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莫铭觉得自己这份护卫宗主的工作好做也不好做。 说好做,是因为谢云流武艺高绝,也不爱端着身份,有什么恶敌,他一人一刀便解决了,一般轮不到莫铭出手,活儿清闲得很,大部分时间都是抱着刀发呆。 说不好做,是因为被护卫者本人是随行护卫之责的最大阻碍——威名赫赫的刀宗宗主轻功水平同他的刀法水平一般高超,但凡遇到什么急事,他跑得比天策府的劲足的卢还快,莫铭紧赶慢赶,往往也只能追上个尾巴,替不耐烦杂事的宗主收拾后续。 正如九老洞一役。 又正如听闻临近村镇有妖人作乱祸乱百姓的此时。
莫铭顺着痕迹追及至这片荒野时,战斗已经结束。刀痕贯穿了两人的喉咙,分散在数十尺之远的两具尸体四周散布着密密麻麻的各色毒虫,大部分已经毫无声息,而有的却还在轻微弹动。他看见谢云流正半蹲在河边,凝视着水面毫无动作,不知道在做什么。 远远听到声响,谢云流扭过头来,莫铭眼尖,见着宗主与往常沉稳姿态迥异,面上飞溅着血痕,双目猩红,顿时心生不妙。 “弟子护卫来迟,还望宗主见谅。”他乖觉地在数尺外停下,收刀入鞘,垂目静立。 “你认得我,”谢云流语调平稳,莫铭却被空气中骤然沉重的威势压得呼吸困难,“我却不知,我这满江湖人人喊打的恶徒何时当上这劳什子宗主了。” 莫铭心中暗暗叫苦,妖人死不足惜,但这局面一看便知其善使毒蛊之术,宗主怕是不慎中招,记忆混乱。他本就不擅言辞,让他在这压力下同满心警惕的谢云流说清,实在是难事。沉默半晌,他实在觉得组织语言困难,索性顺从心意,手往刀柄摸去。 谢云流见此,手中刀便已握紧将将要挥出,却又见这年轻刀客反握刀柄,抱拳行礼道:“在下莫铭,有幸受宗主指点,修行刀术,小有所得,还请宗主指教。” “好!”谢云流凝神听完此言,再见他目光灼然坦荡,心中已有几分信任,双眼微眯透出锋锐战意,朗声笑道:“那就刀法上见真章,是真是假比划比划就知道!”
百招过后,谢云流抓出莫铭破绽,斜劈于他刀面,迫得人连退数步。他也不再追,而是随性立于原地,归刀入鞘。心中烦乱的杀意在这番对招中被发泄出去,谢云流的双目红意褪去,此时目光清明,气息稳定,让莫铭略放下心来。 “刀练得不错。”他唇边略带笑意,相较莫铭步履踉跄、呼吸急促,他额上甚至未泛汗意。 莫铭便也收刀,坦荡道:“想必宗主已然相信弟子所言。” “不错,”谢云流颔首。于是莫铭也长松一口气,尽力描述添补细节。 自恍惚中清醒时,谢云流只记得自己受了许久追杀,又似乎被称作剑魔人人声讨,再多的却一片迷雾,眼前人所云“刀宗”一词唤起他脑中许多朦胧的画面,但想要进一步回忆脑中却刺痛难忍。 既已建立起信任,他索性不再多想,只沉声问出一处分明彰显却毫无解释的疑点:“你所言刀宗已建立廿年有余,但我视之不过弱冠,又如何能建宗立派,有你这般大的门人弟子?” 莫铭一愣,这才意识到形貌上的冲突。这般矛盾未明之下宗主竟然还信了我的话,果然宗主说得对,多练刀必然有用,有问题解决不了就是刀没练够,他想。 他直言回道:“宗主如今已然年过古稀,从前形貌与年龄是匹配的,只是前些时日才发生这般变化。” “哦?是何缘故?”谢云流奇道。 “我不知道,”莫铭诚恳地回答:“数月前在银霜口,宗主命我在客栈候着,独自离开数日,再回来就是这般模样了。” “你就不曾问过?”谢云流怀疑道。 “好奇,但我还没开口,宗主您就要我闭嘴。”莫铭的语调中带上一丝委屈,“回宗门之后,我看萧阁主好像一见您就明白,找她请教,可她也叫我别瞎问,我觉得她可能是嫌我读书少听不懂。” 谢云流隐约觉得并非如此,但再多细节此时也想不起,只摇摇头,不再多问,随莫铭运起轻功往渡口去。
2 及至刀宗,莫铭心知此事不宜让外人得知,只唤来几位刀主与阁主,数人接连赶来,谢云流一概不认识,但凡顺着各人介绍深思又是头痛欲裂。一番鸡飞狗跳之后,众人无法,只好先送路都不识得的宗主回屋,再内部商量讨论,把信往四面送去。 刀宗医师治外伤颇有心得,对毒蛊却一筹莫展,临近市镇的医者也对此无甚研究。令弟子们宽慰的是,只要不有意回忆丧失的记忆,谢云流并不会觉得有何不适,而随着时间过去,他似乎在慢慢恢复,逐渐想起了刀宗大部分人的姓名与一些相处片段,甚至重又随机刷新在武场指点弟子刀法,也并未被看出不对。 蓬莱的人来得最快,不过数日,代门主方乾并医宗宗主居然亲身来此,见如此慎重,弟子们脸上忧色又深,反而是谢云流本人心情平稳,倒过来安抚弟子。 温蘅原本表情严肃,等切过脉,又探问过这几日谢云流病情变化,面上终于放松下来,甚至有心情开个玩笑。她同方乾一点头,转向围在一旁的众弟子笑道:“谢宗主这毒我可不好治。” 未待诸人忧心,她话语一转:“若是风向不对我晚来几日,宗主怕是都好了。” 众人数日以来的忧虑在她平静而有力的目光下消弭大半,温蘅进一步解释道:“谢宗主确实中了蛊毒,但他修为精深,道体无垢,蛊虫进到体内便被杀灭,只有余毒尚需时间清理,不必过于忧心。” 她又面向谢云流,“宗主内力运作时体内余毒便在自行化解,记忆逐日恢复便是明证,据脉象来看,最多一月便能完全化解,我有一对症药方佐以使用,时间还能缩短三五成。” 萧孟连忙送上纸墨,书写之际,方乾未待众人发问,已开始解释道:“云流兄此番遭遇倒是与我东海之难有关,这两人是香巫教余孽,我们也追杀许久,但他们手段诡谲,几次逃脱,如今被云流兄发现斩杀,实在是帮大忙了。” 温蘅书毕,接话道:“我便是在数次交锋中得以研究此毒,这毒蛊改自迷心蛊,中毒者往昔记忆,尤其是记忆中美好的部分皆被蛊毒吞噬,反之仇恨与杀戮欲被激发,施蛊者再佐以言语诱导与幻觉迷惑,中蛊者便成了任其驱使的杀人工具。幸好研究尚不完善,蛊虫不多,并且离体之后很快会死亡,几经摸索,总算是找到了化解毒性的方法。” 她将药方递给萧孟,继续叮嘱:“蓬莱的中毒者毒性化解之后目前看起来身体基本无碍,唯独在尚未完全化解时,不得强要患者回忆,患者本人也不能顶着头痛勉强,否则可能造成自我认知错乱,有两例便出现这类情况,数月后方才得以协调。” 众人皆应诺,谢云流面对医生严肃的目光也点头应许。
温蘅本就计划留下数日,看顾这最后一个病例的情况,方乾好不容易出趟门,也不想这么早回去,在刀宗吃吃喝喝,没事和谢云流比划几招,好不快活。 这一日,谢云流看他这四处流窜的样子不爽,干脆邀方乾帮忙指点门人。武学之精进少不了交流,他作为宗门创建者并不觉得有什么藏私的必要,何况新入门的武学水平来说对方乾多半也只有笑一笑的价值。 方乾正摆出一副前辈高人的模样享受着小鹦鹉景仰的目光,忽然浪三归小步跑来,立在场边,望着谢云流,表情有些奇怪。 谢云流余光扫过,问道:“何事?” “宗主,刚收到扬州渡口弟子传信,纯阳宫李掌教来访,数个时辰前已经上船,算着时间应当快到宗门了。” “纯阳宫?不知我们有何交际,能得国教掌门亲自来此?” 方乾闻得谢云流此言,面上惊疑不定,饶是他知谢云流记忆有损,却万万想不到这都忘记了!他一时十分想留下来看热闹,一时又觉得真看上热闹了怕不是兄弟恢复后会被揍。 想起如今打不过复婚兄弟的辛酸事,他嘴角一抽,还是扭头向谢云流:“云流兄,我看你这几日恢复得不错,既然你有客来访,蓬莱也尚有诸多事宜等我处理,今日我便告辞了吧。” 谢云流有些疑惑,但还是道:“既有要事在身,自然不敢耽搁方兄,不过也近午时了,不若用过午膳再走?” “不了不了,早些走免得耽误了航程,多谢云流兄这几日的款待!”方乾匆匆一拱手,话语间人已飘飞上天。似乎随风有破碎的字词飘来,什么青梅竹马,什么秀恩爱,什么狗都不吃,谢云流没太明白,声音已经远得再听不清。 浪三归面对一无所知的宗主,内心十分痛苦,只得艰难地托出刚和师姐串好的词:“李掌教和刀宗有旧,得知此事特来探望,想看以他内功精深是否能帮忙化解毒性。” “是吗……”谢云流轻声自语,他分明不记得此人,可被浪三归一提起便有复杂情绪在心头缭绕。这些时日一直有种莫名的空白感让他焦躁难安,这一瞬,直觉告诉他与此人有关,这种焦虑推着他迫切地回忆追索,又被剧烈的疼痛逼回。 他呼吸一顿,面对徒弟担忧的神情,勉强控制自己收回思绪,却压不住激越的情感。他应道:“既然是善客,便当好生接待,他在何处下船,我去迎他。” 谢云流顿了顿,补充道:“毕竟是国教掌门,自然要庄重些对待,不能失了礼节。” 浪三归欲言又止,浪三归决定乖乖闭嘴引路。
3 谢云流来到渡口时,李忘生方才下船,正由练红洗陪着说话,萧孟也立在一旁补充着。他收到信时尚未得医宗宗主诊断,忧急之下等不来弟子跟随,孤身轻功几日内赶到扬州渡口,幸好此地驻守的亲信弟子收到传信提前告知他,到了刀宗又有刀主赶来进一步解释,如今才能勉强立于此地等谢云流过来。 谢云流刚远远露出身影,李忘生已经迫不及待地掠身而上,他关切地打量着谢云流,随即自然地抓住他的手腕,探查他的伤势。见谢云流面色红润,气息平稳,内力流转也一切正常,李忘生才稍稍放下心来。 他张口欲言,本想唤一声"师兄",却又想起练红洗的叮嘱,只得生生咽下,勉强改口道:"谢宗主,别来无恙。"
远远看到李忘生的身影时,谢云流心头便涌起一股难以名状的激动。虽然记忆中并无此人,但他的身体却似乎比大脑更早做出了反应。他发现自己不自觉地加快了脚步,主动迎上他,眼睛也不由自主地紧盯着这个看似陌生的身影,引路的浪三归反而被他甩在了身后。 看着李忘生主动奔向他,仿佛失而复得的莫名喜悦从他心中浮现。他任由对方握住自己的手腕,向经脉要穴探入内力,完全忆不起初到刀宗时自己还如何警惕,反而有种久别重逢的安心感。 谢云流惊讶地发现,自己居然对这个"陌生人"毫无戒备。 他的记忆中最清晰的依然只有混乱与鲜血,即使是自己理论上亲近的徒弟,第一眼见到时他也满心警觉,全靠理智压制,但对这人……他不禁浮想联翩。 但正当他迷惑又不自觉眷恋地沉浸在这温馨氛围时,面前人的生疏唤声如同一盆冷水浇灭了谢云流心中刚刚燃起的暖意。突如其来的失落和愤怒情绪让他措手不及,明明只是正常尊称,这些日子许多人都这么唤他,他心中却骤然升起一股委屈。 谢云流努力压抑着这些莫名其妙的感受,试图重新如之前一般,用理智分析当前的状况。可是越是思考,头痛就越发剧烈,那些零碎的记忆片段在他脑中飞速闪过又转瞬消失,搅得他心烦意乱。他只能抓住最近的一两片,试图为自己的情绪找一个合理的解释。 谢云流猛地抽回手,别过头不再紧盯着李忘生,而是冷声对浪三归说道:"我想起来了,我曾抢过他的剑贴,既有仇怨。你们为何要请他过来?" 莫铭此时才跟上,他瞪大了眼睛,仔细打量着宗主身边陌生又熟悉的青年,张口想说话,面对这诡谲气氛又直觉地闭上嘴,小步往萧孟身边挪去。 浪三归心中无奈,暗道宗主你怎么那么多好的想不起偏偏想起这个,还不如全忘了呢!可在谢云流紧逼的目光下,他也只能勉强模糊地解释道:“师父,您同李掌教曾经确实有些误会,但如今已经重归于好了。” 谢云流却不肯相信:"不可能。我一听他喊我'谢宗主'就心中烦闷,我们一定有仇。" 场面一时间变得有些尴尬,几乎所有人都一副欲言又止的表情。 寂静的沉默中,莫铭原本有意压低的声音格外清晰:“萧阁主,对不住,我原以为你是不耐烦同我说,如今看李掌门也同宗主一起返老还童,想必是纯阳秘法,我确实不该瞎打听。” 萧孟不想回答,萧孟面对身边练红洗憋笑的表情,只想跑回屋子锁上门再不掺和师父师叔的破事。 我错了,我真的错了,我从一开始就不应该搭理莫铭,如果我不搭理他,他此时就不会来找我,他不来找我,我就不会沦落到这么一个尴尬的局面,她绝望地想。
作为在场唯三不尴尬的人,李忘生情绪平稳地顺着谢云流的话解释道:"我对阁下并无怨恨之意。烛龙殿一役,阁下还救过我一命,算起来,还是我欠得更多。" 既然师兄不喜欢,他便刻意避开了‘谢宗主’的称呼。 于是谢云流更生气了。 他不愿承认在冷肃态度下隐隐的期待。他不知道自己在期待什么,也许是对方的否认或者解释,告诉他为什么自己会对他有如此复杂的情感反应。可是李忘生分明解释了,甚至态度友好有礼有节,他却越发不满。 激烈的情感不断激起回忆,在烦躁的情绪中又有许多画面在他脑中飘过。谢云流冷淡地回道:“似乎确有此事,不过我去烛龙殿只是为刀宗正名,顺手行事罢了,无需在意。"他顿了顿,又道:"这已经是十年前的事了吧?我都记不太得了。” 然而就在此时,跟着一路飞来,目前停在莫铭头上把他头发抓得一团乱的小鹦鹉突然嘎嘎叫着开口了: “我记得!我记得!” “我来便来,走便走,或许是来看看你如何死去也是未必。” “等到琐事了去,我上纯阳宫找你和吕洞宾论个明白!” 谢云流突然觉得背后发凉,他警惕地举目四望,却怎么也没能找到危机感的来源,只得把这一切纷乱情感归结到面前这人身上,沉声道:“我们果真是有仇。” 浪三归终于扛不住,赶紧上前一把捏住似乎还想再说些什么的鹦鹉的嘴喙,另一只手抓住拼命挣扎着的翅膀,匆匆对谢云流打个招呼:“师父鹦鹉一定是饿坏了乱说话我这就去喂它!” 未等谢云流回复,他拔腿就跑。其余众人赶紧也各找借口开溜,连莫铭都被尚有良心的练红洗打包带走。 谢云流全副心神都牵在李忘生一身,反应稍稍迟钝了些,转眼眼前就一片空荡荡,只留这一人笑容无奈地望着他。
四处皆寂,两人清浅的呼吸声交缠着,还有清晰起来的心跳声,逐渐以重叠的频率振动。看着李忘生墨玉般的眼里只有他一个人的身影,谢云流突然又不想生气了。 “一个个跳脱散漫,没礼貌。”他在漫长的安宁的沉默后只憋出这句话。 “是天性烂漫,很有活力,都是好孩子,你教得很好。”李忘生柔声回道。 谢云流不再想什么仇不仇怨不怨的事,数日来缠绕着他的空白感带来的焦躁消退,他难得平静,虽然依然对这人的称呼莫名不满,但此时也不想再计较。 “跟我来。” 李忘生看着熟悉的路线,微微讶异,装作陌生地询问道:“不知阁下要领我去何地?” “我住处。”谢云流自然地答道,再走几步路又隐约察觉不对劲,补充道:“不是来看我中的毒吗?医师开的方子都在那边。” 李忘生唇角微扬,漫步跟上,没多久就与谢云流并肩而行,显然一副并不需要引路的模样。 谢云流对此毫无察觉,他刻意保持着一臂距离,又总是走着走着两臂就逐渐贴上。他努力克制着,目光却总是被身边人牵引,忍不住一次又一次地侧目偷瞄李忘生,看他在阳光下显得格外温润、宛若白玉生光的侧脸。 李忘生始终保持着平静的表情,仿佛什么都没有注意到,这本是他想要的,却又让他升腾起不满。 这一路你夸过刀宗的阳光,夸过刀宗的海水,夸过刀宗的建筑,夸过刀宗的弟子,还有呢……? 谢云流慌乱地收回纷飞的思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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