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背景] 【谢李】如何与剑纯恋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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查看2096 | 回复17 | 2024-10-12 20:24:03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上卷
*预警:本文内含大量游戏术语,职业刻板印象,剑气烂梗,对各种npc的不敬言语,不合时宜的笑话,奇怪的世界观,对游戏剧情的高频魔改,而且非常纯爱。

00.

叶英刚备好两匹马,便看见沈剑心搭着姬别情的肩膀,像个街头混混一样晃进了马厩。姬台首的红围巾长到近乎拖地,指间把玩着一把唢呐。
叶英:“……买唢呐做什么?”
“一会儿谢云流死的时候吹。”姬别情坦然自若道。

01.

沈剑心是被祁进的一封信召去纯阳的。不同于李忘生等人,祁进始终无法确信谢云流真的会在危急之时重回宗门,因此偷偷写信令沈剑心做好准备,倘若谢云流不来,就用他的主角光环把星野剑阵里谢云流负责的那个眼给堵上。他们俩一个敢安排一个敢答应,尽管沈剑心连八卦是哪几卦都说不上来,但他读了信,便将入门时发的那本从来没读过的易经往胸口一塞,天道の剑往背上一挂就准备出发。
叶英眉心乱跳。
纯阳星野剑阵天下闻名,如今又是强敌当前,但他实在想说要是真到了那一步,别玩你们纯阳那剑阵了,你直接上去和月泉淮对砍可能还靠谱点。
说来也怪,沈剑心在纯阳顶多算个外门弟子,连个正经师父都没有,可他就是和李忘生那小老头关系好。
而据沈剑心对李忘生的观察,这把可能要出大事了。

李忘生这个人没别的,就是稳。稳得一匹。
说好听了是块修道的材料,说难听了,打生下来就像个老头。他年轻时就是那副波澜不惊的样子,唯一不可为人道的雄心壮志就是苦练武艺,以期有朝一日把师兄抓回来摁着他给师父道歉,再将掌教之位还给他。
他修道有一手,但是武技一途的天赋终究还是比谢云流差了些。天长日久,自己也知道这事没什么希望。
但他稳得住。

别人等什么事,三年五年,甚至十年八年不来,也就作罢了。李忘生一等几十年,期冀之情不比谢云流远走东洋时稍减半分。人总有不想再跑的时候,不回家还能去哪呢?他始终相信这天下终有承平之日,就如同他相信师兄终会回到纯阳,误会也终有消除的那一天——李忘生心态很好,很阳光,对未来充满信心。山中无日月,几十年等起来好像也没有那么久。
直到开元二十八年,谢云流自立宗门。
李忘生心态崩了。

谢云流重回正道本是好事,纯阳一脉也只有为他高兴。可对李忘生而言,从今而后,即使谢云流真的再回纯阳,前嫌尽消,也绝不会接过掌门一职,更不会……一切如旧了。
门派频道里面热热闹闹地刷“谢云流都不玩剑纯了”“你们剑纯不是有自己的门派频道吗”,他也懒得去制止。
那时候还没人觉得不对劲。
直到那年的年终,李忘生给所有纯阳弟子多发了一年的月钱。
掌门之位不用给谢云流留着了。
钱也不用给他攒了。

沈剑心从驿站拿到李忘生给他寄来的小额银票,眼珠子差点掉出来。叶英还没来得及说句“才这么点钱”,便听见沈剑心悲痛大喊道:“掌掌掌掌——门门门门——”
接着他眼角飚泪,抬腿就跑,用一双脚丫子从西湖直接跑到了华山。
好消息,李忘生人没事。

坏消息——
沈剑心嚼嚼嘴里的草棍,思索道:“我这趟回去,感觉掌门面相变了。”
叶英登时警觉。
他从前就听人说李忘生年轻时长得挺是那么回事的,只不知和自己比起来如何,这个时候给李忘生换模型(?),更不知上天是何居心。沈剑心却指了指他从金水镇给叶英买的那座小神像。
这神像也不知是三清中的哪位。沈剑心说:“有点内味了。”
听到李忘生没换年轻皮,叶英兴趣顿失。如今正逢乱世,若是李忘生能在此时得道,便是再好不过。
沈剑心却突然将脚往地上一蹬,晃着椅子,气急败坏地说:“变成这样也是他活该。”
叶英摸不着头脑,只好说:“此话怎讲?”
“天下这么多人。”沈剑心振振有词道,“他非要喜欢一个剑纯,这不是自找的吗?”
叶英拳头硬了。
那之后又过了些年,纯阳弟子的福利待遇一天天地好起来,但始终没听说李忘生得道的消息。

姬别情翻身上马,隔空将另一个唢呐丢给沈剑心,简短道:“你的。”
叶英:“……你又要唢呐做什么?”
沈剑心接了唢呐,眼中精光一闪。

“试想!”沈剑心将左手唢呐置于胸前,右手一挥,“一个!对生活失去希望的人!”
“经历艰苦卓绝的战斗!历尽艰辛!击败强敌!亲友在侧!”沈剑心双目灼灼,一挥披风,“就在这激动人心的时刻!什么!最能燃起他对生活的热情!对未来的希望!”
“——是音乐。”沈剑心深沉道,“我要唤醒掌门对音乐的热爱。”
“战斗结束我就冲进战场,给掌门吹个快落滴。”沈剑心说。
听过李忘生唱歌的叶英:“……”
沈剑心还在忘情地输出:“……掌门!随我弃紫霞而入太虚吧!众所周知,死情缘的剑纯是天下最帅的职业……”
叶英的拳头又硬了。

姬别情突然抬头。
世界频道骤然涌现二十五人英雄九老洞首甲名单,将一众复制党的骚话顶到了上头。
“老一过了。”姬别情喃喃道,“这么快。”
姬台首声称他此次入队与纯阳任何臭道士都没有半点关系,沈剑心则很清楚,姬别情此行纯粹是想尽自己所能护住祁进,最好能在保证狗东西月泉淮顺利暴毙的前提下趁乱偷袭谢云流,即使不能取谢云流性命,也要争取剁下他一到四根不等的羊蹄。
他的企图则把沈剑心此次的任务提升到了无以复加的难度。他要防着李忘生破大防之后和月泉淮同归于尽,还要准备在剑阵的阵眼滥竽充数,还要抽空盯着点小姬——不是为了谢云流的羊蹄,而是为了姬台首的性命,总之,他将要面临一场忙碌的战斗。
“来得及。”姬别情说,“根据我的情报,九老洞机制很复杂,不好打……但我们现在就得动身。”

叶英听他俩的计划听得头大,刚要说我还是和你们同去吧,沈剑心便将唢呐往腰间一插,回身抬手,拂了拂他肩头的落叶。
“备点好酒等我回来。”沈剑心笑出一口的白牙,“放心。一定叫月泉淮……把命留在纯阳。”

02.

“照你这么说,李忘生可能要成仙了?”姬别情难以置信地说,“还有这种好事?”
一路上世界成就又跳了二十五人英雄九老洞后四位的首甲,姬别情依旧信誓旦旦“七天内能倒月泉淮算我输”,两人快马加鞭,漏夜赶到了银霜口。
“不能这么算。”沈剑心随口回道,“不想要的东西,再好又有什么用呢?”

姬别情感觉自己被刺了一下。刺在哪里,他也说不上来,但刺得很痛。
“对对对,我怎么忘了呢。”他阴阳怪气地说道,“你们纯阳,向来是分不清好赖的。”
“求你了,小姬。”沈剑心无奈道,“别代了。什么都代只会害了你。”

沈剑心:“还是聊点开心的事吧,我上次在浩气盟吃到一个大瓜……”
“我现在能想到的最开心的事情,”姬别情安静地说,“就是谢云流是不是快要被打死了。”
姬别情知道自己有几斤几两,靠实力暗杀谢云流在近期基本上是不可能的,只能寄希望于超自然的力量,在当下指的就是狗东西月泉淮。
对于他的美好期望沈剑心只能随声附和,实在不知道该回应点什么好。片刻后沈剑心拔出腰间唢呐,沉痛道:“长夜漫漫,要不我给你吹个飞雪折梦吧……”
姬别情手中链刃寒光一闪。正当沈剑心也把手按在剑柄上的时候,世界频道又跳了。
月泉淮倒了。
沈剑心与姬别情俱是一怔,接着在彼此的脸上看到了不可置信的神色。

坏了。沈剑心心中一凉。我迟到了。谢云流赶上了吗?这帮少侠当初敖龙岛看个星位都费劲怎么一晚上就学会算卦了?是吃了什么聪明药吗?非要这时候吃吗能不能给我也吃点……
他和姬别情的马都停了。
沈剑心深吸一口气,打开了门派频道。

别死人别死人别死人别死人……
[门派][03:21:46][祁进你失去我了]:掌门,我也是气纯,我也想当T
沈剑心:……?
[门派][03:21:47][天外来客]:掌门,我也是气纯,我也想当T
[门派][03:21:49][浩气盟、解散]:掌门,我也是气纯,我也想当T
[门派][03:21:51][毛毛我是你大哥莫雨啊]:掌门,我也是气纯,我也想当T

什么玩意?沈剑心一头雾水:气纯当T?气纯还能当T?
还没等他反应过来,门派里突然铺天盖地地又开始刷“热烈庆祝谢云流李忘生复婚随份子200记祁进账上吃席坐祁进座位”等等分开看字都认识连起来看完全看不懂的话,沈剑心满头问号,僵硬抬头,冲着姬别情问道:“……看门派频道了吗?”
姬别情用看智障的眼神看他:“我和你不是一个门派。”

突然,似乎从沈剑心的表情里读出了什么,姬别情脸色一白。
“是……是不是……”姬别情说,“是不是进哥儿……”
他结结巴巴地,始终不敢说出那几个字。
“没有!不是!”沈剑心立马打断他,“没人死!不对,月泉淮死了,死得好。其他没人死。”
姬别情:“……哦。”

又过了一会儿,姬别情才重新感觉到自己手里的缰绳,鼻腔里新雪凌厉的味道,树梢簌簌的风声。
沈剑心凑近了小心端详姬别情的脸,半晌才听到他又说了声:“哦。”
月光落在雪地上,将银霜口照得像白日一般。沈剑心想活跃下气氛,无厘头地来了一句:“谢云流也没死。”
姬别情没笑。
沈剑心抓抓脑袋,一夹马肚,往前跑了两步,才发现姬别情落在后面,一动没动。

姬别情:“你去吧。我回凌雪阁了。”
“啥?!”沈剑心说,“都走到这儿了你和我说你不去了?你不去看看祁……那谁吗?”
姬别情一反常态地没有拔刀,也没有歇斯底里地嚷嚷“不准说他的名字”“他已经死啦”,他摇摇头,语气平静道:“你去吧。”
“……下次来长安,我请你喝酒。”
沈剑心眼看着姬别情掉转马头疾驰而去,又扭头看看不远处的九老洞入口,这才突然想起,姬别情骑走的是藏剑山庄最快的、一个月马草比他一年月钱还贵的马。
“不是我——”沈剑心徒劳地对着姬别情的背影伸出手,许久之后才放了下来。
“我完了。”他面无表情地说道。
门派频道里面还在刷谢云流新婚快乐。沈剑心木着脸想,差不多得了,等会掌门的伤口都给你们腌入味了。

沈剑心在门口看了一刻钟,愣是没看懂谢云流和李忘生俩人在干嘛。
李忘生满血满蓝顶着蛋壳在地上打坐,闭着眼很专注的样子;谢云流挂着两个沈剑心不认识的debuff,血条蓝条都不过半,提着把剑在李忘生身前站着,化三清亮了就下一个,亮了就下一个,地上被他插得密密麻麻全是气场,看得沈剑心的人剑瘾一触即发。
沈剑心很想问问这是在玩什么,又怕自己不小心破坏了他们的神秘仪式,毕竟现在李忘生是整个纯阳内功进境这方面走得最远的人,可能只有谢云流知道他现在坐在那是在干嘛。但他又有点想跟谢云流说要不你先坐下回点血这气场我来爆、不是,我来插,同时还在权衡自己安排的的唢呐演奏暨劝李忘生改玩剑纯,打不过就加入,大家一起做渣男计划还要不要实施……沈剑心头脑风暴的时候突然发现谢云流眼睛一动,盯上了自己。
下一秒,谢云流一个人剑把地上的气场全爆了,拄着剑坐了下来。
沈剑心:顶级剑纯的娱乐活动就是这么有品位,点了。

他还没来得及和谢云流说“看看秒伤”,便听到李忘生平静带着笑意的声音:“沈剑心……我就知道你会来。”
谢云流立刻偏了偏头:“结束了?”
李忘生颌首道:“是。师兄等急了?”
谢云流:“不曾。”

这一刻连沈剑心都有点恍惚。这种离奇又自然的亲昵,仿佛一夕之间,这对师兄弟又回到了在吕祖门下学艺的日子,之前错听了一句话而造就的种种因果,都不存在了一般。
李忘生睁开眼睛,示意沈剑心坐到自己身边来。沈剑心一看他的表情就觉得自己又要被套路,这次指不定要被白嫖什么劳动力,无奈李忘生是他掌门,沈剑心只得走上前去,也学他的样盘腿坐下来。
李忘生:“有吃的吗?”
沈剑心:“……”
他还真有。

李忘生平时做事慢吞吞的,如今吃饭也很慢。沈剑心其实也有点饿了,但是他只有两个手抓饼,给了李忘生一个,现在旁边还有个谢云流。从视觉效果上来说,谢云流是老大爷而沈剑心是年轻小伙,因此沈剑心不得不拿出另一个手抓饼,向谢云流试探道:“来一个?”
他也不知道这会该管谢云流叫啥,于是巧妙地跳过了称呼的问题。这一探不打紧,正巧瞧见谢云流将已经掏出来想拿给李忘生吃的一组外功小药塞回了怀里。
谢云流:“不必。”
于是沈剑心一边大嚼手抓饼,一边腹诽你自己掏出来的东西不对路,你盯着我看有什么用。
谢云流鹰隼一样锐利的眼睛盯得沈剑心心里发毛,可念及从前自己发癫时候李忘生的种种回护,沈剑心还是决定说点啥活跃一下气氛。
“别看了兄弟。”他用非常自然的语气说道,“我的外观已经绝版了。”
没人理他,沈剑心再接再厉道:“我情缘给我买的。你有情缘不?这把年纪了都没有?是不想找吗?”
沈剑心一边在作死的边缘疯狂试探一边盘算着你不会要打我吧你现在可是残血空蓝,我唢呐为号分分钟能召唤一个满buff姬别情,心如死灰啥也不想干就想砍你。然而谢云流直接把他的话当空气,径直向李忘生道:“你不是已经辟谷多年了吗?”
“是。”李忘生气定神闲道,“师弟学艺不精。”
嚯!沈剑心暗道,这不是谢云流的词儿吗。

03.

谢云流也有点不会了。
沈剑心看着他噌的一下把头扭过来,仿佛很迫切地要确认李忘生是想开个玩笑还是认真地想刺他一下。他的表情倒还是淡淡的,只是动作幅度有点大,不似平时那么威严。
李忘生则神色自然,还在慢条斯理地咬他的手抓饼,过了好一会儿,才轻轻叹了口气。
“师兄也调息一番,”李忘生劝道,“恢复好了再走罢。”
沈剑心这才瞧见谢云流坐是坐下了,血条一点没涨,看看状态栏——好家伙完全没在打坐的。
谢云流应是应了一声,行动则完全没有。眼看着李忘生把饼吃完,他这才问道:“你无碍了?”
谢云流面部线条凌厉,眼睛很亮,眉毛胡子都长在非常适宜的位置,属于那种一看就很有精神的帅老头,可面露关切之色的时候,脸上的表情却总有些别别扭扭的,像个毛头小子。
李忘生“嗯”了一声,又思考了几秒钟,方才开口:“师兄不如在华山修养几日之后再……或者至少也清洗一下,换身衣服吧。随行的刀宗弟子,也可由我安排。”
他这句话说得很有水平,完美规避了包括但不限于“回”“纯阳”“当年”“恩师”“误会”“掌门”等他之前见到谢云流时高频使用的、疑似会触发谢云流叛逆人格的敏感词汇。沈剑心感觉到他似乎在对谢云流使用一种顺毛捋的全新策略,而令人迷惑的是这策略居然还真的有效果。
谢云流又应了一声,还是那副表情,只是眉目舒展了些,叫人觉得他心情好了许多。
那一瞬间,沈剑心猛然感觉到似乎有什么非常熟悉的东西从他的脑海里一闪而过,仔细去想时,却无论如何再也想不起来了。

沈剑心只身骑马,远远地缀在两位散步大爷的身后。他总归是有点不放心,李忘生面板看着挺好,但是方才在洞中调息许久,不像是没事的样子,谢云流更是不知为何拿定主意非要顶着短短的血条和两个闪亮的debuff招摇过市,叫沈剑心暗自庆幸还好姬别情已经走远了。
作为世间罕见的高情商剑纯,沈剑心非常贴心地给他俩留足了充分的隐私空间。这两个人一边走一边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天,不知为何越走越慢,把沈剑心胯下的很贵马憋得直打响鼻。东方的天空开始慢慢变白,他听着马蹄一下下踩进雪里吱吱嘎嘎的声音,眼皮渐沉,不知何时便慢慢睡着了。

然后他听到啪啪的拍门声。
沈剑心睁开眼睛,发现自己躺在纯阳宫弟子房里,外院有个声音在喊:“沈师弟!你的信!藏剑来的!”
沈剑心立刻清醒了,跳下床打开门被冻了个激灵才想到披上外袍。他从纯阳高级弟子C手中接了信,拆开来看,果然是叶英爱用的那种熏香信纸。
信中写道,知道你没事,在纯阳等我,过几天老李喊我去吃席的话可以一起回来。
……怎么你也信了有这回事啊!
沈剑心只得提笔写了封简短回信,大意是不要信谣传谣,没有结婚,也没有吃席,我留在纯阳吃两天瓜,吃明白了回去告诉你。他将信揣在怀中,打了个呵欠往太极广场的方向走去。
纯阳还是老样子,雪下了扫扫了下,靴子永远被雪浸得透湿,一天到晚冻得脚趾头疼,可傍晚的时候夕阳映雪,粉金的颜色却又实在好看。在外面跑的时候想起纯阳的雪景,连带着脚趾僵硬的感觉都令人怀念。他从前总想着要是叶英能来一次纯阳,一定要拉着他走一次这条路,但是真到了叶英来的那一次,他满心想着的却是……
沈剑心猛地一怔,想起了那种感觉是什么。

——那个时候,我不也是这么想的吗?
那段时间沈剑心状态很差。累,太累了,无数的事情——想做的不想做的——像催命符一样压在他身上,叫人喘不过气来。他已经许久没有回过纯阳了,可思前想后,还是得偷偷跑回来一趟把剑还了,免得日后再令李忘生为难。也怪他点子背,好巧不巧,偏偏撞上了叶英。那时候叶英的眼睛明明看不见,却不知怎的突然于人群中转过身来,直直地面向沈剑心的方位。
憋着。沈剑心对自己说,别说话。走。
但是他不知为什么,就是没力气走。
他是留不下来的,他自己心里清楚得很。可此时一别,下次见面又是什么时候?下次……还能有什么借口再去见他呢?
谢云流的诸般奇怪举动——九老洞里顶着残血百无聊赖地落气场,把沈剑心看得浑身发毛的、盼着他没事赶紧滚的眼神,掏出来又塞回去的那组连心法都对不上的小药,应付李忘生的虚假调息,仿佛都纷纷指向李忘生历经多年终于学到了教训之后,再不敢轻易说出来的那个邀请。
“不会吧……”沈剑心喃喃道,“不会真给他等到了吧……”
“……凭什么等不到呢?”
路边枯井中传来姬别情酸溜溜的声音。

“……都给你说别代了!”沈剑心忍无可忍,扒着井口吼道。
仿佛又想起什么,他又猛地将身体探入井中:“我马呢?!”
姬别情正躺在井底自闭不愿意上来,沈剑心则不想下去,两个人对姿势对了半天终于艰难地点到了交易,叶英的很贵马又回到了沈剑心背包里。
沈剑心静了两秒,突然说道:“……你喝酒了?”
“我喝酒也有错吗。”姬别情执拗地说道。

沈剑心知道这句话不是说给他听的。
他只好认命般地叹了口气。
“我真的是服了。”沈剑心说。
正当他半条腿跨进了井里,准备下去的时候,一位身着南皇校服的少侠突然从一旁探出头来,表情促狭道:“他又在井里了吗?”
这位少侠头上顶着的名字是——
“祁进你失去我了”。
沈剑心看了他一会儿,和蔼道:“你来,到这儿来。”

少侠不疑有他,乐呵呵地凑到井边,沈剑心知道这个位置正好能让姬别情看到少侠的名字,果然不出半秒,姬别情的链刃从井口闪电般射出,打出一个会心,将少侠秒杀在地。
[系统]姬别情将[祁进你失去我了]残忍地杀害了。
沈剑心鼓掌喝彩道:“姬台首好手艺!”
姬别情漠然道:“滚下来。”

沈剑心:“别急,我等会就下去。”
[密聊]你悄悄地对[祁进你失去我了]说:别起来,躺着,哪也别去。
[密聊][祁进你失去我了]悄悄地对你说:OOOOOOOOOK
与此同时,地图频道开始了对系统消息的疯狂复制。

沈剑心背靠井口,闲聊般说道:“其实到今天你也该知道,他不会和你回凌雪阁了。”
少侠:“这是可以说的吗?”
关于祁进的话题,只有在姬别情喝醉的时候聊才是安全的。
沈剑心:“你要和他做兄弟,也不是非要两个人都在凌雪阁才行。”
“好。”姬别情说。
少侠的尸体露出了一个堪称医学奇迹的震惊表情。
沈剑心却知道事情没那么简单,果然姬别情接着说道:“放心,等我死了我自然就放弃了。”
少侠:“……”
“你有没有想过,”沈剑心循循善诱地说,“虽然叫他回凌雪阁他不干,但你直接和他说想跟他相好,他未必不会同意呢?”
少侠:“……对啊!”
沈剑心:“你问过没有?你根本没问过。”
少侠:“对啊!!”
沈剑心:“祁进那人你也知道,你问,结果也不会比现在更差了。”
少侠发出振聋发聩的声音:“对啊——!!!!!!”

姬别情不说话了。
尴尬的沉默没有持续多久。
祁进来了。

祁进长得很俊,就是总一副不高兴的样子。在看到尸体名字的时候脸更黑了。
祁进:“人呢?”
沈剑心和少侠几乎同时开口。
沈剑心装傻充愣道:“什么人?”
少侠:“井里呢。”

少侠立刻改口道:“什么人?”
祁进根本不带搭理他俩的,直接下了井。沈剑心在上面就只听到“来就来,躲在这里做什……你喝酒了?”
少侠:“是我的错觉吗祁进声音刚是不是软了?”
沈剑心:……猪队友啊!
“你能听见他说话。”沈剑心面无表情地说,“他也能听见你说话。”

果然,祁进似乎把姬别情拉到了地下其他什么位置,说话的声音逐渐听不清了。
“完了呀。”少侠遗憾地说,“走远了。下面可大了,我下去过。”
“哎攻防要开始了。”不多时,少侠又说。
“走吧。”沈剑心毫不留情地说,“你已经没用了。”
“好——嘞。”少侠开朗地跳了起来,“心心掰掰!”
沈剑心没说话,他在偷听。
祁进低估了他的听力。

04.

人的耳力和内力某种程度上是成正比的,然而根本没人能真的搞懂沈剑心究竟有多少内力,包括沈剑心自己。
沈剑心身体下滑,把头枕在井边,闭上眼睛,耳边对话声逐渐变得清晰起来。
“我梦见你死了。”姬别情说。
“我没有。”祁进轻声说,“你看。”
不是那位少侠的错觉,这下沈剑心也听出来,祁进的语气确实软下来了。
“……可你的手呢?”姬别情固执地说,“是纯阳害了你。”

小姬,你是我的好兄弟。沈剑心默默地想,可是有时候你说话兄弟我是真不爱听。什么叫纯阳害了他?这世上就数纯阳没害过他。你说谢云流就说谢云流,你叫谢云流纯阳你看他答应吗?
“大哥,是我做错了事。”祁进耐心地解释,“没有人害我。”
“就是纯阳害了你!”姬别情声音突然提高,“愧疚、后悔……这些都是最没用的东西!你忘了吗!”
好好好,沈剑心想,又开始了是吧。
“你忘了吗”后面是“从前”“凌雪阁”“我许诺过”“我们”“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来啊”“拔剑”和“同归于尽”。
以上语音包加载完毕后,接下来依序播出的是CG动画:《一成功力》→《红蓝对波》→《来世再见》。
——你死都不怕,有种就问我刚让你问的事儿啊。
沈剑心无声地叹了口气,准备好随时下去拉架。
可是今天的祁进似乎不打算让事情向从前的方向发展下去。

“今早在我窗外的人是你吗?”祁进平静地问,“我那时在调息,出门去看的时候,你已经走了。”
沈剑心这才想起,他也刚刚经历一场恶战。
“我从来不怕死。”祁进说,“只是昨日……昨日在阵中的时候,我突然想到,若是我命丧此地,有些话我还没和你说。”
——再听就不礼貌了。
沈剑心本来也只是怕他俩一言不合又打起来,但现在看来这次应该不会,于是便一手撑地,站了起来。
姬别情:“你不是……早就没话和我说了吗?”
“我今日本想……”祁进突然道,“你受伤了?”

沈剑心动作一停,立刻转过身来,也下到了井里。
这下面确实很大,乌漆麻黑,只有井口投下来的一点光源。沈剑心踩了一脚的苔藓,一边在背包里摸伤药一边问:“他伤在哪了?”
这时他的眼睛适应了光线,看清了那两人的动作。

姬别情蜷坐在地上,用手捂着胸口,祁进蹲在他旁边,正试图把他的手拉开。
这个姿势沈剑心太熟悉了。
姬别情最不喜欢看见的,就是祁进刺他那一剑留下的伤痕,有时候甚至穿着衣服洗澡。那道伤沈剑心也没瞧见过,但他知道这个位置,姬别情喝醉了酒之后,总是不自觉地用手去捂。
他没有受伤,他只是觉得疼而已。

祁进也终于扒开了姬别情的手,看到了那一剑留下的痕迹。
那一瞬间,祁进似乎有些发抖。
姬别情头垂了下来,呼吸绵长,显然是睡着了。
沈剑心看了一会儿,终究是觉得有点不忍。
“别聊了。”沈剑心说,“明天他一觉睡醒啥也不记得。来,搭把手,我背他上去。”
祁进像聋了一样没有反应,过了许久才直起身来,看也没看沈剑心伸过来的手,自顾自地把姬别情背在背上,一个梯云纵从井口跳了出去。
沈剑心“啧”了一声,紧跟在他身后。

“喂!”沈剑心说,“祁进!”
“做什么?”祁进头也不回地说。
一上到地面,他好像又变回原来那个祁进了。沈剑心觉得还是有必要先解释一下自己的失约,于是说:“昨天接到你的信我就出发了,我没想到他们进度这么快。”
“无妨。”祁进平淡道,“我亦是始料未及。”
沈剑心终于问出了他真正想问的那个问题。
“掌门……果真无事吗?”
祁进:“此话何意?”
沈剑心:“从前,就是刀宗那时候,我分明看见……”
他话还没落说完,祁进便猛地转过身来。
“你修为如此低,居然也看见了?”祁进自言自语一般轻声说道。

沈剑心:……我可真是太爱跟你聊天了!
然而祁进说得也没错,沈剑心武功虽高,修为确实不怎么样,基本等于没有。
祁进不等他答话便继续道:“此乃天机。不要同旁人提起,于你无益。”
虽然已经告诉了叶英、李复、裴元、曲云、姬别情,沈剑心依旧嘴硬道:“放心吧。我是到处胡说的人吗?”
祁进:“你是。”
沈剑心假咳两声,若无其事地问:“内什么,假如,我是说假如,假如我后面不小心说漏嘴了,要怎么化解啊?”
祁进一脸的果然如此,盯着沈剑心的脸细细地瞧了一回,方才道:“如今尚且无妨……别再说了。”
沈剑心放心了一点,又向祁进确认道:“我只想知道掌门是否无事。”

祁进思考了数息,问道:“依你之见,掌门师兄现下如何呢?”
“我看不明白。”沈剑心承认道。
“我也是。”祁进说。
沈剑心:“……”

两人陷入沉默,姬别情伏在祁进背上,睡得很熟。
过了一会儿,沈剑心突然明白过来,祁进的意思是首先他也不知道,其次就算他知道也没法告诉自己,因此不要再问了。
……所以我就不爱和道士说话,话说清楚一点能死吗。
沈剑心突然想到昨夜在九老洞中,谢云流提着剑站在李忘生身前的样子。
沈剑心:“谢云流一定知道。”
不提还好,一提起谢云流,沈剑心突然察觉到祁进身上升起的一股无法忽略的怨愤之气。
沈剑心:……不是吧,刚翻篇又来?

“若不是谢云流,”祁进强压怒火说道,“掌门师兄绝不会……”
李忘生绝不会什么,他却始终没说出来。
这可真是毒唯说话狗都不听。沈剑心暗道,以前的事不提,这次若不是谢云流,掌门的白事已经开始办了,你的命还在不在也是两说。反正昨天我是打算不行就用命填的,你祁进不会真的觉得我沈某人会玩谢云流那个阵眼吧。
“……也罢。再有几日,就见分晓了。”又是一阵沉默后,祁进说。
——说了跟没说一样。
“你这是往哪走?”沈剑心突然发现他们在走一条没走过的路,“我房间在那边。”
“他去我那儿。”祁进说,“无事你就走吧,时间到了该你知道的你自然会知道。若有差遣,掌门也会召你回纯阳。”

沈剑心低头看了看自己的纯阳校服。
“不是,”沈剑心说,“祁真人,你打算让我去哪啊?我和纯阳签的可是无期限契约,赶我走要赔违约金的。”
“是吗?”祁进淡然道,“我还以为你已经加入藏剑了。”
沈剑心被他一呛,居然有点无话可说。的确,比起大侠沈剑心,他如今更多时候是“叶英黄鸡护卫大队第一排那个穿纯阳校服的人”。有段时间他出于好玩,真的把自己的名字改成了“藏剑护卫”,正巧碰上叶英和其他掌门一起开会,李忘生拿出从来没对纯阳弟子使用过的严厉表情对他进行了长达十五秒的凝视,吓得沈剑心在第十六秒把名字改了回来。
沈剑心本来想说你不撵谢云流撵我挑软柿子捏是吧,又怕祁进真的去撵谢云流,再酿成什么血案,不值得为图一时嘴快冒这样的风险。
算了,我不和你计较。沈剑心想,你只是嫉妒我有情缘罢了。
他看看祁进背上的姬别情,又看看祁进,迟疑了一下,转身回自己房间去了。

第二日沈剑心在自己的书案上看见了姬别情留下的纸条:喝酒误事,我把叶庄主的马弄丢了。好马难寻,来日找到了好的再去藏剑赔罪罢。
——你还真的是一点儿也不记得啊!
不对。沈剑心突然又想,祁进昨天可是把他带回去了的,这里头肯定有事儿。
他摇摇头,在纸条背面写了句“马在我这忙你的去吧”,找了只鸽子寄走了。
沈剑心决心要等到祁进口中的“再有几日”,便在纯阳住了下来。
纯阳依旧是老样子,只是多了一个谢云流。

谢云流在纯阳的日常从在太极广场站桩开始。他选了一个偏僻的角落,谁插旗他盯着谁看,脸上“纯阳弟子与我无关”的克制与“玩的什么东西”的暴躁交替出现。如果有社牛上去想请他指点,他就扭头就走,时间长了弄得大家都不敢和他说话。每天两次,他会像一个退休大爷一样背着手进行一场范围为整个纯阳地图的溜达,时间与路线都是随机的,唯一的规律是他一定会经过空雾峰,然后在那里爆一个大人剑,把整个空雾峰的人形任务怪秒得一个不剩,折腾得做任务的少侠幼崽们苦不堪言。
少侠这种生物性格各异,但是有一个非常普遍的共同点:爱护幼崽。纯阳的成年少侠们开始发动自己的明教师父明教徒弟和明教情缘对谢云流进行全方位的盯梢,弄得沈剑心只要经过那附近就觉得好像有无数双眼睛盯着自己看。在一天的任何时间段打开纯阳的门派频道都有可能看到富有节律的警示刷屏:
“谢云流OUT!谢云流OUT!空雾峰CLEAR!空雾峰CLEAR!萌新IN!萌新IN!”
除此之外,每天在门派频道里面出现最多的话题就是:谢云流到底想干什么?
他只是在经历每一个剑纯都会经历的、至关重要的人生阶段,沈剑心暗道,叫作《我想谈恋爱,可我是剑纯》。
不过也不一定。沈剑心接着否定自己,万一他只是想等李忘生出关好邀请他一起打JJC呢。

就在大家已经开始有些习惯纯阳地图里面始终有个谢云流的时候,他的动向变了。
那天下了很大的雪,谢云流一反常态地坐下了。他一动不动地在纯阳宫正殿门口坐了一整天,头发肩膀上面积满了雪花,脸上的表情让沈剑心觉得,自己某些很坏的预感可能要成真了。

05.

前几日谢云流每天杵在太极广场上盯人插旗的时候,沈剑心本已有些焦虑了。祁进讳莫如深,但观其颜色,无论在李忘生身上发生了什么,总归不像是好事。沈剑心向来不是安分等待的性子,如今心中担忧,更是一刻也闲不下来。为了弄清楚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他决定从0开始学修仙。
纯阳管这事的人在坐忘峰南麓一堵空气墙的后面,纯阳少侠们是进不去的,只有他们这样的纯阳弟子可以。墙后只有一座茅草屋,屋内的矮几后坐着个未及弱冠的小道士——这是沈剑心见过的第一个头上没有名字的人。
从头到尾沈剑心只说了两个字。

小道士:“内力倒是深厚。你的内景经参悟得如何了?”
沈剑心:“啥经?”
小道士:“出去。”

沈剑心反应过来的时候他已回到了坐忘峰,而那道空气墙,他却再也过不去了。
这也难不倒他。当天沈剑心就从等待销毁的违禁书籍中偷了一本《从入门到飞升速通攻略》,据说这种书扰乱道心,修仙的人是万万不能看的,写这东西的人已经把自己修死了。可沈剑心修为奇低无所畏惧,只要他不跟着瞎练,拿来学点基础知识问题不大。
他在自己宿舍里埋头苦学了好几天,只弄清楚了两件事:
1.从感应到转化到降下天劫之间的时间绝不会超过七天。那之后要么飞升成仙,要么身死道消,从未有过第三条路——像李忘生这样一年多无事发生的,闻所未闻。
2.老天爷也是个狗东西,你知道了他不想让你知道的事还到处逼逼,他就会往死里折腾你。
李忘生此时境况如何,沈剑心依旧是一无所知,但有件事是肯定的。
他一定出了岔子。

入夜,雪终于停了。沈剑心这几日看书看得头昏脑涨,便飞身上了纯阳宫正殿屋顶,躺了下来想要吹吹凉风。
低头一看,谢云流居然还坐在台阶上。
他眼中所见的,就是整日是待在正殿的李忘生所看到的那个纯阳。
于睿站在他身侧,正在同他说话。
“……事已至此。”于睿轻声道,“我们能做的唯有相信掌门师兄……”
“他选错了。”谢云流平静地说。
于睿一怔。
谢云流拄着他的剑,慢慢地站了起来。
那是一把很旧的剑,剑鞘上遍生锈迹。
“他选错了。”谢云流又说了一遍。
“掌门师兄凭本心行事,”于睿突兀地说道,“何错之有?”
她的眼睛不闪不避,直直地看着谢云流。
“本心?”谢云流怒极反笑,又重复了一次,“本心?”

“他的本心,就是明明已经得证大道,却还是逆天而行,不惜赔上自己的命,也非要做回一个凡人吗?!”谢云流怒喝道,“为了什么?这纯阳掌教之位,就叫他这样眷恋?!”

还得是谢云流啊。
沈剑心麻木地想。
还是谢云流牛逼,虽然归因思考时总有围绕着纯阳掌教之位的路径依赖,可他不怕天谴,啥话都敢说,而且说起话来声音洪亮,表意清晰,堪称吾辈楷模,祁进学着点。
沈剑心只觉得荒谬。
怎么可能呢?
不知是真的生气了,还是单纯想让谢云流不要再说上天不想叫他说的话,于睿一声不吭地转身进了正殿。
谢云流也不惯着她,开始往另一个方向走——下山的方向。
于睿只得又回转身来,追出大殿:“大师兄!”
“……你要去哪?”

谢云流脚步一停。
过了良久,他才开口说话。
“我去找师父。”谢云流认输一般说道,“……我去求师父救他。”
沈剑心这时才觉得像是有谁在他头上狠狠地锤了一下。
怎么不可能呢?他后知后觉地想,这不就是李忘生能干出来的事吗?

他一直知道李忘生从来没想过要成仙。
吕祖得道后踪迹全无,并不是没有原因的。一旦成仙,就势必要切断与尘世的联系,他必定不肯。
哪怕没有谢云流,李忘生也舍不得纯阳上上下下的这些人,这是他道心所在——何况还有谢云流。
可在那个不得不放下毕生执念的瞬间,李忘生终究还是得到了一窥天道的机会。他也许是在无知无觉的时候就跨过了那道门槛,等他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事之后,李忘生做了那个从来没有人做过的决定。
他想要回来。
李忘生这人看着稳重,固执起来的时候,也是个疯子。

“他的命是我抢回来的。”谢云流咬牙切齿地说,眉间的伤痕红到近乎滴血,“用在这种地方……他想都别想。”
可惜李忘生不仅想了,而且已经在用了。而他谢云流还是与之前的五十年一样,除了不停地放狠话以外,拿他师弟一点办法也没有。
“你不能这个时候走。”于睿说道,“大师兄,师父行踪无定,你要去何处找?万一掌门……万一他真的……”
“……如果他想见你最后一面呢?”

有一个瞬间,沈剑心几乎觉得谢云流马上就要倒下了。
可是谢云流没有,他站得笔直。
“你把这剑给交他。”谢云流低声说,“和他说撑住了,等我回来。”
“……我一定回来。”
离开纯阳的第五十年,谢云流终于说道。

“如果他等不了。”谢云流的声音逐渐平静,“那就叫他记得慢一点走,我会去找他。”
“绝不失约。”
于睿脸色一变。
还没等到她开口说话,谢云流便秒切了一身刀宗装备,将斗笠往头上一扣,下山去了。
于睿握着谢云流留下的那柄剑,许久之后,抬起头,对上了沈剑心的视线。
我能做点什么吗?沈剑心想要问,嗓子里面却像是堵了什么东西,怎么都说不出来。
……我什么也做不了。他自嘲地想,即使是谢云流,枯坐一日,也不过想出了个找吕祖求救的办法,半吊子道士沈剑心又能做什么呢?
于睿叹了口气。
“今日确实凶险。”于睿说道,“大师兄方寸大乱,也不奇怪……可我倒觉得,并非没有一线生机。”
沈剑心跳下屋顶,终于觉得找回了自己的声音:“……真的吗?”
“真的。”于睿点点头,“师兄已经将这平衡维系了整整一年,若不是月泉淮来犯,绝不至于恶化到如此地步。师兄从不冲动行事,他这样选,一定是想到了办法。”
沈剑心不知该不该这样乐观,只得胡乱点了点头。
于睿默默地看了他一会儿,伸出手来。
“拿来罢。”她说。
沈剑心一愣。
“你出现在此时此地,亦是机缘。”于睿说道,“你想知道的事,如今都已经知道了。那本书,以后不要再读了。”
——原来她一直知道。
沈剑心将偷来的那本册子从前襟里掏出来,交给了于睿。这时他才想起自己最应该说的话是什么。
“我无意……不,”沈剑心更正道,“我有意偷听,实在对不住。”
这话落在他自己的耳朵里都很欠揍,可于睿反而弯了弯唇角。

谢云流离开的第二日,纯阳弟子开始向华山聚集。
究竟有多少人像他一样感觉到了掌门的异常,沈剑心也说不清楚。但若是连他都能看见,那其他看见的人想必不在少数,只不过他沈剑心是唯一一个没有常识整天叭叭的人。虽然大家不知道谢云流在纯阳的时候每天到底是在干啥,但是有一点是肯定的——他留在纯阳,只可能是在等李忘生。
谢云流的异常终于引爆了纯阳弟子们心中的恐慌。
起先是一些隐约推测出实情的高级弟子,之后则是不明就里、只是听说掌门有异的低阶弟子,最后就连稻香村的新手接引都跑回来了。这些人若是碰到卓凤鸣、于睿或者上官胖胖还好说,若是碰到了最近开始变得一日比一日暴躁的祁进,便会收获劈头盖脸的一顿斥责,好几个年轻道姑被他骂得直抹眼泪。
沈剑心在门口算命的位置早让别人给替上了,他无事可做,只好每天骑在三清殿的屋檐上,看着一群群纯阳弟子像越冬的候鸟一样涌进华山。
他有时候忍不住想,谢云流现在在哪呢?
这天下之大,连体验版都有64.92GB,他半点线索也没有,要去哪里找一位云游的仙人?
那日九老洞里,他提着剑给李忘生护法的时候,是希望李忘生真的能悟道登仙,与天同寿,还是希望他能留在尘世,和自己长长久久地在一处呢?那日口口声声地说李忘生“选错了”的时候,又是希望他怎么选呢?

这日沈剑心睡着的时候,又开始做那个久违的噩梦。梦里阿萨辛穿得像个红色的大扑棱蛾子,用他的男女混合音效对着自己不停地逼逼“你什么也做不了你什么也做不了你什么也做不了”,就在沈剑心要拔剑砍他的时候,他被吵醒了。
沈剑心睡眼蒙眬地坐起来,尚未反应过来叫醒自己的到底是什么声音,却已经感觉到一股控制不住的雀跃从内心涌现出来。
外面又在吵。这次他听清楚了。

“掌门出关了!”
“布道!太极广场!现在!”
“掌门出关了!!!”
“掌门出关了——!!!”

不知道傻了多久,沈剑心才猛地跳下地,从房间里冲出来。外面天光大亮,是纯阳难得的晴好天气,漫山遍野的积雪反射阳光,刺得人想流眼泪。纯阳宫各处楼宇门户大开,四面八方有无数的纯阳弟子,都在往太极广场的方向跑,一时间耳边只能听到匆匆脚步与衣袂翻动的声音。
沈剑心从没在太极广场上见到这么多的人,所有人都不在平日布道时自己坐的位置,你挨着我我挨着你地挤在一起。远处,不少少侠也正在好奇地凑过来。坐忘峰那头上没名字的小道士也来了,负手站在最后,眉头紧锁,直到看见了李忘生,这才缓缓地出了一口气,露出一个笑容来。
沈剑心终于确定,李忘生是真的做到了。
他退到最后一排,顺手将一个踮着脚拼命想看却啥也看不到的幼童体型少侠捞在自己肩上坐着。
“心心——谢谢你——”那少侠泪如泉涌,接着便话锋一转道,“你们今天为啥这么亢奋啊?”
“有吗?”沈剑心满面笑容地说道,“我觉得我们今天很正常啊。”

李忘生今日没有穿他那套繁杂的掌门制服,只着一件单薄的道袍,冠也没戴,鬓边头发束在脑后,其余的散在肩上。不知是不是衣服的原因,他看上去好像消瘦了些,但精神很好,脸上的表情是一如既往的淡定,这一年来沈剑心感受到的那种疏离的非人感,已经半点也找不到了。
他的腰间佩着谢云流留下的那把剑。
“嘶……我怎么感觉老李头今天这么帅啊。”少侠说,“他模型是不是调了?”
“没有吧。”沈剑心回答道,“他每天不都这么帅吗?”

每天都这么帅的老李头缓缓登台,一张嘴就开始熟练地PUA大家:“虽然下个赛季纯阳依旧不会得到加强……”
太极广场先是一静,接着所有人都笑了。之前赛季李忘生说这话的时候,下面必定是哀鸿遍野,可如今沈剑心环顾四周,只见人人都带着笑意。阳光好得不讲道理,明明华山凛冽的寒风刮在身上还是像刀割一样痛,可头顶的皮肤居然被晒得发烫。李忘生向大家强调,虽然下个赛季纯阳依旧不会得到加强,但是纯阳的校服也依旧还是最好看的,并且要求大家在花里胡哨的新门派面前守住本心,将下水道职业(“他居然真的把‘下水道’三个字说出来了我大受震撼”)玩出风采玩出水平。他每说一句话,都有人在下面不停地应和:“好的掌门!”“没问题掌门!”“无所谓!我们掌门赤手空拳独T月泉淮其他掌门做得到吗!”
李忘生这个人没别的,就是稳。不管下面是沮丧还是兴奋,都绝不会对他在上面的发挥产生一丝一毫的影响。这其中的许多人其实并不知道李忘生这一年来赌上自己的命做了一件多么离谱又了不起的,前人从未做成的事——毕竟人人都听过鲤鱼跃龙门的故事,却没人知道,也没人关心龙要如何变回鲤鱼。绝大多数的纯阳弟子只觉得真好,掌门还是老样子,纯阳也还是从前那个纯阳。虽说人生无常,聚散有时,离别之日终会到来,可管他呢!至少今天,今天依旧是李忘生坐镇纯阳的、平平无奇的日子。

就在沈剑心想着只要这次李忘生能坚持住不要唱歌,这就会是他职业生涯里最成功的一次布道的时候,所有人都听见了从台阶下传来的脚步声。
这脚步声很重,完全没有控制力道,仿佛有什么人非常着急地在朝他们的方向跑。大家纷纷转头,想看看是哪个糊涂蛋这个时候才过来。
——是谢云流。

他还穿着下山时的那套衣服,只是斗笠没了,从华山山门到这里的一小段路,他居然跑得有点喘气。谢云流看也不看别人,径直往布道台上走的时候,沈剑心瞧见第一排祁进噌的一下站了起来,又立刻被卓凤鸣和于睿两个人一左一右按了下去。
谢云流来时走得又急又快,不知为何,离李忘生近了些的时候,脚步反倒慢了下来。他上了布道台,不由分说抓住李忘生的手腕,将他扯得转过身来,接着便上下地打量他,一遍又一遍。
“师兄。”李忘生笑了笑,“我没事。”
他那语气,叫沈剑心莫名想起祁进那日在井下的那句“我没有”和“你看”。
整个太极广场鸦雀无声。
下一秒,谢云流伸出双臂,将李忘生按在自己的怀里。

好家伙——沈剑心唏嘘地想,这下怕不是真的要吃席了。
纯阳弟子们大气也不敢喘,你看我我看你,都拿不准自己现在是不是应该出现在这个地方。李忘生在谢云流耳边不住地低语,还伸出手来拍他的背,祁进又一次站了起来,头也不回地走了。
就是现在了。沈剑心想。
他将手伸进自己的背包,掏出那把唢呐,除了他肩上坐着的那位少侠,无人注意到他的举动。
沈剑心将唢呐举到嘴边,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尾声

叶英刚在沈剑心的房间里烧好了一壶茶,沈剑心便鼻青脸肿地回来了。
叶英:“……你的脸怎么了?”
“没事。”沈剑心谦虚道,“挨了整个门派的一顿毒打而已。”
叶英:“……”
这副嬉皮笑脸的样子,惹得叶英不知是该笑还是该生气。沈剑心在纯阳向来犹如鹤群中的一只比格,他自己都奇怪,这顿打居然现在才挨到身上。
“你冷不冷?”沈剑心见叶英只着便服,立刻冲上前来,要将他的手放在自己怀里焐着,“怎么上纯阳来了?”
叶英的手是热的。沈剑心这时才意识到,他又把叶英当成了当初那个在湖边抱着剑睡觉,武功不咋样还整天觉得自己很帅的人。他讪讪地想把叶英的手放下,却反被叶英将手抓住了。
“我来看看,”叶英慢慢地说,“你是不是忘了怎么回家了。”
“怪我怪我。”沈剑心挠挠脸颊,不好意思地说,“忘了给你写信了。”
叶英沉默了很久,直到沈剑心开始真的有点慌了,这才开口。
“瓜呢?”他问。

这不是叶英第一次来纯阳,可沈剑心依旧拉着他在正殿上了香,在太极广场喂了仙鹤,在非鱼池看了乌龟,又去坐忘峰看雪景。沈剑心一路走一路说,除了昨夜的那个噩梦,将自己近日来经历之事一五一十告诉了叶英。
“掌门不肯丢下我们成仙的。”沈剑心总结道,“只要有纯阳弟子想要回家,他永远在。”
也包括谢云流——尽管他一度以为谢云流根本不需要。
叶英只是点了点头。
“那姬台首与祁真人呢?”他接着问道。
“不知道。”沈剑心如实道,“这瓜真的吃不明白……不过没事,他下次喝醉了酒,我不想听他都要讲给我听。”
他和叶英倚偎在篝火前,手脚紧紧地贴在一起。雪景看久了也有点无聊,但是谁也不想起身离开。

“有件事。”叶英突然说道,“……纯阳为何多了这许多明教少侠?他们一直盯着我们瞧。”
沈剑心:“……………………”
他打开门派频道,果然看见了一大串“Attention!Attention!沈剑心在坐忘峰泡叶英!沈剑心在坐忘峰泡叶英!”的警示,紧随其后的,则是“臭不要脸沈剑心”的大片刷屏。
接着,更离奇的事情发生了。
“BREAKING!BREAKING!BREAKING!”
“BREAKING!BREAKING!BREAKING!”
“BREAKING!BREAKING!BREAKING!”
一连三条后,紧跟着的是——
“姬别情在非鱼池泡祁进!”
“姬别情在非鱼池泡祁进!”
“姬别情在非鱼池泡祁进!!!!!!!”

沈剑心:啊?……啊?!
什么泡……怎么泡?
沈剑心脑海中不合时宜地浮现姬别情将祁进按在非鱼池里面不叫他起来的画面。直到全频道都开始疯狂地刷“暗箱暗箱暗箱暗箱暗箱暗箱”的时候,沈剑心才终于正确理解了那句话的意思。
不仅如此,他还从中得知祁进似乎还在COPY他的恋爱线路,目前已经和姬别情手拉着手在华山慢慢逛了一大圈。
姬别情你小子——
前两年喝醉了酒就拉着我非要给我讲你和祁进的故事,如今谈恋爱了就开始把兄弟当外人啥也不说了是吧,真!有!你!的!
叶英:“你又在笑些什么?”
“没什么。”沈剑心问道,“你这次能出来多久?”
叶英立刻领会了他的意思,反问道:“想做什么?”
暮色四合,硕大的一轮圆月跃出山巅。自从月泉淮死了而且死的这么好之后,月亮又变得好看起来了。
真好。沈剑心想。
“你去过稻香村吗?”他微笑着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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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颗吐槽的蛋 | 2024-10-12 20:25:20 | 显示全部楼层
下卷


01.


今日的雪未免也太大了。
谢云流手里攥着李忘生的功课,一边恣意大笑,一边运起轻功,在山间漫无目的地跑。雪花如同盐粒般撞在他脸上,逼得他不停地眨眼,寒风从四面八方透进衣服里,可他仍旧只觉得跑得痛快。
李忘生紧紧地咬在他后面,一声不吭地铆着劲追他,两颊冻得通红。
哎,我这傻师弟。
小时候还会说“师兄,等等我吧”“师兄,我走不动了”“师兄,我想回去”,可如今年纪渐长,整日里便只知道练剑、读书、练剑、读书,轻易再不向他说两句软话。明明这个时候他只消朝谢云流说一句“师兄,这里太冷了,我不想跑了”,谢云流还不马上乖乖停下,牵了他的手回家去吗?


可他说过的。
谢云流脑海里突然响起自己的声音。
他说让你和他一道回纯阳去。他叫你听他解释,他说之前的一切都是误会……他叫了你好多声师兄。
你为什么……不回头呢?
谢云流猛地睁开眼睛。


何时睡着的?自己一点也想不起来了。
这是他们师徒去华山之前住过的那座道观。几日来他把师父飞升前游历过的地方找了个遍,鬼使神差,居然最后才想起这儿,可到头来依旧是一无所获。谢云流心里影影绰绰地,也觉得他这样找实在无用。那日师父分明就在九老洞,李忘生的情况他岂会不知道?若是有办法,难道师父还会对师弟袖手旁观吗?
但他不敢再深想下去,只有不停地命令自己接着走,接着找。
谢云流大半生都在咀嚼怨恨和失意,唯独恐惧的滋味,他已经许久没再尝过了。
他强迫自己站起身来,却看到于睿远远地站在门口,不知为何谢云流看不清她的样子,却依旧能看出她满面哀恸。
“大师兄。”于睿说,“不用找了,回去吧。”
……为什么?
你没有叫他等我吗?我和他说了我会回去的,他从小就那么犟,等不到我,他怎么肯……
怎么肯死的?


这个“死”的念头将他眼前画面迸开一条细小的裂缝,漫天风雪从那裂缝中不断地涌出来,直到周围一切都片片龟裂,化作齑粉。
……还是梦。
谢云流霍然起身,不住地喘息,半晌用自己的左手猛地制住发抖的右手。
定神。他对自己说。手不稳,如何握刀呢?
接着他才听到海浪起起伏伏,拍打岸边礁石的声音。温暖的阳光并着海风落在他身上,窗外则是华山上从未得见的鲜艳树景。
是翁洲。
谢云流向旁边一摸,才发现榻上只有他自己,李忘生已经起身了。


来刀宗看看,还是李忘生提出来的。
那日李忘生布道结束之后,纯阳六子便聚在一起开会,主要议题还是要确认李忘生的身体情况,顺便叫他发誓以后不要再整这种花活了。堂内正中的两把椅子照理是主人坐的,可谢云流哪管这些,他来了他就坐这儿;李忘生坐了另一把椅子,代掌门卓凤鸣只好坐在下首。李忘生还是他那套说辞,叫大家忧心是他的不是,他如今好得很,以后再也不会了,总归是谢云流把他抱在怀里的时候已经听他念过的。说到最后没办法,还把手伸出来随便谁都可以摸他的脉、看他的面相——谢云流也已经摸过看过了。
虽说是叫师弟师妹检查,可真到行动的时候,李忘生看着他们的目光反带一丝审视,仿佛是在考教师弟师妹的功课,诸人的表情居然也真的有些惴惴起来——李忘生这掌门当得有模有样,做师兄的该称赞他才是。
可前因种种,如今这话说出来如何才能不像是在嘲讽他,谢云流也不知道了。
我这师兄,当得可真是好。


先上来的是急脾气祁进。团战结束谢云流就把祁进屏蔽了,现在只能看见他嘴巴一开一合,阿巴阿巴阿巴,听不见他到底在说些什么。虽然是谢云流感兴趣的话题,可他懒得把祁进的喇叭点开,横竖祁进这辈子从未说过任何有价值的话,不听也罢。谢云流无事可做,开始走神,先把打月泉淮时的伤害统计打开看看,看到自己和李忘生秒伤爆炸,而其余四人全在刮痧,感觉到了一丝满足,又开始琢磨今日要如何练刀,配装是否还有优化的余地。
他自幼就有听课注意力不集中的毛病,到老了也没见好。那时他要么想着练剑,要么想着下山去玩,要么对着师弟想入非非,好在他天资聪慧,课业也没见落下。如今他已经不爱玩了,可依旧是满脑子习武、满脑子师弟——前一秒他刚决定好今日的奇穴要如何点,后一秒他的大脑便非常熟练地开始想起师弟来。
方才我抱他抱得那样紧,他就一点也觉察不出奇怪吗?


师弟是块木头,谢云流从小就知道。
他那时一心想着李忘生最后总要做他道侣的。我这么好,师弟不喜欢我还能喜欢谁呢?小谢道长便如此满怀信心地等着李忘生开窍的那一天,最后等到了一场锥心刺骨的背叛。如今他已经明白了当年真相,回首再看的时候,也不过看到可笑的自作多情而已。
可李忘生竟然连记恨谢云流也不肯。
谢云流向来敢做敢当,错了就是错了,没什么可不认的,唯独对李忘生,始终留了那几句认错道歉的话不肯说。说之前,总归和师弟还有件事没有办,说之后他还剩下什么呢?两人会正式变成曾经的师兄弟,如今客客气气的谢宗主和李掌教,也许他还能做李忘生教育他座下小剑纯的反面教材——“我从前有个师兄,性格偏激,做事冲动,瞎折腾了大半辈子,你们千万不要学他”,如此而已。他记恨了李忘生这么多年,也该轮到李忘生记恨记恨他了——他就是冥顽不灵,就是死不悔改,最好叫李忘生一想起他就像他想起李忘生一样难受……
谢云流正在出神,李忘生轻轻地将他手边那盏茶挪走了,换了杯滚烫的来。
“师兄,茶凉了。”他说。
谢云流忽地泄气了。
他内力深厚,并不怕冷,可不知为何,还是将那杯新茶焐在手心里。


走神这件事,人一般都是控制不了的。谢云流原本想等到于睿说见解的时候开始听,可等他反应过来的时候,上官博玉都已经说完了,只剩了一个卓凤鸣。李忘生在祁进和于睿讲话的时候都不置可否,唯独博玉说完的时候,点了点头,露出赞赏的神色来,这才引得谢云流回神,师弟师妹们倒都是一脸恍然大悟的样子,可博玉说了什么,他一句也没听清,只从漏进耳朵里的只言片语中得知李忘生确实无碍,只是尚需休养。
卓凤鸣人很耿直,上来就是一句:“我不看了,我也不懂。掌门师兄说什么我就信什么。”
谢云流拢着茶杯的手指微微一缩。
纯阳宫的诸位真人全都笑了,连祁进都面带笑意,可这和谢云流也没什么关系,他天生就不爱笑。
李忘生:“既然如此,纯阳宫诸事依旧由卓师弟代管罢。”
博玉刚说过他尚需休养,大家也都没什么异议。李忘生等了片刻,见无人反对,又说道:“我打算下山走走。”
别人都没说话,只有祁进破事最多,立刻又开始阿巴阿巴,谢云流只觉得一股邪火直往上冒。你没听见博玉叫你休息吗?整天叫我回来,我回来了,要不就闭关,要不就下山,想我走直说,大可不必拐弯抹角的。
纯阳的鬼天气实在太冷,一杯热茶拢在手里很快又凉了,谢云流也懒得用内力去催这玩意,直接一仰头全灌了下去。
茶不错,很苦,喝着提神。


于睿朝祁进做了个往下按的手势,成功地令祁进闭麦了。谢云流冷冷地问:“你要去哪?”
“大师兄的刀宗,”李忘生平淡地回答,“师弟还从未去过呢。”
谢云流的心又不争气地跳了两下。


02.


从前师父差他们下山的时候,向来是李忘生比较操心。何处坐车,何处坐船,何时要办何事,全都在一个小本子上事无巨细地写下来,安排得清清楚楚,谢云流则负责制造突发事件打乱他的计划,再哄着李忘生去一起做些没溜的事,就为了看他无奈地听自己话的样子。如今去舟山的这一趟,两人的角色反而调了个个儿,李忘生只佩着一把拂尘一把剑,啥也没准备就出发了——剑还是谢云流的。他们乘的船航至舟山群岛时已是深夜,李忘生许是身体尚未完全恢复的缘故,体力不支,谢云流立在船尾,便瞧见他头一点一点的,似乎马上就要睡着,叫他暗恨不该被李忘生那句“师兄若不方便,我也可自行前往”的话所激,急急地就带了他出来。
下了船,两人没有惊动刀宗守卫,径直去了谢云流的居所。李掌教散了头发去了外袍,沾枕头就睡着了,反而谢云流被他师弟的那一手反向修仙玩得连日做噩梦,第二天早上起来手仍在发抖。


刀宗弟子,心都很大。只要没有新武技可学,宗主在不在家便无人真的在意,唯独方轻崖与谢云流有斩不断的血脉亲情,每次谢云流回来了方轻崖都要找借口来瞧瞧他,像是探视偶尔刷新在养老院的爷爷。
他是个好孩子,但是和他说话很费劲。


谢云流:“他人呢?”
方轻崖:“宗主,谁人呢?”
谢云流如今不太爱用师弟以外的称呼叫李忘生;可这时如果谢云流说“我师弟”,那么方轻崖就会像报菜名一样把他除了祁进之外的所有师弟的名字都报一遍,包括死了的李重茂;而“纯阳宫李掌教”听起来太像是在叫一个不认识的人。
谢云流只好说:“李忘生。”
方轻崖一愣:“掌门来了?”


他和谢云流仿佛都天经地义地默认,即使已经入了刀宗,方轻崖还是可以管李忘生叫掌门。方轻崖眉头微皱,喃喃道:“没听说有纯阳来的帖子啊……不过早上倒是听守卫说海边看见一个神仙一样的道士,额头上也有个……”
谢云流默不作声地看了方轻崖一会儿,方轻崖恍然大悟道:“啊!掌门真的来了!”
谢云流只觉得额角微微作痛。


还没等方轻崖出去问李忘生现在在哪,练红洗也过来了,脸上依旧是那副心事重重的表情,叫谢云流看着头更痛了。
他从一开始就知道,自立宗门是个麻烦的活。教导弟子不像教导少侠,给他一套装备,让他点点技能,传功到100级就可以直接放生到大自然中去。既然做了别人宗主,弟子有了心障,就不能装作看不见,可练红洗的课题实在令她的导师谢云流觉得有些超纲,甚至有时还有种莫名的冲动,想问问教人武学教到令对方产生爱慕之情这件事发生的具体流程到底是怎样的,不干什么,就是问问。
谢云流曾经对心障这类问题有一套非常有效的应对方法,一言概之就是“我没错”。即使是人生最艰辛的阶段,他也轻易不会选择在自己身上找原因;真到了非找不可的时候,他还有“想做便做了,能奈我何”的后招准备着。虽然他的这套法门伴随着一些声名狼藉、众叛亲离、孤独终老、天下皆敌的风险,但谢云流攀登武道巅峰的过程不可谓不顺利,几乎从未受到过心境动摇的阻碍。等到他终于意识到人这辈子有时还是要适当动摇一下的时候,已经是师父得道飞升、徒弟阴阳两隔,师弟成仙的进度条更是眼看着走到了97.36%,他离成为真正的孤家寡人只剩下了肉眼几乎不可见的2.64%的距离。
受李忘生之邀去华山的时候,谢云流是真心想要见证师弟成仙的。到了那个时候,他没了念想,无牵无挂,武技说不定还能再上一层楼。谢云流在纯阳等了很久,等到最后才发现他师弟在玩一种很新的东西。


……可那又怎么样呢?他在李忘生那领到的教训已经够多了。那个雪夜他逼问于睿“为了什么”的时候,其实也觉得如果单是为了纯阳,李忘生此举未免也太疯了些,可他心里那点若有若无的希望,早被多年来自己的恶言恶语给掐灭了。说来说去,咎由自取而已,唯一值得庆幸的是谢云流大半辈子都没怎么掌握过嘴的正确用法,教习弟子向来是以练为主,还没有来得及把他这套修心的邪功传承下去。
对练红洗,他只好说:“心有迷惘,就多练刀吧。”
毕竟什么都会背叛你,包括你的人生信条,但是你手里的刀不会。


练红洗原本是在和浪三归一起练刀的。
浪三归:“你看那个道士像不像纯阳宫的那个谁啊?没穿平时的衣服不太敢认。”
“那个谁”在此处的用法并不代表浪三归想不起他要说的那个名字,而是代表刀宗全图最高级别非官方违禁词汇“李忘生”。违禁的理由很简单,宗主一听见这名字就总要干点违背常识的事。虽然根据莫铭的证词,谢云流和李忘生如今即使没有重归于好,起码也算是可以和平共处,但目前针对“李忘生”这三个字的民间封禁还没有解除,毕竟关于他的事,慎重点总没错的。宗主做事向来干净利落,可不知为什么一到找李忘生报仇的时候就雷声大雨点小,听说李忘生出了什么事还跑得比谁都快,久而久之大家都品出了点奇怪的味道。
练红洗往海边的方向一望,果真看到一个道士,瘦高个,满头银发,面朝大海一动不动地坐着,简单式样的道袍里灌满了海风。


姓名:纯阳道士
气血:4782/4782
内力:6729/6729


路人的名字,路人的数值。可在刀宗地图看到纯阳道士本身就是件奇怪的事,更别说他的背影看着确实有点像那个谁。练红洗眯了眯眼睛,打开了那道士的对少侠隐藏面板,上来就被30亿的血条闪瞎了眼,再往下看,内力显示为一串问号。
道士打扮,蓝条溢出,这还有什么可问的,如果不是吕祖亲至,就只可能是那个谁了。


练红洗:“他来做什么?宗主是不是也从纯阳回来了?”
“不知道。”浪三归把横刀往肩上一扛,摸摸下巴,“我看他心情不太好的样子,不会是来算旧账的罢?”
“不会吧?”练红洗说道,“看一眼后背你还能看出他心情不好?”
“怎么不会?”浪三归笑嘻嘻地说,“宗主和他都在意着纯阳宫,御敌为先,保不齐敌人没了,又想起旧账来了。”
这两人确实一见面就爱翻旧账。宗主翻旧账时骂得又大声又难听,李忘生则是理性地翻,因果关系与核心诉求都表达得很清楚,甚至还到处请证人来看,那股子认真的劲儿仿佛是认为只要能把这事掰扯清楚,他就可以把整个世界一键回档到景龙四年。
练红洗的声音不那么确定了:“不会吧……”
“我跟着他看看他想干嘛。”浪三归一脸看热闹的兴奋,“你去找宗主,宗主要是没在把方轻崖叫来,左不过是他们纯阳宫的机锋。”


练红洗将此番对话略去了“翻旧账”的一节,朝谢云流讲了出来。
方轻崖那句“那我去请掌门”还没说出口,便听到谢云流问了一句:“然后呢?”
他那语气,仿佛笃定后头还有什么事情要发生。
果然,练红洗对答如流道:“浪三归被他逮住了。”
方轻崖先是一愣,接着忍不住“嗤”的一声笑了起来。
不怪他笑,练红洗说这话的措辞着实奇怪,仿佛李忘生拿了浪三归要勒索谢云流一般。


浪三归甚至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被发现的。他走得好好的,脚步无声无息踩在沙地里,突然身上就挂了一个七星拱瑞的图标,解控按烂也还是一下也动不了。李忘生不知何时转过身来,看了他一会儿,笑了笑。
浪三归又能动了。
李忘生:“再试试?”
刀宗弟子对这个问题的答案有且只有一个:试试就试试。
浪三归抄起唐刀毫不犹豫地攻了上去,这次被定在一个很滑稽的姿势。他身体动不了,嘴巴也没闲着:“李掌教,你怎么和宗主一样技能没有CD的,这叫我怎么试?”
李忘生慢条斯理地说:“可我不是还得读条吗?”
浪三归:“你的读条能打断吗?”
李忘生一本正经地颌首:“可以打断的。”


浪三归眼睛闪了闪,李忘生又说:“让你三尺,再试试?”
让了三尺,浪三归这次只差一点,又让三尺,又是只差一点,再让三尺,居然还是只差那么一点。
练红洗登时有种非常恐怖的错觉,仿佛浪三归哪怕和李忘生贴脸起手,李忘生照样有办法把他那条给读了。若说是对方步法精妙,可也看不出来,普通的左右挪动而已,甚至李忘生后腰插的那把拂尘都没怎么晃过。
“专注是好事。”李忘生轻声说,“可你太想用自己的方法赢,只看自己想看的东西……我留了破绽给你,你一次也没瞧见。”
“坐下,好好想想。”李忘生说,“想通了再试罢。”
练红洗终于等到机会。她虽然是刀宗,但毕竟也是姑娘家,多少带了点情商,先行了个礼,这才说:“晚辈也想试试。”
“你也先想想。”李忘生微笑道,“今日不成了,明日可以。”
练红洗头还低着,闻言先是一顿,接着说道:“是。晚辈就当和前辈约好了。”
“嗯。”李忘生和蔼道,“约好了。明日先陪小友你玩。”


谢云流一言不发地听着。
“浪三归坐在那两眼发直,叫他也不理,我就先回来了。”练红洗一边说,一边眼神也开始有些飘忽,“其实我已经有了一点想法……李掌教却要我等到明日,为何?他从头到尾只出一招,总不会是累了吧?”
谢云流登时咬了咬牙。
“和我说话,仿佛我是小孩儿一样。”
练红洗这才把不满的真正原因说出来。
李忘生一向是这样的。谢云流想,师弟师妹,纯阳弟子,不管长到多大在他眼里都是孩子。上到祁进,下到太极广场吹唢呐的那小子,都给他惯得不成样子。
“李掌教叫我和宗主说,”练红洗小心地看了眼谢云流的表情,“叫宗主先忙,他自己四处走走,他……”


李忘生眼睛又望向大海。
“……我没怎么看过海。”他低声说。
浪三归居然是对的吗?练红洗心想,为什么我也觉得,他确实有点不开心呢?
不,我们是刀宗,是剑纯中的剑纯,剑纯PLUS。
一定是感觉错了。她想。


“带路。”谢云流简短道。
练红洗低头领命,一边走,一边迟疑道:“宗主……”
谢云流:“自己想。”
练红洗:“噢。”


找李忘生其实挺容易的。
他就在寰宇殿东侧不太远的地方,说他好找,是因为有一串刀宗弟子在排队。
李忘生在给人算命。


03.


纯阳算命,主要靠骗。
这是师父教的。


根据吕纯阳的说法,命理玄学很吃天赋,光有天赋却还不够。预兆你未必看得到,看到了未必解得出,解得出未必就敢说出来;费功夫,风险大,收益不确定。总之,与其算,不如骗。
小谢道长从小滑头,一直比小李道长会骗。小李道长脸皮薄,人又老实,虽然长相带着股仙气很能唬人,可骗起人来却总是一副中气不足的样子。
吕纯阳摇了摇头。
“你师弟不是这块料。”他说。


李忘生在算命摊子上如坐针毡,吕纯阳和谢云流在远处嗑瓜子。
“不是就不是呗。”谢云流不以为然道,“他尽力了,师父一会儿别说他。”
“行走江湖,除了武艺,还要有一技之长。”师父语重心长地说,“万一师父不在了,能混口饭吃。”
谢云流心想只要手里有剑怎么也不至于会吃不上饭,嘴上则安慰道:“我会就行,横竖我们俩这辈子总在一处的。”
师父是早晚要飞升的。等风儿长大了,可能也会想出去闯闯,会有自己的徒弟,没准还有想要共度一生的人;只有李忘生和谢云流,命中注定会一直走在一起。
吕纯阳沉默片刻,唏嘘道:“这话……为师从前也和一个姑娘说过。”
师弟才不像你呢。谢云流暗暗反驳,他不会成仙的……
他一定会选我。


李忘生确实没有成仙。
可“一定选我”这念头,不知什么时候起,小谢道长自己也不太敢再记得了。


算命这档子事,还是浪三归闹出来的。
浪三归:“再来一把。”
李忘生:“再想想。”
不同于谢云流的“练就完事”,李忘生的教学理念则更倾向于“多动动脑”。浪三归虽然技痒难耐,却也拿老神在在的李忘生一点办法都没有,只好愁眉苦脸地再想想,想得头皮痒痒。
此时一群刀宗弟子普通地路过现场,见到浪游刀主便停下来行礼,自然也见到了他身边的这位“纯阳道士”。
刀宗弟子:“这位是……?”
浪三归知道李忘生批这层马甲就是不想叫人认出来,便自作主张,简单介绍道:“这位李道长云游到我们这儿来……给人算命的。”
事后浪三归声称,这事李忘生自己也有责任。
他长得实在是太专业了。


李掌教现在已经比小谢道长还要能骗了。
要不是谢云流听出他居然还在玩师父几十年前教的那套骗术,几乎都要相信李忘生是真的在给人算命。师父的教诲是骗也要讲基本法,要仔细观察,识别问题,提供方案,服务到位。刀宗弟子的烦恼无外乎那些东西——何时能有武学突破,是否能在宗门会武中夺魁,何时有机会战胜某某,在哪里能找到自己的梦中情刀之类的,都还在李忘生的能力范围之内。他讲起道理来又耐心又温和:习武要张弛有度,刚柔相济,不能急于求成,要耐得住性子,不行就做大橙武等等,听得人如沐春风,叫谢云流那股“他从前就是用这副温柔乖巧的样子哄骗于我”的PTSD又有点上来了。
可李忘生确实骗过谢云流的。
烛龙殿时李忘生那云淡风轻、若无其事的模样几乎立刻浮现在谢云流眼前。他宁可受毒蛛噬咬之苦,宁可事后花上数年的时间来养伤,也要等那群奇形怪状的乌合之众来救他,明明知道我在,也不肯开口求我一声。
就是这么不愿意承我的情,不愿意……叫我好过哪怕一点。
不知道为什么,谢云流的思绪又回到了昨夜两人同乘的那艘船上,他仿佛脚下生根一样站在船尾,满心想的却都是坐到师弟身边去,好叫他靠在自己肩上先睡一会儿。
……他会肯吗?


李忘生在这边绞尽脑汁地算(PIAN),浪三归则在他身后像个多动症儿童一样左晃晃右晃晃,一头银发甩来甩去。
“老李,”浪三归说,“如果我先……”
这称呼叫谢云流额角又是一跳,李忘生则百忙之中打断他道:“不对,再想。”
浪三归:“你听都没听,你怎么知道不对?”
李忘生莞尔道:“破解之法极其简单,你若想到了,必定懊恼……师兄。”
这时他们才看到了谢云流一行。浪三归还没来得及叫一声“宗主”,方轻崖就一个箭步冲了上来。
浪三归:“方轻崖你踩我干什么!别没大没小的!”
方轻崖嗓门比他还大:“你管谁!叫老李呢!没大没小的!”


谢云流走到李忘生身边坐下,从背包里掏出桌子和茶具来。
“喝口水。”谢云流说。
他略一迟疑,又将背包里那盒在纯阳天街买的点心也掏了出来。以他的修为早不用再吃东西了,自己也不知为什么要买,买了又要给谁。华山天气寒冷,点心的使用日期有30天,可一下了山,物品描述里的时间便骤降到了2天。一盒点心而已,早该丢了,可他又不知为什么,始终放在包里。
李忘生问也没问自己师兄哪弄来的这纯阳特产的临期点心,只是笑笑说:“谢谢师兄。”
刀宗弟子们终于意识到了眼前这个道士是谁,脸上纷纷浮现复杂而又害怕的表情,排的队迅速解散了,只剩一个排在队尾的黑衣少年,他脸上的表情万分纠结,只顾想自己的心事,刚才的对话似乎一个字也没听进脑子里。
“啊,这么快到我了吗?”少年脸上露出如梦初醒的表情,接着惊诧道,“宗主。”


谢云流在挑选弟子的时候,着意选的都是和自己脾性相近的武痴,越是心无旁骛的就越是好,想着教起来能顺手些。他的师父是个神仙,可就算是神仙,门下弟子也未见得少走什么弯路,因此谢云流很明智地选择不给自己上难度。即便如此,有时谢云流也还是觉得,刀宗弟子们实在是有些太憨了,从浪三归到练红洗,无非是开朗的憨到忧郁的憨。
文化课一点不教还是不行。他想。


这个年纪的少年,除了习武之外,最挂心的只有一件事情。
少年红着脸,期期艾艾道:“算……算姻缘。”


小谢道长和小李道长都不太会算姻缘。算的时候叫师父听得头大如斗,连声叹气。
几十年后的谢云流喝着茶,又想起了自家师父脸上的表情。
有一个极为短暂的瞬间,谢云流甚至有点希望那个吹唢呐的剑纯也在现场。那小子有几分胆色,嘴巴又很贱,这时多半能说出些“掌门这么会算姻缘一定早就找好情缘了吧”之类的话来。
李忘生虽然比小时候会骗,但是骗也是要讲基本法的。他跟他师兄一样,实实在在地当了一辈子寡王,眼前这少年的诉求,终于触及到了他的知识盲区。
不过李忘生这个人没别的,就是稳。
李忘生:“手来。”
少年依言伸出右手,李忘生一边看,一边将自己左手放到桌下,手指伸伸缩缩。
他无计可施,真的开始算了。


若是别的还好,命理玄学这块,谢云流可以说对师弟如今的力量一无所知。他看了一会儿李忘生的手部动作,速度很快,比师父教的又似乎省了许多步骤,叫人似懂非懂。
李忘生游刃有余道:“小友已经有了意中人,何必再算姻缘呢?”
那少年大惊失色道:“我有吗?!”
李忘生桌下的手微微一顿。
谢云流慢慢喝茶。
李忘生面上不见一丝变化,依旧是那副淡定的表情,桌下的手算得更快了。那少年却不再等待,用混杂着犹疑与兴奋的表情问道:“我的意中人是……是我师弟吗?”


突然之间,这茶谢云流是一口也喝不下去了。


一阵沉默后,浪三归先爆发了。
浪三归:“……不是,你问谁呢?”
李忘生也不动了。片刻之前,他以为自己算错了的时候只停顿了不到一息的时间,如今虽然知道自己算得对,可那少年话语里的什么东西,反倒叫他一向稳定运转的CPU短暂地停摆了。
好在这个时候,远远地跑来了另一个少年。


“师兄——”他一路跑一路喊,“说好了一起练刀的,你……”
那少年看见了谢云流,立刻停步肃立,低头道:“宗主。”
黑衣少年用大得不正常的音量嚷道:“我啥也没干!啥也没干!”
他转头向李忘生小声说了句“谢谢道长”,接着便倏然站起身来,牵着自己师弟,一道烟地跑掉了。
“宗主,”方轻崖将浪三归的袖子一拉,说道,“我们也告退了。”
浪三归被方轻崖一顿刺挠,对李忘生的称呼终于恢复了正常:“李掌教,要是我这几天想不明白,后面去华山找你你可得见我啊。”
“到那时才明白,就算了。”李忘生说道,“我没有时间。叫师兄教你罢。”
谢云流的嘴动得比他的大脑快。
“教不明白就丢给我?”谢云流淡淡地说,“我也没有时间。”


话说出口,他才觉得似乎有些太自然,也太……亲昵了。他们确实曾经不分彼此,你一点我一点地教导过一个孩子,可现在想起来,就和当年长安城墙下给人算命的回忆一样,远得像是上辈子的事。
那个孩子,也是谢云流的徒弟。
方轻崖的眼神在他们之间打了一个回转,扯着浪三归走了,后者还在信誓旦旦地保证“这几天就能想明白”。
直到两人走得足够远,方轻崖才又回过头去,安静地看了一会儿。
“怎么了?”浪三归顺着他的视线看了一眼,“没事,吵不起来的。”
“我知道。”方轻崖目光不动,轻声说道,“我就是想,要是……要是能叫我师父看见,他不知道该有多高兴。”
浪三归愣了几秒钟,想到洛风,也垂下了眼睛。半晌他抬起手,在方轻崖肩头拍了两下。
方轻崖却转过头来,展颜一笑道:“今天这日子好,走,我请你喝酒。”


谢云流将手套摘掉,手掌平摊在桌面上。
李忘生:“算什么?”
算姻缘。
谢云流脑子里的嘴就和现实中的嘴一样快,可他和李忘生,早已不再是可以言语调笑的关系了。
谢云流:“算算师兄什么时候被你气死。”
李忘生正色道:“是师弟错了,以后再也不会了。”
只要提到李忘生最近办的这件大事,他的认错态度就无比真诚,叫人无可指摘。李忘生低头道歉的时候瞧见谢云流的右手,脸上的表情却顿住了。


糊涂了。谢云流想,怎么把这只手拿出来了。
掌心交错的三道剑伤早已愈合,可李忘生用指尖轻触的时候,又仿佛还怕他吃痛一样。
月泉淮的剑斩下来的的时候,谢云流根本来不及细想,回过神来的才感觉到利刃划过眉间,切入掌心,可那时他伤口越是痛,心里就越是得意。任你如今是什么玉虚真人,纯阳掌教,不还是要师兄来救你,要师兄护着你吗?
若是少年时他打赢了架回家,李忘生这样抚他伤口,给他上药的时候,他必定是又哄又骗,非要师弟将那句“师兄好厉害”说出来为止,可如今的谢云流,却只能装出不耐烦的语气,念一句:“皮肉伤,早好了。”
他强作精神,反手去探李忘生的脉息。本来也没想真叫李忘生给他算命,只是他一直惦记着练红洗早上那句“总不会是累了吧”,非要自己摸一下才能放心。李忘生听话地任他诊脉,谢云流探得他内息充沛,便将手松开了。
“……师兄忙完了?”李忘生问道。
本来也没什么可忙的。刀宗唯习武而已,不像纯阳,有那么多事情要忙活。谢云流将护手重新戴上,点了点头。
李忘生站起身来,换回了原来的名字。
“那师兄带我逛逛吧。”
他又看了一眼大海。


04.


翁洲风景秀丽,树木都是明亮的黄绿颜色,处处可听见潺潺水声,与远处潮汐互相应和。自然景观虽美,人文方面却略差了些,说起来无非是“这是武场”“这也是武场”“这还是武场”“此处虽不是武场,但弟子可在这里习武”“这是存放武功秘籍的地方”“这是存放兵器的地方”“这是习武之余吃饭睡觉的地方”,叫人听着不知是个门派,还是个兵营。
李忘生倒是一点也不觉得无聊,他这里看看那里看看,看见什么都是一副感兴趣的样子,到寰宇殿时瞧见那一对戴斗笠的大鹦鹉,还低头笑了笑。
这两只鹦鹉,很少有人看了不笑的,谢云流就不止一次撞见过刀宗少侠小声议论:“这鹦鹉是不是救过老谢的命啊。”
可谢云流知道李忘生不是在笑这个。


那年师父刚从朝廷手里骗了个山头。
他们也不知道今后会有多少弟子,便只做简单规划,先要盖纯阳宫正殿和门口的三清殿,此为外门,香客只能走到这里。以两仪门为界,后面就是弟子们生活起居修道的地方。
在建筑设计这个领域,谢云流向来有自己的想法。
道法自然,世界上本没有门,为何一定要盖一座门呢?与其盖两仪门,倒不如建一对顶天立地的大仙鹤,以鹤眼为箭塔,守山弟子居于其中,可用飞剑将一切来犯之敌杀得片甲不留。
师父听罢脸绿了又黑,可李忘生却蹲在地上,用树枝在雪地里写写画画,最后精确地算出来这仙鹤要有六丈高。
谢云流的想法过于异想天开,而且技术难度大,自然是没做成的。三清殿与老君宫却慢慢地盖起来了,今日是地基,明日是框架,后日是砖瓦,谢云流和李忘生牵着手跑到论剑峰往南看,修到一半的道观与香炉小得像是长安市集上卖与孩童的玩具。谢云流仗着自己个头高些,下巴扣在李忘生肩上,伸出手来远远地比画,以后哪里是师父讲经的地方,哪里是弟子们学艺的地方,哪里是买卖东西的地方,李忘生便安静地听着,脸上只见期盼。他们也是头回来这一年到头都白雪覆盖的地方,虽然冷,但好歹也是个家。对谢云流来说,那时天下最大的烦恼就是被窝太暖和,李忘生又总是起得那么早。
可那又怎么样呢?
他只要稍稍缓下脚步,就能叫师弟一头撞进他怀里。


见李忘生仔细地瞧鹦鹉斗笠下的眼睛,谢云流解释道:“没有机关。”
“我后来与东方谷主闲聊时问过,”李忘生从鹦鹉上移开目光,跟着谢云流出了寰宇殿,“以万花天工之术,能否造出六丈高的仙鹤。”
谢云流“嗯”了一声,没有言语,两人又同行了一刻钟的时间,他才突然问道:“你当真问了?”
李忘生点点头:“当真。”
谢云流仿佛很满意的样子,没有继续追问,李忘生便也没告诉他,自己刚说到六丈高,还没有来得及说以飞剑斩杀来犯之敌的部分,东方宇轩便震惊道:“为何要做这种丑东西?”
一旁叶英更是难得睁开眼睛,瞥了他一眼。


两人最后去了谢云流平日练刀的地方。
此处并非武场,只一块小小的海滩而已,近岸岩壁乱石被谢云流的刀意削得坑坑洼洼,形状诡奇,海风吹过发出号角一样悠长的声音;地也不平,走上去深一脚浅一脚,放眼望去,这方寸之地被他祸害得几乎可以说是寸草不生,海鸥都不肯往这个方向飞。
岩壁下有块青石,是谢云流平日自己打坐用的,此时他便招呼李忘生在那里歇脚。
李忘生却站住了没有理会他,谢云流抬头看他时,才发现李忘生已将非雾从腰间解下,剑虽还未出鞘,却已经是在邀他切磋的动作。
“师兄。”李忘生笑道,“请赐教。”
“胡闹什么?”谢云流说道,“博玉昨日还叮嘱你……”
李忘生:“无妨,点到为止。”
接下来,李忘生说出了任何一个剑纯都无法拒绝的话语。
“这些年我只欲与师兄解开误会,”李忘生淡然说道,“与师兄交手时,从未尽力。难道师兄不想考校师弟如今的武技吗?”


“师弟。”谢云流和善地说道,“你再说一次?”
“是师弟言语有失。”李忘生从善如流地更正道,“这些年,我一直对师兄……手下留情。”
谢云流终于明白了李忘生为何要把练红洗支到明日。
他的好师弟,专门留了体力,就在这里等着气他呢。
“出剑。”谢云流说。


这是两人切磋,第一次没有以李忘生向谢云流抱拳作结。
赢的自然是谢云流。赢得并不轻松,可却也没有十分的难,他穷尽一生只钻研这一件事,李忘生如何是他的对手?与人交手,谢云流判断形势向来又快又准,一见自己必定要赢,便早早地收了刀,李忘生却收手不及,一拂尘捣在谢云流的肋叉子上,把他捅得咳嗽不止,脸都红了。
好,好,好。谢云流心道,李忘生,我怕伤到你,你就是这么对我的——你果然无情。


李忘生脸色也变了,急急地搀着谢云流坐下,又以手抚他背,不停地帮他顺气。
谢云流一边咳一边努力回忆,但连他自己也想不起来,上次这样狼狈是什么时候了。
“想笑就笑。”谢云流终于不咳了,恶声恶气地说道,“何必惺惺作态。”
这话说完他就后悔了,可不等他再去想如何补救,李忘生便真的笑出了声来。


不是他平日里常挂在脸上的,温和礼貌的笑,而是谢云流在少年时费尽心思去逗去哄之后,才会见到的那种笑容;然后谢云流竟听到了另一个笑声,直到这笑声牵动着他肋下疼痛不止,他才意识到,是他自己在笑。
“你……”谢云流边笑边说,“李忘生,你早想打我这一下了,是不是?”
“……是。”李忘生承认道,声音里犹带笑意,“可我真的不是故意的……师兄你……你没伤到骨头罢?”
“你师兄骨头硬着呢。”谢云流将刀插在地上,“配装多堆点力道再说这话吧。”


或许是气氛太好的缘故。
鬼使神差,谢云流终于还是问了那个他一直想问的问题。
“李忘生,”谢云流说道,“你为什么要来?”
给他抚背的那只手猛地缩了回去。
风停了。海浪冲上岸边,浸湿沙粒,又退回大海。
有时候谢云流也恨自己这张嘴,可与李忘生一笑泯恩仇——他就是做不到。


不知过了多久,李忘生才说出了答案。
“我想看看,”他慢慢地说,“师兄做了掌门是什么样子。”
“没有亲眼见过……我不甘心。”
谢云流持刀的手突然又没那么稳了。他不敢看李忘生,只好盯着起起落落的海潮。


“我闭关那时,苦熬不住,想要放弃的时候,心生此念。”李忘生语调平平,“当初这么选的理由有很多,我一条一条地想,又一条一条地否定。师弟师妹都长大了,没有我也可以,我的弟子们,他们也会替我照顾好,纯阳交给卓师弟,我很放心,和师兄……和师兄也只能这样了。死生枯荣,人间正道,我勉力一试而已,做不到也没办法。我撑不下去了。”
谢云流心里一抖,想也没想,便捉住李忘生手腕。
“可那个时候,我又想到……”李忘生说道,“我该来翁洲看看的。师兄的宗门,一定是个很好的地方。师兄不愿意见到我,我偷偷地来就是了,为何要赌这口气,到死都不肯来呢?”
李忘生性情平和,从小到大,谢云流从来没见过他和谁赌气,第一次听到他说这个词,居然是在此地此时。
“我想到这里,突然又有力气了。”李忘生笑了笑,“理由有那么多,我选的时候,一刻也没有犹豫过……可最后却是这个念头,救了我的命。”
“人心当真难以捉摸,到我这把年纪,依旧是……想不明白。”
李忘生语气平静,像是在说别人的事。
“到底还是我学艺不精,”他笑道,“叫师兄又救了我一次。”


谢云流该得意的。
可不知为什么,却仿佛有一把尖刀在不住地翻搅他胸口血肉,非叫他把血流尽才肯罢休。
谢云流又如何能甘心呢?
他身边该有一个师弟的。帮他打理事务,给他出谋划策,听他抱怨弟子太难教,聪明的地方太聪明,笨的地方又太笨,两人都得闲的时候,就像今天这样不带任何目的地比剑。李忘生也该有一个师兄,帮他做那些他做不好的事,替他说他不擅长说的话,做师兄的那个从小就滑头,即使再忙,也一定能偷出点时间来,带他去看海。
足够了。谢云流突然想,有这些就够了。他心里也是有我的……不是爱慕之心,但有这些就够了。
他手上使了十成的力,一定攥得李忘生很痛。
现在你看过了……你甘心了吗?


“师兄选的这地方好。”李忘生这样回答的时候,谢云流才意识到他将问题问了出来。
“生机勃勃,和华山全然不同。”李忘生说道,“一路见到的弟子,个个都与师兄很像。那位浪游刀主,性情跳脱,尤其像……想必师兄与他们相处一定很自在。”
“我没怎么看过海。”李忘生话锋一转,“从前听说大海无边无际,叫人看了心胸开阔,可我越是看,就越是……不甘心。”
谢云流蓦地转头看他。


“那日师父醒过来的时候同我说,”李忘生微微出神,“也许师兄命该如此,叫我要顺其自然。”
谢云流过了一会儿才明白过来,李忘生是在说他打伤师父之后的事。
“我和师父说,我不信。”李忘生又笑了,“我一定把师兄找回来,一定替他……守好纯阳宫,照顾好风儿。”
说到洛风,谢云流心中又是一痛。
“忘生。”谢云流不知有多久没再这么叫过他了,他不愿意叫,也不敢叫,此时却突然脱口而出,仿佛他知道他得用尽办法,叫李忘生不要再说下去。
“师弟……够了。”


“师兄把风儿带回来,好像还是昨天的事。”李忘生却自顾自地说道,“我把他抱在怀里,还没有一把剑重。我悄悄地和他说,不要难过,以后我和师兄做你父母,你也是有家的孩子。”
“又好像是突然之间,我就眼睁睁地看着他死了。”李忘生的语气终于有了一点变化,“什么也没做,什么也做不了。我把他教得太像我了,是不是?如果当初他和师兄一起走,他是不是也能像那位浪游刀主一样?是不是现在还好好地活着?”
“我没能顾好静虚一脉,也没教好祁师弟。
“也没能……守好纯阳。
“说过的话,一样也没做到。
“是我无用。
“可我……真不甘心。”


谢云流第一次瞧见李忘生这红着眼睛,悲伤又失控的样子,他心里果然也是有恨的。可谢云流恨李忘生,李忘生恨的,居然还是李忘生。
他终于无法忍受,松了李忘生的手,将他抱在怀里。
“不是的,忘生……不是这样的。”谢云流根本无力思考,全凭本能说道,“是师兄不好。是师兄不好……都是师兄的错,师兄不该……不该这样欺负你。”
可不该做的事早已做完了,不该说的话也早已说尽了,尘埃落定,再无转圜。
谢云流只得徒劳地说:“我从前说的那些话……都不是……都不是真心的。”
他硬是咬着牙不肯道歉,现在这些话倒是却全跑出来了。
“我知道。”李忘生额头抵着谢云流肩膀,语气仿佛又平静下来了,“师兄只是太伤心了。”


天色渐暗。
李忘生推了推谢云流,慢慢地拉开两人的距离。
“我还有一件事想问师兄。”李忘生说,“问完就走。”
“早上拖到晚上,昨天拖到今天,也该问了。”
他眼睛依旧是红的。


李忘生说自己有话要问,可话未出口便又沉默下来,只用手紧紧地握着谢云流赠他的那把剑。谢云流一眼不错地盯着他,只觉得心头一片茫然。
“……景龙二年的上元节,师兄很晚才从山下回来,给我带了一盏长安的花灯。”
李忘生语调平稳。再难做的事,他只要下定决心了,都能稳稳当当地办。
谢云流却心中一突。
他知道李忘生要说的是什么事了。
“我没睡着。”李忘生说道。
那时他见李忘生已经熄了灯,就悄悄地从窗户翻进去,把花灯放在师弟的床头,然后……然后没有忍住,在他睫毛上亲了一下。
李忘生:“我自幼一心向道,从未想过情爱之事……那晚不知该如何应对,只好……装作什么也没有发生。”
谢云流一颗心直往下沉。
哦。
他要与我说的,就是这些话。
他要说他从未对我动过心,是他辜负了我。


我该说什么?
不过是年少时的荒唐事,我早就忘记了,师弟你怎么还记得?
对,我该这样说的。
“我思前想后,想了许多天。”李忘生继续说道,“将此事禀报了师父。”
谢云流:“……”


他本已心灰意冷,此时竟然觉得有些荒诞。
李忘生,你被男人亲了,第一反应居然是跑回家告诉师父?告诉师父做什么?叫他打断我这登徒子的腿吗?
李忘生:“师父答应我……你我二人,若是在我及冠后依旧不改此心,就叫我们结为道侣。”
谢云流呆呆地看着李忘生。


“我那时想着……我与师兄,”李忘生的眼睛直直地盯着手中的非雾,“来日方长。”
他这话是什么意思?是我……想的那个意思吗?
“后来,师兄……极厌恶我。”这句话中的停顿很长,仿佛最后的四个字,比他之前说的所有话都要难以启齿。
“我便再也不敢提起此事了。”
——是,那时提起,也不过换两句更难听的辱骂罢了。
“之后又过了这么多年,想来这件事,就只有我一个人还记得了。”李忘生低着头,“师兄有了刀宗,更不会回到纯阳来……我就想,算了。”
“那日出关的时候,没见到师兄。我本想自己到翁洲来,看一眼,算是个了断,师妹却转交我此剑,还告诉我……
“师兄说愿与我同死。
“我就……又想问问了。”


李忘生终于抬起头来,与谢云流对视。
“……都到了这会儿,”李忘生竟然又笑了,自言自语般地说,“还是不知道怎么开口。”
他面上瞧着冷静,握剑的手却用力到指节发白。
李忘生:“师兄,你是不是还……还对我……”


他一直知道、一直愿意、一直在等我——他对我的心和我对他的心,一直是一样的。
我却叫他等了这么多年。到最后这一步,居然还是要他先走。
谢云流,你可真是好样儿的。
我师弟自幼就有仙缘,合该一辈子清清静静地修道的。这红尘万丈,烦恼无尽,跟他都没有关系,你做什么……非要这样害他呢?
“是。”谢云流终于说,“我是。我从没……从没忘记过你,一天也没有……”
“师弟。忘生……”谢云流说道,“我心里从来都……只有你。”
谢云流覆上李忘生拿剑的手,又把他扯到自己身边。
两人额头贴着额头,李忘生一手和他相握,另一手却抬起来,摸他脸颊。
“别哭了,师兄。”


远处寰宇殿灯火通明,虽在夜中,依旧能看到许许多多的刀宗弟子踩着水来来去去。谢云流牵着李忘生往来处走,有一个瞬间,似乎在水面倒影上又瞧见了当初的那两个小道士。论剑峰上的雪下得极大,两人的发间挂满了雪花,大的那个伏在小的那个肩头,比比画画地,两人的眼睛都看向纯阳宫的方向。
雪那么大,是该回去了。谢云流想。


三天后。
李忘生:“真要合籍吗?”
他已经登船,谢云流则带着三位刀主和方轻崖站在码头,闻言皱了皱眉。
谢云流:“你不愿意?”
李忘生立刻道:“我自然愿意的。”
谢云流果断道:“你愿意,我也愿意,师父早已允了,为什么不合籍?”
“也好。”李忘生点了点头,“我回去叫师妹算日子吧,她爱干这事。”
船夫将橹往岸边一点,李忘生的身影便立时变得远了。
谢云流一抬手,往李忘生怀里又扔了样东西。
李忘生伸手一抓,是一个陶罐。
“什么东西?”李忘生问。
“茶叶。”谢云流说,“你买的茶太难喝了。”


“师叔——!”浪三归突然又变了一种称呼,调侃道,“现在我去华山你总有时间见我了吧?!”
“你师叔忙。”谢云流不耐烦地说,“我教你就是了。”
“我就说宗主这几天怎么老带着把气纯的剑。”浪三归感动道,“原来是为了教我……这剑怎么才4000品啊?”
谢云流:“……”


“宗主。”莫铭突然开口。
谢云流:“说。”
“你与李掌教合籍之后,我可以不出家吗?”莫铭慢慢地说,“我只想习武,不想做道士。”
谢云流:“……”
其余三人俱是一脸震惊的表情,半晌方轻崖道:“啊?!可我才刚还俗没几天啊!”
谢云流终于受不了了。


“方轻崖。”谢云流唤道。
方轻崖:“在!”
“你去取我的名帖,到万花去找东方宇轩。”谢云流平静道,“和他说我要一个教书先生,今天就要。”
“重酬。”谢云流补充道。
“宗主。”莫铭立刻转换态度,“我愿意出家,我不想念书。”
“现在去。”谢云流命令道。


“拔刀。”谢云流切了个气纯,看了一圈,无奈地叹了口气,“谁先上?”
刀主们再也没心思想出家和读书的事,三人目光相接,一起冲了上来。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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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颗吐槽的蛋 | 2024-10-12 20:28:07 | 显示全部楼层
番外
台风将至!保卫家园!
00.
七月九日2.0.0.9896版本更新公告:
诸位侠士:
世界成就【恩怨了结】【纯阳旧诺】【君心我心】均已达成,将触发游戏版本在线更新,本次更新包含以下内容:
【常规】
1.纯阳宫首领【玉虚子·李忘生】模型迭代,具体显示效果以游戏内实际画面为准。
2.刀宗首领【静虚子·谢云流】模型迭代,具体显示效果以游戏内实际画面为准。
3.纯阳限时门派任务将于8150:00-24:00开启,120级以上侠士可在本次更新后于【紫虚子·祁进】处领取任务【死生契阔 与子成说】,本任务仅限完成一次,失败后将不能重复领取。
4.刀宗限时门派任务将于近期开启,120级以上侠士可在本次更新后于【带月阁阁主·萧孟】处领取任务【台风将至!保卫家园!】本任务仅限完成一次,失败后将不能重复领取,具体开启时间以后续更新为准。
【武学】
……
01.
华山。
祁进:“他说他要和谢云流结契。”
沈剑心:“我听见了。”
祁进:“和谢云流……结契!”
沈剑心:“你第一次说我就听见了,两只耳朵都听见了。”
祁进:“和谢云流这等……这等……”
沈剑心暗暗地叹了口气。
他今天心情本就很差,况且这都已经到了李忘生要和谢云流合籍的节骨眼上了,实在不能出什么岔子,虽然沈剑心知道接下来要说的话对祁进很不公平,但是他依旧决定给祁进下点猛药。
“差不多得了,谢云流最多也就是动动嘴而已,”沈剑心若无其事道,“哪像你祁真人,真往情缘身上捅刀子呢?”
祁进猛地停住了,半晌喝道:“你又知道什么!?”
“你就说捅没捅吧,”沈剑心故意慢慢地唤道,“进哥儿。”
和祁进打了一架,沈剑心神清气爽,这才去了太极殿。
“掌门,”沈剑心吊儿郎当地坐在窗沿上,“你要见我?”
李忘生正在排下个赛季的系统推荐奇穴,他非常专注地盯着少侠版镇山河的技能描述看了很久,也不知道是在思考少侠的奇穴应该怎么点,还是在思考少侠的镇山河为什么这么拉,听到沈剑心说话,这才转头看了他一眼。
沈剑心还是有点不太习惯他这二十岁上下的新模型。
李忘生:“为何动手?”
沈剑心恶人先告状道:“我叫祁进小名,他就急了。”
李忘生看了沈剑心一会儿,看得沈剑心有点心虚,又问道:“你怎么回来了?”
沈剑心先思考了一会儿,就连最喜欢弟子回家的李忘生都问这个问题,自己究竟是有多招人烦,然后才回答:“这不是掌门你换了新模型吗,叶英老是在家旁敲侧击地问我一些吾与老李孰美之类的问题,我被他问烦了,我就说实话实说你俩我感觉都挺一般的……”
沈剑心:“硬要选的话我觉得谢云流比较帅,他的新模型加强了那种所有剑纯梦寐以求的BKING气质,叫我好生嫉妒,叶英就说我没有审美……”
李忘生安安静静地听他胡扯,唯独在“谢云流比较帅”那里笑了一下。
和叶英闹别扭了是真的,可不是因为这个。
原因还真和谢云流有关。
自从和李忘生好上了之后,谢云流便开始按照沈剑心的预判行动,想要邀请李忘生和他一起打JJC。像他们这样的角色进入JJC必须把数值和技能降格到少侠MODE,一般来说都是门派首领和掌门为了教导少侠才进去体验生活的,谢云流还是横刀断浪那时候才拿到了权限。李忘生如今虽然对谢云流可以说是百依百顺,但是在这件事上很有原则,不肯为了情缘背叛自己早在巴蜀风云资料片时就已经和叶英东方宇轩组成的名剑队。
据说谢云流对李忘生的选择表现得很大度。
但根据沈剑心对谢云流的了解,他估计在家气得半死。
本来这事沈剑心也无缘知道,但是谢云流,他是懂得交损友的。
谢云流是个急脾气,在邀请李忘生之前先把自己和方乾陆危楼组的那个菜刀队给退了。他走的时候说是去找师弟,用的还是那种硬邦邦但是有点得意的表情,可是过了三五天,方乾陆危楼一翻系统,呦呵,李忘生那个名剑队怎么还在呢,于是便争相写信嘲笑谢云流,其中陆危楼本着兄弟变年轻比我变老还难受、兄弟复婚比我离婚还难受的精神,说起话来尤其阴阳怪气,频频爆典。
信写完陆危楼自己一看,觉得自己如今的汉话说得当真是文采斐然,妙语连珠,只有谢云流欣赏岂不可惜,便令弟子抄录三份,发给方乾拓跋思南共同品鉴,给阿萨辛也寄了一封。寄的时候他还想着霍桑看了肯定会笑,又想到他笑起来好看,刚想到这儿就显示系统退信,这才记起自己早被霍桑拉黑了。方乾收到陆危楼的信,读罢大为赞赏,转寄东方宇轩共同品鉴,东方宇轩读罢亦是大为赞赏,转寄叶英共同品鉴,叶英现在眼睛能看见了,可他老把眼闭着,有信就喜欢叫沈剑心读给他听,沈剑心读的时候也是大为赞赏,同时也感到自己的处境大为不妙。
果然,叶英一听完这信,便慢悠悠地感叹,为什么有人想和自己的情缘一起打JJC呢,真令人费解。
沈剑心不愿意和叶英一起打JJC是有原因的。
叶英的绑定奶东方宇轩,奶里有毒。
当初李忘生从烛龙殿出来,伤得起不来床的时候,沈剑心就陪他们打了两天。东方宇轩的奶花玩得简直惊天地泣鬼神,队友命悬一线,他还搁那站桩读他的长昂昂昂昂针,按说少侠MODE技能应该是和少侠一样的,但是东方宇轩的长针就是感觉比别人长,长很多。打了两天沈剑心实在受不了,正好代掌门老卓也要教少侠点技能,就又换了卓凤鸣进去打。本来这也没什么,可现在谢云流整这一出,就反衬得沈剑心态度有问题。
沈剑心只得顾左右而言他,建议叶英退出把位子让给谢云流得了,这两个人谈个恋爱看着真愁人,可这就引出叶英另一个问题:为什么谢云流就愿意被东方宇轩奶呢?
为什么?因为谢云流喜欢玩PVP呗。别的掌门都是赛季初赛季末进去了解一下情况,就他们三个从横刀断浪资料片一直打到现在,分数整天变来变去,变来变去就那么一点分数,每次沈剑心翻到NPC榜最后一页看到他们三个在下水道里面出不来,都想问问你们哥仨身为一派之主难道就没有别的事可做吗——据说拓跋思南没有少侠MODE还很羡慕,不知道在羡慕什么东西。谢云流连伞刀明(明还是明尊)这种阴间配置都玩得浑身是劲,当然无惧东方宇轩的毒奶,可是这种道理讲出来也没有什么用。无论换成是谁,老夫老妻,日子过得好好的,突然得到一个“你在恋爱关系里的表现还不如谢云流”的抽象评价都会有点窝火。
沈剑心选择回纯阳住两天。
这会他和祁进打了一架之后,心情好多了。
嗨,也不算什么大事,等叶英来参加典礼的时候找个台阶下,一起回家算了。
沈剑心走完神,这才发现李忘生已经放下了手里的技能卷轴,盯着自己看了一会儿了。
他年轻时的样子看久了还真的有点小帅,就是叫人觉得有些冷,感觉分分钟就要成仙了,少了点烟火气。
“掌门,”沈剑心突然说道,“虽然说……我们平时老是叫你操心,还老惹麻烦……”
李忘生笑了。
李忘生:“闯什么祸了?”
“没有。”沈剑心立刻否认,“我就是想说……大大小小的事,我们大家都盯着呢。”
“你的事,”沈剑心说道,“这次说什么也会顺顺利利地办好的。”
李忘生怔了一下,又笑了:“你不问我叫你过来做什么吗?”
沈剑心:“对啊掌门,你叫我来干啥?”
“我欲收你为徒,”李忘生说道,“你意下如何?”
沈剑心愣住了。
过了好久,他才故作轻松道:“掌门,咱们都这么熟了,还来这套……不成不成,我要是拜你为师,祁进岂不是成了我师叔了?平白叫我比姬别情矮一辈……对了,叶英又比你矮一辈,非骂我不可……”
他东拉西扯,说了一堆没边没沿的话,最后沉默下来。
李忘生耐心等他说完,这才道:“我知道,你舍不得你稻香村那位师父,是不是?”
是。
沈剑心想答应的。他对李忘生满心孺慕,可王大石才是他第一个师父。可能任谁都会觉得他傻,纯阳掌教和一个民兵队长他选不出来,但沈剑心知道王大石是个多么好的师父。
李忘生:“我一直听说,每位少侠可以有三位师父,我们未必就不能有这样的规矩。”
“你只说你愿不愿意就是了。”李忘生道,“只是,你若是拜我为师,祁师弟的确是你师叔,你就再不能……‘叫他小名’了。”
那四个字李忘生咬得很重,仿佛意有所指。
“……好,”沈剑心过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大声道,“好!”
“要怎么做?要磕头吗?”沈剑心问,“磕几个?”
李忘生笑了笑。
“我们都这么熟了,”他重复了一遍沈剑心的话,“就别来这套了吧。你叫我一声师父,这件事就算成了。”
“……师父。”沈剑心嗫嚅道。
就在此时,林语元突然从角落里冒了出来,不光是她,还有许多玉虚弟子,这时沈剑心才知道他是在一个多大的师门里面做小师弟。纯阳的规矩,先入门者为大,沈剑心叫了无数声师姐、师兄、师兄、师姐,收了一大堆拂尘、数珠、符箓之类的礼物,还弯下身子,叫一个小道童摸了他的头,叫他师弟,给了他一块饴糖。
李忘生就微笑着在旁边看。
直到人散尽了,李忘生和他说了句“去玩吧”,沈剑心这才离了太极殿。他把称号里面那个“玉虚”调出来,又找了各种前缀去配,感觉什么都配不上,都不如单一个“玉虚”放在那里好看。称号调好了,才发现于睿一直在他背后笑吟吟地看他,自己的举动全被看去了。
沈剑心有点不好意思,叫了句“于真人”。
于睿把脸一板:“叫我什么?”
沈剑心立刻改口:“于师叔。”
于睿便又笑了,摸了摸他的头。
舟山。
谢云流:“站稳就是了。”
“我这么说吧,”他雇来的万花说道,“台风来的时候,方圆一百里,除了宗主你没人能站稳。”
这个万花刚来的时候还是满身文质彬彬的公子气质,黑发长长地披在肩上,只过了一个月多点的时间便被刀宗同化了个七七八八,说话的风格越来越狂野,口头禅也从“小生以为”变成了“我这么和你说吧”,估计现在送他回去东方宇轩都不认识他。
谢云流:“这风的效果是什么?”
万花开始念经:“先是不可驱散锁足30%往上叠,叠十层变不可驱散定身再往上叠,叠十层变随机推人,方向距离都不固定,带每秒4500点伤害dot,对甲一级以下建筑物按照每级叠加20%进行破坏……”
谢云流:“……”
万花最后说道:“在甲一级建筑物内可安全躲避。”
萧孟:“我们刀宗建筑物等级是多少?”
万花:“任务开始的时候寰宇殿卯三。观心武场戊一。”
谢云流:“……”
萧孟:“这是……很差的意思?”
“我这么和你们说吧,”万花说道,“没有更新台风这个东西的时候,刀宗的建筑风格可以说是别具一格,颇有个性……”
谢云流:“说重点。”
万花:“危房。”
萧孟:“……”
谢云流镇定自若,点了点头:“加固进度如何?”
“从七月初发布了任务少侠们就在提前加固了,他们干得比我们还快些。”万花说,“目前寰宇殿已经加到了乙四,可我们到今天才知道这个台风具体是什么东西,什么时间来……连夜加急干,到十五那天大概可能能加到甲一,就算加不到也肯定能加到甲二,到时候所有人一起躲进寰宇殿,顶多寰宇殿被破坏20%,人肯定没事,观心武场怎么加都来不及了,直接放弃后面重建吧,其他……”
“……十五?”谢云流一怔。
“对,”万花确定道,“衍天那边今天算出的日期是八月十五左右先到蓬莱,然后是咱们,但是也不一定,有可能不是十五,甚至有可能咱们瞎忙活一通根本不来,宗主你要不叫李掌教也给算算?”
谢云流:“……”
八月十五是于睿算的好日子。
算得真好。
萧孟脸色也变了。
“这……这……”萧孟这了半天也说不出个章程来,只好看着谢云流。
谢云流重重地闭了闭眼睛。
华山。
于睿:“推迟?”
李忘生点了点头,将谢云流的信拿给于睿瞧,于睿看完也是讶然无语,半晌才说道:“这……这也无法。”
李忘生反倒十分平静,将谢云流的信收进了他枕边的木匣里。
“师兄怎么好像并不惊讶的样子,”于睿好奇道,“莫非师兄算到了?”
李忘生开始摆弄他那套卜算的工具,给谢云流复算天灾的日期,同时说道:“算它做什么。习惯了,总觉得这事没那么容易办。”
他对合籍这件事的感觉早在之前的几十年里消磨得差不多了。倒不是说他不想,只不过既然已经两情相悦,这件事办与不办其实没什么区别,反而提起来总叫他有种条件反射一样的忧心,如今确定做不了了,他倒觉得“果然如此”,心定了下来。
“嗯,”李忘生颌首,“好像还真就是这一天。”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李忘生一点心理负担也没有,但是于睿听了却很不是滋味。
她知道的事,又比其他人多些。
一开始是上官博玉说的。
那时候于睿年纪还很小,只记得有天早上自己不知是丢了什么东西,还是磕碰到了哪儿,反正就是坐在山门台阶上放声大哭,惹得李忘生和博玉两个人坐在旁边一齐哄她。李忘生无外乎讲一些“师妹这么大了,不能再这样哭了”之类的话,没什么效果,博玉可能有点着急了,脑子短路,来了句“我和你说,二师兄都是大人了,喝醉了酒也哭呢,你说好不好笑?”
李忘生脸色当时就白了,像是想起了什么伤心事,他这个人一向没有什么情绪波动的,突然这样,倒把于睿吓得不敢再哭。博玉好像也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赶紧闭上了嘴。好在就那么一瞬,李忘生便又恢复了平时的样子,一手抱着于睿,另一手牵着博玉回了山上。
于睿从小就鬼机灵,这种事,她是一定要问个清楚的。她不知用了多少办法,总算把实情从博玉嘴里撬了出来。
那是李忘生二十岁生辰时的事。观内弟子的生日,一般来说同门是要热热闹闹一起吃顿饭的,二十岁又是个大生日,可不知为什么,师父早早就交代他们,别提,别问,就当没这个事,提前准备好的礼物什么的,以后再找借口送他,分开送。大家都不明所以,但师父交代了,也只好听命。到了那一天,李忘生一反常态地不见人影,练剑没去,吃饭没去,晚课没去,一整夜太极殿的灯就没亮过,他居然夜不归宿——第二天早课也没见到人。博玉真的开始怕了,下了早课又跑到太极殿找他,这次找到人了。
李忘生蜷坐在床边的地上,头埋在手臂里,博玉在门口远远地站着,就闻到一股酒味。
可怎么会呢?师兄向来滴酒不沾的。喜欢喝酒的是另一个师兄。
周围静得吓人,一点声音都没有。博玉想进去,却又不太敢。
就在这时候,师父悄无声息地来了,摆摆手示意博玉先离开。
于睿:“你又没看到,二师兄才没哭呢,他只是喝醉了。”
博玉:“我看到了。”
他转身的时候眼角余光看到,师父刚在师兄身边坐下,已经成人、一向稳重的师兄就像个孩子一样倒在师父膝上。
博玉:“他脸上亮亮的,就是哭了。”
可是李忘生有什么可伤心的呢?他剑术学得好,修道进度极快,什么事都难不倒他,大家都知道李忘生十成十最后是要成仙的——他就连长得都很好看,纯阳宫上上下下都喜欢他,从于睿有记忆起,师父连句重话都没和他讲过。不喜欢过生日,难道是怕变老吗?
于睿这个人,有事她就永远记得。
七月初李忘生从舟山回来后,就说了要和大师兄合籍的事。他已经决定的事,师弟师妹也不敢说什么,只是除了于睿之外,大家都是一脸不太赞同的表情。李忘生做事向来是要力求让大家都统一意见的,因此他选择把师父抬出来,说师父早就同意了——于睿听到及冠这个时间点,突然就明白了那天早上发生的事情。隔了这么多年,只怕博玉早就忘了,李忘生自己也未必还记得这么清楚,但是于睿想明白了,她不好受。
李忘生二十岁的样子,于睿从前也没见过,但是现在她见到了。
李忘生开始给谢云流回信的时候,于睿有主意了。
“师兄,”于睿说,“我算的日子肯定是对的。”
“好好,”李忘生边写边说,“是对的。”
“我说真的,师兄,”于睿绕到李忘生身边,“咱们去翁洲吧。”
李忘生抬头看了她一眼。
于睿平日里一副端庄的样子,唯独在李忘生面前,还会露出点娇憨刁蛮的小女儿态来。
“就咱俩,大师兄肯定吓一跳。”于睿说,“天象这事,再算也不准的,未必就真的是那一天——咱们就当是去给大师兄帮忙好了。结束了咱们在翁洲把事办了再回来,不叫他们三个,气死他们。”
李忘生:“……”
“干什么呀,祁师弟就算了,”于睿说,“他们两个,师兄的喜事,也摆张臭脸。”
说臭脸其实过分了点,上官博玉和卓凤鸣顶多算是欲言又止的脸。虽然他们记得谢云流关键时刻回来帮忙,但是谢云流从前带人打上华山的事也是真的很难忘记;徒弟是师父他老人家收的,轮不到弟子们不认,好不好都要做师兄弟,但合籍这事怎么想步子都迈得太大了点,很难绷。
“师兄不是也不想太热闹吗?”于睿说道,“跑了算了,事情都先丢给代掌门,干脆去翁洲吧?大师兄这个月都来了四五次了,师兄不想去找他一次吗?”
最后这句话说得李忘生倒是有些意动了。
这个月师兄一有空就舟山华山、华山舟山这样跑。来了纯阳也只能住一两夜,白天练刀两个时辰,剩下的时间李忘生在忙,谢云流就枕着他的腿发呆,仿佛他这么舟车劳顿地折腾,就是为了在师弟的膝头闭会儿眼睛。时间“嗖”的一下过去,好像他刚来了没多久就要走了。
李忘生枕边木匣里面,还有一封不是谢云流写来的信。那封信是陆危楼门下弟子誊写,拓跋思南寄来的。
拓跋思南为人厚道,收到陆危楼的信,读罢不仅没有大为赞赏,反而觉得老陆说话刻薄,老谢很不容易,打算帮兄弟一把,反手把信寄给了李忘生。以师兄的暴脾气,读完这信想必气炸了,可是看看日期,再翻翻谢云流在那日期之后寄来的信,居然一点也看不出来。
谢云流隔两三天就会写信,无非是今天练刀有什么心得,门下弟子又有了什么故事,新来的万花啥活都干考虑给他加工资之类的,结尾一定会给一个非常确定的日期,那天会再给李忘生写信,或者那天会到纯阳来找他,仿佛拿定了主意,再也不叫李忘生漫无目的地等。
师兄居然憋住了没发火,感觉有点新奇。
于睿:“好不好呢?”
李忘生:“……好。”
不告而别,偷偷下山,他还是第一次做这种感觉有点叛逆的事情。
于睿又说道:“把师兄新收的徒弟也带上吧,我看大师兄挺‘喜欢’他的。”
李忘生笑了。
“都依你。”
纯阳门派频道。
[门派][112146][浩气盟、解散]:我掌门呢?我这么大一个掌门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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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门派][112355][陈啊呸]:这个任务是非得要祁进发吗?能不能整点阳间的活?
[门派][112435][杰夫大水母]:你们别高兴得太早,我刀宗朋友和我说,刀宗那边刷新了一个特别神经病的门派任务,极大可能和婚礼是同一天,老谢脸都气绿了
[门派][112459][一颗吐槽的蛋]:我看了下公告,纯阳的任务叫死生契阔与子成说,我还想着刀宗那边肯定是执子之手与子偕老吧,结果跳出来一个台风将至保卫家园,狗策划不会觉得自己很幽默吧
[门派][112522][环形废墟]:狗策划疯了吧???
02.
舟山。
【寰宇殿】:建筑等级 乙三
材料进度:384792/384792
建造时间:86400/86400
谢云流又按了一次升级,依旧无事发生。
他转身看了眼身后,寰宇殿东西两座建筑已经拼合到了一起,木板像是旧衣上的补丁一样从墙壁钉到天花板。丑是丑了些,但整日里刮个不停的穿堂风已经没了,鹦鹉纹样的帷幔沉沉地垂在地上。
他身边围了一圈刀主、阁主、小刀主、普通弟子、少侠,全都眼巴巴地看着他,却再没人催他按升级——已经按了三次了,多按一次也不会有什么分别。
雇来的万花称自己尤擅天工之术,在谢云流按第二次升级依旧不成的时候,便跑去寰宇殿内部排查原因,到现在也没回来。
一整日过去了,李忘生还没有回信。他从来不曾超过两个时辰不回信的。
师弟……一定觉得失望。
谢云流有些烦躁,但他的思考能力尚未受到影响。退路他早已想好了,观心武场无论如何加固都是来不及的,其余建筑等级就更低了,假如到十五日寰宇殿升不到甲二,那么便率刀宗全体避往扬州。从前昆仑到舟山也不是没走过,不差这么点,房子以后再盖就是了——无非是叫那些不明所以的江湖人再嚷两声“剑魔又打回中原来了”。只是耽误了这么多事,功亏一篑,未免窝火……原本应当是来得及的。
到底是什么原因呢?
“可能是风太大了,结构强度不足。”李忘生的声音说道,“寰宇殿背后山隙的另一头也封死试试呢,师兄?”
谢云流猛地回身。
二十岁的李忘生站在他身侧,弯着腰仔细地看他手中的建造图。
他今日穿了件半黑半白的道袍,垂在脸侧的乌发在夜风中晃啊晃的,叫谢云流看了一阵恍惚。
我做过这个梦的。
在东瀛的时候。
在谢云流梦里的,却是一场倾盆大雨。
李忘生的黑发湿漉漉地贴在脸上,显得他面色有些苍白,眉心的朱砂却更红了。他好像比自己走的时候高了些,五官也长开了,更像成年男子,却还是那么好看,叫谢云流的眼睛一刻都舍不得移开。
“师兄,”李忘生急切地说道,“我来……我来找你了。我和你一起走。”
“我那时和师父说的话,都是,都是假的……
“我好不容易才跑出来,找了你好久……这里的人说话,我一个字也不懂……
“我不想做什么纯阳掌教……你去哪我就去哪……
“你说过我们这辈子都在一处的……你不能……不能说话不算数。”
李忘生的手那么冷,裹在谢云流掌心里,像是握着一对冰块。他的嘴唇也是冷的,身体不住地战栗,像是害怕,又像是委屈,叫谢云流……
这时他睁开了眼睛。昨夜入睡前忘记关窗,暴雨从窗外灌入,将他浇醒了。谢云流发着抖合上窗子,抬臂擦脸时,摸到一手咸咸的雨水。
他从没这么恨过自己。当初发现错认了李忘生这个人的时候……都没有。
谢云流,你怎么这样蠢?他看见你现在的样子,只怕会笑出声来。
李忘生……李忘生!
谢云流再不准自己做这样的梦——直到他重返中原,从李忘生手中索得剑帖的那一夜。他独坐在院中树下,手中抚着师弟握过的剑帖,只觉得今日李忘生鬓边的白发,比他在扬州登船,远渡东瀛时衣袖上的血迹还要刺眼。
我不在的时候,谁准你变老的?
师弟从做小道童起的每一种样子他都见过,每一种样子他都记得,可李忘生风华正茂的好年纪,做师兄的还没来得及瞧上一眼,就这样无声无息地结束,再也看不到了。
他不准自己做梦,不准自己想起,可他偏偏就是记得。
那夜是李忘生二十岁的生辰,是他师弟长大成人的日子。
二十岁的李忘生,会是我梦里的样子吗?
可现在,二十岁的李忘生当真像他梦里一样,从中原一路乘船南下,到他身边来了。
“……师兄?”李忘生疑惑地唤了他一声。
这时突然响起建筑升级的音效,谢云流手中的建造图上显示的名称变成了“【寰宇殿】:建筑等级 乙二”。
浪三归转转眼珠,双手拢到嘴边,大喊道:“别看了别看了!可以继续干活了!走走走!”
他挥着手臂,像是驱散鸟群一样,将谢云流与李忘生身边所有的人都赶走了。
“师弟……”谢云流听到自己的声音说,“是我失约了。”
这话他在信里已经说过一次了。那时他说的是合籍仪式,这时说的,却又是什么呢?
李忘生定定地瞧了他一会儿。
“师兄没有失约,”李忘生说道,“只是推迟了而已。”
万花:“宗主,没事了,就是后面风太大了,我把寰宇殿背后的山缝又封了一下……见、见过李掌教。”
李忘生冲他点了点头,开口问道:“我先在各处转了一圈……敢问,观心武场的建造是不是已经放弃了?”
“是。”万花惊讶于他的观察能力,解释道,“完全来不及……要是一开始就知道要点到甲一才行,我们肯定就直接全堆寰宇殿了。”
“既然如此,”李忘生沉吟片刻,说道,“我倒是有个办法,可以将观心武场的进度转移到寰宇殿上来。”
谢云流和万花同时扭头看他。
万花:“……怎么做!?”
“卡BUG。”
李忘生负手而立,云淡风轻地说。
萧孟、浪三归、莫铭、万花和谢云流分站在李忘生两侧,一起看他面前的地图。
李忘生用拂尘从寰宇殿到观心武场画了一条直线:“在这条线上,建五个亭子,中间石子铺路,都用最低的规格。”
“如此便可以骗过评分系统,将寰宇殿与观心武场错误识别为同一建筑,此时建造图上依旧还会显示为观心武场丁五,寰宇殿乙二,评分较低的观心武场会发生材料溢出,这时把之前盖的亭子全部拆掉,投入观心武场的所有材料便都会返还至门派仓库,可有样东西是返还不了的。”
“……建造时间。”万花喃喃道。
“正是。”李忘生赞同地点点头,“在观心武场上投入的建造时间会被算在作为主建筑的寰宇殿上。”
“观心武场会直接降级到加固前的评分,寰宇殿依旧显示为乙二,”李忘生说,“再把溢出的材料一次性投入寰宇殿,如此足以将寰宇殿升级至……”
李忘生算了一会儿,和谢云流异口同声:“……甲三。”
浪三归:“……啊?”
萧孟:“……啊?”
莫铭:“……啊?”
“这……这等办法,”万花问道,“李掌教是如何发现的?果真能奏效吗?”
“能奏效。”李忘生说道,“有了建筑评分之后,我便有心将纯阳所有建筑都点到甲一。”
刀宗弟子们登时露出“他图什么”的表情,谢云流却半点也不觉得奇怪,他这师弟,向来做什么都要自己做到最好的。
“可是在坐忘峰上,有一处建筑非常特别,”李忘生继续说道,“不会显示在建造图上……”
“你想动他的屋子?”谢云流突然道,“没给你脸色看?”
李忘生笑了一下,没说话。
谢云流立刻毛了。
“他骂你了,是不是?”谢云流两只眼睛恶狠狠地盯着李忘生,“说实话!”
诸人俱是一头雾水,不知谢云流说的是谁。如今的华山还有谁敢骂李忘生?吕祖吗?
倒是作为纯阳旧人的萧孟,不知想起了什么,露出一个龇牙咧嘴的表情。
“也不算骂,”李忘生说道,“主要还是因着之前成仙的事,借题发挥……他也是盼我好,而且到底是我有错在先。”
吕纯阳带着两个徒弟去华山的时候,坐忘峰已经被人占了。
是个头上没有名字的人,看着像个小孩,也做道士打扮,不知姓名,不知年龄,不知师承。
……不知是不是人。
他在坐忘峰南麓搭了个茅草棚子,四面漏风,自己餐风饮露,每天除了看雪啥也不干。
那人瞧着年纪小,可吕纯阳见他时却十分尊重,自称晚辈,直言朝廷将华山赐给了自己,想要在这里兴建道观。从小道士那里得到一句“别来烦我就行”后,华山上才开始大兴土木。这人还不准民夫靠近他的棚子,纯阳观一期工程结束后,还是吕纯阳带着谢云流和李忘生把他的家修了一修,装上了门窗。
这小道士脾气极坏,路过他的地盘说话声音大些都要被骂,可在修仙一事上,却往往肯对纯阳弟子出言指点,从前就只有在修道上天赋异禀的李忘生在他那能见到个好脸。
可从李忘生闷不吭声赌了一把大的,差点把命都丢了之后,这好脸也是彻底瞧不见了。
李忘生也没想动他的屋子,只是坐忘峰上其他建筑升级怎么点都点不上去,他感觉问题可能就出在这茅草房上,稍稍走近看了看,那人便站在门口,冷嘲热讽道:“又在没事找事?”
还不等李忘生说句“晚辈知错”,那小道士就将门摔上了。
从那之后,只要李忘生出现在他视线范围之内,就一定会得到一句“又在没事找事”和之后的摔门。最过分的一次,李忘生压根没走到那附近,只是上了坐忘峰,忽然云朵四散,从天空中传来他的声音“又在没事找事”和“啪”的一大声摔门。
说实话,到了这时,李忘生已经不觉得尴尬了,反而觉得有点好笑。倒是小棉袄林语元碍于对方是长辈不能上去还嘴,气得浑身哆嗦。
“……该。”谢云流评价道。
他嘴里这样说,和李忘生相握的手却摩挲两下,仿佛是在安慰他。
老东西。谢云流心想,你等着。
经年不见,你怕是已经不记得我谢云流了吧?
“我在坐忘峰研究了好几日,后来发现,就是那座茅屋被识别成了坐忘峰其他建筑的一部分,评分却是分开的,”李忘生继续说道,“拆掉一段栈桥之后,之前投入的材料又回到了仓库,坐忘峰主建筑的建造时间却满了。”
李忘生:“后来我又在其他地方,反复实验了三次。”
万花热切道:“结果呢?”
“全部复现。”李忘生说,“也叫我摸清了其中关窍。”
万花眼睛一亮:“……妙啊!”
刀宗弟子们依旧是一脸傻傻的表情。
谢云流觉得有些好笑,又有些得意。
——我师弟,就是这么厉害。
李忘生唤道:“萧孟。”
萧孟:“是,师叔。”
“你直接发任务罢,”李忘生说,“这几个亭子和路叫少侠来建会更快,半个时辰就建好了,但是点位一定要对,你们领着少侠们去,看着他们建。之后师兄做个全图刷新,如果地图上观心武场的字比寰宇殿小一号,就说明卡到了,亭子可以直接拆……”
他有条不紊地安排工作,仿佛刀宗的事他天生就能做主一样,谢云流也就一声不吭地听他指挥,叫装就装,叫刷新就刷新,叫拆就拆,没一会儿,建造图上的数值就变成了【寰宇殿】:建筑等级 甲三。
地图上所有少侠都在大声嚷嚷,什么情况,怎么一下就到甲三了?观心武场怎么还退回去了?
从此时算起,他们接下来还有整整七天时间。
沈剑心跟着于睿绕道扬州买了些东西,再到翁洲的时候,发现李掌教身上已经有了烟火气了。
不仅有了,可能还有点太多了。
沈剑心瞧着自家神仙一样的师父将广袖卷到手肘,和谢云流一起钉窗垒墙,用绳子将鹦鹉雕像捆在柱子上,饭点的时候拎着筐走来走去给嗷嗷待哺的刀宗弟子发馒头,便油然产生了一种此地并非人间的魔幻感。
来不及感叹太多,沈剑心自己也投入到了没日没夜的工作中,连于睿都被安排在寰宇殿门口搅水泥。
清虚子一脸淡然,倒是沈剑心的心态逐渐从“师父只带我来翁洲好感动”变成了“师父为啥只带我来翁洲啊”,暗自怀疑李忘生是不是为着他之前和祁进斗殴的事在惩罚他。日子一天天过去,大家绝望地发现寰宇殿从甲二到甲一所需的资源比之前的加起来都多,开始的预估过于乐观,若是没有李忘生这神来之笔,无论如何到十五日也是升不到甲一的,就连现在亦有些勉强,大伙忙得连睡觉的时间都没有,困了就找地方躺着眯一会儿,每到傍晚凌晨,地上横七竖八倒得全都是人。
到了最后,连谢云流和李忘生这种几十亿血条的人都累了,靠在一起睡觉的时候,瞧着倒真有些像一对在黑心宗门打工的普通师兄弟。
沈剑心找了个石墩子,叼着馒头,抖开信纸开始给叶英写信。
叶英:
老李现在是我师父了,带我来刀宗给谢云流搬砖还不给加班费,老惨了,你说他俩谈恋爱为啥这么费我啊,好想回家。
不过其实也蛮好玩的。
我现在不知道该管小姬叫啥,所以我决定把他从我的名剑队里面踢了,组你进来好不好?我的绑定奶可是裴元,我保证你和他打一次,这辈子就再也不想和东方宇轩组队了。我现在也没那么分奴了,其实我也很想和你玩的……
他想写一句是我不好,但是又觉得道歉就代表吵架了,不像纯阳其他那些个糟心的情缘关系,他和叶英可是一向很好,从来不吵架的。想来想去,将一块在海滩上挑的漂亮贝壳附在了信里,又写了句,忙完我马上就回家。
叶英一定能看懂的。
沈剑心自信地想。
“宗——主——”莫铭疲惫的声音在地图频道响起道,“快——升——级——”
寰宇殿的进度条,终于跑满了。
此时的翁洲依旧阳光晴好,大朵金红云彩低低地挂在空中,看不出半点风雨将要来袭的迹象。谢云流将建造图在地上铺开,李忘生手臂架在他的肩头,从他头顶上往下看。周围里三层外三层围满了人,大家都灰头土脸的,屏着呼吸等待着。小小的一片阳光穿过人群,照在图中“寰宇殿”三个字上。
谢云流按下了升级。
金色波纹从寰宇殿的地面向上涌动,掠过墙壁、柱石和高耸的屋檐。曾经突兀地将两侧建筑拼接在一起的木板与石块如蜡烛般融化,重组,与原有的建筑天衣无缝地合为一体。
【寰宇殿】:建筑等级 甲一
“耶——”少侠们欢呼出声,一个女声尤为吵闹地喊道,“宗主不用淋雨辣——”
谢云流:“……”
现场一片死寂,接下来爆发出一阵惊天动地的笑声。
浪三归笑倒在方轻崖身上,练红洗则靠在萧孟肩头,身体不停地抖动。谢云流抬起头,看见李忘生笑得眼睛都弯了,他的面颊上,居然还有一小块灰尘。
谢云流刚想伸手去拭,便听到万花说:“宗主,刚接到消息,风眼已经离开蓬莱。”
谢云流点了点头。
“所有人注意——携带好自己的鹦鹉和贵重物品——立刻前往寰宇殿避难——寰宇殿将于酉时三刻关闭殿门——”
“所有人注意——携带好自己的鹦鹉和贵重物品——立刻前往寰宇殿避难——寰宇殿将于酉时三刻关闭殿门——”
“所有人注意——携带好自己的鹦鹉和贵重物品——立刻前往寰宇殿避难——寰宇殿将于酉时三刻关闭殿门——”
浪三归在地图频道不停地播报,谢云流则站在寰宇殿门口点人。刀宗弟子们顶着鹦鹉背着铺盖,成群结队地往里面跑,间或夹杂着几个想在寰宇殿里面过夜的少侠;更多的少侠则选择神行离开,或者自绝经脉躺在地上,寰宇殿门口看风景的好位子已经堆满了尸体。空气中一丝风也没有,树叶稳稳地停在树梢。
人齐了。谢云流心想。
“大师兄看门派频道了吗?”于睿的声音从谢云流背后响起,“哦……我忘记了。”
“大师兄现在看不到纯阳的门派频道了。”于睿微笑着说道。
谢云流和这几个师弟师妹,其实都不熟。
包括现在的博玉。
唯独于睿,尽管她老爱犯这话里有话的臭毛病,谢云流也还是愿意给两分面子。
谢云流:“想说什么就直说。”
“没什么,”于睿说道,“就是说掌门师兄不在,门派任务做不完了。”
即使李忘生在,纯阳这门派任务其实也做不了,但谢云流脸上依旧露出了一丝只能解读为“他就是愿意跑来做刀宗的门派任务你们气死好了”的表情,把于睿的最后的一点心虚也消灭了。
“少侠们准备了很多酒,”于睿说,“想送给掌门师兄呢。”
于睿自己都觉得这话头起得也太生硬,可她知道谢云流一定会上钩。
“送酒做什么?”谢云流果然道,“他从来不肯喝。”
“也不是一点都不喝。”于睿慢慢地说,“有次师兄下山去喝酒,彻夜不归……还把第二天的早课都误了呢。”
一瞬间,于睿的肩上几乎可以感觉到有形的压力。
谢云流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和谁?”
如果师兄知道,一定不会让她说。
可她放着好好的仙不修,跑来翁洲又是砍树又是和泥的,不就是为了说这几句话吗?
寰宇殿大门缓缓关闭。
“师伯。”沈剑心居然真的规规矩矩地这么叫他,头低到看不到脸,“师父在那边等你。”
李忘生自己躲在宗主座椅背后的那一小块空间中打坐,沈剑心将谢云流带到,便自觉地走远了些,守住入口,不叫人靠近。
谢云流想要叫一声师弟,却又觉得嗓子里仿佛堵了东西,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反而李忘生睁开眼睛,见他来了,立刻丢给他一个组建名剑队的邀请。
他的眼睛……总是这样亮。
“……不是不好退吗?”谢云流问道。
这是那日李忘生答他的话。当时谢云流简单说了句“那便罢了”,两人就再没有提起此事。
“刚刚给叶庄主和东方谷主去了信。”李忘生解释道,“先前觉得要退出,总归是当面提更合适些,方才想想,其实也无妨。我本打算……到时候再和师兄说的。”
又是这样。
又是到时候再和我说……李忘生,你怎么不等我被你气死之后,到我的坟头再和我说呢?
谢云流用力咬牙,才把这些话咽进肚子里。
可他真正想说的,根本不是这些。
谢云流再没去看飘浮在半空的那个邀请,两三步走到李忘生跟前,半跪下来,揽住他的腰,又去亲他眼睛。
他眼前几乎真的能看见当初那个自己跑下山喝醉了酒,蜷在地上默默伤心的李忘生,叫谢云流只恨不能回到那日早晨,好把师弟搂在怀里安慰。他心里又疼又涩,可却又感觉到一股蛮横的、不讲道理的欢喜——
就是这双眼睛为我哭过。
就是这个一向心如止水的人……为我流过眼泪。
他知道李忘生最喜欢他亲这里了。
当初他就是这般……对我动了心。只要在眼睫上轻轻地啄几下,叫两声师弟,李忘生便会痴迷地抱着他不放,谢云流想对他做什么荒唐事,想怎么欺负他,李忘生都会答应。
他吻完睫毛眼角,又去亲李忘生的面颊,又转到嘴唇。
送他那盏灯的时候,怎么就没有多亲一会儿呢?谢云流出神地想。他抖得这样厉害,我岂会发现不了?
“……师兄……”
唇齿交缠之间,李忘生低低地唤了他一声。
谢云流知道他的意思。他们与外头吵吵闹闹的刀宗弟子,也只隔了一块木板。
“别怕。”他轻声说,“今天不闹你。”
寰宇殿外的风声越来越大。
谢云流叫李忘生躺在他怀里,捉了他的手来玩。
“我再找一个好点的治疗罢,”眼见谢云流将组队邀请点了,李忘生说道,“应该可以上分。”
谢云流不太愿意叫他在这个时候去想别人,便随口道:“随你,输赢无所谓。”
“闭眼歇一会儿,”谢云流伸手去捂他眼睛,“师兄守着就行。”
“可我听说,”李忘生平静道,“师兄是分奴。”
谢云流:“……”
李忘生:“不赢一场,晚上睡不着觉。”
谢云流把手拿开了。
“谁说的?”谢云流问。
片刻沉默后,李忘生避重就轻道:“陆教主。”
依着师兄的性子,肯定不会感激拓跋思南这样“帮”他,反而可能会连着剑圣一起记仇。反正这话的确是陆危楼信里说的,这样回答,也不算是骗了师兄。
谢云流:“你信他还是信我?”
这话问得没头没脑,莫名其妙,李忘生却对答如流:“我当然信师兄。”
谢云流这才满意了,又把李忘生眼睛盖上:“睡觉。”
李忘生的睫毛在他掌心一颤一颤,引得谢云流心头作痒。
两人几乎同时开口。
谢云流:“不困?”
“闲来无事,”李忘生从怀里掏出个卷轴,“师兄看看我点的剑纯奇穴吧。”
谢云流:“……”
你这掌门做的,怎么就这么操心?养来这么多师弟师妹,徒子徒孙,又是做什么用的?
人人都说纯阳李掌教是多么的温良和蔼,可谢云流与他越是相处,便越是觉得李忘生似乎一点也没变过,依旧是那个跟在他身后,一天到晚板着脸,叫他又爱又恨的小呆子。
谢云流平日连刀宗的推荐奇穴都是丢给浪三归点的,这时却只好接过李忘生的卷轴,就着一点烛火看了起来。
寰宇殿外已是风雨大作。
“时辰快到了。”不知过了多久,李忘生轻声说道。
谢云流还在研究少侠的技能描述,迟了半拍才说道:“……什么时辰?”
李忘生却坐了起来,开始从背包里往外拿东西。先是只有巴掌大的神像,道德天尊、元始天尊、灵宝天尊,再是一对蜡烛。
红色的。
李忘生:“叫师妹去扬州买的,仓促之间,也只有这些了。”
谢云流忽然明白他想要做什么了。
“现在?”谢云流问道,“这里?”
李忘生动作不停,口中则平淡道:“师兄不愿意?”
这话,谢云流从前也问过。
他想也没想,脱口而出道:“我自然愿意的。”
他怎么会不愿意?他恨不能在定情的那个晚上就把这件事办了。
刚刚读了些什么东西,谢云流此刻已经全然不记得了。
李忘生最后拿出来的,是一柄拂尘。他刚刚拿三清神像的时候是捏着脑袋,一手一个,拿这拂尘的时候却双手捧着,恭恭敬敬地放在地上。
那是吕祖的旧物。
外头熙熙攘攘的声音,在此刻听起来无比遥远。
谢云流与李忘生一道点了蜡烛,上了香。他常年习武,手稳得不可思议,可胸腔里的那颗心脏,却仿佛痉挛一般不断搏动。
突然之间,狂风卷着什么重物撞上寰宇殿的殿门,发出一声巨响。整座建筑不断颤动,数百只鹦鹉同时扯开嗓子嚷嚷起来,夹杂着刀宗弟子们“别叫了祖宗”“消停会儿吧”的安抚声,可听在谢云流耳朵里,却好像都不如此刻的心跳声大。
“师兄。”李忘生小声唤了他一声,谢云流便立刻握住他的手。
不需要什么别的提示,谢云流与李忘生同时下拜,一次、两次,第三次则转向对方,将额头轻轻地磕在地上。
虽说无人见证,但拜过了三清,又有师父的允准,便不算是私定终身。谢云流从小惦记到大的师弟,从此就是他的人了。
谢云流眼睛眨也不眨地看着李忘生,沉默许久,才终于说出了那句他从小就想好了要说,却以为再没有机会说出口的话。
“师弟,我今后……一定待你好。”
“嗯。”李忘生捏了捏他的掌心,“我也待师兄好。”
李忘生面色淡然,仿佛刚刚做的只是吃饭喝水一样的平常事,礼毕便又坐了回去。若是平时,谢云流一定给他这样子气得牙根痒痒,可今日,什么也无法扰了他的好心情。
结了契,还搅散了李忘生的名剑队。合籍这么大的事,悄悄地办了,三个师弟一个都没叫,李忘生再有威严,只怕他们也不会轻易善罢甘休,我得跟着回去护着他,说不定能在纯阳骂人——正好坐忘峰还有位长辈等我去探望。陆危楼又授我以柄,看完热闹,还有借口去明教打他一顿,如此算来,我赢四次。
谢云流依旧叫李忘生躺在他胸口,手里绕着对方的一绺头发,心里却突然生出另一个念头。
当初师弟的白发,该偷偷铰一绺下来收着的。我和师弟这返老还童,返得毫无道理——不知今后还会不会再叫我和他一道变老呢?
这是他睡着之前想到的最后一件事。
他在做梦,他清楚地意识到了。
师妹从扬州买来的小小的神像,在梦里变得顶天立地般大,神像前坐着个白衣道士,面上五官不断变幻,叫人瞧不清他的样子,可谢云流就是知道,那是师父。
那柄旧拂尘就放在他的手边。
他和师弟在这梦里又拜了三次。师父似乎向他们说了许多话,但那声音听在耳里只觉玄妙,去想是何含义的时候,却半点也想不明白。最后吕纯阳抓起他们二人的手,放在一起,又拉他们起身。
站起来的时候,谢云流只觉得自己和师弟越变越小,越变越小,直到又变成了两个道童,被师父一左一右揽在臂弯里。
他有好多话想说。
他该和师父认罪的。是他欺师灭祖,打伤师父,陷纯阳于危难,还自顾自地误会了师父和师弟那么多年,甚至还带人打上华山,师父怎么罚他都不为过。可在这梦里,他竟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惶恐又着急地抬眼去看师父的时候,却发现师父的样子,他又看得清了。
吕纯阳依旧是那副仙风道骨的模样,老不正经的表情,对上他的目光,面色突然变得狰狞起来。
“臭小子,”吕纯阳提着他的耳朵说,“你在南诏,管我叫什么来着?!”
他做错了那么多事。
可师父问的,居然只有这个——谢云流那时在烛龙殿骂得上头,直呼了师父的大名。
他这辈子从来没觉得这么臊过,脸涨得通红,热度蔓延到额头,到全身,最后到眼睛。
可谢云流依旧是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吕纯阳突然又笑了,屈起食中两指,在他脑门上狠狠地敲了一下。
疼。
真的疼。
谢云流醒了。
殿门已开,外面天光大亮,整个刀宗地图一片狼藉,树倒屋塌,唯有寰宇殿毫发无损。有个鹦鹉雕像终究还是被狂风释放出来,一路飞到寰宇殿门口,把地面砸出一个大坑。
除了雕像,还有另一个身影。
叶大庄主淋得像个落汤鸡,血条只剩九亿,两只眼睛都睁着,面无表情地站在门口,不知已经等了多久。
“不必通传,我不是来见谢宗主的。”他抬了抬手,“沈剑心呢?”
谢云流也无暇去管这些事。他扶着头,只觉得脑袋瓜子嗡嗡的,半天缓不过来,良久才勉强道:“我梦见师父了。”
“不是梦,师兄。”他身旁,李忘生竟也捂着脑袋,“……我也挨了一下。”
如果不是头痛,谢云流简直要笑出声来。
——还有你李忘生挨师父打的时候。
“为什么?”谢云流明知故问。
从小到大,向来都是只有谢云流挨打的,可惜这次没瞧见——尽管知道原因,他也非问点李忘生获得完整童年的细节出来不可。
“说我不知天高地厚,恣意妄为,”李忘生知道他心思,便也坦诚相告,“好的不学,净学师兄的臭毛病……”
谢云流这下是真没绷住,一笑头更疼了,可他不管自己,反而转身替李忘生揉起脑袋来。
“师兄。”李忘生突然说道,“师父真的来过了。”
谢云流也看见了。
灵宝天尊的脚下,压着两本书。
他头不敢动得太厉害,只得僵硬着身体去够,好容易才把书够到手里,封面上写的是《江湖轻功·神行千里》。
青竹书院。
谢云流进度条刚读完,便看见师弟的身影也加载了出来。两人对着JJC入口的巨大光圈,等着看对面排进来的是谁。
焦点列表里先是出现一个蓬莱,再是一个明教。
方乾。
陆、危、楼。
谢云流眼中精光大盛,提起声音道:“师弟!”
“明白。”李忘生答道。
他的眼里,有和谢云流一样的战意。
方乾的团队自动喊话比他自己还要早识别到对面的李忘生。
[团队][19:58:23][方乾][谢云流]骂啊,怎么不骂了
[团队][19:58:23][陆危楼][谢云流]骂啊,怎么不骂了
他们的设置都是只要排到李忘生就会在团队频道发这句话,可谢云流已经不在队里了。方乾关了团队喊话,接着便发现陆教主面色如常,可行为上居然低下了高贵的头颅,切了个焚影。
不妙。
22会排到李忘生,根本不用看另一个会是谁。
三。
二。
一。
[地图][20:00:34][方乾][陆危楼]集火这个明教,他不会玩
[地图][20:00:35][方乾]:我投了
麻了
01.
舟山,寰宇殿。
少侠:“谢云……师……宗主?”
少侠,尤其是纯阳少侠,管谢云流叫什么的都有,但这样七扭八歪的曲折叫法尚且是第一次听到。眼前的少侠女童体型,男人声音,脑袋上顶着一个“静虚”。
谢云流还真认识他。
少侠们会以五人、十人或二十五人为组,协助此世中人度过一些重要的事件,似乎是他们的某种修行;这其中只有最快通过的那个团队的经历才是真实的,剩下都不过是在与历史之影战斗——谢云流这样的江湖人认识的从来都只有首甲那支队伍。他在宫中神武遗迹、烛龙殿、西津渡和九老洞都见过这少侠,是个气纯,剑使得比正经的纯阳弟子还要好,除了“抱团下无敌”之外,从没听到过他说话。
“看什么?”少侠说,“真想让我叫你师父啊?称号是随机的。从小到大一共才见过你四次还都是在副本里,跟你不熟。”
谢云流没有理他。
少侠说话,少听为妙,这是用陆危楼的血换来的宝贵经验。少侠这种生物,有事他们是真的出力,有话他们也是真的乱说。陆危楼前两年就被一句“阿萨辛给你生过一个儿子你知道吗”弄得差点走火入魔。
这些少侠讲得有鼻子有眼的,叫什么名字,多大岁数,长什么样子,陆教主算算时间居然是对得上的,当场心态爆炸经脉逆行。方乾拓跋思南两个人是有点奇怪的人脉在身上的,一天到晚神神秘秘,谢云流也懒得问——这事他俩还真去打听了,除了阿萨辛和自己的男宠双宿双飞风流快活,举止比以前更加变态之外啥也没问到。陆危楼这边刚感觉好一点,就被前来回话顺便探望他的拓跋思南非常耿直的一句“陆兄是更希望有这事还是没这事”弄得又差点走火入魔,好一通折腾。
那少侠见谢云流不说话,竟也没离开,反而在宗主座椅前的台阶上坐了下来。
“你和掌门是不是实装了什么新技能啊?”少侠说,“先是你闪击明教,今天上午我又在晟江碰见掌门了。”
饶是决定了不听少侠说话,谢云流依旧被吸引了注意力。
他自己下山了?去了晟江?为何不叫我一起?
少侠:“晟江有个说书的,你知道不?”
“讲一个叫四海流云剑的人,”少侠抠着自己指甲,闲闲地说道,“你认识不?”
谢云流:“……”
“他去……听书?”谢云流皱眉道,“说我什么?”
“呦,您能听见我说话哇!”少侠说,“我寻思您是聋子呢!”
“倒没说你啥坏话,对你的评价还挺正面,”少侠顶了他一句后继续道,“我估计掌门就是为着这个去的,他爱听人夸你。”
少侠伸出一指:“P1说你和吕祖父子情深。”
又伸出一指:“P2说你不喜欢和他玩,只把他当亲人。”
最后伸出全部手指:“后面三P都是说你如何情深意重的。”
谢云流怎么也想不到自己这些年来的所作所为如何能与“情深意重”这四个字扯上关系,便听那少侠立刻道:“对李重茂。”
谢云流:“……”
“他P1的时候还喝茶,下P2听到你把他当亲人,笑了笑。”少侠说,“下P3之后不笑了,也不喝茶了。我和他说掌门,这人讲话颠三倒四的,一点逻辑都没有,不听也罢,他没说话,摸我的头。”
“我有点怵了,又说掌门你给我传个功好不好,”少侠托着腮说,“他就拿点心给我吃,我一看是你俩的喜饼,我就吃了。”
“那饼你自己吃过吗?牛奶糖口味的,还挺好吃,”少侠面无表情地说,“我吃完牙就被粘上,不能说话了。”
谢云流吃过的。
喜饼是他与李忘生结契的第二天系统发到邮箱的。李忘生人虽不在纯阳,可他在刀宗卡着时间与谢云流办了合籍仪式,纯阳的门派任务居然也完成了,这喜饼就是李忘生的任务奖励。谢云流当时又有点想犯浑,想问他你到底是想和我合籍还是想完成门派任务,但是他忍住了,而且自己想通了。小时候师父和他说修剑既是修心,谢云流七老八十才终于找到了一点正确修心的感觉,可惜师父等闲是见不到了,也无从汇报这迟来的学术成果。
喜饼分两种,每组一百个,李忘生收到了各一百组。
[喜饼·谢]
物品描述:多说多错,沉默是金
物品效果:全频道禁言三个时辰
[喜饼·李]
物品描述:道法自然,随心而为
物品效果:解除一切不利状态,不可在战斗中使用
从物品描述到物品效果都叫人百思不得其解,但毕竟是喜饼,两人分着吃了一个禁言的,然后又分着吃了一个解除禁言的,洛风的墓前放了两对,剩下的给在场的弟子和少侠们分了一分,还剩好几十组。[喜饼·谢]有股牛奶味,[喜饼·李]吃起来却微微发苦,但并不难吃,据刀宗少侠说是一种叫作“咖啡”的味道。
“我等着他给我解状态没法走,只能坐那听。三遍。”少侠在谢云流面前又伸出三个手指,“一个小时一遍,他听了整整三遍。中间谁过来打岔他就给谁吃你俩的喜饼,一个茶摊上坐的全是被他毒哑的纯阳。”
“他听完给我们又发了另外一种喜饼,吃了就能说话了。”少侠说,“还给我们发了点纳元丹除滞散战狂牌仙鹤宝宝之类的……都3202年了他兜里居然还有战狂牌这是我没想到的……我们几个商量了一下,正好我要来刀宗,派我和你说说。”
“事儿呢就是这么个事,”少侠手臂撑地,往后一靠,“你俩不是两口子嘛,他要真不高兴了,你哄哄他呗。”
少侠:“你年轻的时候,不是把他哄得五迷三道的吗?”
谢云流不知道这种奇怪的印象究竟是哪来的。似乎所有人都认为他拿李忘生很有办法,可谢云流心里却很清楚,从来都是他被李忘生的一举一动弄得一颗心七上八下什么滋味都有,像昏了头一样偏激冲动,而李忘生则是极致理性,行为几乎不受感情干扰。
在讨李忘生欢心这件事上,他一向不得要领。
真不高兴了吗?要怎么哄?
教他武学,他总是高兴的。学孤锋诀的时候李忘生总是眼睛亮亮地看着谢云流,仿佛他师兄的武学就是天下第一的武学;可孤锋诀七日就教完了,李忘生悟性很高,练起刀来比谢云流还狠,来刀宗的时候在武场拎着横刀把浪三归他们几个打得怀疑人生。讲解道经,现在只有谢云流听李忘生教他的份儿。年少的谢云流能有一亿种办法去逗弄李忘生,新鲜的故事、好玩的物件、读经时的体悟,哪怕只是扣在杯子里的一只好看的蝴蝶。可如今这些东西有的是华山上的小羊排着队叼给李忘生,从前只有谢云流能从李忘生那里得到的东西,这些人也都有份。
甚至还有些其他的——谢云流也没见过的。
从教了孤锋诀以后,谢云流便一心想寻到一把能配得上他师弟的好刀,好容易才被他找到了,小心地藏在卧房里,想等着结契第二天送他。可藏剑叶英那日来刀宗,却给了一刀一剑做他二人的合籍礼物,不知他看出了什么端倪,剑是给谢云流的,刀却是给李忘生的。谢云流寻到的刀再好,也无法与叶大庄主亲手打造的神兵相比,于是他的刀也未送出手。
李忘生提起叶英的时候叫他“叶庄主”,私下见着了叶英却管他叫“老叶”,可他从未用“大师兄”“师兄”以外的称呼叫过谢云流。师弟和人说话一向极有礼貌,那日却问叶英“你该叫我什么”,眼神里甚至有了一点促狭,这种带着点不客气的亲密,也是谢云流从来没得到过的,更不要说在晟江给少侠下毒这种事……
还有……去祭拜洛风的时候。
那时李忘生面上的神色,叫谢云流看了一眼便觉得痛极,只得别过了眼睛。他从前满心的恨,恨李忘生没护住洛风,恨李忘生没叫祁进给洛风偿命,恨李忘生……一点也不在乎。现在他晓得李忘生也在乎,李忘生像他一样心痛,这滔天恨意就转给了他自己,恨他自己真就这么狠心,李忘生从小养大的孩子,连最后埋在哪里都是这时候才叫他知道。
还好有方轻崖。
“师叔祖,”他拉拉李忘生的袖子,“我师父现在一定正开心呢,您别……”
连方轻崖,都比他会哄。
一线天光从寰宇殿上方投下,随着时间流逝,慢慢爬到了并排坐着的谢云流和少侠的身上。那少侠伸出手,明明指尖阳光笼罩,却感受不到一点热意。
少侠:“不是说你屋顶补上了吗?”
“拓印。”谢云流心不在焉地说。
“拓……啊?”少侠一脸的你在逗我,“你拓……啊?!”
他喜欢。谢云流心想。
刀宗门派任务给谢云流的奖励是一张建筑拓印图谱,谢云流点开便发现自己一共收集了两个外观,分别是【寰宇殿·完美无缺】和【寰宇殿·一刀两断】,李忘生在他身侧,指了指第二个:“还是这个好看些。”
谢云流一时满脑子都是师弟还是喜欢我设计的外观,等他回过神来,拓印图谱已经用掉了,寰宇殿又变回了原来的样子,刀宗诸人不明所以,以为谢云流把寰宇殿降级了,一时满地图都是“宗主你在干什么啊宗主”的惨叫声,连大孝子方轻崖的脸都黑如锅底。后来弄明白了只是拓印,大家看李忘生和谢云流的表情依旧十分复杂。
从来都是如此。晕头转向的,从来都是谢云流。
从前他觉得只要李忘生心里有他,他就心满意足,可现在他得到了,却还是贪得无厌想要更多,仿佛李忘生对他有情这件事,他怎么确认都嫌不够。
“行吧。”少侠说,“我走了,你好自为之。哦对了,咳,我是来给你送这个的。我们那什么……静虚少侠们……做的。”
他伸出手,交易给谢云流一件家园摆设。
是一条横幅,红底金字,上面小字写着“热烈祝贺师父父92日晚836分在2400分段以剑纯心法单杀新爹万灵”,下方则用斗大的字写着“太虚剑意!天下无敌!”
“你那一下还,”少侠背对着他,磕磕巴巴地说,“蛮帅的。”
“我一开始,”他不知对谁说道,“也,咳,也是剑纯来着。”
谢云流看着他离去的背影,这才发现他今日穿了一套低阶剑纯PVP装备,精炼全满,武器拓印十分朴素,没有剑鞘,漆黑的剑身细细长长,只一侧有刃,分明是一把唐刀的样子。
左右无事,与其在这里站桩,不如现在就去纯阳。
谢云流左思右想,在房间里这里翻翻那里翻翻,还是把准备送李忘生的那把刀带上了。
……对刀的时候我再卖个破绽,叫师弟打我一下,他会像上次那样笑吗?
华山。
出事了。谢云流心想。
从弟子居舍到太极殿,一路上的地都洗过。若说是为了迎客,山门的雪却没有扫,看见的纯阳弟子都低着头,仿佛不敢和他对视。上官博玉、于睿、祁进和卓凤鸣都站在太极殿门口,祁进背对着他站着,余下三人见他来了,交换了一个眼神。
他们在等我。
……李忘生呢?
那一瞬间,谢云流竟有些不敢问。
他今天上午还在晟江……也没瞧见打斗的痕迹……病了?还是旧伤?
不……如果只是如此,这四个人都围在这里做什么?
“什么事?”谢云流问。
于睿最先开口:“大师兄,你不要着急,不是什么大事……”
她要瞒我。谢云流想,对,她最听李忘生的话了。
“祁进。”谢云流慢慢道,“你说。”
场面一静。
“祁师弟,”上官博玉仿佛在暗示什么,“大师兄叫你呢。”
“祁师弟,”于睿无奈地说道,“把屏蔽打开吧,大师兄信不过我,要你说呢。”
“早打开了。”祁进冷冷地说道,“你们三个,不是不叫我和他说话吗?”
卓凤鸣暴喝一声:“够了!”
接下来他像是怕吵到什么人一样,立刻压低声音:“祁师兄……你来说吧。”
“确实不是什么大事。”祁进说道
“午间有位弟子练功走火入魔,情况危急,掌门师兄助他调息。
“他的佩剑早收走了,可不防他贴身还放了把匕首,许是心魔作祟,他突然发难……
“掌门师兄不曾躲避,直接受了他这一刀。”
谢云流耳朵里一阵轰鸣。
“伤在何处?”他问。
“腰侧。”祁进答道,“受了这一刀,掌门师兄依旧为他传功,用气劲把我们都隔在外面。两刻钟?还是三刻钟?我记不得了。”
“血把弟子房的地砖都浸透了,洗也洗不掉。”
于睿低声喝道:“祁师弟!”
是了。这就是她想瞒我的事。
“最后那位弟子没了气息,师兄见回天乏术,这才松了劲。”祁进说,“想站没站起来,昏死过去了。”
“没伤到内脏,伤口缝上了,灌了麻沸散,正睡着呢。”
谢云流只觉得心头一片冰凉。一路上的地洗得干干净净,洗掉的……是他的血。
“大师兄,”于睿劝道,“此事,也是情有可原,你别怪……”
祁进却突然转过身来。
“大师兄。”他这么唤道。
所有人都愣了。
祁进从来、从来没这么叫过谢云流。
“等师兄醒了……”祁进艰难说道,“你……你说说他吧。”
他脸色发白,仿佛也给人捅了一刀。
“你说话……他听得进的。”
有叫我哄的,还有叫我说你的。李忘生……你可真是叫人省心。
“祁进。”这也是谢云流头一次这么心平气和地和他说话,“挨一刀,也许能救一个纯阳弟子的命,你怎么选?”
祁进:“可……”
“你只说你怎么选就是了。”谢云流说道。
祁进张了张嘴,什么也没说。
谢云流没再理会这些人,推门进屋,很小心地没叫风吹进来一点。屋里炭火烧得比平时大些,也是,失血过多的人,难免怕冷。
林语元正在李忘生的榻边,用湿帕子去沾他干裂的嘴唇。
谢云流:“我来吧。”
“已经好了,”林语元说道,“大师伯。”
李忘生脸色惨白,可阖着眼睛的样子,仿佛只是在午睡。谢云流在他床边的地上坐下,手伸进被子摸到李忘生的手微微有些发凉,给他焐了一会儿,再往上探,又摸到一个连着一个,被蜘蛛咬出的那些伤痕。
他隔着被子,把头枕在李忘生的手上。
“大师伯。”林语元的声音又从他背后响起。
“你又想做什么?”谢云流一动不动地说。
李忘生这首徒和他十成十像,永远客客气气的,礼仪上没有一点毛病,表情淡淡的,做起事来四平八稳,瞧不出在想什么。
爱屋及乌,平日里谢云流对她向来和气,只是这时候,实在是想要发火。
道理是一回事,感情是另外一回事,修心修心,修不了一点。
林语元还真没想做什么,在他身边放下一个蒲团,又走了。
谢云流就这么按着李忘生的脉搏,像块石头一样坐到了子时,越是坐越是心焦。麻沸散的效力早该过了,为何还不醒?可脉相又十分平稳,醒过来难免伤口作痛,倒不如睡着好。他正这样想,李忘生的手却突然开始发抖,眉头也皱了起来,仿佛是要醒来了。
谢云流急急地坐在床沿,凑近了瞧他,李忘生眼睫不停颤动,在睡梦中呓语道:“师兄……”
“我在。”谢云流低声答道,“师兄在。”
“……师兄……”李忘生喃喃说道,“……我……没有……”
“……我没有……”
谢云流全无防备。
他没想到这一刀来的这么突然,又这么痛,几乎叫他眼前模糊。
在这梦里,李忘生终于失去了他一直以来的那份有理有据,冷静客观的态度,只会像个受了委屈的孩子一样不停地重复“我没有”。
“忘生,”谢云流艰难地说道,“醒醒……忘生!”
李忘生像是魇住了一般,怎么叫都叫不醒,谢云流只好去按他手心与上臂穴道,同时不断地回答:“我知道……我知道……忘生!醒醒!这是梦!”
他心里说不出的酸楚,又觉得极恨,恨不能回到景龙四年,把一万个喜饼都塞在那个谢云流嘴里,好叫他做一辈子哑巴。
李忘生的眼睛睁开了一些,却仿佛不能对焦一样,失神地瞧着谢云流,目光穿过他的身体,不知落在什么地方。
这不对。谢云流想,他内力深厚,什么药能有这般效力?
“……师兄?”李忘生又叫了他一声。
“我在。”谢云流立刻道,“我一直在,你在做梦……是……”
他想说是假的,但又想起李忘生梦见的东西只怕都是真的,想说都过去了,又想到自己是最没资格说这句话的人。
他只好又说了一次:“是梦,忘生。”
“是……梦……?”李忘生迷迷糊糊地重复了一遍,“我……不做梦的……师兄……真的……回来了……不是梦……”
谢云流本能地觉得哪里不对,可没等他想到,李忘生便不知从哪里生出一股蛮力挣脱了他,将手狠狠地按在自己伤口上。
他的头向后一仰,浑身发抖,疼出了满脸的冷汗,可居然哼都没哼一声,再睁开眼的时候,眼神中已可见一丝清明。
“李忘生!”谢云流大骇,“你做什……”
“师兄……”,李忘生喘息着打断他,一手紧紧地抓住谢云流肩膀,“我醒了……你……听我说。”
李忘生确实从小不怎么做梦的。不像谢云流有着丰富的噩梦场景和噩梦题材,他情绪稳定,抗压水平很高,每日躺在床上不出一刻钟就能睡着,睡眠质量奇好,早上精神抖擞。
今日他倒是真的梦见了一些旧事,但那是因为他运气很差。
他是一起医疗事故的受害人。
上官博玉先给他灌了一剂麻沸散。这种药大家背包里多少都有一两组,掏出来就用了,正要给他缝伤口的时候,于睿也拿了自己的缝合道具过来,师妹是姑娘家,手又巧些,博玉便赶紧让她来缝,到底是关心则乱,忘记告诉于睿李忘生已经吃了麻沸散,于是于睿一经接手,又给他灌了一剂。还没等开始缝,祁进领着姬别情来了。姬别情带队出任务,谁有伤都是他缝,包括他自己,熟能生巧,手艺比最高超的大夫还好些。五寸长的伤口姬别情只缝了六针,缝得稳固平整,李忘生使这么大的劲去按也没再出血。
只是于睿也没有告诉姬别情药已经用过了。
姬台首做事利落,下针之前,捏着李忘生的下巴又给他灌了一剂凌雪阁特制麻痹药。李忘生虽说昏了过去,但多少还有点感知,依稀觉得事情有些不对劲,但他到最后这剂药,还是彻底丧失了意识。
这伤,咬咬牙不吃药也能缝。
李忘生就不一样了,他被麻醉整整三次。
谢云流:“……………………………………”
他只听李忘生断断续续地说到第二次麻醉便霍然起身,把林语元叫了进来,自己去找上官博玉讨麻沸散的解药,这回看出林语元情绪来了,铁青着脸。
谢云流一路横冲直撞到了博玉的居所,深吸了一口气,却只觉得火气越烧越旺。
江山易改,本性难移。
修心修心,修什么心!
他一脚踹开了博玉的大门。
02.
取了药,先叫博玉门下弟子送到太极殿,谢云流才开始把三师弟一顿臭骂。
“……顾前不顾后!没长脑子,炼什么丹!”谢云流一顿输出,“看我做什么?!我骂错你了?!”
上官博玉只是觉得有点恍惚。
这顿骂他以前也挨过。
丹道一途,修习者多有创新,博玉也不例外。打从他开始摆弄丹药,炸炉就没少发生,谢云流向来一笑置之,还常说损失要是实在太大就把他卖给天策研发炸药,什么时候赚够了钱什么时候把他赎回来,直到有一次博玉跑得太慢,被碎片划伤了脸。
切口虽浅,可距离眼睛不到半寸。
这是博玉第一次看见谢云流发火。
大师兄二师兄一起来的。二师兄一言不发地拿酒给他伤口消了毒,大师兄就在旁边破口大骂,可他骂得再难听,也没有二师兄的冷脸吓人。博玉看看这个,看看那个,还没等酝酿出眼泪,谢云流便是这一句——
“看我做什么?!我骂错你了?!”
如果博玉没看错的话,李忘生听到谢云流这老父亲一样的口气,脸上似有一闪而过的笑意。
正因如此,上官博玉许多年都想不通。
谢云流和李忘生明明那么要好。
他也一直觉得谢云流肯定要回纯阳来的。是,他是捅了个大篓子,可师父在天家一向有面子,李忘生与玄宗陛下又素来和谐,过上几年,废帝不成气候,大师兄又不曾真的谋反,掌教不知还能不能做,但家总是能回的。他们那么要好,二师兄做掌教不也一样的吗?到时候二师兄去劝劝他,说两句软话,大师兄必定吃这一套,必定回来的。
可谢云流怎么就变了呢?
他满面恨意的样子,令博玉只觉陌生。
那夜在纯阳宫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博玉也不敢问。他更不敢问的是,要是连他都想不通,李忘生心中,却又是作何感受呢?
他那时毕竟还小,渐渐渐渐,连谢云流曾经的模样,他也记不大清了。只是有时候还依稀还会想起那次自己崴了脚,是大师兄背着他爬了华山长长的台阶,一路走,一路还还不停地嘲笑他是个小胖墩。
在那个时候的博玉眼里,谢云流是全天下最高大的人。
这么多年了,谢云流骂起人来还是这套台词。博玉的个子已经长得比谢云流还大些了,只是熟悉的台词配上谢云流年轻皮熟悉的脸,从中产生的奇怪的血脉压制依旧叫博玉被骂得抬不起头来。
博玉有种直觉,只要自己再说一次那句话,说不定能躲过这一劫。
“没、没骂错。”博玉说,“是我错了。大师兄。”
谢云流竟真的闭麦了。
他倒是没有博玉这么多惆怅的想法,最后瞪了博玉一眼,鸣金收兵,出门的时候把门一摔。
上官博玉在他身后,像个少年一样,抓了抓自己的后脑勺。
反正这心是不打算修了,谢云流转头又去了于睿那里。
屋里亮着灯,很好。
“师妹,”他抬高声音,礼貌问道,“歇下了吗?”
“大师兄?”于睿诧异道,“如此深夜,出了什么事……”
谢云流听见搁下毛笔,案几移动的声音,猜到于睿尚未就寝,多半是在写什么东西,不至于衣冠不整。
他一脚把于睿的门也踹开了,又是一顿骂。
“什么天下三智”“这点事都办不好,你能干成什么”“幸亏我谢某人没有本事做掌教,否则落在你们手里未必能活到今日呢”,把于睿说得面色一阵红一阵白。
她从小就机灵,又是女孩儿,师父和李忘生向来宠着她,从生下来到现在,从没被人这么骂过。
谢云流是不管这些的,骂完又把门一摔,这才回了太极殿。
都是李忘生惯的。
李忘生服了解药,头还有点昏昏沉沉的,但好歹意识清醒了。他前后睡了五个多时辰,睡得脑袋发懵,不愿再躺着,便叫林语元扶他坐起来,再把窗子打开些透透气。
林语元找了床被子垫在他身后,又给他披了件衣服,要去开窗的时候,谢云流回来了。
“谁叫你起来的?”谢云流语气不善,“开窗做什么?”
“躺不住了。”李忘生疲惫道,“屋里太闷。”
谢云流如今对李忘生放东西的地方了如指掌,他一言不发地先找出手炉来,加了炭,放到李忘生怀里,又用铁钳把炭盆扒拉两下,叫火烧得再旺些,以手背试了试李忘生脸颊的温度,这才把窗子打开一条缝。
林语元悄悄地走了。
她一出门,就碰上了卓凤鸣的弟子。
听说老大对老三老四进行了一波双杀,卓凤鸣思前想后,依旧决定深夜叫林语元来问话,弄弄清楚谢云流又在发什么癫。
林语元措辞还是那么客气又不失恭敬,情况说得很清楚,“骂得好骂得妙怎么没在地图频道骂”的言外之意也表达得很到位,卓凤鸣听了来龙去脉也不由得有点想骂人。
小师弟管家就是这点不好。师兄师姐做错了事,只能规劝不能训斥,有一个瞬间卓凤鸣甚至觉得李忘生倒下之后,家里有谢云流这号人也还不错。
再三确认李忘生无碍之后,卓凤鸣这才摆摆手放林语元回去休息。林语元盘算了一下,今夜师父那边应该是不需要去侍奉了,有的是人操心,自己躲远点好,便转身去了上官博玉的住处,对他实施二次制裁。
谢云流这边一通忙活,就是不肯和李忘生对视,明明已经扒过炭盆了,又拿起铁钳在那里划拉。
“师兄。”李忘生叫了他一声,语气里像是带点讨好。
来之前谢云流还盼着多看点李忘生和平日不同的样子,现在却巴不得师弟永远都那个样,只要别受这伤。
他也知道自己现在该干什么。他该坐到榻上,搂着李忘生,问他伤口疼不疼,和他聊天分散他的注意力,不叫他费神。可知行合一岂是如此容易之事?吕祖门下弟子性格各异,唯一的共同点是个个犟种,谢云流更是犟种中的犟种,他知道他不该——但他现在、马上、立刻就要较这个真。
谢云流把铁钳掷在盆里,弄出的声音有点大,李忘生登时安静了。
他欺身上前,抓住李忘生的衣襟,两人的脸几乎贴在一起。
“你挨这一刀的时候,”谢云流一字一句地问,“想过我吗?李忘生?”
“你想过我吗?”
他和祁进说得挺好,可到头来,这话他还是非问不可。
李忘生将手盖在谢云流的手背上。
“想过的。”他认真地说,“我想过的。”
太近了,谢云流根本看不清李忘生此刻的眼神,但他不肯退,一点儿也不肯。
“我如今有师兄做道侣,”李忘生说道,“不可再轻言生死,我想过的。”
“我有数。”
“我赠你非雾时说的话,”谢云流问,“你记得吗?”
“记得。”李忘生答道,“同生共死。什么时候都记得。”
就像在那片石滩上一样,每说到此节,李忘生手上总是不自觉地带着些力。
于是谢云流肯退了。
“好。”他说,“我信你。”
接下来的事情发生得太快。是如豆灯火映在李忘生的眼睛里,还是他的眼里真的燃起了一团火?谢云流还没看清楚,便感到李忘生的双手捧起了自己的脸,他的身体因为牵动伤口猛地瑟缩,可他还是凑了上来,吻上谢云流嘴唇。
他于此道向来害羞的师弟,第一次睁大眼睛,在亲吻中一眨不眨地瞧他,松开的手又绕上他的后背,最后整个人倚在他怀里,脸眷恋地贴着他的颈侧。
他身上有伤,谢云流不敢用力抱他,只是轻轻地拢着,将鼻尖埋在他的发顶。
好像……也没那么难。
谢云流想。
雪簌簌地落在枝头,从窗缝旋进几片雪花,变成水滴,挂在窗棂上。
谢云流替李忘生掖了掖被子,在他脸侧亲了两下。
“忘生,”他不知该不该说,却还是忍不住想问,“你去晟江了?”
李忘生笑了笑,说了那位静虚少侠的名字。
“他去找师兄了?”李忘生问,“我就猜到他要去。”
谢云流点了点头。
“他喜欢师兄,才加入纯阳的。”李忘生说,“为了静虚的称号,在稻香村折腾了好久。”
谢云流:“……”
李忘生:“我老是见到他过来加入门派,便私下里问他,他哭丧着脸说喜欢的名字都快用完了,求我偷偷把称号分给他的。”
谢云流脑海里闪过昨日的“称号是随机的”“真想让我叫你师父啊”“跟你不熟”,只觉得此人简直莫名其妙。
李忘生笑道:“师兄没发现吗?只要是和你有关的事,他向来尽力的。”
李忘生说起有少侠喜欢谢云流,倒像比喜欢他自己都开心些。
谢云流其实没甚所谓,只是想和李忘生说说话,说什么都行。只是晟江的事,如果师弟避而不谈,是不是真的不高兴了?
“那时候我还以为他会转生去刀宗,”李忘生回忆道,“结果他又来找我,说不喜欢师兄了,想换个称号,确实是有个任务可以换的……我问他要换什么,他便推说没想好,再想想。”
“想到现在了,也没换。”
“所以我前日同他说,”李忘生微笑着说道,“也许他做剑纯更合适些。”
剑纯之祖:“……这话什么意思?剑纯怎么了?说清楚!”
他语气恶狠狠的,脸上却忍不住挂着笑。
谢云流也不知道自己在开心些什么,可他就爱李忘生这么和他讲话,仿佛带着点刺,却只是戳得他痒痒。
“是去了晟江。”李忘生终于说,“我听说有人在讲师兄的故事,就想去一趟。”
“从前那些人说师兄的话……听了心烦。”
谢云流心里一动。
他也会觉得心烦吗?我还以为他会说,反正不是实情,何必烦心。
“都是编的。”谢云流说,“他们知道什么?道听途说而已。”
李忘生:“嗯。”
“……还是忍不住想听。”李忘生承认道。
“心烦”和“忍不住”,都是谢云流以为自家师弟多年修道之后,已经所剩不多的东西。
这点异像突然给了谢云流一点动力,叫他问了没敢问的那件事。
“我也是。”他说,“我也想知道。全都想知道。”
谢云流:“忘生,我走了之后……他们父子为难你们了,是不是?”
李忘生知道他说的是睿宗父子。
他盯着烛火看了一会儿,也觉得有些事情,他想要告诉师兄。
他早已学到了教训,也下定了决心。该说的话,一定要说——只是还不太习惯。
“神策围了几天山而已。”李忘生说道,“真的,师兄。玄宗皇帝登基之前,一直是师父与他们周旋,小打小闹,应付得来。玄宗之后,师父登仙到了紧要关头,纯阳上下无人可用,我于此道虽不擅长,也只能硬着头皮去了。”
谢云流安静地听着。
“我那时……对他们一家行事确实难以苟同。”李忘生眼中寒意一闪而过,“他们骨肉相残,累得纯阳一门不得安生。我厌烦他,怕被他瞧出来,他猜忌我,可还是要看师父的面子,所以头几年也就这么过了。”
“大半精力,倒都用在支应他上。”
李忘生迟疑片刻,像是在想如何措辞。
“可有一回……我在内廷,听到了笛声。”
他这样说。
“我对音律向来不通,可那次不知为什么,却停了脚步,听了很久,只觉得伤心……那曲调我早忘记了,可伤心的感觉却一直记着。”
谢云流低了低头,在李忘生发顶上蹭了两下。
“就是那一次。”李忘生平淡道,“叫他看清了我的底细。”
“我不像师父神通广大,也不像师兄至情至性,甚至也不是他以为的心如木石。”
“想必他松了一口气。”李忘生说道,“可奇怪的是,他松了一口气之后,我竟然也能松一口气了。”
“知道了我有弱点,反而时不时的,能从他那听到两句交心的话。”
那时师父和他谈了最后一次。
“忘生,”吕纯阳问道,“你明白了吗?”
肯退,肯放下,就会容易很多。
“弟子愚钝,”李忘生却回答道,“不愿明白。”
“我确实愚钝。”李忘生笑了笑,“对我而言,只要能保全纯阳,皇帝是温王还是临淄王,并无区别——其实对他而言也是一样,只要纯阳没有叛逆之心,谁做这掌教,亦是毫无区别。”
“如此,相安无事过了几十年。
“后来我才知道,那首曲子,就是他写的。”
“师兄。”李忘生说,“他也恨。”
“杀的那些人,都是他的骨肉至亲,他岂能不恨。
“可我那时却想,若是作为胜者的他都这样恨,那温王又是何形状呢?”
谢云流愣住了。
“温王无辜。”李忘生低声道,“可我观温王行止,不似心胸豁达之人。”
李忘生人虽平和,讲起话来却总是这样一针见血。
“师兄那时已是心伤,我只怕温王再……辜负了师兄。”
你在晟江,想的就是这些吗?
“之后再听说的,便都是温王如何举止癫狂,行诸多不义之举。我……”
很不习惯,但李忘生还是说了。
“我实在生气。”
谢云流只觉得眼睛发热,可他不知怎么,却冒出句油嘴滑舌的话来:“别气了,师弟。师兄早不和他玩了。”
李忘生居然真的被他逗得笑了笑。
“后来,”李忘生说,“驾崩之前,召我入宫,问我人是否还有来世。”
李忘生:“我知道,他还想见贵妃一面。”
“那时再想不到,我和师兄还有今日。”他叹道。
“我告诉他……我比陛下还想要知道。”
老皇帝大笑出声。
“李忘生……你居然还不死心。”他说,“如此也罢……至少朕得到过。”
“相安无事了一辈子,”李忘生对谢云流说,“忽然想和他说句真话。”
李忘生:“于是我说……”
“陛下错了。是我得到过,陛下从来没有。”
谢云流倏地偏过头来,盯住李忘生的眼睛。
“我向来不爱和人有口舌之争,何况还是位将死之人,实在不该。”李忘生笑了,“可直到今日,我想起他脸上神色,依旧觉得……”
“真是痛快。”
他的眼睛又亮起来了。谢云流想,像两团火。
谢云流大半辈子,总是不明白。
为什么仗剑救了一个该救的人,李忘生就变了,师父也变了,全世界都变了——到了最后,连他救的那个人也变了。
他输得彻彻底底,输得干干净净……
输得不明不白。
但他是谢云流。再是遍体鳞伤,头破血流,只要手里有刀,他照样能站起来,站得比从前还要稳。
可他竟然也是赢过的。
原来他早就赢过这么一局,在他不知道的时候,和师弟一起尝过胜利的滋味。
“那时候,”李忘生笑着说,“总觉得……仿佛师兄就站在我身边一样。”
谢云流也笑了。他拼命地眨眼,将胸膛紧紧地贴在李忘生的背上。
他说不清楚是什么……但是有什么东西,慢慢地活了过来。早在这之前就已经活了过来,但是这感觉第一次这样清晰地在他血脉中游走,有一点痛,但是他很喜欢。
他摩挲着李忘生的手,又摸到他的小臂,死死地攥着。真想把他按进自己身体里,骨血都熔在一块,再也不分开。
东方的天渐渐亮了,屋外开始有洒扫和诵经的声音,再过一个时辰,木桩区就会挤满练武的弟子和少侠。
谢云流又等了一会儿,等到他的声音听起来和平时一样,才从背包里取出那把唐刀来。
“师弟。”他慢慢地拔刀出鞘,拿给李忘生看,“师兄送你的。”
那把刀的刀刃像琉璃一样白,摸在手里,居然有些发热的温度。
李忘生眼睛一亮,像是喜欢极了,拿在手里左看右看,好半天才问:“有名字吗?”
“没有。”谢云流说,“你来起。”
“好。”李忘生低声道,“我好好想想。”
“没有叶英那把好。”谢云流小声说。
李忘生却有点爱不释手的样子,笑着说:“比叶庄主那把好。”
“那,”谢云流耍赖道,“叶英那把拆五行石吧。”
李忘生:“……”
“师兄。”李忘生规劝道,“朋友所赠之物,岂能……”
他还没说完,谢云流便用头磕了他一下:“逗你呢,呆子。”
不知怎么的,这些话,他好像突然又会说了。
李忘生眨眨眼睛,将那唐刀收入鞘中,依旧还是拿在手里。他转过脸来,在谢云流的脸侧轻轻地亲了一下。
前夜里他吻谢云流嘴唇的时候十分大胆,如今只是在脸上亲了一下,却反而红了耳朵。
“这么喜欢?”谢云流故意说。
李忘生点点头:“嗯。”
“师兄送的……我都喜欢。”李忘生小声说,“我……我还不太习惯。”
“师兄……多等等我。”
——我也是。
“我是师兄。”可谢云流却逞强道,“当然是我等你。”
天全亮了,谢云流吹熄了灯。师弟昨日睡得太多,精神头还是很好,谢云流便又拿出那“太虚剑意天下无敌”的横幅来给他看。
李忘生笑得双手发抖,半晌才正色道:“师兄如今是刀宗宗主,这……东西若是挂在刀宗,未免不太合适。”
谢云流那股叛逆的劲儿又开始上头了。他想有什么不合适,我偏要挂,不光要挂在刀宗,我要挂在世界车夫头上,谁来到刀宗第一眼看到的都是……
“不如挂在我这里吧,”李忘生若无其事地说,“反正师兄也住这里的,好不好?”
谢云流心里想的是该假意为难他一下的。至少也要再说一句“你把叶英送的刀拆五行石我就给你”,可李忘生这样笑着问他好不好,他嘴巴除了一个“好”字,就真的什么也说不出来。
于是谢云流像一个冒失的少年一样,赤脚踩着李忘生的书案,将“太虚剑意天下无敌”挂在了纯阳掌教的居舍内。李忘生身上有伤,便只半躺着看他,脸上带着笑容。纯阳剑气之争早已有之,可他二人居然谁都没想到,在掌门的屋里挂一个“太虚剑意天下无敌”,其实也是大大的不合适。
那横幅用了非常浮夸的特效,不断地散发金光,像天上的太阳一样亮,任凭哪位纯阳弟子路过太极殿,都忍不住瞧上一瞧,再嘴角抽搐着离开。
剑纯们今日的脚步走得又快了一些。
虽然剑纯已经退环境了,新手引导都劝别玩剑纯了,但是怎么说呢,你还是得明白——
强是一时的,帅是一辈子的。而这个世界上最帅的,果然还是——
剑纯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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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颗吐槽的蛋 | 2024-10-12 20:28:50 | 显示全部楼层
如何与气纯恋爱
01.
腊月廿九。
舟山,寰宇殿。
方轻崖:“宗主为什么还在这儿啊?”
“宗主要面子。”浪三归说道,“要等师叔喊他去纯阳过年。”
方轻崖一唱一和道:“都这个时候了还较这个劲呢?”
刚进门的谢云流:“……”
“反正宗主最后一刻神行去,”浪三归感叹道,“师叔也会在年夜饭给他加座位的。”
“这你就不知道了,”方轻崖唏嘘道,“这么多年来,纯阳的年夜饭,一直都有宗主的碗筷的……”
谢云流默然出刀,用刀鞘向浪三归肩头斜斜地刺过去。他教徒弟的规矩向来是可以还手,浪三归身子一矮,两手抓住谢云流的手腕,他使了全身的力气,可谢云流的动作竟半分也没有变缓,一刀鞘捣在浪三归肩上穴道,差点叫他摔倒。方轻崖早有准备,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谢云流行刀的路径,谢云流还看着浪三归,脚下却迅速地一绊,把方轻崖绊得栽在台阶上。
谢云流平静道:“编排我?”
浪三归和方轻崖都是一阵笑。
“师祖,别挺了。”方轻崖说,“掌门想你回去过年的。”
谢云流没接这茬,和浪三归点了个交易。
浪三归:“……!!!”
“太离谱了。”浪三归喃喃道,“我怎么会梦到宗主给我两颗玄晶呢?”
方轻崖一跃而起。
“给我……一个……”他开始了和浪三归的争夺,“你只有……一个心法……要两颗玄晶……做什么……”
“松手……”浪三归紧紧地攥着玄晶,“我也……学了点……剑纯的……”
谢云流收了刀,看他们俩反复拉扯了好一阵,这才说道:“放在随机红包里,一个发给少侠,一个发给弟子,仔细点。走了。”
浪三归:“……”
方轻崖:“……”
怎么忘了。浪三归想,宗主要去纯阳过年,春节红包得我来发。春节红包有概率开出玄晶来的。
谢云流就是为了等系统的这两颗玄晶才在舟山呆到现在的,顺便也等着看李忘生到底打算什么时候叫他一起过年,玄晶等到了,李忘生的邀请还没等到。他原本一面等一面在他内心筹划多日的“找李忘生算账”计划里不断加码,可方轻崖提起这些年师弟一直摆着他的碗筷,却叫他有了一些类似心虚的感觉。
浪三归看了方轻崖一眼。
“宗主!”方轻崖立刻道,“等……等下!”
谢云流脚步一停,侧过身来。
方轻崖期期艾艾地说,“能不能……带上我一起啊?”
“他不敢回去。”浪三归简单解释道,“当初那叫什么来着?叛离师门,是吧?”
浪三归从前找谢云流寻仇的时候,比这难听的话也不是没讲过。死猪不怕开水烫,放眼整个刀宗,也就他有这胆子当宗主面提那四个字。
谢云流自己三天两头跑去华山玩剑纯,可当初冲着他来的那些孩子,却还惦记着自己是曾经公然舍了纯阳的,没谢云流领着,不敢回去。浪三归是个粗中有细的人,原先谢云流要在纯阳与李忘生办合籍礼的时候,随行名单是交给他来拟的,那时就打算光明正大地把静虚们全带回华山一次,万事开头难,有了这次后面就容易得多。
可计划赶不上变化,这事最后竟在舟山办了。
方轻崖一天到晚在寰宇殿蹲点,等谢云流行动等得很急。
谢云流看了他一会儿,这才道:“一刻钟之后出发。”
“那……”方轻崖说道,“能不能……再多带点人啊?”
渡口。
静虚弟子们倒是来了个齐全。要带他们谢云流便不能神行,坐船再骑马,倒也赶得上除夕——反正李忘生从来也没叫他去,除夕当天才赶到,也不算他有错。
三位刀主照例是来送的,还没等登船,莫铭却突然开口。
“宗主,”他说,“我能去华山吗?”
大家一齐扭头看他。
“不想在刀宗过年。”莫铭说,“少侠们又在搭台子准备唱歌比赛了。”
所有人:“……”
浪三归:“还是……去年那首歌吗?”
他的语气中带有一丝颤抖。
莫铭点了点头。
去年是刀宗接收少侠的第一年。
世外之人欢乐多,有少侠在,一天消停日子也过不了,哪怕是过年——尤其是过年。去年除夕少侠们举办了第一届刀宗歌唱大赛,赛制非常离奇,所有参赛少侠轮流唱一首叫作《爱情的骗子我问你》的方言歌曲,一共76位选手,唱了整整三个时辰,嗓门很大,全图可闻,曲调魔性,绕梁三日。这选曲不知是何道理,甚至那门方言大部分少侠们都不怎么会,可他们偏要唱这首歌,许多人都是用标准官话唱的,谢云流因此听懂了这是一位妇女被始乱终弃后控诉负心汉的歌,歌词没有任何好笑的地方,可无论是唱的人还是听的人都止不住地笑场。
那笑声不知怎的,叫谢云流多年未曾犯过的被害妄想症又有复发的迹象,总觉得仿佛是在笑他。可他又不是方乾,这唱词里面提到的事情他一样也没有干过,代无可代,细想之下只可能是错觉,便也就丢下了。
只是那首歌实在是太洗脑了。
从第二日开始,刀宗弟子们在打木桩的时候便会不自觉地,一个输出循环跟着一句“啊~我问你~”,再一个输出循环又跟着一句“啊~我问你~”,走到哪个武场都是这个动静,就连谢云流在脑子放空的时候都会忍不住回放这首歌,听得想吐,相关副作用直到暮春才渐渐消散。
“我听说报名人数今年翻倍了。”莫铭慢悠悠地说。
翻了倍,那就是一百五十遍,六个时辰。
浪三归脸色逐渐变绿。
莫铭犹嫌不足:“我瞧见了他们的打分表,今年还多了一个叫作舞台表演的项目。”
浪三归想起这首歌直白的歌词,犹疑道:“他们要……演什么东西?”
“我不知道。”莫铭答道,“我也不想知道。”
“他们弄了许多分身,叫‘小号’的,”莫铭补充道“都是纯阳,不知道要做什么。”
浪三归:“……不行!你得留下来陪我!”
“就算宗主不带我去华山,”莫铭说,“我也不会留下来陪你。”
“我留下来吧。”萧孟突然说,“我不去了。”
“大过年的,”她说道,“不想看祁进那张脸。”
此话一出,场子瞬间冷下来了。
浪三归本来一脸半真半假的绝望,手里还扯着莫铭的胳膊,可听了这话却一言不发。
“我要去。”
片刻之后,张钧却说道。
他说这话时,看着萧孟的眼睛。
“看见祁进,我就把眼闭上。”
他也是人到中年,这话说得这样幼稚,可在场之人无一发笑。
“我走那年种的松树,该有碗口那么粗了。”张钧说。
“从小喂大的仙鹤,肯定都不认识我了。
“走之前抄的南华经,抄错了好些字,我那时想,回来再抄份新的,悄悄地换了,读我那份经的弟子,一定笑了我许多年了。
“谢晓元一定长高了,成了大人了。”
萧孟咬紧了牙。
她不想见祁进是真,但她不敢去华山见的,却是另一个人。
那人她也叫师叔的。数月来在舟山见了无数面,看她的眼神说话的语调都是老样子,那么多年,从来没有怪过他们。
越是这样,就越是不好意思回去。
他们那时都知道,掌门什么也没做错。
可失去的感觉太痛,总要找些东西来恨。恨祁进,恨纯阳,细算下来,和恨李忘生又差了什么呢?那个时候,谁也没办法心平气和,像无事发生过一样呆在华山,明知道李忘生会伤心,可还是头也不回地走了。宫中神武遗迹走一点,从华山再走一点,静虚门下,拢共也就这么点人。好多人连谢云流长什么样子都不知道,只是凭着一腔对洛风的不舍,便走了那么远的路去找他。
谢云流和洛风说的一点都不一样。洛风口中的谢云流,是个惊才绝艳、豁达洒脱、很爱笑的年轻人,他们见到的谢云流,却是个精气神很足,又暴躁又抑郁的老头子。可谢云流和洛风说的竟也真的一模一样,他教起弟子来很严厉,表情凶巴巴的,可大家都知道他不会真的和小辈生气,反而会把他们护得密不透风。
他们在舟山有了新家。舟山是个天下少有的好地方,比华山纯粹得多,没有那些爱谁恨谁怨谁对不起谁,生活充满着简单的快乐。只要你放得下,从前发生的事情就可以全当作是昨夜的一场梦,唯一需要操心的就只是习武而已。舟山白天的阳光是烫的,晚间的夜风是暖的,舟山从不下雪。
舟山从不下雪的。
张钧:“华山的雪,该有这么厚了。”
张钧:“真不回去吗?”
方轻崖:“真不回去吗?”
两个人又一齐问了一遍。
“真不回去吗?”
谢云流耐心地等着。
“回去。”萧孟小声说,“要回去。”
“见了祁进,我也不会闭上眼的。
“再不看,我连祁进长什么样子都要忘记了。”
莫铭决定在此时开口。
“那我能去吗?”他问。
“我也想去。”练红洗说,“宗主带莫铭去过一次了,这次该带我去了。”
“我没去成华山。”莫铭固执地说道,“都走到银霜口了,宗主却叫我自己回来。所以应该带我去。”
“我是师姐,”练红洗命令道,“让着我。”
从来只听说过大让小,从没听过小让大的,可莫铭的回答更是重量级:“我没拜师,我没有师姐。”
谢云流面无表情地出刀。练红洗向来喜欢以攻为守,当即抽了自己的刀鞘去拼谢云流的刀鞘,谢云流这一下速度并不快,可角度奇诡,练红洗啥也没挡着,反而被谢云流绕在后背敲了一记。莫铭则更沉得住气,直到谢云流的刀鞘几乎贴上他的脑门,他才微微侧身,动作幅度很小,但那刀鞘竟真的落了个空,擦着他的耳朵划了过去。
莫铭直起身子,眼睛亮闪闪地看着谢云流,像是自己也不能相信。
谢云流将刀横在肩上,点了点头。
“不错。”他说。
“喔——————!!!”
刀宗弟子们欢呼出声,也不管莫铭是不是洞幽刀主了,兴奋地围将上来,在他的身上又是拍又是揉。
“都去吧都去吧,”浪三归老气横秋地说道,“这罪我一个人受就够了。”
众人哈哈大笑,一边上船一边不住地嚷嚷“刀主辛苦了”“刀主大气回来给你带特产教你玩剑纯”,浪三归看着他们登了船,去信使那里给纯阳发了一份非常正式的帖子,基本上就是当初合籍礼时预备好要发给纯阳的那一封,只把措辞改了改,名单上去掉了他自己的名字。
他拎了一坛酒,晃晃悠悠地,转到了停风小筑。
“兄弟。”
这么多年了,他还是不习惯管洛风叫师兄。
最终他什么也没说,把半坛酒浇在了地里。
02.
有很多年,如无必要,李忘生都不去华山的山门。
更早一些的时候,他还偶尔会躲过守山弟子,悄悄地山门台阶那里坐一小会,盯着过图的那片光幕,想象谢云流从那里出现的样子。
他一开始还会想前因后果,想解决问题的办法,想到底是从哪一步开始错,又是从哪一步开始输,人到中年时却醍醐灌顶一般开悟,其实幻想这件事是不需要前置条件的,反正谢云流回不回来李忘生说了也不算,从实用主义的角度来说,他可以直接从“师兄回来了”开始想,而不必去想最麻烦的“怎么才能让师兄回来”,减少烦恼,提升速度,降本增效。
修道之人,清心寡欲。这就是李忘生乏善可陈的放纵时刻。
他对自己的情绪控制得向来好。
谢云流走的那夜,他去扶师父,扶到一手的血,心里很怕。可他和自己说哭有什么用,不许哭,他就当真一滴眼泪也没掉。李忘生从来不知道听错一句话、几个字会造成这么毁灭性的后果,他本来就是稳重的性子,自此以后更是一步路也不肯走错,誓要言语精确,深思熟虑,绝不感情用事。
饶是如此,李忘生还是输了第二次、第三次,输到不知道立足之地在何处。他不是一下子就被推到绝境的,而是一点一点地退,一点一点地错,一点一点地和师兄做了仇人。一开始清晰可辨的那点希望就像是阳光下的晨雾一样,眼看着一刻比一刻稀薄。
从遗迹回来那次,他好几日不肯睡觉,不知怎的最后又坐在这个位置,浑身上下只觉得疲惫,仿佛再也没力气站起来。在他从前的想象里,师兄要是回来的话,一定会先叫他“师弟”,再笑着问他:“师父呢?风儿呢?”
师兄问我风儿在哪,我可怎么答他呢?
这念头就像一双血淋淋的手,把李忘生脑海里清晰的画面揉成一团废纸,无论他怎么拼了命地去擦拭抚平,也再想象不出如今的谢云流带着笑意叫他师弟的样子。
那双眼睛里,除了血泪和恨意以外,什么都没有。
这之后,李忘生的日常活动范围退到了三清殿。说来可笑,即使是在这华山,李忘生自己的地盘,他竟也还是要退。
师兄走的时候没拦住,静虚弟子们走的时候,他就根本没再去拦。没了洛风,也不会再有新的静虚,留下的那些实在太小,他们长大后是什么光景,李忘生也未必得见。可他还是存了私心,任由少侠们继续拜入静虚的门下。他们是世外之人,顶着静虚的名号也不会受人侧目,提起谢云流的时候甚至还有种毫不掩饰的喜爱,他们看到的谢云流,仿佛就是李忘生眼里的那个谢云流。
李忘生和少侠们的关系向来好,好到他们一有空就去他那东拉西扯,输出低竞技打不过装备难拍玩剑纯被DISS做任务碰见谢云流了谢云流超帅der——
这就是很长一段时间里,李忘生能得到的、全部的东西了。
这世上没有什么比信更快。舟山的信使寄出,华山的信使立刻就收到,浪三归的帖子抄了点恭贺新年的套话,是刀宗一向的直白,附的那张谢云流随行弟子的名单将练红洗和莫铭写在最前头,仿佛这样排就能显得谢云流这次出行的配置不那么像80级纯阳门派任务的限时复刻。李忘生把这名单从头看到尾,心里有了数。他晚上照常睡觉,第二天起床的时辰和平时毫无区别,依旧练了剑打了坐,这才到上山的路上去等。
他从三清殿走出来,拒绝了守山弟子递来的伞,沿阶而下,在最后几级台阶那里坐了下来。
李忘生先盯着自己脚边的雪地看了一会儿,直到靴子上落了一层薄薄的雪花,这才抬起眼睛,去看不远处的光幕。
谢云流就是这时候出来的。
他骑着马进图,果然第一时间就瞧见了李忘生——学会神行之前,师弟向来都是在这里等他的。
谢云流眼睛一亮,唤了一声:“师弟!”
于是李忘生慢慢地笑了。
他站了起来,口中答道:“师兄。”
谢云流拉扯缰绳,掉转马头,开始像每一次过图时一样默默地清点弟子的人数,李忘生便安静地看着他。
他最喜欢看他师兄这满脸漠然,却又藏着关怀的样子,就像他喜欢看寰宇殿那细细的一线天光,刀宗处处可见的、蓝蓝绿绿的大鹦鹉,折麟阁里树林一般重重密布的唐刀,叫他觉得师兄虽说是半生飘零,诸多的不如意,可终究不全是恨,不全是怨憎与苦痛。那是种难以表述的,像是骄傲一样的感觉,只因为虽然不是他们一起想过的那条路,到头来他的师兄,也并没有虚度这一生。
这些孩子们一个接着一个地进图,见了他便叫“师叔”“掌门师叔”“掌门”,李忘生一一点头,见名单上的人齐了,才开口道:“回来了。”
他那语气,仿佛他们只是下山办事,仿佛只离开了短短几天。
静虚弟子们的神色李忘生都看在眼里,却并不点破,转而向练红洗和莫铭说道:“多穿些,山上比这还冷。”
“就你能操心。”谢云流说道,“冻着了自己就知道穿了。”
他嘴上这样说,手里却拿着一顶挡雪的斗笠,试图扣到李忘生的头上,李忘生倒是任他施为,可戴的莲冠很高,斗笠怎么也扣不上,谢云流只得作罢,将那斗笠又收回包里,自己也跟着一道淋雪。
“来罢。”李忘生说,“还有好多活儿要干呢。”
那一刻,静虚们终于想起了被纯阳的繁忙年节支配的恐惧。
刀宗捕鱼摸珠、织篾编筐的主营业务在节假日都处于停滞状态,可在纯阳则有着一个更为简单粗暴的公式:节日=游客=干活。雪每日要多扫两次,牌匾对联要重新描漆,纪念品的备货量翻倍,上香与算命的地方人手都要增加,从初一到十五,每天都安排了内容丰富、花样繁多的迷信活动,初七那天即使皇帝陛下本人不来,也要派遣宗室来祭祀祈福,接待的工作从进了腊月就开始筹备。
当局者迷,旁观者清。练红洗与莫铭走在前面,李忘生说“回来了”的时候,分明能感受到静虚们惴惴不安的小眼神在背后刺来刺去,可李忘生一说起叫他们干活,气氛却骤然一轻,甚至于仿佛有股“什么活儿快端上来让我干”的昂扬斗志冒了出来,叫人莫名想笑。
宗主给弟子解惑的方式向来都是“练刀罢”,进阶一点的还有“实在不行我打你一顿”,叫弟子们从他的刀意中慢慢体悟。李忘生的套路他们俩还是第一次领教,倒仿佛比宗主的高明些。
诸人拾阶而上。
“师兄,”李忘生闲聊般地问,“春节任务做完了吗?”
谢云流干脆道:“没做。”
李忘生是所有掌门里面最卷的那个,看见什么任务他都做,打开背包能掏出风起稻香时期的奇怪道具。谢云流就不一样了,除了上次那种不做家就没了的门派任务,他向来三天打鱼两天晒网。
春节任务只折腾掌门。每人信箱里发了200种不同的材料让他们拼成红包,要拼七种已经预设好的造型,全拼出来之后,年初一那天他们发下去的红包不仅内容是盲盒,外观也能变成盲盒,弟子和少侠们拆完红包之后可以换着玩。
谢云流从小做手工就很在行,即便这样他也拼了整整一个时辰,最后拼出的第一个红包上画了个青色的大鹦鹉,穿着他的衣服,脑门上有三道红痕,表情看着不太聪明的样子,旁边写着两个字——孤客。
谢云流拼完了这一个就不拼了。倒不是因为这鹦鹉穿他的衣服还画他的仿妆,而是因为大过年的给人发一个写着“孤客”的红包,即使在谢云流眼里,也不太像是神志正常的人能干出来的事。横竖这任务只影响红包的外观不影响红包的内容物,有拼这玩意的时间干点什么不好。
“你的呢?”谢云流随意道,“没拼完师兄给你拼。”
他好像完全不觉得放着刀宗的春节任务不做来给李忘生拼纯阳的红包有什么不对,甚至还很骄傲自己动手能力强。
“已经做完了,师兄。”李忘生道,“刀宗那边的年节事……”
谢云流不等他说完便摘了自己的护手,牵住李忘生,接着便一步跨两个台阶,拉着他在山道上跑了起来。
“快些。”他说,“雪这么大。”
刀宗宗主拖着自己道侣,带着一小撮刀宗弟子,大摇大摆地穿过三清殿,跑进了他们从小长大的家。时辰还早,扫雪的弟子没有上班,路上的雪厚到盖过脚面。
林语元迎了上来。
“你们的房间都收拾出来了,还记得路吧?”李忘生简单交代,“语元带两位刀主去他们的住处,赶了一夜的路,先休息会儿。”
这句简单的“还记得路吧”,却叫萧孟的表情变了变。
“掌门师叔。”萧孟低着头说。
李忘生无声地叹了口气。
萧孟:“我们……”
她的话没有说完。
一个雪球从太极广场上飞过来,正中萧孟的脸。
这变故来得突然,连李忘生都愣住了。
那雪球在萧孟脸上四分五裂,创得她妆都花了,眉骨上还留了一层细细的雪粒。
她好半天才睁开眼睛,向太极广场上横了一眼,接着咬牙切齿道:“沈——剑——心——”
沈剑心一脸坏笑,两手各举着一个雪球,还在往他们的方向扔。他带了帮手,燕小霞和李疾风在他两侧给他补充弹药,还有个一本正经的小道长,挥舞着扫帚把周围的雪拢成一个大鼓包。
是谢晓元。
谢晓元确实长高了,成了大人了。
沈剑心的武功在二代弟子中难逢敌手,他的雪球也格外难躲,可萧孟是绝不会再吃这亏的,何况她此时还占着人多。谁也说不清是怎么回事,一时之间太极广场便涌进了许多人,搓着雪球打成一团,还不断地有新的纯阳弟子加入战局,眼看着场上的纯阳比刀宗多起来的时候,谢晓元却突然反戈一击,开始将沈剑心选做自己的投掷目标。
“好好好,”沈剑心边躲边说,“这么玩是吧谢晓元!”
他嘴里说着这套恶霸台词,脸上却带着笑。广场上人越来越多,场面越来越乱,也越来越难以分辨到底是谁在打谁。纯阳六脉弟子人人有份,全都在挨砸,练红洗与莫铭都挨了好几下,又被气氛感染,抓着雪开始怼别人。林语元也惨遭误伤,忍了又忍,见师长并无劝阻的意思,也冲上去,却是帮萧孟一齐打现眼包沈剑心。
每个人都冻得手指发红发硬,可是每个人都在笑在跑,嚷嚷的声音坐忘峰都能听到,惹得老妖怪想出来吃小孩儿。卓凤鸣被他们的吱哇乱叫吵得受不了,从镇岳宫走了出来,可看了一会儿竟然没有骂人,又转身回了镇岳宫,面上表情倒像是在笑。
李忘生看着这场面也忍不住笑,笑完了却没有移开眼睛,仿佛想要多看一会儿。
大雪还在纷纷扬扬地下,落在李忘生的鬓边与睫毛上,来不及消融便又缀了更多。虽说他们二人内力充沛,可这么一动不动地淋着也难免觉得冷,谢云流这时却再没催他雪太大快点走了。场面乱作一团,他只一心一意地盯着他师弟瞧。
不知过了多久,李忘生终于侧过头来。
“走吧,师兄。”
谢云流微微点头,却没有迈开步子,而是无声地拔出刀来,刀尖点地,在地上划出一道横线。他刀尖所及之处积雪汇聚,升到半空,露出其下所覆的灰色地砖。
谢云流反手用刀面轻轻一扫,积雪四散,变作无数雪球,对太极广场上的刀宗与纯阳弟子实施了一波无差别扫射,全都怼在脸上,叫孩子们全吃了一嘴的雪。
李忘生:“……”
谢云流拉了李忘生的手撒腿就跑,轻功也不用了,穿过两仪门一路往上,跑过纯阳宫正殿,一直跑到李忘生的住处,把师弟推进屋里,按在门板上,贴近了端详他脸上的表情。
李忘生在笑。
不是之前看着弟子们闹在一处时的那种笑了。那笑容叫谢云流看了心中酸涩,却又不忍心出言打搅。谢云流此时再细细地看过师弟的脸,对上他的眼睛,终于觉得满意了。
室内温暖,李忘生眉毛眼睫上的雪花渐渐融化,谢云流捧着他的脸一处处地吻过去,轻柔地亲了许多下,这么依依不舍地温存了好一会儿,等到李忘生将手臂环在自己脖子上的时候,又起了捉弄他的心思。
“掌教真人,”他贴着李忘生的耳朵,“有什么要吩咐弟子做的吗?”
“还有六百个随机红包没合完,材料在我案台上。”李忘生说道,“谢谢师兄。”
03.
生活生活,生下来就是干活。
李忘生已经做完了春节任务,剩下的只是需要把系统给的材料塞进两千个红包里,在年初一的早上发给弟子和少侠。谢云流来之前他已经自己塞了一千四百个,还剩六百个没弄。
李忘生做事慢不是没有原因的。
这活儿谢云流也干过,反正都是随机的红包,抓到什么塞什么就行了,在他看来唯一需要注意的事项就是不要把两颗玄晶塞在同一个包里。李忘生则不然,两千个红包他写了四千字的规划,快赶上道德经那么长了——某一种数量的某一种材料的某一种红包需要占某一种比例,力求让大部分人都能够获得合理的奖励,铺天盖地的数学计算让谢云流读得头晕眼花,频频走神。
李忘生自己则在抄经。
这部经谢云流从前看师父抄过,同样的材料,同样的内容,只是抄经的人如今变成了李忘生。
纯阳掌教真人手抄的经书,是每年初七那日进献皇帝的纯阳年礼的一部分。
这经抄错一个字就得重新抄,因此谢云流只敢在李忘生蘸墨汁的时候和他说话。
“师弟,”谢云流一边看李忘生的规划书一边合成红包,“你还记不记得当初我和师父说的,不用自己抄这经的法子?”
“师兄。”李忘生慢慢地说,“别打岔。”
谢云流所谓的办法,就是找一名门内弟子,每年都由他来抄这经,皇帝也不认识纯阳掌教的字,只要每年的笔迹都一样,说那是掌教抄的,那就是掌教抄的。
“好主意。”吕祖一边抄写,一边语气敷衍地说道,“忘生,把你师兄弄走。”
李忘生已经抄了这许多年,现在说这法子也没什么用,可谢云流年少时的老毛病又犯了,他瞧见李忘生认认真真地做什么事,就想上去戳戳弄弄,好叫师弟多看他两眼。
李忘生又蘸了一次墨汁。
谢云流:“你忘了,是不是?”
“没忘。”李忘生十分专注地写字,“此法不妥。”
过了片刻,李忘生再蘸墨的时候,谢云流道:“哪里不妥?”
“我怕这弟子哪天跑了,”李忘生心平气和地说道,“我还要学他的字迹。”
谢云流这下老实了,彻底老实了。
没有谢云流的干扰,李忘生抄经的速度明显变快了。这边谢云流咳嗽一声,开始一丝不苟地执行李忘生的红包规划书,他做杂务从来没有如此认真过,几乎可以匹敌习武。之前他的注意力都用在等李忘生蘸墨汁上,合成工作做得心不在焉,现在不找师弟说话了,才开始看手里的红包。
上面画的是一种圆到不比成比例的鸟类,只能从明显的生物学特征上推测出大概也许可能是仙鹤,妆造上都扮成纯阳六子的样子,写着“玉虚”的红包上面的仙鹤呆头呆脑,额上还有一轮红色的太极。
明知道这只是仙鹤穿着他师弟的衣服,可谢云流还是忍不住趁李忘生专心抄经的工夫偷拿了好几个。
把红包壳子放进口袋的那一瞬间,谢云流突然想起了早上李忘生的那句“春节任务做完了吗”,心里一动。
他抬起头,看了李忘生一会儿,又在他提笔蘸墨的时候叫了一声师弟。
李忘生:“嗯?”
谢云流:“笔放下。”
李忘生不明所以,但还是依言把笔放下了。谢云流挤到他身边坐下,两人肩膀紧紧地靠在一起。
“手伸出来。”谢云流说道。
李忘生果然乖乖伸手。
谢云流打开背包,在任务物品里找到了他之前拼的那个红包。穿着他衣服的大鹦鹉脑门上有三道红痕,旁边写着“孤客”。看到图案的一瞬间他就后悔了,因为那只鹦鹉的表情看上去实在太蠢,而且写的字也不太吉利,可李忘生已经摊着手,眼睛这样瞧着他,做师兄的怎么能拿不出师弟喜欢的东西来送他呢?
谢云流别无选择,只得将那红包掏出来,放进李忘生的手心里。
“就做了这一个。”谢云流这样说,仿佛想掩饰点什么。
李忘生睁大了眼睛,捧着那鹦鹉看了好一会儿,笑了。
他笑起来的样子,谢云流怎么看都看不够。
最后李忘生将那红包搁在案上,靠着几部经书立起来放着,是他一抬眼就能看到的角度。谢云流从自己口袋里又拿出一个玉虚的红包,将呆仙鹤和蠢鹦鹉并排放在一起。他们二人傻乎乎地贴在一起看那两个红包看了很久,谁也没有动作,就只是看着。
谢云流在李忘生脸上亲了亲,于是李忘生便再也没有问为什么玉虚的红包是从谢云流口袋里面掏出来的,只是稳稳当当地抄他的经。谢云流将材料和红包拖到案前,在师弟的腿上躺了下来,开始有选择性地执行李忘生的红包规划书——只要是紫虚的封面,他就只往里面放一个遗失的尊敬。
六百个红包很快就合完了,李忘生的经却还没有抄完。
还没等他说话,李忘生便说道:“马上好。师兄先歇一会儿。”
谢云流将红包放下,翻了个身,在李忘生的怀里拱了拱,闭上了眼睛。
屋子里很暖,他嗅着李忘生的衣服的气味,慢慢睡着了。
李忘生无声地搁下笔,开始等墨迹变干。
谢云流也赶了一夜的路,正沉沉地睡着,李忘生低头瞧了他一会儿,用左手拇指轻轻地去描他眉间伤痕。谢云流仿佛是在睡梦中觉得痒,眼皮抖了两下,无意识地捉了李忘生的手拉到胸前,贴着自己的心脏放着。
李忘生怔了片刻。那几息的时间里,仿佛他能感觉到的所有东西,都只有手掌下谢云流平稳的心跳。
他写的那份规划书还放在谢云流的身侧。李忘生从小做事就慢,从小就是什么都要好好计划、好好准备的性子。
可他师兄却从来都最会扰乱他的计划。
他在他没准备好的时候喜欢他,在他没准备好的时候恨他,在他没准备好的时候,把他想要过的许多东西一股脑地都给了他。
许多东西——上元之夜落在睫毛上的那个吻,翁洲石滩上的那句“我心里从来都只有你”,寰宇殿里的“一定待你好”,华山雪夜中的“我信你”,静虚弟子们回到纯阳,在太极广场上玩闹的片刻时光,甚至是他仅仅短暂地好奇过的、扮作谢云流样子的鹦鹉图样——李忘生是个欲念淡薄的人,没有这些,他也还是能平心静气地过他的日子。可真到师兄让他伸出手,将这些东西一样样地放进他手心的时候,却又总是叫他后知后觉地意识到,原来他竟然是这般想要。
窗外的雪簌簌地落。
李忘生弯下身子,虔诚地吻上他的额头。
半个时辰后。
谢云流眼睛还未睁开,声音沙哑地问道:“几时了?”
“午时三刻。”李忘生将晾干了的经文卷起来,“再睡会儿。”
“抄完了怎么不叫我。”谢云流坐起身,将李忘生递给他的茶全灌了下去,“还干什么?”
“师兄。”李忘生答非所问道,“掌教变更的上书批复了。”
谢云流立刻偏过头来。
“定在何时?”
“四月。”李忘生答道。
四月。
明年的四月,李忘生便要重新做回玉虚真人了。
这一年的除夕,山上的纯阳弟子尤其地多,几乎可以匹敌大家听说李忘生可能要噶了的那次。
这是李忘生作为纯阳掌教度过的最后一个春节。
尽管诸位真人向门下弟子反复强调,李忘生只是不做掌门了,并不是要永远离开纯阳,可是依旧阻挡不了弟子们一波波地跑回来,在李忘生的窗外鬼鬼祟祟地晃悠,一旦发现他不在,便偷偷地在他的书案上留下许多礼物。剑和书收的是最多的,还有各大势力声望尊敬才能拿到的小玩意,银霜口箱子里开出来的墨镜,不知哪位剑纯忍痛割爱,竟把自己的夜话白鹭都送给了李忘生。
向来在藏剑山庄过年的沈剑心是腊月廿八跑回来的。
“师父,”他表情有些伤感,“……真走啊?”
李忘生第无数次解释道:“没要走。”
沈剑心眼睛亮了亮:“真不走啊?”
“不会每天都在,”李忘生说道,“但一定比你在的时间多。”
这话说得沈剑心不好意思地笑了。
沈剑心是活跃气氛的一把好手,他回来之后,华山上生离死别般的古怪氛围就被冲淡了许多。
谢云流和李忘生一道将太极殿的匾额摘下来重新描了金漆,摘放的时候谢云流在上面操作,李忘生在下面给他扶着梯子。两人又验收了晚上要放的焰火,去后厨看了眼年夜饭的进度,检查了纯阳各峰之间栈桥的牢固程度,一路上瞧见谢云流带来的人都被编进了纯阳新春扫雪大队长沈剑心麾下的扫雪中队长谢晓元的麾下,由他指挥师叔师兄师姐在各处扫雪。穿来的衣服打雪仗的时候弄湿了,一起玩的纯阳弟子借了厚衣服给他们,所有人都穿得半拉刀宗半拉纯阳的,一边扫还一边拿扫帚打来打去。
别人给衣服的时候都是给一整套,道袍倒无所谓,可不是出家人,冠是不能随便往头上戴的。莫铭在这方面还是没啥常识,顶着道冠就出来了,立刻又被诸位静虚嚷嚷着“刀主这可不兴戴啊”,赶紧从他头上拿了下来。
李忘生举着他列好的单子一样一样地做事,谢云流便紧跟在他身侧给他撑伞。雪越下越大,不知不觉天色也暗了下来,两人最后又绕到纯阳宫正门,给入口处的长明灯添了些灯油。
谢云流与李忘生不约而同地抬头,看了一会儿匾额上的“纯阳宫”三个字。
“开——饭——啦——”
远处的山头上,传来了这样的声音。
04.
除夕晚上的这顿饭,是少有的吕祖师徒几人单独小聚的时刻。
吕祖的位子今年依旧是空着,可谢云流的座位却总算有人坐了。小小的一张圆桌,铜锅里面滚着羊肉,几盘蔬菜和饺子摆在一旁。
祁进回来得最迟,带进来一身的风雪。
掌门师兄,要喝点酒吗?于睿照例问道。
可以。李忘生一反常态地回答道。
谢云流看了他一眼。
嗯。于睿笑着说,师兄今天高兴。
其他人也笑了。
明年这个时候,就要叫掌门师弟了。于睿看了眼卓凤鸣,以后不会很难见到师兄了吧?
她补充道:我听天白说,师兄衣柜里的衣服都只剩一半了。
这也是谢云流干的好事。他每次来都悄悄地拿走一些李忘生的生活用品,放在他们在刀宗的那个家里,像蚂蚁搬家一样,试图一点一点地把他的师弟从华山偷到舟山。虽说不可能偷到到100%,但只要有从49%50%的进步,也能让他觉得十分满意。
亲亲相隐,一旦事发,师弟作为道侣,也必须得袒护他才行。
‘太虚剑意!天下无敌!’带走了吗?祁进突然问。
上官博玉“扑哧”一声笑了。
卓凤鸣:没有。
我问掌门师兄,明年能不能挂在我那。卓凤鸣说道,师兄舍不得给我,拿话把我岔开了。
谢云流立刻又看了李忘生一眼,李忘生没有否认,表情坦然。
祁进简直不知要从哪里开始吐槽,是应该问卓凤鸣到底为什么想要那种怪东西,还是应该问李忘生这有什么好舍不得给他的。他一直自我洗脑,必定是谢云流胡搅蛮缠,不然李忘生绝不会在屋里挂那横幅,现在却不得不直面真相,表情十分复杂。
有事的话,我会在的。李忘生说。
“……能有什么事?竟然是祁进这样说,掌门师兄也该好好歇歇了。
紫虚真人难得说了句谢云流爱听的话。
谢云流总是更喜欢李忘生呆在舟山。倒不是因为舟山是他的地盘,而是因为舟山的李忘生可以少当几个时辰的超级工作狂,有大把的时间可以用来躺在谢云流给他做的那把摇椅上晒太阳睡午觉,睡饱了就逗谢云流送他的那只鹦鹉,教它念经。
纯阳宫上上下下好像都很怕李忘生一旦卸任,就跟着谢云流跑到翁洲再也不回来了,也让谢云流觉得有些得意。
没事的话,我也会在的。李忘生承诺道。
谢云流感觉到,他们就是想听他说这句话。
虽说师弟师妹都已堪称宗师,卓凤鸣更是有多年代掌门的经历,可到底还是习惯了有李忘生做家长,无论出了什么事,真没了法子,总有李忘生在。他们也知道不能永远靠掌门师兄,但总归是他在的时候心里安定些。
李忘生继任掌门的时候,是不是也这样呢?谢云流突然想道。
师父把担子交给他的时候,他又能靠谁呢?
那个时候,我在哪呢?
今年发生了这么多事。于睿看了眼师父的空位,出神道,不知师父会不会回来呢?
师父来不了。李忘生轻声回答。
现如今在人类这个种族里面没有人比李忘生更懂成仙。他这样说,必定没什么希望了。
想师父了?谢云流忽然说道,我有办法能见到师父。
他这话一说,所有人的目光都汇聚到他的身上。
李忘生却只是抿了口酒。
谢云流:上次还你那只乌龟在何处?
李忘生:非鱼池里。
交给我。谢云流轻描淡写道,饿它三天,师父一定忍不住托梦打我……”
上官博玉:“……”
于睿:“……”
祁进:“……”
卓凤鸣:“……”
“……你再以术法入我梦来。谢云流说,就能见到师父了。
其余人等脸上表情在要不要给大师兄面子笑两声他不会是认真的吧之间反复切换,唯有祁进,尽管知道谢云流绝不会邀请自己,也还是不由得露出了一丝好想看师父打谢云流的神色。
谢云流却只看着李忘生,仿佛只要师弟点点头,他就马上要将这离谱的计划付诸实践。
李忘生夹了一筷子羊肉放在谢云流的碗里:吃饭吧,大师兄。
瞧见谢云流听话吃饭,大家都松了一口气。
见着话题揭过,于睿便开始向谢云流打听他当年重返中原后与剑圣陆危楼比试之事。比武大家都爱听,一时之间无人说话,全都聚精会神地听着,反而让谢云流恍惚间有种错觉,仿佛他真的只是个正事一点不干的大师兄,一年到头都在山下游历,只有在年终岁尾的时候才终于肯回到纯阳,给师弟师妹讲讲这一年发生的故事。
李忘生支着头,在灯下眼带笑意地看着他们。
前些年听说陆教主几次险些走火入魔,大师兄知道是怎么回事吗?于睿问道。
谢云流感觉到,虽然一直在变换话题,但于睿似乎对明教之事异常地感兴趣。
因着谣言罢了。谢云流说道。
他将陆危楼因为少侠的几句话而经脉逆行之事说了,诸人皆是讶然,可李忘生却十分肯定地说道:有这个人的,陆峰。在恶人谷。
谢云流:“……”
李忘生:少侠们如果触发一个叫作阴阳双生的奇遇,就能见到他。
目前纯阳只有一个少侠做到过,师兄认识他的,就是送横幅给师兄的那一个。
八卦谁都爱听,于睿立刻问道:那人果真是陆教主的……
我亦不知。李忘生回忆道,我只听说他作红衣教装束,相貌与红衣教主有几分相似。
谢云流一时不知该如何消化这信息,便听得上官博玉问道:明教有位法王,叫卡卢比的,大师兄上次去明教与陆危楼比试时可见到了?
他这么一问,李忘生和卓凤鸣都笑了,祁进则动了动眉毛。
谢云流这数月在纯阳盘桓,渐渐地也开始能看懂一些纯阳真人之间的眉眼官司了。
见着了。谢云流若有所思地回答道,说是切磋,可出招时倒像是与我有什么深仇大恨一般。
于睿居然也会脸红,这可真是少见。
外头传来隐隐约约的乐声,是纯阳宫气氛组组长沈剑心在太极广场演唱经典金曲《单身狗之歌》。
沈剑心:这边的单身狗你们好吗——”
这首歌曲调舒缓,可唱词实在离谱,纯阳宫诸位真人都听得一脸无奈。
“……你忙好梦早点睡——”
沈剑心终于唱完了。
谢云流一向对李忘生收的这小徒弟不以为然,一天到晚地闹腾,分不清到底是人还是猴子。偏偏李忘生似乎很喜欢他,提起他的时候总是说他也很不容易。纯阳宫清修之地,唱此等……
就在这时,方轻崖的声音响起来了。
——爱情滴——骗子——”方轻崖唱道,你滴良心————哪里——”
谢云流:“……”
上官博玉一口酒喷在地上。
外面持续地传来萧孟和练红洗不准唱这个的制止声,但片刻之后,方轻崖不仅还在唱,歌声里还加入了张钧没有技巧全是感情、莫铭没有技巧也没有感情的伴唱。
这唱词……是少侠们的歌吧?于睿强忍笑意,在一声声的我问你中说道。
谢云流面无表情地吃饭。
真难听。李忘生评价道。
所有人都是一愣。
这实在不像是李忘生说出的话。
谢云流立刻伸手拎了拎李忘生的酒壶,发现竟已空了一半。
谢云流:“……”
李忘生喝酒像喝茶一样,一点一点地抿,不声不响地居然慢慢喝了半壶下去。他全程都没怎么吃东西,这么喝不醉才怪呢。
其余人也看出李忘生两颊泛着薄红,又见谢云流收走了李忘生的酒壶,都是一脸了然。
卓凤鸣笑道:掌门师兄这酒量……也太差了。
谢云流夹了许多菜放在李忘生碗里:吃下去垫一垫,你这……”
他想起这是在师弟师妹面前,又把那句呆子咽回了肚里。
李忘生慢条斯理地吃,谢云流又给他添了热茶,一眼不错地盯着他看。
他全副身心都放在这边,耳边便只隐隐约约地听见其他几人的对话。
卓凤鸣似乎是在向祁进抱怨什么人:“……来的时候不从正门进,走的时候每次都从正门出,守山弟子都快疯了……”
“……技不如人。祁进冷冷地说,不去修行,有什么可抱怨……”
上官博玉:“……好有半年了吧?祁师弟,我们不问你,你还真就不打算说了……”
“……别顾左右而言他,于睿模仿着少侠们的措辞,调侃道,祁师弟,交代你的问题……”
直到李忘生把那一碗菜全吃了下去,谢云流才问道:先回去休息?
李忘生固执地摇摇头。
要守到子时。他说。
谢云流只好又从锅里捡了几个滚烫的饺子放在他碗中。李忘生却好像是已经吃饱了,拿着筷子只是戳,直到谢云流催他再吃点,才夹起来慢吞吞地嚼。
鞭炮终于响了,噼里啪啦地吵了整整一刻钟,外头又传来放焰火的声音。李忘生精神一振,从袖子里掏出六个红包来,笑着说:来,一人一个……师兄也拿一个。
他把那叠红包展为扇形,背面朝上,叫他们抽,谢云流等到旁人都拿完了才去接,翻过来是一只胖仙鹤,脸侧垂下来两绺白毛——紫虚。
谢云流:……晦气。
打开一看,是一个遗失的尊敬。
祁进拿到的红包上,仙鹤穿着的道袍却缀满了鸦羽,表情凶恶,头发束成一个白色的马尾。
祁进:……晦气!
他面无表情地拆开红包。
[00:02:43][系统][紫虚子·祁进]天降奇福!在新春红包中竟然得到[太一玄晶]!真是可喜可贺!
[00:02:55][世界][祁进你失去我了]:不可能!绝对不可能!
谢云流:“……”
于睿往祁进的方向倾身看了眼,笑眯眯地说:我就知道,掌门师兄肯定把玄晶放在静虚的红包里面了。
谢云流闻言心中一动,去看李忘生的时候,他却只是笑,面上因着酒意还有些泛红。
师弟手里的红包也是那只挂着两撮白毛的仙鹤。
于睿:我的是祁师弟……”
上官博玉:我的也是。
谢云流登时有种不详的预感。他们六人是按照入门次序坐在一起的,谢云流和卓凤鸣之间只隔了一个师父的空座位,他转头去看,卓凤鸣手里也捏着一个紫虚的红包。
李忘生这手气,放在副本里面属于会被团长禁止摸箱子的那一档。除了紫虚真人没有抽到紫虚,剩下的居然是五开紫虚。谢云流想起自己的红包,意识到他师弟恐怕是在用后进先出法在管理自己的红包库存,那么这个时候抽到的紫虚只怕都是——
果然。
所有人对着自己手中一模一样的、孤零零的一个遗失的尊敬,陷入了沉思。
极为罕见地,感受到师弟的注视,谢云流移开了目光。
雪停了。
师弟师妹们陆续离开,谢云流撩开门帘,扶着李忘生走了出来。
他这时才发现李忘生已经醉得站都站不稳了,只是不愿意在师弟师妹面前失态,勉强撑着而已——他一向都是这样能强撑的,半点也不肯示弱。
傻子。
谢云流想骂他又舍不得,低了头问他:师兄背你?
李忘生许久没有说话,就在谢云流以为他不愿意,打算搀着他回去的时候,他却伸出手,搭上了谢云流的肩膀。
谢云流一颗心怦怦乱跳。李忘生额头抵着他的后颈,温热的吐息不住地拂在他肩上,他只觉心软得一塌糊涂。
他如愿以偿地背着师弟,慢慢地向着太极殿的方向走过去,皎洁月光穿过松叶落在两人身上。
明日一定是个好天气。
师兄。李忘生安静地说,我以为你不来了。
想我来?谢云流明知故问。
嗯。许久之后,李忘生点了点头。
谢云流一时之间只觉得说不出的满足和快活,脚步都停了下来。
他也知道李忘生是觉得刀宗那边离不开他。谢云流在舟山没日没夜地忙了好几日,这才把春节期间掌门需要干的活差不多全干完了,就连随机红包也自己合成了1998个,只留了放玄晶的那两个给浪三归操作——就为了把最后、最重要的这几天空出来,好给他师弟使唤。
他知道师弟一定盼他回去的,可他就是想再听师弟说一次……说很多次。
静虚弟子们那时在渡口说的话,他也听着。
忘生。谢云流小声说道,师兄也……想家。
想华山的松柏、仙鹤、玄龟、雪景,想从前一起练剑、一起抄经的日子,想师父,想风儿……想我师弟。他一定长高了,成了大人了,做了别人的师兄,别人的师父,别人的掌门……他一定变老了。
我这么恨他,这么……爱他,这么想他。可我走了这么多年,他是不是……早把我忘得差不多了?
师兄,李忘生收紧了手臂,脸颊贴在他颈上,到家了。
过了很久,谢云流才回答。
嗯。到家了。
睡吧。谢云流说,有师兄在。
等睁开眼睛,又是新的一年了。
几个时辰前,舟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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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颗吐槽的蛋 | 2024-10-12 20:29:27 | 显示全部楼层
校服滞销,帮帮我们
00.
二月十六日2.0.0.9977版本更新公告:
诸位侠士:
世界成就【闻道先后】【桃李之缘】均已达成,将触发游戏版本更新,本次更新包含以下内容:
【外观】
为解决刀宗门派外观款式较少的问题,刀宗侠士可在本次更新后于【洞幽刀主·莫铭】处选择皈依道门,出家受戒后门派套装外观将统一变更为【纯阳·孤锋诀】,武学心法、门派频道及门派日常任务保持不变。皈依后还俗手续较为复杂,请诸位侠士谨慎选择。
【日常】
……
01.
元月初八。
舟山,寰宇殿。
浪三归大马金刀地坐在谢云流的宗主宝座上,一条腿架在膝头,向莫铭问道:“宗主呢?”
“去明教了。”莫铭随口答道,“起来,让我也坐会儿。”
浪三归一撑扶手站了起来:“又去明教做什么?”
“不好说,”莫铭正襟危坐,想起在纯阳吃到的明教瓜,评价道,“很离谱。”
“比你加入纯阳还离谱吗?”浪三归问。
莫铭:“我没有加入纯阳。”
浪三归诚恳地说:“你能把心法切回来再说这话吗?”
方轻崖:“好了吧?该我坐了吧?”
莫铭应声起身,“啪”的一声把心法从紫霞功切回了孤锋诀,强调道:“我没有加入纯阳。”
“不是,兄弟,”浪三归说,“你怎么能是个气纯呢!”
“我没有,”莫铭冷脸道,“加入纯阳。”
“好了好了,不重要。”方轻崖开始和稀泥,“这椅子坐着真难受,难怪宗主从来不坐。”
“方轻崖!你往哪坐!”练红洗路过门口,往里看了一眼,厉声呵斥道,“滚下来!”
“你看,我就和你说不要坐,”浪三归立刻道。
方轻崖:“……”
莫铭:“我没有加入纯阳。”
六天前。
纯阳,震岳宫。
少侠:“换换呗。”
李忘生耐心道:“再换也只有这个。”
少侠女童体型,脑袋上顶着一个静虚的称号,穿了一身玉桂狗套装,嘴里却发出男人的声音,崩溃道:“怎么会剩的全是祁进啊啊啊啊啊啊啊——”
李忘生手里拿着一沓红包,封面上画着只圆滚滚的仙鹤,穿着祁进的道袍,两绺白发垂在脸侧,旁边写着“紫虚”二字。
一旦任务奖励具有盲盒性质,便能直观地看出各门派负责人对于少侠的态度差别。面对少侠们更换款式的要求,有像叶英那样托词自己眼神不好使听不清的,有像姬别情那样让人有多远死多远的,也有李忘生这样能换真的给换的——可是这一次,换来换去,居然剩下的全是祁进。
“我不信!”少侠说,“暗箱粉丝都去哪了!怎么会这样!”
“因为我留着没发。”李忘生平静道,“根据我的排查,这些里面应该都只有遗失的尊敬。”
少侠:“……”
“等等,”他混乱道,“这红包不都是掌门你包的吗?”
李忘生与他沉默对视,半晌少侠突然明白过来了。
“你怎么能把这件事交给他办呢?”少侠痛心疾首地说,“你知道他今年给刀宗复制了个什么挂件吗?”
远处谢晓元背着一条奇大无比的太平洋蓝鳍金枪鱼普通地路过。
“我知道。”李忘生说。
[背部挂件·老人与海]
物品描述:长五尺七寸,重七十三斤四两,刀宗宗主谢云流于东海泛舟垂钓所得,海食湾渔民引以为奇,重金求购,谢云流不为所动,腌制后存放于万象武场。后以此物赠纯阳玉虚真人李忘生。
使用:此鱼甚咸
谢云流在某些事情上向来想一出是一出,他费尽功夫做元旦任务得到了一个橙色品质的挂件复制道具,反手就拿来复制他挂在李忘生窗外梅树下的那条绿色品质的大咸鱼。这咸鱼被追加为英雄幽藤馆掉落的那一天举世沸腾,全频道刷的都是“我上次看到绿色品质背部挂件还是上次”“谢云流你小子你是会谈恋爱的”“这就是刀纯吗”和“此鱼甚咸”。
少侠:“……惯着他吧你就!”
“昨日不来,”李忘生转移话题道,“今日就只剩这个了。”
“我时差!我考试!”少侠悲愤交加,“我昨天来不了——”
“当真不要?”李忘生问道,“我听说祁师弟的空壳子已经炒到3砖了。”
少侠:“……这也在你的计算之中吗!”
“我不要!”少侠又很有骨气地说道,“新的一年不能从祁进开始。我走了呜呜呜呜……”
李忘生安静片刻,突然道:“且慢。”
他把手伸进袖子,又摸出一个红包壳子来,现场开始合成:“之前的材料用完了,我放一个其他东西进去吧。”
这个红包上画的却是只穿着黑羽道袍的仙鹤,有眼白没眼珠,一脸凶神恶煞的表情,旁边写着“静虚”。
“掌门,你变了。”少侠面无表情地说,“你还学会藏私了。”
李忘生掌心一摊,那少侠却并未伸手去接,只说道:“算了。君子不夺人所爱。”
“我还有。”李忘生说。
少侠一个蹑云试图扑进他怀里,李忘生将手一抬,轻轻抵住他的脑门,那少侠便半寸也前进不得,只把两条胳膊在空气中挥舞得仿佛车轮。
“掌门!有你做粉头是我上辈子修来的福气!”少侠情真意切地说道,“你的大恩大德我永世不忘……”
李忘生:“……”
“三十多岁的人了。”李忘生无奈道,“稳重些吧。”
少侠嘿嘿一笑,抢过红包来开始拆:“你给我包了个啥啊?”
[13:13:43][系统]:[安格拉马兹达]天降奇福!在新春红包中获得稀有掉落[腰部挂件·长相守]!真是可喜可贺!
[13:13:55][发出恋爱脑剑纯的声音]:[谢云流]你看看你师弟复制的是什么挂件,你再看看你复制的是什么登西
[13:14:05]:[好菜的刀]:[谢云流]你看看你师弟复制的是什么挂件,你再看看你复制的是什么登西
[13:14:22]:[拓印仔]:[谢云流]你看看你师弟复制的是什么挂件,你再看看你复制的是什么登西
[13:14:38]:[毛毛我是你大哥莫雨啊]:[谢云流]你看看你师弟复制的是什么挂件,你再看看你复制的是什么登西
少侠:“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腰部挂件·长相守]
物品描述:刀宗宗主谢云流贺玉虚真人李忘生孤锋诀艺成之刀。华山雪夜,谢云流指此刀为誓,永不相负。
使用:纯阳雪落,伴我归途
少侠捧着那把唐刀嚎叫了一会儿,才平复情绪,抽出时间来看了眼物品描述,继而说道:“……好家伙,他还发这誓了?”
“不知道。”李忘生道,“未曾向我提起。”
“噫……”少侠说道,“怎么有人偷偷发誓被系统揭穿啊!太尴尬了吧!”
李忘生笑了笑。
“好了。玩儿去吧。”
少侠却未曾离开。
“那个……掌门?”半晌,少侠期期艾艾地唤道。
李忘生:“何事?”
“就是,嗯……”少侠组织了一下语言,“你有没有……也送他点什么东西啊?”
李忘生闻言一怔。
谢云流如今又捡起了他少年时的那副做派,今天给李忘生点这个,明天给李忘生点那个,可细细想来,自己除了定情那夜将非烟赠与他做信物,仿佛真的就什么也没送过师兄。
“那个……仅供参考?”少侠小心地说,“我和我情缘就是因为这个分的 ,说我心里没她。”
李忘生这个人好就好在他情绪稳定,绝不会轻易开始恐慌。与此相反,他极快地抓住了问题的症结,灵魂发问道:“那你心里有她吗?”
“……没有。”少侠承认道。
李忘生露出了一个礼貌但不赞同的表情。
“这么看着我干吗!”少侠嚷嚷道,“我们气纯就是这样的!”
感情破裂的原因是没动真心而不是没送东西,逻辑推断固然可以得出这样的结论,但也并不能简单地认定自己就没有问题。不管师兄给了什么令人费解而又没有用的物品,李忘生努力的重心始终都放在表示自己的喜爱并不计成本地投入使用上,竟然当真从未想过回赠任何东西。
李忘生陷入沉思。
他是个物欲极低的人,个人物品很少,平生最大的爱好就是钻研道法,谢云流尚且有个收集刀剑的兴趣,李忘生连武器都只有那么几把。况且即使是他也知道,送人东西至少应该是自己做的、自己寻来的,再不济也应该是自己买的,可李忘生除了隔几天去去刀宗,已经有好几个月都没出过华山的山门了——不要说买东西,他身上连钱都不带。
而且……师兄会想要什么呢?
——李忘生也后悔的。
谢云流那时嫌他起得太早,他干吗就真的不肯躺下来再陪他睡一会儿呢?谢云流想要李忘生陪他,他就非得那个时候练剑、那个时候读经吗?明明已经和师父求到了想要的结果,可他偏就像个傻子一样硬等,非要等到那个说好的时间,等到……等到什么都太晚了,什么都来不及。
他也知道悔之晚矣,与其沉湎过去,不如想办法挽回,可这些念头总是时不时地在他心头咬上一口,咬得比醉蛛老人的那些孩儿们还要痛。
可如今……如今谢云流和他起得一样早。两人入睡的时候谢云流总喜欢从背后抱着他,抱还不够,手也要攥在一起,舟山、华山的住所里都还是原先的单人卧榻,他们两个一起睡居然还有空余。早上李忘生稍微动一下,谢云流便跟着醒了,一道洗漱梳头,李忘生去练剑,谢云流就跑到纯阳的后厨去做早饭,做完了用食盒拎回来等他一起吃。他用的那个灶别人都不敢再去用,不知是哪个好事之徒还在柴孔的侧边画了只喷火鹦鹉。谢云流也再没有直不愣登地说什么忘生先别练剑了,陪我做这个做那个,两人也真的成了道侣。
李忘生慢慢地,仔细地想,将诸多回忆一一翻过,最终定格在谢云流满怀希望地问他——
“师兄带你下山去玩?”
“掌门,”少侠喃喃说道,“你的样子勾起了我开荒九老洞的一些痛苦回忆,当时你一进门就是这个表情。”
少侠:“这件事真的需要想得这么用力吗?”
李忘生却问道:“你上次同我说,恶人谷那位陆遥峰的事……进展如何了?”
少侠:“……?”
虽然不明白李忘生为何突然转变话题,少侠依旧答道:“不如何,雪魔武卫砍我一刀99999,我可没本事救他。不过我看老王应该也快玩腻了……哦对了!”
他将左手在右手掌心一敲,激动道,“我确定了!”
“他就是陆危楼的猫崽子!”
太极殿。
莫铭走到门口,往里看了一眼。
谢云流席地而坐,用炭笔在一张纸上写写画画。以他为圆心,周围的地上铺满了木榫、木片和木条,各类零件分区摆放,地上五光十色地标了10个点,李忘生的卧榻不见了。
他在修家具。
华山气候干燥,屋里又总是点着炭盆,对木制家具的保养十分不利。李忘生是个生活简朴而又念旧的人,用什么东西都是冲着用成传家宝去的,坏了修修了坏,看来看去都还是和谢云流刚走那时无甚区别。这床从约莫十几日之前开始异响,从干点什么的时候响,变成不干什么的时候也响,到最后稍微翻个身都会响。纯阳宫是有专门的人负责维修家具的,可谢云流偏要自己修。自从名正言顺地住进了太极殿,他和李忘生就再不要弟子服侍,大事小事都不假手他人,清洁洒扫一应事务全都自己动手,像是回到了在中条山修行的日子,又像是一对将将新婚的俗世夫妻。
谢云流一开始说只需要拆一个床脚,李忘生便回“好的师兄”,拆完了又说四个床脚都要拆,李忘生也回“好的师兄”,最后说床板和围板也要拆掉,并且开始往地上标点,李忘生这时已经有些担心晚上睡在哪的问题了,但是嘴里依旧回答“好的师兄”——横竖两个人都习武,没那么娇气,打地铺睡上一夜问题也不大。
矮榻拆出来的旧部件和谢云流正在制造的新部件铺了满地,没有了李忘生的容身之处。岁月变迁,竟然让谢云流获得并行使了把师弟从太极殿里挤出去的权利。李忘生在窗外看了一会儿,方才说道:“师兄,我去替一会儿卓师弟,叫他吃个午饭。”
你怎么不问师兄吃不吃午饭?
谢云流心想。
可这话问出来全无道理,他和李忘生早已辟谷,平日也不过是谢云流想做给李忘生吃,实际上吃不吃没什么区别。他心里冷哼一声,嘴里却说道:“知道了。”
李忘生一无所觉地走了。
莫铭:“宗主?”
谢云流专注道:“没空。”
他只要和李忘生待在一起,就喜欢把许多事情上升到证明自己的高度,对他来说当前最紧要的就是要把这张榻拼回去,如果拼回去之后不响那就太好了,但是最重要的是先拼回去。
莫铭退而求其次道:“那我找李掌教。”
谢云流:“出去找。”
过了几秒钟,李忘生的名字让谢云流骤然反应过来,回过头问道:“找他做什么?”
莫铭:“我上午在紫霄宫听了节课……”
谢云流又低下头,打断道:“出去找。”
莫铭:“……”
莫铭加入刀宗前是正经手艺人,他瞧着谢云流这活儿干得似乎有点不对路,但他什么也没说,反而在院子里东看西看。太极殿檐下挂着几盏月白的刀字灯笼,门口的水瓮里养着谢云流从舟山带来的、放在那吐沙的蛏子,那只被复制成背部挂件的大咸鱼本体挂在梅花树下,院墙边堆了个六尺高的雪人,头顶道冠,身上插着拂尘,没有五官,脸上只有刻得很深的一个“师”字,是谢云流的笔迹。
这几日天气晴好,雪人已经微微化了一些,但依稀还能看出胸口画了只乌龟,不知是什么意思。石桌边的石凳本该有四个,两个在原处,还有两个在这雪人身边。
莫铭刚想伸手去描那乌龟,谢云流便仿佛后背长了眼睛一般说道:“别碰。”
莫铭动作流畅地将手一缩,捋了捋自己褐红色的头发,在石桌边坐了下来,开始守株待兔。
02.
李忘生是申时回来的,看见莫铭在石桌边坐着,愣了一下。
“找师兄?”他问道。
谢云流在屋里头也不抬地说:“他找你。”
李忘生在门口看了一会儿,直到谢云流感受到他的目光回过头来,这才笑了笑,也走到桌边坐下。
“何事?”他温和地问道。
“李掌教。”莫铭说,“我今日上午在紫霄宫听了节课,有一事不解。”
元月初二上午在紫霄宫上课的人是祁进。
纯阳诸位真人都有讲课的指标,纯阳弟子们则有听课的指标,大家在这个喜庆的日子里为了完成李忘生制定的KPI而齐聚一堂,学习对于道士来说非常重要的一堂课——长生道基础,通俗来说,就是如何延长自己的寿命。
祁进为人有些不合时宜,上课时弟子们都挤在最后几排,只有闲着没事干的莫铭在前头坐着,托着下巴听他讲。凌雪阁姬别情和沈剑心共用讲堂最后面的一张矮几,两人的手不住地从桌下摸松子糖吃。
这门课很无聊,祁进却讲得很认真。他从吐纳、行气、道引、存想讲到如何使自己的行为与天道自然相合以达到延年益寿的目的,把基础知识解释得十分详尽,可莫铭依旧举起了手。
祁进不了解莫铭。
有的时候谢云流看到莫铭举手心里都发怵。
“祁真人。”莫铭语气十分真诚,“你说的这些事,宗主从来不做。”
祁进眉头一跳。
莫铭:“不仅如此,他还时常昼夜颠倒,练武时不眠不休,脾气暴躁,阴晴不定,易怒偏执,冲动行事……”
谢云流:“……”
莫铭:“想一出是一出……”
“好了,可以了。”李忘生及时制止了莫铭面刺宗主之过的行为,“我知道你的意思了。”
谢云流回过头来,可他不看说这话的莫铭,只盯着李忘生瞧。
李忘生首先表明自己的立场:“你这样说师兄,有失偏颇。”
谢云流心情稍霁,莫铭却虚心求教道:“哪里有失偏颇?”
真诚是最大的必杀技。
李忘生只得十分生硬地转移话题:“祁师弟是怎么答你的?”
谢云流:“……”
谢云流随手捡起地上不用的一枚旧木榫,在手里抛了抛,往莫铭的方向一弹。李忘生头也不回,伸手一抓,将那木块轻轻地搁在桌上。
——好好好,李忘生,你向着他是吧!
李忘生会制止莫铭,可有一个人不会。
祁进默默地听完了莫铭的发言,面上神情从“坏了这题我好像不会”的强作镇定转为了“刀宗竟有如此人才”的激赏,可不会的题依旧是不会。莫铭的发言吸引了课堂内全部纯阳弟子的注意力。毕竟谢云流是大唐顶流,又是纯阳出身,大家不一定喜欢他这个人,但是一定很喜欢吃他的瓜,就连一向“不听不听道士念经”的姬别情都抬起头来,似乎也想瞧瞧祁进在这个问题上有什么高见。
祁进压力拉满,大脑开始飞速运转,调动他在这个领域的全部知识。
众所周知,谢云流的生活方式的确说不上十分健康,可他71岁重返青春前眼不花耳不聋,身体比寻常修道的人还要好上许多,确实也令人费解。
“寿数天定。”祁进边想边说,“修行不过是在原先已有的寿元基础上进行调整。”
他越想越觉得自己的想法很有道理,缓慢地解释道:“也许谢云……静虚子原本可以活两百岁,但他如此消耗,最后就只能活一百岁,也未可知。”
现场一片死寂。
“静虚子是个什么物种啊他原本能活两百岁!”
良久之后,沈剑心喃喃说道。
祁进:“……下课!”
李忘生捏捏自己的鼻骨。
“祁师弟几时下的课?”他首先问道。
“差一刻钟到午时。”莫铭答道,“怎么了?”
李忘生:“早退了。”
莫铭:“早退会怎么样?”
“会扣钱。”李忘生一本正经地说。
莫铭:“……”
莫铭还没来得及问上一句“扣多少”,李忘生便说道:“今日所授种种修行法门,皆是为了使自身行为与天地自然运行的规律相符,这一点祁师弟讲明白了么?”
莫铭点了点头。
李忘生思索片刻,不急不缓地说道:“‘寿’在道法中是一个很重要的概念。”
“这个概念解释起来有点复杂,你可以先把寿元想象成……和你的气血条类似的一种东西。
“随着时间的流逝,人的血条会慢慢地变短,直至清空,迎来死亡。长生道修行可以粗略地分为三个阶段,祁师弟传授的初阶,讲的是如何减慢血条变短的速度。
“在这个阶段,有许多已经被证明行之有效的手段,背后的原理也很清晰,你已经明白了。”
莫铭还是第一次听人这样讲课。
“长生道进阶的课,祁师弟讲不了,是由我另一个师弟灵虚真人来教授的。”李忘生说道,“这里修行的重心,是使已经消耗的血条慢慢恢复,机制也依旧是十分明确。可这个阶段,对于最终的寿数,影响也没有那么大。”
“修习长生道的最后一个阶段,是设法增加血条的上限。”李忘生轻描淡写地说,“只要能做到这一步,即使前两步都没有做,也能达到延年益寿的目的。”
莫铭:“这段是你教?”
“没人教。”李忘生说,“教不了。”
莫铭猜测道:“到这一步就要成仙了,是不是?”
“还没有。”李忘生说,“成仙更像是……你的生命的形态发生了变化。你可以理解成……你的血条变成了另一种东西。”
莫铭若有所思。
“最后这一步,许多人做到过,有些甚至是没有武功的人,可很少有人能说清楚是如何做到的。”李忘生解释道,“纯阳宫内有两种比较主流的观点,都只是猜测,但两种说法都能解释师兄身上发生的事。”
“我师妹清虚真人,还有暂居纯阳的另一位前辈的理论是,修行的关键在于保持心境的稳定。稳定在什么状态并不重要,重要的只有稳定本身。
“我和灵虚真人则更偏向另一种说法——关键在于长期坚持之后的顿悟。悟到了什么东西,也不重要,重要的只是顿悟的感觉。”
“也许是一阵吹过树叶的风。”李忘生轻声说道,“一片雪花,一声鹤鸣,落在手心的一滴雨水。”
“你能说出那一刻所见所思,可感受——你感受到的东西,就只有你自己才知道。”
“知识、经验、技巧,都可以教授他人。”李忘生说道,“甚至是内力,只要使用正确的法门,也可以全盘给出。”
“唯独体验不能。
“可这条路上,最重要的可能偏偏就只有感受本身。”
这套理论,连谢云流都是第一次听到。
我和他……终究是他更像师父一些。谢云流一边叮叮咣咣地干活一边想。
李忘生十五岁那年开始在纯阳登台讲经,他的课总是最受欢迎的。他不像师父从其他地方请来的那些前辈一样不好好说话还责怪弟子没有悟性,李忘生讲起课来又清楚又明白,想问什么都可以问,谢云流在堂外偷瞄的时候,只见台下人人脸上都挂着恍然大悟的表情。
师弟会传承师父的道法。年轻的谢云流这样想。我来处理那些麻烦的事务,应付那些外人——师弟就只需要做自己喜欢的事。他就这样一直修道讲经,变成白胡子老头的时候,我也依旧是他师兄。
“实际上的情况还要复杂一些。”李忘生继续道,“但回答你的问题,说到这儿就够了。”
“你想学的并不是长生道,是不是?”他问。
“嗯。”莫铭承认道,“刀宗心法与纯阳同宗同源,所以我想看看纯阳道法是否有助于刀法修行。”
李忘生笑了。
“刀宗的静虚弟子,”他问道,“学起刀来速度如何?”
“没我快。”莫铭说,“可李掌教你学得比我们都要快。”
谢云流闻言摇了摇头。
“经验罢了。”李忘生说道,“你到了我这把年纪,没准和我学得一样快。”
根据谢云流的经验,在讲清楚一个知识点以后,莫铭马上就会问一个又棘手又刁钻的问题。
果然,莫铭问道:“李掌教,那你是为什么修道的呢?”
“你不想成仙,对长生好像也没什么兴趣,修道对武学也没什么帮助。”
“你修行这么多年,”莫铭认真道,“为了什么?”
李忘生没被难倒。
“你习武,一开始是想要回你母亲的那把刀。”李忘生慢慢地说,“后来是为了重获自由……可到了最后,你却选择留在刀宗,跟着师兄修习武技,又是为了什么呢?”
“噢。”莫铭说道,“你喜欢做道士。”
“哪有人喜欢做道士的!”谢云流忍无可忍,回头说道。
不知为什么,师兄弟两个人都在笑。
“我师父……”李忘生说,“也这么问过。”
03.
李家的小公子生得粉雕玉琢,像是用雪堆出来的一个小孩儿。
他跟着哥哥来道观里玩——也不知有什么可玩的——正碰上游历此地的吕纯阳讲解道经,听了两句,便无论如何也不肯走了,任凭他哥哥说多少次“这有什么可听的”,也绝不挪动一下。
谢云流在师父身后,端着副肃穆的样子扮演拂尘架子,一眼就瞧见了他。
梳了两个丫髻,黑白分明的一双眼睛,眉心的朱砂是灼目的红色。
还挺可爱,像个女孩。谢云流想。小不点,能听懂什么?
小不点很沉得住气,在蒲团上一坐就是一个时辰,耐性仿佛比谢云流强些。他哥哥犟不过他,只得愁眉苦脸地陪着他听,不知打了多少呵欠,中间还托观里的道士看着,自己跑去买了串糖葫芦,在弟弟眼前慢慢地晃,可那小孩居然连眼睛都不动一下,聚精会神地听到了最后。吕纯阳讲完了,他才把那糖葫芦接到手里,然后又送到他哥哥嘴边。
“……哥哥先吃。”他说。
他叫的是五哥哥还是七哥哥,隔得太远了,谢云流也没有听清,可即使是那么远,谢云流也还是瞧见了高个子少年笑着伸手在他脸上使劲掐了一把,留下两个红印。
“师父。”谢云流压低声音说道,“他又来啦。”
这时谢云流已经知道了那天的小孩姓李,是这家的小儿子。李家是璐州的大户人家,请动了吕纯阳,来家里做一场法事。住下的这几天,每到师父给谢云流上课的时候,那个小孩总是远远地站着听,也不避人,面上神情波澜不惊。
师徒两个一阵挤眉弄眼,谢云流先撑不住了:“师父叫他进来一起听呗。”
“想叫自己去叫。”吕纯阳一脸玩味,“使唤师父?”
你不想叫?谢云流腹诽道,你以为我看不懂你脸上那副“别人家孩子好乖”的羡慕表情吗?
他知道吕纯阳对那小孩很感兴趣,此时得了许可,马不停蹄地开始往外跑。
偷听被抓了包,还这样平静的人,谢云流也是头回遇见。
“谢道长。”他这么叫他。
他知道我叫什么名字。谢云流雀跃地想。
“我师父在教我剑法,”谢云流双手撑在膝上,正好能与他平视,“想学吗?”
那孩子犹豫了一下,重重地点了点头。
那你来——谢云流应该这么讲的。可不知怎么,他嘴里说的却是另一句话。
“那你也叫我一声哥哥,”谢云流说,“师父教了我什么,我都告诉你,好不好?”
偷偷跟着的吕纯阳:“……”
谢云流无师自通地讲出了这么句登徒子调戏姑娘的老套台词,听得吕纯阳脑门青筋直冒。可他终究没骗到这声哥哥,因为吕纯阳及时出手,用书本在谢云流脑袋后面轻抽了一记。
没关系。谢云流乐观地想,来日方长。
他性情豁达,下定决心想要什么,就会堂堂正正地争取。
再过几年我就是大人了,能自己策马执剑,四处闯荡。等那时我武功高强,道法精通,再来璐州找他,哄得他与我结拜,喊我哥哥,又有什么难的?到时候换我买糖葫芦给他吃,而且绝不掐他的脸。
谢云流瞧了眼那小公子白皙的脸颊,偷偷更正道,绝不使那么大劲掐他的脸。
“吕道长。”那小孩静了静,突然说道,“我也想随道长修行。”
谢云流怔住了,猛地回头看向师父。
他没敢想这么好的事。他和师父居无定所,一年到头四处漂泊,好的时候住在道观里,坏的时候铺件衣服睡在野外也是常有的事。这孩子出生在富贵人家,父母双全,从那许多的哥哥姐姐到府里的仆人丫鬟都宠着他。好好的,出家做什么呢?
吕纯阳在璐州曾故意展露神通,是以人人都唤他作“吕仙师”,可这小公子,依旧叫他“吕道长”。
吕纯阳蹲下身来,仔细地看他。
“为什么?”吕纯阳和气地问道:“想学法术?想做仙人?想要长生不老?”
他每问一句,那孩子都摇摇头,瞧得谢云流心急不已。师父为何要问这么多问题?难道是不愿意收他吗?
他们二人对视许久,谢云流才听见那孩子开口。
“想知道世界是从何而来的。”他安静地说,“运行的规律是什么……还有……”
“人……存在的意义究竟是什么呢?”
他认真地问。
“你若说想成仙,”吕纯阳失笑道,“没准还容易些。”
他也想了一会儿,谢云流能从他的眼神看出来,师父似乎做了什么很重要的决定。
“跟着我修行,”吕纯阳不紧不慢地说,“会很苦、很累……”
“……很寂寞。”他意有所指地说道,“你当真愿意?”
“朝闻道,”那孩子回答道,“夕可死。”
“既然这样。”吕纯阳承诺道,“我便向你父母……讨了你来吧。”
谢云流就这样做了师兄。
他到底还是没骗到那声哥哥,可师兄听起来比哥哥还要好,因为他师弟有那么多哥哥,却只有谢云流一个师兄。他的父母当然是舍不得的,可天下没有师父办不成的事,况且师弟的性子犟得吓人,最后反而是一开始带他去道观的那个少年挨了一顿好骂。谢云流和师弟一起在廊下等着师父和他父母谈事的时候,用肩膀轻轻地撞了他一下。
“师父吓唬你呢。”谢云流安慰他道,“没那么苦,也没那么累,很有意思的。”
“而且你一入门,就有师兄啦。”谢云流若无其事地去拉他的手,“有师兄在,一定不让你觉得寂寞。”
还没有拜师,谢云流这时可算不上什么师兄,可他等不及了,他现在就想听到。做师兄既不能让他长得更高,变得更强壮,也不能叫他的武艺更厉害,叫他更像他想做的那种英雄,可对于这一刻的他来说,这仿佛就是天下最要紧、最了不起的事,让他忍不住想要更早一点得到。
那双黑白分明的眼睛再看着他的时候,似乎和从前不太一样了,可到底哪里不一样,谢云流也说不上来。
“好。”他小声说,“……师兄。”
谢云流学着师父的样,把他的手包在自己的手里。师父的手很大,这样牵着他的时候,总让他觉得自己很安全。他的手又比师弟的要大。
师弟却微微挣扎,但不是为了甩开他,只是要张开手指和他握在一起。
有一个瞬间,谢云流仿佛觉得师弟也要向他说些什么,可最后师弟只是低下头,紧紧地牵着他的手。
04.
他那时想说——我也陪着师兄。
李忘生从前想说而未说的话,实在是太多了。是他想着他和师兄最后总能在这纯阳宫相伴一生,归根结底,是他先忘记了……师兄也会觉得寂寞。
那种仿佛有东西在心头咬了一口的感觉又浮现出来,让李忘生忍不住回过头,往屋内看了一眼。他有种奇怪的冲动,仿佛非要在这时候看到师兄,才能够安心。
谢云流总算是把那张榻重新拼好了,推回原来的位置,转身出门,正对上李忘生的目光。
“修好了。”他宣布。
说。他盯着李忘生的眼睛,快说。
“嗯。”李忘生点点头,“师兄真是厉害。”
谢云流十二岁、二十岁、七十二岁时都是一样的没出息,只要听到这个句子就感觉浑身轻飘飘的,似乎马上就要飞起来了。但他如今嘴不对心的功夫修得出神入化,还能装出副“这有什么”的样子来,跑到院子里的泉水边洗手。
莫铭托着下巴,想了很久,突然说道:“我能学吗,李掌教?”
李忘生安静地看着他。
“世界运行的规律。”莫铭说,“人存在是为了什么,我也想学。”
“很想。”他补充道,“没有朝闻道夕可死那么想,不过……很想。”
“我不怕苦,不怕累,也不怕寂寞。”他说,“不信你问宗主。”
李忘生表情不变,但听到“没有那么想”的时候,眼中却闪过一抹异色。
谢云流洗干净了手,也踱到石桌边,撩起李忘生的衣摆来将手擦干。
“他不收俗家弟子。”谢云流说道,“想清楚再来。”
谢云流像是拎着小猫崽一样拎着莫铭的后领,把他拎到了院外,放在地上。莫铭也不挣扎,任由他拎,刚站稳谢云流便在他身后把院门关上了。
“明日再说。”谢云流隔着门命令道。
谢云流行至桌边,一言不发地伸手抓住李忘生两面侧腰,将人一提,占了他的石凳,又叫他坐在自己身上。
李忘生立即揽着谢云流的脖子稳住身形,下一秒脸颊就被师兄捏在手里。
“李忘生,”谢云流边捏边兴师问罪道,“向着他是吧?”
谢云流和李忘生说话,少有能把李忘生说得哑口无言的时候,今天总算碰到一次。他道侣李忘生比他师弟李忘生还要好,谢云流捏他的脸,做了道侣的李忘生却只会低下头讨好地亲他。
每到这时候李忘生就不太会用他那条说起话来头头是道的舌头,只知道用嘴唇轻轻地贴。可谢云流的怒气十之八九是装出来的,叫他师弟随便贴两下,就真的一点也不剩了,反而觉得下腹一阵阵发紧。
“袖子里藏了什么?”谢云流问,“我都闻见了。”
李忘生依旧环着他的脖颈,用另一只手去掏,拿出一个小小的油纸包来。谢云流恪守诺言,一点印子也没在他脸上留下,松了手将油纸包接过来,打开是个烤得软烂微焦,还散着热气的红薯。
“我从饭堂拿的。”李忘生说,“听弟子们说这一批红薯很甜。”
谢云流将红薯的皮撕开,里面的芯子竟然还是烫的,那股香甜的气息更浓郁了。他先咬了一口边缘,把红薯中间最软糯的那一块露了出来,递到李忘生的唇边。
李忘生就着他的手,乖顺地吃了一口。
确实很甜。
两个人就这么偎在一起,你一口我一口地吃那个不大的红薯。李忘生瞧了一眼雪人:“师父好像化了些。”
“嗯。”谢云流说道,“化了更像师父了。”
“等化完了,”谢云流承诺道,“师兄再给你堆。”
李忘生点点头:“好。”
吕纯阳为人不拘小节,架子是纯阳宫成立后才慢慢端起来的。他从前那副站没站相坐没坐相的、不正经的样子,只有谢云流和李忘生见过。师弟师妹们提起师父,也总是敬畏非常——
我走了以后……师父的日子一定过得很无聊。
谢云流突如其来地想。
仿佛感觉到了什么,李忘生选在此时开口。
“师兄的爱徒,当真要让给我吗?”
他话音刚落,脸颊又被谢云流捏在指间。
“什么你的我的。”谢云流面无表情地说,“找不痛快?”
李忘生只是笑。
“他念头通达,又不像我从前对求知那般痴迷……或许是好事。”李忘生说,“师兄教他……想必不太容易吧?”
“习惯了。”谢云流随口道,“从小你就是这么气我的。”
他松了手,定定地看了李忘生一会儿,忽然叫了一声他师弟的俗家名字。
这名字,已有好几十年没人再叫过了,连李忘生自己都快要忘记。
谢云流只是看着他的眼睛,又叫了一次。
你记得的,是不是?
你一定记得。
李忘生当然记得。
他好像有点不好意思,用极小、但又极清楚的声音,轻轻地唤了一句。
“哥哥。”
谢云流动手能力还是不错的,虽说过程大动干戈,但床修得极稳,睡起来纹丝不动。
谢云流从背后搂着师弟,把他牢牢地箍在自己身前,时不时地吻他光裸的肩头。李忘生喘息还未平复,过了好一会儿,才翻过身来,把头埋在谢云流的颈侧。
“师兄。”他小声地说,“我和卓师弟说好了,初七那日,由他来做主祭。”
“过了初七,我们就可以走了。”
谢云流给他说话时吐出的热气搅得心猿意马,低头亲了亲他的发顶:“回舟山去?”
李忘生摇了摇头,在谢云流下颌上吻了一下。
“我带师兄……下山去玩。”
他说。
谢云流睁大了眼睛。
“纯阳的事……我全安排好了。”李忘生低低地说道,“想玩多久都可以……我陪着师兄。”
他好像是累极了,说话的时候,眼睛越来越睁不开,可环在谢云流后背的手却一点也不肯放松,直到睡着,也还是紧紧地靠在谢云流的怀里。
“好。”谢云流明知他听不到,却还是小声答道。
他低下头,脸颊贴着李忘生的头顶,又轻声答了一遍。
“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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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颗吐槽的蛋 | 2024-10-12 20:30:22 | 显示全部楼层
流浪猫的捕获与放归
  
01.
人活久了,什么都能见到。
  
众所周知,进了圣墓山,就必定有你看不见的人在看你。通常情况下,陆危楼身为一教之主,是不会亲自开着暗沉弥撒去观察客人的,但其他弟子,哪怕是左右护法,也难保不会被今天这二位察觉。
是人都有好奇心。陆危楼早已听闻谢云流与李忘生合籍以来琴瑟和鸣,可他实在想象不出谢云流和任何人琴瑟和鸣的样子,更不要说对面还是那个油盐不进,满脸写着“没有那种世俗的欲望”的李忘生。
这二人年关还没出便一同跑得不见踪影,仗着自己比别人多学了技能,今日在江南明日在漠北,不知为何,如今却跑来了他这明教。
  
他远远地便瞧见了那对师兄弟,两人牵着的手盖在李忘生的广袖下,手指缠在一起。李忘生说话的语调若形容成温言软语未免有些夸张,但也绝非陆危楼记忆中的平静无波。
这是李忘生?
陆危楼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再走近一些,陆危楼才听清了他在说些什么。
  
李忘生到了明教就像回了自己家一样。
“师兄看。”他指了指圣火台上铭刻的波斯语箴言,“最初版本的教义,‘熊熊圣火,焚我残躯,生亦何欢,死亦何惧’。此处建筑想来是在大光明寺之变前营造的。”
李忘生:“那时陆教主的著述,比起宗教典籍,更像是文学作品……”
  
还真是李忘生。
陆危楼面无表情地想。
  
“以末日审判的火狱刑罚相胁,劝导世人向善。”李忘生喃喃道,“虽能自圆其说……”
“只是全无根据。”谢云流和他一同说道。
李忘生顿了一下,两人都笑了起来。
  
吕纯阳的二徒弟性情稳重,但也不比大徒弟好教多少。教谢云流,只需带他诵读道经,逐句讲解,讲完了问一句“懂了吗”,听他说“懂了”,就可以撒手放他自己去耍;李忘生则不然,前置流程完全相同,但是李忘生的“懂了”后面还跟着他雷打不动的疑问三连:“真的是这样吗”“原理是什么呢”和“怎么能证明呢”,问得吕纯阳学术水平突飞猛进。
大徒弟磨练心境,二徒弟精进道法,吕纯阳早早飞升,两位高徒功不可没。
  
谢云流:“何时学了波斯语?”
“大光明寺之变后。”李忘生回答道,“玄宗皇帝将查抄的明教典籍全部移交纯阳宫,叫我写个东西出来,论说明教教义之害,好贴在各地官府门口。”
李忘生,陆危楼想,我就知道是你。
李忘生:“初版《二宗经》的前两卷都是用波斯语写的,当时请了位祆教僧来做翻译,和他学了一点。”
  
“陆危楼每次竞技输了之后,”谢云流突然问道,“念的是什么?”
陆危楼每逢战败必要诵念经文以平复心绪——他自己是这么说的,可他到底是在做什么,谢云流与方乾都另有猜测。
果然,李忘生回答道:“我排到师兄的那几次……陆教主都只是在说波斯脏话罢了。”
谢云流的猜想得到了验证,却无一丝愠怒,只是突然偏过头来贴近李忘生的脸,语气平静地调笑道:“说了什么?学给师兄听听。”
李忘生:“……”
陆危楼:“……”
  
李忘生这辈子只怕从未说过任何脏话——把人惹急了再哄,陆危楼也没想到谢云流一把年纪了,调戏师弟的时候竟然还在玩这么幼稚的把戏。他麻木地看着谢云流的手不老实地在李忘生袖子里面摸来摸去,扯着人不放,李忘生的脸转到哪边,谢云流的脸就贴到哪边,像故意欺负他一样,非要逼问陆危楼到底说了什么粗俗之语。
这流氓是非要跑到光明顶耍吗?
直到李忘生心一横闭上眼睛,打算用别的方法堵上谢云流那张嘴的时候,陆危楼解开了隐身。
  
“小部分时间在问候对面的祖宗。”陆危楼气定神闲道,“大部分时间在诅咒你和方乾。”
  
很可惜,幻想之中李忘生羞愤之下一个九转把谢云流从圣墓山上推下去摔断腿坐轮椅,久病床前无孝子的画面并没有实现。
谢云流条件反射一般拔刀,又被李忘生捉着手腕把刀按回了刀鞘里。
“诅咒方乾去只有男人的火狱,”陆危楼添油加醋道,“你去只有女人的火狱。”
谢云流又摆起他那张仿佛所有人都欠他钱的臭脸,冷漠道:“我会怕女人?”
  
和谢云流交流还是一如既往地困难,陆危楼也懒得和他解释,反正他来光明顶永远都只有三件事:插旗、插旗,还是他娘的插旗。
陆教主摆了个起手式,懒懒说道:“来战。”
“战什么。”谢云流居然这样回答。
他用刀柄将陆危楼的手往旁边一拨,漫不经心地说道:“我师弟找你。”
你师弟你师弟,好像谁不知道他是你师弟一样。陆危楼给他这股昭告天下的劲儿顶得牙疼,但也有些好奇隔了这许多年,李忘生会有什么事能找上圣墓山来。
  
难怪说人老了怕见故人,陆危楼瞧着与从前形貌分毫未改的李忘生,也难免生出一丝唏嘘来。
“都说李掌教年纪上来了,性情圆融了不少。”陆危楼淡淡地说,“可在我看来……你可真是一点也没变,李忘生。”
“江山易改,”李忘生答道,“本性难移。”
  
陆危楼初次东进大唐的时候,也不是没有在中原武林碰到过难啃的骨头,可唯有纯阳,他咽都咽下去了,才迟来地感觉到有些硌牙。
  
陆危楼出身商贾之家,自幼头脑变通。他称霸中原的计划包括硬碰与捡漏两种灵活的策略,对阵纯阳属于后者。他在波斯的神殿中听到过不灭之火里传来的低语,知晓无穷高处尚有其他存在注视着这个世界,也心知肚明他和吕洞宾恐怕并没有生活在世界的同一层次。若论窥探天机自己远不及霍桑,属于能看,但只能看一点点的水平,可是看到一点点,也足以令他跃跃欲试。
吕洞宾如今自顾不暇,他的二弟子却又着实年轻。富贵险中求,担着风险赚来的钱花起来永远更快活——
他该见好就收的,可他实在赏识李忘生。
  
吕洞宾的二弟子相貌出尘,眼睛里有股惊人的专注。他拼尽全力依旧输了比试,可面上不见一丝愤懑,态度不卑不亢。
我的团队里就缺这么个人。陆危楼心想。
他本人性格冒进,座下法王要么暴躁要么阴郁要么呆滞,好在他们全都武功高强,而且还算听话,指哪打哪。
要是能有李忘生——
  
在陆危楼自己看来,他开出的条件很是优厚。
“李道长。”他十分客气地说。
论剑峰上气氛还算融洽。动手前说好了只是切磋,李忘生镇山河又下得挺漂亮,虽说输得惨烈,可纯阳弟子无人伤重;兼之吕洞宾未曾出面,陆危楼竟也不亲自下场,只是从旁观战,算他有点风度。这时他开口说话,李忘生领着的年轻道士们皆是满面的愿听指教。
“我听说你们道家讲究入世,”陆危楼慢慢说道,“济世救人……你修道多年,难道就不想去这尘世瞧一瞧吗?”
那时陆危楼和谢云流还不怎么熟,无从得知叫李忘生下山究竟是件多么困难的事。他字句斟酌,处心积虑地说道:“何不与我同去,共成大业?我绝不强求你改信我教……”
“他日明教统辖中原,”陆危楼许诺道,“我亦会保全纯阳。”
  
李忘生身边的小胖道士满脸写着“几个菜啊喝成这样”,抬头去看他师兄的时候,表情却僵住了。
李忘生眼睛微微睁大,若有所思。
“……忘、忘生师兄……?”小胖惊恐地扯了扯李忘生的袖子。
  
“昔年我在长安,也曾听过胡僧传教。”李忘生终于开口,说的却是另一件事,“只觉贵教教义与祆佛两教颇为相似,但多有不通之处……想来是我一知半解。”
“本想今日晚些时候,再向陆教主讨教。”
“方才陆教主提到可不必改信,”李忘生说道,“倒令我觉得,或许一问可解百问……”
他的声音不高不低,恰好能叫所有人清清楚楚地听到。
“此等教义,”他说,“诸位果真相信吗?”
  
论剑峰顶一时只闻雪落。
“贵教前来论武,是为了求知。”李忘生见无人应答,继续说道,“我有此问,亦是为了求知。”
“我待明教上下以诚,诸位法王,是否愿意为我解惑呢?”
  
真诚是最大的必杀技,而李忘生这个人,坏就坏在没有坏心。
陆危楼前半生的精力几乎都用在自创武学上,对教义的编修还没来得及怎么上心,只是将祆教、佛教和基督教中他认为有道理的部分一通缝合,写了三本书出来。追随他的祆教旧人,要么是出于自己的野心,要么是出于对他这个人的盲信,李忘生的提问,猝不及防地触及了一个从未有人踏足的领域。
陆危楼头脑变通,人情练达,早早便已领悟有些问题的答案还是不知道为好。论剑峰上尴尬的沉默还在继续,但他没有转身去看任何一位法王脸上的表情。
  
此后多年,陆危楼一直以为李忘生是一个性情纯粹耿直,说话诛心而不自知的人,直到他又遇到了谢云流。
谢云流嘴里的李忘生,生具异常精彩的另一副面孔。
  
“你说他究竟是真心要问,还是歹毒地离间我们兄弟呢?”
陆危楼一边啜饮杯中酒,一边自言自语般问道。
“你有什么可离间的。”谢云流不耐烦地说。
  
圣墓山上狂风呼啸,沙地被月光染作银白,叫人想起纯阳。
“他从来都……只骗过我。”谢云流已经有些醉了,“只害我。”
哦。陆危楼饶有兴致地想,他们是这么回事。
就像我和霍桑一样。
  
02.
虽说是三人结拜,但陆危楼与阿萨辛总是格外亲密些——阿萨辛从未告诉过旁人的秘密,陆危楼也知道。
“这有什么。”他毫不犹豫地说,“你要是想做男人,我就当你是弟弟,你要是想做女人,我就当你是我妹子。”
“是么。”霍桑操着一口流利的汉话,慢吞吞地说道,“我还以为你要说……”
  
“我要是想做女人,你就娶我做老婆呢。”
  
太热了。
按理说沙漠里的晚上应当很冷,可陆危楼除了祆教圣典,还偷了样很要命的东西。
他从泰西封的摩尼神殿里,取走了一点不灭之火。
这火焰被霍桑设法保留在一盏提灯里,随行人等皆不知晓,他们一路上都在用圣火取暖做饭,只有克鲁泽曾疑惑地表示,肉烤起来好像比从前要香一些。
眼前的圣火只有小小的一团,可依旧如此炽热,如此明亮,烤得陆危楼满脸通红。
  
他真好看。
被霍桑骑跨到身上的时候,陆危楼脑子里只有这一个念头。
“想要我吗?”那个人换了波斯语,贴在他的耳边,轻声问道。
圣火面前,是不能说谎的。
“想。”陆危楼说。
  
“这根本……不是什么……不灭之火……”霍桑一面亲吻他,一面断断续续地说道。
“琐罗亚斯德的圣火……一千年前便已熄灭……萨珊王朝的圣火……在你我降生前也早已……”
——这种时候,为什么要说这种事呢?
这念头在陆危楼脑中一闪而过。
他的心跳得这样快,几乎听不清情人在耳边的喁喁细语。
  
直到阿萨辛不告而别,陆危楼才终于反应过来,自己大概率是被骗身了。
他这兄弟,从来都喜欢端着副神秘莫测的样子把别人耍得团团转。他多半是受不了别的人,又好奇做女人是什么感觉,所以借陆危楼一试,试了几次觉得还是做男人快活些,于是穿上衣服就走了——霍桑就是这样的人。
只有陆危楼被爱情冲昏头脑,真的想过要娶他为妻,和他白头偕老。
算了算了。陆危楼苦中作乐地想,当初结义时立誓为兄弟两肋插刀,如今只是给兄弟睡一下,又算得了什么呢?
  
后来他在中原站稳了脚跟,娶妻生女,家庭和睦。可除了谢云流、拓跋思南那种怪胎,做男人的多少有点吃锅望盆的劣根性,陆危楼听说阿萨辛在红衣教中养了个男宠,脑子放空的时候不由自主地对当初的事有了一点不同的想法。
如果当初是霍桑【】了我,而不是我【】了霍桑,最后的结局是否会有所不同?陆危楼一想到自己被【】就浑身不舒服,但那毕竟是霍桑,如果是他想要,也并不是完全不能商量……可他要是不光想【】了我,还想把我也阉了,我又要如何应对呢?
果然,事情依旧是进行不下去。
  
虽然如此,他却还是比谢云流强些。
他与霍桑,即便如今相见,也绝不会恶语相向。若是他陆危楼有一日沦落到众叛亲离,命悬一线的境地,霍桑也必定会想尽办法,排除万难,跑来救他。
谢云流醉了,拎起酒坛,指向前方。
“我要回去找他。”谢云流执拗地说,“我要……问个清楚。”
  
“你指的是波斯。”陆危楼说,“大唐在那边。”
  
任谁也没有想到,陆危楼与李忘生的重逢,竟然相隔了这许多年。
“惭愧。”李忘生道,“我三十岁后才开始学习他教经典,那时方知许多宗教不像佛道两家,还有还俗一说。”
“当初那一问,实在不妥。”李忘生语带歉意,“我年轻气盛,好在陆教主心胸开阔,未曾与我计较。”
陆危楼:“……”
谢云流:“……”
陆危楼:谁心胸开阔?
谢云流:谁年轻气盛?
两人俱是眼带震惊,李忘生却掏掏袖子,取出一样东西来。
“此物夹在从大光明寺收缴的《阿维斯陀》里。”李忘生说道,“我瞧见上面的铭文,猜到这东西恐怕对陆教主十分要紧,单独收起来了,想着若有机会,应当归还。”
李忘生:“物归原主。”
  
陆危楼接在手里的,是一只耳饰。厚厚的一片金属,日月纹样,历经岁月,光华不再。太阳的那一侧蚀刻着波斯语的“霍桑”,月亮的那一侧则是“穆萨”。
陆危楼沉默不语,只将那耳饰翻来覆去地看。
  
这是当年他们途径回鹘时,陆危楼假借修装备之名,跑去借了铁匠的炉子自己偷偷地敲出来,想送给霍桑的。
他以前从没做过这个,又不肯叫别人插手,敲得坑坑洼洼。一想到这东西要挂在霍桑那张漂亮脸蛋的旁边,他自己都有些受不了,可不送又实在不甘心,只好揣在身上,一直揣到霍桑不辞而别。
  
时间会解答许多问题,不到最后,不知道谁是真正的小丑。
红衣教在中原的所作所为早已不是什么秘密,如今的陆危楼也再不敢想什么“比谢云流强”了,甚至他还能隐隐约约地感觉到,最后和故人刀剑相向的,只怕是他陆教主自己。
命运无常,有时变态神经病就是会以美貌忧郁初恋情人的形态出现在你身边。他以为自己早已想通,可乍然见到这东西,依旧让他许久说不出话来。
  
也许从那时起,他就答错了话。
霍桑既不想做男人,也不想做女人,他从来都只想做他自己。
可做他自己,当真需要这成千上万条人命为他铺路吗?
  
陆危楼的圣火从未熄灭。
光明顶圣火台内燃烧了数十年的,仍旧是当初在沙漠中见证了一切的那团火。从前发生的许多事在漫长岁月中已然模糊,可陆危楼还记得火焰迸发出的滚烫热度,叫他想不顾一切,投身其中。火舌舔上身躯时一定很痛,可他心中全无恐惧,只有喜悦。
而现在,他只要稍微动动手指,便能让掌中之物在圣火中消弭。
  
“扔不扔?”谢云流打破沉默,“磨叽什么?”
谢云流那张嘴最擅长说的就是没用的狠话,更要命的是,他觉得自己会玩了之后,还到处出警别人。
陆危楼充耳不闻,就着圣火又看了那耳环一会儿,突然道:“上面为什么有个牙印?”
李忘生脸上浮现出一丝少见的尴尬。
“读经的时候,”李忘生说道,“我师弟师妹也在。”
  
人一多,就有小团体,纯阳真人们也不例外。
玄宗陛下的任务下来之后,所有资料理所应当地被转移给了李忘生、上官博玉和于睿的学术组,这枚耳饰,就是于睿发现的。
“好轻。”于睿拿在手里掂了掂,“这么大,挂在耳朵上也不会痛……掺了锡?”
上官博玉接在手里瞧了瞧:“我看像是掺了铝……为何会有枚耳环?侧面刻的是……”
他看了一会儿,无言地拿给李忘生瞧。
李忘生:“……”
“什么东西?”于睿道,“我看看?”
  
“穆萨……哈桑。”于睿疑惑道,“穆萨是陆教主,这哈桑又是谁?”
博玉与李忘生都沉默不语。
“我还是觉得是锡。”于睿说。
她正是活泼俏皮的年纪,有很强的求证精神,李忘生还没来得及阻止,她便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那耳饰放在嘴里咬了一口。
于睿:“好吧。是铝。”
  
“她说是铝。”李忘生说。
陆危楼:“……”
圣火台前,突然响起了第四个人的声音。
“教主,”那声音说,“这耳环你不要了是吗?”
“……给你了。”陆危楼随手将那枚耳饰递给突然解除隐身的卡卢比。
  
03.
李忘生在远处和卡卢比轻声说着些什么,谢云流和陆危楼则站在原处烤火。
  
百无聊赖,谢云流从怀里掏出样东西拿给陆危楼看。
“啧。”陆危楼不耐烦地说,“圣墓山上不要拿佛……”
话说一半,他停住了。
  
拿佛像做玉佩是很少见的。将神明挂在腰上,未免显得不太恭敬,可陆危楼只看一眼便明白了,此物非得做到这个尺寸,乃是创作主题的需要。
谢云流这玉雕弥勒佛的脖子上,还戴着一个弥勒佛。
尽管对佛家全无好感,这样的艺术对当代著名宗教领袖陆危楼来说还是有点太超前了。
和天下大多数男人一样,陆危楼想看兄弟笑话,但也不想看兄弟闹太大的笑话。念及谢云流情路实在坎坷,他一把将谢云流的手按了下去,警告道:“别送。”
  
“我不知道你现在是什么。”陆危楼说,“你师弟还是个道士,别送这玩意。”
“别碰。”谢云流立即抽手,面无表情道,“什么别送。”
“这是我师弟送我的。”他说。
  
陆危楼:“……”
李忘生你——
陆危楼震惊地看向李忘生的方向。
  
两日前,龙门客栈。
谢云流手里的玉佩玉质低劣,雕工粗糙,创作内容非“大不敬”三字不足以形容。
李忘生神情凝重。
谢云流仔细端详这玉佩,瞬间脑补了一个非常完整的邪恶反派以渎神之物为媒介散播诅咒致多人受害的悲惨故事,他向来爱管闲事,脱口而出道:“何处发现的?情况严重吗?”
几乎同时,李忘生带着些紧张道:“送给……师兄的。”
  
谢云流:“……”
李忘生:“……”
  
谢云流:“……???”
他看看手里的玉佩,又抬头看看师弟,又看看玉佩,一时有些反应不过来。
李忘生纵然在感情方面略显迟钝,现在也看懂了谢云流脸上的疑惑,原本紧张的心情里更添了一丝尴尬。可事已至此,他不得不开口解释道:“昨天在市集见到此物,我那时想着……”
“还算……新奇。”李忘生声音越来越低,“师兄要是看见了……也许会买来……送我。”
  
谢云流半晌没有说话。
李忘生早后悔了,只是强忍着没从谢云流手里再把玉佩拿回来——送出去的东西,断没有要回来的道理。他也是头回做这样的事。在李忘生心里,谢云流什么都好、做什么都很厉害,做了道侣更是一等一的好,他便也一板一眼地学着谢云流的样子,想送他点什么东西,讨他的欢心。
吕纯阳年轻时最害怕的事——二徒弟跟着大徒弟有样学样——便在这奇怪的契机下猝不及防地成真了。
  
瞧见谢云流这样的反应,说不失落肯定是骗人的,可学什么东西都想一次就学成,未免也有些异想天开。李忘生别的不提,自我调节的能力可谓独步天下,他闭了闭眼,硬着头皮说道:“师兄先收着,不喜欢的话,下次我再……”
谢云流猛然抬头:“谁说我不喜欢?!”
  李忘生心猛地一跳,对上谢云流的眼睛。
他很久、很久没看到谢云流这样笑过了。
龙门荒漠炽热的阳光从窗外投进来,将师兄的眼睛照成浅浅的琥珀色,仿佛他整个人都在发光。从前的谢云流笑起来就是这样的,又放肆又嚣张,好像再大的麻烦在他眼里都不值一提。
李忘生的手不受控制一般,抚上他的脸。
  
他从前想象过这一幕的,想过很多次。
李忘生总是想,等到他二十岁那年,告诉师兄可以合籍的时候,他一定就是这么开心。到了那个时候,师兄想要亲他,可以不必等到他睡着了、摸着黑、做贼一样地亲,师兄想做什么都可以,想要什么李忘生都愿意给。他早将这件事在脑海里偷偷演练了一千次、一万次,每一次都像第一次想到这主意时一样开心。
可想要师兄这样笑出来,竟然是这么简单的一件事。
原来并不需要他大张旗鼓地去找师父,顶着师父复杂的表情把事情说得如此具体,一再地表明自己想清楚了、自己愿意。原来他渴望了这么久的东西,只要用一块1金37银买来的便宜玉佩,就能从师兄这里换到。
  
谢云流还搂着李忘生,一叠声地说“师兄喜欢的”,唯恐他一开始表现不好,叫李忘生错会了他的意思。他有心现在就戴上那玉佩,又怕挂在外面磕坏了,又怕被砂子磨到,像得了什么无价之宝一样珍而重之地收在怀里,贴身放着。
“还有下次吗?”他手掌捉着李忘生的腰,脸贴着脸地小声盘问他,“真的还有下次吗?”
李忘生早被他一声声的“好师弟”喊得迷失了自我,像天下所有在情爱里昏了头的人一样,不住地用未来的承诺预支爱人眼里的一点欢喜。
“有的,师兄。”他喃喃地回应道,“有下次……有的。”
  
于是谢云流低下头,极尽温柔地亲吻他。
他知道李忘生喜欢这样。喜欢抱在一起,让师兄轻轻地、慢慢地弄他,要一直能看到师兄的脸,要不停地亲。谢云流这时候会把他逼到墙边,手掌垫在他脑后,身体紧紧地贴在一起,仿佛只要这么做,李忘生的整个世界就真的只有自己的胸膛到手臂之间的一点距离。
李忘生被他亲得极舒服,迷迷糊糊中竟破天荒地说了件还没准备好的事。
“我还给师兄……做了风车。”他低声说。
谢云流动作一停。
“跟疾风师侄学的。”李忘生说,“他做的风车,少侠们都说想要。”
  
谢云流根本不知道“疾风师侄”又是哪号人,但这也不妨碍他立刻命令道:“给我。”
“做得……很丑。”李忘生说,“要不我再……多做两个,拣好的给师兄罢。”
“你做了多少?”谢云流立刻说道,“全都是我的,快给我!”
李忘生攀着谢云流的脖子,看着他的眼睛,不知为何笑了出来。
“李忘生!”谢云流竟有些急了,“你还听不听师兄的话!”
  
他这么一说李忘生就没辙了,只好把做来练手的三个风车都掏了出来。扇叶长的长短的短,歪七扭八,风吹是不太动的,要用很大的力气去拨才会转。可谢云流瞧在眼里,只觉得哪个都精致,哪个都喜欢。他像是第一次收到玩具的孩子一样,哪个都不舍得放下,看了好一会儿,才全都放进背包里。
李忘生在一旁笑意盈盈地看着他,又去牵他的手。
谢云流一把将他扯过来,死死地抱在怀里。
  
世道就是这么不公,有的人辛辛苦苦地做了丑东西不好意思送出手,有的人轻轻松松就能获得师弟送的丑东西。
陆危楼无语地看看李忘生,又看看谢云流,被后者如今阴郁中带着一丝开朗的诡异精神状态刺挠得浑身难受。
“还有件事。”谢云流说道。
陆危楼:“说。”
“之前你叫方乾和拓跋思南打听的事,”谢云流说道,“我问到了。”
04.
陆危楼猛转过身,看向谢云流。
“确有其人。”谢云流慢慢地说。
谢云流开启话题的时机选得极为谨慎,完全落实了拓跋思南几年前群发的《与老陆谈敏感话题注意事项》:
一、须本人亲至当面交流,同时严密监控陆危楼的生命体征,以避免书信沟通情景下可能发生的突发恶疾无人在侧;
二、最好能有一名护教法王以上级别的明教弟子陪同,方便在其指导下对陆危楼实施抢救。随信还另附了该条件不能满足时的急救指南,详细论述了在白天晚上两个时间段,陆危楼体内阴阳两种内力的不同运转方式以及相应的施救要点。
     
陆教主内功修为承自波斯拜火教,与中原传统武学大相径庭,导致拓跋思南之流想要救他比想要打他困难得多,有些操作还非常反直觉。拓跋思南语言表达能力不怎么样,关键步骤也能省则省,就这还写了足足三页纸,看得谢云流一头雾水,读了两遍也只看懂了由于缺乏专业人士的监护,在整个医疗过程中陆危楼怕不是吃了很多不必要的苦头,便搁下了。
直到李忘生前来舟山,谢云流才又想起师弟最喜欢研究这些,翻箱倒柜地将信找了出来,当作“好玩的东西”拿给了李忘生。
谢云流在刀宗的处所原本十分简陋,不过是个睡觉的地方罢了,与李忘生合籍后才有了改善居住环境的欲望,在院子里栽了两棵桂花树,搭了葡萄架,种了许多在严寒的华山之巅养不活的花草,好让师弟惦记着时时来刀宗浇水。
李忘生本来半躺在桂花树下的摇椅上读信,谢云流豢养的十二只鹦鹉满满当当地坐在椅背扶手上一起晃,读到一半却突然坐直了身子,聚精会神地又读了一会儿,便快步进屋,亲自把信抄了两遍寄给上官博玉和于睿。接下来的一整日李忘生都茶不思饭不想地琢磨拓跋思南写的那几页纸,晚饭时一边心不在焉地喝谢云流熬的粥,一边情不自禁地感叹“拓跋居士真乃武学奇才”,气得谢云流差点把筷子撅断。
在谢云流看来,这件事背后的道理是非常简单的:做了会创造人类的行为,相应的就会有人类被创造出来,如果不想要孩子,一开始就应该管好自己,大可不必在几十年后做出这副要死要活的样子。
可方乾自己划着小船跑到刀宗来祝贺谢云流新婚时,却提出了另一套极具说服力的理论。
“设想一下。”二人对饮时方乾说道,“你和你师弟还没和好的时候……”
“要是突然得知他给你生了个孩子,你又作何感受呢?”
“云流兄?”方乾道。
“云流兄?!
“喂——!
“谢云流!!!”
方乾造福兄弟,及时地让谢云流感受到了事态的严重性。
和天下大多数男人一样,谢云流喜欢看兄弟倒霉,但也不想看兄弟倒太大的霉,可此事他既已知道,也不应一直不告诉陆危楼。
好在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有前两次铺垫,陆危楼只是背对圣火坐下,缓了一会儿而已。
——甚至他的杀手本能还在平稳运转。
“你师弟做什么一直盯着这边看?”陆危楼半晌之后,开口先问的竟然是这个。
“学以致用。”谢云流随口道,“等着看有没有机会抢救你。”
陆危楼:“……”
谢云流一边说,一边远远地向李忘生比了一个两人事先约定好的,代表“他没事”的手势。
李忘生便转回头来,继续和蔼地问卡卢比“今年多大了”“家是哪儿的”“家里还有什么人”“这里有其他隐身的明教弟子吗”之类没有营养的问题。
“没有了。”卡卢比沉稳答道,“除非是沈酱侠,我都能看见。”
“这个点,沈酱侠应该还没醒酒。”
陆危楼揉了把脸,难得地露出了疲态。
“细说。”
四个月前。
纯阳,太极殿。
“掌门,”少侠从窗外探出头来,“渡我。”
李忘生:“进来说。”
“奇遇的任务指引,真的做得太垃圾了。”少侠说。
“这个人是上个月出现在恶人谷的。”少侠在太极殿里熟门熟路地喝茶吃点心,“穿了身红衣教的圣女制服,从家里偷跑出来的。”
“莫雨发现他的时候,”少侠道,“他举着砚台,在老王房子外面写了一整墙的波斯语长诗……”
“莫雨这个人,也不正常。”
瞧见有个胡人男扮女装在他师父的屋墙上乱涂乱画,莫雨居然还观赏了好一会儿。
“这画的是什么?”他闲聊般地问道。
“哦对。”红衣教徒恍然大悟道,“你们看不懂。”
他一阵小跑,换了面墙,改用汉字重新写了一遍。
陆瑶峰的汉话学得挺不错,整首诗合辙押韵,引经据典,写满了拜火教、明教和红衣教的地狱笑话,极尽全力地描绘王遗风的笛子吹得有究竟多难听。
“如何?”他欣赏了一会儿自己的大作,头也不回地问。
莫雨点头道:“文采激昂。”
“阁下的轻功如何?”莫雨问。
“你问我轻功如何做什么?”陆瑶峰扭头道。
“不错,”王遗风在两人身后淡淡地说,“你问他轻功如何做什么?”
“没话找话。”莫雨丝滑地回答。
王遗风将笛子往案几上一丢。
“你吹。”他和颜悦色地说道,“我听。”
屋外雪魔武卫重重把守,莫雨倚着门框,百无聊赖地看向天际。
陆瑶峰没去拿桌面上的笛子。他想了一会儿,提提裙子,从背包里摸出一把胡琴来,随意拨了拨琴弦。
那声音曲不成曲,调不成调,可不知怎的,恶人谷中却仿佛突然被人按下暂停,一切声音都归于静止。
莫雨似乎感觉到了什么,将视线投入屋内。
琴声犹如潺潺流水,漫过烈风集,缓缓地传向远方。
这胡人唱起歌儿来声音暧昧,像男人又像女人,像是就在他耳边,又像是隔着层层帷幕,在看不见的高处。他听不懂异国的语言,可他听见了其他的东西——水车慢慢转动,孩童嬉笑奔跑,枫华谷万千红叶在风中颤抖不休。洛阳城中熙熙攘攘车水马龙,来来去去的,皆非故人。滂沱大雨洗掉他浑身血迹,他在积聚的雨水里缓慢上浮,嘴巴里尝到的,却是海洋咸腥的味道。
直到海水骤然涌进耳朵,将所有声音隔绝在外。
下一秒,乌鸦突兀刺耳的叫声,将所有人再次唤醒。
王遗风一言不发地起身离去,莫雨却还怔怔地没有动作。酒池峡内,米丽古丽一掀竹帘,探出窗外,面上浮现不可置信的神情。
“我就是学波斯语的。”少侠嘿嘿一笑,“掌门你猜,他唱的是什么?”
全无线索,李忘生也不知从何猜起,可少侠脸上促狭的表情,却让他有了一点想法。
“他唱的是他写在王谷主墙外那首诗。”李忘生说道。
“厉害啊掌门!”少侠惊诧道,“这你也能猜到!”
“从那日起,”少侠继续道,“老王每天傍晚都去半个时辰,吹笛子给他听。”
李忘生:“……”
少侠:“吹完了问一句,怎么样?然后学到‘难听’的一种波斯语说法……”
“一个月。”少侠说,“一个月他就受不了了。”
“救我。”陆瑶峰两眼无神,麻木地说道。
“哥们,第一次给侠士发任务是吧。”少侠抠抠指甲,幸灾乐祸地说道,“我柔弱不能自理,你得教我怎么救你。”
“四十级那会儿红衣教声望就仇恨了。”少侠说,“你爹最烦的就是我了,荻花前山荻花后山荻花圣殿,回回都有我……去明教找你另一个爹?”
“我只有一个爹。”陆瑶峰面无表情地说。
少侠从善如流地改口道:“去明教找你娘?”
陆瑶峰:“……听不懂你在说什么。”
少侠油盐不进:“我在说你跟着姓陆的那个人。”
一阵仇恨的凝视后,陆瑶峰终于破功了。
“不准去!”他恶声恶气地说,“去了我就直接算你任务失败!”
“不会吧不会吧。”少侠说道,“你不会真的以为我很想救你吧!”
“怎么样,掌门?”少侠期盼地说道,“有bug可以卡吗?”
他的奇遇到这里就陷入了僵局,走投无路之下,来李忘生这里找点思路。
“不是不想救他吗?”李忘生问道。
“嗨,逗他玩儿的。”少侠搔搔脸颊,“怎么说呢……”
“他好像没怎么见过外面的世界。”少侠说道,“看着挺年轻,其实仔细算算,和上官胖胖岁数差不多了……脾气还像个小孩儿一样,认为全世界都天经地义地要对他好。”
“红衣教上上下下就他一个健全男性,越长大和阿萨辛关系越冷淡,那几个圣女都看他不顺眼,没有朋友,从小就光在家玩他的琴。”
“孩子不坏,就是太熊了,能帮就帮吧。”少侠总结道。
李忘生笑了笑。
“听起来,”李忘生思索道,“他只需在王谷主问他笛声如何的时候说一句‘好听’,或许就能脱身。”
“这招我也想到了。”少侠托腮道,“我引用一下他的原话啊……”
“他说,他宁可死,也不会皈依他爹的邪教。
“宁可皈依他爹的邪教,也绝不会说老王笛子好听。”
李忘生:“……”
“莫雨你问过了吗?”李忘生又问道。
莫雨、穆玄英、陈月、李复和沈剑心这几个稻香村出身的人拥有特殊的权限,可以私聊少侠,以本尊而非侠客的身份加入少侠的团队,还可以反向接受少侠的委托。既然陆瑶峰身处恶人谷,向莫雨求助无疑也是一种选择。
少侠表情一变。
“莫!雨!”少侠悲愤道,“嘴上说帮我想想,反手就把我卖给老王了!好好的孩子!都被老王教坏了!”
“现在我一进恶人谷,所有雪魔武卫都笑话我!管我叫偷猫贼!”
“吐了。”少侠的玉桂狗头纱摆来摆去,“我要是再帮他给毛毛递话带东西,我!就!是!狗!”
恶人谷与浩气盟地图性质特殊,其他人更帮不上什么忙,李忘生也只能建议再等等,或许能等来转机。
再听到陆瑶峰的消息,就是过年的时候了。
“我确定了!”少侠将左手在右手掌心一敲,激动道,“他就是陆危楼的猫崽子!”
李忘生:“何以见得?”
“那首歌,”少侠说道,“恶人谷内,还有一个人能听懂。”
这日天气晴好,两人站在震岳宫前,少侠一边给李忘生测试下赛季武学助手输出循环,一边分享自己新发现的八卦。
“米丽古丽。”李忘生略一思考,报出了这个名字。
“没错。”少侠一打响指,“她头几天没有发作,后面有一天可能是心情好,突然决定虔诚一下,带着燃料和助燃剂打算把这个渎神的罪人烧死……”
“就打了个照面,”少侠说道,“瞧见了陆瑶峰的脸,呆了几秒钟,她就一声不吭地走了。”
“前两天找到我,说要帮我。”
“想出招来没有,”米丽古丽不客气地捅捅少侠,“偷猫贼?”
“别这么叫我!”少侠说道,“没招!”
片刻后,少侠八卦地问道:“他到底是不是陆危楼的……”
“你管他是不是呢!”米丽古丽喷了少侠一脸的唾沫星子,“没用的东西,这么久了还没想出主意来!”
“我知道咱们是坏人。”少侠面无表情地说,“就是,能不能学学老王,做个有风度的坏人呢?”
米丽古丽翻了个白眼。
“算了,指望不上你。”她说道,“你暂时别管了,我和少爷先试试,出了正月要是还没结果……你再想办法吧。”
“谁?”少侠道,“哪个少爷?”
“莫雨。”米丽古丽不耐烦地说,“他说他接了你的任务……你这么吃惊做什么?”
“啊?”少侠说道,“他……他接我任务还告诉老王?图啥?”
“我哪知道他想什么。”米丽古丽掏掏耳朵,“闭关回来,跟被谷主夺舍了一样。”
确实——大家都有这种奇怪的感觉,莫雨消失三年重新出现,从里到外,从思想到行为都飞速演化成了王遗风mini,很瘆人,就差在小少林吹笛子了。
“不恨你爹了?”少侠突然问道。
“恨。”米丽古丽语气萧索,“怎么不恨。”
“老娘要是断得了情,”她语调平平地说道,“也不会到这鬼地方来了。”
“认栽了。”
“养育之恩,还是还不完了。”米丽古丽说道,“老娘可不像那些狼心狗肺的男人……”
“少欠一点是一点吧。”
少侠:“真有这么像?”
米丽古丽站起身来,伸个懒腰,朝着酒池峡的方向头也不回地走了。她还是那么漂亮,像个少女一样总穿着粉色的衣服,恶人谷的阳光在她的秀发上缀满了融金一般的光泽。
“有。”她远远地说。
05.
明教,圣火台。
良久之后,陆危楼才再次开口。
“她不欠我什么。”
陆危楼面朝远处,不知是在对谁说话。
“是我膝下空虚,要她做我女儿……
“做儿女的,并不欠父母什么。”
谢云流给他说得心里一堵,条件反射一般抬眼去看师弟,瞧见他亦是神情黯然。李忘生与他目光相触,便慢慢走到他身边来坐下。谢云流将他的手拉入自己怀中,轻轻捏了捏。
李忘生勉强笑了笑。
卡卢比似是觉得氛围有些异常,目光在几人中打了个回转。
“这位少侠,”陆危楼终于回过神来,“可曾提起王遗风将他关在什么地方?”
“已经被你女儿放出来了。”谢云流答道,“在龙门客栈,正好碰见。”
到龙门荒漠的第一日,他们二人定好房间,饮完马,买过马草,逛了客栈外的市集,又在谢云流上次来时吃过、印象还不错的店里买了一个新烤出来的馕,坐在客栈大堂的角落里分着吃。
时隔多年,入口的却不是记忆中松脆又有嚼劲的味道,反而如同石头一般又干又硬。谢云流当即让他师弟别吃了,可李忘生却平静地表示不可以浪费粮食,并且拿出了当年学不会就学到会为止的精神攻克他的那半个面饼——好在他吃东西慢,谢云流便以风卷残云之势吞了自己的饼,又把李忘生刚咬了两三口的那半个抢来吃了,嚼得腮帮子发痛。
他故意不去看身边的李忘生,低了头假装研究地图,实际上开始做他这辈子除了习武最擅长的事——精神内耗。
谢云流已经有好几十年没再做过饭给人吃了。重新开始做的时候手生了不少,盐边尝边放,上了桌盛到碗里,才发现还是咸了。那时李忘生也是怎么都不肯让他倒掉,硬是全部吃完,之后的一整天两个人都被齁得不停喝水。
虽说咸得很难受,可谢云流想起这事来便觉心里止不住的得意——直到今日。
你到底是舍不得倒掉师兄做的饭,还是不想浪费粮食?
问出来显得很小气,不问又憋得难受,谢云流正磨牙的时候,却突然觉得唇上一凉。
西域的葡萄个儿结得很大,味道又甜,李忘生买了一些打算带给师弟师妹的,居然在这时拿了出来,剥好了递到他师兄的嘴边。
谢云流只觉得胸膛里猛地一轻,好容易才压下唇角,面无表情地张嘴吃了,依旧在那里装模作样地看他的地图。
“穆萨!”外面突然传来跑堂小弟的声音,“穆萨来了——!”
谢云流:“……?”
李忘生也愣了一下,两人一同看向声音的来源。
是个背着琴的年轻胡人,穿了身恶人谷偏色的明教校服,袒胸露背,一头银白长发,全身配饰随着步伐叮当作响。
市集里的贩夫走卒将客栈门口围得水泄不通,二楼的住客全从屋里跑了出来,倚着栏杆、挤在楼梯上看他。老板娘在柜台上磕磕烟斗,也招呼了一声:“穆萨!”
那胡人一边走进客栈一边解了琴揽在怀里,拢一拢头纱,露出分外面熟的一张脸来。
像。太像了。
他的面容与当年的陆危楼,几乎一模一样。
五十年前的陆危楼意气风发,如日中天,眼里总带着若有若无的笑意,陆瑶峰却只有五官像他,眉眼里有种陆教主身上从未得见的阴柔之态。他的神情里有种小动物被关久了终于放出笼子来的鲜活劲儿,多看两眼便能看出区别来,可那第一眼的像,又着实像得太震撼。
“今天唱什么呀?”二楼一个清澈的童声问。
陆瑶峰将食指竖在唇边,又调了调他的琴。
少侠的说法并没有夸张。
他拨动琴弦的那个瞬间,仿佛整个龙门荒漠都在屏息聆听。
“明月出天山,苍茫云海间——”他嘴唇轻启,“长风几万里,吹度玉门关……”
谢云流突然发现,只要他能板得住脸,就可以得到师弟的持续投喂,于是他便像一个话本上的昏君一样,一边听曲儿一边吃师弟剥好了送到唇边的葡萄。唱曲的人还叫穆萨,长着陆危楼的脸,会在切歌的间隙里吆喝“谢谢大爷大娘的赏钱”,体验堪称奇妙。
小陆琴技出神入化,歌儿唱得好听,人长得也很潇洒,不光能收到客人的赏银,还有女侠从楼上丢首饰给他。时如流水,洗掉了龙门荒漠对于陆危楼年轻模样和异域名字的记忆,虽然他已在此地盘桓多日,也还未有“明教的陆老教主在龙门客栈卖唱”的离谱谣言流传出去。
数曲唱罢,客栈老板娘也摸出个钱袋来,朝着陆瑶峰一抛。
“最后一天了,”老板娘说,“说好的价,加了点给你做盘缠。”
陆瑶峰笑嘻嘻地接了,数也不数便塞进怀里,接着将自己的琴向天一举,快乐地喊道:“我攒够路费啦——!”
“我要去大唐见李白!”
客栈里爆发出一阵善意的笑声。里里外外的人都在冲他喊:“别再迷路了!”“李白一定会收下你的!”“进了长歌门,可别忘了咱们啊!”“路上小心啊穆萨!”
陆瑶峰满面笑容,目光掠过人群,看到谢云流与李忘生时,顿住了。
他的视线在李忘生眉间太极停留了片刻,转到谢云流的脸上,瞧了一会儿那三道伤痕,又看回李忘生。
这下谢云流没有葡萄吃了。
“看什么?”谢云流冷冷地说,“关了几个月,没学到教训?”
他声音压得极低,客栈里人声鼎沸,没人注意到他在说话,可落到陆瑶峰的耳朵里,却听得清清楚楚。
有一个瞬间,他似乎打算拔腿就跑,可最后却鼓起勇气朝着两人走了过来,浑身僵硬地坐下了。
机缘巧合,王遗风数月之前做过的那道选择题摆在了谢云流与李忘生面前。
此人前去中原,究竟是如他所说,想投在李白门下,还是红衣教主的另一场阴谋呢?
是视而不见,放他离去,还是顺势将他扣下,带与陆危楼严加管教呢?
将他留在恶人谷,是王遗风的选择,他出现在此地,则是莫雨的判断。
谢云流头也不抬,终于开始在他研究了许久的地图上不断标记。李忘生则和蔼地问:“去长歌门?”
“是。”陆瑶峰老老实实地回答道。
“要是长歌门不收你,”李忘生问道,“打算怎么办呢?”
“去扬州。”陆瑶峰说,“做个琴师。”
李忘生:“就只是这样?”
陆瑶峰:“就只是这样。”
“这位……道长。”陆瑶峰终于选好了称呼,一边思索,一边说道,“人活一世,有人想问道天地,有人想逐鹿中原……”
“也有人只想当个普普通通的琴师。”他认真说道,“这不是很自然的事吗?”
“是善恶相生,还是善恶二元,是天人合一,还是男女有别,这些事……和我的琴又有什么关系呢?“
谢云流标完了地图,往李忘生的方向一递,李忘生看也没看一眼,将那地图摊平开来,上下颠倒,推到陆瑶峰的面前。
上面用乌黑颜色加重涂绘出来的,是从龙门荒漠到长歌门的路线。
“走官道。”李忘生点着地图同他说,“要是发现走错了路,就回到上一个地图重新走。知道在野外怎么看方向吗?”
“知道。”陆瑶峰的眼睛逐渐亮起来,自信道,“太阳升起来的方向是东边。”
李忘生:“……”
谢云流一手撑头,看着李忘生耐心地教他现在是冬天太阳升起来的方向是东南,没有太阳时要看星星看植物实在不行还是坐车吧——李忘生在华山宅了大半辈子,野外生存的常识居然也比这小子多些。
“少惹事。”谢云流最后忍不住交代他,“换个假名。”
陆瑶峰小鸡啄米一般不住点头,末了却向李忘生问了一个全不相关的问题。
“道长,”他热切道,“你肯定听过霓裳羽衣曲的,对吧?”
李忘生表情平淡:“是。”
世事难料,贪玩活泼的小谢道长远遁江湖,沉稳喜静的小李道长却用这双眼睛,将世间繁华热闹瞧了个遍。
陆瑶峰:“如何?”
李忘生回忆片刻,给出了当年对玄宗陛下说过的,同一个答案。
“我不通音律。”他先叠了个甲,答道,“只觉得不如初入宫廷那几年,听到过的笛子好听。”
皇帝大笑出声,陆瑶峰却将脸皱成一团。
“我这辈子,”他说,“再也不想听见笛子的声音了。”
陆瑶峰将地图一卷,又转向谢云流。
“前辈。”他犹豫良久,方才说道,“不是假名。”
“我的本名,就叫作穆萨。”
“穆萨,”陆瑶峰用口型,向两人无声地说道,“阿萨辛。”
他站起身来,又变回了一刻钟之前那个快乐的小伙子,热情地喊道:“临走之前,再送给大家一首歌吧——”
人群又聚拢起来,吆喝鼓掌,全然不见离别的悲伤氛围。然而便宜没好货,免费的就是最贵的,只听陆瑶峰继续说道:“这首歌,是我在恶人谷和少侠们学的……”
“啊——”他也不弹琴,一张开嘴,发出驴叫一样难听的清唱,“爱情的——骗子——”
李忘生:“……”
谢云流:“……”
“你的良心——在——哪里——”
圣墓山。
“根骨上佳,武功稀烂。”谢云流点评道,“心思不在这上头。”
陆危楼原本神情恍惚,可听到此节,却“嗤”的一声笑了出来。
他笑得很突兀,而且越笑越大声,惹得其余三人都扭过头来盯着他看。
“从前……他做传功长老的时候……”陆危楼边笑边说,“最烦的就是这种人了。”
他们兄弟三个,阿萨辛的年龄最小,可陆危楼与伊玛目都还是祭司的时候,他便已经当上了长老。霍桑·阿萨辛从小就神秘莫测,满嘴叫人似懂非懂的教义祷词,唯独在上任的第一天,教导弟子却怎么都教不会的那一回,被一句“小长老,其实我不想学”,逼出了一个狰狞的表情。
陆危楼与伊玛目悄悄从现场溜走,跑到霍桑的住处下棋,见他回来了,异口同声地问道:“教得怎么样啊,小、长、老?”
阿萨辛目光涣散,见屋里没有旁人,便面无表情地将自己的额头往廊柱上一磕。
“我要把他们都杀了。”他说。
伊玛目的笑声仿佛现在还在他耳边。
对时年十六岁的阿萨辛来说,“都杀了”还只是一句发泄情绪的语气词,说完就可以和自己的两个好哥哥勾肩搭背地去黑市弄点酒喝。一到了外面,伊玛目就开始想方设法地勾搭姑娘,陆危楼满脑子想着如果我的手再往下摸一点点会不会显得很奇怪,而阿萨辛——阿萨辛的面具越来越厚,越来越瞧不见他真正的样子。
他从来都是这样。小时候是谜语人,长大了也是谜语人,到老了还是谜语人。
他和我分开的时候,已经知道……有这个孩子了吗?为什么要留下他,将他养大,又给他取了这个名字呢?
这些事知道又怎样,不知道又怎样?他和霍桑,终究还是要走到今天这一步——五十年前的陆危楼,也许会这么想。
可就像李忘生当初在论剑峰问的那个问题,有些事你嫌麻烦不去想,早早晚晚,答案会自己长腿跑来找你的麻烦。虽说是难得糊涂,但他们这种人,一辈子执着什么善宗恶宗,阴阳两元,前际后际,不就是……想当个明白鬼吗?
陆危楼将手一伸:“还我。”
卡卢比仿佛早有准备,飞快地将那枚耳饰又拿了出来,放回陆危楼的掌心里。
“长歌门?”陆危楼问道。
谢云流:“长歌门。”
陆危楼攥紧了手心。
他不爱回忆过去。时间是样古怪的东西,让他记忆中的许多面容如同沙漠里经年的石像般侵蚀风化。可今夜他却想起很多事,霍桑不顾形象笑得前仰后合的样子,伊玛目拎起路边野猫,放在膝上不住地揉搓,夜晚的篝火旁,他与沉默不语的萧沙饮同一坛酒,最后想到的,却是米丽古丽微微抬头,羞怯地叫他父亲。
她那时还是个骨瘦如柴的小丫头,远不如日后那般漂亮。
爹爹会保护你。陆危楼心想,从此以后,再没人能欺负你。
“李掌教。”陆危楼缓缓地说,“陆某有一事相求。”
“我愿以中原之礼,替我这兄弟……求娶贵教清虚真人。”
他说。
06.
卡卢比:“……教主。”
“吕祖已非此世中人。”陆危楼仿若未闻,继续说道,“长兄为父,谢云流这厮就算了,她的婚事,该是你说了算。”
谢云流危险地眯了眯眼睛。
然而陆危楼的话却无从反驳。于睿的婚事谢云流确实没什么发言的立场,他占了长兄的名头,但师弟师妹全是李忘生带大的,而且他自己的恋爱谈得也是乱七八糟,以至于他与李忘生合籍的时候,就连拓跋思南都认为自己有资格写信提点他,叫他结婚前、结婚时和结婚后都要记得管好自己的嘴,有什么话多想两遍再说。
卡卢比声音微微提高:“教主!”
“想来你也不愿清虚子如此蹉跎年华。”陆危楼说道,“看在我这兄弟一片痴心的份上,还望李掌教允了这门婚事吧。”
卡卢比控制不住表情了:“教!主!”
“怎么?”陆危楼终于看了他一眼,“你不愿意?”
“是。”卡卢比斩钉截铁地说道,“我不愿意。”
你不愿意?谢云流面无表情地想,你算什么东西,轮得到你说不愿意?
他难听的话已经冲到嘴边,却突然感觉到李忘生反握住他手腕,仿佛是在央求他不要说话。虽不解其因,但谢云流的大脑当即发出指令,开始释放他日渐熟练的新技能:闭嘴。
他偏过头来,只见李忘生毫无惊讶之色,看卡卢比的眼神仿佛还饶有兴趣。
也罢。谢云流想,按照师弟的计划,不愁没有机会教训这小子。
可卡卢比没给他置身事外的机会。
“无论于睿是否对我有意……”卡卢比说道,“我对她的心意都不会改变。”
“想来她也是一样。”卡卢比神情中带有一丝难掩的失落,“无论谢宗主是否成婚……她也还是……钟情于谢宗主。”
谢云流:“……”
“多谢教主好意。”卡卢比继续道,“只是我不愿……勉强于她。”
谢云流:“……???”
上次他就瞧出来这小子对他意见很大,可谢云流年轻时得罪的人太多,全然想不起来是为什么——他也懒得想,反正他还有一以贯之的应对策略“有本事你弄死我”。可卡卢比突然之间红口白牙污他清白的这一手,未免也玩得太过拙劣。好在师弟绝对不会相……信……
——有这事。
谢云流对上李忘生游移的眼神,突然意识到。
——居然有这事???
陆危楼本已摆出一副我今天就是要把这事办了的架势,被这番离奇变故一激,表情居然现出几分迷茫来。
“还请教主,”卡卢比郑重道,“收回成命。”
这瓜突如其来,吃得陆危楼也不知该作何反应,可他也看见了李忘生微妙的表情,一时间脸上写满了“俺们波斯血亲通婚可我还是觉得你们羊村更乱”。
卡卢比还欲继续发言,陆危楼将手一抬,止住了他的话语。
李忘生的手又紧了紧。
行,我可以不开口。谢云流悻悻地想,但李忘生……你最好给我个说法。
李忘生想了一会儿,无奈地笑了。
再乱的局面,事情一件件地处置,也总有理清的时候。
“有件事,陆教主说错了。”李忘生终于说道,“我师妹的婚事……恐怕只有她自己说了才算。”
“陆教主盛情。”李忘生正色道,“请恕我无法替她答应。”
“自然,”李忘生继续道,“我亦无法……替她拒绝。”
陆危楼听了这话,眼珠微微一动。
“说来可笑,”李忘生话锋一转,“我从前也觉得,倘若两心相许,能结成婚姻便是功德圆满。”
这话什么意思?谢云流想。
他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李忘生。
“所以当初……我察觉师兄心意,便去求了师父。
“师父许我们长大后结为道侣,我就……一心一意地等。
“后来的事,陆教主也都知道。”
“那时我才想通……”李忘生慢慢说道,“能不能结成道侣,有什么要紧?”
“师父准不准,又有什么要紧呢?”
“哪怕师父不准,”李忘生语调坦然,“我对师兄……也是不会变的。”
他语调轻柔,可这话落在谢云流耳朵里,却响若炸雷。
他还没回过神来,可一丝笑意却已然慢慢地爬上谢云流的脸庞。
在师弟那里,师父说的话一向比圣旨都管用,他就是做梦也想不到,他还有听到李忘生说“师父准不准有什么要紧”的一天,让他此刻只想马上找个无人之处,叫李忘生把他那“即便违抗师命也要喜欢师兄”的大逆不道之言再说上个十遍八遍。
“我该去找师兄的。”李忘生平静地说。
我该牵师兄的手,我该说喜欢师兄……说爱慕师兄。
“现在想来,”李忘生继续道,“师父当初的意思,恐怕不是叫我等到成年才能对师兄坦露心迹,可那时我满心想着我已得偿所愿,还是第一次未曾细听师父说的话到底是何含义……”
“只想求得结果,最重要的事,反倒没做。”
陆危楼本想说他和他老婆便是初相识就结为夫妇,日子也过得好好的,可他攥在手里的那枚耳环却仿佛卡在他嗓子眼里,叫他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像陆教主与夫人一般,固然也好,”李忘生却仿佛看透了他的想法,“只是人与人所求甚为不同……”
“年轻人的事,还是叫他们自己处理吧。”
“况且独断专行的苦头,”李忘生轻轻地说,“陆教主不是早已吃过了吗?”
披了一层随和的外皮,李忘生的大实话听着依旧是那么扎心。
“……也罢。”陆危楼终于说道。
卡卢比的神情逐渐放松下来。
“多谢李掌教。”他感激地说。
“你愿意学他,”陆危楼冷言冷语道,“你也耗着。”
“值得。”卡卢比轻声说。
虽然还在记仇卡卢比血口喷人污蔑他的事,可这句“值得”,倒叫谢云流对他产生出一点不情不愿的赞赏来。
“至于你方才所说之事,”李忘生对卡卢比说道,“我现在只能告诉你,不是你想的那般。”
“其中缘由,还是让师妹自己和你说罢。”
卡卢比的眼睛瞬间睁大了。
“她要来见我吗?”
话一出口,他仿佛又感觉自己要得太多,立刻改口道:“还是她要……给我写信吗?”
这几个回合受命于师弟,始终装聋作哑的谢云流早等得不耐烦了,小幅度地晃了晃李忘生的手,意思是催他快点。
“不久之后,”李忘生说道,“也许你们就能见面了。”
李忘生终于说出来他此次前来明教的真正目的。
“陆教主,”他说,“我亦有一事相求。”
“以我之见,世间种种宗教,不过是解释世界的不同方法罢了。”李忘生说道,“别人的观点,听听没有坏处。”
“此前我已为纯阳弟子请来玄虚师父讲解佛经。”
李忘生:“我闻陆教主欲重返中原,便也想向陆教主讨一位明教弟子,在纯阳宣讲教义。”
陆危楼几乎立刻明白了李忘生的意图。
你小子,在这儿等着我呢是吧。
“给钱吗?”陆危楼四平八稳地问。
传教还收钱,这种话也就陆危楼说得出口。好在陆教主财迷之名响彻大江南北,李忘生在来之前早就和卓凤鸣商量好了应对之策。
“年薪48砖月休八天包吃住。”李忘生对答如流地将祁进的待遇打了个六折报了出来。
陆危楼摸摸下巴。
讨价还价是陆危楼平生的一大爱好,得到了李忘生的报价,他便开始熟练地寻找基准线。
“他也是这个待遇吗?”陆危楼指了指经常在纯阳上班的编外人士静虚子谢云流。
“他不是,”李忘生坦诚道:“他是免费的。”
“他是谁?”谢云流忍无可忍道,“现在管师兄叫什么?”
他说的台词仿佛是在表达不满,可话音里却有明晃晃的笑意,叫陆危楼怎么看都看不上他那副不值钱的样子。
友好而漫长的协商之后陆教主成功地将价格提高到了52砖/年,并且像个卖丫鬟的人牙子一样为自己争取到了10%的抽成,这才满意地询问甲方李忘生:“有什么要求吗?”
一起打了一年多的JJC,默契是一点也没有,谢云流着急去谈恋爱,可陆危楼还在这慢腾腾地演个没完。
“陆教主看着派人就是了。”李忘生答道,“只是平日论道,难免有言语争锋,陆教主选有耐心,脾气好些的为好。”
“好说。”陆危楼将卡卢比往前一推,睁眼说瞎话道,“我教中脾气最好的,就是这一个了。”
卡卢比一脸茫然,像是不能相信自己居然是明教上下脾气最好的人,陆危楼却不给他反应的机会,继续说道:“只是我不日将离教远游,等我将诸事安排妥当,再叫他出发罢。”
“李掌教只管放心。”陆危楼阴阳怪气地说,“去华山的路,他熟得很呢。”
“自然,”李忘生道,“全凭陆教主安排。”
陆危楼将那耳环在手里上下抛了抛,轻描淡写道:“多谢。”
“那一成的抽成,不要你的了。”
卡卢比非常明显地朝陆危楼瞟了一眼。
李忘生哑然失笑,谢云流拉着他起身,随口道:“完事了,告辞。”
“谢云流,”陆危楼缓缓问道,“你有没有……”
“有没有写信将你的事告诉方乾和拓跋?”谢云流替他补完了句子,淡定答道,“没有。”
陆危楼挑起一边眉毛。
“我令我师弟门下,一个叫沈剑心的弟子替我写了。”谢云流头也不回地说,“他与阿萨辛……积怨颇深。”
陆危楼:“……”
三生树。
谢云流拉着李忘生坐了,此处不便生火,他就取了大氅出来,将师弟和自己裹在里头,两人一道瞧了一会儿他们仿着回鹘人的习俗系在枝头的红色绸带。
晓星已然升起,可时辰还早,树下便只得他们二人。
谢云流磕了磕李忘生的脑袋。
“说话。”他恶声恶气地说,“别想蒙混过关。”
一路上细细想来,若说于睿心仪于他,谢云流是半个字也不会相信的。当初他要与李忘生合籍的时候,祁进如丧考妣,博玉卓凤鸣则是满面的“非要这样那就这样吧”,除了那些嘻嘻哈哈的少侠,华山上有名有姓的人里面,也就只有于睿把这事当成是喜事来办。
李忘生也对卡卢比说“不是你想的那般”,可一开始他那心虚的表情,又是什么意思呢?
李忘生居然笑了。
“当时师兄察觉我有所隐瞒,”李忘生答非所问道,“还以为师兄会当场发作。”
谢云流顿了顿。
“发了誓,”谢云流平淡道,“再也不冲你发脾气了。”
李忘生不觉莞尔。
“这又是何时发的誓?”他问。
“从翁洲出发,”谢云流答道,“去银霜口见你的时候。”
李忘生愣住了。
参天巨树笼罩在二人头顶,树叶沙沙作响,像是情人的低语。
过了很久,李忘生才若无其事地开口。
“那师兄……”李忘生说,“要是实在生气呢?”
谢云流佯怒道:“你就不能少叫师兄生点气吗?”
两个人都笑了,李忘生挪了挪身子,将头靠在师兄的肩上。
“师妹传讯给我,说你出关的时候,我一边赶路,一边在心里想,”谢云流说道,“管它什么发不发誓的,等见了你,说什么也要当着你那些徒子徒孙的面把你臭骂一顿……”
“好。”李忘生温声应允道,“臭骂我一顿,然后呢?”
“然后躲回舟山去,再也不回中原了。”谢云流小声说。
“你不爱惜性命,别指望我还会再管你。”
可真见了李忘生,他只想把人抱得紧一点,再紧一点。
他悄悄地把脸颊蹭在师弟的颈侧,李忘生不住地温言安抚,可谢云流咬紧了牙,一个字也不敢回应。他也不知道,自己一张开嘴,是会说那些想好了要说的、伤人伤己的难听话,还是会把这些年来可笑可怜的心事一点不剩地倒个干净呢?
他从未像那一刻一样,希望自己能回到过去,回到师父还是个普通的老道士,带着他与师弟这两个小道士的时候。那时他还傻乎乎地相信,天下没有自己的剑摆不平的事,而他只要认真地摆起师兄的架子,就能叫李忘生立马乖乖听自己的话。
他不会提很过分的要求的,真的……他什么也不要,只要他师弟好好的。
“那时都忍了。”谢云流说,“今天能算什么?”
月色明亮,树叶在两人身上投下斑驳的影子。
“师兄不会不管我的。”李忘生轻声道。
“只要师兄知道……就一定不会不管我的。”
他这话说得有恃无恐,叫人生气,可谢云流却仿佛听到最动听的情话一般勾起了嘴角。
“怎么?”谢云流加重了语气,“师兄不发脾气,就不用说了?”
李忘生刚要从他肩上抬起头,又被谢云流按了回去。
“此事,”李忘生笑道,“说来也是我的错。”
“是开元五年,还是开元六年?我也记不得了……”李忘生回忆道,“只记得是一个冬天,师妹病了,我守着她,她突然说要听大师兄的故事。”
李忘生嘴里的谢云流自然是千好万好,无所不能,武功高强,道法精通,待人亲和,会给大家带很多山上没有的新鲜玩意,厨艺更是高超,什么都会做,等等等等,不出一刻钟,于睿就被她二师兄哄成了“哇.jpg”,一双眼睛在烛火下闪闪发亮。
曾几何时,纯阳上下只要提起谢云流,都是这样的神情——可这样的神情,李忘生却已经太久没见过了。
“糖桂花大师兄会做吗?”于睿问道。
李忘生强忍心酸,柔声答道:“会的。”
“玉露团也会做吗?”于睿期冀地问。
李忘生:“会的。”
于睿:“樱桃毕罗,大师兄也会做吗?”
要不你去扬州找个点心师傅把她嫁了吧。谢云流想。
听到这儿他已将事情猜到了个七七八八。谢云流虽然是个老剑纯,但他也有常识,没有人会真的爱上连面都没见过的人,可牛角尖大家都钻过,大哥不笑四妹,这种事也只有靠师妹自己想清楚,别人说什么只怕都没用。
于睿期期艾艾,终于还是问出了这个年龄段的小姑娘最关心的问题。
“那……”她小声问,“大师兄长得……好不好看啊?”
谢云流竖起了耳朵。
“我说……”李忘生答道,“好看。”
“大师兄是……全天下最好看的人。”
从小到大,也不是没人说过谢云流长相俊美,可唯有这一次仿佛有一把火在他体内“腾”地烧了起来,叫他恨不得立时站起身来大叫几声。
他以为李忘生从不在意的。
师弟从小便是那副无欲无求的样子,红颜枯骨,皮囊而已,只有他一直惦记着师弟的美色,就连师弟老到须发皆白的时候,也依旧觉得他好看。九老洞外他脑子里转着剑阵刀法,却还是总在不经意间想着,能不能趁大家都不注意多看师弟两眼。
他抱着李忘生,却还嫌不够一般,又蹭了蹭他的发顶。
“然后师妹就说,”李忘生无奈道,“等她长大了,要嫁给大师兄。”
“你怎么说?”谢云流轻轻晃了晃他,催促道,“嗯?”
“我只当是稚子戏言,”李忘生承认道,“未曾理会。”
“谁曾想师妹竟……记了这样久。”
“你就不会说,”谢云流恨铁不成钢地教他,“师父已经把大师兄许给我了,所以你不能嫁给大师兄……”
李忘生不住地笑。
“大师兄对我……忠贞无比。”谢云流看也不看李忘生,自顾自地小声说道,“旁的人,别管是男是女,是圆是扁,大师兄都绝不会多看一眼的。”
“学会了吗?”谢云流催促道。
“师兄教诲,”李忘生忍笑道,“师弟……谨记在心。”
两人都许久没再说话,只静静地靠在一起。枝头无数红绸随风飘荡,李忘生逐渐失神。
窗外大雪纷飞,于睿打了个呵欠,闭上眼睛,迷迷糊糊地问道:“大师兄……什么时候才能回来啊?”
她问罢便沉沉入睡,烛火明明灭灭,照得墙上李忘生的影子细细颤抖。
“很快。”李忘生对那影子安慰一般地说道。
很快,师兄就会回来的。
他气我,气师父,可他一定会回来找我们要个说法的。也许……也许他已经安顿好了温王,现在就在驶往扬州的船上。也许他已经走到了洛道、走到了枫华谷,也许他已经……快要到了呢?
雪下得这样大,要是我去山门……去山脚下等他,是不是就能……早点见到他了?
“忘生,”谢云流突然道,“其实你是不是……是不是早就,喜欢师兄了?”
李忘生如梦初醒。
他慢慢拉起裹在两人身上的大氅,将自己和师兄罩在里面,又分开双膝,骑到谢云流身上低头吻他。
“是。”
李忘生的声音几不可闻。
他的亲吻如春风细雨,又缓慢又温柔。
“我早就……喜欢师兄。”
李忘生在亲吻的间隙低声说道。
“爱慕师兄。”
“思念师兄。”
大氅下一片黑暗,谢云流只能感觉到自己被李忘生的体温环绕,鼻尖只能嗅到李忘生的气息。
他将师弟抱了又抱,亲了又亲,却还是觉得……不够。
想要他。想占有他。
想进到他身体里面,想看他意乱情迷的样子,想听他用发颤的泣音叫自己师兄,说喜欢他,说爱他,说想要他,只要自己轻轻的一个动作,就能叫他浑身发抖,却还是依依不舍地抱得更紧。
李忘生慢慢地亲到他的唇角,到面颊,到下巴。
“师弟。”谢云流闷闷地问道,“我们……什么时候回去啊?”
在谢云流颈上又印上一个吻,李忘生这才答道:“我都听师兄的。”
谢云流收紧了手臂。
“现在。”他得寸进尺道,“回舟山。”
“好。”
李忘生说。
圣火台。
“我已传讯召回何方易。”陆危楼伸出双手烤火,不紧不慢地叮嘱道,“他到了,你就出发。”
卡卢比低头应是。
陆危楼:“知道为什么叫你去纯阳吗?”
“交好中原各派,”卡卢比答道,“预备我教东归。”
陆危楼:“……”
卡卢比这样回话,显得他准备要说的“抓住机会讨好你未来媳妇和大小舅子”的答案很没有格局,陆危楼只好语焉不详地交待他:“机灵点。”
“碰见拿不准的事,联系不上我的,就去问李掌教。”陆危楼说,“他不会害你。”
“少和谢云流往来,学不到一点好。”
“是。”卡卢比问道,“教主预备何时启程?”
“现在。”陆危楼说,“明早你见了沈酱侠,告诉他我回来之前,不准他喝酒。”
陆危楼:“要是圣女问起我去做什么了,如实回答就是。”
“可是教主。”卡卢比说,“你到底要去做什么呢?”
陆危楼蜷起手掌,又再次展开。
“我去找他,问个明白。”他说。
卡卢比不依不饶地追问:“然后呢?”
陆危楼突然说起了件全不相关的事。
“大光明寺之变后,我就是在此处任你做护教法王。”陆危楼问,“那时和你说的话,还记得吗?”
“做生意,总有赔钱的时候。”卡卢比复述道,“起码没把圣火也赔了。”
“然后,”陆危楼这才回答卡卢比的问题,“教主我要瞧瞧,有没有赔钱的生意可做。”
“教主。”卡卢比认真道,“叛教者死。”
被宣布叛教两次却依旧活得好好的陆危楼“啧”了一声:“谁告诉你我要叛教了?”
“没有就好。”卡卢比说道,“那便祝教主……此行顺利吧。
“占不到便宜就算了。”卡卢比劝道,“别把你的圣火也赔掉了。”
陆危楼笑着摇了摇头。
东南方的太阳渐渐升起来了。
前路未卜,祸福难料,可“出发”的念头却总是叫人心怀希望。这一生波云诡谲,但穆萨·哈贾尼却依旧如他年少时想好了的那样,向东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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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颗吐槽的蛋 | 2024-10-12 20:30:57 | 显示全部楼层
一只鹦鹉引发的血案
舟山。
时辰已经不算早了,可天色依旧昏暗。屋外暴雨如注,谢云流是被雨滴落在屋檐上的吵闹声音叫醒的,睁开眼睛才发现向来早起的李忘生居然还沉沉地睡着。
他俯卧在榻上,大半张脸埋在枕头里——师弟从小就睡姿端正,只有身体不舒服、心情不好的时候才会这样睡。
谢云流收回搭在师弟腰上的手臂,轻轻地将他的头发拢到耳后,这才瞧见李忘生睡梦中还微微皱着眉,眼下也有些发青,显然是昨夜没有睡好。
他凑了上去,在李忘生脸上落下一个怜惜的吻。
再也不吵架了。
谢云流想。
一切的一切,都是源于他送李忘生的那只鹦鹉。
谢云流一共养了十一只鹦鹉,他懒得花心思起名字,鹦鹉们便按照他获得的顺序十分随意地被命名为谢一至谢十一,送给李忘生的那只,则顺理成章地叫作李十二。
李十二最初出现在观心武场鹦鹉刷新点的时候,引起过不小的轰动。
刀宗鹦鹉以青蓝色为主,偶尔会刷新出橙黄肚腹的幼崽,便算是花俏的配色,李十二却是唯一的暖调渐变蜜桃粉色,翅膀尾巴上还点缀着鹅黄羽毛,样貌相当稀罕。
刀宗弟子和少侠们想要领养鹦鹉,需要经过连续七日的喂食、抚摸、逗乐,经过鹦鹉本鹉的首肯,才能将对方从观心武场带离。其时“毛色越粉,骂人越狠”的谣言甚嚣尘上,鹦鹉刷新点排起长长的队伍,都是想要将李十二据为己有。可谢云流却不讲鹉德,众目睽睽之下带着鹦鹉架子,抬手便将唯一一只小粉拎走了,惹得大伙儿敢怒不敢言。
好在大家都想到他带走这鹦鹉,多半是要拿去华山讨好他师弟,宗主一把年纪了好不容易谈上恋爱,让让他好了。
李忘生对这鹦鹉异常宠爱,那段时间要么让它坐在肩上,要么把它顶在头上,走到哪里都带着,甚至还忍着恶心把谢云流晒的虫子干放在手心里喂给它吃,直到李十二在华山挨了冻,病了一场,这才交给谢云流叫他放在舟山的家里养着,李忘生每次过来第一件事都是去看看他的鹦鹉。
谢云流很快就后悔送他这只鹦鹉了。
倒不全是因为他吃鹦鹉的醋。最主要的原因,还是他和其他刀宗弟子都渐渐觉察到,他送师弟的这只鹦鹉,好像是个傻子。
最初的征兆是李十二学起说话来速度特别的慢。一本道德经翻来覆去地教,教了后面的忘了前面的,学了几个月也说不出连贯的句子。好在李忘生虽然是个老仙鹤保育员,但在饲养鹦鹉上并没有什么经验,而且他这个人最不缺的就是耐心,教到现在也没有发现什么异常,还在见缝插针地教。
可这次二人从明教归来,李十二便开始展露在人类语言理解上的独特天赋。好消息是,它学会了一个新词“平——心——静——气——”,而且说起这个词来态度从容,慢条斯理,仿佛确实知道是什么意思,坏消息是,他选择在晚上睡觉的时间,谢云流开始解李忘生衣服的当口儿说这个词。
虽然谢云流很喜欢看李忘生笑,但是在有些时候,能不笑最好还是不要笑。
李忘生的鸟就像李忘生本人一样道心坚定,以清除人类的淫欲为己任,如上场景便在舟山的家里反复出现,李忘生的话疗基本上可以说是毫无效果。谢云流找来在刀宗主司鹦鹉养殖的张钧和任思齐进行了一次专家会诊,他将李十二的问题简单描述为“夜间扰民”,可谢宗主是整个刀宗唯一一个有意识清醒的对象的人,其他人接手李十二之后,连复现问题都做不到,解决问题更是无从谈起。
如此这般,谢云流可用的手段,就只剩下了最后一种。
少侠这种生物,有话他们是真的乱说,有事他们也是真的出力。
任务名称:扰人鹦鹉
任务描述:受刀宗宗主谢云流之托,将鹦鹉李十二带往万灵山庄寻求帮助,止其夜间啼叫。
任务报酬:[劫烬陨铁] X 20
少侠掂了掂手里的鹦鹉架子,狐疑道:“掌门知道这事吗?”
称呼正确。态度正确。
谢云流暗自点了点头。
眼前的少侠穿了一身剑茗道袍,成男体型,脑袋上顶着的ID叫作“纯羊正统”,模型调得不可思议的高大,谢云流瞧他都得微微抬头。
这少侠是浪三归的武学助手测试工具人中手法相对比较好的一个,和其他少侠不同,他是用了一种叫作“九天逍遥散”的道具从纯阳转到刀宗来的,在莫铭提供皈依服务前这少侠便整日在门派里穿着纯阳校服走来走去,也因此成为了谢云流最早记住的那批刀宗少侠之一——他顶着这样的名字又穿着这样的衣服,就连李忘生瞧见他,也忍不住多看了两眼。
这少侠性情稳重,其他少侠组织的奇怪的唱歌比赛他没有参与;前些日子陆危楼带着二十五个明尊少侠冲了红衣教分坛后,刀宗少侠们都用“宗主你什么时候也带我们团建”的眼神可怜巴巴地看着谢云流,他也没有参与。唯一一次和谢云流说话还是去年推迟婚期抗击台风的时候,他在干活的间隙里用语重心长的语气说“宗主,你要分清轻重缓急啊”——也是那一次,听见他的声音,谢云流才知道她居然是个姑娘。
“不接就还我。”谢云流漠然说道。
少侠迟疑片刻,无奈道:“非要干这事,那还是我来办吧。”
谢云流事后回想,最近日子过得太舒坦,他可能有点得意忘形。
李忘生问起“师兄又把十二放到哪去了”的时候,他想逗逗师弟,没过脑子,脱口而出道:“有弟子出去游历没有鹦鹉,送他了。”
看到李忘生的表情,他才意识到,玩笑开得过火了。
谢云流立刻走上前去,一边试图牵李忘生的手,一边解释道:“说笑的,我……”
他话还没说完,李忘生便将手一抽,叫谢云流捉了个空。
不止谢云流,李忘生自己都愣住了。
自从两人互通心意,谢云流要牵要抱,哪怕是当着人,李忘生也从来没有当真的拒绝过。过了好一会儿,李忘生才仿佛像是要弥补什么一样,主动拉住了谢云流的手。
谢云流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小声道:“我托少侠……把它送去万灵试试。”
李忘生安静地看了他一会儿,点头道:“好。”
李忘生的手指松开了。
谢云流却说不出地心慌,攥紧了手心:“忘生?”
李忘生:“嗯?”
他说话的语调,和平日别无二致。
谢云流还想说点什么,可这件事却没有什么其他可说的了,只得放李忘生回去继续读陆危楼寄来的那本红衣教《大光明典》。这书陆危楼也不知道是哪得来的,版本很新,寄来的时候信封上只写了李忘生的大名,旁的话一句也没有,不知是什么意思,李忘生还真当件正经事一样地读了好几天。
真生气了?谢云流想。
可李忘生试图在阿萨辛的癫言癫语里寻找不存在的逻辑的时候,一向是这副眉头紧锁的表情,谢云流一点端倪也瞧不出来。
他到底还是心虚,只好偷偷打开信箱,想写信给少侠把鹦鹉要回来。
谢云流之前从未给少侠单独写过信,这时才发现在“少侠”这一栏里,他一共只有两个对象可选,一个是“群发所有刀宗少侠”,亮的,可以点;还有一个是“群发所有少侠”,灰色的,不知道什么情况下才能点。尽管他和少侠打交道不算特别多,但谢云流也意识到把这件事群发给刀宗所有少侠恐怕对事态并没有什么积极的作用——好在他还认识一两个有权限单联少侠的人。
虽然他和纯阳关系微妙,但玉虚门下的弟子,谢云流还是可以随意调动的。
新手导师、大侠之路负责人沈剑心的回信来得极快,谢云流本以为他肯定要说点什么没溜的骚话,没想到他只回了句非常简单的“收到,她一上来我就去要”。
叫少侠办事就是这点麻烦——他们并不是总在这个世界。
谢云流无计可施,只好夹起尾巴,行动上比平时多了几分小心,晚间上了床也不敢要求这样这样再那样那样了,便只老老实实地搂着师弟躺着,快要入睡的时候,却听到李忘生轻轻地叹了一口气。
谢云流就听不得这个。
他立时坐起身来,硬邦邦地留下一句“我去将十二找回来”便披衣起床,临了还不忘给李忘生掖掖被子。
李忘生没想到他还醒着,马上跟着他坐了起来:“师兄?”
谢云流一声不吭,一边穿衣服一边闷头往外走。李忘生便也起身穿衣:“师兄!”
他的语调里面仿佛带了些别的东西,可谢云流无心分辨,只掩耳盗铃一般往外走去。
“师兄!”
这是李忘生叫他的最后一声。
那一瞬间,谢云流有种冲动,想要转过身来,回到师弟身边去。可他心里还有另一股犟劲儿,盘算着只要能找回那只傻鸟,今日做的蠢事便可以当作都没发生过,只要——
李忘生的声音突然平静了下来。
“谢云流。”他安静地说。
“……你回不回来?”
谢云流猛地转过身来。
家里的院门还开着,可李忘生居然没再看他,披着衣服自己回了屋里。谢云流像只被放了气的河豚一样慢慢地瘪了下来,从家门口到脚下的这几丈路,他又灰溜溜地自己走了回去。
李忘生背对着他躺在床上,听他关了门,依旧一动不动。
谢云流这下是真的慌了。
他再一次脱衣上榻,钻进被子,先是试探着摸了摸师弟的手,没被拒绝,又整个人贴上去,将师弟重新抱在怀里,李忘生乖乖让他抱了,身体却还是紧绷着,没有了平日里全然依赖地靠在他身上时那份令人安心的重量。
“忘生?”谢云流贴着他的耳朵,小心地唤道。
不知过了多久,李忘生才低低地嗯了一声。
“……生气了?”谢云流终于还是问道。
又是一阵沉默。
“下午,”李忘生突然道,“师兄说……把十二送人的时候,有一点。”
谢云流刚要开口解释,便听到李忘生继续道:“我当时便想通了,给了我的东西,师兄绝不会再给别人的。”
“只是想起师兄拿这个开玩笑,还是……有些生气。”
“我明知不该,可自己克制不住……”李忘生说道,“是我修心的功夫不到家,因此才叹气的。”
“不是……责怪师兄。”
谢云流听得心中翻江倒海一般地后悔,只想把李忘生翻过来吻他,但他这个晚上已然是昏招迭出,又刚被叫了一声谢云流,行动便不敢这般跋扈,只将李忘生的手拢在掌中摩挲。
李忘生:“师兄。”
他的手指在谢云流的掌心里局促地动了动。
“我叫你的时候,”李忘生慢慢地说,“你别……”
“别不理我。”李忘生小声道,“……行吗?”
谢云流这才知道,刚刚在外头被用那样的语气连名带姓地叫了一声,实在算不得什么。李忘生这样小心翼翼,求他似的和他讲话,才叫他心里针扎一样的难受。
他再顾不得那许多了,立时手上使力,蛮横地将李忘生翻过来,扣在怀里。
“谁不理你了?”谢云流焦急地说,“师兄……师兄怕你不高兴,才走得急了些……师兄怎么会不理你?”
李忘生额头抵在他肩上,身体却像只虾子一般地蜷着,一句话也不说。不知这么语无伦次地解释了多久,谢云流才感觉到他慢慢地放松下来。
“……不生气了,好不好?”谢云流在他背上轻轻推了推。
李忘生应了一声,迟疑片刻后,在谢云流脸上亲了亲。
“睡吧,师兄。”李忘生说。
谢云流充满精神内耗的流亡生涯赋予了他一项极为实用的技能——心里有事他也能睡着。他的大脑甚至能在保证他得到充分休息的前提下很有效率地安排他做噩梦。
在这方面李忘生就差了点意思,谢云流醒来的时候,他才刚睡着没几个时辰。
谢云流悄声起身,将窗边帘子一一放了下来,好叫李忘生睡得安稳些,自己则进了院子另一侧的灶屋洗米做饭,想弄点师弟喜欢吃的东西来讨好他。他淘完糯米与赤豆,又找出去年渍好的糖桂花,从屋檐下取了新柴来生火,几次点火不成,探身去查看灶台的时候,发现柴孔里又被李忘生塞了好些书信。
谢云流:“……”
李忘生在华山习惯了将用不上的信件文书直接丢进炭盆里,舟山一年到头气候温暖从不用炭,谢云流在自己院子里又起了个灶屋之后,李忘生便把东西直接往他的灶台里塞。昨日下了一夜的雨,纸张受了潮,火便生不起来,谢云流只得蹲在地上,把那些书信一封封地掏出来,掏得满手炭灰。
大部分的信都是于睿写的。
直到谢云流和李忘生回到了舟山,于睿才发现她的好师兄出门休婚假,除了给他们寄水果,还特意绕道西域租了只猫回来。
卡卢比上了华山,行事可以说是堂堂正正问心无愧,每日都在太极广场传扬教义,与人论武,手把手地教少侠将减伤喊话设置成“MAY THE FIRE BE WITH YOU”,并奉陆危楼之命向整个关中地区销售波斯猫,在饭堂里还主动与少林玄虚大师同桌吃饭,场面堪称世纪和解。相较之下,于睿反而闭门不出,坐立难安,进退失据,仿佛她才是那个满腹邪念的人,忍了没两天便开始给李忘生写信。
谢云流偷看了几封,师妹写了满纸的字,如今已经微微地洇开了一些,依稀还能辨认出前半段都在绝望地质问“为什么,师兄,到底为什么”,后半段都在用各种离奇的理由要求下山。华山上的事态似乎进展奇妙,每隔几封于睿的信就会出现一封博玉写的“很乐,快回来”的盼归之信,叫谢云流看得直想说别乐了,你二师兄看你和看师妹一样急,等他料理完师妹腾出手来,下一个就是你。
谢云流好不容易将信掏完,居然还从炉子最里面掏出那本红衣教《大光明典》来。这书不算稀罕,但是想要找来却也不容易,谢云流随手翻了翻,发现李忘生还做了两条批注,第一条是第10页的“不可理喻”,第二条是第46页的“一派胡言”。
他自己笑了一会儿,将那两页纸小心地撕了下来,收进口袋里。火终于点起来了,谢云流依旧蹲在地上,把师弟丢掉的信和书一样样地替他烧了,这才站起身来,架起砂锅开始熬粥,院子里不久便开始飘起桂花的甜香。
李忘生在被褥中蜷了起来,睫毛不住颤抖。
他几乎从不做梦的,可今日却又梦到了那个早上。
他胆战心惊地躲着其他弟子,独自跑到后山,将师父的血衣浸在泉水中揉搓。师兄和师父动手的事是瞒不住的,可他与师父却心照不宣地将伤情瞒了下来——吕纯阳苏醒过来,运功疗伤之前,便只叫李忘生悄悄地处理掉沾了血的衣袍。
他不知这样麻木地洗了多久,可血迹却怎么也洗不掉。雪下得不算大,李忘生低着头,雪花飘进衣领的时候,却激得他心中一阵阵地发凉。他实在没了办法,只好生起火来,想要将衣服烧掉,湿衣一罩上去火便灭了,冒出一大股黑烟,正飘进他眼睛里。
好痛。
李忘生用力闭上眼睛。
他心中慌乱,洗衣时忘记用内力护体,此时双手也开始变得又麻又痒,不多时便针扎一样痛起来。
……我还在这里做什么?
他浑浑噩噩地想。
我该追下山去,不管怎么样、不管用什么办法,都要把师兄找回来。
……可师父受了伤。他心中的另一个声音反驳道,不能叫别人知道……他走了,我也走了,谁来照顾师父呢?
突然之间,恨意如同一条毒蛇,在他心口越绞越紧。
他已经闭了很久的眼睛,可双目却像还是火烧一样的烫。
不准哭。
他发着抖对自己说。
他知道,等再睁开眼睛的时候,他绝不会流泪。
他就是知道。
可真等他缓过了这口气,睁开眼睛的时候,眼前的场景却变了。
刺骨的冷泉、灰黑的柴薪、师父的血衣都消失了。雪还在下,天光柔和,红叶在风中缓缓摆动。
是银霜口。
“怎么了?嗯?”师兄的声音在他头顶响起。
李忘生猛然抬头。
谢云流慌乱地解下外袍,披在他身上。李忘生条件反射一般想藏起双手,可不知怎么,他肿胀的手指已经被师兄捧在掌心里,像是捧着什么宝物一般小心地焐着,又放在嘴边轻轻地呵了一口气。
李忘生想要说话,张开嘴巴却没能发出声音,这才发现自己脸上爬满了眼泪。
明明师兄昨夜才离开,可他仿佛已经这样挺了很久很久,久到方才还盘踞在他心中的恨被消耗得一点不剩。师兄的外袍还带着他的体温,把李忘生暖和又安全地裹在里头,他贴着师兄的胸膛不住地喘息,双手却隔着那层薄薄的里衣,摸到对方背后纵横的伤痕。
你怎么……受了这么多的伤?怎么变得……这么老了?
“没事了,没事了……”谢云流说道,“师兄回来了……师兄在……”
你已经……不恨我了吗?
李忘生茫然地睁开双眼。
连绵不绝的雨声里,隐约还能听到火焰燃烧的“毕毕剥剥”的声音。
……是师兄在做早饭。
一场光怪陆离的梦罢了,可那股难以忍受的灼痛,却仿佛还留在他的眼眶里。
他半晌才坐起身来,抬手按了按自己的额角。
谢云流搅了搅已经熬到黏稠的赤豆羹,一边往里面下他搓了一早上的糯米圆子,一边竖起耳朵听着李忘生起床的动静。起身、穿鞋、洗脸、束发,然后房门“吱呀”一响,李忘生开始慢吞吞地朝厨房的方向走。
下这么大的雨,距离短不打伞也就算了,你就不能走快两步吗?!
谢云流直想说他两句,可几个时辰前他刚被叫了一声谢云流,这时最大音量已经自动下调了20个百分点,也不敢随意开麦了,只把嘴安静地闭着。他不敢说话,李忘生也不说话,正当谢云流心虚地猜测师弟是不是还不高兴的时候,李忘生将额头轻轻地抵在了他的背上。
李忘生:“……师兄。”
谢云流手里的糯米圆子撒了一案台,可他也顾不上管了,只是急急地转过身来,伸出双臂把师弟拥在怀中。
“怎么了?”谢云流低声问,“嗯?”
他说话的语调,就和李忘生梦到的一样温柔。
李忘生洗脸时瞧过镜子,眼睛没红,此刻声音听起来也很正常,师兄到底是怎么察觉到的,他当真一点头绪也没有。本来他没打算说什么的,可谢云流突然这样问他,就像是梦里的师兄在他指尖呵的那口气一样,叫他觉得心脏里有什么东西在不住地翻涌。
“做了个梦。”李忘生勉强说道,“梦见……梦见师父叫我办的事,我没办好。”
“……心里很急。”李忘生承认道。
“急什么?”谢云流拿手指敲了敲他半湿的头顶,“从小到大,师父才说过你几次?”
李忘生这时才将手臂迟疑地环在他的腰上。
谢云流的心渐渐开始狂跳。
这是……是那种情况吗?
做了不好的梦,心里不舒服……想我……安慰他,想我哄他吗?
谢云流做梦都想要这个。
想要李忘生和他抱怨、和他诉苦,想要李忘生依赖他,像很小很小的时候那样,在被子里抓着他的手偷偷地说想家——不要说师弟师妹,就连师父也不知道这个,只有他谢云流才知道。可真到李忘生抖抖羊毛,温顺地躺进他怀里要他撸的时候,他却一下子紧张得连手都不知道要往哪放。
“师父不会说你的,”谢云流绞尽脑汁地组织语言,“师父还指望你赡养他的情债……”
听他编排到师父头上,李忘生还是腾出手来轻轻给了他一下,可谢云流却仿佛接到了什么非得完成不可的光荣使命一般,还在为了这个毫无逻辑、没头没尾的梦拼命地给李忘生出主意。
“你就说,是我在旁边捣乱,你才没办好的。”谢云流灵光一闪,“别管多大的事……师兄都给你兜着,好不好?”
——笑了吗?谢云流想,是笑了吗?
“我后面,”李忘生头也不抬地说,“梦到师兄了。”
他的声音,好像确实带着点笑意。
谢云流的心猛地一跳。
“师兄……帮到你了吗?”他问。
“嗯。”李忘生点了点头。
于是谢云流便像是中了头奖一般,不由自主地傻笑起来。
“都是掌教真人了,”他轻声调笑道,“还害怕师父啊?”
屋外暴雨滂沱,雨水像是要隔绝天地一般地倾泻而下,叫李忘生觉得似乎全世界便只剩下了他和师兄两个人,在这小小的厨房里面安稳地抱在一起,谁也不肯先松开手。没有什么沉重的责任,没有什么必须要做的事情,只有炉灶里的一团火,慢慢地烤干衣衫头发,再熏上桂花的香气。
“师兄。”良久之后,李忘生说道,“锅是不是糊了?”
锅确实糊了。
谢云流已经放进去的糯米圆子全都粘在锅底,铲都铲不下来,他着意又往红豆羹里多加了糖桂花,可喝起来还是有股糊糊的苦味。
他二人很有默契地没提这件事,并肩坐在门槛上,看着屋檐上垂下的雨帘喝完了甜羹。
“来。”谢云流见李忘生搁下碗,便又揽着他的肩,叫他伏在自己膝头,拿手指梳他头发。
空气湿润微凉,又刚喝了热热的甜羹,李忘生只觉得眼皮越来越沉。
“困了?”谢云流用指节轻轻地蹭了蹭他的脸颊。
李忘生想要答话,却什么也没说出来,只是压回去一个呵欠。
谢云流将他打横抱起来,等李忘生回过神来的时候,自己又被放到了卧榻上,窗内竹帘全都低低地拉着,室内一片昏暗,让他只觉得困意更盛。
“……还没练剑。”李忘生说道。
——休息不好,练什么剑?越活越回去了?
谢云流想起昨夜他刚被叫了一声谢云流,又把这话咽了回去。
“睡醒再练。”他转而说道,“先休息。”
李忘生也没再坚持,困倦地闭上眼睛。谢云流像是小时候那样趴在床边瞧了他一会儿,见他睡熟了,这才站起身来。
谢云流打卡上班,谢云流打卡下班。
离他和沈剑心约定的时间还早,他兜兜转转,又晃到了停风小筑。
“……昨天,”谢云流自言自语般地说,“惹你师叔生气了。”
谢云流:“凶得很。”
“做了掌门,师父也不敢得罪他……”
雨停了。风吹灌木沙沙作响,像是洛风在笑话他。
“有空给你师叔托个梦,”谢云流说道,“替师父说几句好话,记住了?”
沈剑心穿了身江湖劲装,头上顶着斗笠,四条系带在风中飘来荡去。
“怎么?”谢云流嘲道,“又要脱离师门了?”
沈剑心满脸写着“怎么好意思说我的啊”,但李忘生给他定下的唯一铁律便是不可不敬师长,沈剑心只好忍气吞声道:“没有。我去浩气盟办点事,这么穿方便些。”
“谢师伯,”他规规矩矩地说,“少侠说她一会儿就到。”
谢云流和沈剑心一向话不投机,两人便只好沉默相对。谢云流百无聊赖,正打算说“拔剑我练练你”的时候,沈剑心却突然开口道:“谢师伯,其实当初……脱离师门之后,我偷偷回去过一次。”
“想把剑还了。”沈剑心解释道,“被掌门逮个正着。”
不知想到了什么,沈剑心自己笑了一下:“掌门说,要走也行。”
谢云流立刻偏过头来。
“但要约法三章。”沈剑心正色道,“不准去东瀛,不准玩刀……”
“不准开宗立派。”
李忘生安排在论剑峰上谈的,一准儿不是好事。
雪白得刺眼,沈剑心本来都快笑出来了,嘴里想回的话从“掌门你认错人了我不是谢师伯”变成了“我什么档次我还能开宗立派”又变成了“别代了什么都代只会害了你”,最后开口的时候,才听到自己的声音带着哽咽。
“掌门。”他承诺道,“我一定……一定回来。”
“爬也会爬回来。”
“谢师伯……”沈剑心磕磕巴巴地说,“谢师伯也会回来的。”
“一定会。”
山风猎猎作响,沈剑心从掌门背后,只能瞧见他两鬓白发不断飘荡。
“掌门不叫我们学你。”沈剑心坐在码头上,两脚悬于水面,头也不回地说,“不是觉得你不好……他是觉得……谢师伯你吃了太多苦了。”
“不管你做了什么,掌门最记挂的……始终都是你。”
“所以。”沈剑心语调一变。
“我错了,下次再也不敢了。”
“这种话,”沈剑心循循善诱道,“多说几次就习惯了。”
谢云流:“……”
沈剑心像变魔术一样,将一只蜜桃粉色的大鹦鹉从背包里往外一提。
“过日子,有摩擦很正常。”他一副过来人的语气,不知是在安慰,还是在恐吓,“这才哪儿到哪儿啊。”
“喏。”沈剑心说,“她用了很特殊的一个道具,请动了颂少风亲自给你加急调理的,教得挺好。”
李十二见了谢云流,登时冒出一个前所未有的称呼来:“大伯!大伯!”
这是颂少风教的?谢云流心想,我看这是你教的吧。
还不等他说什么,沈剑心便朝着远处挥了挥手,热情道:“小!师!弟!”
悄悄路过的莫铭满脸写着“早知道有这么个师兄当初就该烂在海之丸里”,不情愿地回过头来。
沈剑心一个箭步冲了上去,扒着他的肩膀:“该叫我什么?”
莫铭无语良久,一字一顿地说道:“臭剑纯。”
谢云流:“……”
“很好!”沈剑心欣慰道,“你已得我纯阳气宗武学真谛……”
这二人勾肩搭背地越走越远,谢云流拎着鹦鹉,无奈地摇了摇头。
他回到家的时候,李忘生正坐在板凳上,托着腮看他的花圃。
时值初春,土壤中已冒出不少青苗,可这绿油油的一片一朵花也没有,不知李忘生在瞧些什么。
谢云流的住所是对少侠隐藏区域,来找他的刀宗弟子也不多,李忘生来了便经常只穿着家常衣服,冠也不戴,头发随意地挽着,谢云流一眼便瞧见他穿的是自己的里衣,忍不住勾了勾嘴角。
他就爱看李忘生这副松弛的样子,仿佛这里才是他真正的家。
谢云流鹦鹉在手,总算觉得自己有了点底气,音量也恢复了默认设置,可他还没来得及叫出那声“师弟”,架子上的李十二便大叫起来:“爹!爹!”
谢云流:“……”
——这就是沈剑心教的吧!
李忘生一头雾水地回过身来,李十二已经蹿到了他肩上,用脑壳在李忘生脸颊上蹭个没完。
李忘生一边叫了声师兄,一边握住李十二的翅根将他拿远了些,探究地看了一会儿,感叹道:“当真是神乎其技。”
“我不是你爹。”李忘生继而说道,“你……你也叫我师父吧。”
李十二懵懵懂懂,重复了两遍师父,便飞去后院找其他鹦鹉们去了。谢云流站在一边,这时才瞧见李忘生在看的,原来是篱笆下头指甲盖大小的一朵野花。
他用力盯着那朵花,一眨不眨地瞧着。
“我错了。”
谢云流说。
“别笑了!”谢云流气急败坏地说,“李忘生!”
可对着李忘生忍笑的表情,沈剑心教的后半句“下次再也不敢了”,他却无论如何也说不出口。
谢云流把李忘生从板凳上拉起来,下巴搁在他肩上,泄愤似的蹭了蹭。
李忘生像只顺从的羊羔,依赖地靠在他身上。
“……忘生。”谢云流闷闷地说,“你说件……说件别的事,师兄一定能做到。”
李忘生:“……?”
“东瀛已经去过了。”谢云流继续道,“刀也玩过了。”
“门派……也已经这样了。”
——哦。
“沈剑心,”李忘生淡淡地说,“该罚。”
“……罚师兄好不好?”谢云流低声说,“师兄以后……再也不用刀了?”
就算师弟今后只准他用一根树枝对敌,他也愿意的。
李忘生却笑了笑,坦然道:“可我喜欢看师兄用刀。”
谢云流骤然收紧双臂。
“那你说件别的事。”他要求道,“一定要说。”
李忘生只得陷入苦思,谢云流便耐心地等着。夕阳西下,照在人身上暖融融的,嗓门最大的谢七在后院不停地发出“你不傻了”“你不傻了”的惊喜叫声,听得谢云流只想把他拔毛下锅。
李忘生推了推他,谢云流只好将手臂略松了些。
接着,李忘生弯腰将他二十分之一亩良田中唯一一朵花摘了下来,插进了谢云流的发髻里。
“好了。”他说。
花实在太小,茎又太细,戴在头上颤颤巍巍的,说不出的滑稽,可李忘生却仿佛十分满意的样子,安静地瞧了一会儿他的花和他的人。
“……我看不见,”谢云流说道,“掉了怎么算?”
他说话的口气,仿佛这朵花他能戴到天荒地老一般。
“掉了就掉了。”李忘生答道,“我瞧见过就行了。”
谢云流却很不愿意弄丢师弟给的花。他话未出口,李忘生却仿佛听到了一样,向他许诺道:“到了夏天,我每天给师兄一朵不一样的,拿来插瓶。”
——春天之后,还有夏天。
李忘生还会在。
“这可是你自己说的。”
谢云流恶狠狠地说道。
“忘生。”良久之后,谢云流突然道,“你再……”
“再叫一次。
“我的名字。”
李忘生还没开口,自己先笑了,又酝酿了好一会儿,这才低声道:“……云流。”
到了晚课的时间了。
莫铭终于甩掉了沈剑心,腋下夹着经书,还没走到谢云流的家门前,便被一群鹦鹉拦住了去路。
“小莫哥!”谢十一坐上他的左肩。
“小莫哥!”谢三坐上他的右肩。
“小莫哥!”谢七大叫道,“小莫哥!”
“走开。”莫铭面无表情地说,“要上课,没空陪你们。”
“我错了。”谢二在他头顶树梢幽幽说道。
莫铭:“……?”
“别笑了!”谢二惟妙惟肖地模仿道,“李忘生!”
“罚师兄好不好?”谢二重复道,“罚师兄好不好?”
莫铭:“……………………………”
他突然意识到这鹦鹉在学些什么,立刻伸出手,捏住了谢二的嘴巴。
谢一:“小莫哥!你不会还是!”
谢五:“你不会还是!”
谢三:“你不会还是!”
鹦鹉们异口同声地说道:“童男子罢——”
莫铭满脸通红,正欲说些什么,李十二便从天而降,踩上他的头,发出异常神圣的叫声:“平——心——静——气——”
莫铭被他们整得哭笑不得,终于意识到今天的课恐怕是没得上了。鹦鹉们站了满头满肩,扑扇着翅膀,开始将他往海食湾的方向拱去。
“去码头!”谢七指挥道,“去码头!”
“整点吃的!”
“整点吃的!”
“嘚儿~驾!”
莫铭无奈地叹了口气,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在笑些什么,抓抓头发,带着鹦鹉们走向海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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落灯花 | 2024-10-14 12:52:52 来自手机 | 显示全部楼层
永久收藏这一篇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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luckyfish | 2024-10-16 21:56:05 | 显示全部楼层
太太的文,常看常新欲罢不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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尘中记 | 2024-10-16 23:40:52 来自手机 | 显示全部楼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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