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 台风将至!保卫家园! 00. 七月九日2.0.0.9896版本更新公告: 诸位侠士: 世界成就【恩怨了结】【纯阳旧诺】【君心我心】均已达成,将触发游戏版本在线更新,本次更新包含以下内容: 【常规】 1.纯阳宫首领【玉虚子·李忘生】模型迭代,具体显示效果以游戏内实际画面为准。 2.刀宗首领【静虚子·谢云流】模型迭代,具体显示效果以游戏内实际画面为准。 3.纯阳限时门派任务将于8月15日0:00-24:00开启,120级以上侠士可在本次更新后于【紫虚子·祁进】处领取任务【死生契阔 与子成说】,本任务仅限完成一次,失败后将不能重复领取。 4.刀宗限时门派任务将于近期开启,120级以上侠士可在本次更新后于【带月阁阁主·萧孟】处领取任务【台风将至!保卫家园!】本任务仅限完成一次,失败后将不能重复领取,具体开启时间以后续更新为准。 【武学】 …… 01. 华山。 祁进:“他说他要和谢云流结契。” 沈剑心:“我听见了。” 祁进:“和谢云流……结契!” 沈剑心:“你第一次说我就听见了,两只耳朵都听见了。” 祁进:“和谢云流这等……这等……” 沈剑心暗暗地叹了口气。 他今天心情本就很差,况且这都已经到了李忘生要和谢云流合籍的节骨眼上了,实在不能出什么岔子,虽然沈剑心知道接下来要说的话对祁进很不公平,但是他依旧决定给祁进下点猛药。 “差不多得了,谢云流最多也就是动动嘴而已,”沈剑心若无其事道,“哪像你祁真人,真往情缘身上捅刀子呢?” 祁进猛地停住了,半晌喝道:“你又知道什么!?” “你就说捅没捅吧,”沈剑心故意慢慢地唤道,“进哥儿。” 和祁进打了一架,沈剑心神清气爽,这才去了太极殿。 “掌门,”沈剑心吊儿郎当地坐在窗沿上,“你要见我?” 李忘生正在排下个赛季的系统推荐奇穴,他非常专注地盯着少侠版镇山河的技能描述看了很久,也不知道是在思考少侠的奇穴应该怎么点,还是在思考少侠的镇山河为什么这么拉,听到沈剑心说话,这才转头看了他一眼。 沈剑心还是有点不太习惯他这二十岁上下的新模型。 李忘生:“为何动手?” 沈剑心恶人先告状道:“我叫祁进小名,他就急了。” 李忘生看了沈剑心一会儿,看得沈剑心有点心虚,又问道:“你怎么回来了?” 沈剑心先思考了一会儿,就连最喜欢弟子回家的李忘生都问这个问题,自己究竟是有多招人烦,然后才回答:“这不是掌门你换了新模型吗,叶英老是在家旁敲侧击地问我一些吾与老李孰美之类的问题,我被他问烦了,我就说实话实说你俩我感觉都挺一般的……” 沈剑心:“硬要选的话我觉得谢云流比较帅,他的新模型加强了那种所有剑纯梦寐以求的BKING气质,叫我好生嫉妒,叶英就说我没有审美……” 李忘生安安静静地听他胡扯,唯独在“谢云流比较帅”那里笑了一下。 和叶英闹别扭了是真的,可不是因为这个。 原因还真和谢云流有关。 自从和李忘生好上了之后,谢云流便开始按照沈剑心的预判行动,想要邀请李忘生和他一起打JJC。像他们这样的角色进入JJC必须把数值和技能降格到少侠MODE,一般来说都是门派首领和掌门为了教导少侠才进去体验生活的,谢云流还是横刀断浪那时候才拿到了权限。李忘生如今虽然对谢云流可以说是百依百顺,但是在这件事上很有原则,不肯为了情缘背叛自己早在巴蜀风云资料片时就已经和叶英东方宇轩组成的名剑队。 据说谢云流对李忘生的选择表现得很大度。 但根据沈剑心对谢云流的了解,他估计在家气得半死。 本来这事沈剑心也无缘知道,但是谢云流,他是懂得交损友的。 谢云流是个急脾气,在邀请李忘生之前先把自己和方乾陆危楼组的那个菜刀队给退了。他走的时候说是去找师弟,用的还是那种硬邦邦但是有点得意的表情,可是过了三五天,方乾陆危楼一翻系统,呦呵,李忘生那个名剑队怎么还在呢,于是便争相写信嘲笑谢云流,其中陆危楼本着兄弟变年轻比我变老还难受、兄弟复婚比我离婚还难受的精神,说起话来尤其阴阳怪气,频频爆典。 信写完陆危楼自己一看,觉得自己如今的汉话说得当真是文采斐然,妙语连珠,只有谢云流欣赏岂不可惜,便令弟子抄录三份,发给方乾拓跋思南共同品鉴,给阿萨辛也寄了一封。寄的时候他还想着霍桑看了肯定会笑,又想到他笑起来好看,刚想到这儿就显示系统退信,这才记起自己早被霍桑拉黑了。方乾收到陆危楼的信,读罢大为赞赏,转寄东方宇轩共同品鉴,东方宇轩读罢亦是大为赞赏,转寄叶英共同品鉴,叶英现在眼睛能看见了,可他老把眼闭着,有信就喜欢叫沈剑心读给他听,沈剑心读的时候也是大为赞赏,同时也感到自己的处境大为不妙。 果然,叶英一听完这信,便慢悠悠地感叹,为什么有人想和自己的情缘一起打JJC呢,真令人费解。 沈剑心不愿意和叶英一起打JJC是有原因的。 叶英的绑定奶东方宇轩,奶里有毒。 当初李忘生从烛龙殿出来,伤得起不来床的时候,沈剑心就陪他们打了两天。东方宇轩的奶花玩得简直惊天地泣鬼神,队友命悬一线,他还搁那站桩读他的长昂昂昂昂针,按说少侠MODE技能应该是和少侠一样的,但是东方宇轩的长针就是感觉比别人长,长很多。打了两天沈剑心实在受不了,正好代掌门老卓也要教少侠点技能,就又换了卓凤鸣进去打。本来这也没什么,可现在谢云流整这一出,就反衬得沈剑心态度有问题。 沈剑心只得顾左右而言他,建议叶英退出把位子让给谢云流得了,这两个人谈个恋爱看着真愁人,可这就引出叶英另一个问题:为什么谢云流就愿意被东方宇轩奶呢? 为什么?因为谢云流喜欢玩PVP呗。别的掌门都是赛季初赛季末进去了解一下情况,就他们三个从横刀断浪资料片一直打到现在,分数整天变来变去,变来变去就那么一点分数,每次沈剑心翻到NPC榜最后一页看到他们三个在下水道里面出不来,都想问问你们哥仨身为一派之主难道就没有别的事可做吗——据说拓跋思南没有少侠MODE还很羡慕,不知道在羡慕什么东西。谢云流连伞刀明(明还是明尊)这种阴间配置都玩得浑身是劲,当然无惧东方宇轩的毒奶,可是这种道理讲出来也没有什么用。无论换成是谁,老夫老妻,日子过得好好的,突然得到一个“你在恋爱关系里的表现还不如谢云流”的抽象评价都会有点窝火。 沈剑心选择回纯阳住两天。 这会他和祁进打了一架之后,心情好多了。 嗨,也不算什么大事,等叶英来参加典礼的时候找个台阶下,一起回家算了。 沈剑心走完神,这才发现李忘生已经放下了手里的技能卷轴,盯着自己看了一会儿了。 他年轻时的样子看久了还真的有点小帅,就是叫人觉得有些冷,感觉分分钟就要成仙了,少了点烟火气。 “掌门,”沈剑心突然说道,“虽然说……我们平时老是叫你操心,还老惹麻烦……” 李忘生笑了。 李忘生:“闯什么祸了?” “没有。”沈剑心立刻否认,“我就是想说……大大小小的事,我们大家都盯着呢。” “你的事,”沈剑心说道,“这次说什么也会顺顺利利地办好的。” 李忘生怔了一下,又笑了:“你不问我叫你过来做什么吗?” 沈剑心:“对啊掌门,你叫我来干啥?” “我欲收你为徒,”李忘生说道,“你意下如何?” 沈剑心愣住了。 过了好久,他才故作轻松道:“掌门,咱们都这么熟了,还来这套……不成不成,我要是拜你为师,祁进岂不是成了我师叔了?平白叫我比姬别情矮一辈……对了,叶英又比你矮一辈,非骂我不可……” 他东拉西扯,说了一堆没边没沿的话,最后沉默下来。 李忘生耐心等他说完,这才道:“我知道,你舍不得你稻香村那位师父,是不是?” 是。 沈剑心想答应的。他对李忘生满心孺慕,可王大石才是他第一个师父。可能任谁都会觉得他傻,纯阳掌教和一个民兵队长他选不出来,但沈剑心知道王大石是个多么好的师父。 李忘生:“我一直听说,每位少侠可以有三位师父,我们未必就不能有这样的规矩。” “你只说你愿不愿意就是了。”李忘生道,“只是,你若是拜我为师,祁师弟的确是你师叔,你就再不能……‘叫他小名’了。” 那四个字李忘生咬得很重,仿佛意有所指。 “……好,”沈剑心过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大声道,“好!” “要怎么做?要磕头吗?”沈剑心问,“磕几个?” 李忘生笑了笑。 “我们都这么熟了,”他重复了一遍沈剑心的话,“就别来这套了吧。你叫我一声师父,这件事就算成了。” “……师父。”沈剑心嗫嚅道。 就在此时,林语元突然从角落里冒了出来,不光是她,还有许多玉虚弟子,这时沈剑心才知道他是在一个多大的师门里面做小师弟。纯阳的规矩,先入门者为大,沈剑心叫了无数声师姐、师兄、师兄、师姐,收了一大堆拂尘、数珠、符箓之类的礼物,还弯下身子,叫一个小道童摸了他的头,叫他师弟,给了他一块饴糖。 李忘生就微笑着在旁边看。 直到人散尽了,李忘生和他说了句“去玩吧”,沈剑心这才离了太极殿。他把称号里面那个“玉虚”调出来,又找了各种前缀去配,感觉什么都配不上,都不如单一个“玉虚”放在那里好看。称号调好了,才发现于睿一直在他背后笑吟吟地看他,自己的举动全被看去了。 沈剑心有点不好意思,叫了句“于真人”。 于睿把脸一板:“叫我什么?” 沈剑心立刻改口:“于师叔。” 于睿便又笑了,摸了摸他的头。 舟山。 谢云流:“站稳就是了。” “我这么说吧,”他雇来的万花说道,“台风来的时候,方圆一百里,除了宗主你没人能站稳。” 这个万花刚来的时候还是满身文质彬彬的公子气质,黑发长长地披在肩上,只过了一个月多点的时间便被刀宗同化了个七七八八,说话的风格越来越狂野,口头禅也从“小生以为”变成了“我这么和你说吧”,估计现在送他回去东方宇轩都不认识他。 谢云流:“这风的效果是什么?” 万花开始念经:“先是不可驱散锁足30%往上叠,叠十层变不可驱散定身再往上叠,叠十层变随机推人,方向距离都不固定,带每秒4500点伤害dot,对甲一级以下建筑物按照每级叠加20%进行破坏……” 谢云流:“……” 万花最后说道:“在甲一级建筑物内可安全躲避。” 萧孟:“我们刀宗建筑物等级是多少?” 万花:“任务开始的时候寰宇殿卯三。观心武场戊一。” 谢云流:“……” 萧孟:“这是……很差的意思?” “我这么和你们说吧,”万花说道,“没有更新台风这个东西的时候,刀宗的建筑风格可以说是别具一格,颇有个性……” 谢云流:“说重点。” 万花:“危房。” 萧孟:“……” 谢云流镇定自若,点了点头:“加固进度如何?” “从七月初发布了任务少侠们就在提前加固了,他们干得比我们还快些。”万花说,“目前寰宇殿已经加到了乙四,可我们到今天才知道这个台风具体是什么东西,什么时间来……连夜加急干,到十五那天大概可能能加到甲一,就算加不到也肯定能加到甲二,到时候所有人一起躲进寰宇殿,顶多寰宇殿被破坏20%,人肯定没事,观心武场怎么加都来不及了,直接放弃后面重建吧,其他……” “……十五?”谢云流一怔。 “对,”万花确定道,“衍天那边今天算出的日期是八月十五左右先到蓬莱,然后是咱们,但是也不一定,有可能不是十五,甚至有可能咱们瞎忙活一通根本不来,宗主你要不叫李掌教也给算算?” 谢云流:“……” 八月十五是于睿算的好日子。 算得真好。 萧孟脸色也变了。 “这……这……”萧孟这了半天也说不出个章程来,只好看着谢云流。 谢云流重重地闭了闭眼睛。 华山。 于睿:“推迟?” 李忘生点了点头,将谢云流的信拿给于睿瞧,于睿看完也是讶然无语,半晌才说道:“这……这也无法。” 李忘生反倒十分平静,将谢云流的信收进了他枕边的木匣里。 “师兄怎么好像并不惊讶的样子,”于睿好奇道,“莫非师兄算到了?” 李忘生开始摆弄他那套卜算的工具,给谢云流复算天灾的日期,同时说道:“算它做什么。习惯了,总觉得这事没那么容易办。” 他对合籍这件事的感觉早在之前的几十年里消磨得差不多了。倒不是说他不想,只不过既然已经两情相悦,这件事办与不办其实没什么区别,反而提起来总叫他有种条件反射一样的忧心,如今确定做不了了,他倒觉得“果然如此”,心定了下来。 “嗯,”李忘生颌首,“好像还真就是这一天。”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李忘生一点心理负担也没有,但是于睿听了却很不是滋味。 她知道的事,又比其他人多些。 一开始是上官博玉说的。 那时候于睿年纪还很小,只记得有天早上自己不知是丢了什么东西,还是磕碰到了哪儿,反正就是坐在山门台阶上放声大哭,惹得李忘生和博玉两个人坐在旁边一齐哄她。李忘生无外乎讲一些“师妹这么大了,不能再这样哭了”之类的话,没什么效果,博玉可能有点着急了,脑子短路,来了句“我和你说,二师兄都是大人了,喝醉了酒也哭呢,你说好不好笑?” 李忘生脸色当时就白了,像是想起了什么伤心事,他这个人一向没有什么情绪波动的,突然这样,倒把于睿吓得不敢再哭。博玉好像也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赶紧闭上了嘴。好在就那么一瞬,李忘生便又恢复了平时的样子,一手抱着于睿,另一手牵着博玉回了山上。 于睿从小就鬼机灵,这种事,她是一定要问个清楚的。她不知用了多少办法,总算把实情从博玉嘴里撬了出来。 那是李忘生二十岁生辰时的事。观内弟子的生日,一般来说同门是要热热闹闹一起吃顿饭的,二十岁又是个大生日,可不知为什么,师父早早就交代他们,别提,别问,就当没这个事,提前准备好的礼物什么的,以后再找借口送他,分开送。大家都不明所以,但师父交代了,也只好听命。到了那一天,李忘生一反常态地不见人影,练剑没去,吃饭没去,晚课没去,一整夜太极殿的灯就没亮过,他居然夜不归宿——第二天早课也没见到人。博玉真的开始怕了,下了早课又跑到太极殿找他,这次找到人了。 李忘生蜷坐在床边的地上,头埋在手臂里,博玉在门口远远地站着,就闻到一股酒味。 可怎么会呢?师兄向来滴酒不沾的。喜欢喝酒的是另一个师兄。 周围静得吓人,一点声音都没有。博玉想进去,却又不太敢。 就在这时候,师父悄无声息地来了,摆摆手示意博玉先离开。 于睿:“你又没看到,二师兄才没哭呢,他只是喝醉了。” 博玉:“我看到了。” 他转身的时候眼角余光看到,师父刚在师兄身边坐下,已经成人、一向稳重的师兄就像个孩子一样倒在师父膝上。 博玉:“他脸上亮亮的,就是哭了。” 可是李忘生有什么可伤心的呢?他剑术学得好,修道进度极快,什么事都难不倒他,大家都知道李忘生十成十最后是要成仙的——他就连长得都很好看,纯阳宫上上下下都喜欢他,从于睿有记忆起,师父连句重话都没和他讲过。不喜欢过生日,难道是怕变老吗? 于睿这个人,有事她就永远记得。 七月初李忘生从舟山回来后,就说了要和大师兄合籍的事。他已经决定的事,师弟师妹也不敢说什么,只是除了于睿之外,大家都是一脸不太赞同的表情。李忘生做事向来是要力求让大家都统一意见的,因此他选择把师父抬出来,说师父早就同意了——于睿听到及冠这个时间点,突然就明白了那天早上发生的事情。隔了这么多年,只怕博玉早就忘了,李忘生自己也未必还记得这么清楚,但是于睿想明白了,她不好受。 李忘生二十岁的样子,于睿从前也没见过,但是现在她见到了。 李忘生开始给谢云流回信的时候,于睿有主意了。 “师兄,”于睿说,“我算的日子肯定是对的。” “好好,”李忘生边写边说,“是对的。” “我说真的,师兄,”于睿绕到李忘生身边,“咱们去翁洲吧。” 李忘生抬头看了她一眼。 于睿平日里一副端庄的样子,唯独在李忘生面前,还会露出点娇憨刁蛮的小女儿态来。 “就咱俩,大师兄肯定吓一跳。”于睿说,“天象这事,再算也不准的,未必就真的是那一天——咱们就当是去给大师兄帮忙好了。结束了咱们在翁洲把事办了再回来,不叫他们三个,气死他们。” 李忘生:“……” “干什么呀,祁师弟就算了,”于睿说,“他们两个,师兄的喜事,也摆张臭脸。” 说臭脸其实过分了点,上官博玉和卓凤鸣顶多算是欲言又止的脸。虽然他们记得谢云流关键时刻回来帮忙,但是谢云流从前带人打上华山的事也是真的很难忘记;徒弟是师父他老人家收的,轮不到弟子们不认,好不好都要做师兄弟,但合籍这事怎么想步子都迈得太大了点,很难绷。 “师兄不是也不想太热闹吗?”于睿说道,“跑了算了,事情都先丢给代掌门,干脆去翁洲吧?大师兄这个月都来了四五次了,师兄不想去找他一次吗?” 最后这句话说得李忘生倒是有些意动了。 这个月师兄一有空就舟山华山、华山舟山这样跑。来了纯阳也只能住一两夜,白天练刀两个时辰,剩下的时间李忘生在忙,谢云流就枕着他的腿发呆,仿佛他这么舟车劳顿地折腾,就是为了在师弟的膝头闭会儿眼睛。时间“嗖”的一下过去,好像他刚来了没多久就要走了。 李忘生枕边木匣里面,还有一封不是谢云流写来的信。那封信是陆危楼门下弟子誊写,拓跋思南寄来的。 拓跋思南为人厚道,收到陆危楼的信,读罢不仅没有大为赞赏,反而觉得老陆说话刻薄,老谢很不容易,打算帮兄弟一把,反手把信寄给了李忘生。以师兄的暴脾气,读完这信想必气炸了,可是看看日期,再翻翻谢云流在那日期之后寄来的信,居然一点也看不出来。 谢云流隔两三天就会写信,无非是今天练刀有什么心得,门下弟子又有了什么故事,新来的万花啥活都干考虑给他加工资之类的,结尾一定会给一个非常确定的日期,那天会再给李忘生写信,或者那天会到纯阳来找他,仿佛拿定了主意,再也不叫李忘生漫无目的地等。 师兄居然憋住了没发火,感觉有点新奇。 于睿:“好不好呢?” 李忘生:“……好。” 不告而别,偷偷下山,他还是第一次做这种感觉有点叛逆的事情。 于睿又说道:“把师兄新收的徒弟也带上吧,我看大师兄挺‘喜欢’他的。” 李忘生笑了。 “都依你。” 纯阳门派频道。 [门派][11:21:46][浩气盟、解散]:我掌门呢?我这么大一个掌门呢? [门派][11:22:38][好山河我人剑]:老李!我着急忙慌地给你办婚事!你跑得不见人影!最后一哆嗦了你能不能配合一下我的工作!想不想结婚啊到底! [门派][11:23:05][管谁叫刀纯呢]:我到现在都不敢相信这门派任务居然真的是他俩结婚 [门派][11:23:13][祁进你失去我了]:我只是复制一下,我也妹想到有婚他俩是真结啊 [门派][11:23:42][莫雨还我布娃娃钱]:我跟你们讲,我刚去找祁进说我要做这个任务,祁进看我的眼神就像要把我活剐了一样 [门派][11:23:55][陈啊呸]:这个任务是非得要祁进发吗?能不能整点阳间的活? [门派][11:24:35][杰夫大水母]:你们别高兴得太早,我刀宗朋友和我说,刀宗那边刷新了一个特别神经病的门派任务,极大可能和婚礼是同一天,老谢脸都气绿了 [门派][11:24:59][一颗吐槽的蛋]:我看了下公告,纯阳的任务叫死生契阔与子成说,我还想着刀宗那边肯定是执子之手与子偕老吧,结果跳出来一个台风将至保卫家园,狗策划不会觉得自己很幽默吧 [门派][11:25:22][环形废墟]:狗策划疯了吧??? 02. 舟山。 【寰宇殿】:建筑等级 乙三 材料进度:384792/384792 建造时间:86400/86400 谢云流又按了一次升级,依旧无事发生。 他转身看了眼身后,寰宇殿东西两座建筑已经拼合到了一起,木板像是旧衣上的补丁一样从墙壁钉到天花板。丑是丑了些,但整日里刮个不停的穿堂风已经没了,鹦鹉纹样的帷幔沉沉地垂在地上。 他身边围了一圈刀主、阁主、小刀主、普通弟子、少侠,全都眼巴巴地看着他,却再没人催他按升级——已经按了三次了,多按一次也不会有什么分别。 雇来的万花称自己尤擅天工之术,在谢云流按第二次升级依旧不成的时候,便跑去寰宇殿内部排查原因,到现在也没回来。 一整日过去了,李忘生还没有回信。他从来不曾超过两个时辰不回信的。 师弟……一定觉得失望。 谢云流有些烦躁,但他的思考能力尚未受到影响。退路他早已想好了,观心武场无论如何加固都是来不及的,其余建筑等级就更低了,假如到十五日寰宇殿升不到甲二,那么便率刀宗全体避往扬州。从前昆仑到舟山也不是没走过,不差这么点,房子以后再盖就是了——无非是叫那些不明所以的江湖人再嚷两声“剑魔又打回中原来了”。只是耽误了这么多事,功亏一篑,未免窝火……原本应当是来得及的。 到底是什么原因呢? “可能是风太大了,结构强度不足。”李忘生的声音说道,“寰宇殿背后山隙的另一头也封死试试呢,师兄?” 谢云流猛地回身。 二十岁的李忘生站在他身侧,弯着腰仔细地看他手中的建造图。 他今日穿了件半黑半白的道袍,垂在脸侧的乌发在夜风中晃啊晃的,叫谢云流看了一阵恍惚。 我做过这个梦的。 在东瀛的时候。 在谢云流梦里的,却是一场倾盆大雨。 李忘生的黑发湿漉漉地贴在脸上,显得他面色有些苍白,眉心的朱砂却更红了。他好像比自己走的时候高了些,五官也长开了,更像成年男子,却还是那么好看,叫谢云流的眼睛一刻都舍不得移开。 “师兄,”李忘生急切地说道,“我来……我来找你了。我和你一起走。” “我那时和师父说的话,都是,都是假的…… “我好不容易才跑出来,找了你好久……这里的人说话,我一个字也不懂…… “我不想做什么纯阳掌教……你去哪我就去哪…… “你说过我们这辈子都在一处的……你不能……不能说话不算数。” 李忘生的手那么冷,裹在谢云流掌心里,像是握着一对冰块。他的嘴唇也是冷的,身体不住地战栗,像是害怕,又像是委屈,叫谢云流…… 这时他睁开了眼睛。昨夜入睡前忘记关窗,暴雨从窗外灌入,将他浇醒了。谢云流发着抖合上窗子,抬臂擦脸时,摸到一手咸咸的雨水。 他从没这么恨过自己。当初发现错认了李忘生这个人的时候……都没有。 谢云流,你怎么这样蠢?他看见你现在的样子,只怕会笑出声来。 李忘生……李忘生! 谢云流再不准自己做这样的梦——直到他重返中原,从李忘生手中索得剑帖的那一夜。他独坐在院中树下,手中抚着师弟握过的剑帖,只觉得今日李忘生鬓边的白发,比他在扬州登船,远渡东瀛时衣袖上的血迹还要刺眼。 我不在的时候,谁准你变老的? 师弟从做小道童起的每一种样子他都见过,每一种样子他都记得,可李忘生风华正茂的好年纪,做师兄的还没来得及瞧上一眼,就这样无声无息地结束,再也看不到了。 他不准自己做梦,不准自己想起,可他偏偏就是记得。 那夜是李忘生二十岁的生辰,是他师弟长大成人的日子。 二十岁的李忘生,会是我梦里的样子吗? 可现在,二十岁的李忘生当真像他梦里一样,从中原一路乘船南下,到他身边来了。 “……师兄?”李忘生疑惑地唤了他一声。 这时突然响起建筑升级的音效,谢云流手中的建造图上显示的名称变成了“【寰宇殿】:建筑等级 乙二”。 浪三归转转眼珠,双手拢到嘴边,大喊道:“别看了别看了!可以继续干活了!走走走!” 他挥着手臂,像是驱散鸟群一样,将谢云流与李忘生身边所有的人都赶走了。 “师弟……”谢云流听到自己的声音说,“是我失约了。” 这话他在信里已经说过一次了。那时他说的是合籍仪式,这时说的,却又是什么呢? 李忘生定定地瞧了他一会儿。 “师兄没有失约,”李忘生说道,“只是推迟了而已。” 万花:“宗主,没事了,就是后面风太大了,我把寰宇殿背后的山缝又封了一下……见、见过李掌教。” 李忘生冲他点了点头,开口问道:“我先在各处转了一圈……敢问,观心武场的建造是不是已经放弃了?” “是。”万花惊讶于他的观察能力,解释道,“完全来不及……要是一开始就知道要点到甲一才行,我们肯定就直接全堆寰宇殿了。” “既然如此,”李忘生沉吟片刻,说道,“我倒是有个办法,可以将观心武场的进度转移到寰宇殿上来。” 谢云流和万花同时扭头看他。 万花:“……怎么做!?” “卡BUG。” 李忘生负手而立,云淡风轻地说。 萧孟、浪三归、莫铭、万花和谢云流分站在李忘生两侧,一起看他面前的地图。 李忘生用拂尘从寰宇殿到观心武场画了一条直线:“在这条线上,建五个亭子,中间石子铺路,都用最低的规格。” “如此便可以骗过评分系统,将寰宇殿与观心武场错误识别为同一建筑,此时建造图上依旧还会显示为观心武场丁五,寰宇殿乙二,评分较低的观心武场会发生材料溢出,这时把之前盖的亭子全部拆掉,投入观心武场的所有材料便都会返还至门派仓库,可有样东西是返还不了的。” “……建造时间。”万花喃喃道。 “正是。”李忘生赞同地点点头,“在观心武场上投入的建造时间会被算在作为主建筑的寰宇殿上。” “观心武场会直接降级到加固前的评分,寰宇殿依旧显示为乙二,”李忘生说,“再把溢出的材料一次性投入寰宇殿,如此足以将寰宇殿升级至……” 李忘生算了一会儿,和谢云流异口同声道:“……甲三。” 浪三归:“……啊?” 萧孟:“……啊?” 莫铭:“……啊?” “这……这等办法,”万花问道,“李掌教是如何发现的?果真能奏效吗?” “能奏效。”李忘生说道,“有了建筑评分之后,我便有心将纯阳所有建筑都点到甲一。” 刀宗弟子们登时露出“他图什么”的表情,谢云流却半点也不觉得奇怪,他这师弟,向来做什么都要自己做到最好的。 “可是在坐忘峰上,有一处建筑非常特别,”李忘生继续说道,“不会显示在建造图上……” “你想动他的屋子?”谢云流突然道,“没给你脸色看?” 李忘生笑了一下,没说话。 谢云流立刻毛了。 “他骂你了,是不是?”谢云流两只眼睛恶狠狠地盯着李忘生,“说实话!” 诸人俱是一头雾水,不知谢云流说的是谁。如今的华山还有谁敢骂李忘生?吕祖吗? 倒是作为纯阳旧人的萧孟,不知想起了什么,露出一个龇牙咧嘴的表情。 “也不算骂,”李忘生说道,“主要还是因着之前成仙的事,借题发挥……他也是盼我好,而且到底是我有错在先。” 吕纯阳带着两个徒弟去华山的时候,坐忘峰已经被人占了。 是个头上没有名字的人,看着像个小孩,也做道士打扮,不知姓名,不知年龄,不知师承。 ……不知是不是人。 他在坐忘峰南麓搭了个茅草棚子,四面漏风,自己餐风饮露,每天除了看雪啥也不干。 那人瞧着年纪小,可吕纯阳见他时却十分尊重,自称晚辈,直言朝廷将华山赐给了自己,想要在这里兴建道观。从小道士那里得到一句“别来烦我就行”后,华山上才开始大兴土木。这人还不准民夫靠近他的棚子,纯阳观一期工程结束后,还是吕纯阳带着谢云流和李忘生把他的家修了一修,装上了门窗。 这小道士脾气极坏,路过他的地盘说话声音大些都要被骂,可在修仙一事上,却往往肯对纯阳弟子出言指点,从前就只有在修道上天赋异禀的李忘生在他那能见到个好脸。 可从李忘生闷不吭声赌了一把大的,差点把命都丢了之后,这好脸也是彻底瞧不见了。 李忘生也没想动他的屋子,只是坐忘峰上其他建筑升级怎么点都点不上去,他感觉问题可能就出在这茅草房上,稍稍走近看了看,那人便站在门口,冷嘲热讽道:“又在没事找事?” 还不等李忘生说句“晚辈知错”,那小道士就将门摔上了。 从那之后,只要李忘生出现在他视线范围之内,就一定会得到一句“又在没事找事”和之后的摔门。最过分的一次,李忘生压根没走到那附近,只是上了坐忘峰,忽然云朵四散,从天空中传来他的声音“又在没事找事”和“啪”的一大声摔门。 说实话,到了这时,李忘生已经不觉得尴尬了,反而觉得有点好笑。倒是小棉袄林语元碍于对方是长辈不能上去还嘴,气得浑身哆嗦。 “……该。”谢云流评价道。 他嘴里这样说,和李忘生相握的手却摩挲两下,仿佛是在安慰他。 老东西。谢云流心想,你等着。 经年不见,你怕是已经不记得我谢云流了吧? “我在坐忘峰研究了好几日,后来发现,就是那座茅屋被识别成了坐忘峰其他建筑的一部分,评分却是分开的,”李忘生继续说道,“拆掉一段栈桥之后,之前投入的材料又回到了仓库,坐忘峰主建筑的建造时间却满了。” 李忘生:“后来我又在其他地方,反复实验了三次。” 万花热切道:“结果呢?” “全部复现。”李忘生说,“也叫我摸清了其中关窍。” 万花眼睛一亮:“……妙啊!” 刀宗弟子们依旧是一脸傻傻的表情。 谢云流觉得有些好笑,又有些得意。 ——我师弟,就是这么厉害。 李忘生唤道:“萧孟。” 萧孟:“是,师叔。” “你直接发任务罢,”李忘生说,“这几个亭子和路叫少侠来建会更快,半个时辰就建好了,但是点位一定要对,你们领着少侠们去,看着他们建。之后师兄做个全图刷新,如果地图上观心武场的字比寰宇殿小一号,就说明卡到了,亭子可以直接拆……” 他有条不紊地安排工作,仿佛刀宗的事他天生就能做主一样,谢云流也就一声不吭地听他指挥,叫装就装,叫刷新就刷新,叫拆就拆,没一会儿,建造图上的数值就变成了【寰宇殿】:建筑等级 甲三。 地图上所有少侠都在大声嚷嚷,什么情况,怎么一下就到甲三了?观心武场怎么还退回去了? 从此时算起,他们接下来还有整整七天时间。 沈剑心跟着于睿绕道扬州买了些东西,再到翁洲的时候,发现李掌教身上已经有了烟火气了。 不仅有了,可能还有点太多了。 沈剑心瞧着自家神仙一样的师父将广袖卷到手肘,和谢云流一起钉窗垒墙,用绳子将鹦鹉雕像捆在柱子上,饭点的时候拎着筐走来走去给嗷嗷待哺的刀宗弟子发馒头,便油然产生了一种此地并非人间的魔幻感。 来不及感叹太多,沈剑心自己也投入到了没日没夜的工作中,连于睿都被安排在寰宇殿门口搅水泥。 清虚子一脸淡然,倒是沈剑心的心态逐渐从“师父只带我来翁洲好感动”变成了“师父为啥只带我来翁洲啊”,暗自怀疑李忘生是不是为着他之前和祁进斗殴的事在惩罚他。日子一天天过去,大家绝望地发现寰宇殿从甲二到甲一所需的资源比之前的加起来都多,开始的预估过于乐观,若是没有李忘生这神来之笔,无论如何到十五日也是升不到甲一的,就连现在亦有些勉强,大伙忙得连睡觉的时间都没有,困了就找地方躺着眯一会儿,每到傍晚凌晨,地上横七竖八倒得全都是人。 到了最后,连谢云流和李忘生这种几十亿血条的人都累了,靠在一起睡觉的时候,瞧着倒真有些像一对在黑心宗门打工的普通师兄弟。 沈剑心找了个石墩子,叼着馒头,抖开信纸开始给叶英写信。 叶英: 老李现在是我师父了,带我来刀宗给谢云流搬砖还不给加班费,老惨了,你说他俩谈恋爱为啥这么费我啊,好想回家。 不过其实也蛮好玩的。 我现在不知道该管小姬叫啥,所以我决定把他从我的名剑队里面踢了,组你进来好不好?我的绑定奶可是裴元,我保证你和他打一次,这辈子就再也不想和东方宇轩组队了。我现在也没那么分奴了,其实我也很想和你玩的…… 他想写一句是我不好,但是又觉得道歉就代表吵架了,不像纯阳其他那些个糟心的情缘关系,他和叶英可是一向很好,从来不吵架的。想来想去,将一块在海滩上挑的漂亮贝壳附在了信里,又写了句,忙完我马上就回家。 叶英一定能看懂的。 沈剑心自信地想。 “宗——主——”莫铭疲惫的声音在地图频道响起道,“快——升——级——” 寰宇殿的进度条,终于跑满了。 此时的翁洲依旧阳光晴好,大朵金红云彩低低地挂在空中,看不出半点风雨将要来袭的迹象。谢云流将建造图在地上铺开,李忘生手臂架在他的肩头,从他头顶上往下看。周围里三层外三层围满了人,大家都灰头土脸的,屏着呼吸等待着。小小的一片阳光穿过人群,照在图中“寰宇殿”三个字上。 谢云流按下了升级。 金色波纹从寰宇殿的地面向上涌动,掠过墙壁、柱石和高耸的屋檐。曾经突兀地将两侧建筑拼接在一起的木板与石块如蜡烛般融化,重组,与原有的建筑天衣无缝地合为一体。 【寰宇殿】:建筑等级 甲一 “耶——”少侠们欢呼出声,一个女声尤为吵闹地喊道,“宗主不用淋雨辣——” 谢云流:“……” 现场一片死寂,接下来爆发出一阵惊天动地的笑声。 浪三归笑倒在方轻崖身上,练红洗则靠在萧孟肩头,身体不停地抖动。谢云流抬起头,看见李忘生笑得眼睛都弯了,他的面颊上,居然还有一小块灰尘。 谢云流刚想伸手去拭,便听到万花说:“宗主,刚接到消息,风眼已经离开蓬莱。” 谢云流点了点头。 “所有人注意——携带好自己的鹦鹉和贵重物品——立刻前往寰宇殿避难——寰宇殿将于酉时三刻关闭殿门——” “所有人注意——携带好自己的鹦鹉和贵重物品——立刻前往寰宇殿避难——寰宇殿将于酉时三刻关闭殿门——” “所有人注意——携带好自己的鹦鹉和贵重物品——立刻前往寰宇殿避难——寰宇殿将于酉时三刻关闭殿门——” 浪三归在地图频道不停地播报,谢云流则站在寰宇殿门口点人。刀宗弟子们顶着鹦鹉背着铺盖,成群结队地往里面跑,间或夹杂着几个想在寰宇殿里面过夜的少侠;更多的少侠则选择神行离开,或者自绝经脉躺在地上,寰宇殿门口看风景的好位子已经堆满了尸体。空气中一丝风也没有,树叶稳稳地停在树梢。 人齐了。谢云流心想。 “大师兄看门派频道了吗?”于睿的声音从谢云流背后响起,“哦……我忘记了。” “大师兄现在看不到纯阳的门派频道了。”于睿微笑着说道。 谢云流和这几个师弟师妹,其实都不熟。 包括现在的博玉。 唯独于睿,尽管她老爱犯这话里有话的臭毛病,谢云流也还是愿意给两分面子。 谢云流:“想说什么就直说。” “没什么,”于睿说道,“就是说掌门师兄不在,门派任务做不完了。” 即使李忘生在,纯阳这门派任务其实也做不了,但谢云流脸上依旧露出了一丝只能解读为“他就是愿意跑来做刀宗的门派任务你们气死好了”的表情,把于睿的最后的一点心虚也消灭了。 “少侠们准备了很多酒,”于睿说,“想送给掌门师兄呢。” 于睿自己都觉得这话头起得也太生硬,可她知道谢云流一定会上钩。 “送酒做什么?”谢云流果然道,“他从来不肯喝。” “也不是一点都不喝。”于睿慢慢地说,“有次师兄下山去喝酒,彻夜不归……还把第二天的早课都误了呢。” 一瞬间,于睿的肩上几乎可以感觉到有形的压力。 谢云流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和谁?” 如果师兄知道,一定不会让她说。 可她放着好好的仙不修,跑来翁洲又是砍树又是和泥的,不就是为了说这几句话吗? 寰宇殿大门缓缓关闭。 “师伯。”沈剑心居然真的规规矩矩地这么叫他,头低到看不到脸,“师父在那边等你。” 李忘生自己躲在宗主座椅背后的那一小块空间中打坐,沈剑心将谢云流带到,便自觉地走远了些,守住入口,不叫人靠近。 谢云流想要叫一声师弟,却又觉得嗓子里仿佛堵了东西,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反而李忘生睁开眼睛,见他来了,立刻丢给他一个组建名剑队的邀请。 他的眼睛……总是这样亮。 “……不是不好退吗?”谢云流问道。 这是那日李忘生答他的话。当时谢云流简单说了句“那便罢了”,两人就再没有提起此事。 “刚刚给叶庄主和东方谷主去了信。”李忘生解释道,“先前觉得要退出,总归是当面提更合适些,方才想想,其实也无妨。我本打算……到时候再和师兄说的。” 又是这样。 又是到时候再和我说……李忘生,你怎么不等我被你气死之后,到我的坟头再和我说呢? 谢云流用力咬牙,才把这些话咽进肚子里。 可他真正想说的,根本不是这些。 谢云流再没去看飘浮在半空的那个邀请,两三步走到李忘生跟前,半跪下来,揽住他的腰,又去亲他眼睛。 他眼前几乎真的能看见当初那个自己跑下山喝醉了酒,蜷在地上默默伤心的李忘生,叫谢云流只恨不能回到那日早晨,好把师弟搂在怀里安慰。他心里又疼又涩,可却又感觉到一股蛮横的、不讲道理的欢喜—— 就是这双眼睛为我哭过。 就是这个一向心如止水的人……为我流过眼泪。 他知道李忘生最喜欢他亲这里了。 当初他就是这般……对我动了心。只要在眼睫上轻轻地啄几下,叫两声师弟,李忘生便会痴迷地抱着他不放,谢云流想对他做什么荒唐事,想怎么欺负他,李忘生都会答应。 他吻完睫毛眼角,又去亲李忘生的面颊,又转到嘴唇。 送他那盏灯的时候,怎么就没有多亲一会儿呢?谢云流出神地想。他抖得这样厉害,我岂会发现不了? “……师兄……” 唇齿交缠之间,李忘生低低地唤了他一声。 谢云流知道他的意思。他们与外头吵吵闹闹的刀宗弟子,也只隔了一块木板。 “别怕。”他轻声说,“今天不闹你。” 寰宇殿外的风声越来越大。 谢云流叫李忘生躺在他怀里,捉了他的手来玩。 “我再找一个好点的治疗罢,”眼见谢云流将组队邀请点了,李忘生说道,“应该可以上分。” 谢云流不太愿意叫他在这个时候去想别人,便随口道:“随你,输赢无所谓。” “闭眼歇一会儿,”谢云流伸手去捂他眼睛,“师兄守着就行。” “可我听说,”李忘生平静道,“师兄是分奴。” 谢云流:“……” 李忘生:“不赢一场,晚上睡不着觉。” 谢云流把手拿开了。 “谁说的?”谢云流问。 片刻沉默后,李忘生避重就轻道:“陆教主。” 依着师兄的性子,肯定不会感激拓跋思南这样“帮”他,反而可能会连着剑圣一起记仇。反正这话的确是陆危楼信里说的,这样回答,也不算是骗了师兄。 谢云流:“你信他还是信我?” 这话问得没头没脑,莫名其妙,李忘生却对答如流:“我当然信师兄。” 谢云流这才满意了,又把李忘生眼睛盖上:“睡觉。” 李忘生的睫毛在他掌心一颤一颤,引得谢云流心头作痒。 两人几乎同时开口。 谢云流:“不困?” “闲来无事,”李忘生从怀里掏出个卷轴,“师兄看看我点的剑纯奇穴吧。” 谢云流:“……” 你这掌门做的,怎么就这么操心?养来这么多师弟师妹,徒子徒孙,又是做什么用的? 人人都说纯阳李掌教是多么的温良和蔼,可谢云流与他越是相处,便越是觉得李忘生似乎一点也没变过,依旧是那个跟在他身后,一天到晚板着脸,叫他又爱又恨的小呆子。 谢云流平日连刀宗的推荐奇穴都是丢给浪三归点的,这时却只好接过李忘生的卷轴,就着一点烛火看了起来。 寰宇殿外已是风雨大作。 “时辰快到了。”不知过了多久,李忘生轻声说道。 谢云流还在研究少侠的技能描述,迟了半拍才说道:“……什么时辰?” 李忘生却坐了起来,开始从背包里往外拿东西。先是只有巴掌大的神像,道德天尊、元始天尊、灵宝天尊,再是一对蜡烛。 红色的。 李忘生:“叫师妹去扬州买的,仓促之间,也只有这些了。” 谢云流忽然明白他想要做什么了。 “现在?”谢云流问道,“这里?” 李忘生动作不停,口中则平淡道:“师兄不愿意?” 这话,谢云流从前也问过。 他想也没想,脱口而出道:“我自然愿意的。” 他怎么会不愿意?他恨不能在定情的那个晚上就把这件事办了。 刚刚读了些什么东西,谢云流此刻已经全然不记得了。 李忘生最后拿出来的,是一柄拂尘。他刚刚拿三清神像的时候是捏着脑袋,一手一个,拿这拂尘的时候却双手捧着,恭恭敬敬地放在地上。 那是吕祖的旧物。 外头熙熙攘攘的声音,在此刻听起来无比遥远。 谢云流与李忘生一道点了蜡烛,上了香。他常年习武,手稳得不可思议,可胸腔里的那颗心脏,却仿佛痉挛一般不断搏动。 突然之间,狂风卷着什么重物撞上寰宇殿的殿门,发出一声巨响。整座建筑不断颤动,数百只鹦鹉同时扯开嗓子嚷嚷起来,夹杂着刀宗弟子们“别叫了祖宗”“消停会儿吧”的安抚声,可听在谢云流耳朵里,却好像都不如此刻的心跳声大。 “师兄。”李忘生小声唤了他一声,谢云流便立刻握住他的手。 不需要什么别的提示,谢云流与李忘生同时下拜,一次、两次,第三次则转向对方,将额头轻轻地磕在地上。 虽说无人见证,但拜过了三清,又有师父的允准,便不算是私定终身。谢云流从小惦记到大的师弟,从此就是他的人了。 谢云流眼睛眨也不眨地看着李忘生,沉默许久,才终于说出了那句他从小就想好了要说,却以为再没有机会说出口的话。 “师弟,我今后……一定待你好。” “嗯。”李忘生捏了捏他的掌心,“我也待师兄好。” 李忘生面色淡然,仿佛刚刚做的只是吃饭喝水一样的平常事,礼毕便又坐了回去。若是平时,谢云流一定给他这样子气得牙根痒痒,可今日,什么也无法扰了他的好心情。 结了契,还搅散了李忘生的名剑队。合籍这么大的事,悄悄地办了,三个师弟一个都没叫,李忘生再有威严,只怕他们也不会轻易善罢甘休,我得跟着回去护着他,说不定能在纯阳骂人——正好坐忘峰还有位长辈等我去探望。陆危楼又授我以柄,看完热闹,还有借口去明教打他一顿,如此算来,我赢四次。 谢云流依旧叫李忘生躺在他胸口,手里绕着对方的一绺头发,心里却突然生出另一个念头。 当初师弟的白发,该偷偷铰一绺下来收着的。我和师弟这返老还童,返得毫无道理——不知今后还会不会再叫我和他一道变老呢? 这是他睡着之前想到的最后一件事。 他在做梦,他清楚地意识到了。 师妹从扬州买来的小小的神像,在梦里变得顶天立地般的大,神像前坐着个白衣道士,面上五官不断变幻,叫人瞧不清他的样子,可谢云流就是知道,那是师父。 那柄旧拂尘就放在他的手边。 他和师弟在这梦里又拜了三次。师父似乎向他们说了许多话,但那声音听在耳里只觉玄妙,去想是何含义的时候,却半点也想不明白。最后吕纯阳抓起他们二人的手,放在一起,又拉他们起身。 站起来的时候,谢云流只觉得自己和师弟越变越小,越变越小,直到又变成了两个道童,被师父一左一右揽在臂弯里。 他有好多话想说。 他该和师父认罪的。是他欺师灭祖,打伤师父,陷纯阳于危难,还自顾自地误会了师父和师弟那么多年,甚至还带人打上华山,师父怎么罚他都不为过。可在这梦里,他竟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惶恐又着急地抬眼去看师父的时候,却发现师父的样子,他又看得清了。 吕纯阳依旧是那副仙风道骨的模样,老不正经的表情,对上他的目光,面色突然变得狰狞起来。 “臭小子,”吕纯阳提着他的耳朵说,“你在南诏,管我叫什么来着?!” 他做错了那么多事。 可师父问的,居然只有这个——谢云流那时在烛龙殿骂得上头,直呼了师父的大名。 他这辈子从来没觉得这么臊过,脸涨得通红,热度蔓延到额头,到全身,最后到眼睛。 可谢云流依旧是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吕纯阳突然又笑了,屈起食中两指,在他脑门上狠狠地敲了一下。 疼。 真的疼。 谢云流醒了。 殿门已开,外面天光大亮,整个刀宗地图一片狼藉,树倒屋塌,唯有寰宇殿毫发无损。有个鹦鹉雕像终究还是被狂风释放出来,一路飞到寰宇殿门口,把地面砸出一个大坑。 除了雕像,还有另一个身影。 叶大庄主淋得像个落汤鸡,血条只剩九亿,两只眼睛都睁着,面无表情地站在门口,不知已经等了多久。 “不必通传,我不是来见谢宗主的。”他抬了抬手,“沈剑心呢?” 谢云流也无暇去管这些事。他扶着头,只觉得脑袋瓜子嗡嗡的,半天缓不过来,良久才勉强道:“我梦见师父了。” “不是梦,师兄。”他身旁,李忘生竟也捂着脑袋,“……我也挨了一下。” 如果不是头痛,谢云流简直要笑出声来。 ——还有你李忘生挨师父打的时候。 “为什么?”谢云流明知故问。 从小到大,向来都是只有谢云流挨打的,可惜这次没瞧见——尽管知道原因,他也非问点李忘生获得完整童年的细节出来不可。 “说我不知天高地厚,恣意妄为,”李忘生知道他心思,便也坦诚相告,“好的不学,净学师兄的臭毛病……” 谢云流这下是真没绷住,一笑头更疼了,可他不管自己,反而转身替李忘生揉起脑袋来。 “师兄。”李忘生突然说道,“师父真的来过了。” 谢云流也看见了。 灵宝天尊的脚下,压着两本书。 他头不敢动得太厉害,只得僵硬着身体去够,好容易才把书够到手里,封面上写的是《江湖轻功·神行千里》。 青竹书院。 谢云流进度条刚读完,便看见师弟的身影也加载了出来。两人对着JJC入口的巨大光圈,等着看对面排进来的是谁。 焦点列表里先是出现一个蓬莱,再是一个明教。 方乾。 陆、危、楼。 谢云流眼中精光大盛,提起声音道:“师弟!” “明白。”李忘生答道。 他的眼里,有和谢云流一样的战意。 方乾的团队自动喊话比他自己还要早识别到对面的李忘生。 [团队][19:58:23][方乾]:[谢云流]骂啊,怎么不骂了 [团队][19:58:23][陆危楼]:[谢云流]骂啊,怎么不骂了 他们的设置都是只要排到李忘生就会在团队频道发这句话,可谢云流已经不在队里了。方乾关了团队喊话,接着便发现陆教主面色如常,可行为上居然低下了高贵的头颅,切了个焚影。 不妙。 22会排到李忘生,根本不用看另一个会是谁。 三。 二。 一。 [地图][20:00:34][方乾]:[陆危楼]集火这个明教,他不会玩 [地图][20:00:35][方乾]:我投了 麻了 01. 舟山,寰宇殿。 少侠:“谢云……师……宗主?” 少侠,尤其是纯阳少侠,管谢云流叫什么的都有,但这样七扭八歪的曲折叫法尚且是第一次听到。眼前的少侠女童体型,男人声音,脑袋上顶着一个“静虚”。 谢云流还真认识他。 少侠们会以五人、十人或二十五人为组,协助此世中人度过一些重要的事件,似乎是他们的某种修行;这其中只有最快通过的那个团队的经历才是真实的,剩下都不过是在与历史之影战斗——谢云流这样的江湖人认识的从来都只有首甲那支队伍。他在宫中神武遗迹、烛龙殿、西津渡和九老洞都见过这少侠,是个气纯,剑使得比正经的纯阳弟子还要好,除了“抱团下无敌”之外,从没听到过他说话。 “看什么?”少侠说,“真想让我叫你师父啊?称号是随机的。从小到大一共才见过你四次还都是在副本里,跟你不熟。” 谢云流没有理他。 少侠说话,少听为妙,这是用陆危楼的血换来的宝贵经验。少侠这种生物,有事他们是真的出力,有话他们也是真的乱说。陆危楼前两年就被一句“阿萨辛给你生过一个儿子你知道吗”弄得差点走火入魔。 这些少侠讲得有鼻子有眼的,叫什么名字,多大岁数,长什么样子,陆教主算算时间居然是对得上的,当场心态爆炸经脉逆行。方乾拓跋思南两个人是有点奇怪的人脉在身上的,一天到晚神神秘秘,谢云流也懒得问——这事他俩还真去打听了,除了阿萨辛和自己的男宠双宿双飞风流快活,举止比以前更加变态之外啥也没问到。陆危楼这边刚感觉好一点,就被前来回话顺便探望他的拓跋思南非常耿直的一句“陆兄是更希望有这事还是没这事”弄得又差点走火入魔,好一通折腾。 那少侠见谢云流不说话,竟也没离开,反而在宗主座椅前的台阶上坐了下来。 “你和掌门是不是实装了什么新技能啊?”少侠说,“先是你闪击明教,今天上午我又在晟江碰见掌门了。” 饶是决定了不听少侠说话,谢云流依旧被吸引了注意力。 他自己下山了?去了晟江?为何不叫我一起? 少侠:“晟江有个说书的,你知道不?” “讲一个叫四海流云剑的人,”少侠抠着自己指甲,闲闲地说道,“你认识不?” 谢云流:“……” “他去……听书?”谢云流皱眉道,“说我什么?” “呦,您能听见我说话哇!”少侠说,“我寻思您是聋子呢!” “倒没说你啥坏话,对你的评价还挺正面,”少侠顶了他一句后继续道,“我估计掌门就是为着这个去的,他爱听人夸你。” 少侠伸出一指:“P1说你和吕祖父子情深。” 又伸出一指:“P2说你不喜欢和他玩,只把他当亲人。” 最后伸出全部手指:“后面三P都是说你如何情深意重的。” 谢云流怎么也想不到自己这些年来的所作所为如何能与“情深意重”这四个字扯上关系,便听那少侠立刻道:“对李重茂。” 谢云流:“……” “他P1的时候还喝茶,下P2听到你把他当亲人,笑了笑。”少侠说,“下P3之后不笑了,也不喝茶了。我和他说掌门,这人讲话颠三倒四的,一点逻辑都没有,不听也罢,他没说话,摸我的头。” “我有点怵了,又说掌门你给我传个功好不好,”少侠托着腮说,“他就拿点心给我吃,我一看是你俩的喜饼,我就吃了。” “那饼你自己吃过吗?牛奶糖口味的,还挺好吃,”少侠面无表情地说,“我吃完牙就被粘上,不能说话了。” 谢云流吃过的。 喜饼是他与李忘生结契的第二天系统发到邮箱的。李忘生人虽不在纯阳,可他在刀宗卡着时间与谢云流办了合籍仪式,纯阳的门派任务居然也完成了,这喜饼就是李忘生的任务奖励。谢云流当时又有点想犯浑,想问他你到底是想和我合籍还是想完成门派任务,但是他忍住了,而且自己想通了。小时候师父和他说修剑既是修心,谢云流七老八十才终于找到了一点正确修心的感觉,可惜师父等闲是见不到了,也无从汇报这迟来的学术成果。 喜饼分两种,每组一百个,李忘生收到了各一百组。 [喜饼·谢] 物品描述:多说多错,沉默是金 物品效果:全频道禁言三个时辰 [喜饼·李] 物品描述:道法自然,随心而为 物品效果:解除一切不利状态,不可在战斗中使用 从物品描述到物品效果都叫人百思不得其解,但毕竟是喜饼,两人分着吃了一个禁言的,然后又分着吃了一个解除禁言的,洛风的墓前放了两对,剩下的给在场的弟子和少侠们分了一分,还剩好几十组。[喜饼·谢]有股牛奶味,[喜饼·李]吃起来却微微发苦,但并不难吃,据刀宗少侠说是一种叫作“咖啡”的味道。 “我等着他给我解状态没法走,只能坐那听。三遍。”少侠在谢云流面前又伸出三个手指,“一个小时一遍,他听了整整三遍。中间谁过来打岔他就给谁吃你俩的喜饼,一个茶摊上坐的全是被他毒哑的纯阳。” “他听完给我们又发了另外一种喜饼,吃了就能说话了。”少侠说,“还给我们发了点纳元丹除滞散战狂牌仙鹤宝宝之类的……都3202年了他兜里居然还有战狂牌这是我没想到的……我们几个商量了一下,正好我要来刀宗,派我和你说说。” “事儿呢就是这么个事,”少侠手臂撑地,往后一靠,“你俩不是两口子嘛,他要真不高兴了,你哄哄他呗。” 少侠:“你年轻的时候,不是把他哄得五迷三道的吗?” 谢云流不知道这种奇怪的印象究竟是哪来的。似乎所有人都认为他拿李忘生很有办法,可谢云流心里却很清楚,从来都是他被李忘生的一举一动弄得一颗心七上八下什么滋味都有,像昏了头一样偏激冲动,而李忘生则是极致理性,行为几乎不受感情干扰。 在讨李忘生欢心这件事上,他一向不得要领。 真不高兴了吗?要怎么哄? 教他武学,他总是高兴的。学孤锋诀的时候李忘生总是眼睛亮亮地看着谢云流,仿佛他师兄的武学就是天下第一的武学;可孤锋诀七日就教完了,李忘生悟性很高,练起刀来比谢云流还狠,来刀宗的时候在武场拎着横刀把浪三归他们几个打得怀疑人生。讲解道经,现在只有谢云流听李忘生教他的份儿。年少的谢云流能有一亿种办法去逗弄李忘生,新鲜的故事、好玩的物件、读经时的体悟,哪怕只是扣在杯子里的一只好看的蝴蝶。可如今这些东西有的是华山上的小羊排着队叼给李忘生,从前只有谢云流能从李忘生那里得到的东西,这些人也都有份。 甚至还有些其他的——谢云流也没见过的。 从教了孤锋诀以后,谢云流便一心想寻到一把能配得上他师弟的好刀,好容易才被他找到了,小心地藏在卧房里,想等着结契第二天送他。可藏剑叶英那日来刀宗,却给了一刀一剑做他二人的合籍礼物,不知他看出了什么端倪,剑是给谢云流的,刀却是给李忘生的。谢云流寻到的刀再好,也无法与叶大庄主亲手打造的神兵相比,于是他的刀也未送出手。 李忘生提起叶英的时候叫他“叶庄主”,私下见着了叶英却管他叫“老叶”,可他从未用“大师兄”“师兄”以外的称呼叫过谢云流。师弟和人说话一向极有礼貌,那日却问叶英“你该叫我什么”,眼神里甚至有了一点促狭,这种带着点不客气的亲密,也是谢云流从来没得到过的,更不要说在晟江给少侠下毒这种事…… 还有……去祭拜洛风的时候。 那时李忘生面上的神色,叫谢云流看了一眼便觉得痛极,只得别过了眼睛。他从前满心的恨,恨李忘生没护住洛风,恨李忘生没叫祁进给洛风偿命,恨李忘生……一点也不在乎。现在他晓得李忘生也在乎,李忘生像他一样心痛,这滔天恨意就转给了他自己,恨他自己真就这么狠心,李忘生从小养大的孩子,连最后埋在哪里都是这时候才叫他知道。 还好有方轻崖。 “师叔祖,”他拉拉李忘生的袖子,“我师父现在一定正开心呢,您别……” 连方轻崖,都比他会哄。 一线天光从寰宇殿上方投下,随着时间流逝,慢慢爬到了并排坐着的谢云流和少侠的身上。那少侠伸出手,明明指尖阳光笼罩,却感受不到一点热意。 少侠:“不是说你屋顶补上了吗?” “拓印。”谢云流心不在焉地说。 “拓……啊?”少侠一脸的你在逗我,“你拓……啊?!” 他喜欢。谢云流心想。 刀宗门派任务给谢云流的奖励是一张建筑拓印图谱,谢云流点开便发现自己一共收集了两个外观,分别是【寰宇殿·完美无缺】和【寰宇殿·一刀两断】,李忘生在他身侧,指了指第二个:“还是这个好看些。” 谢云流一时满脑子都是师弟还是喜欢我设计的外观,等他回过神来,拓印图谱已经用掉了,寰宇殿又变回了原来的样子,刀宗诸人不明所以,以为谢云流把寰宇殿降级了,一时满地图都是“宗主你在干什么啊宗主”的惨叫声,连大孝子方轻崖的脸都黑如锅底。后来弄明白了只是拓印,大家看李忘生和谢云流的表情依旧十分复杂。 从来都是如此。晕头转向的,从来都是谢云流。 从前他觉得只要李忘生心里有他,他就心满意足,可现在他得到了,却还是贪得无厌想要更多,仿佛李忘生对他有情这件事,他怎么确认都嫌不够。 “行吧。”少侠说,“我走了,你好自为之。哦对了,咳,我是来给你送这个的。我们那什么……静虚少侠们……做的。” 他伸出手,交易给谢云流一件家园摆设。 是一条横幅,红底金字,上面小字写着“热烈祝贺师父父9月2日晚8点36分在2400分段以剑纯心法单杀新爹万灵”,下方则用斗大的字写着“太虚剑意!天下无敌!” “你那一下还,”少侠背对着他,磕磕巴巴地说,“蛮帅的。” “我一开始,”他不知对谁说道,“也,咳,也是剑纯来着。” 谢云流看着他离去的背影,这才发现他今日穿了一套低阶剑纯PVP装备,精炼全满,武器拓印十分朴素,没有剑鞘,漆黑的剑身细细长长,只一侧有刃,分明是一把唐刀的样子。 左右无事,与其在这里站桩,不如现在就去纯阳。 谢云流左思右想,在房间里这里翻翻那里翻翻,还是把准备送李忘生的那把刀带上了。 ……对刀的时候我再卖个破绽,叫师弟打我一下,他会像上次那样笑吗? 华山。 出事了。谢云流心想。 从弟子居舍到太极殿,一路上的地都洗过。若说是为了迎客,山门的雪却没有扫,看见的纯阳弟子都低着头,仿佛不敢和他对视。上官博玉、于睿、祁进和卓凤鸣都站在太极殿门口,祁进背对着他站着,余下三人见他来了,交换了一个眼神。 他们在等我。 ……李忘生呢? 那一瞬间,谢云流竟有些不敢问。 他今天上午还在晟江……也没瞧见打斗的痕迹……病了?还是旧伤? 不……如果只是如此,这四个人都围在这里做什么? “什么事?”谢云流问。 于睿最先开口:“大师兄,你不要着急,不是什么大事……” 她要瞒我。谢云流想,对,她最听李忘生的话了。 “祁进。”谢云流慢慢道,“你说。” 场面一静。 “祁师弟,”上官博玉仿佛在暗示什么,“大师兄叫你呢。” “祁师弟,”于睿无奈地说道,“把屏蔽打开吧,大师兄信不过我,要你说呢。” “早打开了。”祁进冷冷地说道,“你们三个,不是不叫我和他说话吗?” 卓凤鸣暴喝一声:“够了!” 接下来他像是怕吵到什么人一样,立刻压低声音:“祁师兄……你来说吧。” “确实不是什么大事。”祁进说道。 “午间有位弟子练功走火入魔,情况危急,掌门师兄助他调息。 “他的佩剑早收走了,可不防他贴身还放了把匕首,许是心魔作祟,他突然发难…… “掌门师兄不曾躲避,直接受了他这一刀。” 谢云流耳朵里一阵轰鸣。 “伤在何处?”他问。 “腰侧。”祁进答道,“受了这一刀,掌门师兄依旧为他传功,用气劲把我们都隔在外面。两刻钟?还是三刻钟?我记不得了。” “血把弟子房的地砖都浸透了,洗也洗不掉。” 于睿低声喝道:“祁师弟!” 是了。这就是她想瞒我的事。 “最后那位弟子没了气息,师兄见回天乏术,这才松了劲。”祁进说,“想站没站起来,昏死过去了。” “没伤到内脏,伤口缝上了,灌了麻沸散,正睡着呢。” 谢云流只觉得心头一片冰凉。一路上的地洗得干干净净,洗掉的……是他的血。 “大师兄,”于睿劝道,“此事,也是情有可原,你别怪……” 祁进却突然转过身来。 “大师兄。”他这么唤道。 所有人都愣了。 祁进从来、从来没这么叫过谢云流。 “等师兄醒了……”祁进艰难说道,“你……你说说他吧。” 他脸色发白,仿佛也给人捅了一刀。 “你说话……他听得进的。” 有叫我哄的,还有叫我说你的。李忘生……你可真是叫人省心。 “祁进。”这也是谢云流头一次这么心平气和地和他说话,“挨一刀,也许能救一个纯阳弟子的命,你怎么选?” 祁进:“可……” “你只说你怎么选就是了。”谢云流说道。 祁进张了张嘴,什么也没说。 谢云流没再理会这些人,推门进屋,很小心地没叫风吹进来一点。屋里炭火烧得比平时大些,也是,失血过多的人,难免怕冷。 林语元正在李忘生的榻边,用湿帕子去沾他干裂的嘴唇。 谢云流:“我来吧。” “已经好了,”林语元说道,“大师伯。” 李忘生脸色惨白,可阖着眼睛的样子,仿佛只是在午睡。谢云流在他床边的地上坐下,手伸进被子摸到李忘生的手微微有些发凉,给他焐了一会儿,再往上探,又摸到一个连着一个,被蜘蛛咬出的那些伤痕。 他隔着被子,把头枕在李忘生的手上。 “大师伯。”林语元的声音又从他背后响起。 “你又想做什么?”谢云流一动不动地说。 李忘生这首徒和他十成十的像,永远客客气气的,礼仪上没有一点毛病,表情淡淡的,做起事来四平八稳,瞧不出在想什么。 爱屋及乌,平日里谢云流对她向来和气,只是这时候,实在是想要发火。 道理是一回事,感情是另外一回事,修心修心,修不了一点。 林语元还真没想做什么,在他身边放下一个蒲团,又走了。 谢云流就这么按着李忘生的脉搏,像块石头一样坐到了子时,越是坐越是心焦。麻沸散的效力早该过了,为何还不醒?可脉相又十分平稳,醒过来难免伤口作痛,倒不如睡着好。他正这样想,李忘生的手却突然开始发抖,眉头也皱了起来,仿佛是要醒来了。 谢云流急急地坐在床沿,凑近了瞧他,李忘生眼睫不停颤动,在睡梦中呓语道:“师兄……” “我在。”谢云流低声答道,“师兄在。” “……师兄……”李忘生喃喃说道,“……我……没有……” “……我没有……” 谢云流全无防备。 他没想到这一刀来的这么突然,又这么痛,几乎叫他眼前模糊。 在这梦里,李忘生终于失去了他一直以来的那份有理有据,冷静客观的态度,只会像个受了委屈的孩子一样不停地重复“我没有”。 “忘生,”谢云流艰难地说道,“醒醒……忘生!” 李忘生像是魇住了一般,怎么叫都叫不醒,谢云流只好去按他手心与上臂穴道,同时不断地回答:“我知道……我知道……忘生!醒醒!这是梦!” 他心里说不出的酸楚,又觉得极恨,恨不能回到景龙四年,把一万个喜饼都塞在那个谢云流嘴里,好叫他做一辈子哑巴。 李忘生的眼睛睁开了一些,却仿佛不能对焦一样,失神地瞧着谢云流,目光穿过他的身体,不知落在什么地方。 这不对。谢云流想,他内力深厚,什么药能有这般效力? “……师兄?”李忘生又叫了他一声。 “我在。”谢云流立刻道,“我一直在,你在做梦……是……” 他想说是假的,但又想起李忘生梦见的东西只怕都是真的,想说都过去了,又想到自己是最没资格说这句话的人。 他只好又说了一次:“是梦,忘生。” “是……梦……?”李忘生迷迷糊糊地重复了一遍,“我……不做梦的……师兄……真的……回来了……不是梦……” 谢云流本能地觉得哪里不对,可没等他想到,李忘生便不知从哪里生出一股蛮力挣脱了他,将手狠狠地按在自己伤口上。 他的头向后一仰,浑身发抖,疼出了满脸的冷汗,可居然哼都没哼一声,再睁开眼的时候,眼神中已可见一丝清明。 “李忘生!”谢云流大骇,“你做什……” “师兄……”,李忘生喘息着打断他,一手紧紧地抓住谢云流肩膀,“我醒了……你……听我说。” 李忘生确实从小不怎么做梦的。不像谢云流有着丰富的噩梦场景和噩梦题材,他情绪稳定,抗压水平很高,每日躺在床上不出一刻钟就能睡着,睡眠质量奇好,早上精神抖擞。 今日他倒是真的梦见了一些旧事,但那是因为他运气很差。 他是一起医疗事故的受害人。 上官博玉先给他灌了一剂麻沸散。这种药大家背包里多少都有一两组,掏出来就用了,正要给他缝伤口的时候,于睿也拿了自己的缝合道具过来,师妹是姑娘家,手又巧些,博玉便赶紧让她来缝,到底是关心则乱,忘记告诉于睿李忘生已经吃了麻沸散,于是于睿一经接手,又给他灌了一剂。还没等开始缝,祁进领着姬别情来了。姬别情带队出任务,谁有伤都是他缝,包括他自己,熟能生巧,手艺比最高超的大夫还好些。五寸长的伤口姬别情只缝了六针,缝得稳固平整,李忘生使这么大的劲去按也没再出血。 只是于睿也没有告诉姬别情药已经用过了。 姬台首做事利落,下针之前,捏着李忘生的下巴又给他灌了一剂凌雪阁特制麻痹药。李忘生虽说昏了过去,但多少还有点感知,依稀觉得事情有些不对劲,但他扛到最后这剂药,还是彻底丧失了意识。 这伤,咬咬牙不吃药也能缝。 李忘生就不一样了,他被麻醉整整三次。 谢云流:“……………………………………” 他只听李忘生断断续续地说到第二次麻醉便霍然起身,把林语元叫了进来,自己去找上官博玉讨麻沸散的解药,这回看出林语元情绪来了,铁青着脸。 谢云流一路横冲直撞到了博玉的居所,深吸了一口气,却只觉得火气越烧越旺。 江山易改,本性难移。 修心修心,修什么心! 他一脚踹开了博玉的大门。 02. 取了药,先叫博玉门下弟子送到太极殿,谢云流才开始把三师弟一顿臭骂。 “……顾前不顾后!没长脑子,炼什么丹!”谢云流一顿输出,“看我做什么?!我骂错你了?!” 上官博玉只是觉得有点恍惚。 这顿骂他以前也挨过。 丹道一途,修习者多有创新,博玉也不例外。打从他开始摆弄丹药,炸炉就没少发生,谢云流向来一笑置之,还常说损失要是实在太大就把他卖给天策研发炸药,什么时候赚够了钱什么时候把他赎回来,直到有一次博玉跑得太慢,被碎片划伤了脸。 切口虽浅,可距离眼睛不到半寸。 这是博玉第一次看见谢云流发火。 大师兄二师兄一起来的。二师兄一言不发地拿酒给他伤口消了毒,大师兄就在旁边破口大骂,可他骂得再难听,也没有二师兄的冷脸吓人。博玉看看这个,看看那个,还没等酝酿出眼泪,谢云流便是这一句—— “看我做什么?!我骂错你了?!” 如果博玉没看错的话,李忘生听到谢云流这老父亲一样的口气,脸上似有一闪而过的笑意。 正因如此,上官博玉许多年都想不通。 谢云流和李忘生明明那么要好。 他也一直觉得谢云流肯定要回纯阳来的。是,他是捅了个大篓子,可师父在天家一向有面子,李忘生与玄宗陛下又素来和谐,过上几年,废帝不成气候,大师兄又不曾真的谋反,掌教不知还能不能做,但家总是能回的。他们那么要好,二师兄做掌教不也一样的吗?到时候二师兄去劝劝他,说两句软话,大师兄必定吃这一套,必定回来的。 可谢云流怎么就变了呢? 他满面恨意的样子,令博玉只觉陌生。 那夜在纯阳宫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博玉也不敢问。他更不敢问的是,要是连他都想不通,李忘生心中,却又是作何感受呢? 他那时毕竟还小,渐渐的渐渐的,连谢云流曾经的模样,他也记不大清了。只是有时候还依稀还会想起那次自己崴了脚,是大师兄背着他爬了华山长长的台阶,一路走,一路还还不停地嘲笑他是个小胖墩。 在那个时候的博玉眼里,谢云流是全天下最高大的人。 这么多年了,谢云流骂起人来还是这套台词。博玉的个子已经长得比谢云流还大些了,只是熟悉的台词配上谢云流年轻皮熟悉的脸,从中产生的奇怪的血脉压制依旧叫博玉被骂得抬不起头来。 博玉有种直觉,只要自己再说一次那句话,说不定能躲过这一劫。 “没、没骂错。”博玉说,“是我错了。大师兄。” 谢云流竟真的闭麦了。 他倒是没有博玉这么多惆怅的想法,最后瞪了博玉一眼,鸣金收兵,出门的时候把门一摔。 上官博玉在他身后,像个少年一样,抓了抓自己的后脑勺。 反正这心是不打算修了,谢云流转头又去了于睿那里。 屋里亮着灯,很好。 “师妹,”他抬高声音,礼貌问道,“歇下了吗?” “大师兄?”于睿诧异道,“如此深夜,出了什么事……” 谢云流听见搁下毛笔,案几移动的声音,猜到于睿尚未就寝,多半是在写什么东西,不至于衣冠不整。 他一脚把于睿的门也踹开了,又是一顿骂。 “什么天下三智”“这点事都办不好,你能干成什么”“幸亏我谢某人没有本事做掌教,否则落在你们手里未必能活到今日呢”,把于睿说得面色一阵红一阵白。 她从小就机灵,又是女孩儿,师父和李忘生向来宠着她,从生下来到现在,从没被人这么骂过。 谢云流是不管这些的,骂完又把门一摔,这才回了太极殿。 都是李忘生惯的。 李忘生服了解药,头还有点昏昏沉沉的,但好歹意识清醒了。他前后睡了五个多时辰,睡得脑袋发懵,不愿再躺着,便叫林语元扶他坐起来,再把窗子打开些透透气。 林语元找了床被子垫在他身后,又给他披了件衣服,要去开窗的时候,谢云流回来了。 “谁叫你起来的?”谢云流语气不善,“开窗做什么?” “躺不住了。”李忘生疲惫道,“屋里太闷。” 谢云流如今对李忘生放东西的地方了如指掌,他一言不发地先找出手炉来,加了炭,放到李忘生怀里,又用铁钳把炭盆扒拉两下,叫火烧得再旺些,以手背试了试李忘生脸颊的温度,这才把窗子打开一条缝。 林语元悄悄地走了。 她一出门,就碰上了卓凤鸣的弟子。 听说老大对老三老四进行了一波双杀,卓凤鸣思前想后,依旧决定深夜叫林语元来问话,弄弄清楚谢云流又在发什么癫。 林语元措辞还是那么客气又不失恭敬,情况说得很清楚,“骂得好骂得妙怎么没在地图频道骂”的言外之意也表达得很到位,卓凤鸣听了来龙去脉也不由得有点想骂人。 小师弟管家就是这点不好。师兄师姐做错了事,只能规劝不能训斥,有一个瞬间卓凤鸣甚至觉得李忘生倒下之后,家里有谢云流这号人也还不错。 再三确认李忘生无碍之后,卓凤鸣这才摆摆手放林语元回去休息。林语元盘算了一下,今夜师父那边应该是不需要去侍奉了,有的是人操心,自己躲远点好,便转身去了上官博玉的住处,对他实施二次制裁。 谢云流这边一通忙活,就是不肯和李忘生对视,明明已经扒过炭盆了,又拿起铁钳在那里划拉。 “师兄。”李忘生叫了他一声,语气里像是带点讨好。 来之前谢云流还盼着多看点李忘生和平日不同的样子,现在却巴不得师弟永远都那个样,只要别受这伤。 他也知道自己现在该干什么。他该坐到榻上,搂着李忘生,问他伤口疼不疼,和他聊天分散他的注意力,不叫他费神。可知行合一岂是如此容易之事?吕祖门下弟子性格各异,唯一的共同点是个个犟种,谢云流更是犟种中的犟种,他知道他不该——但他现在、马上、立刻就要较这个真。 谢云流把铁钳掷在盆里,弄出的声音有点大,李忘生登时安静了。 他欺身上前,抓住李忘生的衣襟,两人的脸几乎贴在一起。 “你挨这一刀的时候,”谢云流一字一句地问,“想过我吗?李忘生?” “你想过我吗?” 他和祁进说得挺好,可到头来,这话他还是非问不可。 李忘生将手盖在谢云流的手背上。 “想过的。”他认真地说,“我想过的。” 太近了,谢云流根本看不清李忘生此刻的眼神,但他不肯退,一点儿也不肯。 “我如今有师兄做道侣,”李忘生说道,“不可再轻言生死,我想过的。” “我有数。” “我赠你非雾时说的话,”谢云流问,“你记得吗?” “记得。”李忘生答道,“同生共死。什么时候都记得。” 就像在那片石滩上一样,每说到此节,李忘生手上总是不自觉地带着些力。 于是谢云流肯退了。 “好。”他说,“我信你。” 接下来的事情发生得太快。是如豆灯火映在李忘生的眼睛里,还是他的眼里真的燃起了一团火?谢云流还没看清楚,便感到李忘生的双手捧起了自己的脸,他的身体因为牵动伤口猛地瑟缩,可他还是凑了上来,吻上谢云流嘴唇。 他于此道向来害羞的师弟,第一次睁大眼睛,在亲吻中一眨不眨地瞧他,松开的手又绕上他的后背,最后整个人倚在他怀里,脸眷恋地贴着他的颈侧。 他身上有伤,谢云流不敢用力抱他,只是轻轻地拢着,将鼻尖埋在他的发顶。 好像……也没那么难。 谢云流想。 雪簌簌地落在枝头,从窗缝旋进几片雪花,变成水滴,挂在窗棂上。 谢云流替李忘生掖了掖被子,在他脸侧亲了两下。 “忘生,”他不知该不该说,却还是忍不住想问,“你去晟江了?” 李忘生笑了笑,说了那位静虚少侠的名字。 “他去找师兄了?”李忘生问,“我就猜到他要去。” 谢云流点了点头。 “他喜欢师兄,才加入纯阳的。”李忘生说,“为了静虚的称号,在稻香村折腾了好久。” 谢云流:“……” 李忘生:“我老是见到他过来加入门派,便私下里问他,他哭丧着脸说喜欢的名字都快用完了,求我偷偷把称号分给他的。” 谢云流脑海里闪过昨日的“称号是随机的”“真想让我叫你师父啊”“跟你不熟”,只觉得此人简直莫名其妙。 李忘生笑道:“师兄没发现吗?只要是和你有关的事,他向来尽力的。” 李忘生说起有少侠喜欢谢云流,倒像比喜欢他自己都开心些。 谢云流其实没甚所谓,只是想和李忘生说说话,说什么都行。只是晟江的事,如果师弟避而不谈,是不是真的不高兴了? “那时候我还以为他会转生去刀宗,”李忘生回忆道,“结果他又来找我,说不喜欢师兄了,想换个称号,确实是有个任务可以换的……我问他要换什么,他便推说没想好,再想想。” “想到现在了,也没换。” “所以我前日同他说,”李忘生微笑着说道,“也许他做剑纯更合适些。” 剑纯之祖:“……这话什么意思?剑纯怎么了?说清楚!” 他语气恶狠狠的,脸上却忍不住挂着笑。 谢云流也不知道自己在开心些什么,可他就爱李忘生这么和他讲话,仿佛带着点刺,却只是戳得他痒痒。 “是去了晟江。”李忘生终于说,“我听说有人在讲师兄的故事,就想去一趟。” “从前那些人说师兄的话……听了心烦。” 谢云流心里一动。 他也会觉得心烦吗?我还以为他会说,反正不是实情,何必烦心。 “都是编的。”谢云流说,“他们知道什么?道听途说而已。” 李忘生:“嗯。” “……还是忍不住想听。”李忘生承认道。 “心烦”和“忍不住”,都是谢云流以为自家师弟多年修道之后,已经所剩不多的东西。 这点异像突然给了谢云流一点动力,叫他问了没敢问的那件事。 “我也是。”他说,“我也想知道。全都想知道。” 谢云流:“忘生,我走了之后……他们父子为难你们了,是不是?” 李忘生知道他说的是睿宗父子。 他盯着烛火看了一会儿,也觉得有些事情,他想要告诉师兄。 他早已学到了教训,也下定了决心。该说的话,一定要说——只是还不太习惯。 “神策围了几天山而已。”李忘生说道,“真的,师兄。玄宗皇帝登基之前,一直是师父与他们周旋,小打小闹,应付得来。玄宗之后,师父登仙到了紧要关头,纯阳上下无人可用,我于此道虽不擅长,也只能硬着头皮去了。” 谢云流安静地听着。 “我那时……对他们一家行事确实难以苟同。”李忘生眼中寒意一闪而过,“他们骨肉相残,累得纯阳一门不得安生。我厌烦他,怕被他瞧出来,他猜忌我,可还是要看师父的面子,所以头几年也就这么过了。” “大半精力,倒都用在支应他上。” 李忘生迟疑片刻,像是在想如何措辞。 “可有一回……我在内廷,听到了笛声。” 他这样说。 “我对音律向来不通,可那次不知为什么,却停了脚步,听了很久,只觉得伤心……那曲调我早忘记了,可伤心的感觉却一直记着。” 谢云流低了低头,在李忘生发顶上蹭了两下。 “就是那一次。”李忘生平淡道,“叫他看清了我的底细。” “我不像师父神通广大,也不像师兄至情至性,甚至也不是他以为的心如木石。” “想必他松了一口气。”李忘生说道,“可奇怪的是,他松了一口气之后,我竟然也能松一口气了。” “知道了我有弱点,反而时不时的,能从他那听到两句交心的话。” 那时师父和他谈了最后一次。 “忘生,”吕纯阳问道,“你明白了吗?” 肯退,肯放下,就会容易很多。 “弟子愚钝,”李忘生却回答道,“不愿明白。” “我确实愚钝。”李忘生笑了笑,“对我而言,只要能保全纯阳,皇帝是温王还是临淄王,并无区别——其实对他而言也是一样,只要纯阳没有叛逆之心,谁做这掌教,亦是毫无区别。” “如此,相安无事过了几十年。 “后来我才知道,那首曲子,就是他写的。” “师兄。”李忘生说,“他也恨。” “杀的那些人,都是他的骨肉至亲,他岂能不恨。 “可我那时却想,若是作为胜者的他都这样恨,那温王又是何形状呢?” 谢云流愣住了。 “温王无辜。”李忘生低声道,“可我观温王行止,不似心胸豁达之人。” 李忘生人虽平和,讲起话来却总是这样一针见血。 “师兄那时已是心伤,我只怕温王再……辜负了师兄。” 你在晟江,想的就是这些吗? “之后再听说的,便都是温王如何举止癫狂,行诸多不义之举。我……” 很不习惯,但李忘生还是说了。 “我实在生气。” 谢云流只觉得眼睛发热,可他不知怎么,却冒出句油嘴滑舌的话来:“别气了,师弟。师兄早不和他玩了。” 李忘生居然真的被他逗得笑了笑。 “后来,”李忘生说,“驾崩之前,召我入宫,问我人是否还有来世。” 李忘生:“我知道,他还想见贵妃一面。” “那时再想不到,我和师兄还有今日。”他叹道。 “我告诉他……我比陛下还想要知道。” 老皇帝大笑出声。 “李忘生……你居然还不死心。”他说,“如此也罢……至少朕得到过。” “相安无事了一辈子,”李忘生对谢云流说,“忽然想和他说句真话。” 李忘生:“于是我说……” “陛下错了。是我得到过,陛下从来没有。” 谢云流倏地偏过头来,盯住李忘生的眼睛。 “我向来不爱和人有口舌之争,何况还是位将死之人,实在不该。”李忘生笑了,“可直到今日,我想起他脸上神色,依旧觉得……” “真是痛快。” 他的眼睛又亮起来了。谢云流想,像两团火。 谢云流大半辈子,总是不明白。 为什么仗剑救了一个该救的人,李忘生就变了,师父也变了,全世界都变了——到了最后,连他救的那个人也变了。 他输得彻彻底底,输得干干净净…… 输得不明不白。 但他是谢云流。再是遍体鳞伤,头破血流,只要手里有刀,他照样能站起来,站得比从前还要稳。 可他竟然也是赢过的。 原来他早就赢过这么一局,在他不知道的时候,和师弟一起尝过胜利的滋味。 “那时候,”李忘生笑着说,“总觉得……仿佛师兄就站在我身边一样。” 谢云流也笑了。他拼命地眨眼,将胸膛紧紧地贴在李忘生的背上。 他说不清楚是什么……但是有什么东西,慢慢地活了过来。早在这之前就已经活了过来,但是这感觉第一次这样清晰地在他血脉中游走,有一点痛,但是他很喜欢。 他摩挲着李忘生的手,又摸到他的小臂,死死地攥着。真想把他按进自己身体里,骨血都熔在一块,再也不分开。 东方的天渐渐亮了,屋外开始有洒扫和诵经的声音,再过一个时辰,木桩区就会挤满练武的弟子和少侠。 谢云流又等了一会儿,等到他的声音听起来和平时一样,才从背包里取出那把唐刀来。 “师弟。”他慢慢地拔刀出鞘,拿给李忘生看,“师兄送你的。” 那把刀的刀刃像琉璃一样白,摸在手里,居然有些发热的温度。 李忘生眼睛一亮,像是喜欢极了,拿在手里左看右看,好半天才问:“有名字吗?” “没有。”谢云流说,“你来起。” “好。”李忘生低声道,“我好好想想。” “没有叶英那把好。”谢云流小声说。 李忘生却有点爱不释手的样子,笑着说:“比叶庄主那把好。” “那,”谢云流耍赖道,“叶英那把拆五行石吧。” 李忘生:“……” “师兄。”李忘生规劝道,“朋友所赠之物,岂能……” 他还没说完,谢云流便用头磕了他一下:“逗你呢,呆子。” 不知怎么的,这些话,他好像突然又会说了。 李忘生眨眨眼睛,将那唐刀收入鞘中,依旧还是拿在手里。他转过脸来,在谢云流的脸侧轻轻地亲了一下。 前夜里他吻谢云流嘴唇的时候十分大胆,如今只是在脸上亲了一下,却反而红了耳朵。 “这么喜欢?”谢云流故意说。 李忘生点点头:“嗯。” “师兄送的……我都喜欢。”李忘生小声说,“我……我还不太习惯。” “师兄……多等等我。” ——我也是。 “我是师兄。”可谢云流却逞强道,“当然是我等你。” 天全亮了,谢云流吹熄了灯。师弟昨日睡得太多,精神头还是很好,谢云流便又拿出那“太虚剑意!天下无敌!”的横幅来给他看。 李忘生笑得双手发抖,半晌才正色道:“师兄如今是刀宗宗主,这……东西若是挂在刀宗,未免不太合适。” 谢云流那股叛逆的劲儿又开始上头了。他想有什么不合适,我偏要挂,不光要挂在刀宗,我要挂在世界车夫头上,谁来到刀宗第一眼看到的都是…… “不如挂在我这里吧,”李忘生若无其事地说,“反正师兄也住这里的,好不好?” 谢云流心里想的是该假意为难他一下的。至少也要再说一句“你把叶英送的刀拆五行石我就给你”,可李忘生这样笑着问他好不好,他嘴巴除了一个“好”字,就真的什么也说不出来。 于是谢云流像一个冒失的少年一样,赤脚踩着李忘生的书案,将“太虚剑意天下无敌”挂在了纯阳掌教的居舍内。李忘生身上有伤,便只半躺着看他,脸上带着笑容。纯阳剑气之争早已有之,可他二人居然谁都没想到,在掌门的屋里挂一个“太虚剑意天下无敌”,其实也是大大的不合适。 那横幅用了非常浮夸的特效,不断地散发金光,像天上的太阳一样亮,任凭哪位纯阳弟子路过太极殿,都忍不住瞧上一瞧,再嘴角抽搐着离开。 剑纯们今日的脚步走得又快了一些。 虽然剑纯已经退环境了,新手引导都劝别玩剑纯了,但是怎么说呢,你还是得明白—— 强是一时的,帅是一辈子的。而这个世界上最帅的,果然还是—— 剑纯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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