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完结】笼中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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查看398 | 回复0 | 2024-10-12 22:17:33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飞鸟入海,天地广阔
*你永远自由
*魔改一些时间点的青春疼痛文学,三郎客串

——
阳光炽烈,蝉声轰鸣。
“小宝,在干什么?”
未见其人,先闻其声。
小少年置下手中毛笔,顺着声音来处望去,锦衣玉冠的高大少年大步跨入庭院,径直走进这满置书籍、墨香飘飘的书房,把手背在身后,笑意盈盈地看着玉偶般的弟弟。
“三哥。”
小宝恭谨地问好,黑眸如水,静谧沉静。
“一天到晚看书写字也不嫌烦闷,”李三郎仔细端详小宝的字帖,虽然年幼,字形已规矩充实,颇具形体,较上次所见又有进步,他这弟弟,当真耐得住性子,“不妨猜猜看,三哥带什么来了?”
小宝微微侧头,已经看到兄长藏在身后的笼子一角,他素来诚实,声音与突兀响起的鸟鸣、骤然尖锐地蝉鸣交叠。
“是鸟雀。”

金银所铸造的鸟笼,沉重而华贵,笼中小雀在横杆上跳来跳去,叫声清脆灵动。
它极为名贵美丽,毛绒绒的身体白得像雪,尾羽却是鲜艳的红,黑豆般的小眼睛一眨一眨,冲着小宝撒娇。
之前李三郎在西市见之心喜,便买了回去,妥养在家。
后来越看越适合自家无甚娱乐每日念道经做功课的六弟,没放两日便按耐不住急匆匆地趁着休沐送来给他。
如他所预料,小孩虽然未曾直说,心里还是欢喜这小雀的,会认真地抚摸鸟雀翎羽,郑重地向他道谢。
李三郎摸摸他的头,小宝的发丝柔软,像一只被囚在屋舍的小猫。他出生之时,厌盛巫蛊之祸遗毒尚存,其母性情怯懦,恐此子不能活,欲送至民间。李三郎却知坦然相告方是活路,果然,天家虽不喜,仍封郡王,置宅邸,只是他生时确实尴尬,不宜声张,便对外称体寒多病,不良于行,慢慢地,也隐没于人世。
阳光穿窗落地,李三郎见这光落在鸟笼外,便伸手推了一下,暖光将尾羽红映得更为明艳。
他凝望着这片红,笑着说。
“小宝,小鸟喜阳,多带它晒太阳。”
“嗯,多谢三哥。”

小宝在此的生活望上去很是枯燥,仆从每日照顾他,也不会过多与他交谈。每日作息规律,大部分时间在读书思考、写字静心,他是一个过分安静的童子,或许是他的经历所致,或许他性情本就如此,沉默敛重,琐事难动他心。

现在他又多了一件日常,提着鸟笼到庭院里晒太阳。他其实力气很大,比一般的孩童还健壮,提起这鸟笼也不费劲。
小雀叫声悦动,与他亲近,只要小宝的手指伸进来,它就会用鸟头蹭蹭指头,又用黑溜溜的眼睛看笼外,久而久之,小宝便知道它想出来。
鸟雀飞翔之心,最是按耐不住。小宝读的道书多,深知无法控制它心,顺应自然为好。
小宝心想,它应当会归来。
于是日头阴凉时,小宝摸摸小雀,打开笼门,放它飞去。
小雀甚为欢喜,一转眼便不见了踪影。
待日头西下,小宝做完了今天的功课,他望着空空的鸟笼发呆,没一会儿,便听得熟悉的鸟叫,小雀欢快地飞到他身边,轻轻啄他,又在他手中撒娇,悦耳鸟鸣喋喋不休。
小宝摸了摸它毛绒绒的身子,小声道,“下次早些回来。”
往后时月,小雀都外出玩耍,玩够了便回到小宝身边,一人一雀,颇为默契。

直至某一日,许是在外误食,许是哪里受了伤,回来后,小雀翅羽无力,在小宝手里翻振几下,急促地叫了几声,没了声息。

小宝望之沉默许久。
在庭院挖了个小深坑作为它的坟冢。

它死于自己的欲望。

不久,一道人至此,见小宝身负道性,又通道学,颇有缘分,便问可愿拜他为师,随他离去,寻真问道。
小宝伏地叩首,唤他师父。
他离开了这里,没有和任何人告别。

“他”就此死去,然后来到新生。

尘俗俱往,明智清心。
师父为他取名,忘生。

他的师父吕岩,已有了一位大徒弟,名谢云流。
初见时,谢云流不知在哪儿玩得滚了一身泥,活力十足,冲过来就要抱吕祖,热情迎接外出归来的师父。
吕岩笑着点他额头,“云流,来见见你的师弟。”
谢云流往师父身后看去,半束长发的小童面容精致,眸黑唇红,白得好似蓝空上舒卷的云,见他打量,便躬身行礼。
“我的师弟?”谢云流说着笑弯了眼睛,伸手去拉李忘生,李忘生也不抗拒,被他蹭了一身泥,仍低声唤他,师兄。
谢云流被他乖得心里酥酥麻麻,一声声地叫师弟。
他的笑脸映在李忘生的眸中,莫名让他想起那片艳红的尾羽。
自由美丽的鸟。

谢云流时年十二岁,他是与李忘生截然不同的人,生性好动,灵性充盈,世间万物在他眼中,皆有新奇之处,这中条山上下,都有他的身影。
谢云流喜欢带着李忘生,他们有大把空闲时间,漫山遍野地浪费。
这个谨言讷行的小师弟,像只出了笼子的小动物,什么也不懂,也不好奇,看着宽广世界,甚至不愿意主动伸出一只脚,却盲目顺从地跟在他的身后。
他牵着他的手,带他辨认种种陌生之物。
自然生灵,熙攘人世,都循着自己的轨迹生息,自得自行,如日升日落,长水低流。
谢云流却说,“师弟,你看,它是在等你。”
你所见所闻,际遇相逢,都是在等你。
你要去看,要去相遇。

“师兄,师弟不明白。”
李忘生生来便是一块沉默自持的石头,他身边所有的人都界限分明,他在自己的世界运转,也追求着另一个宽广无垠的世界,但这与人世,却始终隔了一层。
李三郎觉得这样就很好,他的弟弟,五根清净,不必入这世间泥淖,只寻仙问道,做这道法之中的金仙。
“忘生。”
少年牵着他,试探性地用力,衣摆猎猎,踏着湛蓝凝形的内力跃至高空,俯瞰天地,山水人间。
无风无烈日,青山绿水皆在脚下。
“你看,他们如此单薄。但你若入其中,便能发现其中潋滟。”
谢云流抱得很紧,手搭在师弟的腰上,两个大小团子悬空而望,竟然也不觉得惊惧,反而有感天地缓缓,广阔无边。
李忘生入道不久,是第一次来到这么高的地方。
人于天地中,不过沧海一粟。
而身边的谢云流牢牢抓住他,要他认真地看。
李忘生看着天际线,却在想谢云流。
谢云流毕竟年纪不大,内力难以维持长时间浮空,扮帅久了,有些不支,就想悄悄地落地。
一只温热的手滑进掌心,蓝色内力交融,李忘生一手回抱他,头埋在胸口,发丝柔软。
“我听师兄的。”
谢云流不见他神色,只能以唇触他柔软发丝。他觉得李忘生定是懵懂惶恐的,如他当年,空茫尘世不得见,而师父携他游之。
如今他要领着李忘生,心中蔓延的责任感涌到咽喉,李忘生的内力如此温和温暖,他的心激烈地跳动,最后缓缓带着人落地,在他耳边说道。
“师兄在这里,忘生。”

谢云流缠着师父在师弟眉间点了一颗启智朱砂,望上去更像道祖座下的童子,李忘生看着镜中那点赤辰朱砂,有些疑惑师兄为何不点一颗。
“你虽不觉,但已然自缚阵脚,哪儿算得上真正地去了尘俗,”谢云流把小孩搂在怀里,头置在他肩上,用手拨弄师弟的长发,“你须真切明了,过往皆往,如今你在这儿,便可真正随心所欲,做心中所想,求心中所求。”
李忘生感受着身后人生机勃勃的心跳,他与他所见之人全然不同,炽热暖阳,广阔又灼目,他认真地抱着师兄穿过来的手,蹭了蹭,笑道,“多谢师兄指教,忘生明白了。”

他想要的,和谢云流想他要的,从来不是同一样东西。

师父授书解惑,又习剑练体,道法相容,生生不息,他方触得门扉,便被其中无垠撼得走不动路。
彼时谢云流亦是求知若渴的年纪,又有了志趣相同的师弟,两人过了好一段问道修习的日子,晨起夜寐,形影不离。
但时间久了,谢云流又觉得烦闷,要带着师弟去玩。
吕祖顾念他们年纪小,并不苛求,便任由他们自由耍闹。
谢云流最是不定的性子,一会儿要带李忘生去山上摘松子,一会儿又去河里摸活鱼,还要去山下田家农地抓虫子,李忘生体力不及他,最后累得走不动路,闷着不说,固执地跟在师兄后面。
谢云流发觉后面没了声,回头就看见师弟累得脸红红,小口喘气,乐得不行,小心的把小孩背在背上,还调侃他,“师弟,你这样可不行啊,这就累得走不动路了。”
“不过下次如果跟不上师兄,要开口叫师兄等,知道吗,嗯?”可不能再闷着不说了。
李忘生太累了,趴在师兄背上昏昏欲睡,也不记得自己有没有应声了。
落日将他们的身影拉的很长。
回去的路也很长,好像永远没有尽头。

山中岁月,悠闲惬意,仿佛与世隔绝。
炎炎夏日,轰鸣蝉声,只练了一会剑便汗流浃背。
师父下山去了,谢云流便想带着师弟去消暑。
李忘生已经习惯了师兄的奇思妙想,懵懵懂懂的跟在他身后。
内力相护,普通的蛇虫鼠蚁难近其身。
他们在瀑布下的河流玩闹,沾了一身冰凉的河水,消融扭曲的热意。
又在山里寻木采果,与路过的小动物打招呼。
森林深处尽是新鲜的物事,不知不觉,困倦失神。
直到夕阳西下,夜色袭人,才发现仍在原处。
“师弟,跟我来。”
他以为他们是走回头路,却走进一片湖泊旁。
圆月高悬,梳着道髻的小少年被月光映得发亮,草木清香浓郁。
李忘生心中的不解,在骤起的风中消散。
同风而起,流萤点点。
映着草地苍翠,湖水粼粼。
天地造物,适逢其会。
“师兄……”他望着这美丽的景象,忍不住扯了扯师兄的衣袖,谢云流望见师弟惊诧的神情,内心诸多得意。
小呆子,没见过吧。
“师父……”
“?”
道人踏气而来,蓝光振振,犹如九天外的仙人。
两个小孩倒吸口冷气。
被内力各敲一下,吕祖一手提着一个小孩回去。
谢云流抿着嘴装深沉,偷偷地看师弟,动了动眼睛,示意师弟看他的手。
李忘生看过去,见他攥着拳头,缝隙中透着微光。
然后松开手,那点光在他们眼前飞散。
——下次还来。
谢云流做口型。
李忘生忍不住笑了。

吕洞宾得天授意,又入宫一趟,归来后与两位徒弟谈话,言将于华山建纯阳观。
广播道学,祈福天下。
香客熙攘,道徒渐长。

华山与中条山有所不同,山上终年雪皑皑,空旷宁静,寂寥宽广。
他们的差异随着年岁的增长愈发明显。
性情,武学,道性,诸如种种。

有时李忘生忙碌,谢云流便会独自外出,或许是去后山,或许是下长安。
他回来后会和李忘生描述此行见闻,有趣的,跃然于眼前的。后山多了一株珍奇的花草,一只未曾见过颜色的小鹿,雪狼的狼王换了一只,松鹤悄悄地搬了家,还有一只松鼠送了他许多松子,因为他把它从树上接了下来。
他把最好看的那一个松子送给了李忘生。
在长安他和谁比武,又谁打架,救了被马车惊惧的孩童,逛了东市,在西市看人和外来的商人吵架,认识了镖局的二把手,结交了几个江湖上的朋友。
又将买回来的狸奴面具挂在李忘生脸上。
李忘生认真听着,良久,说他今天练了多久的剑,温习了那些书,检查了各殿情况与弟子功课情况,清点了库房,记录了下次需要填补的物资材料,见天色已晚,师兄却还没有回来,
谢云流摸了摸面具上的胡须,笑道,“师弟,下次和师兄一起去。”

这些年的修道生活,让李忘生几乎忘了长安的日子。即使偶尔去长安,也没有什么怅然之感。李三郎很少寄来书信,偶尔来纯阳观,也不与李忘生交谈,纵然相见,也做不识。

山上山下,好似两个世界。
山上很好,山下却如此喧闹,李忘生望着谢云流,那般神采奕奕、意气飞扬的师兄,源源不竭地灵动活力,他仿佛永不停歇,走在探寻和自由的路上。
他眼里的世界,究竟是怎样的光彩。
和谢云流生活了这几年,他依然不明白,但他静如平湖的世界,早已被撞得波涛汹涌,裂隙支离破碎,又被谢云流慢慢地填补,一个新的世界,那寂静的天地,生出了鸟语鲜花,活水游鱼,溶解了隔着闹市的樊篱,人世间的烟火,终于再次被他感知。
而他的师兄,成为了那场带来烟火的风。

风起的那日,师兄从河边带回来一个婴儿,起名洛风。彼时观内的上官博玉刚会下地行走,谢云流又带回一个襁褓里的,吕岩气得直敲谢云流脑袋。
所幸照顾上官博玉的人还未离去,连着洛风也不太需要两个小少年照顾,谢云流每日与他玩闹一阵便很开心。
他们还没有到能承担另一个小小生命的年纪。

冬日的雪落了一重又一重。
李忘生见暖室中的洛风睡得正好,师兄不见踪影。
他循着山路往上,去往九老洞的路上积满了雪,李忘生此时已有轻身之法,踏雪无痕。
他没有在这里找到他的师兄,便回了观里练剑。
师兄又下山了。
他看着落幕的天际,灯火摇曳,眼下的书卷变得模糊。
什么时候回来。
他已习惯,也习惯保持期待,生活的轨迹踏实健进。
待少年迎着风雪归来,在屋内望见的便是枕着双臂入睡的师弟。
谢云流今日遇到了许多新鲜事,还有裹着大漠风沙的人,新奇有趣,才忘了归来的时间。
他看着师弟睡得不知今夕何夕的样子,有些憋闷,把冰凉的手伸到他的后颈,冰得李忘生一颤。
谢云流看他睁开如墨黑眸,盛着未清醒的迷茫,如此可爱可怜。
心里的气一下又泄了。
“怎么不去塌上睡?整天看书,也不觉无趣。”
“师兄回来了?”李忘生细细打量谢云流,看他去离去时一般丰神俊朗,才答非所问道,“下次该早些回来,师父会担心。”
谢云流一僵,师弟虽然可爱,但有时候真的很扫兴,他不问自己今天遇到什么好玩的了,就只想自己回来。
好像谢云流这个人就离不得他身一样。
这个认知让他相当不自在。
谢云流不得不承认,一些刻在李忘生心底根深蒂固的部分,纵然他费尽心力,也难以撼动。
又听李忘生问他一些乱七八糟的吃饭没受伤没,谢云流伸手就把人按怀里,嘟囔着要和师弟一起去洗澡,然后去看看风儿今天有没有乖。
小孩低着头没说话,还是被拉着去了。
虽然相信师兄,但还是有些担心。
罢了,慢慢教他吧。
他们两个想着的事情风马牛不相及,彼此相处却更加平和。

春去秋来,四季轮转,华山上重雪方厚几分,舞勺之年的孩童已褪去稚嫩,犹如利剑出世,在世间发出嗡嗡争鸣之声。
谢云流有许多朋友,江湖豪杰,市井小民,走贩镖客,不胜而数。是话本里的少年侠客,武艺高强,高门弟子,仗剑行侠的一生。
他是即将翱翔的雄鹰,天空大地,轻易入眼中。
如同过往寻常的每一日,他练剑赢了师弟,对方苦闷不已,还是松口任他下山了。
早些回来,便不会告诉师父。
谢云流朗声笑着,跃向这万千世界。
而李忘生在他身后,眸中映着他的残影。

谢云流与李重茂相识。
李重茂是皇室子弟,但生母出身不显,算不得天潢贵胄,也没有皇子的那些胡乱毛病,为人亦是温谦。
他不受重视,因此也无什么限制。
他们是可以谈天论地,游湖泛舟的朋友,是窜于市井,笑人簪花的知己。
命运何其无常,直至有一天,他困于与能力不符的深渊,成为供奉在蛛网之上的飞蛾,他能俯瞰皇城的一切,却连振翅逃亡的勇气都没有。
郁于泥沼,难逃其中。
但他的孤弱与无能为力,却是有力量的。

谢云流于政治一道,并不敏感,或许是出于自我保护的潜意识,幼时受尽战乱苦楚,虽然已然潜藏记忆深处,但他依旧对人世间的苦难充满了怜悯,对于皇权和统治者厌恶不已,纵然没有成为驱使他行事的源泉,却或多或少影响了他的心性。
他不爱理观内事务,也不爱入宫面圣,能推则都推给师弟,不能的,也闷闷地去闷闷地回,还要师弟好一顿安抚。
李忘生有时候会苦恼,师兄当上掌门以后也像师父一样整天云游,偌大的观中可怎么是好。

谢云流的交友,李忘生从不置喙。
他回来和李忘生说,李忘生就认真听着,也不评价,但都会认真记在心中,他已经习惯为谢云流打点一切,就像谢云流小时候无微不至地照顾他一样。
李忘生看着谢云流的意气风发,他跟在他的身后,心中便很欢喜。心性稳固,便奋发继学,勤能补拙,赶上谢云流,也是他长久的动力之一。
阳光落在身上,华山温凉的风里都是惬意。
他为谢云流束发戴冠,青年柔软的长发在他指间滑落,有一瞬间,他想起那只毛绒绒的小鸟,心里突然有些沉重烦躁,镜中的谢云流却挑了挑眉,笑问师弟怎么了。
李忘生回神,觉得自己最近许是太累了。

炎炎夏日,谢云流和李忘生一同去长安办事。
长安醉蛛事件扬了小谢道长的名,却被师父关了不短时间的禁闭,可把谢云流闷气坏了。
这次下山,也是他哄着师弟带他来的。
谢云流去会故友,李忘生便独自采买。
人声喧闹,他却不为所动,这长安的繁华,人世的繁华,还是师兄嘴里那个更生动。
师兄。
他路过皇城,与城墙上的青年对视,青年冷漠的眉眼骤然温柔一笑,与多年前没有什么分别。
李忘生看着他,看着他身后的城,看见了黑暗漩涡张牙舞爪,如同雷雨前夜,风平浪静。
他微微颔首,转身而去。
他不必再入其中。
他也已有了,自己的新天地。

谢云流喝醉了。
李忘生把他安置在剑气厅,换下外衣,又用湿布帛擦拭他的脸颊,脖颈,手腕,将人扶到床上,用温和的内力替他缓解不适。
师兄仍然蹙着眉,神情不虞。
李忘生想了想,替他取了发冠,将如墨长发妥帖拨到一侧。
修长的指穿梭其中,轻按他的太阳穴,少年清冷的雪松香气平和了他躁动的心跳。
“……师弟,”谢云流唤他的名字,“忘生。”
他伸手摸向李忘生,带着酒意的气游荡,两人四目相对,都有一刻停滞。
皮肤微热,眸光潋滟,情感交融的缺口汨汨流出似水柔情。
长指微动,他扯下李忘生的发带,发丝垂落,遮住了他的动作。
“……师兄?”
李忘生看着刚刚还用力抬身吻他的谢云流一下又阖目睡了过去,他触了触嘴角,一点师兄的酒气。
他想起谢云流很久以前说的,师兄在这里。这些年来,他确实如期归来。
他们会一直在一起。

头痛欲裂。
酒意褪去,意识像从水里捞了出来。
谢云流恍恍惚惚,耳边残留着少年天子痛苦哽咽的声音,“为何是我?我该怎么办?”
“没有人帮我,不会有人帮我,他们为什么选了我。”
“我会死。”“我什么时候会死?”
“我不想死。”
“云流兄,我想活下去。”
他睁开眼,察觉到身旁有人,和衣而睡的师弟随着动静睁开了双眼,水般沉静深邃的眼瞳清晰地映着谢云流难看的脸色。
“师兄?”
他抱着李忘生,力气大的让人有些疼,他却不觉,只想从师弟身上得到温暖的反馈。
“唉,忘生,重茂做了皇帝,日子真不好过。”
李忘生把脑袋搭在谢云流的肩上,“师兄。”
谢云流叹了口气,“该怎么办好呢?”
“朝廷事,朝廷毕。”李忘生头也有些痛,“师兄不在其中,如何能行事?”
“忘生,你不明白。”
他无法说出心中的愤懑,忘生长年生长于山上,更无法明白这些皇权腌臜倾轧下的无力。
我又该怎么办呢。
他看着师弟,想着纯阳无边的雪色。
李忘生看着他,终究是什么也没说出口。
只紧紧回抱他。

谢云流这些时日没有再下山。
洛风到了习武的年纪,师兄弟两人便开始发愁他习武的事情。
在谢云流看来,洛风根骨平平,天资不显,习剑怕是没什么建树。李忘生却觉得谢云流的标准太高,洛风天资不差,何况勤能补拙,习剑在心,亦能成事。
思来想去,只能先让他打好基础,再慢慢教导了。
李忘生回了殿内处理事务,洁白的信鸽停在窗口,为他送来故人的信笺。
风雨欲来,千秋涌动。
他第一次回了信。
少年天子的皇位来的糊涂,去的也糊涂,他并不是多么重要的角色,后退沉寂,亦可得清净。
只是李忘生却不知道,他的回信,拨动了兄长敏感的神经。
何至于此。

要在华山上生火,是很不容易的。
这里又高又冷,连空气也比低处稀薄。
他们来到华山的时候,已经有了内力护体,不惧严寒。
所以他没有见过炽热的大火。
没有被烫伤,没有被焚为灰烬。
所以他无法应对这场大火,用尽全力也只能看着一切被吞噬。
“师叔……”
洛风趴在床边,苦着小脸,这几日发生的事情对他而言,太过复杂,师父不见了,师叔醒不来。
一切都变得好陌生,好恐怖。
师父和师叔。
他握着师叔的手,一点小小的力量,见李忘生双唇微动,凑近听他的声音。
“火……”
“师叔……”哪里有火呢,哪里都没有,从来都没有。
梦里没有时间。
火烧尽了一切,他在废墟之中,漫无目的地走。
眨眼之间,他又回到了那个小院。
他在窗边温书,那只小鸟在窗台跳来跳去,不断发出悦耳鸣叫。
他伸出手,它从容地落于指尖。
然后一下一下地啄他的手。
啄破他的皮肤,啄食他的血肉。
它吃饱喝足,带着他的血肉,扇着翅膀消失在他眼前。

混乱的夜终究迎来了晨曦。
他们在船上顺流而下。
谢云流坐在船头,剑置在身旁,衣上染着血渍与泥污,风拂过发丝,带着他的迷茫惶恐一同远去。
云层未开,暗色重重,旭日东升,五彩斑斓的红染着云尾。
犹如雪中血。
他的手还在不自觉的轻抖,剑身刺入那人体内的感觉还残留在意识里。
他曾以为他永远不会对他刀剑相向。
原来是我从没有真正认识他。
是我不明白。
过往如同走马灯回溯,回到最初,他拉着他的手,轻声唤师兄。
而愤怒余恨将一切颠覆。

碧波荡漾,江面茫茫。
晨光大盛,全新的一切如常来临。
他手里的雪,一瞬间消失了。
“大哥——!”
船舱里惊醒的少年没见着人,吓得跑了出来寻他,颤声叫他。
他回头,逆着光,一向疏阔明朗的眉眼带上了几分阴郁,眸中映着李重茂疲惫慌乱的眼神,他开口道。
“我在。”

他自混沌的梦中醒来。
剧烈的疼痛将他劈开。
自入道以来,他还是第一次受到这么严重的伤。
由他的师兄亲手造就。
他轻轻咳嗽,温声安慰哭得打嗝的洛风,让上官博玉带他回去休息。
观内的混乱已落下帷幕。
吕祖见他清醒,心中也只松了一分,叹道,“命也。”
李忘生拜道,“忘生愧对师父,没能留下师兄。”
“人各有命,你且宽心。”
纯阳观一下成了众矢之的,吕岩不得不入宫周旋。
李忘生没休养几日,又继续把持观内事务。
路过剑气厅时,瞥见内里如旧,那种恍惚的真实感方落到实地。
他坐在里面,好像还有那人的气息遗留。
他蜷缩在座椅上,才有力气回忆这些日子的种种。
那人流离在外,会受怎样的苦楚?
他总会回来的。
窗外烈日昭昭,刺得双眸生痛。
他惊觉自己的想法,方知自己刹那之间入了魔障。
人力所不能及,人心所至。
明明尚可转圜,却走到了这一步。
轻拂墙上挂着的剑,他滚烫酸涩的心慢慢平复。
他教会了他爱,而现在要将恨一并赠予。

有客悄然而至。
吕祖回来以后便要李忘生静心养性,言心浮气躁,大道难成。
他从未如此训斥李忘生,可见这二弟子的状态有多差。
他回到居所,看到青年在里面打量。
见他回来,便变成打量他。
“脸色这么差,看来他果然伤你甚重。”
他们多年没有这般会面,再见早已物是人非。
“如殿下所愿。”
长安皇子皇孙不少,为何最迎合谢云流脾性的那一个就出现在他眼前。
为何他和师父已经把种种掩下,苏鱼里的信还是如期来到谢云流的眼前。
谢云流也必然得知他给李三郎的回信了,才会那般讥讽他。
至于回观恰好听到的那一言半语,
则是天命人和,时也命也。
三郎喟叹,他性情如此,纵然无我,他亦往。
所行所为,皆从心意。
李忘生不为所动,“我会寻他归来。”
“你若去寻他,他便只能死在路上。”
他的侠肝义胆,义薄云天,桀骜不驯,意气用事。
“小宝,他并不是会为你回头的人。”
“你看着华山,一切都属于你。”
“你想要的,都会得到。”
“如同我一样。”
李忘生看着他,冷淡的眼里没有一丝情绪,他的伤势还没好全,面上白的可怕,像一尊无知无觉的泥偶。
“是你着相了。”
“殿下。”
“他会回来的。”
而我想要的,
再也不会有了。

李忘生不知道,这世界之大,滚滚红尘,人如微末,一入便无影无踪,也不知道,漂洋过海,天各一方,力不能及。
人与人的缘分,一旦崩裂,便分隔在时岁的两边,再无干系。
直到谢云流携着陈年的恨意归来,将他们再度相连。
再也无法相互理解。

——
他又梦到那片萤火。
流萤汇聚,似河如海。
他们在林中穿梭,萤光照亮前路。
他们紧紧握住彼此的手,被这片瑰丽景象征服。

他醒来,窗外明月高悬,手心尚有余温。
庄周梦蝶,蝶梦庄周。
此时,他们凝望着同一个月亮。
只一刻的思念,在清晨消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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