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子 “孩子,休怪为娘,一切都是为了你好。” 听着外面传来的嘈杂声响,头戴巾帕抹额的女子匆匆激活手中玉珏,将之打入怀中幼儿体内。法器入体,瞬间杳无踪迹,只在幼儿额心留下一点殷红,并不起眼,宛如天生的朱砂痣。 做完这一切,门外吵嚷之人已推门而入,女子向着一旁的接生嬷嬷使了个眼色,而后飞速拭去眼角泪水,向着气势汹汹踏步而来的男子露出个虚弱的微笑: “殿下,快来看看我们的女儿。” 闻言那男子脚步一顿:“女儿?” “恭喜殿下,喜得明珠!”嬷嬷随之跪倒在地,垂首掩住脸上惶恐之色。 她这一跪,倒是将男子从神游中惊醒,三步并作两步冲到床榻边,揭开孩子的襁褓看了眼,顿时松了口气,喃喃道,“女儿好,女儿好……” 见状其他人也明显放松下来,跪在地上连声道喜。男子如释重负将襁褓还给女子,扶着床柱吸了口气,这才重又站定:“孤这就去禀告圣人,你暂且安歇,之后的事情,待孤归来再议不迟。” “好。”女子颔首,目送着那群人乌泱泱离开,这才松了口气,抱紧襁褓将脸颊贴在幼儿脸上,唇瓣张阖,无声道: “苦了我儿……” 第一章 “世人皆知那纯阳真人师从正阳真人,年轻时便享誉江湖,素有度人之心,助善除恶,解人急难。他道法精深,年百余岁仍步履轻捷,顷刻数百里,数来抟斋中。而自纯阳观建立之后,这位神仙人物便一心修行,少出纯阳,倒是他名下弟子近日多有走动,尤其是那亲传大弟子谢云流……” 随着说书人声情并茂的叙述,茶馆中渐起喝彩声。坐在角落中的一行人听到这里时忍不住挤眉弄眼看向一旁神色自若端坐的青年,低声道:“大师兄,说到你了。” “任他说去!”谢云流满不在意呷了口茶,眼见身边的外门师弟们个个神思不属伸头去听,不由摇头,“瞧你们这点出息!”说书人口中的故事十件有九件都是编排,也就是他们常年不下山,才会听得津津有味。 “这可是大师兄的光辉事迹!”弟子们嘿嘿一笑,竖着耳朵听得认真,谢云流瞥了瞥几人,见他们个个神色兴奋,暗自摇头,并未出言打扰,只拎起茶壶又添了点水在杯中。 那说书人还在口沫横飞讲述纯阳二代弟子的丰功伟绩,单是他谢云流的趣闻轶事就占了大半。什么“大破人屠案”,“义救落难人”,任侠肆意,少年轻狂……夸赞之词不绝于耳,寻常事迹到了他口中夸张数倍有余,更是真假难辨。众弟子听得咋舌,待闻及“某某花魁娘子对谢道长芳心暗许,谢道长对其也颇为照料关怀”时,才忽然反应过来: “不对啊!大师兄明明已经有二师姐了!可不是旁人能肖想的!” “就是!”另一人也义愤填膺,“谁不知咱们大师兄和二师姐乃是师父座下一对金童玉女,自小一起长大的情意,将来定要结为道侣合籍重修的!” “也未必。”又有一人小声道,“这事儿不是还没拍板吗?还得看二师姐,万一二师姐……”话音未落额上便挨了一记,顿时“哎呦”一声转头看去,就见谢云流慢条斯理放下行凶的筷子,另取一双在指尖旋转: “当心这话被你们师姐知道,回头又要罚你们抄经。” 那人兀自不服:“师姐又没跟来,你不说我不说,她怎么会知道?” 谢云流似笑非笑瞥了他一眼。 那人顿怂,虚虚给了自己一个嘴巴子,乖顺闭嘴。 “行了,休整一下就出发吧!”饮罢最后一口茶,谢云流当先一步站起身,随手解开袖口的系带抖开袍袖,端的是玉树风流,神色自如,“趁着天色尚明早点回山,明日还有早课。” “求别提!”众弟子一阵哀嚎,也有胆大的小声嘀咕,“该不会是大师兄上次被师姐罚了,所以这次才急着回去吧?” 谢云流全做未闻,当先出门。其他师兄弟赶忙跟上,虽舍不得正讲至精彩处的故事,但大师兄的权威,他们还没人敢挑战。 毕竟,胆大妄为的那几个,早被揍老实了。 …… 自长安到华山,御剑飞行不过一个时辰便至,出了禁空区域后,众人便纷纷拿出佩剑御空而行。待远远瞧见纯阳宫山门时才按下势头,精准落于山门前,与守山弟子打过招呼后便踏上蜿蜒向上的青石路。 这些年因为弟子人数增加,纯阳观一直在向外扩建,如今已有三座殿宇。最外间的三清殿可用以招待香客、濯风洗尘。等清洗过后,谢云流就放任师弟们各自回去,自己则带着从山下买来的小玩意儿直奔后山,绕过其他师弟师妹的住所,直达半山腰独建的几间房屋,敲响了太极厅的房门。 彼时夕阳方才西下,黄昏日暮,树拘斜阳,屋中人仿佛早就料到谢云流归来一般,他才敲三响房门就被打开,露出一张额点朱砂、泠素出尘的脸庞:正是他的亲传师妹,纯阳真人的二弟子,李忘生。 “师兄回来了?” 较寻常女子略显低哑的声音响起,温和而亲近,抬眼望来的双眸中笑意盈盈,一片纯然,说出来的话就不那么可爱了,“今日倒是早得很。” 谢云流摸了摸鼻子:“这不是……事情办完了吗?” “可还顺利?” “那当然,也不看是谁出马!”谢云流下颌微扬,神色骄矜,待如愿听见师妹的赞扬后才矜持地轻咳一声,将手里拎着的东西递过去,“路过长安西市时瞧见这家糕点铺点心刚出笼,就给你带了点回来,我记得你喜欢这个口味?” “多谢师兄。”李忘生双手接过,淡淡的甜香透过油纸包飘散开来,果然是其喜欢的味道。又听谢云流催促品尝,便将纸包拆开,露出里面妥善包裹着的糕点。 糕点松软,本是最易碰坏之物,但当李忘生小心翼翼捻起一块时,却发现其上犹有余温,显然是被妥善护着带回来的。糕点入口,香糯清甜,软而不腻,面上不由透出满足之色:“很好吃,谢谢师兄。” 谢云流不自在地动了动脚步:“那家有不少人排队,也幸亏你师兄我去得早,不然……”话音刚落,就见李忘生将纸包重新包起,似乎不打算再吃,讶然道,“就吃一块?不好吃?” “师兄回来前,忘生已用过晚膳了。”将纸包包好后,李忘生随手掐了个诀,修长双指点在纸包上,这才抬眼笑道,“晚膳不宜多食,且留待明日再品尝。马上要到晚课时间了,师兄今日回来得早,刚好一起去太极广场吧!” “你可真是……”师妹什么都好,就是一根筋还木头!谢云流长叹口气,又觉本该如此,鼓着两颊无奈道,“罢了,走吧!” 等李忘生将糕点收入室内后,师兄妹两个便一起去了太极广场。 此刻广场上已有不少弟子演练比试,瞧见他二人前来,纷纷停手招呼。两人对此司空见惯,也不多言,待众人安静下来后,便由李忘生授起今日晚课。 谢云流则坐在旁侧的席位上,一手置于膝头,一手撑着下颌,看似专注地望着讲台上手捻指诀娓娓讲道的李忘生,思绪却早已飘飞无垠。 自打谢云流十六岁后,吕洞宾就将督促晚课之事交给了他;李忘生与他同为真传弟子,也是年满十六才被应允与谢云流轮番授课。 他二人授课时风格不同,却都实力精湛,弟子们也都信服,素来对两人尊重有加。只是两人惯常一个讲一个听,虽时常同来,但一人授课时,另一人从不插嘴打断,只在旁倾听,神色专注。纯阳上下对此早已习惯,一日不见另一人时,还会有好事之人前来询问,运气好了,便能得个具体答案;运气不好,许就是大师兄亲自下场教导一二了。 他两人如此同进同出又关系甚笃,时日一长,弟子们便默认他二人乃是金童玉女,天生一对,早晚要合道同修。 此番说法最初只是一两人私下讨论,没人敢拿到明面上,到了后来见谢李二人并未反对,始终默契如旧,渐渐地也就成了公认的秘密。 对此李忘生如何做想谢云流不知道,他自己却是诸多感慨,难以言说。 在此之前,谢云流从未想过他与李忘生还有合道同修这一选择。 纯阳宫虽不禁弟子谈婚论嫁,但修道之人大多独身,如同他们师父吕洞宾一般特地斩断尘缘一心修道的大有人在。因此谢云流小的时候也理所当然认为,他们都要走师父的修道之途,一心向道,别无他想。 至于师妹,向道之心甚至比他还要坚定。 他与忘生自小相伴,感情自是与他人不同,早在忘生刚拜入师父门下、俗事不知时,就是他悉心照料,近十年相处,早融洽如家人一般。其他弟子只知如今的李忘生少年老成,气质清正,俨然纯阳后起之秀,却不知她初来乍到时也曾有过笨手笨脚、茫然失措的模样——这一面唯独谢云流和师父吕洞宾见过。 甚是可爱。 想到这里,谢云流不由回想起两人初见时的种种。 当初师父得了女皇的青眼,奉命前往华山建立纯阳观时,同时提了个要求:让师父收相王李旦之女为弟子,说其一心向道,素来仰慕纯阳子之名,是天生修道的好苗子。 谢云流起初对此颇为排斥,并不想要个娇滴滴难伺候的皇女师妹。然而女皇亲自下旨,推无可推,师父又已应允,没人在意他一个小孩子的反对意见,他只能将怒气转向这位未来的师妹。 然而当皇女来到他们落脚的中条山时,谢云流才发现,来者虽娇,却是“娇小”的娇:年方八岁,还不到他肩膀高。她的俗家名字随着拜师被弃用,以示斩断尘缘,与皇家再无牵连。师父为其取名“忘生”,入门便与谢云流一起成了真传弟子,既无前呼后拥、仆从随侍,也没他想象中娇蛮跋扈,反而勤恳认真,虽笨手笨脚但能吃苦,又尊师重道,对他这个师兄更是依赖敬重,全然没他想象中那么不堪。 ——好吧,其实还是挺顺眼的。 相处一段时间后,谢云流就渐渐忘了最初的不爽,与之越发融洽,他二人与师父一同前往华山建立纯阳观,同吃同行,天长日久时时相伴,更是亲厚远超旁人。 只是—— 看着台上泰然盘坐、矜持不拘的师妹,谢云流悄然叹了口气。 随着年龄渐长,忘生这几年越发稳重寡言,与他相处时明显不如过去亲密了,甚至不愿与他一同下山游玩——咳,办事。他明白男女有别的道理,师妹毕竟不是师弟,不能肆无忌惮亲近交往。然而曾经亲密无间的情谊随着年长渐薄,终是令人不快,外门师弟师妹们说着什么“金童玉女”,又拿此与他打趣,谢云流却看得分明,李忘生道心坚定,眼中从无男女之事,些许回避也单纯是因性别不便,绝非心有绮思——她甚至比小时还要不解风情! 可谢云流却不同。 自打听闻“金童玉女”的传言后,他便宛如醍醐灌顶,终于明白自己为何如此执念要与师妹一如往昔亲近,且接受不了任何疏远——他从很早以前就将忘生当做了同道者,合道同修,正是心之所向,殊途同归。 师妹只有他一个师兄,合该做他的道侣! 然而彼时李忘生年龄还小,谢云流不想贸然开口欺她年少,便只一如既往亲近相待,时常邀她同行。然而当同行为修炼时,忘生时常喜笑颜开;但当同行为出游时,她便苦着脸一路沉默,俨然并不开心。久而久之,谢云流也不好勉强她,只在每次下山归来时买些师妹喜欢的物事哄她开心。 好在李忘生对他送的礼物并不推拒,每每大方收下。然而不等谢云流为此欣喜,过不多久,李忘生又会用心备上回礼,态度落落大方,全无丝毫亲昵。 这让谢云流想到了一句话:襄王有心,神女无梦! 他不知道李忘生回礼究竟是有心还是无心,却只能变本加厉对她好,好在除却师父,李忘生最亲近信赖的始终是他,倒也勉强安抚了他那颗情窍初开的少男心。 譬如此时—— “师兄。”李忘生忽然向他望来,双眸盈盈颔首道:“可否请师兄示下?” ——对练之时,李忘生最先想到的永远是他。 谢云流欣然应允,起身拍了拍衣摆,熟门熟路执剑走入中央空地,摆出守势冲着李忘生抬了抬下巴:“来吧!” “有劳师兄。”李忘生规规矩矩抱拳行礼,全了礼数后目光微凛,下一刻已执剑攻了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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