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完结】精通羊性的讲师

[复制链接]
查看552 | 回复2 | 2024-10-12 22:57:49 来自手机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大唐武林中最不缺的便是痴迷于武学之人,而日前最受关注的一战无疑是纯阳六子于九老洞中对决月泉淮。此战虽胜负已分,为祸武林许久的大魔头月泉淮终被除去,按理说早该尘埃落定圆满解决,然而其在武林上激起的余波仍在阵阵回荡。

九老洞乃华山中一处神异玄妙之地,当初月泉淮打上纯阳时各大门派皆有弟子前去援助,但真正能进入九老洞中参与终战的却不多。至于和月泉淮生死对决直至分出胜负的,严格来说更是只有纯阳六子而已。没能亲眼见证月泉淮之败,成了许多人心中的遗憾。

这种遗憾有两层意义:一则月泉淮在江湖中掀起腥风血雨害死无数人命,这样一个大魔头的死乃是大多数人所乐见;二则月泉淮于武道上可称一代宗师,纯阳六子的武学造诣亦是中原武林中的佼佼者,如此极致的一战,即便只是旁观也能受益无穷。

李忘生执掌纯阳多年,自有一套处事法度,什么细节他都能做得妥帖。就譬如这一次,他因击败月泉淮之功而成了焦点中心,却能考虑到那些未到场或功力不到家者皆有颗向武之心,便同几位师弟师妹们商议,准备做一件算不上惊天动地、却很有其必要的大事。

其实对于习武者来说,倘若对战双方皆是顶级高手,即便没有亲临现场,仅凭残余战痕就能有所领悟。然而九老洞地形特殊,且有华山龙脉深藏于内中,随意开放供人参观显然并不是个好主意,于是李忘生想了个折中的办法,让近日赶来华山援助的各门派人员与纯阳弟子一同聚集于太极广场,然后让纯阳诸位真人以讲解兼答疑的方式向大家讲授与月泉淮一战的细节。

为了商议此事的具体细节,李忘生首先找上了清虚子于睿。以她之才智,筹划这样一项简单的活动自然不在话下,但听完李忘生的计划后,于睿却显出为难的样子:“掌门师兄的设想很好,但有一个问题……”

她神情古怪欲言又止,李忘生却神情坦然道:“我知晓你的顾虑,你是怕这件事不好跟大师兄开口吧?”

于睿顾及当事人的心情不好开口,却没想到当事人比她淡定多了。不过转念一想,此次谢云流回到纯阳相助后,与掌门师兄虽没有完全回到少年时亲密无间的状态,却也比之前相见要自然不少,想来他们心中已经不介意了,自己一个局外人又何必为此困扰呢?她说:“正是如此。虽然我们六人皆有参与,但起到关键作用的还是充当阵眼的二位师兄,无论少了你们中的谁,都无法讲出此战的精髓。”

李忘生露出一个胸有成竹的笑容:“此事你且不必担心,安心筹备便是。”

如无意外,谢云流不日就要启程回返刀宗。但这个“不日”究竟是哪一日,他没有主动向人说过,旁人也不敢开口问。谢云流在纯阳的客房中住了一日又一日,没说要走也没说不走,纯阳上下对这位大师伯都感情复杂,只有傻傻的刀宗弟子会每日一问:“宗主,我们什么时候回翁州?”这种时候谢云流往往会露出一个高深莫测的表情,丢下一句“自己悟”,然后头也不回地消失在白雪与山石之间。

谢云流究竟是什么想的,很少有人知道。

这天李忘生找上了他,其实内心是有些歉疚的,因为他虽很想多留师兄在纯阳一段时间,却因为俗务繁忙、内心纠结、以及种种自己也说不上来究竟什么原因,始终没能给谢云流一个明确的说法。他不无苦恼地想,按师兄的性子,此时恐怕已经胡思乱想了一堆有的没的,开始发散什么“纯阳宫终究容不下我这个叛徒”“消灭敌人后短暂的同盟终将解散”“李忘生你心里根本没有我这个师兄”……

出乎他意料的,谢云流见到他来时竟然是笑着的,面色也并无任何不愉,连语气都是久违的平静温和:“师弟寻我何事?”

一句再普通不过的问话竟让李忘生有些恍惚,有多久没和师兄这样平和地交流过了?九老洞中他们也曾有过简短的对话,然而紧绷的心绪松懈下来后,之前经历的一切都恍惚如幻梦。只有这一刻,他们很平常地站在华山的一个角落,没有迫在眉睫的难题要解,才真的有了一点和解的样子。

李忘生将来意向他说了,谢云流听罢后并未思考多久,便爽快地答应了:“这有何难?只是我说话直,讲解时难免有不够细致耐心之处,还得请那些武林人士多担待了。”

“师兄不必担心这个。”李忘生微笑道,“若是有师兄讲解太过简略之处,我可再行补充解释,你只管随心而行即可。”

谢云流轻笑,眼中有一闪即逝的光芒,让李忘生仿佛看到了当年那个惊才艳绝的纯阳宫大弟子:“武学一道,极看天赋与悟性,能听懂的你讲得再糙也能听懂,听不懂的你就是掰开揉碎了喂到嘴里,他也未必真能参悟出什么来。”

李忘生但笑不语,谢云流脱口而出后才发觉自己所言不妥,赶忙补救道:“当然了,每个人的传授知识的方式不同,师弟这样做也有其适应人群。”

“我来此只是想询问师兄答允与否,既然师兄无异议,我就叫师妹去准备了。”李忘生将拂尘往臂弯里一搭,谢云流知道,这是他准备结束对话的信号。

谢云流这几日在华山上神出鬼没,大多数时候都是寻访旧日风物,然后找一个合适的地方练武。李忘生找他费了一番功夫,可等到真见了面,却只说了这么几句无关痛痒的话。谢云流有心再与他说些什么,却全无头绪,只能眼睁睁看着他说出客气的告别之语,短暂停留片刻的身影再次离自己越来越远,直到消失在覆盖轻雪的山道上。

确定李忘生已经走了、无缘无故也不会再来后,谢云流才懊恼地叹了口气。在他心里,“重归纯阳”这件事最难的其实是开始的那一步。还未踏上前往东瀛船只的那几个月,他心里存了点侥幸,觉得自己仍有那么一丝渺茫的机会能够回到师父与师弟身边。但随着时间推移,这星星点点的火苗也渐渐熄灭,因为他明白离开得越远,回去要付出的代价就越大。

直到那一日收到师父的乌龟,他才幡然醒悟,自己一直以来的观念其实是错的。他想回去,其实只要回头就可以了,因为无论他走了多远,等着他的人一直都追在他身后。这个道理很快就得到了验证,在银霜口,他假装镇定自若地与众人谈话,李忘生果然就如从未有隔阂一般接上了他的话。

踏出第一步后,之后的每一步都变得简单了起来。对谢云流来说,软话只有零句与无数句,今日李忘生主动来找他,为了最大限度地接过师弟递过来的台阶,他将自己几十年没好好用过的和颜悦色都使了出来。虽然效果看起来就那样,师弟也没有很感动的样子,但谢云流有足够的信心和耐心。

纯阳宫要召开论武大讲堂,谢云流就能顺理成章地多留几天,他终于给了刀宗弟子一个确切的答复:等到活动结束再说。稍微有点心眼的人都能听出他的话外之音,总说再等等再等等,只要自己不想走,绊住脚步的借口永远找不玩。不过直率坦荡的刀宗弟子并没想到这一点,他们高高兴兴地给在附近游历的同门写信去了:宗主和纯阳几位真人要上武学公开课了,你们快来呀!

多留几天,就代表谢云流能在纯阳山间的道路上多走几遍,可以多看几眼这些年来入门的小羊们,也能在熟悉的饭堂里多品尝几顿熟悉的餐食。纯阳不会亏待他,衣食住行方面自然没有一项不妥帖,但谢云流观察发现大部分暂住纯阳的武林人士待遇也不错,虽然比不上他处处安排得精细,但这当中的门道却是很简单的人情世故——他是宗主,自然和那些普通门派弟子不一样。

即便已经下定决心要改变行事作风,与师弟维持良好的夕阳红老年关系,但多年来养成的思维方式岂是一朝一夕就能变的?谢云流坐在纯阳宫饭堂里,筷子心不在焉地挑到碗里,最终也没拨起多少米粒子。这里自他离开后经历过数次大型修整,风貌已经与当初完全不同,来来往往的弟子们虽时不时把视线投到他身上,但没有一个敢上前同他打招呼的。谢云流并不在意他们,只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

李忘生对他这样客气,处处都安排周到,到底是因为他谢云流曾是李忘生的师兄,还是只因为刀宗宗主这层身份呢?如果来的不是他,而是叶英、东方宇轩之流,李忘生是不是也用同样的态度对他们呢?还有邀他为众武林人士论武这件事,谢云流想过李忘生是不是为了留下他特意找了个借口,可转念一想,师弟这呆木头似乎又不会有这么百转千回的心思……

“师兄这样吃,何时才能吃饱?”还真是想什么来什么,熟悉的声音在耳边响起,谢云流猛然抬头,发现李忘生坐在了他对面那个谁也不敢坐的位置上。以前可不是这样的,纯阳大弟子英俊潇洒风流恣意,自然是谁都抢着要和他同桌吃饭,但谢云流常常在外游历没法陪伴师弟,所以回了山之后一向都是只陪李忘生一起吃饭。

如今世事变迁场景改易,纯阳人人都避着他这大师伯,倒是李忘生因为做掌门时亲和问候没有架子,小羊们都乐得竞争一个与他同桌吃饭的机会。思及此,谢云流难免生出些幼稚的得意来:你们看不上谢某又如何,你们尊敬的李掌门就是要坐在我旁边,只能由我霸着他,你们想羡慕也羡慕不来。

发现师兄唇角那一丝不易察觉的笑意,李忘生又问:“师兄似乎心情不错?”

谢云流掩饰般地咳嗽两声:“多年没来,纯阳的饭菜倒是变好了不少。”

李忘生善解人意,决定不告诉他如今执掌纯阳厨房的是紫虚弟子。他知道谢云流方才八成是在走神,并没有听清他的第一句话,于是又换个方式说:“既然不是饭菜不合胃口,那为何方才师兄吃得那样少?难道……师兄对战月泉淮后身上留有暗伤?”

谢云流当然不可能告诉他自己的真实想法,但他又很讨厌被人看不起,更别提那人还是李忘生,当即就争辩道:“怎么可能?我这么多年武可不是白练的,区区一个月泉淮,还不至于……”

李忘生低低地笑了起来,谢云流才反应过来他是在逗自己,不禁暗自感叹,这呆子竟然变坏了。

“我自然知道师兄英明神武功力盖世。”李忘生将桌上的菜向谢云流那边推了过去,“但再厉害的高手也需要吃饭,师兄再多用些吧。”

谢云流果然对他这话受用不已,神也不跑了,只专心致志地吃起饭来,还时不时抬起头叮嘱几句:“别光顾着说我,你也吃,这么大人了还要师兄哄你吃饭吗?”

虽然他所言有颠倒黑白之嫌,但李忘生并未计较,反正师兄一直是这个样子,便让让他吧。

无论何种技艺,高手都不一定是良师。谢云流传授武学的方法不能说不合理,因为刀宗弟子都是这样练出来的,但也并非人人都是刀宗那样的武痴。这种时候就需要李忘生来出面调和了,他在纯阳宫有多年教导小羊的经验,对待后辈们又温和耐心。有些地方谢云流只是轻描淡写一笔带过,台下听众们纷纷露出迷茫的表情,李忘生就会及时为师兄的话做出解释。

不同门派的武学路数往往不尽相同,纯阳更是独树一帜地修起了道,但一些最基本的原理却是共通的,但凡有点悟性的都能领会。虽然名义上是纯阳六子主讲,但其实主场全是谢云流与李忘生的,他们这样配合下来,还真成了一场面向武林大众的无门槛武学讲座,大家仿佛身临其境各自有所领悟。

如此一来,倒显得四位师弟师妹像是无关紧要的陪衬,但实际上他们也听得如痴如醉。祁进即便情感上不待见谢云流,理智上也不得不承认他在武学方面确实有点东西,更何况还有掌门师兄在旁细心解说——想到这里,他又对谢云流有意见了,就不能自己讲明白吗,为什么非得要掌门师兄帮你解释?你很牛吗,放下你的身段!

但其余真人们也并非是什么都不说。身为大唐国教,纯阳不只向弟子们传授武学,还会教授他们大量经史典籍,因此宫中养成了极为浓厚的文化氛围。不过大部分人无法做到两者皆精通,一样能钻研极深已是难得,能在武学与道经上皆取得极致成就的,也唯李忘生一人而已。清虚真人于睿论武不及站在峰巅的二位师兄,其才学却是当世罕有,透彻明白的总结之语信手拈来,话末还不忘鼓舞侠士们的信心。

“祁师弟,你也说两句吧。”于睿说完,极为自然地转头,将话头递给了她右手边的祁进。

“啊?”祁进脑中还在回放着对阵月泉淮时关键的每一招,猝不及防被她点到,在毫无准备的情况下艰难开口,“我……我也没什么好说的。”

这句话一出,于睿和李忘生面上都露出了担忧的神色,另一边的上官博玉清清嗓子,已经开始准备给师弟救场了。若是平时,这样的场合祁进是懒得多说什么的,但今日看到师兄师姐的神情,尤其是谢云流拿那种蔑视的眼神看过来,他的胜负心突然爆发,誓要自己找回这个场子。

“我虽不才,却也受过师父亲自教诲。天道之玄妙无法凭一言尽述,但我知道月泉淮所为一定是违逆天道,所以他才会败于天道剑阵。诸君也应当以他为戒,习武自然可以专注可以痴狂,但绝不能迷失本心反受其制。”祁进不喜客套的场面话,一字一句皆是真情实感,说到激动处语气都冷了下来,“月泉淮老贼对天道、对武学同道都毫无敬畏之心,前来我纯阳地界也敢大肆叫嚣、言语上对师父多有不敬,竟然还敢直呼师父之名。他一靠妖法续命的邪道中人,也想妄图染指世外真仙,真是可笑之极。”

“咳咳。”李忘生轻咳两声,将沉浸在自己情绪中的祁进拉回。祁进也马上意识到自己说这些似乎有些离题,但不知为何台下的武林人士反而都开始欢呼鼓掌,对他所言称赞连连。直到这一波声浪过去,他才赶紧将话题拉回来:“望诸位武林同道共勉,既要勤练武学,也要克己修心。”

台下顿时又响起成片的“紫虚真人说得对”“紫虚真人说得好”,李忘生望着这热闹场面,也不禁轻笑出声。然而等他无意中转头看向谢云流时,却发现对方脸色很是精彩,他关切道:“师兄,有什么事吗?”

直到下台之后很久,谢云流才跟李忘生说了原因。但这迟来的坦白,也是他做足了心理建设,欲言又止止言又欲十几回后,才下定决心向李忘生说清楚的。

“师弟,你说,师父他……会不会介意?”

他语焉不详,李忘生却瞬间明白了其中含义,随即宽慰道:“师兄不必介怀,祁师弟快言快语,并非是有意影射于你。”祁进以“月泉淮直呼师父大名”这事论证他缺乏敬畏心,然而在月泉淮之前,曾有一次特殊的场合,谢云流也干过这件事。

“料他那个心眼也想不到这一层。”谢云流冷哼一声,“我只是……经他一提醒,突然想起来这事罢了。”说到心虚处,他不自然地躲开了李忘生的目光。毕竟他除了曾经不敬师父,对师弟的态度也实在说不上好,更何况烛龙殿一役李忘生受伤严重甚至损及根基,提起这事岂不是揭他伤疤?

若不是碍于两人在外身份是德高望重的掌门和宗主,李忘生真想直接掰正他的脸,让他和自己对视。但终归只是想想,现实中他只能采取尽量保守的行动,放软语气哄着谢云流:“师兄愿意回来纯阳,师父高兴都来不及,怎么会怪你呢?”

“真是如此吗?”谢云流猛然抬起头,眼神里多了几分纠结的沉郁,“师父是这样想的,你也是这样想的吗?”

李忘生先是一怔,随即便笑开了:“当然。忘生盼这一天盼了几十年,如今梦想成真,怎么可能不心喜?”

他该高兴的,听到这样的话,他本该无比欢欣雀跃——毕竟这也是他的梦想成真。然而面对成仙的师父、老去的师弟,谢云流却怎么也笑不出来。他苦笑一声,想说我其实宁愿你怪我,又觉得这话说了实在煞风景,只好艰难地扯了扯嘴角:“师兄知道了。”

纯阳宫中一场盛大的活动刚刚结束,李忘生身为掌门还有许多收尾工作得做。但他察觉出谢云流心情低落,难得地产生了消极怠工的念头。左右纯阳宫上下有这么多勤劳的小羊,少了他一个人宫中事务照样能正常运转,可谢云流要是没有他在旁开导,恐怕就真的坏事了。

落雪满山道,谢云流循着模糊的记忆在山里慢慢地走,直至走到僻静孤冷的一处小山巅上。他转头看向身后的李忘生,才发现师弟方才随着他又是涉水又是钻树林,一身华贵的掌门袍服被枯枝挂得勾了丝。他顿时有些后悔,都这么大年纪了,还这么折腾做什么呢?可不到这样的地方来,有许多话他却实在说不出口。

“我以前竟然没发现,华山中还有景色这样好的地方。”李忘生陪他并肩而立,视线向前方铺展去,熟悉的山景在此处看来格外巍峨灵秀。

“那时你就喜欢闷在屋里读书,或者在院子里练剑,这些好风景,我只能自己一个人来寻。”谢云流将衣袍下摆一掀,随意地找了块山石席地而坐。

李忘生看了他一会儿,也在他身旁坐下了。山风清朗疏狂,吹得人心中沉郁尽散,李忘生回忆起过去的自己,忍不住笑道:“就如师兄所说,那时我太呆,不知道世上还有如此广阔的山海,错过了太多好景。”

谢云流微微皱眉:“说什么错不错过的,景在这儿,你人也在这儿,现在看也是一样的。”

他几次三番想要直接表明心迹,说出口的却只是无关痛痒的暗示之语,几次下来自己也为此苦恼起来。好在李忘生有的是耐心,师兄说什么他就答什么,并不急着问他跑到这漏风的山头上究竟是想干什么。

李忘生越沉得住气,谢云流就越沉不住气。在做足了心理建设后,他终于把心一横,生硬地开启了话题:“师弟,你看这华山,自我们与师父到来之前便是这巍峨高峻的模样,如今还是这般分毫未有改变。想来过上千年万年,它也仍是这样。”

李忘生知道他真正的想说的话还在后面,便不再与他对答,只是认真倾听。

“你与我虽在武林上也有些名气,但我们这些凡人的一生,相较于华山、东海,也不过如一粒石头、一颗水滴一样渺小而短暂。”谢云流将李忘生与自己相提并论,有意忽略师弟有可能与师父一样成仙的事实,“若是一辈子就这么过去了,也不过是天地间寻常的一段故事,过个几十几百年就会被人遗忘,最终成了泥土里一堆烂骨头,没有谁会关心。”

他说着极近悲观的话,语气却没有看透一切的空茫渺远,反而燃起了热火:“我们不就是活现在这几十年吗?若是连这几十年都活不好,留下那么多遗憾不敢去圆,与石头、海水这些死物又有什么区别?如今你我已近古稀,若是再拖下去……所以我不想再犹豫了。”

李忘生已经明白了他的意思,他将手伸过去搭在谢云流的掌上,慢慢摩挲每一道纹路、每一处硬茧:“师兄能这样想,便是教我只活今天这一天也值得了。”

“李忘生!”谢云流厉声道,“道理是一回事,但你不准这样乱说话咒自己。”

“忘生明白了。”李忘生还像小时候听师兄训话一样,乖乖地应了。他语气和从前一般无二,谢云流一边觉得欣慰,一边止不住地心酸,冷冽山风抚过眼眶,将那点细微的湿润悄然带走。

我怎么就没早点想明白这个道理呢?谢云流想。人世间最挂念他的三个人,已经有两个无法再轻易得见,剩下一个李忘生或许还会一直等他。然而没有什么是永恒的,李忘生也只比他小三岁而已,月泉淮那般穷凶极恶之徒,稍有不慎便有可能滑向那个无法接受的后果。是太迟了,但也不晚,额头那三道新鲜的伤痕渗出血时,谢云流就明白他没有来迟。

像如今这样,熬到须发皆白了,才有机会和在意的人攀上高峻的山巅互诉衷肠,在世俗的眼光看来或许是有些不伦不类。但比上天各一方偷偷惦念还不敢说出口,已经是幸运之极了。

李忘生向来内敛自持,他的心思虽比不上谢云流百转千回,但偶有心事郁结时,往往都会选择独自压抑着化消。只是今日气氛正好,他不想再做师兄口中呆呆笨笨的闷葫芦,那些积攒多年沉淀于心的,他突然就想告诉谢云流了。

“师兄。”他一直没有放开谢云流的手,每说一个字就握紧一分,直到两人的体温交融,“曾经有不止一个人劝我,说我这一生已经足够圆满,何必一直执迷于不可得之事?”

谢云流被他握得指骨发疼,但他知道现在应该乖乖听师弟说话,所以一声都没吭。

李忘生继续说:“师父也曾说,太过执着一事不利于修行。”

原来我不在的时候,师父果真这样劝过他。谢云流一时不知该高兴还是该难过,李忘生啊李忘生,世上怎么会有你这么笨的人,你既不知道谢云流在外经历了什么事,也不知道他遇到了什么人,万一他真的一去不再回了,你也要这样轴下去吗?

“在有些人看来,任国教掌门、统领众多弟子、于武学上有一点小成就,已经称得上圆满了。”李忘生自嘲地笑了笑,“但人一生除了得,还有失。我没能留住师兄,也没能护好风儿,仅这两件事,已经注定此生与圆满无缘了。”

他说得轻描淡写,谢云流却心头剧震,喉间仿佛被什么哽住,沉甸甸坠得他说不出话来。

“圣人可以不计得失,但我离圣人还差得很远。所以我才会一直期盼师兄归来,虽然中间经历许许多多的差错,但好在结局不错。”李忘生望着他,不知第多少次向他露出笑容,“做个俗人也无妨,这些世俗的喜乐,也没有哪一样是低劣的。更何况方才师兄也说了,我们这个年纪,更该珍惜时光,从心所欲。”

李忘生这样的人,竟然也会把自己形容为俗人。谢云流一直都觉得师弟太不近人间烟火,总怕他哪天变成渺远的一缕烟,从自己生命中永远地散去了,然而李忘生却说他也有世俗的愿望,更令人惊喜的是,那个世俗的愿望就是他谢云流。

尘封已久的心底开始出现裂痕,有什么东西即将破土而出。是,他们老了,但那又如何?月泉淮百岁之龄仍不甘心地挑战各大高手,若让他真的颐养天年和乐地度日,也未必有如今这样战败而死来得快活。朗日驱散了笼罩谢云流内心五十余年的阴云,他顾不上许多,一把将李忘生拽进怀里,格外认真地盯住他的眼睛:“忘生,我有话想对你说。”

李忘生并没有嫌他一把年纪还毛手毛脚的,反而为师兄不再压抑自己感到开心:“我就在这里,师兄不必着急,慢慢说。”

“忘生,我……”有些话说出口总觉得臊得慌,于是谢云流用行动代替了言语,郑重地在李忘生眉心鲜红的阴鱼上落下一吻。

原本是觉得这样就好,可是李忘生突然抬手回抱住他,谢云流一下就得意地忘了形,再不管什么臊不臊的,好听的话一句接着一句脱口而出:“忘生,余下的年岁,师兄都想同你一起过。舟山与华山相隔虽远,我却还没老到走不动路,我会常来看你的。忘生,你也会来刀宗吗?那群弟子一个比一个楞,我平日里被他们烦得不行,但若有你在旁边,或许能对他们多些耐心……”

“会的,师兄。”李忘生将手覆上谢云流的眉眼,温柔地掠过每一寸,“我会陪着你的。”

风停,雪驻,山不动,时间仿佛凝结在这刻。

回复

使用道具 举报

Maimai | 2024-10-16 23:38:49 | 显示全部楼层
老师好会写,我脑海中已经出现了最美不过夕阳红……划小船很好,但沉淀多年的情感也醇美……
回复 支持 3 反对 0

使用道具 举报

墨花月白 | 2024-10-29 19:55:24 来自手机 | 显示全部楼层
真好,真纯爱啊……呜呜呜
像华山厚厚的积雪,看似脱俗无情,底下的温暖只有小草知道(是的我们就是小草呜呜呜)
内敛的表达和一眼知心的默契是老年组最醇香的味道,好香好香我吃吃吃——!
回复 支持 1 反对 1

使用道具 举报

您需要登录后才可以回帖 登录 | 立即注册

本版积分规则

5

主题

11

帖子

1773

积分

天涯不远

Rank: 6Rank: 6

积分
177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