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背景] 【完结】失忆,但没完全失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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查看915 | 回复7 | 2024-10-13 21:41:33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1
莫铭觉得自己这份护卫宗主的工作好做也不好做。
说好做,是因为谢云流武艺高绝,也不爱端着身份,有什么恶敌,他一人一刀便解决了,一般轮不到莫铭出手,活儿清闲得很,大部分时间都是抱着刀发呆。
说不好做,是因为被护卫者本人是随行护卫之责的最大阻碍——威名赫赫的刀宗宗主轻功水平同他的刀法水平一般高超,但凡遇到什么急事,他跑得比天策府的劲足的卢还快,莫铭紧赶慢赶,往往也只能追上个尾巴,替不耐烦杂事的宗主收拾后续。
正如九老洞一役。
又正如听闻临近村镇有妖人作乱祸乱百姓的此时。

莫铭顺着痕迹追及至这片荒野时,战斗已经结束。刀痕贯穿了两人的喉咙,分散在数十尺之远的两具尸体四周散布着密密麻麻的各色毒虫,大部分已经毫无声息,而有的却还在轻微弹动。他看见谢云流正半蹲在河边,凝视着水面毫无动作,不知道在做什么。
远远听到声响,谢云流扭过头来,莫铭眼尖,见着宗主与往常沉稳姿态迥异,面上飞溅着血痕,双目猩红,顿时心生不妙。
“弟子护卫来迟,还望宗主见谅。”他乖觉地在数尺外停下,收刀入鞘,垂目静立。
“你认得我,”谢云流语调平稳,莫铭却被空气中骤然沉重的威势压得呼吸困难,“我却不知,我这满江湖人人喊打的恶徒何时当上这劳什子宗主了。”
莫铭心中暗暗叫苦,妖人死不足惜,但这局面一看便知其善使毒蛊之术,宗主怕是不慎中招,记忆混乱。他本就不擅言辞,让他在这压力下同满心警惕的谢云流说清,实在是难事。沉默半晌,他实在觉得组织语言困难,索性顺从心意,手往刀柄摸去。
谢云流见此,手中刀便已握紧将将要挥出,却又见这年轻刀客反握刀柄,抱拳行礼道:“在下莫铭,有幸受宗主指点,修行刀术,小有所得,还请宗主指教。”
“好!”谢云流凝神听完此言,再见他目光灼然坦荡,心中已有几分信任,双眼微眯透出锋锐战意,朗声笑道:“那就刀法上见真章,是真是假比划比划就知道!”

百招过后,谢云流抓出莫铭破绽,斜劈于他刀面,迫得人连退数步。他也不再追,而是随性立于原地,归刀入鞘。心中烦乱的杀意在这番对招中被发泄出去,谢云流的双目红意褪去,此时目光清明,气息稳定,让莫铭略放下心来。
“刀练得不错。”他唇边略带笑意,相较莫铭步履踉跄、呼吸急促,他额上甚至未泛汗意。
莫铭便也收刀,坦荡道:“想必宗主已然相信弟子所言。”
“不错,”谢云流颔首。于是莫铭也长松一口气,尽力描述添补细节。
自恍惚中清醒时,谢云流只记得自己受了许久追杀,又似乎被称作剑魔人人声讨,再多的却一片迷雾,眼前人所云“刀宗”一词唤起他脑中许多朦胧的画面,但想要进一步回忆脑中却刺痛难忍。
既已建立起信任,他索性不再多想,只沉声问出一处分明彰显却毫无解释的疑点:“你所言刀宗已建立廿年有余,但我视之不过弱冠,又如何能建宗立派,有你这般大的门人弟子?”
莫铭一愣,这才意识到形貌上的冲突。这般矛盾未明之下宗主竟然还信了我的话,果然宗主说得对,多练刀必然有用,有问题解决不了就是刀没练够,他想。
他直言回道:“宗主如今已然年过古稀,从前形貌与年龄是匹配的,只是前些时日才发生这般变化。”
“哦?是何缘故?”谢云流奇道。
“我不知道,”莫铭诚恳地回答:“数月前在银霜口,宗主命我在客栈候着,独自离开数日,再回来就是这般模样了。”
“你就不曾问过?”谢云流怀疑道。
“好奇,但我还没开口,宗主您就要我闭嘴。”莫铭的语调中带上一丝委屈,“回宗门之后,我看萧阁主好像一见您就明白,找她请教,可她也叫我别瞎问,我觉得她可能是嫌我读书少听不懂。”
谢云流隐约觉得并非如此,但再多细节此时也想不起,只摇摇头,不再多问,随莫铭运起轻功往渡口去。

2
及至刀宗,莫铭心知此事不宜让外人得知,只唤来几位刀主与阁主,数人接连赶来,谢云流一概不认识,但凡顺着各人介绍深思又是头痛欲裂。一番鸡飞狗跳之后,众人无法,只好先送路都不识得的宗主回屋,再内部商量讨论,把信往四面送去。
刀宗医师治外伤颇有心得,对毒蛊却一筹莫展,临近市镇的医者也对此无甚研究。令弟子们宽慰的是,只要不有意回忆丧失的记忆,谢云流并不会觉得有何不适,而随着时间过去,他似乎在慢慢恢复,逐渐想起了刀宗大部分人的姓名与一些相处片段,甚至重又随机刷新在武场指点弟子刀法,也并未被看出不对。
蓬莱的人来得最快,不过数日,代门主方乾并医宗宗主居然亲身来此,见如此慎重,弟子们脸上忧色又深,反而是谢云流本人心情平稳,倒过来安抚弟子。
温蘅原本表情严肃,等切过脉,又探问过这几日谢云流病情变化,面上终于放松下来,甚至有心情开个玩笑。她同方乾一点头,转向围在一旁的众弟子笑道:“谢宗主这毒我可不好治。”
未待诸人忧心,她话语一转:“若是风向不对我晚来几日,宗主怕是都好了。”
众人数日以来的忧虑在她平静而有力的目光下消弭大半,温蘅进一步解释道:“谢宗主确实中了蛊毒,但他修为精深,道体无垢,蛊虫进到体内便被杀灭,只有余毒尚需时间清理,不必过于忧心。”
她又面向谢云流,“宗主内力运作时体内余毒便在自行化解,记忆逐日恢复便是明证,据脉象来看,最多一月便能完全化解,我有一对症药方佐以使用,时间还能缩短三五成。”
萧孟连忙送上纸墨,书写之际,方乾未待众人发问,已开始解释道:“云流兄此番遭遇倒是与我东海之难有关,这两人是香巫教余孽,我们也追杀许久,但他们手段诡谲,几次逃脱,如今被云流兄发现斩杀,实在是帮大忙了。”
温蘅书毕,接话道:“我便是在数次交锋中得以研究此毒,这毒蛊改自迷心蛊,中毒者往昔记忆,尤其是记忆中美好的部分皆被蛊毒吞噬,反之仇恨与杀戮欲被激发,施蛊者再佐以言语诱导与幻觉迷惑,中蛊者便成了任其驱使的杀人工具。幸好研究尚不完善,蛊虫不多,并且离体之后很快会死亡,几经摸索,总算是找到了化解毒性的方法。”
她将药方递给萧孟,继续叮嘱:“蓬莱的中毒者毒性化解之后目前看起来身体基本无碍,唯独在尚未完全化解时,不得强要患者回忆,患者本人也不能顶着头痛勉强,否则可能造成自我认知错乱,有两例便出现这类情况,数月后方才得以协调。”
众人皆应诺,谢云流面对医生严肃的目光也点头应许。

温蘅本就计划留下数日,看顾这最后一个病例的情况,方乾好不容易出趟门,也不想这么早回去,在刀宗吃吃喝喝,没事和谢云流比划几招,好不快活。
这一日,谢云流看他这四处流窜的样子不爽,干脆邀方乾帮忙指点门人。武学之精进少不了交流,他作为宗门创建者并不觉得有什么藏私的必要,何况新入门的武学水平来说对方乾多半也只有笑一笑的价值。
方乾正摆出一副前辈高人的模样享受着小鹦鹉景仰的目光,忽然浪三归小步跑来,立在场边,望着谢云流,表情有些奇怪。
谢云流余光扫过,问道:“何事?”
“宗主,刚收到扬州渡口弟子传信,纯阳宫李掌教来访,数个时辰前已经上船,算着时间应当快到宗门了。”
“纯阳宫?不知我们有何交际,能得国教掌门亲自来此?”
方乾闻得谢云流此言,面上惊疑不定,饶是他知谢云流记忆有损,却万万想不到这都忘记了!他一时十分想留下来看热闹,一时又觉得真看上热闹了怕不是兄弟恢复后会被揍。
想起如今打不过复婚兄弟的辛酸事,他嘴角一抽,还是扭头向谢云流:“云流兄,我看你这几日恢复得不错,既然你有客来访,蓬莱也尚有诸多事宜等我处理,今日我便告辞了吧。”
谢云流有些疑惑,但还是道:“既有要事在身,自然不敢耽搁方兄,不过也近午时了,不若用过午膳再走?”
“不了不了,早些走免得耽误了航程,多谢云流兄这几日的款待!”方乾匆匆一拱手,话语间人已飘飞上天。似乎随风有破碎的字词飘来,什么青梅竹马,什么秀恩爱,什么狗都不吃,谢云流没太明白,声音已经远得再听不清。
浪三归面对一无所知的宗主,内心十分痛苦,只得艰难地托出刚和师姐串好的词:“李掌教和刀宗有旧,得知此事特来探望,想看以他内功精深是否能帮忙化解毒性。”
“是吗……”谢云流轻声自语,他分明不记得此人,可被浪三归一提起便有复杂情绪在心头缭绕。这些时日一直有种莫名的空白感让他焦躁难安,这一瞬,直觉告诉他与此人有关,这种焦虑推着他迫切地回忆追索,又被剧烈的疼痛逼回。
他呼吸一顿,面对徒弟担忧的神情,勉强控制自己收回思绪,却压不住激越的情感。他应道:“既然是善客,便当好生接待,他在何处下船,我去迎他。”
谢云流顿了顿,补充道:“毕竟是国教掌门,自然要庄重些对待,不能失了礼节。”
浪三归欲言又止,浪三归决定乖乖闭嘴引路。

3
谢云流来到渡口时,李忘生方才下船,正由练红洗陪着说话,萧孟也立在一旁补充着。他收到信时尚未得医宗宗主诊断,忧急之下等不来弟子跟随,孤身轻功几日内赶到扬州渡口,幸好此地驻守的亲信弟子收到传信提前告知他,到了刀宗又有刀主赶来进一步解释,如今才能勉强立于此地等谢云流过来。
谢云流刚远远露出身影,李忘生已经迫不及待地掠身而上,他关切地打量着谢云流,随即自然地抓住他的手腕,探查他的伤势。见谢云流面色红润,气息平稳,内力流转也一切正常,李忘生才稍稍放下心来。
他张口欲言,本想唤一声"师兄",却又想起练红洗的叮嘱,只得生生咽下,勉强改口道:"谢宗主,别来无恙。"

远远看到李忘生的身影时,谢云流心头便涌起一股难以名状的激动。虽然记忆中并无此人,但他的身体却似乎比大脑更早做出了反应。他发现自己不自觉地加快了脚步,主动迎上他,眼睛也不由自主地紧盯着这个看似陌生的身影,引路的浪三归反而被他甩在了身后。
看着李忘生主动奔向他,仿佛失而复得的莫名喜悦从他心中浮现。他任由对方握住自己的手腕,向经脉要穴探入内力,完全忆不起初到刀宗时自己还如何警惕,反而有种久别重逢的安心感。
谢云流惊讶地发现,自己居然对这个"陌生人"毫无戒备。
他的记忆中最清晰的依然只有混乱与鲜血,即使是自己理论上亲近的徒弟,第一眼见到时他也满心警觉,全靠理智压制,但对这人……他不禁浮想联翩。
但正当他迷惑又不自觉眷恋地沉浸在这温馨氛围时,面前人的生疏唤声如同一盆冷水浇灭了谢云流心中刚刚燃起的暖意。突如其来的失落和愤怒情绪让他措手不及,明明只是正常尊称,这些日子许多人都这么唤他,他心中却骤然升起一股委屈。
谢云流努力压抑着这些莫名其妙的感受,试图重新如之前一般,用理智分析当前的状况。可是越是思考,头痛就越发剧烈,那些零碎的记忆片段在他脑中飞速闪过又转瞬消失,搅得他心烦意乱。他只能抓住最近的一两片,试图为自己的情绪找一个合理的解释。
谢云流猛地抽回手,别过头不再紧盯着李忘生,而是冷声对浪三归说道:"我想起来了,我曾抢过他的剑贴,既有仇怨。你们为何要请他过来?"
莫铭此时才跟上,他瞪大了眼睛,仔细打量着宗主身边陌生又熟悉的青年,张口想说话,面对这诡谲气氛又直觉地闭上嘴,小步往萧孟身边挪去。
浪三归心中无奈,暗道宗主你怎么那么多好的想不起偏偏想起这个,还不如全忘了呢!可在谢云流紧逼的目光下,他也只能勉强模糊地解释道:“师父,您同李掌教曾经确实有些误会,但如今已经重归于好了。”
谢云流却不肯相信:"不可能。我一听他喊我'谢宗主'就心中烦闷,我们一定有仇。"
场面一时间变得有些尴尬,几乎所有人都一副欲言又止的表情。
寂静的沉默中,莫铭原本有意压低的声音格外清晰:“萧阁主,对不住,我原以为你是不耐烦同我说,如今看李掌门也同宗主一起返老还童,想必是纯阳秘法,我确实不该瞎打听。”
萧孟不想回答,萧孟面对身边练红洗憋笑的表情,只想跑回屋子锁上门再不掺和师父师叔的破事。
我错了,我真的错了,我从一开始就不应该搭理莫铭,如果我不搭理他,他此时就不会来找我,他不来找我,我就不会沦落到这么一个尴尬的局面,她绝望地想。

作为在场唯三不尴尬的人,李忘生情绪平稳地顺着谢云流的话解释道:"我对阁下并无怨恨之意。烛龙殿一役,阁下还救过我一命,算起来,还是我欠得更多。"
既然师兄不喜欢,他便刻意避开了‘谢宗主’的称呼。
于是谢云流更生气了。
他不愿承认在冷肃态度下隐隐的期待。他不知道自己在期待什么,也许是对方的否认或者解释,告诉他为什么自己会对他有如此复杂的情感反应。可是李忘生分明解释了,甚至态度友好有礼有节,他却越发不满。
激烈的情感不断激起回忆,在烦躁的情绪中又有许多画面在他脑中飘过。谢云流冷淡地回道:“似乎确有此事,不过我去烛龙殿只是为刀宗正名,顺手行事罢了,无需在意。"他顿了顿,又道:"这已经是十年前的事了吧?我都记不太得了。”
然而就在此时,跟着一路飞来,目前停在莫铭头上把他头发抓得一团乱的小鹦鹉突然嘎嘎叫着开口了:
“我记得!我记得!”
“我来便来,走便走,或许是来看看你如何死去也是未必。”
“等到琐事了去,我上纯阳宫找你和吕洞宾论个明白!”
谢云流突然觉得背后发凉,他警惕地举目四望,却怎么也没能找到危机感的来源,只得把这一切纷乱情感归结到面前这人身上,沉声道:“我们果真是有仇。”
浪三归终于扛不住,赶紧上前一把捏住似乎还想再说些什么的鹦鹉的嘴喙,另一只手抓住拼命挣扎着的翅膀,匆匆对谢云流打个招呼:“师父鹦鹉一定是饿坏了乱说话我这就去喂它!”
未等谢云流回复,他拔腿就跑。其余众人赶紧也各找借口开溜,连莫铭都被尚有良心的练红洗打包带走。
谢云流全副心神都牵在李忘生一身,反应稍稍迟钝了些,转眼眼前就一片空荡荡,只留这一人笑容无奈地望着他。

四处皆寂,两人清浅的呼吸声交缠着,还有清晰起来的心跳声,逐渐以重叠的频率振动。看着李忘生墨玉般的眼里只有他一个人的身影,谢云流突然又不想生气了。
“一个个跳脱散漫,没礼貌。”他在漫长的安宁的沉默后只憋出这句话。
“是天性烂漫,很有活力,都是好孩子,你教得很好。”李忘生柔声回道。
谢云流不再想什么仇不仇怨不怨的事,数日来缠绕着他的空白感带来的焦躁消退,他难得平静,虽然依然对这人的称呼莫名不满,但此时也不想再计较。
“跟我来。”
李忘生看着熟悉的路线,微微讶异,装作陌生地询问道:“不知阁下要领我去何地?”
“我住处。”谢云流自然地答道,再走几步路又隐约察觉不对劲,补充道:“不是来看我中的毒吗?医师开的方子都在那边。”
李忘生唇角微扬,漫步跟上,没多久就与谢云流并肩而行,显然一副并不需要引路的模样。
谢云流对此毫无察觉,他刻意保持着一臂距离,又总是走着走着两臂就逐渐贴上。他努力克制着,目光却总是被身边人牵引,忍不住一次又一次地侧目偷瞄李忘生,看他在阳光下显得格外温润、宛若白玉生光的侧脸。
李忘生始终保持着平静的表情,仿佛什么都没有注意到,这本是他想要的,却又让他升腾起不满。
这一路你夸过刀宗的阳光,夸过刀宗的海水,夸过刀宗的建筑,夸过刀宗的弟子,还有呢……?
谢云流慌乱地收回纷飞的思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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狸子 | 2024-10-13 21:57:30 | 显示全部楼层
4
日头西移,正午的灼热退去,逐渐温和的阳光在沿路的建筑与树木上镀上一层柔和的金光。谢云流和李忘生并肩而行,沿着石板铺就的小径缓步前进,轻声交谈着。住处的檐角终于自林荫后映入眼帘时,谢云流才恍然觉察这不短的路程竟转瞬而过。
他推开屋门,引李忘生进来,将之前的诊断记录和药方翻找出来递给他。谢云流注意到他的目光先是在书房侧面坐榻上的棋盘停留了片刻,嘴角扬起一抹不明显的笑意,方才接过纸张,自然地在书案旁坐下仔细查看。
奇怪,我失忆后在这屋子也住了好几天了,怎么从未注意过此处摆着一残局?他想。
自从失忆以来,谢云流对这间屋子一直漠不关心,不过是个睡觉的地方,四面墙一张床而已。他在这入睡,同他人谈话,在院子里练刀,度过失忆期间大部分时间,但他的目光总是毫不在意地掠过那些摆设,仿佛它们只是模糊的背景。
然而,当李忘生跨入门槛的那一刻,整个空间仿佛被注入了生命。谢云流惊讶地发现,许多以前从未注意过的细节突然在他的注意力边缘跳了出来。
窗台上摆着一个白瓷花瓶,插着一支梅枝,并非花季,只有峥嵘的虬枝枯干,他却隐隐能忆起梅香;床头摆着一本书,他这些天从未翻开过,此时却能想起书签的位置,是个有趣的志异故事,似乎是读到时标记上想分享给谁看。
一切被忽视的细节在李忘生的存在下变得鲜活起来,仿佛每个角落都有一段故事。
他顺着朦胧的直觉步入侧屋,手伸向一个隐蔽的柜子,拉开抽屉取出一个小巧精致的炉子,以及放在一起的茶壶、茶盏与茶叶。他点火煮水,将茶叶投入沸水,再把泡好的茶水倒至杯盏中,动作行云流水。
茶香氤氲,但谢云流微微皱眉,将手掌覆在茶盏上,内力轻吐将茶水降温。这一切都是下意识的动作,等他回过神来,自己已经将茶盘放在了书案上,李忘生的手边。
李忘生甚至没有抬头,空着的手自然而然地拿过茶杯,轻啜一口。谢云流见他微皱的眉头舒展,唇角泛起微笑,心里也涌起欣然之意。他在李忘生身边坐下,李忘生在看药案,他在看李忘生。房间里弥漫着清幽的茶香,谢云流感觉这些时日的烦闷焦躁在此人身边烟消云散。

所以当这静谧的氛围被一串脚步声打破时,不悦之情下意识地从谢云流心中升腾。
见到来者是温蘅,他勉强压抑住情绪。"李掌教,幸会。"温蘅向李忘生点头致意,随即转向谢云流,"谢宗主,今日复查的时间到了,不知此时是否方便?”
自李忘生身边抽身而起时,谢云流往日灵便的动作似乎都有些迟滞,他同温蘅在惯常诊断时的桌案旁落座,李忘生也随之而来,立在他身侧,关切地注视着这一过程。
温蘅探过脉,“谢宗主恢复得很好,算起来再该有半月就能完全化解了”。
谢云流微微抿紧双唇,突然发问道:“可还有其他方法能加快恢复速度?”
温蘅一怔,面上便露出一丝犹豫,见自己神情变化已然被谢云流察觉,她无奈道:“确实还有一个方子,若是成了,或许能再将恢复时间缩短到五日内。”
谢云流眼睛一亮,急切地问道:"此法需要何种药材,如今是否齐便?"
若是在今日之前,他或许也偏向于保守的方案,但此时,种种细节累积出的复杂情绪让他迫切地想要找回记忆,找回关于李忘生的一切,这种若即若离的熟悉感让他备受煎熬。
李忘生却态度谨慎,“温宗主既有此法,先前不提,可是有困难之处?”
"是,此法用药激活体内之毒,说到底是让剩余蛊毒一并爆发出来,再以内力佐以药物拔除”,温蘅承认:“之前中毒的蓬莱弟子内力未有宗主精深,恢复期相对长上许多,用此法能大大缩短康复速度。但宗主如今凭借自身化解也无需太久,虽然此法就之前案例来看并无后遗症,但实无太多必要。”
她进一步解释:“之前未曾提及,也是因为激发蛊毒的短期之内,谢宗主的神智可能会如初中毒时一般受到干扰。宗主武艺高强,若是情绪失控怕是容易生乱。"
李忘生看向谢云流,见他依然一副跃跃欲试的神态,眉头微皱,语气中带着明显的担忧:"既然可以平稳恢复,为何要冒这个险?”
温蘅点头:"风险如此,还望谢宗主慎重考虑。"
谢云流依然态度坚定:"我想试试。"他转向李忘生,见他依然不甚认可,放软声音解释:“当初中毒时,我也很快恢复清醒,并未伤及他人,如今毒素既已消磨小半,想必影响更弱,不至于有多大风险。即便我神智有异,你也能制住我,不是吗?”
他凝视着面前人的双眸,鸦黑的长睫微微垂下,轻声问道:"你会帮我吗?"
他直觉这样李忘生无法拒绝他。
李忘生果然不能。
李忘生注视着谢云流的眼睛,隐藏的恳求与信任让他心头一软。少年时光的相处里,谢云流通常总是光辉可靠的大师兄形象,但偶尔有些他想而自己不肯应诺的,就能解锁一个撒娇耍赖的全新版本,自己这时往往便被哄得五迷三道,稀里糊涂答应下来。
现在看来,五十年过去,自己依然丝毫没有长进。
他最终还是点头同意:"好。"
他永远没法真正拒绝谢云流。

5
谢云流本有意提前做些束缚,却被温蘅劝阻,言道这反而可能激起更强的应激效应,最后只把佩刀远远地收到一边。既然已经决定,温蘅便立即着手准备药剂,不一会儿,药汤便端到了谢云流面前,连带跟来几名忧心的弟子。
弟子们虽也并不认同谢云流的决定,但他们从来左右不了宗主犯犟,又有李忘生承诺与安抚,只得无可奈何地应下,结果连在一旁掠阵的要求都被谢云流坚定否决。
“留在这做什么,给我们添乱?”
弟子们不得不退到数百尺外,只把住处屋所外,这块谢云流惯常练刀的空地留给谢李二人折腾。

谢云流凝视药汤片刻,一饮而尽,药力迅速发作,霎时间,强烈的灼烧感从腹腔骤然燃起,沿着经脉奔涌,欲要吞噬他的理智。他咬紧牙关,调动全身内力,如潮水般一波波涌向四肢百骸,蚕食着激发的蛊毒。但原本须半月化解的毒素被一并激起,如被惊醒的恶虎一般凶猛异常,终于还是难以控制。晕眩感逐渐扭曲他眼前的景象,耳畔响起阵阵窃窃私语,如同无数细小的虫子在啃噬他的神经,让他烦躁不安,几欲作呕。
恶意的烈火仿佛实质化了一般,将他整个人笼罩其中,熟悉的脸在他扭曲的视线中变得可怖。他努力想要聚焦于李忘生沉静的面容,妄图以此来校正自己摇摇欲坠的神智,却终究力不从心。
谢云流闭上双眼,轻轻晃着脑袋,试图驱散这些可怕的幻象。然而,就在视野陷入黑暗的刹那,这火烧到极致似乎燃尽一切热量,强烈的寒意席卷而来——
风雪,呼啸而至。

刺骨的寒意吞噬谢云流的那刻,他警觉地睁开眼,发现自己置身于群山之间的一片雪地,昏黑的夜晚,月亮杳无踪迹,天地间一片混沌,狂风呼啸,裹挟着鹅毛大雪,白茫茫的雪幕模糊了视线,仿佛要将一切吞没。
谢云流此时记不得自己是谁,记不得自己来自何处,记不得自己要去做什么,他茫然四顾,什么都没看清,心中却泛起一阵莫名的恐慌。
在风雪中,两个身影逐渐清晰,其中一人面目模糊不清,只能看出身形轮廓,另一人——他想起来了,是李忘生,他的面容在这片混沌中异常清晰,与陷入幻觉之前面对的容颜一般无二。
那个模糊的身影手持长剑,不断向李忘生发起攻击。剑刃的寒光在风雪中闪烁,李忘生却始终不曾还手,只是不断闪避,脚步在雪地上留下一串凌乱的痕迹。
他的视线始终追随着李忘生。在这片朦胧的雪幕中,李忘生的双眸格外清晰,那双眼中盈着泪水,却始终不曾落下,目光中的慌乱与痛苦,如同一把利刃狠狠刺入他的心脏,让他感同身受地感到一阵钻心的疼痛。
谢云流想要冲上前去,阻止这场单方面的战斗,却发现自己的身体仿佛被无形的枷锁束缚,成了这场景中的一个旁观者,无法发出声音,更无法移动。他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这一切发生,内心满是无能为力的愤怒和焦虑。
终于,在又一次凌厉的攻击下,李忘生不得不拔剑相挡。剑刃出鞘的瞬间,仿佛划破了这片混沌的天地,谢云流甚至为此感到欣慰。
然而,就在此时,他听到自己的声音。话语并非由他口中所出,他却不可自控地跟着重复,交叠的声音中带着深深的失望和痛楚:
"连你也要对我刀剑相向?"
这句话在风雪中回荡,谢云流骤然发现一部分的自己成了那个面目模糊的人,他既是攻击者,又是旁观者,既满腔怒意,又心怀怜惜,这种矛盾的感情几乎要将他的灵魂撕裂。
他听到一声失控的呼喊,划破了呼啸的风雪:
"师兄,我……"
那是李忘生的声音,也是整场战斗中他第一次听到他的声音,颤抖声线中清晰的一丝痛苦如同惊雷瞬间击碎了笼罩谢云流的幻象。

风雪消散,混沌的景象如同泡沫般破灭。谢云流猛然睁开双眼,大口喘息着,冷汗浸透了全身。他此时才发现自己的眼睛竟然一直是闭着的,所见的一切,都是蛊毒激发下的幻觉。
但战斗不是,他手中树枝上笼罩的刀气,空地上留下的刀痕,眼前人微显凌乱的衣着与拂尘末端被削得不再整齐的尘尾,无不显示在深陷幻觉的过程中他实在做出了攻击之举。
他来不及查看蛊毒化解情况,先急迫地从上往下检查着李忘生,见他面色如常,吐纳平稳,身上也无血迹,才长松一口气。
"多谢李掌教。"谢云流压抑住声音中最后一丝颤抖,"看来这毒性确实比原想的还要猛烈些,不过我如今检查,比服药前已然化解大半,此方确实有效。"
李忘生紧紧盯着谢云流的眼睛,片刻后,他轻轻点头,语气中带着显而易见的忧心与难以察觉的失落:"无妨,能帮上你便好。你……还记得方才发生了何事吗?"
谢云流微微摇头,目光有些飘忽:"清醒时像噩梦惊觉,只记得一些零碎的片段。"他没有说出那个雪夜的幻象,也没有再提及那呼声。
他有意露出疲色,李忘生看出他状态不佳,心中担忧之情未减,但他方才被往事触动心绪,如今也只是强压内心激荡,担心自己情绪失控之下,再说出些此时不该说的,影响谢云流的恢复。
李忘生犹豫片刻,还是轻声道:"今日确实辛苦,天色已晚,你好些休息。"
说着,他向一旁靠近过来的弟子眼神示意,萧孟会意,上前道:"李掌教,请随我来。"
谢云流闻言,下意识地开口:"夜里山路不好走,你不如……"话说到一半,他突然意识到自己的住处只有一间卧室,顿时语塞,最后只能干巴巴地说道:"你注意些。"
李忘生闻言,紧绷的情绪倒是放松些许,他露出一个笑,“是,我明日早些来。”
虽然师兄还未想起,但他方才持树枝作刀攻击时,看似凶狠,每一刀却避开了自己的要害,让他闪躲起来格外容易,若不是最后不慎把人带到了空地边缘,刀气要躲开便会劈毁师兄的住处,他也不用持起拂尘挡下这一击。
左右不过再三五日,也不会再有今日冒险之事,自己从晨起时候便陪着,总能看顾师兄周全,他想。

看着李忘生离去的背影,谢云流心中莫名升起一股烦闷。他转向张钧,问道:"你方才对李忘……李掌教,态度似乎有些僵硬?"
张钧想要否认,但在师父锐利的目光下,只得低头认道:"弟子知错了,请师父责罚。"
谢云流摆摆手,自言自语般地轻声道:"我和他之前是什么关系?"
张钧一时语塞,不知对这复杂往事如何作答,何况有些事师父还未曾正式和他们说,总不能把自己的猜测说出来,找打吗?
谢云流也没指望他回答,继续自顾自地说道:"方才对战,李忘生对我的出招分明非常熟稔。我们相隔千里,又是两派掌门,总不可能平日互相喂招,他一定是专门研究过我。"
张钧欲言又止。
谢云流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继续道:“何况我回想我的刀法,隐约记得也有很多招数是针对他的剑法破绽所设计,只是他如今剑法圆融,那些破绽倒也不再是破绽。”
他最终得出结论:"我们互相研究如何对抗对方的武学招式,想必,是宿敌已久?"
说到这里,他心中却想恐怕不止如此,但其他的他便不愿对徒弟吐露了。
面对这个结论,张钧:
"啊?"
谢云流摇摇头,有些不耐烦地说:"算了,我们之前的事你们这些小辈懂什么,问你有什么用。"
张钧只觉得自己刚刚应该跟着机智的师妹跑路的,不然也不至于沦落到应付如今局面,他连忙应和:"是,师父说得对。"说完,他如蒙大赦,急忙告退。
急着把师父如今的自我认识通报同门和师叔的张钧,错过了谢云流最后自言自语的疑问。
“我如今的模样……与他师兄生得相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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狸子 | 2024-10-13 21:58:49 | 显示全部楼层
6
天边微蒙蒙地发白时,李忘生恰好内力圆满运转一个周天,自趺坐吐纳姿势起身。他整理好衣冠,走出房门,缓步向谢云流的住处走去。
及至昨日分别之地,未曾进门,他就察觉谢云流不在此处。李忘生微微皱眉,正欲离开,一名弟子匆匆走来。
"李掌教,"那弟子恭敬地行礼道,"宗主一早就去海边练刀了。"
李忘生点头致谢,转身顺着他指引的方向向海边走去。树林渐渐稀疏,空气中升腾起淡淡的咸涩气息,远处传来阵阵浪涛声,与晨风交织成曲。
及至海边时,他远远地就看到了谢云流的身影。谢云流正在一座山崖下的嶙峋碎石滩上练刀,身形矫健,刀光如电。李忘生缓步行至山崖顶端,默默注视着,他知道以谢云流的修为,必然已经察觉到他的到来。然而,谢云流似乎无意理会他,依旧专心于练习。
李忘生见师兄神态专注,刀法自上次见面时又有精进,虽颇有些见猎心喜想要同练交流之意,但想起张钧昨日所言,还是按捺住情绪,没有打扰。
他找了一处平坦的岩石,盘膝而坐,闭上双眼,在微凉的海风中自然吐纳冥想,但仍然以内力感知着谢云流的一举一动。虽然目不能视,但谢云流的每一个动作,每一次呼吸,甚至是内力的流转,都清晰地映在他的心中。
谢云流手中长刀挥舞如风,一招一式间尽显威势。他将自己最得意的招式练了数遍,又完整打过一套新研究出的刀法。他动作行云流水,刀光威势赫赫,汹涌的海浪也在他的刀锋下驯服。他始终留着一丝心神在李忘生身上,却发现李忘生自坐下起,就真再未睁眼,好像真是挑了这么个地方来打坐练功一般。
谢云流心中涌起一股莫名的怒气,他挥刀向海,刀锋划破空气发出尖锐的呼啸,然而李忘生依旧岿然不动。他练了半晌,对今日进益很不满意,却着实无法澄澈杂乱心绪,勉强按原本的时辰安排练完刀,他皱着眉收刀入鞘,深吸一口气,向寰宇殿走去。李忘生察觉到谢云流的动向,也安静起身,远远跟随着他。

走过这一路,谢云流心绪渐平,及至殿中,察觉李忘生一直跟着他进了门,他紧皱的眉头已然完全松弛。
谢云流略作梳洗,开始处理日常事务,李忘生也找了个不引人注目的角落坐下,从怀中取出一本书,津津有味地阅读起来。谢云流应付公务之时,视线的余光始终能捕捉到李忘生的身影。直到面对传信弟子掩盖不住讶异的神情,他才发现处理这堆蠢事时他的嘴角都不自觉地带上了一丝笑意。
正午时分,送饭的弟子很有眼色地送来了两人份的餐食。谢云流抬头看向李忘生,恰好对上了他的目光,两人无言地对视一息,李忘生便起身走到谢云流身边自在地坐下。
谢云流注意到李忘生手中尚未收起的书,正是他新发现的留在床头的那本志异故事。
"这书……"谢云流开口道,话未说完就被李忘生接过。
"这故事确实颇有些新意,"李忘生笑道,"书上的批注更是有趣。"
谢云流不禁有些高兴。两人开始共进午餐,谢云流自然地给李忘生盛了碗鱼汤,可当李忘生品尝时,他又忍不住评论道:"这鱼处理得不行,汤味道还不够鲜,白浪费了材料。"
李忘生看他一眼:"我觉得还不错。"
"你总对弟子这么宽和。”谢云流摇头,“你炊金馔玉地养着这么多年,能觉得这个好?"
李忘生温声道:"你平日不也这么吃的么?和你吃一样的,我自然也喜欢。再说,我辟谷多年,吃着这海边的做法,倒也新鲜。"
谢云流听到前半句话时,还待要笑,听到后面,顿时勃然大怒:"纯阳宫就是这么对待掌门的?你修为精深能辟谷,就真让你餐风饮露?难怪瘦成这样。"
他抓过李忘生空着的左腕,捏在手心对他示意。谢云流手掌宽大,五指收紧了圈住尚多出几个指节,便把李忘生骨肉匀停的手臂显出瘦弱来。李忘生任他捏过脉门,只是有些无奈地解释:"吃不吃对我真的无甚影响,还省得弟子折腾。"
谢云流坚持道:"不行,不吃不喝真要做仙人不成?你先将就这一顿,晚上再吃点好的。"
李忘生点头应允:"依你。"

午后,谢云流匆匆处理完剩余事务,唤来弟子招待李忘生,自己孤身离开。浪三归临时被从武场抓来,对李忘生一抱拳,还未想好接着做什么,便在李忘生要求下带他回了武场。刚入门的弟子们正在此处练刀,李忘生自然地漫步其中,对每位弟子的缺漏之处细心指点,还得到了小鹦鹉的赞美,说他比上回来的那个老先生教得好,让他颇有些哭笑不得。。
傍晚时分,弟子们陆续去用饭,谢云流却依然不见踪影。浪三归看向李忘生,正要开口,李忘生却温和地说道:"不用担心我,你自去用膳,我知道该去哪里。"
浪三归闻言一笑,也就干脆利落地放心离开了。李忘生独自悠然漫步,回转到谢云流的住所,果然看到谢云流正在为最后一道菜收尾。
他也不问,从锅中盛上两碗饭,并筷箸一起拿到桌上。谢云流放下菜盘,两人就这般坐下用餐。
李忘生先舀了一勺鱼汤,细心品尝后看向谢云流说道:"确实鱼肉鲜甜之处远胜午时。"
谢云流有些得意,又给他夹菜。吃过大半,他挑眉看向李忘生:"你吃得比中午要多,果然还是得喜欢才行,勉强着入口也只是做个样子。"
李忘生顺口接道:"是,自幼便有这毛病,如今人近古稀也没能改,实在是修行不够。"
谢云流突然心中一刺:那你小时候是谁做饭哄你吃的?吕真人吗。但眼下气氛正好,他强迫自己不再深想。

用过晚膳,谢云流问道:"上午你看的那本书,还带着吗?"他见李忘生看过来,语气略微加快地解释道:“那书后面的内容,我也还没看完。”
两人便顺理成章地坐在一起,共读那本志异故事,时而低声交谈,氛围宁静而温馨。
过了半晌,谢云流突然开口道:“我们之间,并非只有仇怨。”他声音很笃定。
李忘生看看收拢在一边的碗碟,再看看共持的书,心里有些无奈也有些好笑,点点头。
“我是你的……”说到这里时谢云流声音略微停顿,李忘生侧过身看着他,眼神中带着些微期待,他也好奇师兄如今是如何认知的。
“我是你的……”谢云流以略带犹豫的声调重复了一遍,再开口时语气就转为确凿:
“地下情人。”
谢云流在李忘生一贯平静端和的脸上罕见地看见了一瞬空白。


7
房间里的氛围凝滞了数息,谢云流终于忍耐不住,咬着后牙关勉强开口道:“是我孟浪,还请李掌教原谅。”他的语气僵冷。
李忘生着实没猜到师兄的推理答案,猝不及防下有些不知道该如何应答,但看谢云流脸都青了,思来想去,倒也多少猜出谢云流思路,便也还是认下:“并非如此,”他安抚地拍拍谢云流绷紧的手臂肌肉,“也……也不算错。”
谢云流这才松一口气,方才他几乎要夺门而逃了。他看李忘生满目关切,态度如常,忍不住又想得寸进尺:“我们同为男子,又有旧怨,你不愿彰明也是自然。何况我这邪魔外道,小门小派,纵有些武艺,对你这般国教掌门也是高攀了,即便乱说出去,别人也不会认。”
“没这回事,”李忘生无奈道,“过往污名有小人作祟,如今江湖上早已看得明白,刀宗如今也日益兴旺,庇护一方,我来时,听到许多周遭百姓的夸赞,”他熟稔地应对着师兄的奇思妙想:“何况我们之间的情谊,与什么性别身份有何干?只是我想着该先禀告师父,才好告知师弟师妹与弟子们。”
“这是自然,”谢云流点头,“然后呢?联系不上远游的吕真人?”
李忘生凝眸看他,嘴角微弯,“然后你说那再等等吧。”
“我为何做此决定?要等到何时?”谢云流此时完全想不起自己当时如何想,只觉得不尽快把眼前人告知天下做自己名正言顺的爱侣不是傻么,他疑惑问道。
李忘生睇他一眼:“我如何得知呢?” 他又笑,“或许是等到有小乌龟再爬到这儿的时候。”
他曲指敲了敲案头。

谢云流盯着案头,面色不自觉地凝重。他心中生疑,便又下意识地想回忆,被脑内骤然猛烈的痛感刺激得嘶了一声。
他感觉手背被责怪似地拍了一下,抬眼面对李忘生皱着眉头不赞成的眼神,慌忙转移话题:“所以……你平常喊我什么?”
李忘生也没想到他会问这个,便是一愣,谢云流说出口时还不自觉,此时回想起初见时自己面对他生疏称呼的不快,倒觉得这个问题问得确实有必要:
“既然我们是情人关系,总不能你私下里也这般端肃模样唤我谢宗主?”
见李忘生面上露出为难,他进一步逼问:“嗯?忘生?我是这么喊你的没错吧,你呢?”
李忘生微微低头,长长的睫毛掩盖住眼中情绪,此前他一直‘你’来‘你’去的含糊过去,如今不便喊师兄,临时非要想出个称呼,倒真是个不大不小的难题。他思量着谢云流的唤法,犹豫道:“云……云流。”
谢云流皱眉,“我总觉得不是如此,怎么,仗着我如今失忆又要哄骗我?”
怎得这般难伺候!李忘生暗自想。
“云流……哥哥。”他只得把两个称呼改改捏合到一起。
甫一出口时,他语气尚有些羞恼,但见谢云流不自觉地轻轻抽了一口气,目光闪烁,李忘生反而变得平静坦然。他嘴角微微上扬,眉眼间流露出柔情,再次轻声唤道:"云流哥哥。"
谢云流猝不及防被打出个会心,只觉得自己方才定是吃坏了,不然如今怎么晕头转向的。
“你……你……你真是这么喊的?我怎么觉得不对?”他蛮横道。
“不过是私下里的称呼,喊什么有什么打紧的?我可以喊你谢云流,喊你谢郎,云郎,云流哥哥,云哥哥,便是单喊一个哥哥,你又会不知道在喊谁么?”
他眉目带笑,望着谢云流的眼睛柔和地泛着涟漪,谢云流却随着他音调平稳地一声声不同的唤身体越来越绷紧,最后猛然抬起手盖住眼睛,身体微微后仰,避开他的视线。
“你……你说的有理。”他的声音有些抖,“不过在外人面前,你可别这么喊。”
“云流哥哥不是不愿意当我的‘地下情人’么?我在外头也这么喊不应当合你心意?”
“你还是喊我谢宗主吧!”谢云流深深吸了一口气,怒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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狸子 | 2024-10-13 21:59:22 | 显示全部楼层
8
李忘生见好就收,也不再多喊,自顾自地又拿起那本志异故事翻着,任凭谢云流自个儿在一旁平复心情。这两页还未读完,谢云流又凑了过来,如同方才未曾闹过那一番一样,埋怨道:“不是说好一同读完?”
“是,我读着有所疑惑,正待云流哥哥过来好请教你,”李忘生笑应道。
谢云流的气息轻微一颤,他转过头,想板下脸用目光制止李忘生,可对上那双含笑的眼睛时,一切试图严厉的努力只剩下一声轻轻的哼声。
“哪里疑惑?说。”
“此文所提之地,忘生未曾去过,凭空想象实在不容易,云流哥哥行遍大江南北,不知……”
语声渐弱,两人的身影在昏黄的灯光下交织重叠,远处的海浪有节奏地拍打着沙岸,平缓的波声衬托得这灯光笼罩着的方寸之间愈发安静,只余两人轻声细语的交谈和翻动书页的沙沙声。

这本志异故事并不甚厚,却因两人你一言我一语说不完的话,读完时已过去了一个多时辰。
夜色渐深,明月高悬,书读完了,李忘生理应也该离开了。谢云流心中五味杂陈,既想挽留,又觉不妥。他如今虽知与李忘生关系亲密,但因失忆之故,不知已至何种地步,更不敢贸然询问。可理智告诉他该送客,情感却让他难舍难分。
谢云流轻轻合上书册,指尖在书脊上流连,轻声道:“夜深了。”
他的头微垂着,似乎是在盯着书,目光却不自觉地瞟向李忘生,也不知希望他能察觉些什么。
李忘生似有所觉,微笑应道:“是啊,今日不早了,该收拾了。”
话虽如此,他却仍安坐不动。
谢云流缓缓起身,将书小心翼翼地放回书架。又拿起方才兴之所至随手勾勒记忆中风景的画纸,轻轻抚平,郑重卷起,寻上画匣收起,仿若是什么遗世珍宝。
好不容易把书画收整好了,他又开始细致地刷笔、洗砚,李忘生欲帮忙,却被他婉拒。李忘生也不勉强,只是目光一直追随着谢云流身影,间或搭几句话。
一串动作下来,磨磨蹭蹭又过了两刻钟。终于实在寻不出可收拾之物,谢云流眉头微皱,绞尽脑汁想再多留他片刻。
"你在纯阳平常辟谷,既不食,莫非也不睡,全以打坐代替?"他问道。开头还是没话找话,说着说着他却转而注视着李忘生,状似严厉,却满是关切。
李忘生嘴角含笑:“谢宗主好大的威风,今日监督过我用饭,莫非还要监督我入睡不成?”
谢云流听他又唤回“谢宗主”,心中一紧,便觉自己言语不当,正欲开口解释,却听李忘生接着说道:
“贫道屡次蒙宗主搭救,今日又得宗主亲自款待,如此大恩大德,实在无以为报。何况宗主也是好意关怀,贫道岂敢不从?”
谢云流听了话入耳,却好似全然未曾理解,他凝视着李忘生,脑中一片混沌。李忘生也不再多言,起身自在又熟稔地打水梳洗,解衣松发。谢云流怔怔地看着他,几欲开口,却又不知该说什么,只觉耳尖发烫,心跳如鼓。
似乎只是一个走神的功夫,两人就只着里衣躺在一张床上了。谢云流方且回过神来,侧身看着李忘生,怀疑地眯着眼,但见李忘生神色自若地闭上双眼,呼吸渐趋平缓,他想问什么也不便张口。
过了一阵子,似乎是对一直烧在脸上的灼人目光感到困扰,李忘生眉头微皱。谢云流感觉自己被褥下的手被轻轻握住,李忘生声线困倦而朦胧,低得快要听不清:“睡吧。”
谢云流隐约察觉自己被捉弄了,记忆里许多年没有人敢对他当面不敬,然而奇怪的是,他并不觉恼怒,反而心生喜悦。
再睁眼时,天色已经蒙蒙亮。谢云流惊觉自己在那一声之后很快便安然入睡,而且睡得格外沉。自中毒以来,每晚惊扰他的梦魇竟未再现,取而代之的是一夜安眠,更是前所未有的踏实。
晨光渐渐透过窗户纸,洒在李忘生的脸上,谢云流注意到他的眼皮微微颤动,似乎快要醒来。突如其来的勇气涌上他的心头,他屏住呼吸,轻轻地、小心翼翼地将手臂伸向李忘生,揽过李忘生的肩膀,将他缓缓拉近。就在李忘生即将睁开眼睛的那一刻,谢云流低下头,在李忘生耳畔用气声说道:"还早,再睡一会。"
李忘生在他怀中微微动了动,似乎是回应般地往谢云流胸口蹭了蹭,又安静下来,眼睛也重新阖上。谢云流这才轻舒一口气,一同闭上双眼。

9
再醒来时,又过了大半个时辰,晨曦已然大盛。两人先后起身,谢云流舒展身体,目光不自觉地落在李忘生身上,他轻声道:“你的外衣沾染风尘,不便再穿,我们身量相仿,可以暂且穿我的。那边柜子底下隐约记得还有些未穿过的,你挑挑。”
李忘生闻言,微微颔首,起身走向衣柜。他俯身翻找底下的储物抽屉,突然动作一滞,谢云流见状,急忙上前几步,只见李忘生手中捧着一套蓝白相间的衣衫,神色复杂。
衣衫款式陌生又熟悉,谢云流突然想起,这是五十年前纯阳的旧款道袍,看布料却是新制的。
李忘生的指尖轻轻抚过衣料,仿佛在抚摸某段遥远的回忆,谢云流注视着他,脑海中突兀闪过一些零散的画面。他看到略幼于如今这般模样的李忘生,与另一个面目模糊的穿着一样蓝白道袍的青年一同读经练剑,言笑晏晏。
谢云流瞬间明悟了那个人是谁,正是那个风雪夜的幻境中的第二人,李忘生的“师兄”。
青年的面容比之前幻境中所见的清晰些许,仍看不清五官,却能直觉地感知到每一个画面中他都神采飞扬,自在快意。有时他面上带着肆意的大笑,有时,尤其是对着李忘生时,他的微笑温柔而明朗,但不管如何总是如同旭日般明亮灼热,将温暖传递给他面对的每个人。
那是个很好的人,谢云流意识到。
——和我完全不一样。

他不自觉地沉浸在回忆中,惊觉除了突然想起的这些片段之外,自己对李忘生少年时竟然全无印象,却又能依稀想起一些这个“师兄”的单独画面。
谢云流沉郁地意识到,以此毒的作用机理而言,这个开朗爱笑的剑客,竟然是他痛苦的一部分。他的思绪开始飞转:我应当在青年时期便与李忘生和他的“师兄”相识,可这般侠义性格的道长,我怎会与他交恶?
李忘生见谢云流神色恍惚,轻声唤道:“云流哥哥?”
谢云流被这声唤醒,视线骤然一凝,他的目光在李忘生关切的面庞上停驻,突然找到了一个再合理不过的解释:我定是从那个时候就对李忘生有意了,却只能是他两的“局外人”,如此自然这个“师兄”越好便越让我痛苦。
他看着李忘生的手还不自觉地轻柔抚摸着道袍,心头一阵烦闷,喃喃自语道:"我确实是全然心系于你。"
不然为何甘愿忍耐你透过我看他,他想。

面对谢云流的突然袭击,李忘生面上瞬间浮现出一抹淡淡的红晕。他有些不自在地别过脸,又强扭回来直视着谢云流的眼睛,深吸一口气道:“我心自也与你相同。”
谢云流听闻此言,心中下意识地燃起喜悦,却又盖不住郁郁。他端详着李忘生,见他眼神专注,眼里只有他,话语之中情真意切,又不免生出些许希望。他犹豫片刻,旁敲侧击道:“忘生,我们是不是自幼便相识?”
听闻此言,李忘生便觉得师兄是想起来些许幼年时的相处,康复在望,他柔声道:“是,自少年时起,我的心便未曾变过。”
这话本该令谢云流高兴的,可在想起些许的此时他却觉得心头冰凉,他深深地看向李忘生,沉声道:“我都猜到了,你不要再骗我。”
李忘生闻言一愣,继而想起过去那些相似的对话,不禁露出一丝无奈的笑容,他温声回答:“云流哥哥怕是忆起某些片段误会了,我从未骗过你。”
谢云流勉强压抑住心头苦闷,坚持要同李忘生说清楚:“你如今对我有真心便成,之前心系过谁不再重要,你也不必为此瞒骗我。”
李忘生大为困惑,他确信自己与谢云流是心意相通的,但偶尔的偶尔,也会发现自己对谢云流的思考回路理解困难。念及谢云流中毒,他猜测可能是记忆混乱造成误会,但这件事他是一定要说清,不能容忍谢云流误会的:
“我心系之人,所爱之人,从来只有你。”他再次郑重地重复道。
“我知道你少年时爱慕你师兄,我不在乎,你如今在我身上看他,我也不在乎,我只要你如今爱我,不要骗我!”谢云流愈发烦怒,抓住李忘生手臂,紧盯着他,怒道。
李忘生终于理解师兄误会到了什么乱七八糟的地方,思及之前弟子们与他谈及刀宗宗主相关也没出什么问题,他啼笑皆非地解释道:“可,我的师兄不就是你吗?”
“我记忆混乱也不是这种幼稚谎言能骗的!” 谢云流的声音不自觉地拔高。
“我记得他,你的师兄,静虚子,五十年前便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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狸子 | 2024-10-13 21:59:55 | 显示全部楼层
10
下意识接过温蘅递过来的热茶时,李忘生才发现自己的手指在微微颤抖,他强迫自己归拢思绪,不再回忆方才谢云流情绪失控下的言语。
即使知道是蛊毒作用之下的认知错乱,但当谢云流以无比笃定地态度勾描出他记忆中静虚子于扬州身陨,鲜血染红小巷的画面时,李忘生还是情绪一度无法自控。
他开口解释的语气越艰涩,谢云流的情绪就越激动,好不容易组织出语言,却眼看着面前人半句也没听进去。直到谢云流骤然一个踉跄,捂住额头痛苦地喘息出声,李忘生见他忍着头痛欲裂还要质问自己对他的感情时,终于狠下心来将他打晕。
“温宗主,”李忘生端起茶水凑到唇边,在白雾的掩盖下闭眼一息,再睁开时眼神已经不再涣散,他开口,声音略显沙哑,“您之前提及有两例认知错乱的患者,不知是否有医案留存?虽知此举冒昧,贫道还是想借之一观,若有信息不便外露,口述大概也可。”
温蘅半点未曾犹豫,直接从桌案上抽出一个薄本翻开递到李忘生眼前。李忘生歉然一笑,接过细看。良久,他合上医案还给温蘅,温蘅接过放好,神情自若:“李掌教可还有事想问?”
李忘生摇头:“多谢温宗主,贫道疑惑已解,如今还有要事,恕我失礼,这便告辞了。”
温蘅送他出门,及到门边,她略有踟蹰,垂目思考片刻,方开口道:“我行医多年,自知药石之力,终究有限。谢宗主若想痊愈,与其说需要我这个医者,不如说更需要掌教。”
李忘生此时面上已然恢复平静,他朝温蘅深深一礼:"阁下仁心指点,贫道铭记在心。"

回程之中,李忘生一路思索着,他虽已在医案中验证心中猜测,但如何开解谢云流的心结,还需细心规划。却不料,不过半个时辰的功夫,当他赶回谢云流的住所时,只见房内空无一人,谢云流竟不知去向了。
他心中一紧,慌忙往另一个方向寻去,所幸走上数十丈之后便遇上两名刀宗弟子正往此处赶来。弟子见到李忘生,先一行礼,然后开口道:“李掌教,宗主命我来通传,他临时有要务,暂时无法亲自接待您了。半个时辰前负责外务的弟子收到消息,刀宗附近又有不知何处流窜来的海寇作乱,原本是来向刀主汇报的,却恰好遇上宗主,宗主得知后,立即带人出门解决此事。”
李忘生眉头不自觉微蹙,师兄好不容易这些时日有些变化,这失忆一闹又和从前一样,遇事便回避不听,让他想解释也无法。只是想起谢云流心结,他心中微叹,到底是生不起气的。
见弟子面上紧张,他收敛情绪,温声问道:"不知海寇是在何处作乱?贫道既蒙刀宗厚待,如今有事,自当也尽一份绵薄之力。"
却不料弟子们面面相觑,神色有些为难,年幼些的弟子在同门眼神的逼迫下嗫嚅着开口道:"李掌教,宗主走时特意交代,让我们留您在宗门好生款待。宗主言其已经基本康复,不必过多牵挂,若您有要事,自回纯阳便可,他此行不知要几日,无需待他返回。"
李忘生听罢,目光微沉,刚压下的气又开始涌动,他不忍为难弟子们,微微颔首:"多谢告知,此行本是为谢宗主病情而来,既已无事,那贫道便告辞了。"说罢,他端起拂尘转身离开。
弟子们一直恭敬立于原地目送,待李忘生的背影消失盏茶功夫,年轻的弟子才小声开口问身边人:“李掌教要走,怎么不叫我们安排船啊?”
年长的师兄拐了他一肘子,在他的痛呼声中瞪他一眼:“闭嘴吧,要你多管!”

11
李忘生独自缓步走了许久,心绪渐平,才意识到方才失态,他自嘲地笑了笑,看来自己还是修行不够,平常还发觉不出,遇事便失了镇定。
虽然长居华山,他也并非毫无江湖经验,海寇侵扰报到刀宗来求助的,受害者即便不是附近村民,总归也有消息。既已如此,他也不再多想,索性径直离开刀宗向云宽村而去,他如今年轻面善,气质又可亲,不用多久便打听到了消息。
只是谢云流能乘刀宗的快船赶路,他却只有租来的渔家小舟,又对附近地理没那么熟悉,即便艺高人胆大地夜间行船,追到海寇营地时,也是第二日近午时了。
距离那驻地小岛还有数百丈,远远地他便看见一道惊人刀气自岛上而来,将海上寇船劈为两半,海寇逃跑未遂,只得竭力往远处奔去。这群海寇势力不小,一大窝人如今却只剩下这寥寥一掌之数,还形容狼狈步履踉跄,眼看着也都是强弩之末。
不过几息,劈出那道刀气的人从岛上林间掠出,直往这最后余孽追去。谢云流并非没有远程解决的手段,但李忘生却见他非要追到近身再出刀斩去,刀刀凌厉非常,似要把心中郁结在这每一刀劈砍中宣泄出去。
李忘生未再撑杆,任由小船随海浪漂浮,他还远着,声音分明传不过去,又从头到尾在谢云流背后视线不可及之处,却见谢云流如惊风骤雨般解决了最后一敌后,忽然回眸,目光如闪电般直射向他。
李忘生平静地接住他的目光,静立船上,两人视线交织良久,直到谢云流把视线别开,他才收杆停船,朝谢云流走去。

他上岸还未走几步,谢云流便匆匆上前,挡住他的视线,“你来这种污糟地方做什么?不是说让弟子好好招待你,他们偷懒了?”他的语气中带着一丝焦灼。
此时随从弟子们才匆匆追过来,有人没忍住瞄了他两几眼,又赶紧收回目光往地上的海寇奔去,准备收拾残局。
正待开口,李忘生突然眼神一厉,并指甩出一道剑气,那垂死挣扎的海寇刚从身下摸出什么机关暗器,还未启动,便连着半边身体一起被剑气击飞,转瞬就彻底断了气。
谢云流一愣,他转身看了一眼海寇的尸体,又看向李忘生。那双平日里墨玉般的眼眸,此刻依然沉静温润,方才似乎只是随手所为,没有在他心中激起半点波澜。
他听到李忘生轻声开口问道:"云流哥哥,此地处理完了吗?我们回去吧。"
谢云流心中仍有些焦躁,还未想好如何面对李忘生,但听到他说“回去”,内心不自觉地涌起一丝欣喜。他微微点头,唤来弟子交代。
他们此行有数条船只,几名刀宗弟子留下处理后续事宜,剩下的则跟随两位宗师返程。
不料李忘生上了船再也不曾主动开口,谢云流便也不知该如何搭话,得亏年轻弟子们主人似宠形,活泼得很,先是嘚吧嘚吧地把这一路行程所作所为给李忘生倒了个干净,待得到李忘生几句温声夸奖,更是了不得,越围越近,越说越大声。
“李掌教好厉害,那一剑真是帅呆了!”
“是啊是啊,飘逸中带着凌厉,简直完美!”
“不知李掌教有没有空指点在下,我听师妹说上回得您指导大有进益,我老羡慕了!”
“我也要我也要,我很努力的,求前辈指导!”
谢云流看着这些年轻的面庞,一个个洋溢着灿烂纯粹的笑容,心中烦躁更甚。他瞥了眼李忘生,见对方面带微笑,神色柔和,更觉不快。终于,在又一声"李掌教我从小就很崇拜您"后,谢云流忍无可忍,一把抓住李忘生手腕。
"此间无事,我们先走一步。"话尾还没落下,谢云流已然带着李忘生腾空而起,转眼间便消失在云海之中。

飞掠数刻,两人在毗邻刀宗一处僻静的山崖上落下。谢云流松开手,面对着李忘生,却不看他。
"我知道你担心我,"他沉默良久,终于开口,声音低沉,"但你不必如此勉强,那些海寇伤不到我。"他顿了顿,"你的剑……不是杀人的剑。"
李忘生静静听着,待谢云流说完,他轻声回应道:"但我杀过很多人。"
谢云流猛地抬头,急切道:"那必然是该杀之人!"
李忘生摇头:"并非如此。如今我能自信有所控制,但年轻时遇上情况紧急,哪有余力一一甄别。 "
谢云流有些怔愣,他总觉得李忘生是深藏在华山的一块白玉,理所应当地端坐在众人簇拥之中,光风霁月,一尘不染。他当然是用剑的,但他的剑刃只需浸于风雪而凌厉,却无需被鲜血打磨。
李忘生继续道:"所以我恐怕亦非你记忆中之模样。我的手并没有你想的干净,这些年我也不知道陆续死在我剑下的,是否都是应死之人。"
谢云流下意识抓起他的手握在掌里暖着,紧盯着他的眼睛道:“胡说,你是从来未曾变的,这些该怪我没能护住你,让你不得不面对这些不得已!”
“那你呢?”李忘生回握住他,轻声发问。
“我?”谢云流迷惑道。
“我也没有护住你,你怪我吗?”
“那怎么一样,我不需要——”谢云流未说完的话在李忘生隐隐泛出水光的眼眸中被骤然吞回了腹中,他隐有所觉,张了张口,却又不知该如何表达。
李忘生没有继续追问,只是握紧了他的手:"天色不早了,我们回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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狸子 | 2024-10-13 22:00:16 | 显示全部楼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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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头斜落,两人在寰宇殿前落下,谢云流唤来一名弟子,嘱咐道:"你同海商与各村熟悉,去通知他们,海寇已被清除,让他们把被掠夺的财物清单报过来,尚未被用去的,刀宗整理审核清楚后会按各家的比例悉数归还。"
待弟子听命离去,李忘生接话道:“若是官府清剿海寇,恐怕非但不会归还财物,还要多收一笔辛苦费。至于从海寇那里搜刮出来的,自然是他们的战利品,不然士卒们可要闹事了。”
谢云流闻言,眼中闪过一丝不屑:“我刀宗行事,岂能与那些官老爷一般作为?”
李忘生点头赞同,又闲聊般地问道:”说起来,刀宗弟子虽不多,但满门均为练武之人,不知日常开销从何而来?”
谢云流解释道:”建立宗门时我有一些私产,置办成土地店铺,弟子里面有些颇有家资,前来学武也自然带来束脩。再说附近盛产珍珠海味,宗门里也有人负责运营贸易,日久天长,多少积累起一些产业,进益虽不多也不少。何况基本的生活物资在附近购买也只收个成本价,算起来耗费并不高。”
“刀宗庇佑四周,竟不收一文么?”李忘生讶异道。
谢云流语气自然地承认:“村人生活已经很不容易,早出晚归打鱼捞珠,也就只是赚个温饱。我们刀宗习武,旨在探求武技极限,饭菜合口,住所安稳即可,追求精巧奢靡之物反而磨损意志,于修行无利,自然需不了多少钱。”
李忘生听罢,面上若有所思:”于此纯阳倒显得不如了。殿堂年年修葺,时有新建,砖瓦木料都得精挑细选,许多地方用的香料颇为昂贵,蒲团都得是绸面的,一月开销怕是及得上刀宗一年。”
谢云流摇头,声音中带着些许无奈:”这怎么能一样比较,你当我不知道纯阳的情况么?纯阳对于家资一般的善信从来是不劝捐的,主要还是骗达官贵人的善款。”他看向李忘生,“再说纯阳宫是国教,要维持国教的尊严和脸面,总有些不可避免的开支,牌子立稳了,才能庇护得住周围百姓。那些佃户依托于纯阳,若不是你尽力维持,这战乱中哪能那般安定。”
说到这里,谢云流神情终于放松,眼中闪过一丝调侃,“更何况,你这个掌教不仅不爱奢华,连饭都不吃,有你领头,纯阳自然不可能真正沦落于奢靡行事。”
李忘生听完他所言,随之柔声道:”按你所说,纯阳与刀宗倒是相似。”
谢云流果断回答:“自然,我们做的是一样的事。”
李忘生语气转而郑重,“如此我心便安了。从前我一直有所担心,怕你回来时会觉得纯阳宫偏离你所期待,令你失望。”
谢云流急忙摇头:”纯阳很好,比我过去想象中未来的纯阳好许多倍,你也很好,一直都很好,我怎么可能对你失望?”
李忘生唇边扬起微笑:”我也如此觉得。刀宗很好,你也很好,一直很好。”他重复道,“我们做了一样的事。”
谢云流似有所觉,神色怔愣。

两人此时已经步出寰宇殿,沿着长道往渡口走。他们途经一块空地,教习师傅在此发放日常任务,年轻弟子们也喜爱在这块区域活动,两人皆着常服,混入其中也不甚显眼。
忽然间,一个戴着斗笠的身影从他们身侧掠过,未及细看,只听"铮"的一声,一道寒光擦着李忘生身侧,直射那人前路,逼着他一个急停
后方一人紧随而至,一个箭步上前,揽住那人肩头,但见他笑意盈盈,眉眼间尽是得意:“师弟,追上你了,这次我又赢啦。”
前头跑过的那个少年无奈摇头,语气颇有些郁闷:“师兄,我们分明约定的是轻功比试,你这般耍诈胜之不武!”
青年不以为然,拔起方才被他掷出的长刀收回鞘中,悠然道:“刀是我们刀宗弟子不可分割的一部分,刀追上你,就是我追上你了。哎呀,不说了,吃饭去!”
他揽着另一人回头,这才转向谢李二人,收敛笑意歉然道:“方才我两玩闹,没惊到这位师兄……我X,宗主!”
青年立即松开手,如临大敌般挺直腰背,神情紧张,正欲开口承认过错。李忘生见状,慈和道:"无妨,不是要去用膳吗?去吧。"
青年才注意到旁边这人是纯阳掌教,惊扰宗主的紧张竟瞬间去了大半,他神情虽还严肃,肢体却显然放松许多,抱拳正色道:“宗主明鉴,都是弟子的过错,拉着师弟胡闹。待用过晚膳,定当加练四个时辰,以示惩戒。”说罢,他一拱手,见李忘生眼神示意,赶紧拉着还懵然的同伴匆匆离去。
谢云流沉着脸,一句话都没赶上说,望着二人背影眉头微皱。那二人走得不够远,声音也不够低,他能听见风里传来两个小弟子的私语:“师兄,晚膳后罚四个时辰,莫不是要练到日出,且让我陪你吧……”
舟山的风与华山的清冽不同,带着海的腥咸,却如春日般温暖。暖风吹柔了谢云流僵硬的眉头,将春风般明朗的笑意带回他脸上。他转头,李忘生恰好也收回注视着远去两个弟子的目光,含笑看向他。
他看到李忘生双唇微启,似乎要说些什么,一瞬间福至心灵,抢先开口。
“师弟。”他唤道。



尾声
一同回到谢云流的住所,二人还没来得及好好说些私房话,就双双陷入沉默。
那套蓝白相间的旧款道袍,因为没人有心情收拾,此时还摊在桌案上,显眼得很,一进门就在视野正中,绝对错不开。
谢云流终于在两日的跌宕起伏后回忆起了昨日争吵的诱因,回忆起他口不择言的每一句质问。
他觉得自己还不如继续失忆。
李忘生瞥了一眼谢云流要低到领子里去的头,又看看他捏紧的僵硬指节,无声微笑。他走上前拿起道袍,轻柔地抚摸过熟悉的颜色,然后抖开。
“这衣服,是云流哥哥为师兄做的么?”他笑道。
谢云流瞪他,却见李忘生笑意盈盈,半点不怕。
“云流哥哥一片心意,师兄怎么能辜负,不试试?”
谢云流继续瞪他,李忘生笑。谢云流大步走过去,李忘生还笑。谢云流气势汹汹地抬起手,李忘生接着笑。
谢云流一把夺过衣服,转身走入内室。

谢云流把衣服放在榻上,解开外衣,他听到脚步声向他身后徐徐靠近,凶巴巴地斥道:“你莫非还要盯着我换不成?”
脚步声却在他身后数尺往旁边一拐,往衣柜走去,谢云流还未反应过来阻拦,李忘生已然从相邻的抽屉中翻出另一套衣服来。只见这套道袍与谢云流手中的形制布料一模一样,只是肩腰裁剪上略收些,显然是更适合在场另一人的身材。
“我便知道云流哥哥做什么定然是成对的。”
顶着谢云流的灼然目光,李忘生神态自若地换上这套衣服,又把头发全然束起塞进发冠中,再抬头向谢云流看来时,谢云流一阵恍惚,除去眉间朱砂转为阴阳鱼,眼前之人简直与五十年前的少年师弟一模一样。
直到他在师弟的眼神催促下也换好旧式道袍,他也未能全然恢复清醒。
他看着少年师弟走近,握住他的手,黑珍珠一般的瞳仁泛着光晕,晃得他昏头转向,眩晕不已。
眼前人用李掌教一贯慢悠悠的平稳腔调开口道:“云流哥哥说的不错,贫道的确从少年时就爱慕我师兄。”
然后他停顿一息,再开口时,不再有意压抑的声线正如少年时一般清亮:“师兄,我爱慕你。”
除了一个急切的吻,头晕目眩的谢云流什么都给不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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耀青君 | 2024-10-16 22:22:11 来自手机 | 显示全部楼层
然后他们就呜呼了(快乐举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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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酒青 | 2024-12-5 13:36:56 | 显示全部楼层
然后他们就呜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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