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三年的后半篇 *我不知道我在干什么
清虚真人已经多日未得见掌门师兄了,她自幼由李忘生抚养教导,感情深厚,略得闲了,便会来与他叙谈,关心他的身体状况。 走过熟悉的山道,山中生灵喜爱她,白狐与山鹿在路旁走走停停,目送她而去。 自与大师兄会面过后,掌门师兄便一直心中郁郁,或许他自己心中都不知,于睿却看得明白,有时候她不明白究竟是怎样的一种情感,能跨越长久的岁月,仿佛亘古不变。 年少时她曾对大师兄心生爱慕,幻想中的人犹如一轮明月,高悬峰顶,年岁增长后她便轻易看破这些幻象,不再执着。但掌门师兄不一样,他明明道性高绝,出尘薄欲,却走不出心中执妄,如此矛盾,如此坚定。 她又想起一双红色的眼眸,总有一天,她也会明白这些,总有一天。 靠近山涧后的木屋,清冷的山风扑面而来,夹杂着水汽,空气中混着一丝雪的味道。 她不禁停下了脚步,一个舞象之年的道袍少年闻声回头,清正俊秀,乌黑的眸直直看着她,眉间一轮太极阴鱼,他的身份昭然若揭。 ....是得道返少吗? “掌门师兄?”她轻声唤道,带着疑惑与忧虑。 “这是...在唤我吗?”他平和道。 “你是谁?”
扬州街头熙熙攘攘,形形色色的人穿行其中,有三四孩童玩闹,欢声笑语,行人多有避让,却不及他们灵动,直直撞上一白袍少年。 那少年头戴斗笠,身负长剑,清淑端正,举止温和,将摔倒的小童扶起,问可有何不适,小童顿觉自己莽撞,仿佛见了学堂的教书先生,忙嘟囔几句无事无事,就携友匆匆离去。 酒楼二楼,靠窗的黑衣刀客听识灵敏,于人声喧哗中听到熟悉的声音,拿起桌边的佩刀,翻窗跃了下去。 “?欸宗主?!” 刀宗弟子惊诧的喊了一声,凑过去看,自家宗主已经混入人群,唯有声音随风飘来。 “你们先回去。” 穿过人群,匆匆忙忙。光影倒退,眼中是那人背影,有些熟悉,诸多陌生,比如那人很少身着白衣,更不用说年龄也对不上,此时人应该在华山修养,但那无数次生死之间予他活路的直觉还是让他义无反顾地追了上去。 人声鼎沸,他步伐虽急但不重,旁人只觉此人脚程颇快,被他注视的那人却背脊微凉,心有所感,停下来回望他。 一个对视不过几秒,来人身形一动,运着轻功抱着对方飘然而去。 远远遥望的刀宗弟子张大了嘴说不出话,他头上的鹦鹉拍着翅膀,一个箭冲就要追出去,刀宗弟子用刀柄小心敲了一下它的头,“不要命啦。” 他把鹦鹉捂在怀里揉揉,八卦的心滴溜溜地转。 枯木逢春! 去结账的另一名弟子回来,发现宗主不见了身影,同伴又一脸失了智,苦恼地挠了挠头。 咋回事儿呢。
李忘生一见他,便觉得很是亲切。因此当那人靠近自己,带自己离开扬州城来到郊外时,没有一丝抗拒。 “阁下带我来此,可是有事相商?” 河面宽阔,堤岸杨柳青青,风吹得枝条互相拍打,河龟慢悠悠的四处行走,他们衣袂翻飞,站在岸边,不发一言,终究是李忘生忍不住开了口。 “...你不认得我。” 黑衣刀客缓缓开口,指尖摩挲着腰间的佩刀,“李忘生,你在耍什么把戏。” 奇怪,他下山时,他那师妹曾说世间见过他这副模样的人寥寥无几,还记得并能认出来的人更是少之又少。他端详眼前这位高瘦硬挺的黑衣刀客,带着羽型边缘的灰黑斗笠,发须皆白,眼神凌厉锋利,脸廓清晰而深刻,威压甚重,令人心折。李忘生觉得很像师妹提及的大师兄,既让他觉得熟悉,又很符合师妹所形容的“无人能敌的气势”“硬直狂傲的脾气”。 李忘生面上向来谨肃,思索时往往不动声色,谢云流这个年纪历尽风霜,更是面色冷硬,气势压人,配合着他的动作,令人心惊。 一时之间,两人都看不出对方在想什么。 “贫道奉师门之命,下山游历。” “可笑。”谢云流紧紧盯着李忘生,“你既得道,为何还要以仙身出现在我面前?” “李忘生,你究竟意欲何为。” 烛龙殿一事后,他意识到他和李忘生之间或许真的存在误解,被某些人引导利用,但他毕竟吃过大亏,已经不敢再轻易相信这人。 层层强化的印象,根深蒂固的偏见,隔着四十多年的时光,印在李忘生的身上。谢云流每每回想,憎恨都加重一分。这些恨意,在许多难捱的时刻助燃心中决绝,然后走到今日,如壁垒,分天堑。 以至于到了他试图瓦解这些恨意的时候,才发现如此难以撼动。李忘生为何那样对我,我要如何对李忘生,他始终没有坚定的答案。 今日得见状态异乎寻常的李忘生,他自然而然地追上去,又习惯性心生警惕。 这样的李忘生……李忘生。 “师妹说我多年未曾下山,不如去红尘走一遭,或有所得。” “阁下是我们的大师兄,谢云流吗?” 谢云流愕然,微微颔首,他望着李忘生眉间太极阴鱼,墨色眼眸清明澄澈,没有忧愁。 这是十七岁的李忘生,也不是。他们之间没有龃龉,没有别离,没有拔刀相向,没有憎恨,亦没有那些在中条山、华山上无忧无虑、快然肆意的时日。他是一张白纸,一个纯粹的,没有任何痕迹的人。 于睿在想什么,竟敢放这样的李忘生独自下山。 谢云流沉默一瞬,随即道:”李忘生,拔剑。“ “是。”李忘生行了一礼,没有犹疑,他背后的剑并非玉清玄明,而是一把朴实无华的长剑,谢云流多年来依旧喜爱品剑,多有收藏,亦善于分辨,自然认得,那是非烟。 他们很久没有切磋了。 没有花费什么时间怅然,谢云流身形一闪,凛冽的刀光直逼李忘生眼前。 少年时,他的剑法卓然,灵动锐利,精妙绝伦,同龄人无出其右,李忘生虽是勤勉,基础扎实,剑道上却始终弱他几分,切磋也以练招指导为主,故两人颇为默契。谢云流逃亡后,剑招渐渐变得狠戾,至简至朴,也不断有了新的感悟,在东瀛数年,最终换剑用刀,沉猛锋利,一击必杀。 他于武学上的天分高绝,这么多年的精进,刀意刀法早已臻化境,更何况当年恨意煎熬,他之刀法多为破纯阳剑法而创。此时谢云流先行出招,虽为试探,并未出全力,也让李忘生不得不聚气凝神,与其拼招。李忘生多年清修,厚积薄发,早非当年少年,如今剑法亦是精妙大成、融会贯通,此时刀剑相撞,刀意剑意震荡,刹那之间,两人心中战意昂然,飞快地过起招来。 起初他们都没有过多动用内力和功法,更多的是剑招刀法上的对抗,动静不大,但慢慢地内心的压力和兴奋占了上风,战场很快转移到河面上,凌空残影重重,浪起浪跌,骇人压迫。 两个刀宗弟子趴在城墙上,目不转晴地看着。 “……看不清。” “小鹦能看清吗?” 两人头上的鹦鹉:“瞎!嗬!”“哒咩迪斯”“啊——” “……” “……” 刀光剑影,分河起浪,水花扬起糊了视线,一丝刀气边缘划伤他的脸颊,血珠滑落,渗入衣领,晕开一点红色,李忘生退到岸边,看着谢云流收刀入鞘,落到他眼前。 李忘生毕竟内伤痊愈不久,内息不畅。谢云流察觉后,便收刀适可而止,自己才救回来的人,他没有兴趣又杀一次,只是刀气无眼,还是留下了一道痕迹。 “……” “多谢指教 。” 李忘生平稳气息,不甚在意脸颊刺痛,合剑道谢,发现非烟的剑穗落在了河面,就运着轻功轻点水面拿了回来,那是由天蚕冰丝制成的,坚韧柔滑,数十年都没有什么改变。 谢云流看他的身影去又回,李忘生抱着非烟,湿漉漉的剑穗坠在剑柄上,洇湿臂上外衣,专注认真地看着谢云流,似乎在问他还有何事。 他似乎一点也没有变,永远知道什么姿态能让我动容。 一次又一次,让我重蹈覆辙。 十几岁时谢云流最抵抗不住师弟这一副全身心信赖的模样,想和他玩闹、亲近,想看他因为自己流露为难又坚定的神情,想将所有目之所及与他分享。 他问他,“你要去哪里?” 李忘生恭谨地答,“一路行来,想去哪儿便去了。” 这种漫无目的,只单纯享受旅途本身的事情,完全不像是李忘生会做的事情。或许他失了神魂,或许他根本不是李忘生。 “大师兄如果……”李忘生的请求还没说出口,谢云流便打断了他,“你在哪儿寻到这剑穗?” 面前这人心情好像变差了。李忘生有些犹豫,但还是如实说了。 远处船影幢幢,他们一边沿着河岸前行,一边听李忘生用温和的声音讲述。 李忘生醒来后,虽然多在山涧修养,但也会回纯阳宫内走动,尝试熟悉环境恢复记忆。他的掌门居所后有一间置物室,里面陈列的物品五花八门,和整洁清冷的卧室大相径庭,甚至有一个小小的阵法常年运转,用以保持室内物品的形态,不积尘,不老化,有布娃娃、花灯鱼灯彩灯、酒壶酒杯、各式样长剑、剑穗、剑柄、碎玉、冠帽、面具、花绳等等,还有一些明显是小孩的玩具,彼此没有关联,一眼望去纷纷杂杂,似乎染满了他以前的人生痕迹,他待在里面便会心生暖意。此次出门,他选了这把剑,发现原来的剑穗已经不见了,就挑了一个挂上去。 “大师兄可还有什么疑问?” 李忘生站定,任由谢云流的刀架在脖颈。似乎面前这人做出什么行为,他都不惊讶。只是看见他,内心的亲近就要满溢出来。自醒来后,他的内心平静,无惑无忧,耳旁却偶有海浪滔滔之声,与华山山涧之声迥然不同,他心有所向,于是随着心意下了山。 起初他还会想,他此行在求什么,但看到谢云流的时候,他就知道,自己是来寻他的。 这副少年姿态,坦然神情,刻意展示的剑穗,言语里描述的那些物件,每一部分,都让谢云流的记忆翻滚,陈年旧事,在漫漫迷雾中清晰。他和李忘生经历的时间,他为之心折的师弟,他所憎恨的李忘生,交织混合,融成了一句经年不变的呼唤——“师兄”。 李忘生在用这副姿态让我心软。 不论真相是何,两人断不可能如初,轻言二两,愤恨千斤,于是便用这番歪门邪道、鬼蜮伎俩,令我动摇。 “我万般疑问,非此刻的你所能解答。”谢云流看着李忘生,又想起自己,忆起当年让他心神恍惚,心生烦躁与厌恶。不可追忆,心潮起伏,恶念张牙舞爪,可脑中画面渐渐清晰,他们早已是陌路人,但只要相逢,那些熟悉感觉和混乱念想,就不受他控制地蔓延。 谢云流,终究是克制着软了心肠。烛龙殿里李忘生受了那么多磋磨,如今又失了记忆,心神有缺,所行所为分寸有限,他便给他一分宽容,看他如何行事。 李忘生听了,也有些遗憾,脑中确实毫无记忆,不能为谢云流解惑,甚为可惜。 “即如此,大师兄没有什么想问的了,可否一听忘生的请求?“李忘生径直向前一步,眼神柔软清亮,锋利刀刃划破他脖上皮肤,鲜红的血争先恐后的涌了出来,染红了他的白衣。 谢云流的手不着痕迹地轻轻颤抖。 ”此行,望能与大师兄同游。” 谢云流遇见李忘生时十二岁,那时候他武艺初成,少年心性活泼跳脱,爱招猫逗狗,一日是不得闲的。但有了小师弟,谢云流看着九岁的男孩,其实已经不算很小了,只是李忘生自小锦衣玉食,欠缺几分常识,这也不懂,那也不会,谢云流当然要这顾着那带着,连山下也去得少了。李忘生认真听话得很,谢云流心里喜欢得紧,除了一起做功课、读书修习、练剑过招,他还会带着李忘生满山跑,有时候玩的累了,两个小孩都困得走不动路,是吕祖将他们抱回来的。 纯阳观建立后,一切都不同起来。随着年龄增长,他们天分上的差距越来越明显,不论是武学还是道学,谢云流都精进的飞快,天资聪慧、天赋异禀,整个人都如一把锋芒毕露的锐剑,他的侠名,渐渐在长安显现。与其相比,李忘生非是愚笨,只是天赋一事,一向强求不来,天才有路,其他人也有路。李忘生生负道性,静得下心,沉得住脾气,分外勤勉刻苦,久而久之,也能从中得到乐趣,他常年静心读书,修道练剑,性情也变的格外沉静内敛,在旁人看来,便十分正经刻板。 谢云流与李忘生多年相处,自是再熟悉不过,事事与他商量,时时想携之同游。华山高洁,国教香火不绝,他却有些厌烦,得空了就要往山下跑,行侠仗义,广交亲友,吕祖管不住他,知他有分寸,都只训斥几句便罢了。但在外游历虽是畅快,却总会想起皑皑白雪中的师弟,倘若同游,与其把酒观花,在这江南的春色中,那人又会是几分颜色。 于是去参加第一届名剑大会时,他使了全身解数,说动了师弟与他同行。 彼时当真是意气风发,无所不惧,一剑纵横,无所不能,心之所向,皆可入怀中。 江南三月初,春色渐醒,残雪未褪,他们并肩漫步在断桥上,湖面碧波浩荡,清风拂来。少年剑客忽然心生促狭,挽了个剑花,以剑相邀,道袍衣摆轻扬,师弟振剑出鞘以作回应,双剑相击争鸣之声不绝,蓝色剑气萦绕,凌波疾行,剑意铮铮,乱了湖面与清风。 他们对彼此是再熟悉不过的,在这春意盎然的西湖上过招更似一种放松,汗湿了鬓发,谢云流顺着剑势揽过师弟的腰,运着逍遥游飞了起来。 “师兄?”高空之上,李忘生疑惑地问,却没有抵抗,有些无措地拿着自己的剑。 “今日高兴,想欺负你。”谢云流含着笑意答道,他的师弟常年习武,并不瘦弱,腰劲瘦有力,一只手便能牢牢揽住,顺从的姿态令人心猿意马,他看着李忘生,白皙如玉的少年也认真地看着他,黑眸沉静透亮,带着一惯的克制与专注,眉间朱砂灼灼,更显清淑明丽。师父为师弟取号玉虚,当真贴切,洁净超凡,这人不入青山秀水中,却比这山水更令人着迷。 他想,果然远胜这江南的春光。 “忘生,抱着师兄。师兄带你远眺藏剑山庄。” “师兄,莫捉弄忘生了。” 李忘生虽然这样说着,还是努力把剑收回鞘中,抱紧了谢云流的肩颈。 他们幼时曾有许多次相拥而眠,却都抵不上这次带来的心跳动人。 可是回了华山,李忘生又恢复了原本的模样,任由谢云流再如何说,也甚少与他下山同游。 “可要同我一起下山,师弟?” “师兄,早去早回。” “真不去?” “忘生今日的功课还未做完。” “那师兄可自己去了。” “师兄,注意安全,早些回来。” 他的拒绝总是坚定不移的,眼里又蕴着光,全是谢云流。 李忘生,究竟在想什么呢? 华山上的日子很慢,他们慢慢成长,相知相伴,仿佛永远没有尽头。 离开华山后的日子很长,他独自一人,劈开风浪,看遍山海,不停漂泊,终于开宗立派,有了新的可归之处,他开辟的,独属于他的——港湾。 如今他无处不可去,却早已不是当年少年,甚至少有回忆,那些孤独和遗憾,种种都落成记忆的一颗墨点。 而现在,少年的李忘生说,要与他共游。 那血顺着衣摆落入地面,腥味随风散去,如此真实,不可推拒。 随着收刀的动作,谢云流听见自己的声音。 “可。”
已近初冬,落夜寒气深重,唯有透着黄光的屋舍城镇暖意绵绵。 携着海风气息的书信和着夜色下来到一身便衣的刀客手中,此时他与旅伴在离君山不远的一座小城镇的客栈内,夜灯摇曳,白色信鸽拍打着翅膀落于窗前,是来自刀宗的信笺。 他于暖黄灯火下阅读文字,听着屏风后传来的阵阵水声,将手中的信揉皱。 天宝十四年,安禄山起事,消息如同燎原的火星飞往中原各地。 谢云流借烛火将信燃尽,他的神情晦暗不明,灰烬聚落掌中,随着窗口的风远去。 两年多的旅程,他浑身锋锐的冷意褪去不少,奔波多年,所见所感都不似当年,只是这样走下来一遭,心境也平和许多,胸口经年的郁气,无声消减。 本就在时间面前褪色的一些事,不再需要答案。那些无法改变的、成为定论的,都埋进他们走过的每一寸土地,成为新的养分,在以后的每一个春天,重新发芽。 水声渐停,不一会儿悉悉索索的穿衣声起伏停歇,半披着长发的青年带着水汽合衣走了出来,他这两年身形拔高许多,看上去甚至比他的师兄还高一点,他闻到房间内残余的灰烬味道,温声问道,“师兄,发生了何事?” “明日,你便启程回纯阳。” 谢云流望着窗外夜色,语气里带着不容置喙的坚定,李忘生的记忆已经恢复许多,不再那么拘谨严肃,倒是多了几分豁达从容,越来越似烛龙殿里的李忘生。虽然对谢云流依旧敬重,处事上却也习惯说出自己的想法了,“师兄不妨将事情说与忘生听。” “安禄山于范阳起兵伐杨,天下将乱,其中混杂势力不可而数,你需回纯阳,护持上下,不可掉以轻心。”谢云流脑中思绪万千,他想起不曾死心仍然在活动的李重茂和一刀流,既入局中,他便轻易脱不得身,刀宗之事也待他定夺,此间种种,于人世牵连,他终究要从这场温情的梦中醒来。 李忘生突然凑过来,带着暖意的身体,让被冷风吹了一会的师兄感觉有些热,若是两年前,这人敢靠过来,他的刀已经架在李忘生的脖子上了。但现在,许多夜里都触着对方的体温而眠,他的身体已经不再警戒,他的神思也随之松懈,“你可明白?” 此行二人一路自江南下东海,又自东海往西,四季匆匆,他们却慢慢悠悠,仿佛要将旅程一一补完。他们这般境界,五感生灵,纵然不甚清晰,心中也升起预感,此行将尽,没想到来得这般快。 “风云既起,忘生与师兄也该各司其职,各自归去。舟山水远,望师兄珍重。”李忘生轻声道,世事变幻,乱世将起,他们身为一派掌教,如何身行,自不必他多说。他认真地看着眼前的人,舌尖勾连反复,终究只有这几句。 他们又细细地轻声谈论,直至夜深,当吹灯入寐。 李忘生没有立刻回到自己的床榻,谢云流也没有动作。良久,李忘生起身,没走两步,就被人拽到怀里。 黑暗中,两人都没有再说话。 只沉默着,无数的情绪就流淌开来。 谢云流曾经想过,或许必须杀死李忘生一次,才能从那长久的梦魇中解脱,否则他要如何跨过颠沛流离的大半生,与遥远的少年时光和解。 可实际上只要这个人回到他的身边,咫尺之间,一同度过漫长的时光,一同丈量脚下的土地,那些不可跨越的天堑,就轻易分崩离析。 他终究轻叹一声,顺从了彼此的心意,“忘生,睡吧。” 在即将分别的前夜,他拥他入眠,温热缠绵,呼吸交融。他的师弟是再规矩不过的人,却会松懈地睡在他的怀中,和许多年前一样。 恍惚之间,神识惬适。那时李忘生并没有拒绝他,他们始终一同下山,他曾无法与李忘生倾诉的孤独,终于能被后者承载。梦的尽头,是开满枝桠的桃花。 那时的李忘生,究竟是怎么看他的呢。 那时的自己,却是在思慕着他。 那般年岁,无人能想到今日。 而这一切,都不必再问。 他们这一生,如此而已。
翌日,正是这个城镇的赶集日,一大早圩市便热闹非凡,人们来来往往,初冬的寒意也没了踪影。
剑客与刀客在城门外分别。 华山与舟山都迎来了他们的归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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浪三归发现宗主带了一把新的剑回来,虽说宗主常常在外,但这么久不回宗门还是比较少的,他不好直接问,却不妨碍他观察观察,绝对不是因为听多了刀宗弟子间流传的轶闻,比如两年多以前扬州一见钟情老牛嫩草私相授予浪迹天涯的爱情故事之类的。 宗主改用刀以后,虽然还会收集名剑,却基本束之高阁,甚少取用,这把剑身上的用痕还新,保管得很好,银色的剑穗,令旁人浮想翩翩。 但是浪三归还没来得及旁敲侧击,就被大殿前的一声大叫惊得头皮发麻。 “死鬼,你还知道回来啊!死鬼,死鬼!八格牙路!”宗主的鹦鹉扇着大翅膀,宗主不在的时候,它就爱满宗门飞,不声不响,像一座雕塑,学了一大堆乱七八糟的话。 “……” “宗主……” “鹦命贵啊,鹦命贵,别真打死了……” “杀鸟了,杀鸟了,救命!救命!卿卿,救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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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来以后,心神合一,李忘生又变回了白发道人模样,仿佛这一趟游历并未留下什么痕迹。 但于睿发现掌门师兄换了新剑穗,和以往的都不一样,像是从山下带回来的。 式样新奇,材料也很珍贵,不似师兄的喜好。 不过于睿又发现二师兄眉眼开朗,似乎去了憾事,便也没有追根究底。 华山风雪不绝,香客依旧如云,仿佛世间沧海桑田,这里也不会有过多改变。 少年练剑留下的剑痕还在那里,看他练剑的人亦然。 白发的道人慢行于山间,一如往昔。
这一生,如此而已。
———— *奇怪的释然文学,写的很爽,下次不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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