吞吐吐道,忘生愚笨……
你哪里笨了?小道士敲他脑门。你可不笨,你是又聪明又肯努力,是谢云流——啊不,是静虚真人,最厉害的师弟!
小红点眨了眨眼,扑哧笑出声。
你笑什么?小道士干瞪着眼,不是,你笑什么?我方才的话很好笑么?
小红点却笑得跟朵花似的,被师兄搂着脖子要追问个明白,连手也探向腰间开始作弄,挠得人扭来扭去,却也不往外跑,只一个劲地往师兄怀里钻。
那时,他也有疼爱自己的兄长,会在满天繁星下搂着他轻晃,下巴支在头顶,压得他两眼泪汪汪喊疼,才肯坏笑着挪开。
如今,他与师侄相对而坐,案上的两杯茶早已凉透,夜幕青蓝,无一颗星子。
洛风道,师父不是那样的人。掌门师叔,请准我去调查清楚。
李忘生望着沉沉夜色,沉默许久才道,好。

距他答应洛风没过多久,刀宗建立的消息,就传到了纯阳。

那日风极大,纯阳掌门层叠白衣招展,一头青丝混着霜白鬓发乱飞,纷扬的雪将他包裹其中,那道清瘦身影像即刻就要倒下。
可他始终立在雪中,向来搭在臂间的拂尘只虚虚握着,银白鬃毛垂向地面,又被狂风卷着舞作一团。
他多年不曾饮酒,那一晚,却又是因着小道士,喝了烂醉一场。

沉寂多年的情绪,也在夜幕中迸发。

小道士走了太久,久到我已经忘记了树死于哪年哪月,久到我已经记不清小红点上次哭是什么时候。
他总是平静的,像春日和煦的风,像至清至澈的水,依旧是那个满面平和地拂去肩头发梢白雪的少年,小洛风问他去哪儿了,他只说自己去了趟山门。
冬日天黑得早,夜路不好走,师叔去点了灯,这样师兄若回来,就不用摸黑了。他一边拍去披风上厚厚的一层雪,一边解释道。
师叔怎么不喊风儿一起,一人一边,师叔就不至于被冻成这样……小洛风巴巴地去倒了茶,又因为茶杯太烫拿不了,只好扁着嘴回来,抱着师叔的腿不撒手。
风儿不必担心,习惯了便不觉着冻了,不信你摸师叔的手?他朝着小洛风伸出手,反被摸上冻得通红的脸。
他的耳朵鼻尖脸颊,冻得比从前任何一次都要红,可起码眸中尚且存有希冀。
不似那夜,天幕沉似将倾,檐角挂的灯笼被狂风吹灭,李忘生并不去管,只不断挥剑。
那一身素白道袍在风中翩飞,仙鹤刺绣不时因剑招动作泛过涟漪般的微光,剑光璨若流星,身姿步法飘逸,如白鹤振翅欲飞,如疾风卷动流云。
可玉白的一张面庞调转过来,却挂满了泪痕。
我看着他,忽然想:
——为何他非要做这玉虚?
为何非要藏在这深山里,为何明明可以去找想找的人,却只困守在这重重殿宇中等待?
那时我不明白,人与我是不同的,石头没有亲人,也没有家,即便被雷劈离山崖,也不觉得山崖于我有多么重要,不觉得任何落脚点能令我生出归属感。
后来漫长的时日里,我听着他与亲近的道士那些谈话,才慢慢能够品出其中些微滋味。
他不走,是因为这里是他的家,这些人是他的亲人。
所以这里也应该是小道士的家,他们也都是小道士的亲人。
他说,师兄有了新的归宿,是件好事,但不代表这与纯阳是冲突的。纯阳始终是他的家。
我不明白道心是什么东西,但某一日他坐在案前,久违地取出了刻刀。
距离他上次拿起我,过了多久?过了多少日子,多少月,多少年?我记不清了。
但他终于重新铺开那张纸,照着曾经的画稿,继续他的雕刻大业。
窗外红梅横斜,白雪飞扬。他一边刻,一边絮絮道,这是件好事,我该恭喜你。
这应当是句好话。可我直直看着他,却并未见他露出丝毫喜色。
迎着午后清淡的阳光,他的脸庞白得发光,连黑润的瞳眸也变得清浅,一如当年小道士那双略泛着灰的眼。
是平静的,是惆怅的,是苦涩的。那双眼混着复杂的情绪,缓缓刻下一片又一片鱼鳞。
我盯着他看,试图从他面色中找出哪怕一缕欣喜或释怀,但没有,都没有。
从前我以为他很放得下,是那种他们道士所追求的,凡事皆虚无的高人,如果树还在,或许会为他取个“想得开馒头真人”的新道号。可他原来不是那样的。
在那张不再年少的淡然面容下,即便他总是温润含笑,亲切柔和地对待每个人,开解或安慰每位弟子,但实际上,那些都只是他对外的假象。
温柔恬然的假面下,他固执地将自己困在对小道士的爱慕中,没有一刻放下过。
我听过他给师妹讲小道士的事,讲他如何天纵奇才,讲他如何豪气干云。末了,他师妹满脸崇拜地喊,大师兄好厉害啊,还会自己钻研新剑招!睿儿好想见见大师兄!
他就淡淡笑道,睿儿喜欢聪明的人,恰巧大师兄也格外聪慧。有朝一日若相见,你定十分喜欢他。
边轻声哄着,手上边轻拍着师妹后背,没一会儿,小小孩童就呢喃着“睿儿喜欢这样的大师兄”迷迷糊糊睡着了。
月色清辉下,他的两片唇微动,我看得分明。

他无声地说,我也喜欢。

我恍然大悟。

原来,那张始终以笑示人的面目下,掩藏着深深的绝望。

在读懂他真正的情绪之后,我曾反复地思考,究竟什么是绝望。
他怎么会绝望呢?
他深受师父器重,掌管整个纯阳宫,门下有数不清的弟子,身边有许多师弟师妹,所有人都尊敬他爱护他……
想到这里,我才想起,原来还有一个人,是他始终得不到的。
或说他也许从未想过真要如何得到那个人,但即便不能得到,那人也终归是他不能失去的。
所以人间情爱,原来无望至极后,还能不死心地抓着最后一根稻草挣扎求生。
——纯阳是他的家,他会回来的。
只要回来就好。
哪怕只是回来,就好。

而令所有人都想不到的是,这最后一根稻草,也在几年时光荏苒后,一举断送于那次出行。

他走了很久,出门前细细关了窗整理了书案,摩挲着刚刻好的第二条鱼,小声道,若这次他能回来,我就将你送给他。
我被妥帖地安置好,看着他满面抑制不住的期待,生出些不大好的预感。
不要问我为什么石头都能产生预感,因为我也不知道。
但我的预感应验了。
他再回来的时候,整个人像蒙了层灰扑扑的霜,把自己关进卧房里,待了许多时日。

洛风死了。

而小道士也如他所期待的一般,回了纯阳。

不过,是来索命的。

我不清楚这事究竟是怎么发生的,也不清楚究竟如何落下帷幕,之所以知道这些,是因为在他回来之前,祁进在太极殿的门口,跪了很久。
李忘生没有怨他,也没有责备他,只是叫他去吧。但他始终没有走。
后来,李忘生还是让他进来了。两人一坐一立,祁进说他愿以命相抵,李忘生摇了摇头。
他那双黑润的眼灰蒙蒙的,无神地望着窗外,只手中还轻轻摩挲着洛风儿时喜爱的玩偶。
我想,他曾带大过许多孩子,但洛风应当是其中最特殊的一个。
那是他自己尚未长成时,就与师兄一起手忙脚乱养育过来的孩子。
洛风小的时候,老地方还是独属于小红点与小道士的,偶尔才带他去玩。后来小道士走了,就成了小红点与师侄不谋而合的追忆处,直到树死石崩,旧景不复。
当年襁褓中啼哭的婴孩,也曾长成独当一面的剑客,执着地坚守着静虚一脉,是所有弟子眼中可靠的大师兄,也是偶尔蜷在李忘生怀中寻求安慰的师侄。
李忘生是极疼爱他的,虽然雏鹰终有独自翱翔的一日,可他永远不必忧心失去师叔的疼爱,师叔也永远都会与他站在一起,这是李忘生给他的自信。
而如今,这个被他疼爱了一生的孩子,就那样轻易地死去了。
他甚至没能亲手埋葬他的尸骨。

晚风寒凉,自窗口吹入室内,于是满室皆是冰雪味。
小红点红着眼,一边雕刻着剩余不多的纹路细节,一边喃喃道,他怎么能那么说?
那是我辛苦带大的孩子,他竟怨我阻拦他报仇,还问我究竟有没有心。
如果他真这么说了,那他真是有些残忍。我认真道。
当然,小红点是听不到我说话的。他只是继续呢喃着自己的委屈,默默地,只说给一块石头听。
人们说草木无情、顽石无心,我想他们是错的。
那些在刻刀下碎落的粉尘,明明都是我的泪。

那天开始,我学会了想念。

我们何其相像。他的想念无人能诉,我的想念亦如此。

而终于在某个阴沉的日子,那张画稿被尘封进了书柜某处,玉已雕刻完成。
他曾说过,若谢云流回来,就将我送给谢云流,可谢云流来去匆匆,他没有杀祁进,也不曾久留。
他似乎有很多事要做,再也不是当年那个缠着师弟不放的少年。
我在想念树的同时,便忍不住连带着他们的青葱时光,一起怀念。

我想,也许一切都回不去了。
就像始终没有被送出去的我一样,那些年少美好似从他们人生中被割裂了出去,变成了连触碰都不敢的禁忌。
我被收进一个盒子里,在一片寂静中,不见天日地躺了很久,很久。

我是一块石头。
时光的流淌不会带走我的生命,那些难言的情绪也不会被冲刷走,日复一日地鲜活存在着。
李忘生的泪给了我灵智,使我凝结出一颗透亮的心,人们称之为玉。
他们说玉石有灵,可即便成了玉,我还是一点用处都没有,帮不到任何人,做不了任何事。
倒不如一无所知的那些年,安静地与树相互依偎着,听他骂完这个骂那个,在那道喋喋不休像念经一样的声音里,安心沉睡。

于是,我睡着了。

这一觉很长,在摇晃中苏醒时,甚至油然生出了种恍惚。
我被从盒子中取出,小道士……不,如今已是老道士了,总之,谢云流把我放在掌心里,细细观摩。
他老了许多,须发皆白,眉目染着岁月的沧桑,眼神沉着锐利,连声音也更加浑厚。
是当年那块巨石。我听见李忘生柔声道。你走之后,发生了些事……我从碎石中捡到一块玉化的,做成了这枚玉佩。
谢云流眼中微漾,低声道,一别经年,看来故景…已经不复。
师弟。他继续道。可愿亲自帮我戴上?

我第一次亲眼见证,他们是如何一步一步,走到青石板路的尽头,迈上高耸山崖中间的小路,步履一致地默契转弯,惊跑只雪白的野兔,拐进了那处僻静的故地。
当年的碎石已被清理干净,那潭水更宽了些,周围种了几棵雪松,还有一只白鹤踱来踱去。
我一眼瞧见那个光秃秃的树桩,它死气沉沉的,不太像活着的样子。
那棵树,也……没了。谢云流闷声道。
忘生想了好多种法子,也仅能保它不死。李忘生叹了口气。但这么多年,始终未能重新生长。
谢云流蹲下身,伸手去摸眼前的树桩。
我赶来的时候,神策军已将它劈倒。李忘生也在他旁边蹲下。说来奇妙……当时我捡了一根树枝……
嗯?谢云流抬眼看他。
李忘生抿抿唇。它竟开花了。
开花?谢云流惊讶道。一根树枝,竟能开花?
久远的记忆被唤醒。
我恍惚想起,当年轻飘飘的几句闲聊。
——我们送什么礼物庆祝?
——你个石头能送什么?我倒是可以送他们一场花开。

树。
我努力晃动着,想与他更靠近,可绳子太短了,无论如何挣扎,都不能碰到它分毫。

我有些难过。
为什么我只是一块石头呢?

这么想着,我就更不甘心,更努力地晃动。
功夫不负有心人,绳子发出细微的断裂声,我铆足了劲往前冲,成功坠落到树桩上,紧紧巴在上边。

嗷!一道微弱的声音传来。
我愣住。
该死的,疼死老子了!好不容易活过来,什么东西砸得这么疼!这个该死的老天到底长没长眼……
听到熟悉的声音,我不存在的心剧烈地跳动起来。
……碎了。谢云流低声道。
我回头看,发现他手中举着碎成两块的玉佩,蹙着眉头端详。
——原来我附在了一小块碎屑上,现在不知掉在树桩哪一处了。
无妨。李忘生与他并肩站着,唇边含着笑。咦……竟正好摔成两瓣了。
那……一人一块?谢云流抬眼望着他。
我不敢置信地看着谢云流手中恰恰好好完整分开的两条鱼。

——你个石头能送什么?

原来,这就是我送他们的礼物。
但这都是小事了。我战战兢兢地回头,开始仔细梭巡。
很不起眼的小缝里,一片嫩叶颤颤巍巍地藏着,不细看根本发现不了。
树。你没死?你、你修养回来了?我抖着嗓子问那片叶子。你还记得我吗?
树骂骂咧咧的声音戛然而止。过了会儿,我才又听到他极轻的声音。
……石头?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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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asnar | 2024-10-22 06:23:59 来自手机 | 显示全部楼层
老师好细腻的文字,看我的眼泪汪汪。
大师伯回来了,树回来了,本应该是开心的结局,但是一股惆怅在我心里久久不能释怀。
表白老师的文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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nangras0416 | 2025-1-14 17:59:40 | 显示全部楼层
sasnar 发表于 2024-10-22 06:23
老师好细腻的文字,看我的眼泪汪汪。
大师伯回来了,树回来了,本应该是开心的结局,但是一股惆怅在我心里 ...

亲亲——
树回来了,大师伯也回来了!历经蹉跎之后终于迎来新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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