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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李】晴夜
时近九月，秋意渐浓，临近重阳佳节，纯阳上下俱都有条不紊忙碌起来：拜斗，敬老法会，抱补子寿诞……最重要的，还要数重阳当日众真升天祭。 只不过今年的诸般科仪与往年略有差别：以往这些都由掌门人率众位真人主持，今年掌门人却一直闭关，所有事情就都落在余下四位真人身上，代掌门金虚真人卓凤鸣更是忙得团团转，几乎无有闲暇。 相比之下，某个格外清闲的存在就显得很是扎眼。 “……空有形而无意，还得再练。日后有惑，可再来问我。” “是，多谢大师伯！” 看着林师弟神色激动地抱剑目送一袭黑衣的身影离去，高剑忍不住看向身边静静望着那处的祁进：“师父，真的不阻止吗？” “何必阻止？”祁进收回视线，单手执剑转身继续走向三清殿，“他所言一针见血，正是你师弟最薄弱的部分，得他点拨，也算是文道的造化。” “但是……”高剑抿了抿唇，又看向兴致勃勃与其他师兄弟汇合的林文道，神色颇为复杂，“那毕竟是谢云流……” “……你该叫他大师伯。”祁进脚步微顿，复又继续行进，“静虚真人回归已是定局，不可无礼。他剑道修为的确非我所能及，又兼百家所长，机会难得，你若有惑，亦可寻他指点。” “弟子才不……”高剑下意识想要反驳，对上祁进侧目望过来的目光却是一顿，咬牙握紧了手中的剑。 “旧事已了，无须耿耿于怀。”祁进仿佛没瞧见他眼底挣扎之色，大步走入三清殿内，“有时间纠结，不如先将手头事情了结，重阳将至，没时间可浪费了。” 高剑抿了抿唇，俯首行礼：“徒儿明白了。”言罢转身走向侧殿，路过殿门口时，还是没忍住向门外看了眼，视线瞥过某人离去的方向，神色很是难言。 不知不觉，那个人已经在纯阳盘亘近两个月了。 自从去年冬时六子携手击败了月泉淮后，掌门人与谢云流便各自闭关恢复，直到今年三月才相继出关。之后谢云流便以个人的名义重返华山，在诸子的见证下前去拜谒山石道人，正式了了当年种种恩怨。 此事寻常弟子只是听说，高剑作为师父的亲传弟子，却是亲眼所见。之后掌门人亲口吩咐下去，静虚真人回归纯阳，与诸位师伯师叔等同，纯阳门下需得以礼相待，不可轻忽。 高剑原本对此很不以为意，毕竟谢云流如今已是刀宗宗主，所谓“回归”云云多半只是挂个名，转眼还得回刀宗。果如他所想，那日过后没多久，谢云流又回返刀宗，两派虽然正式建交，但一南一北，口头上的交情有亦如无，日子仍同以往那般一成不变，他们也无须头疼与刀宗之人相处。 直到掌门人再次闭关，事情忽然生了变化。 起初所有人都以为掌门人这次闭关与从前并无二致，不过多久就会出关，带来新的体悟授予弟子。可随着时间一天天过去，五月，六月……数月过去，仍不见他出关，而他所闭关的九老洞却生出异象，起初只是偶然紫霞升腾，而后愈发常见，华山的灵气也越来越浓，渐渐竟与九老洞外围相仿。 察觉此事后，真人们的神色都有些凝重，下令任何人不得将九老洞的异象散播出去，又以修缮殿宇的名义谢绝了香客们踏足后山，以免徒生麻烦。 高剑隐隐猜到个中缘由，一边约束门下师弟师妹，一边想着，或许过不了多久，就要改口称卓师叔为“掌门师叔”了。 而后谢云流就又来了。 谁也不知道他是如何获知的消息，毕竟舟山距离华山那么远，纯阳又将九老洞异象瞒得很好。可他孤身一人出现在山门前时，谁也没敢拦他，任由他越过三清殿，穿过太极广场，无视后山的封锁直达九老洞所在。 那日正好是高剑值守，听到师弟们的转述后急忙赶往九老洞。然而等他赶到时，却见对方并未如他所想象的那般毫无顾忌闯入其中，而是静静站在洞口重新布置好的大阵前。 见此情形，他顿时松了口气，有心上前询问，却在迈步的瞬间被师父拦住了。 而后他才发现，不只是师父，除了必须留守的卓师叔外，其他几位师伯也来了，都站在不远处并未上前。 高剑不知缘由，只能陪着几位师长守在那处。他们站了许久，久到他双腿都酸软痛乏，天色也彻底黑了下来，谢云流的身影才再度动了动，转瞬间已来到他们几人附近。 “都站这儿作甚？散了吧！”他说，“还早着呢！” 早？早什么？ 高剑不明所以，几位师长却是面露了然，他们聊了片刻后，谢云流就说，接下来一段时间要住在纯阳，还不住别处，就住太极殿。 最古怪的是，师长们无人提出异议，连他师父都冷着脸默认了。 再之后，便是七月、八月……两月过去，刀宗弟子频繁往来纯阳，刀宗宗主却再未踏出过华山一步。好在除了来时那般高调，这厮再未做什么过激之举，每日深居简出，来无影去无踪，既不参与纯阳内事，又不在弟子们面前刷存在感，只偶尔会有三代弟子在纯阳某个角落瞧见他，或赏景或练武，一招一式信手拈来，自含道蕴。 久而久之，弟子们都习惯了这位神出鬼没的“大师伯”的存在，运气好的还能得他些许指点。 高剑有幸见过两次，不得不承认，这人的实力的确深不可测，师父也未能及。但——他心有隔阂，不愿与之接近，每次遇见，也权当看不见，悄然离去便是。 与他不同，其他师兄弟们似乎将偶遇“大师伯”当成了天降奇缘，时常蹲守在太极殿周遭，希望有幸得其指点一二。高剑说不清这种变化是好是坏，更不懂师父为何能如此豁达，似是全然忘记了两人间的龃龉，默认了对方的所作所为。 可—— 想到九老洞越发频繁的异象，他心中清楚，这样的日子恐怕持续不了多久了。 就是不知到了那一日，事态会如何发展，谢、谢师伯又将何去何从。 …… 纯阳弟子们心中的那点小九九，谢云流不是不知，只是完全不在意。 自打他此次归来，就一直游荡在纯阳各个险峰深涧当中：七宫三十二峰，尽皆留下了他的足迹。 说来好笑，上次离去前，李忘生曾再三邀他在纯阳小住，他心有隔阂，不愿留下，倔着股劲儿回了刀宗；如今那人闭关，他倒是巴巴跑了过来。初时尚有几分故地重游的感慨，走得久了才发现，哪有什么故地重游？他对纯阳的记忆，除却百尺峡的故居与故人，也未见留存多少。 想也是，少年时的走马观花，自是不会着意去记，一朝远遁，也只能在记忆里一遍遍描绘寥寥的曾经，构建出的“纯阳”早已不是如今的纯阳，印象中的草木山石，也早与如今截然不同。 所谓的旧时记忆，轻易就被三月那次李忘生与他重游时所见覆盖，成了明日黄花。 ——倒是应景。 纯阳宫的弟子对他这个“大师伯”倒是并未露出多少异样之色，少有几个刺儿头也眼不见心不烦；随手指点一二弟子，不过是看在同出一门的份上。却没想到胆大的越来越多，来都来了，他也不吝说上几句。 久而久之，谢云流竟生出几分自己一直都在纯阳、从不曾离去的错觉。 可错觉终究只是错觉。 就如同当日星野剑阵，他只能居外策应一般，谢云流融不进如今的纯阳宫。 他日复一日盘亘在此不肯离去，为的不过是那点不甘的执念，要亲眼看着那人霞举出关，得道成仙。 一如当年师父那般。 至阳之日，众真升天，而今重阳即至，九老洞外紫气愈浓，谢云流知晓，时候到了。 他的师弟毕生执念即将达成，而他能做的，不过是留在九老洞外，送他最后一程。 谢云流想得通透，然而初八那日夜里，他还是避开所有人来到九隐峰，悄悄沿着无人知晓的通道走入了九老洞。 洞内的阵法并未排斥他，一如他住进太极殿时那般容易。李忘生那个女弟子曾说，师父早有明令，纯阳上下，无处静虚真人不可去。彼时谢云流只道是句空谈，可这段时间所见所闻，无一不证实着这句话：他在纯阳畅行无阻，没有任何地方是他去不得的。 ——仿佛他径自深入其中，将那人从闭关的状态拉回人世，亦可轻易成行。 但谢云流最终也没踏入深处，只盘膝坐于洞口静待日出。 他打量着洞内重新修缮的阵法，回想一年前此地发生的种种，又想到更久以前，他是如何从这处仓促逃离，就此远遁；再早些时候，钟不归还在，他也曾千方百计从那人手中骗了美酒出来同师弟分享，又被小古板一板一眼地警告，师父不许他喝酒…… 六十载光阴，他二人相处的时间不足十载，却实实在在占据了彼此最重要的时光。那之后有误会，有怨怼，有纠结，有释然……而今终于有了个不那么坏的结局。 只是谢云流没想到，离别来得如此之早。 两个月前，于睿曾以私人名义飞鸽传书送了封信给他。 她说自他离去之后，李忘生就决意闭关，因大师兄终于重归纯阳，掌门师兄平生心愿终得圆满，心结尽去，可心无挂碍迈出最后一步了。 谢云流一时恍惚：当年师父也是如此。 李忘生曾告诉他，空雾峰之乱过后，师父知晓他平安归来，便再也压制不住自身修为，于九老洞中霞举飞升。 而今他也走上了这一步。 思及此，谢云流双目微阖，嘴角却轻轻翘了起来。 他一遍遍回想着那点过了不知多少遍的回忆，想那些乏善可陈的相处，想双剑合璧时的畅快激荡，以及……深藏在午夜梦回间的求不得。 他想师父在仙界已等了那么多年，想师弟先一步上去后，他要修炼多久才能追上进度，想将来他飞升过后，要如何被师父数落斥骂，最终却想： ——我或许成不了仙。 ——我的执念，此生怕是放不下了。 脸颊上忽然传来极轻的触感，微凉的气息随之传来，谢云流心头微惊，霍地睁眼，呼吸倏然一滞：眼前不知何时出现一抹清癯身影，须发洁白，眉目慈和，周身却有朦胧光雾萦绕，不是李忘生又是谁？ 确切地说，是李忘生元神出窍，神游至此。 怔愣过后，谢云流顿时回过神来，急忙起身：“你怎么……我扰到你了？” 李忘生缓缓摇头，目光顺着他的动作抬起，始终平视着他的双眸：“师兄怎会在此？” 谢云流略一沉默，道：“你要走过最后一步，我总要来看看。” “……师兄有心了。” “你呢？”谢云流再度追问，“天明便是重阳，你为何此时现身？” 李忘生双眸不闪不避望着他，眸中神色略显复杂：“忘生本以为此次闭关可得圆满，却在临门之时忽觉心有挂碍，难以静心，是故……” “挂碍？何事挂碍？！”谢云流眉头大皱：距离登仙只差临门一脚，刻下说有挂碍，岂非功亏一篑？ 李忘生不答，只微侧过身看向洞外月色。 正是晴夜，薄云微霭，夜幕高悬，星河倒挂，迢迢星汉璨如灯火，煞是动人心弦。他收回视线，缓步向外走去，道：“师兄可否陪忘生四处走走？” 谢云流下意识迈步跟上：“你要去何处？” 他顺着李忘生所行方向望去，极目远眺，俱是崇山险峰。可那个方位—— “你想回纯阳？” “嗯。” “原来如此。”谢云流了然，他这师弟一辈子为纯阳殚精竭虑，临近超脱，放不下的仍是纯阳。 也罢，事已至此，陪他走上一场又何妨？ 两道身影悄然划过夜空离开九老洞，纵剑穿云越过杳无人迹的坐忘峰与深不见底的华山深渊，一直到了论剑峰，李忘生才缓下身影，落于论剑台前。 谢云流随他落地，走向高耸的剑道碑时神色颇有些感慨：他一走数十年，此地倒是少有的几处未曾变更之所。 想也是，磐石无转移，数十年时光，还不足以令它生出变化。 不过——忘生的执念在此？ 他转头看向对方，只见李忘生抬手轻抚面前的石碑，神色颇有几分感慨：“当年师父在这块石碑上刻字之时，纯阳还只有我们三人，那段时间师父常在此处教导你我剑道武学，忘生愚钝，总是不及师兄悟性绝佳，一点就通。” 谢云流眉头微皱：“我比你早入门那么多年，基础自是扎实。以如今来看，道学悟性上，我远不及你。” “师兄此言未免将自己看得太轻。”李忘生并不赞同，侧目看他，“师兄在外漂泊经年，剑心坚定，道心依旧，纵有千百磨难亦不曾摧眉俯首，当是吾辈楷模。” 谢云流许久不曾听过他这般当面夸赞，一时有些讪讪：“哪有你说得这般夸张。”言罢摸了摸鼻子，抬眼看向碑上“剑道”二字，又禁不住叹道，“如今再看，师父这‘剑道’二字所蕴剑意，吾仍远不能及——唉，终是我对不住他老人家。” “师父从不曾怪过师兄。” 李忘生眨了眨眼，重又看向剑道碑，目光中带出几分怀念，“当初师兄离开后，他老人家便常同我说，师兄道心坚定，只是易入迷惘，待想通之后自然就回来了。” 只是这一去一回，着实耗费了太久时光，他老人家终究没能等到师兄正式回归的这一日。 他神色间的怅惘分明，又带着些许释然之意，谢云流望着他的侧颜出神，禁不住猜测：他怅惘为何，释然又为何？ 仅仅因他回归纯阳吗？ 看过剑道碑，两人便再度赶往纯阳所在。此刻夜色已深，栈道上几无人烟，一直走到老君宫附近才瞧见丹房内通明灯火，上官博玉正在其中炼丹。谢云流本以为李忘生会想去见见对方，不想后者只是远远站了片刻，瞧见上官博玉出神之下不慎废了一炉丹，又手忙脚乱收拾药渣，竟还无声轻笑，意甚悠然。 过了老君宫不远，就是太极广场所在，白日里热闹非凡的广场上此刻只有寥寥几人。两人不欲惊动旁人，借着夜色的遮掩悄然穿行而过，向着天街方向走去。 行至边缘时，身后兵刃相对之声稍歇，一道清朗的笑声隐隐传来： “师弟，你又输了！” “师兄好厉害！吾所不及也……” 谢云流脚步微顿，一时竟有些恍惚。 他与忘生，从前便是这般不拘日夜时常对练，彼时忘生输给他后，也会一板一眼自承不如，而后变本加厉修炼。 就是不知如今他与忘生单纯比拼剑术，又是谁胜谁负？ “十年前，师兄同忘生也是切磋过的。” 耳边忽然传来李忘生温和的嗓音，语气中亦带着些许怀念。谢云流回过神来，这才意识到自己竟将心中所想说出口，一时讪讪： “十年前？何时——” 话到一半倏然顿住，他看着眼前熟悉的天街入口，终于想起李忘生所指何时。 是他被藤原蛊惑、闯入纯阳寻祁进索命的那一次。 “师兄还是心软，口中虽说着不信，与我对战时，所用实力却不过皮毛。”提及往事，李忘生语带笑意，显然并未介怀，“彼时我旧伤未愈，师兄不肯相欺，还特地敛了内力只用剑法——如此想来，却也算不得切磋了。” ——你竟还笑得出来！ 想到当初之事，谢云流的面皮不由一阵火烧般紧绷，又生出几分后怕：但凡他彼时被仇恨冲昏头脑，下手重些，哪还会有如今光景？ “终是我对不住你。” 李忘生闻言转头看他，对上那双深邃的眸子时不由怔住，他眨了眨眼，正要再言，却见前方有巡逻弟子执灯走来，便伸手拉住谢云流向旁引入暗色当中，心神却不受控制轻颤起来。 若他没看错，那目光是…… 谢云流却已回过神，反客为主带着他沿暗处穿过天街，前行至三清殿。 纯阳宫每日酉时后便不再对外开放，三清殿自也不再承担迎接外客之职，刻下除却巡逻弟子外，其内一片昏黑，显然并无人烟。然而殿旁不远处的空地这会儿正有人执剑演练，剑势如风，气势如虹，显然远非广场上演练的寻常弟子所能比拟。 那人右手执剑，左腕以下空空如也，不是祁进又是谁？ 漏夜舞剑，剑法急而无神，显然是心乱了。至于缘由——谢云流转头看向李忘生，后者神色仍旧淡定，静静看了片刻后才转身离开，显然也无现身打算。 谢云流便不再言。 两人离了三清殿后，又分别去了余下诸子所在殿宇，瞧见伏案书写却堆了大半废纸团的于睿、焦头烂额处理庶务的卓凤鸣一一个个都没休憩，却也个个都非寻常，一时默然。 “心不静，则事不成。”谢云流沉声下了结论，“他们都很担心你。” 李忘生却道：“各宫弟子井然有序，诸般杂物亦都井井有条，我不在的这几个月，他们将纯阳管理得很好。” “……”谢云流看了他一眼，恍惚找回了几分当年被噎的无语感。有心想反驳，可一想到那些人心乱的缘由，难免意兴阑珊，终是什么都没再说。 瞧过师弟师妹们所在殿宇，又访过弟子居所，夜色已深，时近子夜。各宫灯火尽皆熄灭，除却巡逻弟子外，各处再无声息。 谢云流瞧了瞧月色，温声同身畔之人道：“可还有不舍？” 李忘生收回凝视着暗淡殿宇的目光，似要摇头，却又想起一事，抬眸望向百尺峡所在：“还需回太极殿一遭。” 谢云流的手指微微一动，不自在地顿住脚步。 太极殿…… 对上李忘生疑惑的目光，他眉眼微垂，轻声应下，同他转去百尺峡，悄然穿过新建却无人居住的剑气厅，步入灯火俱灭的太极殿中庭。待李忘生步入居所，却并未随行，而是卓然立于院中，抬眼去瞧夜色月明。 晴夜当空，上弦高悬，四下静寂杳无人声。此情此景谢云流并不陌生，这段时间他就住在太极殿内，对月独酌乃是常事，只是没想到这座院落的主人，竟还有与他同归之时。 他本以为李忘生再也不会回来了。 近两个月的时间里，谢云流早已住惯了太极殿。他将属于自己的物事与李忘生留下的那些成对摆放：旧时双剑，榻间双枕，生活用具，衣裤鞋袜……仿佛如此一来，这房间就成了他二人所有，他们同吃同住，同行同修，宛如一对道侣。 虽知一切只是他一厢情愿，可谢云流固执地想要藉此留下几分念想。 如今李忘生骤然回归，他来不及收起那些，便也坦然：如若师弟介意他鸠占鹊巢，自会同他分说；如并不介意，那…… 谢云流想起两人这一路同行时所去之处，所说之语，心跳不由加快几分。 或许师弟亦曾与他一般，有过风情月思，雨意云情。 正自思量，门扉声又响起，李忘生推门而出，抬眼看他，神色颇有些怔怔。 谢云流与他视线相对，只觉那双眼中似有千言万语，欲说还休。他心底顿时漾出一片涟漪，喉间干涩，欲言又止。 可到最后，他还是什么都没说，只是抿了抿唇，哑声询问：“还有何处想去？” “……没有了。”李忘生垂下眼，瞧着自己脚下空荡荡的月色，“且回吧！” 回去的路上两人并未原路回返，而是自另一端穿行而过，横贯落雁峰，点过玉华池，经过观星崖，越过空雾峰，最终行至非鱼池，向着吕祖化身的山石道人叩首行礼。 山石道人并未回礼，显然神游未归，两人也不在意，行过礼后又穿过紫竹林，到了密林别院左近。长居此处的前辈本该安歇，屋中却灯火犹存，显然尚未休憩。两人略一犹豫，还未决定是否敲门，灯火忽灭，一股气劲随之打出，精准落于两人脚边，激起大片雪气： “不想挨揍就滚！” 谢李二人一惊，匆忙纵身离去，对视一眼，尽皆莞尔。 前辈的脾气果真一如既往。 待到两人回归九老洞，天色已然泛起了鱼肚白，晨光熹微却灼目，曜曜然点亮流云。两人重又落在九隐峰中，缓步走向九老洞所在，踏入那狭小而隐蔽的洞口时，李忘生好奇地盯周遭看了又看，忽然开口： “师兄，此地莫非便是你寻得钟前辈之处？” 谢云流低低应了一声。 “师兄当年最喜四处摸索华山藏峰，这九老洞，你的确比我熟。”他语带笑意，神色却有微妙怅惘，“可惜当年未能与师兄同游，今日这一遭，也算了了遗憾。” 谢云流的脚步忽然顿住。 李忘生走了片刻，察觉不对，转头看他，就见谢云流站在洞口，侧对晨光的面容明暗交错，双眸却一瞬不瞬地望着他，对上他的目光后，忽然问道： “师弟，你开心吗？” “……开心。”李忘生缓缓颔首，“多谢师兄。” 谢云流便也笑了。 得此一句，于愿足矣。 他侧头看向天际明光，深吸口气又缓缓呼出：“神游之体不可久待，天要亮了，快回去吧！” 顿了一顿，又道：“重九之日，众真升天，若是误了大事，可就……” 可就如何他并未说，只是收回视线看向对方，却忽然一怔：眼前之人并未如他所想颔首应下，就此回归本体，而是转过身缓步走向他： “可忘生仍有执念未了。” 仍有执念？ 谢云流诧异，正要再问，却见李忘生周身明光随日升而熠熠，眨眼间面上白须消散，露出线条优美的苍白下颌；复行数步，眼角细纹随之消失，除却眉心太极印记，面容竟全然回返青年模样。 而后他终于走到谢云流面前，一双素来清泠的眸子流光轻颤，蕴出复杂神色：“师兄此次回返纯阳，只为送忘生最后一程吗？” “自然。” “别无所求？” “……” 谢云流顿时缄默。 李忘生又上前半步，几近逼视：“既然如此，师兄眼中为何满是悲意？又为何下榻太极殿，而非剑气厅？” 谢云流呼吸一滞，道：“我只是……”心有挂碍，着实难言。 “殿中事物俱都成双，榻间软枕也是一对。师兄甚至煞费苦心携非雾而来，与非烟放在一处。”李忘生执着地盯着他，“谢云流，事到如今，你仍旧无话同我说么？” “……你说得对。我的确不愿与你仙凡相隔。” 对上那双仿佛能看透一切的眼眸，谢云流闭了闭眼，释然叹息，“但那不过是我一厢情愿的想法罢了，你不必苦恼。” 他眼中强压的遗憾终于毫不遮掩流泻而出，克制地抬起手，柔韧指腹在眼前人年轻的面庞上一触即离：“我此生着实亏欠你太多，可惜还未来得及弥补，你就要走啦！得证大道乃是吾辈毕生所求，万不可被凡愿束缚，事到如今，你且安心飞升便是，俗世种种，不理也罢。” 话音刚落，他收手的动作却是一僵：指尖被微凉手掌死死攥住，显然不肯允他离去： “若我执念在你呢？” 谢云流心头重重一跳，对上那双满是执拗的眼时更是急剧偾张：“你——” “师兄归来后，忘生本以为执念尽去，可安心飞升了。” 李忘生的声音略显悠远，神色却笃定，看向他的双眸坦然而纯粹，不带丝毫游移之色，“但师兄此次前来，我却发现心底仍有一线执念，动魄惊心，难以消弭，总要求个结果。” “我心悦师兄，师兄可心悦于我？” 这句话轻易点燃了谢云流潜藏在心底的渴望，他不敢置信地望着眼前人，梦呓般反问： “你心悦我？” 回应他的，是唇上极轻的碰触，一触即分，颤抖且克制。 “是，我寻师兄多年，所求所欲，自非仅仅回归纯阳。” 李忘生言罢，睫毛微颤，却仍固执看他：“我想与师兄结为道侣，同证大道，师兄可愿与我一同携手破执，共赴仙途？” 谢云流心底那根紧绷了数十年的弦断了。 半生颠簸，命途流离，爱恨愤懑，在这一刻尽数得以救赎——他几乎用尽毕生的力气拥抱李忘生，去吻那双微颤的唇瓣，吮咬流泻而出的颤音。喧嚣山风消失不见，刺目朝阳亦成见证，此时此刻，谢云流脑海中一片空白，只想将自己潜藏多年的渴望尽数宣泄，一诉衷肠。 可理智终究压过冲动，到最后，他却只是颤抖地将心上人按入怀中，以脸颊蹭过李忘生的颊畔，眼中满是夙愿得偿的喜意。 “够了，足够了。”他说，“我亦心悦于你，从很久以前，从论剑峰起……” 但他终于还是按下了倾诉的渴望，不舍地放开怀中人，四目相对，洒然而笑：“可是忘生，那都是以后的事了，而今升仙之势已成，你自去飞升便是。待你得证大道，师兄也能求个圆满。” “你——？”李忘生双眸微睁，师兄这是拒绝了他一同证道的邀请？ 素来稳重之人露出这幅不敢置信的模样，倒叫谢云流生出几分不合时宜的成就感来，他唇角微勾，露出一抹笑意：“是师兄没用，至今未能证道。可你不同，你已行至终点，只差临门一脚。” 他以指腹摩挲着怀中人的脸颊，眸中尽是眷恋，语气越发郑重，“师弟且先行一步，安心飞升便是。待见了师父便告诉他，不肖弟子正努力求索，有生之年定要飞升寻他。到了那时，再请他老人家亲自为你我主持合籍大典，可好？” 他眉眼飞扬，语气轻快，俨然与记忆中的大师兄一般无二。李忘生怔怔看他神采飞扬的模样，心头悸动，片刻后眉目微弯，释然而笑： “好，既如此，忘生便先行一步，静候师兄佳音。” 一轮金乌终于跳出地平线，将整座华山染上霞色。红日高悬，云海翻腾，金光如瀑，天地交融。刹那间九老洞紫气大盛，神游元神回返本尊。 重九之日，升仙既成。 谢云流静静站在原地，望着天光大亮，紫气东来，又亲眼看着李忘生褪去凡躯，霞举飞升，心中百味杂陈，实难言喻。 等到一切尘埃落定，他才吐出胸口滞闷许久的浊气，飒然一笑，纵身离开。 忘生既已先行一步，他自不能继续蹉跎时光，这次换他去追师弟的脚步，总不好让他再等过那般漫长的岁月。好在天上一日，地下一年，想来要不了多久，他便能与对方重逢，得以一诉别情。 届时那些琐碎的、隐藏在时光中的细碎情意，他要一件一件，尽数说与他听。也要细细去问，忘生究竟何时对自己动的心，又是何时一念成执，直至如今。 终归，来日方长，未来可期。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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