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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连载】旧梦成欢(12月2更新27章#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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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连载】旧梦成欢(12月2更新27章#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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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10-28 22:28: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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旧梦成欢
谢云流/李忘生
重生+互穿
HE/沙雕/H有(H的时候会回到自己的身体)/对某些配角不友好/主角会干坏事/考据不严谨bug压路/时间线压缩
纯阳宫掌门带着一群咩咩吃着火锅唱着歌,只因多喝了几口老酒,一觉醒来发现自己置身于一艘海船之上,怒海惊涛,风雨飘摇,镜中赫然是他年少时倾心思慕的容颜。
李忘生:我怎会附身师兄……不过师兄受了这么重的伤,竟然没有凉凉。
李忘生:不愧是你。
刀宗宗主又双叒叕梦见年少的师弟给自己撑船,这次醒来不再伴着习以为常的孤衾冷帐,而在他师弟纯阳宫的卧房,镜中人是他心头的皎洁明月,眉间一点朱砂似血。
谢云流:万没想到以这种方式与师弟重逢……但是我师弟呢?莫不是学艺不精才被我夺舍了?
谢云流:还得是我。
冬至
纯阳宫的冬至日自然少不了围炉宴饮,任凭窗外风雪呼啸,屋内推杯换盏,其乐融融。
虽是师门小聚,师父云游未归,在场的也只有李忘生并上官博玉、卓凤鸣三个,为免冷清,几位真人都叫来了座下亲传弟子,热热闹闹地分食各门派弟子送来的饺子。
清虚真人于睿在歌朵兰沙漠游历,托驿站寄来一大包菌菇干,紫虚真人祁进则留连在阴山草原,随书信寄来一大桶马奶酒。
菌菇泡发涮进暖锅里,弥漫开满室异香,马奶酒甘甜醇厚,入口绵柔却后劲十足,李忘生一时不察多喝了几杯,晕陶陶地上了头,目光涣散地看向桌上琳琅满目的饺子盒。
刀宗的饺子是鲅鱼馅的……送饺子的年轻弟子顶风冒雪上了山门,冻得小脸泛青,鹦鹉都缩在怀里瑟瑟发抖。
他于心不忍,便只留下一盒,又多塞个红包过去,暗道大师兄仍是不拘小节,华山天寒地冻的,竟不叮嘱弟子多添件衣服。
倒是那小弟子收了红包喜出望外,大概是平生第一次见雪,也不怕冷了,也不嫌累了,大呼小叫着冲进雪地里撒欢,在雪堆里砸出个人形窟窿。
门下弟子如此活泼可爱,想必大师兄开宗立派之后心境平和了许多,不再像曾经寥寥几次重逢那般苦大仇深。
林语元贴心,把唯一一盒舟山送来的饺子摆到他面前,轻声道:“空腹饮酒易醉,师父进些饺子垫垫吧。”
李忘生点点头,薄得透明的饺子皮里裹着圆滚滚的一丸肉,饱满多汁,入口鲜甜,确实是中原地区不常见的美味。
他只尝了一个便放下筷子,让林语元端去给小道童那一桌。
纯阳宫掌门向来老成持重,温雅端方,师弟师妹们敬他爱他却不很敢跟他调皮,连爆脾气卓凤鸣在他面前都要压着嗓门说话,生怕音量稍大冲撞了师兄,但在刚入门的小羊羔眼里这却是个慈爱可亲的老爷爷,不仅好吃好喝都给他们留着,袖袋里还时常能搜出甜甜的糖果来。
隔辈亲不是吹的,小徒孙们吃了饺子,一窝蜂地拱到掌门身上拽着袖子要糖吃,徒弟们慌忙赶来维持秩序,拎着脖领子把顽童们提溜走,偏有一只小羊身法犀利躲过师父的魔掌,猱身钻进掌门怀里,朝跳脚的师父做个鬼脸,扭头又撒娇:“师祖救我!”
李忘生摆摆手让徒弟退下,把小徒孙抱到膝上温言哄道:“你在换牙,少吃些糖吧,要听你师父的话。”
小羊羔瘪着嘴点点头,仍不死心地往李忘生袖袋里摸,没摸出糖果,却扯出一个没送出去的红包。
“咦?”小小的脑袋表现出大大的疑惑,“这都大雪封山了,还会有人来拜会吗?”
李忘生一时语塞,难得流露出一丝尴尬,上官博玉想起当年之事,起身给师兄解围:“有备无患嘛!万一有人来访,不给红包岂不失礼?”
李忘生沉默片刻,把红包塞到小徒孙兜兜里,笑道:“不会有人来了,这个红包就给你了。”
“哇!多谢师祖!”小徒孙从他膝头跳下,迫不及待地去向师父炫耀:“师父师父,师祖给我红包啦!”
李忘生看着他一蹦三跳的背影,唇角带笑,眉目温柔,眼中流露出一抹怀念与释然。
上官博玉见他这神色,欲言又止,默默地给他添了杯酒。
他知道这个送不出去的红包是留给大师兄的。
大师兄年少时爱玩乐,喜交游,还总买些乱七八糟的东西回来,手里的零花钱往往没捂热乎就弃他而去,年终岁末总是捉襟见肘,偏偏为尽到大师兄的责任,还要艰难地挤出节余给师弟们包红包。
李忘生不常下山,积蓄丰厚,往往包个更大的红包回赠谢云流,以回礼之名,行补贴之实。
自打谢云流叛出师门远走东瀛,李忘生总念着大师兄回纯阳重聚,冬至的红包也特意备着,这镜花水月般的执念与期盼竟然延续了五十年。
如今把大师兄专属红包随意赏给小徒孙,上官博玉觉得掌门师兄的执念应当是放下了。
既已开宗立派,身有所依,心有所寄,大师兄回归纯阳的希望也就愈加渺茫,这一点师门上下心知肚明,只是没人敢捅破这层窗户纸,徒惹掌门师兄伤感。
上官博玉坐回去与卓凤鸣划拳,不着痕迹地与林语元交换了个眼神,林语元会意,悄声对掌门说:“今年我纯阳弟子有远赴舟山的,除了饺子也另备了土仪,回来禀报不仅得谢宗主亲自接见,还获赠许多节礼。”
这些门派往来的琐事多交给门下弟子打理,掌门事务繁忙并不时常过问,只知道各派掌门对待来访的小弟子们均以礼相待,毕竟伸手不打笑脸人。
谢云流虽对他怨恨难消,倒也犯不着为难无辜小辈,李忘生却没想到派去的纯阳弟子竟有特殊优待,不由得失笑道:“罢了,也好。”
他这一生桀骜不羁的师兄做了宗主之后脾气似乎收敛了不少,想来是日子过得顺心,少了许多戾气的缘故。
这样,也很好。
李忘生抿了一口马奶酒,缓缓地呼出一口气,平复胸中没来由的惆怅。
道法自然,不过尽人事,听天命罢了,他看着大殿里围炉而坐划拳吃酒的小辈们,淤积在心中的伤感渐渐散去。
比起大师兄颠沛流离,李忘生这一生称得上十全九美,唯余一点执念无人成全,倒也不必太过遗憾——他这样告诉自己。
到了该放下的时候了。
二、刀宗
虽说世上不如意事十之八九,所幸纯阳宫送来的饺子尚合宗主胃口。
谢宗主大手一挥,送饺子的纯阳弟子满载而至又满载而归,揣着丰厚的红包向谢宗主揖礼告辞,仪态从容,身姿翩然,宽袍广袖的纯阳道服穿在他身上宛如白鹤一般。
谢云流随口问他师承何人,那弟子自称玉虚门下,得师父亲传。
举止气度确有几分出尘遗世的仙风道骨,想来是时常跟随玉虚子身旁,耳濡目染的缘故。
刀宗门风彪悍,弟子们要么糙要么憨要么美强惨,这样芝兰玉树般的小道士往厅里一站,满室生辉,霎时成为众人的焦点,偏他美而不自知,在无数灼人的目光注视下仍对答如流,丝毫不见羞窘。
这云淡风清的性情真是与他师父如出一辙,说好听点是宠辱不惊,说难听点是刻板无趣。
不愧是老呆子养出的小呆子,一脉相承。
谢云流没了闲聊的兴致,挥挥手打发他退下了。
倒是他奉上的礼物给刀宗带来了一点小小的纯阳震撼。
“灵芝、暖玉、雪雾格桑……嘶,天山雪莲?”练红洗清点着各种名贵药材,扭头问萧孟:“萧姐姐,纯阳宫竟如此财大气粗嘛!”
萧孟抚着额头,道:“我在纯阳时也曾协助洛师兄置办节礼,没见哪次有这般阔绰的。”
门派之间送饺子都图个喜庆,顺带联络感情,礼物只略表心意,往往不会太贵重,纯阳宫往别的门派都是送些山门特产,剑穗香炉长命锁、丹药点心道德经——这般厚此薄彼,倒让人一时摸不着头脑了。
练红洗用胳膊肘拐了她一下,眨巴着一双充满求知欲的大眼睛,问:“我听说咱们宗主与纯阳宫交恶已久,怎么这次倒像是要冰释前嫌的样子?”
总不至于是因那只小羊咩长得好看又礼数周全就网开一面吧?
萧孟笑道:“刀宗落足舟山,与中原各派恢复往来也是情理之中,不独纯阳一家。”
当年在昆仑玉虚峰门派初创,谢云流还是人人喊打的叛师恶徒,天下皆敌四面楚歌,一路风雨飘摇地发展壮大,刀宗弟子行走江湖多行侠义之事,宗门恶名渐消,与中原武林的破冰之势也就水到渠成了。
“至于纯阳宫此番送来厚礼……”萧孟沉思片刻,道:“大概是掌门师叔……我是说玉虚真人,他仍记挂着我们这些离开纯阳的静虚弟子。”
虽说静虚一脉在纯阳宫备受排挤,玉虚真人却对他们关怀备至,玉虚弟子也亲善友爱,偏偏祁进冲动之下重伤洛风师兄才致静虚一脉心灰意冷,而李掌门向来心慈,难免为他们这些远行的师侄们牵肠挂肚。
练红洗将信将疑:“师父提起玉虚真人可没一句好话,他那只鹦鹉都会念叨了。”
她摇头晃脑地学舌:“卑鄙小人!学艺不精!丢尽纯阳的脸!”
萧孟噗嗤一笑,随即清了清嗓子,正色道:“我幼时受玉虚真人关照颇多,如今虽离开纯阳,对李掌门的品性唯有敬服,他与宗主之间既是阴差阳错,也有奸人挑拨,一笔糊涂账越拖越难开解,我等不好妄议长辈之事,只愿彼此能解开心结、共叙前情吧。”
“哎……”练红洗收好药材,也跟着叹了口气,突然灵光一闪,问道:“你说李掌门送这份厚礼,除了惦念静虚弟子,有没有肥水不流外人田的意思?”
毕竟宗主出身纯阳,李忘生可是实打实的“娘家人”,好东西送到刀宗就像左兜装右兜,没见宗主也回了不少豪礼嘛!
“就你会说。”萧孟瞪她一眼,“我去问宗主拿几盒饺子,你要不要?”
“我与姐姐同去。”练红洗跳起来,“宗主把别的门派饺子都分下来了,唯独不肯分纯阳宫的,这羊肉馅儿的饺子就这么香嘛?”
羊肉馅的饺子未必比鱼肉馅的香,倒是能和鱼肉凑成一个“鲜”字。
一如年少记忆中的味道,却缺了些年少记忆中的温度。
那时候李忘生还小,离开钟鸣鼎食的富贵窝,跟着师父师兄到华山苦寒之地修行,一时难适应,吃不香睡不好,肉嘟嘟的小脸蛋很快就瘦脱了相。
谢云流对这个刚入门的师弟视若珍宝,见不得他受一点委屈,眼看小师弟衣带渐宽,大师兄心疼得要命,冒着风雪找山下的农户买来羊肉,又把吕祖养在太华池的鱼儿捞出几条,一边暗骂这破鱼光吃不长个头,一边刮鳞挑刺剔出几两碎肉,混着羊肉馅给李忘生包了顿饺子,煮熟之后自己都舍不得尝一个,心急火燎地捧着给人家送过去。
不枉他挑刺挑得眼冒金星,小师弟被哄得眉开眼笑,第一颗饺子搛起来喂到他嘴边,奶声奶气地请师兄先用。
谢云流的心霎时化成一汪水,热腾腾地冒着泡,从胸口到喉咙一路熨成滚烫,耳根都泛了红。
这么可亲可爱的小师弟,我得疼他一辈子。
即使后来他屡教不改地险些捞空太华池的鱼,却再也没有品尝到第一次偷吃时那种令人沉醉的鲜美醇香。
直到多年以后,在扬州码头的漫天血雨中,在一望无际的翻涌浪潮中,在东瀛岛国的凄冷月光下,他双目通红,咬牙切齿地一遍遍回忆师弟与师父密谋出卖自己的场面,心如刀绞,气血翻腾,难开解,难平复,像一块熊熊燃烧的熔岩,沉甸甸地在他心上压了数十年。
少年时那一点点若有若无的情思绮念脆弱如朝露,倏生倏灭,瞬息湮然,只留下一身的伤痛,与无尽的愤怒。
他靠着对李忘生的怨恨杀出一条九死一生的流亡路,宝剑非雾发出嗡声哀鸣,最终崩折在一波未平一波又起的鏖战中,他将断剑带到东瀛,寻来寒冰玄铁重铸剑身,哪怕后来夺得“残雪”,非雾仍被他珍而重之地收藏在身边,几经波折也没有遗弃。
那个掉了色的剑穗还是李忘生亲手系上去的。
谢云流曾在无数个难以入眠的夜晚摩挲着这把剑,暗暗发誓他日若重逢,必用这把浴火重生的利剑斩断同门之谊,剖开李忘生的胸膛看看那颗心是什么颜色。
他固执地恨了许多年,偶尔听到中原传来的消息,夹杂着关于李忘生的只言片语。
他果然继承了掌门之位,纯阳宫在他手中蓬勃鼎盛,被李唐皇室尊为国教,拜者如云,弟子遍布天下。
当时谢云流是什么反应?嘲笑李忘生不过甘心依附皇权,做出道貌岸然的清圣模样愚弄世人,看似超然物外不问红尘,不过是李隆基手中一颗欺世盗名的棋子罢了。
以往有多么鄙夷,清醒之后就有多么懊悔。
他曾经舍命相救的朋友一生汲汲营营,妄想再次握住那至高无上的权柄,藤原家族更是始终不曾放弃进犯中原的野心,到后来李重茂甚至狗急跳墙到与月泉淮沆瀣一气,在他的故土兴风作浪,多少无辜百姓因此丧命,各大门派均被牵连其中,门人弟子死伤无数——他们也许根本不知道灾难因何而起,就懵懂着被裹挟进血海洪流中,白白葬送了年轻的生命。
细究前事,原来他谢云流才是那个被骗瞒、被利用、被拱到阵上的马前卒!
他一度嘲讽李忘生依附皇权,自己又何曾不是被皇权摆弄蹉跎了半生,蓦然回首来路已断绝。
他甚至没有资格抱怨造化弄人,一步错,步步错,纯阳宫那片晶莹无瑕的白雪,大概只有梦里才能相见了。
谢云流沉思片刻,取出匣中非雾,多年过去,宝剑锋刃依旧,在烛火下闪动着沁寒的冷光。
他突然一阵后怕,冷汗浸湿里衣。
恨他悔悟太晚,此身积重难返,又庆幸他悔悟不晚,终究没有用这柄剑犯下无法挽回的错误。
谢云流眉头紧锁,轻轻擦拭剑身,心绪潮涌,欲诉却无语,只得用手指拈起剑穗,抚过缀在上面的一块白玉。
白玉润泽无瑕,触手柔腻生温,偏偏中间一点鲜红沁色,像极了那人眉间的朱砂。
许是天命如此,教他误会半生,怨师弟,恨师弟,口不择言地辱骂师弟,却幸而千里迢迢去救了师弟。
“忘生……”他低喃,抚过眼前玉,思怀心上人。
情未叙,意难平,终究是,放不下。
——
小剧场:
谢云流:你这饺子是单给我一个人的,还是每个哥哥都有?
李忘生:饺子是每个哥哥都有的,这壶醋单给你一个人。
(啊啊啊我只想写甜甜的恋爱顺便淦个痛快为什么越写越伤感/(ㄒoㄒ)/~~)
三、互穿(1)
本应顺应天命,奈何天命无常。
李忘生只记得自己冬至围炉不胜酒力,早早离席回房休息。
马奶酒后劲霸道绵长,冲得他头晕脑胀,胸口也堵得慌,闭上眼感觉身体摇摇晃晃,好像在风浪中漂泊的一叶孤舟。
直到耳边响起水花拍击船舷的声响,越来越清晰,越来越真切,他才意识到不对劲。
喉间不再是马奶酒的余芳,反而弥漫开浓浓的血腥味,身体是真的在晃,那种憋闷欲呕的眩晕感不像醉酒,倒像晕船。
湿冷的风吹过耳畔,他嗅到海水的腥咸。
李忘生蓦地睁开双眼,下意识去摸枕边佩剑,握入手中的竟不是自己常放在卧榻之侧的“非烟”,竟是师兄年轻时用过的“非雾”!
非雾幽光黯然,刃卷剑断,剑穗子都浸满了鲜血,沾得他掌中一片黏腻湿滑,李忘生艰难地撑坐起身,眼前一黑,呕出一口鲜血。
吐完之后胸中清透了许多,身上的疼痛却铺天盖地席卷而来,他咬牙咽下一声痛吟,待眼前黑雾散去,他看清四周陌生的场景,脑袋嗡嗡作响,险些再喷出一口血来。
他身下是坚硬的甲板,眼前是高大的桅杆,以及桅杆上鼓胀的风帆。
纯阳宫那几个小鱼塘绝无可能盛得下这么大一艘船!
李忘生眨了眨眼睛,先是怀疑自己置身梦境,然而四肢百骸处处疼痛难忍,一身深可见骨的伤口硬生生把他拉回现实。
这是怎么回事?
他正疑惑不解,有人冲了过来,沙哑的少年音带着几分焦急:“云流大哥,你总算醒了!”
恰逢天空划过一道闪电,让他看清了对方的脸,李忘生霎时像被雷劈过一般,难以置信地瞪大了眼睛:“……李……重茂?”
面前这个脸色苍白的少年竟是已然葬身西津渡的废帝李重茂?
李忘生头痛欲裂,不得不屏气凝神,默念几句清静经,再细细打量,确实是少年时的李重茂无疑。
他既已归西,因何重返年少……等等,他叫我什么?
“云流大哥?”李重茂见他肃然不语,心中忐忑,伸手过来扶他,“大雨将至,云流大哥快随我进船舱吧,方才我原想让人抬你下去,可你昏迷着也不肯让人近身……”
李忘生避开他的手,用实际行动表明了老夫就算清醒过来也依旧不肯让人近身。
他拄着断剑起身,抬头看天空乌云遮月,电闪雷鸣,浪花都卷到了甲板上,虽然还没搞明白状况,却知道再不找个安全的地方处理伤口他怕是要凉。
李重茂见他态度疏离,只当他突遭变故,心绪受创过甚才不愿搭理人,也不勉强,只是一边带路一边絮叨:“吕真人可有怪罪?你师弟年纪尚小,万一因此生怨……你该好生安抚他才是……唉!只是没想到追兵来得如此之快,为何他们消息这般灵通,莫非有人提前走漏了风声?”
师弟本尊利眼一扫,轻而易举看破对方忧虑之下的私心与算计,如果是少年时的李忘生或许还要为自己辩解几句,可如今他历尽世情,无比淡定,并无兴致与这个十五岁小孩儿言语交锋。
李重茂见他不语,以为他没听懂自己的暗示,讲话就更加露骨:“吕真人自然是疼你的,若有误会,必是有人从中挑唆,云流大哥千万不要记恨吕真人啊!”
纯阳宫彼时只有小咩三两只,李重茂让他别记恨吕祖,那该记恨谁岂不是一目了然?
李忘生静静地看着这熊孩子表演,内心终于起了一丝波澜。
他自己固然不会被这等拙劣的伎俩蒙蔽,但是谢云流呢?
年轻热血,爱憎分明,单凭一身义气一腔孤勇杀出重围的谢云流听到这番话,会是什么反应?
李忘生胸中酸涩,想起多年之后重逢,大师兄对自己恨不得生啖其肉挫骨扬灰的态度,答案不问可知。
虽然那个倔老头最终迷途知返,与李重茂等人一刀两断,当年毕竟曾被此人玩弄于股掌之间,落得天涯浪迹无归路,一身骂名难消除。
还总把账记在他无辜的师弟头上!
李重茂几番挑拨,终于成功地把李忘生的火拱了起来,纯阳宫掌门向来心慈面软与人为善,前提是对方愿意做个人。
他眸光渐冷,一开口竟是谢云流的声音:“我……”
纯阳宫掌门平生识人无数,拿捏这种自作聪明的小辈自然手到擒来,还能精确地戳到对方的痛处,一句话让他闭嘴。
“我师弟虽小……却不蠢。”李忘生头皮发麻,用自家师兄的腔调把话说完,“何况他比你还大两岁,就不劳你费心了。”
想来在彼此彼刻,谢云流是不会为师弟辩解的——李忘生暗笑自己异想天开,心中又升出隐秘而荒唐的快意,看着李重茂那张仿佛被噎住的脸,再想想他后来干的那些狗皮倒灶的烂事,原本一点点欺负小孩的负疚感瞬间烟消云散。
李重茂被他堵得无话可说,又气又怕,不明白为何云流大哥自从醒来就对自己冷淡如斯,莫非是失血过多伤了脑子?
他此时身似浮萍,全赖谢云流保护,船上那些藤原家的武士态度骄横,他还不敢全然信任,只能巴着谢云流不放,见自己的言语似乎惹得对方不快,赶忙转移话题,放低身段,甚至拿出与往常全然不符的讨好态度:“这次若不是云流大哥舍命相救,重茂只怕早已殒命宫帏,重茂愿与云流大哥结为兄弟,来日定粉身碎骨报答大哥救命之恩。”
你自己三个哥哥都死绝了,谢云流是上辈子造了多少杀孽才要与你做兄弟?
偏偏他还真给李重茂当了几十年大哥!真是让人哀其不幸怒其双眼失明。
舱房里有面铜镜,李忘生站在铜镜前,闭了闭眼,语气淡然:“那倒不必。”
这一路过来他已经弄明白了大概,照照镜子不过是给这个匪夷所思的奇遇板上钉钉。
他的神魂占据了谢云流的身体。
还是年方弱冠、偷听只听了半段、激愤绝望之下一念入魔、打伤师父叛出纯阳、带着李重茂栖身于东渡船上的谢云流。
李忘生太阳穴突突作响,心中五味杂陈,又是痛惜,又是遗憾,末了还有点庆幸。
当年听说师兄身受重伤,自己虽心疼却爱莫能助,如今既替他受了这切肤之痛,更该以一己之力为他消灾解厄,助他扶危挽澜,重返武林之巅。
既然天要成全,赐他旧梦重温,他自当顺应天命,阻止谢云流再踏上那条万劫不复的流亡路。
李忘生下定决心,径自取过伤药和绷带为自己包扎,动作有条不紊,余光瞥过一旁眼神闪烁的李重茂,见他慢吞吞地往舱门口挪,便出声阻止:“你先在一旁候着,我还有话要问你。”
一派之主积威甚重,冷下脸来的时候连李重茂这种天家贵胄都不敢造次,只能乖乖地缩在一边,内心虽惊悸恐慌,却不敢再以言语试探这个他往常亲密无间的大哥。
李忘生见他一副瑟瑟发抖的可怜样儿,无声地叹了口气,深感前路艰难。
大师兄的初衷不过是希望朋友好好活下去,而这个十五岁的少年还没来得及勾结外敌搅风搅雨,把尚未发生的事记在他头上未免有失公允,他既占据了谢云流的身份,也该为谢云流料理善后,照应谢云流的朋友,将之引入正途,而非不教而诛。
后腰上有一道链刃剐出的伤口,药粉洒上去火烧火燎地疼,李忘生咬紧牙关,渗出一头冷汗,缠裹绷带的手都开始微微发抖,心里又忍不住赞叹:能从凌雪阁精锐的包抄之下逃出生天,还护得李重茂周全,大师兄果然天纵奇才,好生厉害。
可是我这个好厉害的奇才师兄,现在在哪儿呢?
——
李忘生:任劳任怨几十年,一夜回到解放前。
李忘生:……我有一肚子mmp
李忘生:算了算了,不与小屁孩计较。
李忘生:所以师兄,你要走上一条未曾设想的道路了!
谢云流:什么路?
谢云流:你的旱路?
李忘生:……师兄还是哑着吧!
四、互穿(2)
谢云流眼中的李忘生纵有万般卑劣,其品性之坚韧、毅力之持恒、悟道之专注皆是世间少有,否则也不会几十年如一日到梦里给他撑船了。
即使在最恨他的那些年,谢云流梦里的师弟都是一副温柔乖巧、百依百顺的样子。
偏他从不让自己如愿,每每伸手欲擒之,总如镜花水月般化为泡影,徒留一池被拨乱的春水,震荡如澎湃的心潮。
呆子,出来玩总要尽兴,何必问什么时候回去?
美梦戛然而止,他仍是孑然一身,有时咬牙切齿,有时怅然若失,他抓不住梦里的李忘生,也看不透梦外的李忘生。
梦里咫尺天涯,梦外远隔山海。
所以他总是不能尽兴,只好在每一次梦醒时分反复提醒自己:李忘生既不会跟他下山,而他也确实回不去了。
谢云流自知选了一条荆棘密布的不归路,每一步都生死难测,数不清多少想杀他的人都成了他的剑下亡魂,鳞伤遍体,斑斑血泪,他的生命中留不住温情,放不下刀剑,更无暇沉湎,片刻的松懈、一时的心软、瞬间的迟疑——都有可能让他死无葬身之地。
这样草木皆兵的日子过久了,再好斗的人也会厌烦,他并非天生杀神,奈何世情如霜,容不得他有半步退让,只好把那段隐忍不发少年心事留待睡梦中反复品尝。
鹤唳残阳鸟倦飞,伊人殷殷劝早归。
这是谢云流日渐冷硬的心中最后一方净土,护着他元神不灭,守着他道心不改,阻止他自毁成魔。
纵令身死道消,不教我心蒙尘。
梦中的一池春水足以涤尽尘埃,或许多年以后,那个让他爱恨交织的人终肯垂怜一顾,为他撑完这段漫长得看不见尽头的归家路。
莫待此身成黄土,才引孤灯唤我回。
谢云流再一次从梦中醒转,睁开眼就发现与往常大有不同。
头顶不再是寰宇殿刀劈斧凿般线条凌厉的屋顶,而是木构的庑殿顶,规整端肃,严丝合缝,透着一种似曾相识的熟悉感。
谢云流眉头紧锁,细细数过头顶的檩柱梁椽,越数越心惊,猛地起身,身上却虚软无力,一时没撑住,又重重地躺了回去。
头痛发热,还有些鼻塞,约摸是染了风寒,可舟山向来温暖,何曾有过这样砭骨的严寒?
这哪里是舟山?这分明是他与师弟少年时的住所!
早时的纯阳宫只建了几处主殿,房舍不多,所幸弟子也不多,吕祖就把太极殿旁边的厢房拨给他们居住,一进两间的格局,正好师兄弟一人一间,博玉还小,被吕祖带在身边照料。
谢云流年少时不喜独处,自己的房间不爱住,总去师弟那里蹭半床枕席,对这个卧房比对自己的还要熟悉。
床柱上那一排横线还是他为师弟量身高所画,年年岁岁连成行,却在李忘生十七岁之后未再新添一笔。
是师兄失职……他发出一声喟叹,再一次尝试起身,一个简单的动作几乎耗尽他全部体力,谢云流眼冒金星,抹了一把额上的冷汗,不敢相信自己的身体竟孱弱至此。
习武之人既不服老,也不怕病,区区风寒,能奈我何?
谢云流倔性上来,一掀被子就要下床,没想到被子底下还蜷着个人,刀宗宗主心下一惊,回想自己这么多年戒慎成习,陆危楼那样的高手也休想近自己五步之内,何时床上睡了个活物自己竟毫无知觉?
他要这是般疏忽大意,莫说开宗立派,只怕坟头草都一人高了!
那活物被他起身的动作惊醒,揉着眼睛扑了过来,不由分说抱住他的腰,软糯的声音带着哭腔:“……呜……师叔,师父真的不回来了吗?”
谢云流整个人都僵了。
绝世高手都休想触碰他一片衣角,却被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孩童突袭得手,三魂少了七魄,怔怔地动弹不得。
我究竟是病了,还是疯了?
他本就浑身无力,手指更是抖如筛糠,哆嗦着捧住那孩子的脸,借着昏暗的烛火细细端详。
“师叔?”对方伸出小手摸摸他的额头,惊呼道:“师叔怎么又烧起来了?呜……是不是风儿睡觉不老实抢了师叔的被子……”
他含着两泡泪哼哼唧唧,谢云流被他哭得心乱如麻,一把将人抱到怀里,喉头酸胀,发出喑哑的气声:“风儿?”
如果是梦,缘何让他在梦里也能体会到比清醒时更甚的心痛?
“师叔?”洛风被勒得不舒服,扭动了一下,从怀里掉出个布偶,小家伙把玩偶塞给他,披衣下床,“风儿去给师叔煎药,先让它陪着师叔。”
谢云流眼眶发热,一把将人扯回来,低斥道:“半夜三更煎什么药?师父可没有那么娇气。”
洛风睁大了眼睛,扭头四处张望,疑惑道:“师父?哪里有师父?”
这是睡迷了吗?谢云流对着他瞪眼,想拿出师父的威严,奈何嗓子哑得厉害,声音像一只被掐住脖子的公鸭:“……好小子,连为师都不认了吗?”
洛风张大嘴巴,木木呆呆地看着他,突然捧住他的脸,用自己的脑门贴了贴他的额头,咕哝道:“师叔是烧糊涂了吗?还是……”
他吞了吞口水,小心翼翼地抬眼看向谢云流,问:“师叔是不是太想师父了才……才会……”
谢云流被这个冥顽不灵的小子气得七窍生烟,顾不上厘清这场重逢是梦是幻,先要揪着自家徒儿把辈份搞明白。
“叫什么师叔?”他嗓子破了音,说话像吞火炭一样疼,“我不是你师父吗?”
“可是……可是……”洛风受了惊吓,声音也拔高几度,“您是我忘生师叔啊!”
颠三倒四!一派胡言!谢云流手一抖,布偶骨碌碌掉在枕边,一双黑豆眼对上他的,眉间一点朱砂,衣服上还有自己当年挑灯缝补的针脚。
忘崽崽?这玩意儿怎么会出现在他床上?
谢云流脑中一片空白,梗着脖子与布偶大眼瞪小眼,想骂人的冲动刺挠得他嗓子痒痒,满腹窝火化为一串剧烈的咳嗽,咳得他眼泪都飞了出来。
一辈子没这么狼狈过。
洛风懂事地轻拍他的后背,又抚着胸口帮他顺气,谢云流拨开他的手,嘶声道:“有没有镜子?”
洛风被他魔怔的表情吓到,噔噔噔跑下床捧了面铜镜回来,愁眉苦脸,五官皱成一团:“师、师叔……您自己看。”
铜镜打磨得光滑平整,清晰地映出一张泫然欲泣的脸,病容憔悴,眼圈红红的,鼻头也是红红的,一副劳累过度,愁眉不展的样子。
这是他魂牵梦萦的容颜,在他心上无数次回眸,却没有一次肯留下来渡他一渡。
谢云流瞳孔巨震,心跳如擂,伸手想碰触镜中的那张脸:“忘生……”
他怎么把自己弄成这副样子?让人心生怜惜,又恨他不会照顾自己。
洛风咬住小拳头,忍了再忍还是没忍住,“哇”一声大哭起来。
——师父跑了,师叔疯了!纯阳宫要完了!
他还没哭完一声,冷不防被“师叔”按住脑袋埋进棉被里,嚎啕大哭憋成一阵呜咽,像受伤的小动物一样可怜。
他的病弱师叔连咳带喘地倚坐床边,一双眼睛瞪了起来,哑着嗓子斥道:“男子汉大丈夫自当横行于世,哭哭啼啼像什么样子?!”
洛风被这扑面而来的霸气镇住,拼命忍住抽噎,怔怔地点头。
“师叔说的对。”他踮起脚尖,捏着一截衣袖来蹭谢云流的脸,“师叔也擦擦泪。”
——
小剧场(小雷场)
谢云流:我师弟傻白甜。
李忘生:我师兄黑深残。
谢云流:我师弟年方十七,柔弱不能自理。
李忘生:我师兄出走半生,归来仍是憨批。
谢云流:……
谢云流:…………
谢云流:这就是霞宝的身体吗?好可爱,戳一下,再戳一下……
李忘生:……你赢!
五、靠岸
渡船行至东瀛靠岸,藤原宇合亲率武士到码头迎接,排场十足,众星捧月,让从宫变以来一路仓皇逃窜的李重茂终于有了安身立命之所,他感念之余,原本被泼熄的妄想竟隐约有死灰复燃之势,曾经那个万念俱灰的惊弓之鸟在藤原宇合这只老狐狸的怂恿抚慰下,心思越来越活络,由侥幸留得一条性命转变成对被褫夺帝位的愤恨与不甘。
“云流大哥,是重茂无能,累得你流落至此……”
李重茂并非韦后所出,在整个成长过程中也不受中宗重视,谨小慎微,在宫里战战兢兢地长大,从未敢奢望有朝一日能承继大统,坐拥天下。
短暂的帝王生涯足够让人迷失心智,错把侥幸当成理应,被群臣山呼几声万岁,就膨胀到觉得我上我能行。
李忘生通过数日相处,结合重生前的记忆,有理有据地推断出这孩子是真不行。
要为社稷之主,不仅要才干过人,还要有雄厚的实力,杀伐果断的智谋,以及无所伦比的运气。
李重茂什么也没有,他被仓促拱上皇位,不过是韦后需要一个易于拿捏的傀儡罢了。
他一下台,身边的乌合之众瞬间作鸟兽散,唯一一个不以身份贵贱论交情的云流大哥还被他坑到了千里之外。
“不过以云流大哥的本事,假以时日必能东山再起。”
李忘生不紧不慢地解开绷带,给腰间的伤口换了最后一次药。
师兄不愧为不世出的武学天才,身体康复的速度都异于常人,别处的伤口皆已结痂,最重的这一处链刃伤是凌雪阁苏无因的手笔,如今皮肉基本愈合,每日换下的绷带上血渍越来越少。
胸腹所受内伤在他每日调息静养之下也大有改善,相信过不了几日,他就又是那个生龙活虎的少年剑客了。
“云流大哥,我知藤原氏非我族类,不可尽信,可如今你我毫无倚仗,不妨与之委蛇,再徐徐图之。”
李忘生把干净绷带缠好,打了个利落的结,收拾停当之后合拢衣衫,裹住年轻精壮的躯体,盘膝端坐,开始入定调息。
有师兄一身强横筋骨与浑厚内息打底,李忘生再以内景经小心养护,唯盼师兄神魂归来之时,回归的是一具健康结实的躯体。
不再像前世那样,奔波劳碌枕戈而眠,拖得旧伤难愈。
师兄本该是天之骄子,傲视群雄,有一点瑕疵都让人惋惜。
“重茂只求苟全性命,并无非分之想,只是替云流大哥惋惜,难道大哥就甘心困守东瀛弹丸之地望洋兴叹不成?”
除了外敷内养,还要保证足够的睡眠,不可多愁多虑,李忘生不再去想自己神魂离壳之后纯阳宫会不会乱成一团,反正忧思无益,他一时半会儿又回不去,只好既来之则安之,保护好师兄的肉身,将来才好助他化解心结,回归纯阳。
十七岁的他年轻稚嫩处事无方,在盛怒的师兄面前无异以卵击石,而如今他见多识广饱经世故,安抚一个二十岁的愣头青岂不是易如反掌?
玉虚真人执掌纯阳数十载,名下弟子万千,桃李遍布天下,对于如何感化教诲他那个桀骜不羁的叛逆师兄还是很有把握的。
毕竟师兄年少轻狂好唬弄,别人哄得,我哄不得?老夫就算胜之不武,也不能眼睁睁看着他重蹈覆辙。
“云流大哥,藤原家主愿与你我结盟,若能借他之势重返中原,定能让那些落井下石的卑鄙小人付出代价。”
李忘生完成一轮吐纳,终于睁开眼睛,看向李重茂的眼神波澜不惊,隐约带着几分怜悯。
李重茂讲得嘴巴发干对方都不理不睬,他心虚得厉害,此时见“谢云流”终于有了反应,他按捺住躁动不安的情绪,低语道:“落到这人生地不熟的地方,重茂六神无主,只盼大哥拿个主意,只要大哥发话,重茂无有不从。”
他敏感地意识到自东渡以来,大哥对他态度越来越冷淡,不似往常那般照顾呵护,李重茂内心惶恐不已,他失去了一切,不能再失去这个最后的靠山,所以他一改往常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皇子做派,时常端茶递水送汤药,力求表现得温柔体贴识大体。
在外人看来,身娇肉贵的小皇子一径委曲求全小意殷勤,那个年轻剑客却依旧寡言少语我行我素,属实热脸贴人凉屁股,偏偏李重茂越挫越勇屡败屡战,还要在人前强颜欢笑为他“大哥”解释,称谢云流因遭奸人算计不得不叛出纯阳才整日郁郁寡欢。
藤原宇合看在眼里,更加看重这个冷傲孤僻的纯阳首徒——能被李唐皇子如此信重倚赖,必有惊世之才,此人若为我所用,藤原家将如虎添翼,制霸东瀛、剑指中原指日可待!
两个蠢蠢欲动的野心家可谓姣婆遇到脂粉客,一拍既合,当下引为知己,李重茂被藤原宇合哄得五迷三道,飘飘然头脑发热,恨不得振臂一呼集结人马杀进皇城夺了鸟位,搏一搏废帝变君王。
冷静下来之后他更意识到自己的千秋大业离不开谢云流——藤原宇合觊觎纯阳武学已久,若能在东瀛广收门徒开枝散叶,培养出的弟子不就是自己的助力了吗?
“云流大哥……”他见对方依然无动于衷,不由得心急,催促道:“你倒是说句话呀!”
“从未得到过”与“得到却失去”是截然不同的两种心境。
世上王侯何止千万,少有人豁出性命去造反,大多安心做个富贵闲人,唯有真正尝过那种富有四海的无上威权之后才会欲罢不能,念念不忘地想夺回自己失去的一切。
李忘生看着这个与虎谋皮还洋洋自得的少年,突然庆幸自己年少时对师兄那点恋慕如风过了无痕,未曾牵扯出更深的纠缠。
所以才能心平气和地在这里听李重茂痴人说梦,没把八卦洞玄甩到他脸上。
“云流大哥!”李重茂咬了咬唇,伸手攀上李忘生的膝头,做出一副荏弱堪怜的样子,“大哥若不愿受藤原家招揽,重茂也不敢勉强大哥,重茂愿与大哥共进退,浪迹天涯也好,斧钺加身也罢,唯愿舍命报答大哥而已!”
他在赌,赌谢云流心软,赌谢云流顾念往昔的情份,也赌谢云流无路可退,不得不与他绑在一条船上。
李忘生拂开他的手,慢吞吞地开了口:“我为什么要与你共进退?”
你若回中原死路一条,我若回纯阳,恩师虽说难免要抽断几根拂尘,谢云流却依然是他心中最疼爱的弟子。
李忘生始终坚信这一点,可惜,年轻的谢云流却没有这份笃定。
所以师兄在山穷水尽之时会做出什么选择,他虽心知肚明,却还是不可避免地感到难过。
他的师兄本该是人人称颂的风流侠客,是惊才绝艳的纯阳首徒,也是师门上下思慕景仰的正道栋梁,缘何落到这般群狼环伺、进退两难的境地?
李忘生沉默不语,抬眸远望,越过低矮的窗棂,越过庭院中的枯山水,越过墙下的藤原家武士,越过碧波荡漾的海面,飘向疆土辽阔、一望无际的大唐。
浮云蔽日,不见长安。
师兄也曾这样痛心疾首又无可奈何地遥看中原吗?
师兄也曾这样望断天涯,愿为黄鹄归故乡吗?
李忘生眉头紧蹙,面沉如水,早已平静无波的心湖再度掀起惊涛骇浪,翻腾着滚滚不息的愤怒与悲伤。
师兄竟被逼迫至此,他们怎敢?!
他收回视线,定定地看着面前这个眼巴巴等待回复的少年,突然轻笑一声,道:“去请藤原家主前来一叙。”
李重茂大喜过望,跳起来就往外跑,脚步还趔趄了一下,他扶住门框,又扭头试探:“大哥这是答应了?”
李忘生款款起身,意味深长地答道:“重茂之事,便是云流之事。”
得到承诺的李重茂欣喜若狂,亲自去请藤原宇合,李忘生看着他的背影,低头抚平衣袖上的褶皱。
藤原家所图甚巨,李重茂也贼心不死。
他顶着谢云流的身份,自然要推波助澜,帮他们“得偿所愿”。
藤原家终究会明白他们招揽了个什么样的“天才”。
把一件事做好,天时、地利、人和缺一不可,但是想把它搞砸却是不费吹灰之力。
前世有谢云流倾囊相授,一刀流武士一度遍布东海,气焰不可一世,饶是如此,藤原家最终还是分崩离析,与他们勾结的李重茂也功败垂成,命丧黄泉。
如今的入幕之宾成了李忘生,藤原家只怕连昙花一现的辉煌都没机会品尝就会走上覆灭之路。
至于李重茂,若他仍执迷不悟,为免东海祸事重演,李忘生也不介意提早送他一程。
反正重茂的事是云流的事,又不是他李忘生的事。
心思既定,李忘生气定神闲地给自己倒了杯茶,慢慢品尝与中原不同的异国风味。
唯一遗憾的是要推迟些时日再去寻找师兄的神魂了,他默默地向谢云流道了个歉,并保证一定庶竭弩钝,尽快搞砸,早日回家。
——
小剧场(小雷场)
李忘生:他们都想利用你。
谢云流:嗯?
李忘生:我就不一样,我只会心疼giegie
谢云流:所以?
李忘生:他们都想把你绑到自己船上。
谢云流:你呢?
李忘生:我只想把你绑到自己床上。
谢云流:你言而无信!你出尔反尔!你口蜜腹剑!
李忘生:……知道你很急,但是你先别急。
六、夜谈
洛风裹着棉被,小脑袋一歪一歪地,困出两眼泪花花,呵欠连天却不敢睡,硬是被疑似失心疯的“师叔”翻来覆去地追问了许多琐事,特别是关于自己叛门的师父,更是要他事无巨细知无不言,洛风本来就因此事伤心,眼圈一红又想哭,泪珠子挂在睫毛上要掉不敢掉的,抬头看看“师叔”凶巴巴的表情,委屈地抱过忘崽崽吸了一口,咕哝道:“明明师叔自己也偷偷抹眼泪来着,风儿都见过好几次了。”
小布偶还没抱热乎就被劈手夺去,谢云流一脸恨铁不成钢的表情,恼怒道:“多大个人了还抱着这玩意儿睡觉!”
洛风更委屈了:“回师叔,风儿才八岁。”
“……”谢云流噎了一下,沉默片刻,伸手揉揉洛风的脑袋,低声叹道:“不是说你。”
据风儿的讲述,他出走之后神策围山,恩师进宫周旋,往常与纯阳交好的门派有伸出援手暗中襄助的,也有冷眼旁观撇清干系的,让李忘生这个一直专心修行不问世事的小呆子瞬间尝尽冷暖,门派诸事压在他一人肩上,忙起来废寝忘食,终于病倒了。
幸好吕祖及时赶回,再加上几名年长的外门弟子勉力支应,又有洛风贴心照料,盯着他安心养病,可这内忧外患难消解,李忘生本就是多思多虑的性子,外面关于谢云流的小道消息传得风一阵雨一阵,让他夜夜忧思难寐,洛风也跟着着急上火,干脆把压箱底的“忘崽崽”翻出来,让它暂代师父陪着师叔。
“虚长这些年纪,还没个孩子省心!”谢云流泄愤似地捏着“忘崽崽”的脸,自己都没意识到抱怨中带了几分肉麻——明明数年未见,再回到彼时彼刻却仿佛从未离开他身边。
十七岁的李忘生出了家门便入师门,修道生活虽清苦却一直有师父护着师兄宠着,哪经历过什么风雨呢?
所以他根本就没来得及学习怎么照顾自己……
即使在误会他、怪罪他的那些年,谢云流也深知李忘生是最为勤勉克己的,既接掌了纯阳必然殚精竭虑,断不会像自己那样做个甩手掌柜,这些年纯阳蒸蒸日上,他不知熬过了多少焚膏继晷的不眠夜。
想到年少时的师弟还会偷偷抹眼泪,谢云流胸口一阵酸涩柔软,心里怜惜,嘴上却嫌弃:“聚散无常,做什么小儿女态?你师……叔练剑再苦再累也没哭过,风儿定是看错了。”
洛风年纪太小还不懂聚散无常,倒是觉得“师叔”变得喜怒无常,幸好“师叔”眉眼温润,面如冠玉,天生一张柔善可亲的观音面,就算瞪起眼睛骂人也只显嗔恼不露凶煞,并不让人惧怕,他就敢梗着脖子为自己辩解:“风儿才没有看错呢!师叔昨天把枕巾都哭湿了,还是风儿拿去洗的,现在还在屋后晾着呢!”
谢云流胸口的酸涩沿着喉头一路往上窜,燎得他眼眶微微发热,为免失态只好继续瞪眼,也不知在替谁嘴硬:“……你怎知是泪水不是睡着了流口水?”
洛风见过自吹自擂的还没见过自贬自黑的,一脸震惊地低叫道:“师叔您都哭出声了,风儿那时候其实还没睡着呢!”
谢云流似笑非笑地看着他,再三求证:“你装睡?听见你师叔哭?”
洛风被他诡异的眼神盯得后背发毛,瑟缩了一下,硬着头皮答道:“风儿知错,风儿不是故意的……是……是……”
是知道你师叔脸皮薄,万一被小辈撞见失态怕是要羞得挖个地缝钻进去。
谢云流知道自己不该笑他,偏偏嘴角不受控制地往上翘,又暗中唾弃自己为老不尊,一把年纪还为这种小事窃喜,竟然幼稚到抓着八岁的小徒刨根问底,只想听他多说几遍师弟这些不为外人所知的小小秘辛。
毕竟那个有血有肉、会哭会笑的李忘生已经湮灭在岁月中了,他在一夕之间被迫长大,将所有脆弱伤感剥离。多年后重逢,无论面对自己疾言厉色的诘责还是刀剑相向的怨恨,始终是一副云淡风清游刃有余、心如止水了无挂碍的样子,端方持重,孤冷清高,让人捉摸不透,更难忍一腔暴戾,想要不择手段地撕碎他翩若谪仙的表相,逼出掩藏在遥远往昔的羞涩与无措。
然而往昔可忆不可追,自他提剑叛出山门的那刻,就注定要错过了。
李忘生一再陈述恩师和师弟师妹如何盼他重回纯阳——祁进除外——可回去做什么呢?他已经蹉跎了半生,背着一身骂名,何苦再回去打扰他们的清静?
谢云流向来宁为玉碎为不瓦全,他自知不忍心为成全自己少年时那点绮念就真把李忘生逼到进退两难,更不能忍受为保持兄友弟恭的情份彼此相敬如宾坐望无言。
情不由衷,何必强勉,徒显虚伪得可悲可叹!
他情愿天各一方,爱恨虽系于一人,却容不得这人劝他大道忘情,惆怅也好轻狂也罢,都该由他自己独尝。
哼!李忘生,你既然决意要高踞庙堂做个神仙,又何苦做出旧情难忘的样子屡屡纠缠?
一想起自己当年风尘仆仆赶到烛龙殿,眼见他被醉蛛老头百般折磨仍是一副泰然自若的模样,明知道师兄已经到场,偏要挨到那些来施救的蠢货们自身难保才肯出声求救,谢云流就气不打一处来。
你倒知道心疼别人,怎么不会顾惜自身?惯会慈眉善目地做个好人,让那些不辨是非的中原侠士围着你感恩戴德,宁可自己多受几番苦楚——难道他谢云流一路奔波是为了救那些曾经对自己喊打喊杀的蠢货们?
谢云流愤懑难平,心想你既不屑求我救你,我何苦热脸贴你个凉屁股?
他当时一肚子窝火,说话分外难听,百般挖苦嘲笑,口口声声只为看李忘生怎么死掉,说出的话句句成了回旋镖,扎得他胸口生疼,眼角余光偷瞄李忘生的表情,却见对方只是垂下眼帘,依旧表现得沉静内敛,半点情绪也不肯让他窥见。
哼!李忘生、李忘生……他在齿隙间磨出师弟的名字,几乎咬碎银牙,恨不能在那人身上撕咬几口,看他还能不能端着那副无欲则刚的清冷样儿!
谢云流压下胸中翻腾的怒气,把所有抓心挠肝的冲动都化为一声叹息。
还是舍不得。
舍不得他受伤,舍不得他受苦,舍不得他受委屈。
可叹他连说一句不舍都没有资格,只因那些伤、那些苦、那些委屈,十之八九是因他而起。
醉蛛折磨李忘生是为了报复他,神策围山是为了追缉他,师弟承受了诸多误解责难也是为了找回他。
谢云流一生疏狂,自问俯仰无愧,唯独对这个师弟,看不清、猜不透、求之若渴、避之不及,每每思之,只有深深的挫败与无奈。
他如今顶着李忘生的清水芙蓉脸,愠怒时不招人怕,惆怅时却惹人怜,这一番阴晴不定的表情变换看得洛风心惊肉跳,小手一伸又摸上他的额头:“师叔?”
谢云流从纷乱如麻的心绪中挣脱出来,看向自己忧心忡忡的爱徒,想起之后静虚一脉的尴尬处境以及洛风在遗迹的生死大劫,他又坐不住了,按住洛风的肩膀告诫道:“为师……呃……你师父教你剑术是为了让你快意恩仇、寻心证道,你身为静虚首徒,纯阳大师兄,勿要自责自轻,更不可一味隐忍退让,堕了师父的名头。”
洛风险些被他拍进棉被堆里,睁着一双雾蒙蒙的眼睛,似懂非懂地点头:“风儿记下了。”
看他一副纯真不谙世事的模样,谢云流更愁了,这孩子被李忘生养得太过乖巧懂事,本性又善良可欺,受了委屈也只会默默难过,还要劝说师弟师妹们顾全同门之谊,个中辛酸只能独自咽下。
李忘生能护他一时,护不了他一世,风儿总是要长大的,这样逆来顺受的性子,将来还不知道要吃多少苦头。
谢云流一生恣意妄为百无禁忌,他的徒弟岂能忍气吞声?像什么话!
他下定决心要把洛风教成个横行霸道的硬茬子,又怕他一味莽撞不懂得惜身保命,遂又教训道:“虽说习武之人不应怯敌避战,但也要认清形势,掂掂自己的斤两!若遇高手相争的场合,你技不如人就不要强出头!”
遗迹那样锥心刺骨的悲痛,他可不想再经历一次了。
洛风一脸鸭子听雷的表情,满头雾水,疑惑“师叔”这一病倒似脱胎换骨,不再维持儒雅端方的君子风范,竟有几分像他那个蛮不讲理的师父。
“徒……风儿明白,让师叔费心了。”他结巴了一下,挥去那股诡异的错觉,乖巧应道:“时辰不早了,师叔切勿再为风儿劳神,若耽误了师叔养病,反倒是风儿的罪过了。”
谢云流拉着洛风说了半宿的话,几度心绪起伏,也觉得疲惫不堪,一边嫌弃李忘生这身体病弱不中用,一边在洛风的催促下果断躺平盖好,还厚颜无耻地把“忘崽崽”揽到自己怀里。
师弟这么不会照顾自己,当师兄的理应代劳,谢云流闭上眼睛开始数羊,幻想一觉醒来还自己一个活蹦乱跳的好师弟。
洛风小小的身体缩成一团,呼吸渐渐平缓,谢云流怕翻身动作太大把他弄醒,只好直挺挺地平躺着,身体虽困倦,精神却亢奋不已,数了一个山头的羊还是没有丝毫睡意。
他想着自己这番不可思议的离奇境遇,又疑惑自己鸠占鹊巢,把师弟的神魂挤到了哪里?
李忘生才十七岁,涉世不深,心思纯善可欺,一缕孤魂流落在外无依无靠无人庇护,教他如何放心得下?
谢云流越想越焦虑,实在等不得了,确定洛风睡熟了,他轻手轻脚地把被子堆起来挡在床边,披衣下床,一溜烟地跑向太极殿。
反正他已经是纯阳逆徒了,逆一次和逆两次也没甚区别,只要能把师弟全须全尾地找回来,事后恩师就算把他活活打死他也毫无怨言。
——
小剧场(小雷场)
李忘生:我师兄年少轻狂,我好好哄他,十拿九稳。
谢云流:我师弟年幼无知,我好好疼他,手到擒来。
(见面之后)
李忘生:咦?
谢云流:嘁!
鹦鹉:两头老牛都以为对方还是那棵嫩草,你们是长得美想得更美啊!
谢云流:……还不快过来哄我!
李忘生:……下次一定。
(下一章流流哥掉马,我太废了写了这么多竟然还没有见面/(ㄒoㄒ)/~~)
七、摆烂
只要我足够没用,就没人能利用我。
李忘生为纯阳操劳半生,几十年如一日地爱岗敬业,是弟子的主心骨,是门派的压舱石,不仅内外事务安排得井井有条,武学修行也从未耽误,堪称掌门中的楷模,隔壁万花谷都馋哭了。
如今换了个身份且重返年少,这位兢兢业业的勤谨人开始心安理得地泡病号。
养养伤,练练剑,还时不时闭关参个玄,诸事一推四五六,藤原宇合几次派人请他,要么很忙要么很累要么时机不太对——李忘生用实际行动证明他不仅会生太极,他还会打太极。
藤原宇合被这个若即若离的中原剑客弄得很无奈,只好向李重茂这边使劲,旁敲侧击地打听“谢云流”接下来有什么打算。
因其东瀛人惯有的迂回婉转,上次见面小叙,藤原宇合只来得及表达了竭诚欢迎的意思,拐弯抹角地试探结盟之机,谁知那个大名鼎鼎的纯阳首徒也不知是真不懂还是装糊涂,每每将他的本意曲解得风马牛不相及,以一些不疼不痒的场面话答对,看似东拉西扯实则滴水不漏,弄得藤原宇合这只老狐狸都开始坐立不安,甚至怀疑是自己带来的翻译学艺不精,才使每次交流都鸡同鸭讲,让人隔靴搔痒般难受。
纯阳空雾峰隐匿着不少一刀流武者,李忘生数次率弟子前往驱逐,其实能听懂些东瀛话,不过此时他是初来乍到的“谢云流”,为免麻烦干脆拉起语言不通的天然屏障,任其舌灿莲花,双方各说各话,只有可怜的翻译夹在中间焦头烂额,恨不得当场给他磕一个,只求他别这么云山雾罩地谈空说玄,折磨得人脑汁都要熬干。
不仅是翻译,李重茂都被绕晕了,一脸恍惚,眼中充满了“我是谁?我在哪?我怎么插不上话?”的迷茫。
这还是我那个心直口快、古道热肠的云流大哥吗?
别说李重茂了,就算谢云流本人到场,只怕也会惊问一句:这还是我那个循规蹈矩、迂腐严肃的忘生师弟吗?
藤原宇合老虎吃天无处下嘴,翻译汗流浃背欲哭无泪,李重茂如坐针毡心惊胆战,只有始作俑者李忘生面不改色沉静淡然,表示这些都是小场面。
唐隆政变之后,纯阳宫一度被推上风口浪尖,滋扰不休,难有宁日,面对这漫川风雨,再刻板的人也要懂得变通,再直率的人也得学会敷衍,纯阳宫终究经不起皇权的弹压,他李忘生也没有率性而为的资本。
被岁月打磨出的一身圆滑世故,用在藤原宇合身上属实是杀鸡用牛刀,每年进宫参加大朝会那才是勾心斗角明枪暗箭,他若还是那个懵懂无知的李忘生,只怕整个纯阳宫早就被人连皮带骨头吞了,连根羊毛都剩不下。
年幼的师弟师妹徒子徒孙,总要有人护着。
他只是竭力在不伤天理、不违道心的前提下,于朝廷和江湖的夹缝中获取一线生机罢了。
然而在那些恩怨分明的江湖侠客眼中,李忘生这个掌门温吞如水谨小慎微,总缺少一些仗剑横行的血性与豪情。
如此,师兄骂他心机深沉奸猾狡诈,似乎也并非全无道理。
想起谢云流屡屡出言攻讦,从不肯听他解释,李忘生颇感无奈,又忧心师兄下落,眉心微蹙,脸上霎时乌云密布。
谢云流生得眉眼凌厉,俊朗无俦的面容充满咄咄逼人的侵略感,只是平时爱玩爱笑才软化了那棱角分明的线条,如今李忘生面容沉郁,眼角微挑,流露出几分居高临下的倨傲,轻飘飘地扫过翻译一眼,仿佛在嘲笑他们夏虫不可语冰。
寄人篱下还敢对主人摆张臭脸,不愧为名满天下的纯阳首徒,武功和脾气都是一等一。
藤原宇合此时倒有些相信“谢云流”确如李重茂所言是个胸无城府、性格莽直的剑痴,并不精通人情世故,自己方才一番试探过于隐晦暧昧,超出了这个武林新秀的理解范围。
也罢,人既然安置在他这里,倒也不必急于一时,只要切断谢云流与中原的所有羁绊,让他在走投无路中感念知遇之恩,必能死心塌地为我所用。
藤原宇合给李重茂使了个眼色,拱手告辞离去,却把翻译留了下来,让她只管陪侍近前,尽快提高汉话水平。
家主走后,翻译跪伏在地,感受到对方探究的目光,她连头都不敢抬,极力降低存在感,尽显驯顺谦卑,生怕这个脸色不善的中原剑客一剑送她归西。
李忘生觉得此女似曾相识,不由得多看了几眼,心知藤原宇合留下她是为了监视而非陪侍——能派上这样的用场,应是心腹之人,不过反正这宅院已被塞进来一大群娇奴美婢,不差这一个。
李重茂送完了客,回来见大哥又开始打坐,翻译被晾在旁边缩成小小一团,可怜巴巴的,不由得动了恻隐之心,伸手将她扶起,柔声抚慰:“不用怕,大哥并非好杀之人,你叫什么名字?芳龄几何?”
翻译抬起一张楚楚动人的脸,声音软绵绵:“妾身藤原樱奈,今年十七。”
李重茂终究是少年心性,对年轻美貌的少女怜香惜玉,生怕她被“谢云流”一身煞气吓到,给她指了旁边的厢房当住所,藤原樱奈却眼泪汪汪地谢绝,言辞无比恳切:“承蒙温王殿下不弃,妾身虽不才,唯愿服侍殿下左右,方不负家主一番心意。”
李重茂被她哄得晕头转向,连连点头,允她住进正殿。
李忘生看他两个眉来眼去,差点笑出声来。
若不是亲眼看见纯阳小弟子被她的火灵陨砸得哭爹喊娘,真要信了她这番鬼话。
见李重茂一副老酒上头的模样,他便没有出言阻拦,少年春心萌动总好过野心复燃,哪怕遇人不淑也能多挨几顿毒打,促他快些长大。
谢云流穿了两层棉袍,硬是把师弟清瘦的身体裹成一颗包子,饶是如此,迈出房门的瞬间还是被寒风激得打了个喷嚏。
他拉起衣领掩住口鼻,不发出一点声息,蹑手蹑脚地溜进太极殿。
多年之后重返故地,向来横行无忌的谢宗主像做贼一样紧张,其忐忑不安的心情竟与多年前殿外偷听时异曲同工。
只不过那时对师弟恨之入骨,不同于此刻的怜之切肤。
偏殿是吕洞宾占星起卦的地方,一应器物齐备,谢云流年轻时沉迷武学,对此求神问卜之事兴趣缺缺,如今病急乱投医,即使学艺不精也要试上一试。
他不敢点灯,摸着黑摆开星盘蓍草太极阵,从葫芦里倒出几枚破旧的铜钱,末了把揣在怀里的“忘崽崽”掏出来。
寻人多用贴身之物,若是心爱之物效果更佳,“忘崽崽”虽是洛风翻出来的,李忘生到底没把它扔回箱子里去,大概对他来说,还是有些意义的……吧?
谢云流屏住呼吸,把铜钱拈在指间,心虔志诚地默念师弟的名字,扬手将铜钱掷了出去。
铜板落地的声音险些惊出他一身冷汗,星盘微光一闪,还没待他看清楚方位就重归于黯淡,谢云流忧喜交加,正要把铜板摸回来再算一遍,门帘掀起,一阵冷风穿堂而入,把蓍草吹拂满地,惊得他一颗心险些跳出腔子。
来者内息沉稳,声音透着慈爱:“起卦问卜颇耗心力,你还在病中,怎就分不清轻重缓急?”
几十年未曾听过的教诲震得他耳膜嗡嗡作响,谢云流手脚僵硬,下意识地坐直身体,把跷起来的腿收了回去。
他曾经幻想过许多次师徒相见的场景,或是杀气腾腾地闯进山门兴师问罪,或是江湖漂泊相逢顿首叩谢师恩,哪怕被一剑穿胸斩尽前缘,可他从没想过会在这种境况下与吕祖相见。
无助,狼狈,问心有愧。
幸好他还记得自己正占着李忘生的身体,恩师向来对乖巧守礼的师弟更加疼惜,从不忍多苛责,屋里又黑灯瞎火的,方便他蒙混过关。
恩师目光如炬,谢云流不敢造次,老老实实地低头认错:“弟子知错了。”
吕洞宾沉默片刻,低叹道:“凌雪阁的线报你也看过了,苏无因只是奉公行事,并未赶尽杀绝,你师兄就算失手被擒,为师豁出这张老脸去总能保住他一条性命,你无须太过烦忧。”
谢云流神情愕然,心脏怦怦乱跳,不敢相信当年穷途末路中的绝处逢生竟有多少他不曾探究过的因缘际会。
以吕祖对李忘生的信赖倚重,他断不会在这件事上信口雌黄。
他曾年少轻狂,妄言一人做事一人当,恩师却从未想过要弃他不顾,却是他有眼无珠,视至亲如寇仇,甚至悍然不顾地出手伤了师父!
谢云流心如刀割,牙齿打颤,眼眶发酸,喉咙泛着血味,嘶声挤出一句:“弟子……知错。”
是羞,是惭,是迟到半生的忏悔。
突然身上一暖,一件狐裘落在他肩上,吕洞宾转身朝外走,叮嘱道:“你就算记挂师兄,也要养好身体再做打算,云流虽年轻冲动,却非昏聩糊涂之辈,与他解释清楚,他自然就明白了。”
不,他没有,他就是个不可救药的糊涂虫,一错错半生!
谢云流脑袋发热,也不知是烧的还是气的,一时间自恨自弃到了极致,嘴上没了把门的,忿忿道:“谁记挂他?”
想起自己头脑冲动惹出多少祸事,他就恨不得把年轻时的自己按在地上打。
谢云流倔劲上来,嘴硬的本色不改,怀最深的情,放最狠的话:“那等欺师灭祖的忤逆之徒,就该一生孤苦,客死他乡——”
突然厉风袭来,谢云流一惊之下偏身要躲,奈何身体像灌了铅似地沉重,手脚都不听使唤,又不敢真用师弟的病弱之躯硬扛师父责罚,只好果断认怂,堂堂刀宗宗主一头磕在蒲团上:“师父饶命!”
雷霆万钧的拂尘停顿在他头顶,终究没有抽下来,吕洞宾怒发冲冠,拿拂尘的手都在颤,中气十足地骂道:“你这混帐东西!若不是为师明察秋毫,还不知要被你糊弄多久!”
谢云流少年时因调皮捣蛋没少被吕洞宾追着打,身法卓绝又皮糙肉厚,跑不掉了被揍一顿也不疼不痒,可如今属于李忘生的身体往地上一跪,别说谢云流心疼,吕洞宾也舍不得动手了。
场面僵持住了,谢云流见吕祖果然于心不忍,遂眼疾手快地接过拂尘,抬眼望向恩师,恳切道:“弟子并非有意欺瞒,只是悔不当初,实在没脸与师父相认,如今师弟神魂不知去向何方,弟子五内俱焚,才起了问卦之心,不料扰了师父清梦,师父果然火眼金睛,只是不知师父是如何认出弟子的?”
吕洞宾上下打量他一番,嗤笑道:“你那个傻师弟向来听不得别人说你不好,与神策将领都要争辩,你倒敢口出恶言!”
谢云流张口结舌,万没想到在这些细枝末节上露了马脚,他脸上懊恼,心中却弥漫开暖暖的甜,喃喃道:“果真是个傻子……”
吕洞宾见他一脸想笑又不敢笑的扭曲样儿,拳头又开始痒痒。
他点亮油灯,把火盆烧旺,扯了个蒲团盘腿坐下,开始夜审逆徒。
逆徒如今乖得很,长话短说,寥寥数语讲尽他半生漂泊无依,如今再回纯阳恍如隔世,犹恐相逢在梦中。
吕洞宾精确地抓到重点,抚着胡子瞪他:“你这么多年真就没回来过?”
谢云流先是点头,突然想起什么,又摇头:“回……回来过。”
那次他带着一刀流闯进山门要抓祁进祭刀,还骂李忘生缩头乌龟以多欺少,在藤原家一路拱火之下落得两败俱伤,老脸都丢尽了。
既见恩师,他亦放下胸中那点矜傲,将所有过往坦诚相告。
只是吕洞宾明显又动了气,那眼神分明在说:若非他占着师弟的身体,定要揍他个生活不能自理。
——
小剧场(小雷场)
谢云流怒闯纯阳宫:交出祁进!
李忘生:大师兄!
谢云流:不要叫我大师兄!
李忘生:那……小哥哥?
谢云流:…………
谢云流:这就是霞宝的情商吗?好奇怪,再叫一声!
八、洗澡
东瀛的冬天比华山温暖,海风中却总带着腥涩的水气,李忘生在海边练完剑,觉得自己被吹成了一条风干的咸鱼。
回到住所迫不及待地沐浴更衣,藤原樱奈已备好热水衣裳,正捧着澡豆浴巾候在一旁。
李忘生面无表情地打发她出去,关门落锁之后才解衣入水。
年轻的躯体精壮强健,麦色肌肤包裹着坚硬结实的肌肉,可惜一身深深浅浅的伤疤破坏了这具堪称完美的身躯。
李忘生撩起热水,虽然照料师兄的身体已是轻车熟路,每次看见还是忍不住心疼地皱眉。
大部分伤疤是谢云流离开纯阳之后新添的,无论江湖上将谢云流描述得多么所向无敌,他终究是个弱冠之年的少侠,多日东躲西藏餐风宿露,既要应付络绎不绝的追兵还要护着弱不禁风的废帝,往日呼朋引伴潇洒快意,一朝众叛亲离天下皆敌,年轻的谢云流这一路行来必然受了许多委屈。
幸而师兄心性坚韧品格刚正,才不至于在面对如此骤变的时候一蹶不振或是发疯入魔。
至于谢云流因种种误会对他尖酸刻薄挖苦嘲弄,李忘生坚定地认为师兄只是不慎被奸人蒙蔽,假以时日他总有脑袋清醒的时候。
老夫重活一世,岂能与毛头小子翻前生的旧帐?
他体验了谢云流的伤病,也亲见了谢云流看过的风景,但是谢云流的某些经历,李忘生表示大可不必。
例如练剑的地点。
师兄远渡东瀛之后曾经积年累月地在海边练剑,难怪剑意澎湃如浪崩潮涌,脸庞眉眼却任由风吹日晒,写满了沧桑。
李忘生自问不是个娇生惯养的人,却也不乐意平白找罪受。
师兄的身体刚养好,每日奔波往返,累着了怎么办?
如今身在异乡,藤原宇合提供的住所前庭后院都很宽敞,哪里不能练剑?他既没有兴趣游山玩水,也不打算广交朋友,更不想掺和进东瀛贵族之间的勾心斗角,于是选择深居简出,享受闹中取静的隐居生活。
李重茂计划在藤原家帮助下另起炉灶大展宏图,近日与藤原家的长子藤原广嗣打得火热,每日应邀赴宴四处结交,还美其名曰“我先给云流大哥探探路。”
如此轻狂不知所谓,再这么探下去,他云流大哥怕是又要被他探进坑里。
李重茂的心事很好猜,失意人又逢第二春,摩拳擦掌盼东山再起,他自己又文不成武不就,菟丝子一样柔弱,只能凭借李唐皇子的身份和谢云流这块金字招牌给自己招兵买马,至于招集来的助力是否包藏祸心,这个被权势冲昏头脑的少年既无从分辨,也毫不在意。
谢云流曾为报答藤原家的救助之恩参与了长屋王之变,这无异于一脚踩进泥潭——原本只想以一身武艺恩怨两偿,却正是因为他当年没有袖手旁观,才让尝到甜头的藤原家更不肯放过他,非要敲骨吸髓压榨殆尽,极力栽赃陷害挑拨是非,只为让谢云流无路可退插翅难飞,乖乖地供他们驱策利用。
沉思前事,李忘生叹了口气。
师兄低估了人性的贪婪与阴暗,皆因他心胸太过磊落,才看不穿那些鬼蜮伎俩。
幸好,这次来的是我。
翌日清晨,李重茂从宿醉中醒来,睁开眼就看到年轻的剑客逆光而立,威武如天神下凡。
“云流大哥!”他十分惊喜,又有些委屈,抬眼看向对方,讷讷道:“云流大哥,你不生我的气了?”
受了这些天冷落,他惶惶不可终日,又深知谢云流吃软不吃硬的脾气,干脆先示弱服软,再小心翼翼地示探。
依照谢云流豪爽不拘的性情,十有八九会说他没有生自己的气——李重茂也实在想不出哪里得罪到他了——然后他会顺水推舟地诉说自己的恐惧与委屈,唤起谢云流的怜小惜弱之心,末了借机提几个要求……
他正沉浸在美好幻想中,却听到对方淡漠平静的声音——
“你既已知错,我便不与你计较了,谨记下不为例。”
……这跟说好的不一样啊!怎么就是我知错了?你不计较什么?有啥可下不为例的?
李重茂目瞪口呆,拥着被子愣在床上,怔怔地看着他,脸色青红交错,显得弱小可怜又无助。
李忘生可不吃这一套,乳臭未干的小孩跟纯阳掌教玩以退为进的把戏,不让他退到泥坑都算自己手下留情。
“云流大哥……我……我竟不知……”他张口欲辩,却在对方凛冽严肃的注视下悚然忘言,指甲掐进掌心,艰难地挤出一句:“是……我知错了,请云流大哥责罚。”
一介皇子,把姿态低入尘埃,任谁见了都得高抬轻放,怎忍心穷追猛打?
云流大哥可不是个铁石心肠的人啊……
“居移气,养移体,你虽流落此地……”果然,对方语气平缓了不少,“却要时刻记得自己的身份。”
“大哥教训的是!重茂片刻不敢忘!”李重茂喜出望外,自以为听懂大哥言外之意,整个人像泡了水的豆芽菜一样瞬间支棱起来,双眼发亮,屏息静候对方更进一步的承诺。
他再次失算了,“谢云流”点点头,道:“你既明白这些道理,我亦无须多言,就因循旧制,小惩大戒吧。”
李重茂:?
李重茂:!
眼前剑光一闪,白色的气场铺满房间,李重茂只觉身上一沉,手脚像灌了铅,移动半分都难。
李忘生插了个剑阵,淡然道:“常思己过,杜渐防微,从今日起闭门三日。”
看着李重茂震惊羞恼又憋屈的脸,他又补了一刀:“重茂,大哥都是为了你好。”
除夕之夜,宫里派人颁下赏赐,比往年丰厚许多,似有安抚之意,围山的神策军却未撤走,站在两仪门顶往下看,华山脚下篝火狼藉,到处都是醉醺醺东倒西歪的神策士兵,吵得人不得清静。
谢云流几次想提剑下山让他们永远闭嘴,都被吕祖淡淡的一句“忘生,慎行”拖住脚步,只得上论剑峰去发泄无处安放的怒火。
他用着李忘生的身体,不能给师弟招灾惹祸,否则以谢宗主的性子,那些乍乍呼呼的兵痞们早被他捶进土里当花肥了。
洛风敏感地发现师叔同以往判若两人,狷狂急躁,易燃易爆,每天凶巴巴地瞪着眼睛好像要寻人晦气——洛风练不好剑招的时候亲眼看见“师叔”额角爆起一丛青筋,却硬生生憋住没有骂他,还耐着性子一遍遍地示范讲解,倒有几分从前温柔和善的样子。
直到晚上他抱着忘崽崽爬到“师叔”床上的时候被毫不留情地踢回自己房间,附带一句冷酷至极的“男子汉大丈夫睡觉还要人陪着?没出息!”
洛风缩了缩肩膀,低头听训,末了小手一伸,用糯糯的童声问:“那师叔能把忘崽崽还给风儿吗?”
谢云流噎了一下,看看自己手里的娃娃再看看门外的娃娃,若无其事地关上了房门。
洛风迷惑,扭头撞见吕祖路过,吕祖就哄他:“你师叔郁结于心,有气没处撒,风儿是好孩子,无事搭理他作甚?”
洛风更迷惑了,印象中师祖对师叔向来赞誉有加,连一句重话都没说过,缘何突然这般嫌弃?
小孩子藏不住情绪,忧虑直接写在脸上,吕祖只好揉揉他的脑袋,说:“他有些事想不开,想开了也就释怀了,你还小,不懂才好呢!去,看看你上官师叔又踢被子没有。”
一墙之隔,谢云流听得真切,忍不住在心里嘀咕:师弟不回来,我能释怀才怪呢!
他在房里待得心烦,翻来覆去睡不着,干脆把忘崽崽一揣,翻窗溜出去泡温泉。
后山的温泉是他无意间发现的,先前曾想拐师弟过来泡泡,那小呆子却总怕在露天野外衣衫不整的样子被人看到会有失体统,屡次推拒,抵死不从。
谢云流把忘崽崽放在一块干净石头上,解衣入水,怄气又快意地冷哼一声。
如今可好,既把师弟泡进去了,也不用担心被人撞见了。
纯阳宫正值多事之秋,原本长安不少达官贵人送子女上山修道,事发之后纷纷接走避祸,不少父母尚在的记名弟子也被吕洞宾劝返归家,留下的弟子要么道心坚定无畏祸患荣辱,要么无根无蒂无处可依,经过一番清退,纯阳宫人手骤减,兼之外面有神策军驻扎,诸人都谨慎了许多,不再漫山遍野乱跑。
神策围山可围不住他谢云流,莫说纯阳宫,就连大明宫他都来去自如。
年轻的时候可能还会心慌意乱忧心前路凶险,如今他人老成精,早看透了皇室那套老子施压、儿子怀柔的把戏,李旦越是把纯阳围困如铁桶一般,待太子上位之后再颁赦令就越能彰显皇家宽仁,纯阳上下还不得对他儿子感激涕零?
就连后来朝廷对自己的追缉也明紧暗松,甚至开出五百两黄金的离谱价码——还不够买一筐皇竹草!
分明是睁只眼闭只眼,只要明面上过得去,谁管他出工不出力?
哼,李忘生那个少不经事的小呆子必然看不出这些猫腻,难怪整日忧惧不安,好在师兄来了,总能护着你度过难关。
水波荡漾,热气升腾,白玉似的脸上很快渗出一层细汗,谢云流低头看看泡在水里的身体,点点头,又摇摇头。
少年体格还未完全长开,筋骨纤细,身上覆着一层薄薄的肌肉,线条优美,光润照人,素白的肌肤在水里泡得微微泛红,比病中结实了一些,可仍是太瘦了。
平时宽袍大袖遮着,他竟不知师弟的腰能细成这样!
李忘生是把饭都塞给博玉吃了吗?!
他在师弟身上搓搓洗洗,用忿忿不满压下那点难以启齿的绮念。
师弟刚上山的时候小小一只,那时候谢云流懒得烧两遍热水,常拉着师弟在一处泡澡,后来彼此身量渐长,一盆盛不下才分开,如今半生蹉跎,青春耗尽,他可没觉得自己还有什么好害臊的!
他抓心挠肝地不痛快,手上的动作却极尽温柔,掌心发烫,热辣辣地还有些痒,只有覆上这滑腻紧绷的肌肤才能缓解些许,那点痒却沿着手臂攀援至肩膀,最后猝不及防地窜进他心里。
……他不该泡温泉,他该去泡寒潭,等他回到自己的身体,定要去泡上七七四十九天。
谢云流深吸一口气,把脑袋扎进水里,水底温暖而静谧,听不见山风噪耳,看不见飞雪凝冰,只能感觉到心口缓缓蔓延的酥麻悸动,一声声沉闷地撞击胸腔。
让他烦躁的不是皇家对纯阳的态度,而是一封来自潞州的急信。
李忘生的家人,想要接他回去。
——
小剧场(小雷场)
李重茂:恶心人你真有一套。
李忘生:不过一报还一报。
谢云流:……
谢云流:看来师弟对我还是网开一面了。
李忘生:别急,都得死。
(霞宝也是有脾气的。)
九、讨打
李忘生不喜交际,偶尔出门又不带翻译,藤原广嗣子承父命屡次创造偶遇都被他避重就轻地打了太极,这么一个孤傲冷僻的中原人被藤原家奉为上宾,豪宅美婢锦衣玉食一应俱全,偏他还不领情,对藤原家主都是一副冷眉冷眼爱搭不理的态度,丝毫没有寄人篱下的谦卑与顺从。
这自然引起许多藤原家武士的嫉妒,私底下议论纷纷,既不服又不忿,摩拳擦掌想与他一决高下,探探这年轻的剑客究竟多么强横才能对家主摆这么大的谱。
对于下面的反应藤原宇合心知肚明,听之任之,他既坚信谢云流终会为藤原家所用,成为一把所向披靡的尖刀,又实在看不惯此人桀骜难驯目中无人,正好利用手下武士的不满情绪给这把尖刀开开刃。
天还没亮,李忘生就听见门外一阵吵嚷,他顺手扔了个剑阵打算继续入定,藤原樱奈却来敲他的房门:“谢师范,门外聚集了许多武士,说要向谢师范讨教一二。”
李忘生眼皮都没动一下:“不教。”
老夫又不是天桥卖艺的,岂有别人恭维几句就出手的道理?
藤原樱奈被他堵得半晌说不出话来,只好去搬李重茂这个救兵。
李重茂被他罚过一次之后老实了许多,至少来找他知道先敲门了,当然敲完门还是不待主人开口就直接推门而入,熟稔得好像回自己房间。
……还是罚少了,下次加大剂量。
“云流大哥!”他一脸义愤填膺,“那些东瀛人好生无礼,竟然敢轻视云流大哥!说云流大哥不过是虚有其表,还说大哥在他们手下过不了三招,真是岂有此理!”
李忘生睁开双眼,淡淡地问:“你能听懂?”
李重茂现在已经习惯对方东一榔头西一棒槌的讲话风格,脸上一红,支吾道:“闭门思过这些天,幸有樱奈小姐相伴,重茂受益匪浅。”
……你最好真的在学语言。
李忘生递过去一本《南华经》,让他誊抄一遍,顺便翻译成东瀛话。
李重茂再度流露出难以置信又无言以对的表情,看多了还有点好笑,李忘生愈加慈眉善目,温声道:“君子慎独,卑以自牧,重茂也该多修身养性,不可荒度时光。”
李重茂张了张嘴,无声地呐喊:咱俩到底谁在荒度时光啊?!
对上“谢云流”凌厉的眉眼,他又习惯性地怂了,接过经书,敷衍地应了一句:“重茂谨记大哥教诲。”
李忘生点点头,见他磨磨蹭蹭不肯走,又道:“不够的话,我这里还有。”
他顺手一划拉,从身侧的书案上划拉下来几页还未装订的纸张,都是他刚默出来的,墨迹还没干呢。
李重茂看见那密密麻麻的蝇头小字只觉头大如斗,火烧屁股似地跳起来告辞走人。
打发走了李重茂,正待入定,又有人敲门。
这次来的是藤原广嗣,态度倒是十分恭谨,先说鄙人驭下无能扰了谢师范清静,又说武士们对中原武学十分仰慕才会不请自来,末了面露难色地承诺只要谢师范一句话,他马上把那些叫嚣的武士拖出去重重责罚。
分明是把人架在火上烤。
李忘生不喜欢麻烦,纯阳宫却不缺惹麻烦的行家,他作为掌教没少给捅了娄子的小羊羔料理善后,深知当断不断反受其乱的道理——在藤原广嗣的纵容下,如果不能一劳永逸地解决掉所有审视和质疑,他的宅院门口会每天热闹得像个菜市场。
与其日后滋扰不断,不如一次把他们揍得心服口服。
也算不给师兄丢脸,免得那些人到处乱传纯阳首徒是个畏敌避战的胆小鬼。
“如此,那我便却之不恭了。”李忘生起身拂了拂袖口,随手取下一把木剑。
门外众武士见对方三催四请才肯现身,更是闹得沸反盈天,为首一个跳上台阶,叽里呱啦说了一大串东瀛话,嘲笑谢云流像个黄花大闺女一样一门不出二门不迈,武馆都不敢去点个卯,有什么资格被家主尊称大师范?
藤原樱奈凑过来翻译:“他说他仰慕谢师范已久,恳请谢师范出手赐教。”
李忘生瞥了她一眼,很好,你是懂翻译的。
再定睛看向那个武士,李忘生眼中闪过一抹厉色。
这也是个老熟人了——鬼影小次郎,师兄收的东瀛徒弟,潜入纯阳空雾峰假扮师兄兴风作浪,再度引来神策围山,坑惨了无数刚入门的纯阳小弟子。
师兄的名声就是被这种獐头鼠目的鬼祟小人玷污的!
李忘生掐了个剑诀,难得动了真怒,冷眼扫过群情激愤的众武士,轻嗤一声:“一起来。”
“以多欺少胜之不……唔!”鬼影小次郎话音未落,一个剑阵就劈头盖脸地罩了下来,李忘生腾身而起,翩若惊鸿,矫若游龙,几十名武士前后包抄硬是摸不着他一片衣角,只能被一个又一个剑阵砸得头晕眼花,脑瓜子嗡嗡作响。
“谢师范……”藤原樱奈站在廊下,盯着那个白衣翩飞的身影,无奈地感叹:“他好像在遛狗啊……”
藤原广嗣也皱眉:“可惜我们的武士只擅长近身搏击。”
对方却根本不给他们近身的机会,就算使用暗器也能轻巧地躲过,像游鱼一样滑不溜手。
在剑阵中行动迟滞,众武士很快被遛得气喘吁吁狼狈不已,李忘生却连汗都没出一滴,鬼影小次郎气急败坏地大喊:“有本事近身肉搏!不要躲!”
李忘生才不听他那一套,打架就打架,还由着你挑距离吗?
他遛够了,落地一个人剑合一爆掉全场剑阵,附赠一记满气两仪拍在鬼影小次郎脸上,末了持剑立于庭中,原本嚣张跋扈的藤原家武士横七竖八躺倒一地,呻吟声不绝于耳。
藤原广嗣双眼发光,拊掌大赞:“谢师范不愧为旷世奇才,出手果然不同凡响!”
鬼影小次郎吐了一口血,艰难地撑着刀柄起身,二话不说纳头便拜:“感谢大师范赐教!”
藤原广嗣向来欣赏这种为达目的不择手段的魔怔人,遂指着他问李忘生:“谢师范觉得此子武艺如何?堪为弟子乎?”
李忘生摇头,用他师兄的腔调点评道:“学艺不精犹能教,心术不正无可赎,谢某耻与竖子为伍,藤原君不必再提。”
他方才一记两仪化形震伤了鬼影小次郎的心脉,即使勉强能保住性命,于武学一途也再难寸进,更不要妄想潜入纯阳鱼目混珠了。
他话说得难听,鬼影小次郎脸色更难看,哇地又吐出一口血来,藤原广嗣被驳了面子,脸上挂不住,正要继续劝说,却见对方随手挥出一剑,剑光如电劈向院中的枯山水,众目睽睽之下,那块坚硬的石头竟像泥塑一般被削成两半,平整的断口还冒出几缕青烟。
众人不由自主地缩了缩脖子,深知自己的脖子远没有石头硬,这才意识到方才谢师范是手下留情了。
没人敢再腹诽他骄狂傲慢,人家确实有睥睨天下的资本。
藤原广嗣最先回过神来,把招揽游说的说词咽了回去,指着被劈开的石头对众人斥道:“以后再有人敢无故滋扰谢师范,下场有如此物!”
众人莫敢不从,低头应是,互相搀扶着退下了,藤原广嗣命令仆役来收拾满院狼藉,说了几句场面话也拱手告辞,李忘生目送他离开,转身穿过长廊,却在房门口发现李重茂坐在门槛上,脸色煞白,流了一头一脸的冷汗。
李忘生:?
好歹是从刀光剑影中逃出一条性命的小皇子,应该见多了血雨腥风的大场面,不至于被他爆个剑阵就吓破胆吧?
“怎么?”李忘生垂眸看他,语气中带了几分戏谑:“你也想讨教?”
“不不不……”李重茂摇头如拨浪鼓,生怕被大哥猜到他与藤原广嗣暗通款曲,献计撺掇武士们前来叫阵以激谢云流出手教训,再由藤原广嗣居中调和,大哥开馆收徒岂不是顺理成章嘛?
谁能想到“谢云流”这般油盐不进啊!
他方才远离战圈,没伤到一根汗毛,却被对方拒绝鬼影小次郎的那几句话刺得浑身难受,心虚气短,又惊又怕,坐在门槛上就起不来了。
李重茂抬起眼睛,摆出无辜无助的表情,声音细弱可怜:“云流大哥,我……我腿软……”
李忘生把木剑另一端递给他,李重茂却不敢握,生怕上面残留凛冽剑气割伤他娇嫩的手。
李忘生似笑非笑地看着他:“连木剑都不敢握?”
却妄想握住天下权柄?
李重茂听出他言外之意,脸色更加难看,嘴唇颤抖,讷讷不成言。
“想明白了再来找我。”李忘生懒得再费口舌,收剑回屋,丢下李重茂在外面愁眉苦脸,头一次觉得独立做出决断是件无比艰难的事。
——
小剧场(小雷场)
鬼影小次郎:有本事近身肉搏!
李忘生:我堂堂一个霞宝,卡四尺是基操。
谢云流:有本事近身肉搏!
李忘生:好的师兄,没问题师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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莲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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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10-28 22:29:3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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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魂灯
独断不谋这种事对于谢云流来说是家常便饭,作为大唐数一数二的铁血硬汉,外功猛男,撞倒南墙不回头,仗剑横行三百州,主意自己定,有事自己扛,绝不黏黏糊糊优柔寡断,他若遇事不决找人商量那才是太阳打西边出来。
然而一封来自潞州的急信破了谢宗主的戒。
谢云流再怎么专横自负也知道人力有未逮之时,特别是依据以往的经验,只要牵扯到李忘生,事无大小,他就像被人下了降头一样昏招迭出,轻而易举地把境况推向最糟糕的结局。
哼!李忘生难道是生来折磨自己的?才能让他次次都挑最深的那个坑往里跳!
薄薄一张信笺被他翻得卷了边,捏在他手里重逾千钧,谢云流犹豫再三,不敢擅专,终是老老实实去找恩师问计。
吕洞宾看见他用李忘生的脸摆出一副苦大仇深的表情就牙疼,抬起拂尘挡住眼,骂他焚琴煮鹤暴殄天物,一天到晚像讨债精似地没个笑模样。
谢云流知道他窝了一肚子火又不能揍自己一顿发泄,自然不与这老顽童计较,双手呈上书信,眉头拧出一个川字,问道:“徒儿左思右想,觉得此事应由师父定夺。”
师弟情况特殊,他关心则乱,不敢妄下决断,生怕一不小心再落个相望不相闻的下场。
吕洞宾扫了一眼内容,抚须笑道:“趋利避害乃是人之常情,李家偏怜小儿子罢了。”
谢云流想起当年在李宅初见,高门大户的小公子褪下锦衣华服,换上素净道袍站在他面前怯生生地喊师兄,小脸泛红,在阳光照晒下宛如白玉一般。
这样的娇儿,谁不怜惜?
彼时李忘生人虽小,性子却坚韧,既做了吕祖的徒弟,二话不说拜别长辈就要与他们上山,李家人送至十里长亭都没把他劝回去,祖母老泪纵横,抚着他的背哭道:“我的心肝儿啊,你自幼丧母,在我膝下好不容易养到这么大,一去那清苦地,谁人顾你,谁人疼你?怕是饴糖都吃不到几嘴,乖,留在家里享一辈子安闲富贵不好吗?”
小小的李忘生伏跪在地,头深深地磕下去,肩膀颤抖似是在哭,抬起头却只看见通红的眼眶以及咬得发白的嘴唇,对最爱他的祖母缓慢而坚定地摇头。
吕洞宾也叹道:“天命如此,不可违也,老太太切勿过度悲伤。”
小小的谢云流似懂非懂,本能地走上前给师父帮腔,牵起小忘生的手,向老太太拍胸脯保证:“我顾他,我疼他,我给他买糖吃!”
往昔种种事都翻到眼前来,谢云流禁不住老脸一红。
当年信誓旦旦,到头来通通食言。
“那……”他欲说还休,“师弟会回去吗?”
吕洞宾瞪起眼睛:“你问我,我问谁去?”
谢云流悻悻地闭上嘴,他当然知道李忘生没有走,在纯阳宫处处被皇家针对、人人自危的艰难岁月,师弟依旧偕众同门坚守华山,撑起了摇摇欲坠的山门。
他最知道那个人温柔表相下的执拗与刚硬。
只是他心里委实难受,说不清道不明,如同一只走投无路的困兽,明知改变命途的契机或许就在眼前,他却于公于私都不能应许。
纯阳不能没有李忘生,谢云流也不能没有师弟。
可是难道仍要重复一遍前尘过往,让他再为纯阳操劳半生,早生华发?
他明明可以选择一条更轻松的路,在万千宠爱中过完一生,或是登阁拜相平步青云,或是纵马江湖寄情山水,哪怕做个游手好闲的纨绔子弟,也好过担着一身责任困守于纯阳方寸之地,哪怕被误解、被轻视也依然不改初心。
谢云流垂下眼帘,掩去眸中的懊恼与不甘,轻声道:“师弟不会回去。”
吕洞宾流露出欣慰的表情,拂尘轻点他的额头,语重心长道:“云流,你总算学会在动手之前先动动脑子了。”
他这个大徒弟天资卓绝,悟性非凡,固然是百年不遇的武学天才,可正是因为武功过于强悍,反倒让他养成了不爱动脑的坏习惯,剑比嘴快,嘴比脑子快,仗着一身强横的实力走南闯北,平生难逢对手,自然也不会花费精力去揣摩世态人心。
如今他阴差阳错地占据了李忘生的身体,这才尝试着设身处地站在别人的立场去思考问题。
“遇事要多想。”吕洞宾见他受教,停顿片刻,又补充一句:“但是不要胡思乱想。”
谢云流赧然不语,他上辈子先入为主,认定师弟害他,逮着一点蛛丝马迹就忙不迭地穿凿附会,硬是给自己推断出种种经不起细究的“证据”,还像救命稻草一样抓着不放,处处提醒时时重温,把一腔怨恨越煨越浓,好像没了这点怨恨他就少了半生羁绊,真成断线的风筝四散的流云,灵台一片空茫,比寸草不生的黑戈壁还要荒芜。
“代我修书一封,回绝李家的好意,至于你,也不必杞人忧天。”吕洞宾见他脸色阴晴不定,道:“你能有此境遇,焉知他机缘未至?无论身处何地,忘生总比你省心多了。”
“徒儿遵命!”谢云流放下这桩烦恼,整个人轻快了不少,跳起来就往外跑,吕洞宾“嘿”了一声,叫住他:“小子,你就不想知道你师弟的神魂去哪了?”
话音未落,这逆徒就一记迎风回浪朝他撞过来,要不是他躲得快,一把老骨头都要被撞散。
“啧啧!”吕洞宾看他一脸急不可耐的神色,嘲弄道:“急什么?想他了?”
谢云流无语,想了几十年了,能不急吗?
吕洞宾取出一盏小巧玲珑的灯,外表乌漆漆无甚特别之处,却是衍天宗宗主亲手炼制的魂灯“知梦隙”,据闻能入思念之人梦中,许是算出纯阳宫应有一劫,近日托人将灯送到吕洞宾手上。
另附书信一封,罗列几点注意事项。
其一、此灯引持灯之人神魂入梦,所有感触都会真真切切地作用于神魂之上,不同于寻常梦境中五马分尸不疼不痒,清晨醒来又是活蹦乱跳一条好汉,在“梦隙”里挨一刀怕是要下辈子见。
“意思是入梦之后不要再对你师弟喊打喊杀。”吕洞宾没好气地提醒他,“若糊里糊涂地死在梦里,莫说你是我的首徒。”
谢云流心想我疼他还来不及,我哪舍得动他一根手指头?
其二、此灯虽能助持灯之人入梦,却不可违逆梦境主人的意愿,一旦惹主人排斥会被瞬间逐出“梦隙”。
既不能动武,又不能违逆,这分明是要持灯之人献上神魂任其宰割,若非极其珍视信任之人,谁肯冒这样的险?
“这个简单,你处处顺着他就是了。”吕洞宾一脸兴灾乐祸,心想你也有今天,一辈子戒慎多疑,拒人千里,最后终究要在师弟这里束手就擒,真是苍天饶过谁。
谢云流不敢苟同,心想就算师弟梦到的我也不可能处处顺着他,否则何至于让他伤心到泪湿枕畔?
最后,此灯以神魂驱动,不可避免会映出人心深处某些不欲人知的幽暗角落,心志不坚者慎用,以免神思迷惘陷入魔障。
吕洞宾读到这一条,犹豫了一下,看向他的大弟子——虽有年轻鲜嫩的皮囊,内里到底是个历尽沧桑的老家伙了,不至于被区区魂灯照出什么妖蛾子吧?
“师父不必忧心,徒儿心里有数。”谢云流伸手覆上灯盏,唇角微微勾起,终于肯流露出一点笑意,“纵我深陷魔障,只求一人渡我罢了。”
——
小剧场(小雷场)
谢云流:我要去师弟梦里为所欲为啦!
谢云流:嗯?要脱掉装备?禁止攻击?
谢云流:没关系我还有嘴。
李忘生:我不爱听的话不许说。
谢云流:那我说完了。
十一、梦隙
李忘生年少时敏感多思,唐隆政变之后那几年经常噩梦缠身,夙夜难寐,后来俗务纷扰,被世情锤炼出一身铜皮铁骨,再没有闲暇去伤春悲秋,中年时内景经大成,常以入定行功代替睡眠,更是少有梦境。
如今换了谢云流年轻的躯体,兼之身在异域他乡,李忘生恢复了常人的作息,这才又开始做梦。
他向来端方自持,少有天马行空的幻想,即使在最出格的梦里也无法想到会出现一个活生生的谢云流。
谢云流燃灯入梦,发现李忘生所梦之地果然在纯阳宫。
这呆子,要他下山玩耍比要他的命还难。
他已经做好了面对李忘生哀怨泪眼的准备,甚至有点隐秘的兴奋,怀着一腔独属于师兄的脉脉温情,满脑袋想着怎么安抚他年少单薄又伤心的师弟。
结果年少单薄是真的,伤心却一点也看不出来。
他看到李忘生穿着一身蓝白相间的低阶弟子道袍,端端正正地坐在太华池边一块石头上,喂乌龟。
华山气候寒冷,四月桃花才零星绽放,清风拂过,几片花瓣落在他衣角发梢,还有一片最调皮,掉在他卷翘的长睫上,在视野中遮挡出一片温柔的粉色阴影。
李忘生抬手拈去那片花瓣,看清了站在他面前的不速之客——
“师兄?”
姿态闲适自若,语气轻柔舒缓,仿佛他们之间还一切都没来得及发生,只是暮春午后一次再寻常不过的偶遇。
谢云流目不转睛地盯着他,喉头轻颤,酸胀难言。
原本心急如焚,有许多话想问,想问他身在何方,有没有受伤,有没有受苦,有没有被欺负,然而被他沉静如水的眸子看上一眼,竟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
他们就这么一站一坐,在池边大眼瞪小眼,直到一只龟等得不耐烦,伸长脖子去叼李忘生的手指,两人这才回过神来,谢云流身形瞬动,上前一步攥住师弟的手,把乌龟脑袋弹回去。
“小心些。”他低声斥道,“这东西咬住了就不撒嘴,你发什么呆?”
李忘生低头挨训,默默把剩下的吃食撒出去,脑袋还有点懵。
师兄也曾频频出现在他梦里。
除了年少时相知相伴的好时光,所有的重逢不是相顾无言就是剑拔弩张,几十年弹指间,那个神采飞扬的少年最终在他记忆中定格成暴躁易怒的倔老头。
现在这个谢云流却略有不同,既有年轻时的蓬勃朝气,又有年长后的阴沉冷僻,盯住他的眼神凶狠热烈,恨不得在他身上烫出两个洞来。
年轻时,李忘生很少见他生气的样子,年长后,又很少见他不生气的样子,大概是每天对着镜中谢云流的脸,才会让他又梦见这个冤家。
谢云流确实在生气,他没想到自己都急得滚油浇心了,对方竟然悠哉悠哉喂乌龟,还呆头呆脑地差点让乌龟咬了手!
这个李忘生!师父还说他省心,哪里省心了?
还不如让他被咬上一口吃个教训,他捏着李忘生的手指恨恨地想,却不肯便宜了那只乌龟。
他低头瞪着那素白的指尖,胸口像被猫爪子挠过一样,心里痒,牙更痒。
李忘生不明所以地看了他一眼,从他掌中抽回手去,撩起清水洗了洗。
谢云流脑袋嗡地一声,所有痒都化成尖锐的疼,恼羞成怒,口不择言道:“怎么?碰一下都不行了?”
好像自己是什么洪水猛兽,挨他一下都要迫不及待地撇清干系,亏得他口口声声期盼师兄回来?就是这么期盼的吗?!
“师兄?”李忘生一头雾水,不明白自己只是洗净手上的食物残渣,缘何又惹了对方动怒?
既是梦中臆想中的场景,难道在他心目中的谢云流已经无理取闹到这种地步了?
李忘生不禁有些羞愧,觉得对不起师兄,也不与他顶撞,柔声道:“是忘生驽钝,师兄息怒。”
这反应在谢云流看来就是十足的心虚。
梦里的反应无需作伪,李忘生先是嫌弃,继而矫饰,用这张单纯无辜的脸,一再地将我推入深渊!
谢云流脑袋里的恨海情天愈演愈烈,脸上阴云密布,这时一只修长的手轻拍他的胸口,师弟温软的声音在耳畔响起:“师兄,气大伤身,勿要动怒。”
他满腔躁郁被拍散了不少,呼吸也顺畅许多,谢云流暗骂自己心志不坚,冷哼道:“你哄小孩儿呢?”一点诚意也无!
李忘生笑吟吟地看着他,心想你不就是个小孩儿吗?要不是个子长得太高,老夫还想拍拍你的脑袋。
虽然态度有点敷衍,但他笑起来一如既往地让人心折,谢云流终于舒坦了,浑身轻飘飘暖洋洋,如沐春风,连池子里的乌龟都显得分外顺眼。
天知道他已经多久没见过师弟的笑容了,以往每次见面都端着掌门的架子,端庄严肃,一本正经,无趣得紧。
他贪婪地盯着李忘生俊美温润的容颜,胸口怦怦乱跳,嘴上却不依不饶:“到处寻你不着,你倒好,忙里偷闲躲在这里喂乌龟。”
李忘生脸庞一热,没好意思说自己不是偷闲,是真闲。
他在东瀛练剑养身,诸事不理,比在纯阳当掌教时懒散太多,此时梦到师兄,是否提醒自己不可荒怠时光,该适时给藤原家的夺权大计“出点力”?
须得抽空去藤原家的武馆走一遭了,李忘生沉吟片刻,抬头看向师兄,问:“师兄找忘生何事?”
“没事就不能找你了?”谢云流不改嘴硬本色,来一句杠一句,“我看你是玩物丧志失了本心,连家都不晓得要回。”
李忘生更加确定这个师兄是潜意识里来催促他早点搞垮藤原家的,不过难得对方肯好好说话,他就斗胆为自己辩解一句:“喂乌龟而已……”算什么玩物丧志,分明是他原计划卸任掌教之后的理想生活。
谢云流看他一副风清云淡与世无争的样子就来气,这样散漫怠惰,流落在外如何自保?
师弟学艺不精,还得靠师兄督促,谢云流不由分说抓住他的手:“走。”
李忘生睁大了眼:“去哪里?”
“论剑峰。”
他身高腿长,步子迈得又急又快,李忘生被他拽了一个踉跄,险些从石头上摔下去,幸好谢云流伸臂搂住他的细腰才没让他掉进池子里喂乌龟。
这个梦也太古怪了……李忘生眉头微蹙,稳住身形,抬手抵在谢云流胸口避免两人挤在一处,见对方久久不动,下意识地出声提醒:“师兄,我站稳了。”
“哦。”谢云流听出他言外之意,年少时两人虽亲密无间,却甚少有这样搂搂抱抱的暧昧动作,李忘生又向来拘谨守礼,被自己箍在怀里怕是很不自在。
但是我为什么要松开呢?反正我半辈子都没依着你,不差梦里这一回。
他不仅没松开,另一条手臂也环上去,把师弟密密实实地抱在怀里,深吸一口气,鼻端尽是桃花的芬芳。
两具身躯贴拢在一起,隔着层层道袍也能感觉到彼此衣衫下的温度,李忘生身体僵直,眼睫轻颤,吞了口口水,问:“不是要去练剑吗?”
好不容易把念了半辈子的人拥入怀中,你让我去练剑?
咱俩到底谁是剑纯?
谢云流收紧了怀抱,满意地听到师弟一声惊喘,脸颊泛起的红晕比桃花更鲜艳——
“师兄?”
少年情窦未开的懵懂最是惹人心动,谢云流决定先不告诉他魂灯的事,借着这个似幻非幻的梦境探一探李忘生的真心。
“师弟……”他凑近对方耳边低语,看着那一抹羞红染到耳尖,“师兄陪你练一辈子剑,可好?”
怀中僵硬的躯体突然卸了力,暖玉温香,软软地偎在他怀里,谢云流只觉口干舌燥,心跳如擂,正要趁热打铁催出一句应许,师弟却抬起头来,眸光渐冷,看得他后背发寒。
“真是一场好梦。”怀中人轻嘲一句,抬手送他一个九转归一!
谢云流猝不及防,一阵天旋地转,瞬间被推出梦境。
——
李忘生:我师兄断不可能这般孟浪!
谢云流:这辈子没受过这么重的伤!
十二、活该
魂灯助人入梦,不可违逆梦境主人的意愿,否则将被逐出梦境。
谢云流从眩晕中回过神来,然后出离愤怒。
他推开我!他拒绝我!他不愿意同我亲近!
那他还哭什么?还念什么?还几次三番找我做什么?
谢云流难得老夫聊发少年狂,却不料一腔春情化作泡影,年少慕艾燃起的那点小火苗在他胸中藏匿了五十年都未曾熄灭,如今被一盆冷水浇了个透心凉。
刀宗宗主一辈子横行无忌,快意恩仇,平生所遇的挫败皆是拜他师弟所赐!
李忘生就是天生来折磨自己的!
谢云流咬牙切齿,气得睡不着,盘腿坐在床上开始翻旧帐。
当年相约宫中遗迹是他给李忘生一个重修旧好的契机,哪知自己迫不及待地赴了约,等来的却是各门派武林人士围追堵截,直到他被激起真怒要大开杀戒,李忘生才姗姗来迟,不先抚问师兄伤情,竟是忙不迭地给那些要杀他的人下镇山河!
虽说后来查明是一刀流在背后捣鬼才导致杀将云集,洛风重伤,宫中之约不欢而散,但李忘生当时的反应无疑是给盛怒的谢云流火上浇油。
再后来烛龙殿相救,李忘生明知自己就在附近,依然咬紧牙关不肯求救,非要等那些中原侠士被醉蛛危及性命才勉为其难唤一声师兄,让他不得不捏着鼻子出来保护那群蠢货——其中可有不少人曾在遗迹对他刀剑相向!
直到他杀上纯阳要宰了祁进,李忘生一开始避而不见,不得已才抱病相迎,却只为包庇那个惹祸精!
这桩桩件件,想起来都让他气血翻腾,李忘生啊李忘生,你对不相干的旁人尚且宽容和善、体贴庇佑,为何独对我薄情寡义、铁石心肠?
谢云流盘来盘去,得出个让人沮丧的结论:李忘生对他大概真的只有同门之谊并无鹣鲽之情,盼他回去只为实现恩师的团圆夙愿罢了,半点私心杂念也无。
否则实在难以解释为什么稻香村出来的阿猫阿狗都能越过他这个青梅竹马的师兄!
明明是打着劝师兄回家的幌子,他谢云流倒成了恶人,徒劳奔波,难道只为在全天下人面前成全李忘生大仁大义的好名声?
哼,看起来温柔敦厚,老实巴交,却是世上最难啃的硬骨头!
他曾答应洛风只要他在世一天,便教刀宗弟子只得欺负别人,可是他身为宗主,却从来没有从李忘生手里讨了什么好去!
谢云流越想越窝火,暗下决心以后绝不再手下留情,定要把那人欺负得乖乖告饶才行。
他一夜辗转难眠,都怪李忘生肤白脸嫩,早起揽镜自照,一双黑眼圈特别明显。
吕祖的眼神意味深长,抚须微笑,拂尘蓄势待发。
谢云流一身生人勿近的煞气,瞪谁谁害怕,洛风原本抱着小木剑跑过来问安,被他阴云密布的脸色吓得躲到吕祖身后,探出小脑袋惴惴不安:“师叔脸色发青,是身体不舒服吗?”
你师叔舒服着呢!还有闲情逸兴喂乌龟!
吕祖拍拍他的脑袋,怕接下来的对话过于惊悚吓到无辜小羊咩,就让他去找博玉玩。
洛风乖巧告退,一步三回头地走了,吕洞宾把门一关,拂尘指向这个不省心的好大儿:“怎么?在师弟那里吃瘪了?”
谢云流气结,心想他在李忘生那里吃瘪比吃饭都多,可又不好意思把梦中种种坦诚相告,只能含糊答道:“师弟神魂无恙,师父暂且安心。”
吕洞宾一脸“你行不行”的表情,又问:“那你可探听出他身在何方?要不要为师陪你一同入梦?”
哪能打不过就叫师长来助拳?简直丢尽剑魔的脸。
谢云流梗着脖子,嘴硬道:“区区小事,何必劳动恩师?徒儿自有办法。”
看到年幼的洛风他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师弟还小,不识情滋味,定是自己言行无状吓到了他,自己也是昏了头,岂能把往日的种种怨恨撒到年仅十七岁的师弟身上?何况此时距离他打伤师父叛出山门没过多久,忘生怨他恼他也是应当。
谢云流这一世谨遵师父教诲,遇事慎思,给李忘生找了一大堆理由,神奇地把自己哄好了,胸中豁然开朗——痴活了一把年纪,哪能与黄口小儿计较?就不信他们朝夕相伴的情分在李忘生心里激不起一点涟漪。
退一万步讲——谢云流脸色又沉了下来——就算师弟对我无意,我也不能由着他流落在外孤苦无依,须恪守师兄之责,尽我所能护他平安。
吕洞宾看着他阴一阵晴一阵的脸色,欲言又止,末了收起拂尘,叮嘱他不可操之过急。
他倒想问问谢云流,你自己都是重活一世的人了,怎么就一根筋地认定李忘生停驻在十七岁等你回来呢?
真是长得美,想得更美。
提醒的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吕洞宾捻着胡须笑而不语。
卤水点豆腐,一物降一物,这冥顽不化的臭小子终于被拿捏住软肋狠狠揉搓,在师弟身上碰多少钉子都是活该自找。
谢云流的软肋毫无恃宠生骄的意识,反而坚定地认为自己是师兄的眼中钉肉中刺,理应自觉退避三舍以免惹对方厌烦。
在梦里将师兄臆想得那般孟浪,实在让他羞愧难当。
李忘生正襟危坐,默念清静经,驱散脑中不合时宜的暧昧情景。
年少时虽对师兄有过朦胧情愫,但如今已至暮年,焉能再起妄念?
他只是借居师兄的身体,切不可因此生出非分之想。
就算将来与师兄各归各位,面对年轻的师兄也断然不能以大欺小为老不尊,那点无疾而终的少年心事就该由自己深埋,即使在梦中沉湎都是对师兄的亵渎。
李忘生不敢再睡,打坐调息到天亮,藤原家照例来请,这次他没有拒绝,用过早膳就跟着去了武馆。
李重茂亦步亦趋,内心窃喜,以为大哥总算开窍要给自己培植势力了,但是大哥挑选弟子的标准他却看不明白。
资质甚佳且勤勉上进的,第一轮惨遭淘汰。
脑袋聪明且心思活泛的,第二轮铩羽而归。
最后雀屏中选的竟是三个在武馆毫无存在感的边角料,呆蠢木讷,平时由于武功稀烂被同门当仆人使唤,如今李忘生手指一点收成亲传,直接任命为番队长,往日那些恃强凌弱的武士还要受他们管辖。
被选中的几人俱是受宠若惊感激涕零,齐刷刷地拜在他面前口称大师范。
不光李重茂诧异,藤原广嗣也看不懂,好奇地问:“这些弟子殊无天赋,谢师范因何青眼有加?”
要的就是没有天赋。
李忘生感受到四面八方惊疑交加的视线,一本正经地胡说八道:“我纯阳武学大道至简,抱元守一,心性质朴单纯者可大成,若深谙他派武学反成拖累。”
简而言之,他要的就是一种没有被知识污染过的美。
藤原广嗣似懂非懂,想起谢云流也是未曾开蒙就被纯阳子捡回去,结果如何有目共睹,武学造诣之高名动天下,如此看来他挑选徒弟的标准颇有吕祖之风,应不至于有眼无珠错过可造之材。
新上任的三位番队长报上姓名,分别是藤原骏、佐藤阳太和牧野信行,李忘生淡淡扫过一眼,对三人品性有了基本认知。
藤原骏一朝得势,扬眉吐气,顾盼自雄。
佐藤阳太面露诧异,不动声色,沉静内敛。
牧野信行惶恐不安,唯唯诺诺,缩手缩脚。
因李忘生武功强横无人敢当面异议,但私底下免不了眼神乱飞,不少心高气傲的武士对这三个幸运儿投以嫉妒甚至怨恨的眼神,李忘生全当看不见,不理会下面的暗潮涌动,温言叮嘱了他们几句,亲赐了佩刀,让他们每日早起去阶前听训。
三个性情迥异的番队长,就算不能把一刀流武馆搅得鸡飞狗跳,也够他们彼此内耗了。
李忘生仍嫌不够热闹,免了李重茂闭门抄经的任务,让他日日来武馆监督,务求如往常一般成事不足败事有余。
如果连三个番队长都管理不好,就趁早死了复辟的心。
李重茂不解其中深意,还觉得被委以重任,喜格格地应下来,胸脯拍得山响,扬言要帮大哥训练出一批武艺卓绝的东瀛弟子,来日重返中原必让整个武林刮目相看。
李忘生看着他喜形于色的小脸,眼神中甚至有几分怜悯,仿佛看着一只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公鸡,好不容易扑扇着翅膀飞上矮篱,就狂妄得以为自己能挟山超海夺门称帝。
不如回去睡,梦里啥都有。
——
小剧场
李重茂:大哥如此信任重茂,重茂敢不尽力?
李忘生:我相信你一如既往是个坑比。
(小雷场)
谢云流:哼,李忘生,论心计我远不及你,就让我的剑来跟你说话吧!
李忘生:??师兄你没佩剑啊。
谢云流(解开腰带、理直气壮):在这里。
李忘生:……师兄好坏。
谢云流:你敢编排师兄?
李忘生:但是我好爱。
谢云流血条清空,李忘生:首杀!
十三、春药
梦里啥都有,包括谢云流。
谢宗主是个说一不二的霸道性子,下定决心步步紧逼,绝不给人喘息之机,天一黑就急不可耐地燃灯入梦了。
师弟依旧在纯阳宫,不过比起上次谪仙般素雅端方,李忘生此时一身散漫慵懒,发冠都没戴,整个人泡在寒潭里,披散的黑发浮在水中,随着水波逶迤漂荡,单薄衣衫裹着清瘦身体,像极了一尾玉色的鱼。
本来人就疏离淡漠,泡在寒潭里更显得冷若冰霜,揣到怀里都捂不热的那一种。
听见脚步声,李忘生睁开双眼,匆匆瞥了瞥他,又逃也似地挪开视线,眉心未曾舒展,不情不愿地低声唤了句师兄。
又应付,又敷衍,让人扫兴至极,只觉得热脸贴了个凉屁股。
谢云流站在岸边,双手一抄,出言讽道:“师弟怎么有雅兴来泡寒潭?莫非是内有虚火不能疏散?”
他随口一提,却不料歪打正着,李忘生眉头皱得更紧,脸颊泛起不正常的红晕。
谢云流胸口一紧,终于瞧出不对劲的地方,不顾潭水冰冷纵身跃下,健硕的躯体像堵墙似地挡到师弟面前。
“师兄!”李忘生惊呼一声,抬手抵住他的胸膛,一双水雾氤氲的眸子盛满羞愧,惶惶然抬眼看他。
谢云流先发制人,威胁道:“你若敢推我,就休想我再回纯阳宫。”
抵在胸前的手蓦然脱力,甚至不自觉地勾起指节抓住他的衣襟。
迎师兄回纯阳是他半生的执念,李忘生冷不防被捏住命门,即使心知对方只是自己梦中的虚影,他也不敢轻易推拒,生怕天道冥冥,戏言成谶。
两个人就这么保持着触手可及却难以相拥的距离,暧昧而尴尬地沉默着。
不知过了多久,李忘生眼波朦胧,低喃道:“若能助师兄化解心结重返纯阳,忘生纵死无憾。”
他轻言生死,谢云流听之色变,合身罩住他,目露凶光,语气却分外轻柔:“用不着你死。”
“只要你……”他抬手抵住池壁,堵死了师弟逃脱的空隙,嘴唇几乎贴住对方的耳朵,“只要你肯肉袒面缚,任我施为,师兄自然遂你心愿。”
既是挑逗,也是试探,用最轻佻放纵的姿态遮掩住忐忑悸动的真心,谢云流心知师弟看似温和圆融,实则一身傲骨,听他出言放肆,必然恼羞成怒。
他既不肯亲我爱我,那就宁可让他气我恼我,总好过这样冷冰冰拒人千里之外,做个没有七情六欲的玉虚子。
出乎意料的是,师弟闻言一怔,迷迷瞪瞪地看着他,竟然点了点头,答道:“这有何难?忘生求之不得。”
他已经接受了梦里师兄的无理取闹,只想画个大饼先把人糊弄走,留他一人处理自身的尴尬情况。
反正梦里发生的事天知地知我自知,许下多么离谱的诺言都无人清算,无奈权衡之计,不算欺人欺心。
年轻时的李忘生可能还会觉得过意不去,年老的李忘生已经学会了放过自己。
“李忘生!”他师兄不仅没被哄住,反而怒火更炽,目光灼热,从牙缝里挤出一句:“你究竟喝了多少?”
李忘生一惊之下向后躲闪,奈何后背抵着池壁实在无处可逃,身体强撑不住,软绵绵地挂在谢云流臂弯里。
“没……没喝多少……”他嗫嚅难言,腰背弓起,生怕贴紧了被师兄发现他极力掩饰的秘密,谢云流却不依不饶,伸手朝下一探,摸到袍服遮挡下的尘根坚硬,他喉结颤动,沉声问:“你还中了药?!”
李忘生羞愤欲死,恨不得把脑袋扎进水里,心里又莫名地窝火,万没想到大风大浪都扛过了,却不小心在阴沟里翻了船。
他在武馆逗留了一天,晚上藤原广嗣设宴,席间有从中原漂洋过海运来的柳林酿,让他一时起了思乡之情,又想当然地认为师兄的身体千杯不醉,便多饮了几杯。
谁知酒里加了料,李忘生很快醉意上涌,更有一股热流直奔丹田,燥得他浑身发烫,藤原广嗣使了个眼色,几名美貌侍女一拥而上,拉拉扯扯地引着他回房。
一辈子清心寡欲的玉虚子哪见过这等阵仗,提着一口真气使出几道七星拱瑞把人定住,再将房间里插满剑阵,然后在酒精与药物的双重逼迫下沉入黑甜乡,才给了谢云流入梦之机。
他泡在寒潭里试图运功逼出药力,不想适得其反,真气运行反而促使药效更快扩散,身体躁动不安,心中意乱情迷,苦苦压抑的绮念死灰复燃,在他身上烧成燎原之势。
难怪会梦到师兄。
恰似久旱逢甘霖,又恐饮鸠毁道心。
李忘生星眸半闭,气息灼热,微喘连连,自暴自弃地等着谢云流接下来的冷嘲热讽,同时又情不自禁地胡思乱想——那些下三滥的手段原本是要用在师兄身上的,师兄当年也会如他此时一般燠热难当、手足无措吗?
不,师兄那么厉害,一定不会像自己这样轻忽大意……
李忘生等着挨骂,他的厉害师兄却一言不发,手臂钳住他的腰,沉默许久之后在他耳边叹道:“是师兄没有保护好你。”
不必揣测也无须试探,他已然知道师弟身在何方。
藤原广嗣也对他下过药,指望他酒后乱性,在东瀛生米煮成熟饭,给藤原家留下剑魔的孩子。
当时他一怒之下把那些女子赶出门外,独自去海边练了半宿的剑,筋疲力尽却仍欲火难消,最后只得幻想着李忘生的脸,用手纾解出来。
丹心犹怀恨,此身已沉沦。
回想过往,依旧让他心绪难平,谢云流低头看着师弟颤抖的眼睫和羞红的脸,胸口热潮涌动,眼中脉脉含情,哑声道:“别怕,师兄帮你。”
李忘生晕头胀脑,还没想明白他的意思就感觉一只灵巧的手扯开腰封,一把握住他昂扬的尘柄!
“师兄?!”他惊恐万分,声音都变了调,本能地想要推拒,谢云流却眼疾手快地抓住他的双腕,凶道:“你敢推一下试试?”
这个蛮不讲理的师兄太过强势,竟让他一时分不清是梦境还是现实,李忘生身体僵硬,像离了水的鱼一样弹动不休,苦劝道:“师兄住手!这有违伦常……啊!”
谢云流手指轻捻,换来一声软腻的惊叫,李忘生抖如筛糠,喘息愈加急促。
所幸藤原广嗣只想让他动情纵欲,没想着竭泽而渔,所用的并非虎狼之药,助兴却不伤身,泄出来就好了。
他师弟显然不这样想,闭上眼睛不肯看他,犹在他手中垂死挣扎。
人前高不可攀的玉虚子在他怀里细细地喘,可爱可怜,又倔又娇,撩人而不自知,欲火焚身还妄图维持那点摇摇欲坠的理智。
天意诡谲,竟是师弟替他流落东瀛,逼不得以与那群小人周旋,才一时不慎中了奸计。
难怪他在梦里仍不肯放松戒备。
谢云流心里万般怜惜,嘴上却没个好言语:“你不仔细提防别人,却只提防我?李忘生,你是不想认我这个师兄了吗?”
这顶帽子扣得太大,搅得李忘生心乱如麻,腰身瞬间软了下来,连连摇头:“忘生……不敢……”
谢云流轻笑一声,手上加紧了动作,逼出更多压抑不住的低吟。
“好师弟,好忘生。”他乘胜追击,得寸进尺,贴着李忘生的耳朵柔声低语,“难道在梦中,你也宁愿我恨你、怨你,不肯让我爱你、疼你?”
李忘生发出一声难堪的呜咽,重获自由的双手犹豫再三,终是搭上了师兄的肩膀。
他妥协了。
丢盔弃甲,溃不成军,像年少时那样,在师兄面前毫无抵抗之力,门户大开,任他予取予求。
一生修身养性,却在师兄面前轻易现出原形。
他依旧爱他不渝。
原以为年少时的怦然心动已被岁月尘封,化作回忆中轻描淡写略过的一笔,然而他错得离谱,所有被他刻意淡忘、极力压抑的情感一经引燃即报复性地凶猛反扑,让他固若金汤的心防霎时土崩瓦解,再按捺不住疯狂孳生的爱欲和贪念。
在师兄面前,他从来就没什么长进。
“师兄……嗯……师兄不要……”他眼神迷离,气若游丝,被梦境与理性反复撕扯,腰酥腿软,哑着嗓子软语央求:“不要恨我……哪怕是南柯一梦……”
他一生所愿皆能圆满,只此一念唯盼师兄成全。
“傻忘生,你还没发现吗?”谢云流对上他脉脉含情的眼眸,胸口滚烫,呼吸也急促起来,张口咬住师弟的耳廓,气息浊重:“师兄非你梦中人啊!”
“师兄——”李忘生长吟一声,浑身发抖,在他手中交代了出来。
高潮过后,他目光涣散,瘫在谢云流怀里止不住地喘,任由对方凑过来与他耳鬓厮磨,别说掐九转了,连一根手指都抬不起来。
好不容易喘匀了气,三魂七魄终于归位,李忘生拢紧衣袍,露出一脸难以置信的神色:“师兄?”
谢云流难得拿捏一回师弟的弱点,心满意足,分外好说话,遂有问必答,将魂灯之事和盘托出。
李忘生像被雷劈过一样,整个人都不好了。
——
小剧场(小雷场)
谢云流:师兄非你梦中人。
李忘生:师兄是我意中人。
谢云流血条清空,李忘生:二杀!
(车速略快,但是问题不大,本垒还在!)
十四、赖账
师兄非我梦中人。
李忘生端坐在岸边,双手交叠放于膝上,眼前金星乱冒,头上黑云压顶,如鲠在喉,堵得他喘不上气来。
自从重生到师兄身上,他本以为再没有什么奇闻诡事能骇到自己,如今得知真相,一时大惊失色,继而尴尬得无地自容。
师兄缘何入我梦中,还行此逾礼之事?
回想起那灵巧的手指如何抚弄揉捏,粗硬的剑茧又怎样蹭过前端,李忘生就觉得头皮发麻,后颈的寒毛都要炸起来。
仅只梦中意淫师兄都教他羞愧难当,怎敢相信是师兄本人降临,不光撞见他误中春药丑态百出的样子,还亲手抚慰了他躁动难安的欲望!
李忘生觉得两辈子加起来都没有这一刻丢脸。
那可是师兄持剑的手!
他仰慕师兄,便觉得谢云流从头发尖到脚底板都神圣不可侵犯,那一手炉火纯青的剑术更是师兄立身之本,一个武学奇才持剑的手不该碰触任何不洁之物,遑论其他男人的尘根。
不仅有辱斯文,更是暴殄天物!
上辈子又素又寡,这辈子梦里开荤,李忘生心神激荡之下,钻进牛角尖里出不来,而且神奇地回避了“师兄何苦如此”的疑惑,一门心思去消解“师兄竟然自污”的震撼。
这未尝不是一种鸵鸟行为,可耻但有效,反正打死他他都不会去问谢云流本人这种寡廉鲜耻的问题,又不是寿星上吊嫌命长,谢云流这张刻薄的嘴他领教过不止一次,实在犯不着重活一世还上赶着给自己找不痛快。
想不明白就不想了,致虚极守静笃道法自然,提上裤子又是一条好汉。
谢云流挑了块石头坐下,上身微向前倾,翘起二郎腿,用宽大的衣袍掩盖住蠢蠢欲动的下身,看着师弟白一阵红一阵的脸蛋,再看他眉尖微蹙,似嗔似恼的神色,心里实在痒得厉害,想把人抓过来狠狠磋磨一顿,逼着他娇声娇气地喊师兄。
师弟却总不遂他的愿,整理好衣服就直挺挺地坐在对面,要不是离太远说话不方便,他毫不怀疑李忘生会坐到池塘对岸去!
他指间犹有热意,胸中余波未平,自然体会不到师弟那百转千回的纠结心思,依他所见,方才气氛旖旎,李忘生又半推半就身娇体软,就该一股作气攻城掠地,让师弟完完全全属于自己。
也省得他舒爽完了拒不认帐,还摆出一副受尽惊吓的委屈样儿!
谢云流越想越生气,面色阴郁,一言不发,就等着李忘生识相点主动开口哄他。
事实证明,李忘生如果识相,他就不叫李忘生了。
他眼睁睁看着师弟的脸色从羞恼到淡然,不过在几息之间,又成了那个八风不动、心如止水的玉虚真人。
李忘生思虑再三,决定揭过那些让人尴尬的话题,难得师兄对自己心平气和,切不可因自己笨嘴拙舌再惹他不快。
“衍天宗奉天循道,避世已久,萧宗主于奇门占术造诣颇深,能得他出手相助实属你我之幸。”他语气平静,一板一眼,“待东瀛诸事了结,我必登门拜谢。”
谢云流听他夸别人就不痛快,故意唱反调:“你最不喜出门交际,倒肯为萧卿云破例?”
李忘生抬头看他一眼,淡淡道:“衍天宗虽远在关外,其门下弟子却与纯阳时有往来,师父常感慨袁老宗主料事机先,入宫请罪之前曾命我尽快遣散弟子,若形势真到不可挽回的地步,纯阳也免不了要效仿衍天宗。”
他声音清澈柔和,不紧不慢,仿佛在闲话家常,谢云流却听得字字惊心,暗道若非自己经此奇遇重返纯阳,怕是一辈子也无从得知师父对他的拳拳舐犊之情。
难怪纯阳宫只余下寥寥骨干弟子,师弟更是因连日操劳而病倒。
原来他也曾被坚定不移地选择过,也曾被不遗余力地庇护过。
可叹他轻狂冲动,刚愎固执,屡屡行差踏错,致使亲痛仇快,活该半生飘零。
李忘生见他面色凝重,以为旧事重提又勾起师兄的怨怼,忙哄劝道:“师兄不必自责,就算换成别人,师父也会竭力保他无恙。”
修道之人,心存即道存,人在则教在,若为守住那几座山头的基业而罔顾弟子安危,便是失了本心,逆天理,灭人伦,纵一朝得道也无颜面对三清祖师。
所以当年他顶着谢云流的指责怒骂一力保下祁进,哪怕此举让师兄对自己深恶痛绝,二人的情分也因此消磨殆尽。
有能者力挽狂澜,无能者防微杜渐,洛风是自己亲手养大的,眼看着他倒在祁进剑下,李忘生如何不心疼?然大错既已铸成,多杀一个祁进,也不过是再添一桩悲剧罢了。
他不想再失去任何人了。
“快意恩仇”四个字,说起来容易,听起来解气,而世事岂能尽如人意?他李忘生终非恣意潇洒的江湖豪侠,只是个枉中取直的凡夫俗子而已。
“师兄如今留在纯阳,正好协理教务,为师父分忧。”他垂下眼睑,将牵挂之事一桩桩交待,“风儿勤勉刻苦,性情敦厚,不可太过严苛,博玉寡言多思,须时常陪伴开解,师父下山云游时一应往来应酬都要代为发付,何潮音前辈那里逢节拜望,礼仪不可荒废,师兄向来仗义疏财,若银钱不凑手,我衣柜下层存着些银两,师兄尽可取用。”
谢云流越听越不对劲,李忘生这态度不像叮嘱,倒像托孤,连私房钱都交代了,说得好像自己总是入不敷出,不得不觍颜吃师弟这口软饭。
虽然软饭很香……不对,谢云流挥去脑中不合时宜的杂念,肉烂嘴不烂地呛道:“我花你的钱做什么?”我堂堂刀宗宗主,开宗立派之后也经营得有声有色,可没沦落到求人接济的地步!
也不对,现在不是计较面子的时候,他尽量缓和了语气,问:“你伤情无碍,还留在东瀛做什么?”
他想起李忘生误中春药之后的诱人情态,心猿意马,嘴上却愈发咄咄逼人:“万一再被人算计到床上,生个孩子还不知该姓谢还是姓李!”
李忘生脸一红,怨师兄哪壶不开提哪壶,他好不容易绕过这个难堪的话题,谢云流又不依不饶地扯了回来,追着问他为什么盘桓不归,恨不得即刻启程来东瀛接他回去。
谢云流心里也纳闷,李忘生只是代自己东渡,又不像他当年那样与中原武林势同水火,师父也知内情,师弟该归心似箭才对,缘何推三阻四不肯回来团聚?
平时连山门都不肯出的人,如今出了国门,以李忘生的性格,总不至于是沉迷异域风貌、乐不思蜀吧!
“以你的武功,抽身离开易如反掌,何苦羁留他乡,让师父放心不下。”
算算时日,一刀流还未成气候,东瀛弹丸之地,诸侯战争如同村夫械斗,李忘生即便学艺不精也是吕祖的得意弟子,完全可以在东瀛横着走,唯所虑耳是他年轻稚嫩不谙世事,孤身上路难免波折不断,还是自己前去接他更保险。
谢云流正在琢磨如何向师父辞行,李忘生抬眼看他,犹豫片刻,轻声问:“师父放心不下,那……师兄呢?”
这恐怕是他能说出口的最放肆的一句话。
甚至不需要谢云流回答。
言辞或许能使人误解,眼神却不会。
谢云流那样热诚地看着他,殷殷切切,思怀若渴,仿佛他们只是一时小别,情谊如昨,往后几十年那些沾满尘灰血泪的过往从未发生,更不曾在他们之间隔成山,隔成海,隔成遥不可及的黄粱梦,欲说还休的意难平。
旧欢入梦,足慰平生。
如果真的一切都未发生,而他还是那个十七岁的李忘生,只怕早已无法自拔地沉浸在那双柔情似水的眼眸中,对迷途知返的师兄百依百顺、言听计从。
彼此相知相许,毫无芥蒂的年少时光,毕竟一去不复返了。
他定了定神,给了谢云流一个冠冕堂皇的答案,以及不着痕迹的试探——
“我自身来去无碍,却不愿抛下重茂。”
谢云流脸一沉,眉头拧出一团疙瘩,难以置信地问:“你叫他重茂?”
在纯阳时,师弟对李重茂向来不假辞色,天家贵胄在他眼中与贩夫走卒无异,怎么流落到东瀛倒亲近起来?难道是身在异邦举目无亲才让那厮钻了空子?
李忘生眼波流转,似笑非笑,反问道:“不然叫什么?温王?茂儿?”
谢云流听得肠胃翻腾,一脸恶心欲呕的表情,凶巴巴地让他闭嘴。
李忘生对着师兄杀气腾腾的俊脸泰然自若,还敢变本加厉地膈应他:“师兄的朋友孤苦伶仃无枝可依,忘生理应照顾一二,何况还未报藤原家搭救之恩,岂能一走了之?”
谢云流看向师弟明亮清朗的眼眸,直觉哪里不对劲,细想却毫无头绪,他只顾着忧心李忘生心无城府被人诓骗,一时竟没察觉到师弟仿佛在跟他阴阳怪气。
“你年少无知,不识人心险恶,我怕你让人卖了还给人数钱!”谢云流憋着一肚子无名火,身体前倾握住他的手,像哄孩子一样语重心长,“李重茂不可深交,番邦蛮夷更是心怀不轨,切勿让那些宵小鼠辈污了道心。”
李忘生低头不语,另一手叠上谢云流的手背,轻而软,几分依恋,几分怅然。
他已经得到了答案。
谢云流等得心焦,轻声劝道:“忘生听话,师兄不会害你。”
李忘生倒不是怀疑他的心意,只是感慨天道公允,谁也不能幸免。
师兄自然不会害我,师兄只会几十年如一日地恨我。
二十岁的谢云流,是绝不可能说出“李重茂不可深交”这种话的,那时候他一腔怨恨都给了师弟,反将废帝引为知己,在他口中那些“番邦蛮夷”的供奉下,于东瀛同命相怜地沉沦了几十年。
那些他情愿替师兄承担的勾心斗角与恩怨纠葛,谢云流早已亲身尝遍。
李忘生一时不知该惋惜还是该心疼,胸口淤堵,艰涩难言。
谢云流蹉跎半生之后终于回到了纯阳,可那个风华绝代、神采飞扬的小谢道长却再也回不去了。
李忘生叹了口气,缓缓从谢云流掌下抽回自己的手,对上师兄焦灼的目光,问:“师兄前次入梦,曾说过愿陪忘生练一辈子剑,此话当真?”
谢云流从没像此刻这样恨他师弟是个脑袋不转弯的榆木疙瘩,火烧眉毛了还在纠结这种鸡毛蒜皮的小事,他不假思索地答道:“自然说到做到,师兄岂能对你言而无信?”
师兄愿陪你练一辈子剑——看似随口而出一句戏言,却是他朝思暮想几十年的夙愿。
李忘生却没有欣然应允,而是直勾勾地看着他,突然低笑一声,没头没脑地冒出一句:“师兄,舟山的鲅鱼很是鲜美。”
“你喜欢我再叫人去捕……”谢云流终于找回他闲置已久的脑子,舌头打结,“忘生你!你竟也……”
李忘生迤迤然站起身来,还拂了拂衣袖,一身处变不惊的端雅气度,礼数周全:“那忘生就先谢过师兄了。”
“李忘生!”谢云流爆跳起来,一把攥住师弟的手腕,粗蛮地把人拽到身前。
惊讶转瞬即逝,又觉得理应如此,那些针锋相对剑拔弩张的过往,本来就不该被遗忘。
不存在什么以大欺小,他们依然是那对势均力敌的老冤家。
“……也好。”谢云流很快释怀了,都是千年的狐狸,他也犯不着像对待温室娇花那般小心翼翼,直接发挥霸道本色,紧逼道:“你也别忘了,先前可是答应过肉袒缚面任我施为的。”
李忘生冷不防被他戳中命门,眼神闪烁,神情颇不自然,羞涩而果决地开始赖账:“忘生乃奸诈小人,惯会巧言蛊惑,师兄焉敢轻信?”
这话谢云流听着分外耳熟,略一思索,险些把肠子悔青。
这都是他曾经辱骂李忘生的言辞,当时只顾着泄愤,哪想到兜兜转转几十年,在这儿等着抄他的后路呢。
果真天道好轮回,不饶过他一张嘴。
——
小剧场(小雷场)
老李:师兄答应陪我练一辈子剑?
老谢:君子一诺千金。
老李:哦,2谢。
老谢:你还答应要让我为所欲为呢,你立字据。
老李:我蛮夷也。
老谢血条清空,李忘生:三杀!
十五、茶艺
他盯着李忘生的脸,视线从温润的眉眼转到俏挺的鼻梁,最后定格于对方微抿的双唇。
唇色润泽,唇珠饱满,缄默不语时最惹人垂涎。
可他一开口就什么风情都没有了:“师兄的教诲,忘生时刻铭记在心,一刻不敢忘。”
所以也学会了翻旧账是吧?
谢云流不跟他绕弯子,单刀直入地问:“忘生,你是不是还在记恨我?”
李忘生不假思索地答:“怎么会呢?师兄言重了。”
回答得太快反倒像敷衍,谢宗主可容不得有人跟他打马虎眼,两手钳住李忘生的肩将他身子扳正,头一低,热气拂到他脸上去:“说、实、话。”
李忘生脸颊发烫,偏过头避开他的气息,轻叹道:“师兄仍旧不肯信我。”
师兄,仍旧,不肯,信我。
谢云流呼吸一窒,竟然被他气笑了。
不愧是做了这么多年掌教的玉虚真人,心机话术都修炼得登峰造极,巧舌如簧,暗藏机锋,轻飘飘几句话就将自己立于不败之地。
逼他应承践诺的时候,他自称奸诈小人百般推诿,疑他信口雌黄的时候,他先倒打一耙贼喊捉贼,真是正反话都让他说完了,任是刀宗宗主也别想捉到一点破绽。
就算追根问底,李忘生也只会跟他打太极,倒显得谢宗主气量偏狭疑神疑鬼。
他捉不到破绽,只好捉着人不放,谢云流不由分说地把这只小狐狸拽到怀里,冷哼道:“好尖利的一张嘴!世人都称道玉虚子慈善宽仁,为何偏偏对你师兄这般薄情寡义?”
玉虚子紧窄的腰肢被他掐在手里,挣脱不开,红着脸据理力争:“师兄愿意信的,自然会信,何须忘生多言?”
谢云流被噎得胸口发闷,恨不得咬他一口。
这才真是搬起砖头砸自己的脚。
可是回首旧事,却不得不窝火地承认师弟总能精准地踩中他的痛处。
曾经的谢云流固执自负,偏激入魔,爱憎都极端,怜之欲之生,恨之欲之死,不讲对错,不问缘由,只信自己认为可信之人,师弟追着他解释前因他置之不理,却对那些拙劣的骗局深信不疑。
活该今日被李忘生秋后算账,堵得哑口无言。
许是见他脸色阴晴不定,李忘生一边试图挣脱他的掌控,一边信誓旦旦地向他保证:“师兄稍安勿躁,东瀛诸事尚有缠丝未了,师兄的肉身就暂由忘生照管,等到琐事了去,我必回纯阳还师兄完璧之身。”
虽然明白他的意思是既要保证师兄肉身无损,又要维护师兄清誉不污,可听起来就是让人心头火起。
“完璧之身”是这么用的吗?李忘生你到底会不会说人话?
谢云流觉得自己又双叒叕被嘲讽了,但他没有证据,师弟的眼眸又是那么明亮清澈不染尘埃,水汪汪的瞳仁中映出他的身影,就好像他一直停驻其中未曾离去。
任谁被这样的眼眸注视着,都硬不起心肠也板不起脸庞,谢云流偏是个异类,心软如柔丝,嘴硬似磐石,道:“你倒心宽,就不怕我顶着你的身份在京中作乱?再者……我可没保证过会护你周全。”
他只图一时口快,也没指望威胁几句就把李忘生诈回来——年轻的师弟或许还能被他唬住,做了几十年掌教的玉虚真人会吃这一套才怪呢。
果然,李忘生用惊诧的眼神看他,柔声劝道:“伤敌八百,自损一千,师兄何苦呢?”
他们如今互换了肉身,当真是“伤在我身疼在你心”,师兄不至于为泄愤这般自虐吧?
谢云流最受用师弟上赶着哄他,越发骄横起来:“你既乐不思蜀,我之行止就不劳挂心了。”
李忘生垂下眼帘,沉默片刻,苦笑道:“师兄就这般恨我?”
谢云流仿佛胸口被捶了一下,酸涩难当,又分外憋屈,干脆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答道:“你若这么想我也没办法。”
李忘生闻言一僵,硬是挣出他的臂弯,眉目间一片凛然,双唇紧抿,原本粉润的唇瓣变得苍白黯淡。
谢云流怀中暖意瞬消,一股无名火越烧越旺,非要逼他师弟说出个子丑寅卯:“怎么不为自己辩解了?莫非是无人旁观,你就懒得应付我这个师兄了?”
他还是对李忘生的偏心眼耿耿于怀,语气夹枪带棒的,两世的积怨堪比陈年老醋,呛得李忘生直皱眉,实在猜不透师兄那九曲十八弯的蜿蜒心思,只好依着谢云流的要求,开始为自己辩解。
“师兄如今既已知悉当年之事,为何仍对忘生憎恨难消?”
别人都是活到老学到老,师兄倒是活到老倔到老,哪怕换了年轻的皮囊也不改偏激本色。
“师兄曾怨我蛊惑师父,害你叛下华山,实是看轻了师父,师父岂是好蒙蔽的?”
能在朝堂之上如鱼得水的纯阳真人绝非不辨忠奸的傻子,你当师父同你一般冲动又糊涂?
“师兄开宗立派之后,想必也能体会到许多身不由己之处,恕忘生道行尚浅,情、义实难两全。”
世人闻风丧胆的东瀛剑魔,顶天立地的一代宗师,对一众初出茅庐的江湖侠客赶尽杀绝,还怪我出手阻拦,你谢云流确实有情有义,这情义又与我何干?
“师兄也无须揣测忘生嫉贤妒能迫害师兄,当年在烛龙殿我便说过,只要师兄回纯阳向师父请罪,掌门之位我甘愿奉还,此话绝非虚言。”
在东瀛日子过得太悠闲,让他整个人都散漫清淡了许多,于悟道一事颇有心得,就算回纯阳也只想找个人迹罕至的地方挂剑归隐,闭门谢客,种菜养鹤喂乌龟的日子它不香吗?
“总之……忘生从未觊觎过师兄的东西。”
纯阳掌门之位传给吕祖首徒实属天经地义,况且师兄已有执掌刀宗的经验,定要比他当年驾轻就熟。
“……对师兄也绝无非分之想。”
少年时的心动已成过往,纵然旧情难忘,也心知强扭的瓜不甜,绝不会为自己那点私欲让师兄为难。
他眼神挚诚,情真意切,温言软语,字字诛心,把谢云流气得肝疼,直想抓着他的脖领子问李忘生你究竟有没有心?!
剑魔向来手比脑子快,一把拎住师弟的前襟把他拽过来,恨恨地问:“你就这么急着跟我撇清干系?”
还“对师兄绝无非分之想”?这个可以有!
李忘生郁闷地发现自己无往不利的哄人本领一遇到谢云流就力不从心,徒呼无可奈何。
是他学艺不精,还是师兄恨他入骨?
他突然觉得心力交瘁,抿住唇不再言语。
还是请师父亲自开导这个易入迷惘之境的大徒弟吧,他作为师弟,总不好越俎代庖。
……虽说少不得要挨一顿拂尘,但是抽在自己的肉身上,师兄领罚之余,也能稍带泄愤吧。
“师兄若是……实在见我生厌……”他吞了口口水,语声艰涩:“我便重返中条山也罢,不回华山碍师兄的眼……”
他都委曲求全到这般地步,师兄仍然咄咄逼人,拽着他衣襟的手都绷起了青筋,谢云流眼神阴鸷,声音从牙缝里挤出来:“我若真放你走了,岂不被天下人耻笑无容人之量?李忘生,你看似忠厚老实,分明是陷兄不义!”
“呃……”饶是见多识广的纯阳掌门对上剑魔凶神恶煞的眼神也不免心底发悚,继而生出难言的委屈。
他都退让到这般田地了,师兄为何还要步步紧逼?难道真要取他性命才能消气?
李忘生少年时皮薄脸嫩,又仰慕师兄,总任他揉圆捏扁,无意中助长了小谢道长的嚣张气焰,可如今彼此都历尽波折,他若还是那颗没脾气的软柿子,纯阳宫早连山头都给人铲平了。
转念一想,又觉得师兄大概是半生颠沛流离,知交故友不是背叛他就是算计他,也难怪他习惯先入为主地将别人的动机揣测为恶意。
想起谢云流一身新伤叠旧伤,李忘生又心疼了,忍不住抬手在师兄下巴处虚拂了一下,让谢云流产生了如果他有胡子一定会被揪住不放的错觉。
“做甚?”他压下胸口一阵酸软悸动,故意恶声恶气地问。
李忘生眼中浮现几分温柔宠溺,干脆顺着这个固执己见的倔老头,大大方方地破罐子破摔:“师兄既这么想,忘生认了也无妨,我就是要坑你害你,欺你负你,你待如何?”
看着对方火冒三丈却无处发泄的憋屈样,李忘生深刻地体会到胡搅蛮缠的快乐,继续给谢云流添堵:“师兄胸怀宽广,连苏鱼里都能放过,祁师弟重伤风儿也只要他一臂偿还,为何独对忘生恨不能食肉寝皮?”
他语调不疾不徐,尾音还带着一点点拖长的软,绵绵如撒娇一般,说出来的话却声声刺耳:“罢了,若能消解师兄的仇怨,忘生甘愿身死道消,师父的恩情只待来生再报吧。”
说完,他闭眼抬头,露出修长洁白的颈项,一副束手就擒、引颈受死的模样。
若不是最后有意无意提起师恩未报,真要信了他这番鬼话!
纵他真想报仇雪恨,看在吕祖的情分上也不能对这个师弟痛下杀手。
可他谢云流也不是个省油的灯,逮着机会便欺身上去,手指抚上李忘生的颈项,嗤笑道:“你明知道我纵与天下为敌,也绝不会伤你分毫,何必还说这种话来激我?你倒是好算计,就不怕师兄一怒之下对你行不轨之事?”
李忘生喉头一颤,暗中告诫自己师兄向来不擅言辞,难免词不达意,切不可自作多情会错了意。
“师……师兄光明磊落,要杀要剐,悉听尊便。”
感觉到那游移的手指搭上他颈间的动脉,李忘生身体僵硬,颈侧腮边泛起一片细小的颤栗。
师兄低沉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近得骇人:“怕了?”
李忘生咬紧牙关死杠到底:“道存天地,死生何惧?”
不是怕了,是麻了。
谢云流的手指像沾了磷硝,所过之处点燃簇簇火焰,烧得他焦灼难耐,不由自主地回想方才师兄的手指抚弄过他最难以启齿的地方,这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师兄为什么面对一个切齿痛恨的人还能仗义相帮?
师兄在他耳边轻笑:“你这张嘴……你这张嘴除了喋喋不休地说些废话来气我,还能干什么?”
李忘生脸庞热哄哄地,烧得他脑袋不甚灵光,一时只够思索一件事,师兄有问他便下意识地答:“还能吃饭……唔!”
谢云流咬住了他的嘴,身体力行地教他除了说话和吃饭还能干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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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剧场(小雷场)
茶艺大师李忘生上线
老李:说师兄的话,让师兄无话可说,走师兄的路,让师兄无路可走。
老李:不做人的快乐,谁试谁知道。
老谢:……吃准了我舍不得揍你是吧?
(“东瀛诸事尚有缠丝未了……”老谢的烛龙殿台词,“蛊惑师父害我叛出华山……”老谢的宫中台词……给老谢添堵的快乐谁试谁知道~)
十六、逼婚
明明是亲吻,却更像泄愤,粗鲁地吞噬,野蛮地撕咬,即使在梦中感知不到伤害,李忘生也依然体会到直触灵魂的痛楚,强烈得让人战栗不已。
他抬手抵在对方胸前,极力撑开两个人的距离,却挣不脱对方坚实的臂膀,腰身被紧紧箍住,谢云流强势又凶狠,让人蓦然产生会被拆吃下腹的恐惧。
他不畏惧生老病死,却有些害怕这样的师兄。
口鼻中的气息被掠夺干净,李忘生忍不住张嘴呼吸,却被谢云流乘虚而入,火热的舌头挑开齿列探了进来,勾着他的舌尖舔弄纠缠。
这太过了……
“嗯……”李忘生鼻腔里发出轻浅的抗议,眼里泛着水光,像受了惊吓的小羊羔一样瑟瑟发抖,柔软可怜,让谢云流瞬间忘了他有多么可恨,抚着他红肿的嘴唇感慨:“我真恨你什么都不懂……”
师弟眨巴着泪汪汪的眼睛,一脸无辜地看向他。
……就是这张看似无辜的脸,总能轻而易举地将我推进深渊。
偏他甘之如饴,纵然万劫不复也要沉沦其中。
谢云流收紧怀抱,又凑上去浅啄他的唇,半是妥协半是抱怨,叹道:“我又真庆幸你什么都不懂……”
侥幸这么多年过去,尚未有人叩开师弟这颗无欲无求的心,让他可以理直气壮地与之并肩,无论以何种身份。
李忘生张了张嘴,又闭上了。
谁说我不懂?当了半辈子纯阳掌教,小弟子们常有婚嫁事宜,没吃过猪肉还没见过猪跑吗?
师兄仿佛有些魔怔,还是不要刺激他了。
眼见谢云流一副恨不能将他生吞活剥的架势,李忘生果断选择避其锋芒,装傻保平安。
要说没受到惊吓那是骗人的,即使到老都是个雏儿,他也没傻到认为寻常师兄弟之间会嘴贴着嘴说这种暧昧的话。
想到方才谢云流还毫无芥蒂地用手帮他……李忘生脑袋嗡嗡发胀,心绪被搅成一团乱麻。
承受了师兄那么多年的恨意,突然有一种更加尖锐的感情破开混沌喷薄而出,鲜活滚烫,狂野热烈,让人猝不及防,以至不知所措。
在黑暗中行走的旅人乍见天光,第一反应不是欣喜若狂,而是本能地闭上灼痛到流泪的双眼。
谢云流的吻如春风拂过花蕊,轻怜蜜爱,吮吻缠绵,一声声动情地唤着师弟,冷硬如冰的刀客攒了一辈子的缱绻温柔,却换不来师弟丝毫动情的回应。
“李忘生……”即使心知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这反应也着实让人沮丧,谢云流手指抚过师弟僵冷的面容,暗笑自己痴心妄想,纯阳的雪早被时光淬炼成冰,要多少热情才能让他融化——
“这就是你给我的答案?”
李忘生的手还抵在他胸前,似悬而未决的迟疑,更像欲说还休的抗拒。
或许这迟疑是隐晦的暗示,谢云流却不死心地要刨根问底:“李忘生,我只要你一句话。”
他们之间经历了太多猜疑与错过,不问不说,无处求索,任由白玉蒙尘,任由浮云飞渡,回首百年身,欲诉已忘言。
如今就借着魂灯撑开的一隙生机,摒弃了俗世喧嚣,抛却了前尘过往,不再口是心非,也不再满怀戒备,以毫不设防的神魂之姿站在他的心上人面前,只为得到一个答案——
“你心里,究竟有没有我?”
他一生非黑即白,爱憎分明,容不得有人模棱两可含糊不清,是生是死都要一个痛快。
“师兄……”李忘生却避而不答,垂眸望向一旁,低声道:“时候不早,我该醒了。”
“师弟!”谢云流抓着他不放,咬牙道:“这不是梦。”
李忘生却固执得像块石头,任他如何撼摇依旧岿然不动——
“这是梦。”
玉虚真人重复了一遍,极力让自己的声音保持平稳,只有轻颤的眼睫暴露了他的惊惧与慌张。
“师兄,该醒了。”
在灼热的阳光下,李忘生把七情六欲悉数隐藏,波澜不惊地将谢云流推出梦境。
只因他已习惯了黑暗。
吕洞宾看了一眼正在指导弟子练剑的大徒弟,只见他出招凌厉,挟力千钧,劈得松风凛冽,积雪扑簌簌掉落一地。
原本柔善可亲的一张脸冷若冰霜,杀气腾腾,一副天下皆敌都欠刀劈的样子,弟子们被操练得苦不堪言,纷纷向吕祖投来求救的视线。
吕洞宾甩着拂尘跳进习武场,抬手挡住谢云流的剑锋,意有所指地劝道:“你身子弱,不可急于求成。”
谢云流收剑入鞘,揉了揉酸胀的手腕,啧了一声,道:“学艺不精!难承大用!”
吕洞宾想用拂尘抽他的头,看着李忘生的脸却实在下不了手,只好一甩拂尘放弟子们去一旁休息,对着大徒弟吹胡子瞪眼:“你又在发什么癫?”
谢云流梗着脖子争辩道:“多事之秋,门下弟子更不能疏于练习,无论师门兴衰,他们日后行走江湖都要有自保之力。”
因谢云流之事,纯阳宫被朝廷打压,虽有吕洞宾顶着也难免流露出倾颓之势,李忘生又是个软弱温吞的性子,委屈求全周旋于庙堂与江湖之间,韬光养晦,谨小慎微,甚至一度被膨胀扩张的明教压得喘不过气来。
如今谢云流顶了师弟的身份,他可不受这窝囊气,看穿了朝廷不会对纯阳赶尽杀绝的底线之后,他虽未大张旗鼓地广收门徒,却将留守的外门弟子编入正式弟子,一个个考校了资质,将半生参悟的武学功法悉心传授。
曾经的谢云流天纵英才,从不将这些天赋平平的凡夫俗子放在眼里,而经历了半生的波折他早已明白,零星几个天才撑不起山门,反倒容易滋生出恃才傲物的骄横之气成为众矢之的,唯有将门下弟子的潜力尽数激发,使平庸者得窥门径,使闲散者尽展其才,合衷共济,砥砺同心,聚如烈火,散若群星,方才让纯阳山门长长久久地屹立于华山之上,将剑气武学带上中原武林巅峰。
他又着意培养博玉与洛风,考校弟子时必拉两人在场,教他们观察弟子们的品行脾气,再因材施教,为诸人量身制定了武学进阶之法,一时间纯阳宫门外人迹寥寥,门内热火朝天,那些曾经不受重视的打杂弟子虽在谢云流手下哀鸿遍野,剑术却颇有进益,个个迸发出无比伦比的习武热情,被打得哭爹喊娘也绝不轻言放弃。
吕洞宾目睹这些转变,老怀甚慰,只觉得这个不省心的好大儿成熟了许多,不过一码归一码,谢云流在公事上殚精竭虑,在私务上却总是愚不可及,少不得他来宽慰一番。
“怎么气成这样?”吕洞宾打量他那张仿佛被欠了八百吊钱的衰脸,心知这小子又去师弟梦里猛撞南墙,不禁兴灾乐祸,问:“总不能是他欺负你吧?”
一句话把谢云流噎得面色铁青,点头也不是摇头也不是,半晌才挤出一句:“师父你这话我没法接啊……”
他自幼承蒙恩师教养,到老都对吕洞宾怀着孩童般的孺慕,受了委屈的孩子在老父亲面前告一状属实天经地义,可真让他承认被师弟拿捏得无计可施,他又实在丢不起这个人。
谢云流专注于武学的脑子终于分了一点用来解决终身大事,看着师父慈爱的面容,他当机立断双膝跪地,一头磕下去,恳求道:“师父在上,徒儿有一事相求。”
忘生向来最听师父的话,干脆由长辈包办,赶鸭子上架,就不信他还能拒了这门婚事。
至于成婚之后少不得要使出水磨功夫,凭他咬定青山不放松的劲头,总有守得云开见月明的一天。
吕洞宾后退一步,狐疑地瞪着他,不明白这臭小子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谢云流抓住师父的拂尘,语声切切:“徒儿漂零半生,幸得如此机缘,唯愿与师弟结为连理,求师父成全!”
“噫——”吕洞宾大吃一惊,他一生弃绝情爱修仙证道,万没想到两个最看重的弟子竟然神不知鬼不觉地暗通款曲?
原本还以为是谢云流疼惜师弟,关心则乱,才弄得如此气急败坏,如今看来显然是另有隐情。
吕洞宾心性旷达,震惊过后再一思索,觉得他二人性情一柔一刚,一静一动,这婚事倒也不是不行……不对!
忘生最是温柔和善,从小对师兄言听计从,寻常不会违逆,如今却屡屡将谢云流气得跳脚,必定是被欺负得太狠才不得不请师兄吃一碗闭门羹。
他眉头一皱,飞快地脑补了各种可能,越想越严重,一个可怕的猜测浮出水面。
谢云流抬眼看到师父乌沉沉的脸色,心里打了个突,觉察到吕洞宾即将爆发雷霆之怒,他果断弹起来要跑。
不能让师父打师弟!
天地良心,他只有这么一个念头,落在吕洞宾眼里却无异于畏罪潜逃,纯阳子气得胡子乱颤,一道七星拱瑞把他定住,拂尘劈头盖脸地抽了过去——
“为师还没死呢!你就敢逼奸师弟?!”
谢云流被骂懵了,对师父这七拐八弯的脑回路叹为观止。
他哭笑不得,虽挨了骂,胸中却豁然开朗,凭虚一开,拔腿就跑。
还要给他震怒的师父火上浇油:
“师父寿与天齐——徒儿借您吉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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吕洞宾:你敢逼奸师弟?!
此时上官博玉路过:咩?
李忘生风评被害!
老李:……很生气,但是还要保持围笑。
老谢:有你哭的时候!
十七、摸鱼
质疑师兄,理解师兄,成为师兄。
一道剑气劈开水面,海潮翻涌,惊涛拍岸,待到海水渐渐归于平静,浮上一群被剑气震晕的鱼儿。
不用李忘生指示,一刀流番队长们已经争先恐后地跳下去捞鱼,再笨手笨脚地刮鳞去肚,洒了盐串到火上烤。
李忘生抖抖衣袍上的潮气,坐在岩石上闭目吐纳。
人入定,心难静。
他仓皇逃离梦境,先把定身一夜的女子赶出房门,再缓缓解开衣裳,低头看着亵裤里一片濡湿,心中五味杂陈。
药性能在睡梦中消散,师兄居功至伟,若早知道……早知道梦里那个是真的,他宁可憋到精血逆流也不敢劳烦师兄动手,平白搅乱一池春水,惹得他心乱如麻。
师兄对他的心思昭然若揭,是他做梦也没有想到的。
李忘生当了半辈子循规蹈矩的本分人,最出格的事大概就是少年时对师兄起了恋慕之心,然而在他自己都心思懵懂的时候恰逢唐隆政变,师兄远走他乡,纯阳宫风雨飘摇,只得将那份尚未厘清的情愫扼杀于萌芽之际,戒慎克己,临深履薄,把自身规范成国教掌门该有的样子。
侥幸重返青春,他却不再是师兄曾经心悦的少年了,而师兄历经世情,性情也不会一如往昔,与其被故日的印象所羁绊,不如彼此释怀,免得因情生怨,徒增烦恼。
毕竟他身边的烦恼一个接着一个,树欲静而风不止,比起前尘旧事兰因絮果,眼下就有个亟需解决的困境。
藤原家供养的餐饭中没有肉食了。
此时距天武天皇颁布的杀生禁断令已有三十多年,东瀛上下从贵族到平民茹素已成常态,先前他初来乍到又一直在养伤,受藤原家主特别优待,饮食中尚有随船运来的肉脯,如今他身体康复,送来的饭菜就见不着荤腥了,七碟八碗各种菜叶子,比李重茂的脸还要绿。
为了师兄的身体着想,深居简出的李忘生只好忍痛出门,带着他的几个番队长来海边练剑。
顺便捞鱼——这种脏活累活无须大师范动手,自有弟子服其劳。
三个番队长上任之后,藤原武馆波涛暗涌,派系林立勾心斗角,几次聚众斗殴,弄得武馆里乌烟瘴气,李忘生明面上摆出不偏不倚的态度施以惩戒,内心想的却是撕得好再撕响些。
太宗有言:夷狄,禽兽也,畏威而不怀德。李忘生凭着一手卓绝的剑术威震东瀛,他要如何料理武馆,连藤原家主都未有异议,更别提那些中下级武士了——本就慕强成性,被修理过后反而更加恭顺,鞍前马后伺候得周到,私下里破个戒,烤鱼加餐这点小事完全不在话下。
吃素长大的东瀛武士闻着腥味都是一脸沉痛,嘴里还念念有辞诵几句超度经,看得李忘生忍俊不禁,想起他们到中原烧杀抢掠的种种恶行,不知道对着几条鱼发什么慈悲。
其中最出乎他意料的是鬼影小次郎,此人被他废了武功之后仿佛迸发了皈依者狂热,伤都没养利索就天天来他门前问安,十次有九次都不得见,他也不气馁,逮着李忘生带番队长出门的机会,颠颠地跟了过来,伏在地上大礼展拜,如痴如狂,言称不敢奢求拜师,只愿一生侍奉大师范左右。
三个番队长停下了烤鱼的动作,纷纷投以戒备的目光。
李忘生眼风一扫,将各人反应尽收眼底。
佐藤阳太很快收回视线,继续埋头转动串在树枝上的鱼,牧野信行胆小怕事,向来不做出头鸟,藤原骏则上前一步,趾高气扬地对着鬼影小次郎叽哩咕噜地一番训斥。
大意是被大师范厌弃之人有何面目出现在人前,武功尽失的废物不如去死。
……你刚才杀鱼的时候唠的可不是这套嗑。
鬼影小次郎先前颇得藤原广嗣赏识,一朝跌落谷底,曾经有多么狂傲,如今就有多么狼狈,只见他一脸灰败,牙关紧咬,挺直的后背像抽了脊骨一样塌下来,一双眼睛直勾勾地看向李忘生,只会用憋脚的汉话重复一句:“愿为大师范粉身碎骨。”
李忘生星眸半闭,丝毫不为所动,李重茂靠了过来,悄声劝道:“他若改过自新,也并非全无用处。”
他藉由鬼影小次郎的状况感伤自身,一时竟起了同病相怜之态——都是前程尽毁,叫天不应叫地不灵,只有云流大哥是唯一的倚仗和绝处的生机,谢云流又是出了名的急公好义怜弱济困,天生就有一种使人甘愿仰望追随的力量。
李忘生抬起眼皮瞥了他一眼,不置可否。
他是并非全无用处,你是真的全无用处。
李掌教仁爱众生,并不嫌弃蠢笨之人,有些心思特别单纯的憨咩还会得他偏怜关照,传功的次数都比旁人多些。
但那些蠢笨却自作聪明、妄想使阴谋诡计将诸人玩弄于股掌之间的鼠辈就另当别论了。
李重茂这些日子除了去武馆指手画脚就是与藤原樱奈厮混,也不知有几分长进,李忘生指了指藤原骏,问:“他方才说的你能听懂吗?”
“能。”李重茂难得在大哥面前派上点用场,面露得色,答道:“他方才说云流大哥最是公正宽仁,勉励他要勤学苦练方能为云流大哥效犬马之劳。”
……哥就坐在你面前,你看哥是不是像从前一样好骗?
李忘生垂下眼帘,慢吞吞地说:“既然重茂求情,就留在武馆吧。”
李重茂进言成功,喜出望外,鬼影小次郎如蒙大赦,灰败的脸色瞬间激动得通红,连连向他二人道谢,迫不及待地加入剖鱼的行列。
那几个番队长脸色就不太好看了,虽然对大师范刚愎任性的脾气早有耳闻,却没想到他能随心所欲到这般地步,就因为李重茂轻飘飘一句话便将那个早被打入尘埃的废人捞出泥潭。
三个人交换着惊疑而戒备的眼神,纷纷估量李重茂在大师范心中的地位,又对急于表现的鬼影小次郎恼恨更深。
李忘生看在眼里,转向鬼影小次郎,给滚油浇心的番队长们再添一把火:“你受惩改过,便在武馆做个督戒吧,应以自身为范,警醒约束各弟子,如须惩处,也要秉公执法,不可徇私。”
“是!”鬼影小次郎恭恭敬敬地应了,三名番队长脸色更加难看,想提出异议又畏惧大师范的武力,心头思绪乱飞,却不约而同地选择了闭嘴。
李重茂也困惑,歪着脑袋问:“他废了武功,惩戒弟子怕是力不从心吧?”
一个被拱上高位的废物为了证明自己,会使出多么疯狂的手段,李忘生早已在李重茂身上悉数见证。
如今,不过是礼尚往来,回赠给藤原家一颗毒瘤罢了。
“你若不放心,从旁协助他便是。”李忘生顺水推舟地给他添了个堵,李重茂一张脸青白交错,脱口而出:“我协助他?”
他自恃身份,狐假虎威,平时在武馆做个小头目对人颐指气使,如何能忍受居鬼影小次郎这种人之下?
却不知在李忘生看来,都是弃子,谁也别嫌弃谁,李重茂只要正常发挥就足够拖藤原家的后腿了。
“若不能胜任就回去抄经。”李忘生一句话把他堵了回去,李重茂瘪着嘴,不情不愿地答道:“我听大哥的。”
李忘生笑而不语,接过番队长奉上的烤鱼,第一条先递给李重茂,眼见这蔫巴巴的豆芽菜泡了水似地支楞起来,一脸受宠若惊的欣喜,说出的话却欲迎还拒:“大哥对我恩深义重,不必讲究这些虚礼。”
说得好,虽没吃,却已饱。
李忘生抬头看向湛蓝的天空,无声地叹了口气,为了师兄的身体,即使没胃口也要捏着鼻子往下咽。
不过丑话还是要说在前头,免得某些人异想天开地往脸上贴金。
“别多想。”
他不是恩深义重谢云流,他是奸诈小人李忘生——
“那条烤糊了。”
谢云流两辈子都没这么都忙碌过。
白天带弟子习武练剑,晚上为他们讲经论道,统筹分派门内大小事务,还得给博玉和洛风开小灶督促他们的功课,每天忙得脚不沾尘,又不能将师弟的身子累得太狠,要见缝插针地抓紧一切空隙吐纳休养。
对此谢云流并无怨言,都是他该担的,也是他该还的。
所幸外门弟子中也有可造之材,假以时日必能担起重任,博玉和洛风也在他的重压之下成长迅速,年纪虽小,做事却条理分明,颇有章法——至于有没有在背后哭诉他辣手无情,谢云流全没放在心上。
反正他占着李忘生的身体,有埋怨也该记到李忘生头上。
眼看门派事务渐入正轨,谢云流翻出师弟衣柜里的银两做盘缠,准备向师父辞行。
他要去东瀛把师弟带回来,再当面锣对面鼓地问个明白。
在梦里总是束手束脚,万般武艺不能施展,等见到真人,他可不会对他客气。
上次碰了好大一颗钉子,疼得他久久不能消解,不过谢云流本来就是越挫越勇的执拗性子,怨恨师弟半生都不肯轻言释怀,何况爱比恨更长久。
……李忘生虽捏捏扭扭不肯应允,可也没有斩钉截铁地拒绝啊!
谢云流回想师弟红霞密布的面容和闪烁其词的情态,胸口燥热,势在必得。
依他对李忘生的了解,那人虽手腕圆滑,却都是放在公务上,事涉私情可从未给彼此留过什么颜面,直白得让人伤心。
谢云流一想到他当着一群外人数落“大师兄你天赋超绝却性情偏激”,就忍不住老脸泛红,恨不能冲上去堵住他那张嘴。
既如此,师弟推三阻四不肯明确回答,正说明他的心志绝非表现出来那般坚不可摧。
谢云流何许人物?刀宗宗主!抓到一个破绽便能穷追猛打,定要让他溃不成军,乖乖地投到师兄怀里喊夫君。
他揣着一颗滚烫的心,天不亮就来找吕祖辞行,没想到扑了个空,恩师被褥整齐,不知离开多久,只有桌上留信一封。
谢云流生出不祥的预感,皱着眉头打开信笺。
吕祖只写了寥寥几句,大意是门派如今诸事安定,徒弟既能顶门立户,为师便抛下俗务云游去也。
谢云流眼前一黑,恨自己这些天废寝忘食,倒让那老顽童有了撂挑子的机会,究竟是为谁辛苦为谁忙!
他深吸几口气让自己冷静下来,回房将包袱丢回衣柜,吐息片刻,黑着脸去给弟子上早课。
热腾腾的冲动被浇了个透心凉,却没什么好抱怨的,身不由己的失落与日以继夜的操劳,这原本就是李忘生的日常。
甚至还有人趁火打劫,想来纯阳耀武扬威。
早课尚未结束,守门的小弟子匆匆来报,说是明教教主陆危楼率四大法王亲至,要来讨教纯阳的星野剑阵。
谢云流持剑而起,温润的面容森寒如冰,眼中却冒着火,冷笑道:“来得正好。”
——
啊我好喜欢卷死卷活的流流和原地开摆的生生
小剧场(小雷场):
老李:师兄骂我,是因为误会我。
老谢:忘生,对不……
老李:等师兄解开了误会,可能会想打我。
老谢:……用什么打?棍棒教育?
老李:……彳亍。
十八、明教
谢云流正憋着一肚子火,明教此时来犯无异于往油锅里扔炮仗,不炸得他们哭爹喊妈,真以为纯阳都是吃素的菩萨?
此时明教正在中原野蛮扩张,陆危楼踌躇满志,颇有一种“天下英雄唯霍桑与穆萨”的膨胀,又对纯阳受皇室供养的国教地位虎视眈眈,自然要趁谢云流远走东瀛、纯阳青黄不接的时候来砸砸场子。
就算不能取而代之,也要与其分庭抗礼。
第一届名剑大会的剑帖被他换了银钱,遂无缘与那惊才绝艳的纯阳首徒一战,不过谢云流既打伤师父叛出师门,纯阳无异于折一臂膀,又被朝廷冷落,苟延残喘罢了,区区星野剑阵对声势正隆的明教而言料当易如反掌。
陆危楼偕四位法王拾级而上,心想这华山的路实在不好走,道砖裂了都没更换,前方纯阳门前更是冷冷清清,门可罗雀,一股子日薄西山的黯淡,活该被他砸了招牌,为明教在中原燃起的雄雄圣火加薪添柴。
“霍桑,小心脚下。”陆危楼不忘回头提醒师弟,“那谢云流远走他乡,纯阳亦损兵折将,不过堂堂国教,就算烂船也有三斤钉,吾等为扬名而来,切不可轻忽大意。”
阿萨辛笑道:“猛虎扑杀一只兔子也会拼尽全力,师兄请放心。”
陆危楼神采飞扬,又道:“纯阳精锐唯谢云流一人而已,传闻他那师弟温吞木讷,在江湖中也未曾闯出什么名头,不过是个柔善可欺的软柿子罢了……”
“轰——”
山门洞开,只见吕祖二弟子抱剑立于阶上,居高临下地看着他们,风仪甚美,身法翩然,明明是颠倒众生的容颜,偏偏挟带着满身佛挡杀佛神挡杀神的凶煞,冷冰冰地瞪过来,活脱脱一个踏过尸山血海的玉面修罗。
只是目光交会,就让人感觉被凛冬的冰刃划过脸颊,扎得人浑身刺挠,使得见多识广的法王们也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战。
“穆萨……”阿萨辛吞了口口水,轻扯陆危楼的衣袖,“你管这样的……叫柔善可欺的软柿子?”
陆危楼也停下脚步,心中忐忑。
纯阳已危如累卵,这个年轻脸嫩的二弟子明明独木难支,为何竟表现得比他还要嚣张,整个人像一柄出梢的利剑,杀气腾腾,那双冰冷的眼眸饱含讥诮,睥睨众生,好似抬一抬手便能召集万千弟子,仗剑西出玉门关,纵马踏平圣墓山。
陆危楼本能地感觉到危险,头一次对自己的情报来源产生了怀疑。
转念一想,中原人性情狡诈,或许是虚张声势想要不战而屈人之兵?
瞧那柱子上的朱漆都剥落了,门庭寥落如斯,这个李忘生有什么底气跟他摆谱?
他提起的心放回原位,神情倨傲地朝对方施了一礼,摆出来者不善的态度,试图在气焰上压倒对方——
“想必这位就是玉虚真人了?听闻纯阳星野剑阵精妙无双,陆某神往已久,特来讨教,还请玉虚真人不要手下留情。”
“陆危楼。”谢云流嗤笑一声,看着这个仿佛胜券在握的老对手,朱唇轻启,缓声道:“承蒙陆教主抬举,贫道自当尽力。”
明明是客套的回复,竟让陆危楼感觉后背凉嗖嗖,虽是初见,却有一种被对方看透底细、无所遁形的压迫感。
陆危楼收起几分骄横之心,沉声道:“请赐教。”
纯阳弟子在太极广场结阵,陆危楼跨步穿过石坊便心知不妙,只见那些结阵护阵的弟子年纪虽参差不齐,却个个身强体健,眼中丝毫不见颓馁,双目精光湛然,抬首挺胸,一身斗志昂扬。
这真的是那个处于风口浪尖、人才凋零的纯阳宫?
陆危楼暗下决心回去要宰了那个漫天要价的情报贩子,与诸法王交换了个眼色,不敢再轻狂,拔出弯刀,一个幻光步直闯阵中便挥出烈日斩!
纯阳弟子身形交错,互相掩互支应,在遍地气场中辗转腾挪,步法娴熟,招式老练,显然已经过千锤百炼。
留下的弟子本就心性坚韧,就算天赋不显,在谢云流的因材施教下也纷纷有所领悟,习武更是不肯有一日懈怠,即使缺少对敌经验,而经过无数次磨练之后彼此配合默契,战斗意志更是无与伦比。
何况还有谢云流坐镇,他如同幽灵般游走于阵中,巧妙地弥补了弟子们所有的疏漏。
明教诸人霎时陷入苦战,只觉得这剑阵如同一张密不透风的网,越收越紧,偌大的太极广场逐渐逼仄难行,四大法王接连挂彩,好不容易觑见破绽奋力突围,玉虚真人的剑锋却总是神出鬼没地出现,凛凛寒光逼退罗网中的困兽。
……就好像候在那里等着他们撞上去一样。
这个李忘生,绝非外界传闻那般温柔恬淡与世无争!
陆危楼心知自己这次马失前蹄,再战下去只会损耗更甚,他呕出一口鲜血,高声道:“贵派深藏不露,是陆某冒犯了。”
谢云流引爆了所有气场,众弟子训练有素,立即收阵,齐刷刷地退至他身后。
陆危楼扶了扶阿萨辛,看看众法王身上的伤,咬牙咽下这份憋屈,正考虑说些什么来缓和对峙的气氛,却见玉虚真人眉目冷峻,不耐烦地吐出两个字:“送客。”
陆危楼:……
你们纯阳到底嚣张成什么样,连句客套话都不肯讲?
陆危楼一阵气血翻腾,皱眉道:“不过是武学切磋,玉虚真人不至于怀恨在心吧?”
他使了个以退为进的小伎俩,打算来点道德绑架,结果对方只是淡淡地瞥他一眼,神色竟有几分同情,好似生怕被他的血溅到自己身上,还缓缓地退了一步。
陆危楼压着火气,又道:“纯阳既不便待客,陆某也不再觍颜叨扰,只有一事还请道长解惑。”
谢云流眉梢微挑,静候下文。
陆危楼便问:“李道长身居中原,为何能轻易破解我明教的武功招式?”
明教武功迅捷飘忽,诡谲莫测,进可突袭,退可隐匿,与中原武学截然不同,他自来中原之日,挑战各大门派未尝一败,偏在纯阳宫碰了这么大一颗钉子,实在让他百思不得其解。
谢云流沉默不语,实在无话可说。
总不能坦言说我不是李道长,我是你的老冤家谢云流。
陆危楼还等着解惑,只见“玉虚真人”迎风而立,衣袂翻飞,翩若谪仙,给出的答案却狠辣诛心:“因为你学艺不精。”
……江湖传言不可尽信!什么悲天悯人李忘生?这性情简直刻薄得天怒人怨!
陆危楼不再自讨没趣,抿着嘴朝对方点了点头,转身就走,没走几步,身后响起那厮可恶的声音:“日中则移,月满则亏。”
陆危楼眼眉一跳,停下脚步,冷笑一声,答道:“天予弗取,反受其咎。”
谢云流望着明教诸人远去的背影,神情若有所思,直到洛风跑过来拽他的衣袖,兴奋得小脸通红:“能让陆教主铩羽而归,师叔好生厉害!”
谢云流摸摸他的头,叹道:“也罢,不吃些苦头是听不进劝的。”
明教此时如日初升,风头无二,陆危楼正要一飞冲天,怎么可能听信路人的劝告夹着尾巴做人呢?
只有亲身经历过的血泪与伤痛才能让人铭记教训,陆危楼如此,他……亦如此。
——
小剧场(小雷场)
武德充沛“李忘生”,儒雅随和“谢云流”。
李忘生持续风评被害。
李忘生持续保持围笑。
老谢:什么档次也敢来纯阳挑事?我家的软柿子只有我能捏!
老陆:那你一定捏得挺爽吧?
老谢:……关你屁事!
十九、独弈
有人吃一堑长一智,有人记吃不记打。
被招待了数条烧糊的烤鱼,废帝消停几天之后又开始蹦哒。
他自诩身份高贵,如今在职位上被鬼影小次郎压了一头,口服心不服,憋着劲儿要在武馆彰显说一不二的威权,一刀流武士却只认强者为尊,碍于大师范的面子不好直接冲撞,却对他敬而远之,在惩戒弟子方面又频繁与鬼影小次郎冲突,闹得不可开交,李重茂肩不能挑手不能提,东瀛话说得磕磕绊绊,吵架都吵不赢,只能攒着一肚子委屈来找靠山评理,顺便想拉“云流大哥”去给他镇镇场子。
他存着借势之心,话却说得圆滑:“……不能为大哥分忧,实在是重茂无能。”
李忘生正闲坐弈棋,徐徐落下一子,不置可否道:“无妨,尽力而为,不必强求。”
李重茂被噎得胸口疼,越来越捉摸不透对方,印象中的云流大哥向来是遇强则强斗志昂扬的,绝境中也不轻言放弃,为何竟这般疏慵懒散无欲无求?往日的蓬勃锐气与热血豪情呢?
他把心一横,决定给对方平静的生活增加点波澜。
“云流大哥……”他自怀中取出一叠信笺,小心翼翼地放在矮几上,轻声说:“这是从中原搜罗来的一些书信,或慰大哥思乡之情……”
里面大多是些无关紧要的驿站公文,却夹着一张模仿李忘生笔迹写的家书,潞州是李隆基起兵之地,当地豪门大户既有拥立之功,李忘生与之暗通款曲也在情理之中,那封信深谙春秋笔法,含糊其辞,却足以让谢云流这种心思耿直的人都能嗅出密谋出卖的味道。
栽赃陷害的最高境界就是让人抓不到实证却疑窦丛生,在深宫中长大的李重茂玩这种小把戏得心应手。
李忘生漫不经心地翻阅纸张,前世之事他烂熟于胸,就这么一目十行地扫过去,然后在那张的伪造的信笺上停下目光。
很好,他再一次切身感受到了谢云流曾经品尝过的人心险恶。
如此这般积年累月地挑拨离间,换作旁人早对自己恨之入骨,师兄竟还顾惜旧日情谊出手相救,师兄真是个胸怀宽广奇男子,浩然正气大丈夫。
李忘生顾不上计较自己无故被人诬陷,倒先怜惜起师兄平白受了这许多委屈,不由得心头火起,余光瞥了李重茂一眼,冷哼道:“竖子不可教化!”
李重茂递了信笺之后不敢太明目张胆地观察对方的反应,只把视线放在棋局上,也就没接住“谢云流”瞪过来的那一眼,以为好大哥果真被那封假信激怒,忙不迭地凑过来煽风点火:“云流大哥勿气,此事当从长计议。”
“哦?你有何计议?”李忘生把信纸捻碎,纸间纷纷如雪下,面容阴郁,好像捻碎的是某人的骨头,偏某人以为他中计,还在沾沾自喜:“如今你我流落至此,同命相怜,倒叫那些小人得志,藤原君既大义相助,不妨与之协力,若能将一刀流发展壮大,既报答藤原君搭救之恩,来日重返中原也能助你我成就一番大业。”
来东瀛之后他能感受到“谢云流”的疏远与怠慢,虽急得口舌生疮,却也不敢直言想要重登大宝,只好模棱两可地在谢云流面前暗示,让对方于不经意间一步步踏进这无底深渊。
饶是掌教半生,见多了牛鬼蛇神,李忘生还是被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崽子逗笑了,他又拈起一颗棋子,神态懒散,声调疏慢:“你想报恩便去报,我又没拦着。”
李重茂差点接不住话,期期艾艾道:“可是……藤原君救的又不只我一人……”
李忘生落下棋子,道:“若非带着你,谢云流需要人救?”
他的师兄是纵横四海来去自如的天纵奇才,因救废帝惹来的恩怨,凭什么让谢云流一肩扛下?师兄义薄云天不计得失,他李忘生可不会这般慷慨大度,由着那些人如蚂蟥般叮在他身上吸血。
李重茂被堵得哑口无言,脸色青白交错,幽怨地看向“谢云流”,低声道:“你若不愿帮我,为何当初要救我?”
这一套歪理能把谢云流带进沟里,李忘生却油盐不进,甚至嘲讽道:“救你一次,还得给你养老送终?”
他本想着,李重茂若死了夺位之心,安分做一个平民百姓,他便在料理完藤原家族之后带其前往晟江,将之托付给其徐姓故旧,那人资财丰厚又对废帝忠心不二,护着他隐姓埋名做一辈子富贵闲人也算能得善终。
如今看来,李重茂抄了那么多经卷,也没浇熄那点夺门称帝的野心。
废帝被他一句阴阳怪气戳破柔弱的伪装,抬眼与他对视,咬牙切齿道:“是,我不甘心!这天下本该是我的!潞州那些乡巴佬算什么东西,跟着李隆基也能鸡犬升天!难道云流大哥你就不想夺回属于自己的一切?”
拱火的同时还不忘暗搓搓黑一把潞州豪门,生怕谢云流的怨恨找不到人发泄。
李忘生脾气再好也禁不住熊孩子三番五次兴妖作怪,他落下一颗杀子,神情冷峻:“会死很多人。”
李重茂眼睛一亮,以为对方动了心,便趁热打铁劝道:“拥立之功本就九死一生,以大哥的武力必能保全自身,又何惧哉?”
至于那些被卷入其中的兵卒将士平民百姓,死了就死了,蝼蚁而已,不值一提。
李忘生却没接他的话茬,继续棋盘上的厮杀,语声渐冷:“你可知你三个哥哥为何而死?”
李重茂不明白他为何有此一问,吞了吞口水,硬着头皮回答:“二哥死于构陷,大哥为泄私愤贻误战机,三哥羽翼未丰仓促起兵……这些我都知道的,但我不是他们,我不会犯那样的错……”
李忘生抬手阻止他的话,轻哂道:“你比他们只做对了一件事,就是结交谢云流这个朋友。”
你能活着,全因谢云流愿为朋友赴汤蹈火,并非你比你那三个哥哥高明到哪里去。
李忘生落下最后一子,终结了棋局,看向李重茂的目光寒意凛然——
“莫将侥幸当作天命。”
这世间终究只有一个谢云流,不问缘由,不惜代价,凭着一身武艺一腔孤勇游走于刀光剑影中,只为保全朋友一条性命。
只可惜师兄这般侠肝义胆,即将再一次被辜负,被利用,被敲骨吸髓。
想到那个飞扬跳脱的小谢道长被世情锤炼成孤僻偏激的倔老头,李忘生就觉得万般怅惋,暗下决心绝不能让师兄重蹈覆辙。
送走失魂落魄的李重茂,李忘生在窗边独坐许久,指间把玩着一颗棋子,看向天边的流云染霞光,思念着遥不可及的大唐。
身边之人各自心怀鬼胎,每日与之周旋实在让人心烦,这样的生活过久了,他越来越想念华山之巅的莹莹白雪,也……颇为想念身在纯阳宫的师兄。
师兄着实疼惜师弟,仿佛心有灵犀,当夜便入梦来寻他,李忘生白天应付完那些面目可憎之徒,梦境中见到师兄阴云密布的一张脸都觉得赏心悦目。
谢云流果然是来讨债的,张嘴便兴师问罪:“我不来找你,你倒一点也不急?当真没心没肺!”
他俩上次不欢而散,谢云流憋着一口气,下狠手操练弟子,有些时日不去梦里抓他那个滑不溜手的狡诈师弟,如今一见,师弟气度沉静,波澜不惊,一点也没有小别重逢的欣喜。
岂有此理,他都不想我!
乍见师兄,李忘生自然是欢喜的,他只是一时迷惘,没反应过来这个师兄是剑魔亲至,还是他自己梦中的虚影。
直到谢云流开口,这熟悉的腔调让李忘生笃定是师兄本尊,遂展颜一笑,轻声问了句师兄近日可好?
谢云流霎时被拿捏得一点脾气也没有了,板着一张俊脸,把师弟上上下下打量一番,末了从鼻腔里哼出两个字:“尚可。”
他虽舍不得师弟在东瀛吃苦受罪,却更不愿见李忘生混得如鱼得水,真是既怕师弟过得苦,又怕师弟乐不思蜀。
李忘生迎上师兄灼热的目光,从对方凶巴巴的眼神中读出缕缕惦念,他心中一暖,语气更加轻柔,哄孩子一样哄他这个嘴硬心软的师兄:“一别数日,忘生也时常牵肠挂肚,但有师兄坐镇,料想纯阳一切安好。”
千穿万穿马屁不穿,谢云流被他哄舒坦了,暂不计较师弟先前的冷淡,嘴上却不饶人:“你既惦记纯阳,怎就不肯回来看看?哼,说什么牵肠挂肚,只会拿这种话搪塞!”
“师兄教训得是,忘生记下了。”李忘生知他元神入梦毫无防守之力,所以绝不与师兄争辩——他都肯任我摆布了,我还不能让让他?
何况良宵苦短,别情未叙,可不能把时间浪费在拌嘴上。
谢云流也知道轻重缓急,挤兑师弟只为过过嘴瘾,没想着真把人惹恼了再将自己扫地出门。
他二人偕坐于树下,长话短说,交流过彼此在两处的境遇,李忘生听到谢云流护阵退敌之事颇感欣慰,赞赏师兄有勇有谋进退合宜,当为纯阳弟子之倚靠;谢云流听到李忘生去海边捕鱼加餐之事怒火中烧,恼恨师弟冥顽不灵一意孤行,非要在那蛮夷之地盘桓不归。
面对他的诘责,师弟只会点头称是,太极打得炉火纯青,一副逆来顺受的软柿子样儿,偏偏捏上去分外扎手,谢云流是碰过钉子的,知道自己劝不动这个犟种,只好叹了口气,捡一根树枝在地上划拉。
“你沿着海岸往东走,使轻功从这边上去,山崖上有一片野林子。”谢云流顿了顿,“人迹罕至……鸟蛋很多。”
李忘生抿唇忍笑,一本正经地拱拱手:“多谢师兄提点。”
谢云流牙根痒痒,瞪着他粉润的唇,目露凶光,语带威胁:“你再说这种见外的话,我就堵了你的嘴。”
用什么堵,他没说,李忘生也没敢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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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剧场(小雷场)
复婚之后每天嗑到撑,嗝儿
老谢:师弟一开口,师兄就生气
老李:师兄一生气,师弟就闭嘴
老谢:哼,巧言令色,口惠而实不至,妖言惑众!
老李:惑谁?
老谢:……惑我。
二十、威胁
纯阳宫这棵桃树还是吕祖带他们上山那年师徒三人亲手栽下的,华山人杰地灵,桃树虬结苍劲,枝繁叶茂,自谢云流出走那年开始结果,后来纯阳宫兵荒马乱,无人打理,导致花多果少,酸涩难咽,晚进门的弟子们被师兄师姐骗着啃了一回酸桃,自己做了师兄师姐再去骗年幼无知的师弟师妹,这一年又一年的,竟成了纯阳宫秘而不宣的传承。
再往后灵虚一脉将炉渣与香灰作肥料,一股脑地往桃树下埋,那桃子居然越长越大,饱满肥圆,粉艳欲滴,滋味也清甜爽脆,咬一口齿颊留香,摘了供在三清祖师座前,让前来进香的游客惊呼仙桃。
小弟子将撤下的供品带回去分食,实在是枯燥的修行生活中不可多得的乐趣。
如今博玉还没弄出那么多炉灰,谢云流在纯阳只能品个酸,然而在师弟的梦里却能尝到一点甜头,李忘生随手摘了颗硕大的桃子递过来,妄图用仙果堵住他的嘴。
这种绥靖行为诓得了别人,诓不了谢云流,他嘴硬起来盾立都能击穿,何况区区一甜桃乎?
谢云流冷哼一声伸手去接,没接桃子,反倒接住师弟的手,还得寸进尺地拢住不放。
李忘生:……
师兄不能惯,越惯越捣蛋。
“你当哄小孩儿呢?”谢云流还一脸不屑,看看白里透红的桃子再看看师弟白里透红的脸,想咬哪个不言自明。
李忘生当然不肯乖乖地让他咬,手腕一翻,手上凭空出现一只漆盘,里面装着切开的桃子,殷勤周到地托到谢云流面前:“师兄请用。”
师弟做个梦都自在如神仙一般,为何师兄几十年的梦境却没有一次得偿所愿?
他霎时没了胃口,将漆盘放到一旁,说正事。
谢云流清了清嗓子,怀着隐秘的兴奋看向师弟,言简意赅:“我已陈请师父将你许配给我。”
李忘生的回复更简短:“……啊?”
鬓边那一抹薄红迅速漫延到整张脸,师弟先是惊愕既而困惑,眉心微蹙,好似遇到天大的难题,在他咄咄逼人的注视下负隅顽抗:“师父怎……怎么说?”
是气恼师兄的一意孤行还是窃喜师兄的锲而不舍?他心中五味杂陈,一时竟不知自己在期待一个什么样的答案。
谢云流肆意欣赏师弟羞窘交加的神色,给他一个不算答案的答案:“师父打人很疼。”
李忘生抬眼看他:“……啊?”
见他一脸懵,分辨不出是失落还是庆幸,谢云流抄起双手,揶揄道:“夏虫不可语冰。”
师弟没挨过打,师弟当然不懂,但是师弟很诧异,不敢置信是否从师兄的话语中听出一点阴阳怪气?
然后他觉得自己想多了,师兄向来是拔刀就砍张嘴就骂的,哪会生出这些九曲十八弯的小心机呢?
谢云流冷笑,他年少时也曾混迹于市井,什么泼皮无赖没见过?以前不屑于与人耍手段是因为武德充沛,但如今又不能以武力强逼师弟就范,就不得不另辟蹊径了。
“还有一事,博玉获封灵虚真人。”谢云流目不转睛地盯着师弟,缓缓道:“诏书已下,三日后将由监国太子亲至纯阳为他敕封。”
李忘生眉目一凛,正襟危坐,皱眉道:“博玉年纪尚小,为何……”
转念一想,他就明白了,纯阳不像前世那样在谢云流走后元气大伤,反而让来势汹汹的明教诸人铩羽而归,尽扬国教之威,朝廷自然要把脸面做足,上官博玉身份敏感,早早给他敕封也算给纯阳吃下一颗定心丸,让纯阳宫在朝堂与江湖之间达成一种心照不宣的默契与平衡。
此时龙椅上坐的虽是李旦,军国大事却多由李隆基把持,其贵为监国太子,与帝位终究一步之遥,外有韦氏余党未肃,内有太平公主掣肘,为博玉赐下封号既表朝廷优容,也未尝没有拉拢人心的意思。
“师兄冠绝天下,盖世无双。”李忘生由衷地感叹,夸得谢云流老脸一红,恼怒道:“我难道稀罕那点赏赐?”他累死累活又不是为了讨皇家欢喜!
“师兄自然是以纯阳为重。”师弟笑眯眯地劝慰他,“但无心插柳也是好的。”
谢云流身体前倾,不怀好意地看着他:“师弟——”
“嗯?”师弟唇边仍有笑意,眼神温柔得能滴出水来,谢云流险些溺毙其中,硬着心肠把剩下的话说完:“你就不担心我利用你的身份样貌去刺王杀驾?”
有一种不开窍的,你让他以身相许,他推三阻四不肯应承,你说要毁天灭地,他大概才肯商量一下以身相许的问题。
李忘生笑不出来了,那眼神仿佛在问他是不是入梦之前喝了符水才说出这种浑话?
师兄理直气壮地与他对视,好似真打算手起刀落给大唐换个太子,眉宇间略有得色,一副胜券在握的样子,只待他束手就擒。
几番眼神交锋之后,师弟咽下一声叹息,自己能怎么办?当然是继续哄着他。
“师兄悟性卓绝。”先赠一顶高帽,再摆事实讲道理,“多年世情历练,师兄的心智见识与先前不可同日而语,实在让忘生刮目相看。”
他是真情实感地夸,同时心情很复杂——喜忧参半,喜的是师兄略收起些横冲直撞的莽性,遇事终于肯动动脑筋,忧的是他这脑筋竟然动在了师弟身上。
“忘生只是没想到……”看穿师兄的套路,李忘生见招拆招,眼神软绵绵,声音也软绵绵,好像万般纵容却又滴水不漏:“师兄难得用些心机手段,何至于拿来对付我呢?”
谢云流眼前一黑,被他的棉花拳打得头晕目眩,大唐绝顶硬汉破天荒地感到理亏心虚,他看着师弟一脸忍气吞声的表情,气不打一处来,咬牙道:“你还委屈了是吧?”
啊不然呢?李忘生抿唇不语,抬头与他对视,明明是一副乖巧柔顺的老实模样,偏让他觉得狗咬刺猬没处下嘴。
“你……”谢云流再一次品尝到熟悉的挫败滋味,无奈道:“你也不必耿耿于怀,若再因一己之私为纯阳招灾惹祸,老夫岂不是痴活了这般年岁?”
李忘生脸上终于有了点笑模样,慷慨地送出夸奖:“师兄深明大义,实为吾辈楷模。”
“行了行了,听够了。”谢云流不耐烦地甩甩手,“哼!巧言令色。”
李忘生只当耳边风,笑眯眯地问:“师兄还有事吗?”
东方欲晓,梦境渐消,难得有一次他们能心平气和地分开,谢云流虽然没讨到什么好处,心里还是暗自舒爽的,在离开梦境的瞬间追问:“你到底什么时候回来?!”
李忘生身形渐渐模糊,嘴唇翕动,听不清声音,只能从口型勉强辨认出几个字——
“……自然要尽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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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剧场(小雷场)
往事流转BGM起!
谢云流:师弟你什么时候回来?
李忘生:呆子,出来搞事自然要尽兴。
谢云流:我是不是太惯着你了?啊?
李忘生:啊不然呢?
一款死猪不怕开水烫的生生&把有限的心机用于套路师弟(却失败)的流流
二一、博玉
天光未亮,谢云流推枕起身,披衣出门。
不少勤勉的弟子已经顶着晨星起来练剑,整个太极广场被剑阵的光芒映得亮如白昼,气场铺得没处下脚。
谢云流颇感欣慰,点评了几句,让这些羊崽子好好练,学成文武艺,出门欺负人。
他稍作停留,径直朝那棵桃树走去,想去回味片刻梦里的温情,却发现树下已有人捷足先登了。
是洛风和上官博玉,两个小娃面对面扎着马步,苦练基本功。
博玉生得敦实厚重,年龄比洛风小一岁,身形却大了好几圈,远远地看见他过来,马步也不扎了,缩着脖子躲到洛风身后,好像受惊的肥羊试图用一根瘦骨伶仃的秸秆挡住自己。
洛风也有点怕,毕竟温柔可亲的“二师叔”如今心狠手辣,时时刻刻凶巴巴。
“见过二师叔。”他乖巧地上前行礼,身后的博玉探出一个脑袋,小声说:“二……二师兄好。”
谢云流点点头,尽量让自己的语气柔和一点:“这么早起,可睡好了?”
洛风点头,眼中光彩奕奕:“劳师叔挂念,风儿睡得很好。”
“博玉也……啊哈……”上官博玉一句话被呵欠打断,睏得两眼冒泪花,又缩到洛风身后,垂头丧气地等着挨训。
谢云流沉默片刻,伸手摸摸他的头,搜枯索肠也想不出什么哄小孩的话,只好干巴巴地劝慰道:“这是好事,你为何如临大敌?”
两个黑眼圈明晃晃地挂在脸上,何止是睡不好,简直是睡不着。
自从接到赦封的旨意,上官博玉就陷入无以名状的焦虑,坐卧不宁,寝食难安,他向来是敏感内敛的性情,虽与洛风年纪相仿,终究辈份不同,实在不好意思对着师侄吐苦水,更羞于叫小辈来开解自己。
此时出现的“二师兄”简直是及时雨,他也顾不上害怕了,揉了揉眼睛,期期艾艾地说:“我只是……只是担心来者不善,万一连累纯阳……毕竟……毕竟……”
他一时语塞,面露惭色,小小的年纪就已经背上大大的包袱,压得郁郁寡欢,几乎喘不过气来。
依谢云流的脾气,最见不得有人自怨自艾,此时见上官博玉感伤身世,不禁哀其不幸怒其不争,又因为对方年纪尚小,实在不忍心苛责太过,只好缓缓与他分说:“旁人的恩怨与你何干?你自小在纯阳长大,入山门那一刻便了断尘缘,不亏欠他们任何人。”
上官婉儿迷恋武三思,执意要生下这个见不得光的孩子,虽生而不养却也煞费苦心为其寻得一方净土栖身,没让他悄无声息地陨落在重重宫帏之中。
一生挟势弄权,临了只求自己的孩子远离俗世纷扰,平安无恙地长大,堂堂正正地做人。
她虽死于李隆基之手,却被追封昭容并赐谥号,显然双方并无私仇。对于这样惊才绝艳的女子,李隆基无疑是欣赏的,既予她死后哀荣,就犯不着将过往恩怨牵连到一个孩子身上。
“国教的地位绝非朝廷无端恩赐,乃是恩师偕众弟子创下的功绩,实至名归。”谢云流望着东方泛白的天际,理直气壮,“你是恩师弟子,受封真人当之无愧,很不必这样战战兢兢,只要吾辈守正自强,山门不倒,朝廷都要对纯阳礼让三分,何须你一个小孩子担惊受怕?”
几句话激励得上官博玉眼泪汪汪,鼻头泛红,眉宇慢慢舒展,小身板也挺直了许多,谢云流便接着说:“你受封之后也要承担亲传弟子之责,执掌灵虚一脉,当勤谨自勉,与灵虚弟子同气连枝、互为倚仗才行。”
当小男孩开始承担责任,才会蜕变成真正的男子汉,对于上官博玉这样优柔多思的性情,温言安抚只能起一时之效,最终还是要让他在风雨磨砺中发奋图强,成长为独当一面的栋梁之材。
……可不能让他重蹈覆辙,因忧虑而寄愁思与锅碗,硬生生将自己喂成一个胖子。
上官博玉点头如捣蒜,整个人都支棱了起来:“二师兄教训得是,博玉受益匪浅,以后定敬慎自强,不负师父、师兄所望。”
洛风也被催出一腔热血,握着小拳头,一脸崇拜地仰头看他,道:“师叔懂的好多哦!风儿听了也是茅塞顿开。”
谢云流笑而不语,心想你出去漂泊几十载,撞得头破血流,你也能悟出这些道理。
只是他年少时没人教过他而已。
“博玉你记住,你是纯阳的人,众弟子都是你的亲人手足,理应同甘共苦,怕什么连累?”谢云流脸一沉,神情严肃,“只要我活着一日,断不能让你们被别人欺负了去。”
上官博玉嘿嘿一笑,心障渐消,整个人一放松就困乏难耐,一个连着一个地打呵欠,眼皮子开始打架。
洛风听得心潮澎湃,恍然生出师父犹在身边的错觉,仗着先前同床共枕的情谊,他胆子大了几分,扑过来抱住“师叔”的腿,喊道:“师叔真好!风儿也要努力习武,长大以后保护纯阳,保护师叔……嗯……还要把师父找回来!”
谢云流:……
好小子,等到你长大,黄花菜都凉了。
不过……他低头看着洛风激动雀跃的脸,沉思片刻,道:“风儿有此孝心,你师父定然……喜出望外。”
李忘生对谁都心软,只对自己不假辞色,来日带上洛风去东瀛寻他,让风儿扑过去哭一场,就不信他还能那般铁石心肠。
此时晓日初升,晨光透过云霞映在他脸上,给清俊的面容染上一层融融暖色,眉目含情,似笑非笑,让洛风竟然看到了久违的温柔悲悯,不禁喃喃低语:“师叔真好看,好像神仙一样。”
神仙瞥了他一眼,大言不惭道:“我也是这么想的。”
洛风:……
师弟再不回家,玉虚真人的好名声早晚被他推入深渊,捞都捞不上来,谢云流面露得色,一不做二不休,抬手摘了两颗青桃分给二人,用一脸温柔慈爱的表情哄骗他们:“快吃吧,可甜了。”
破坏师弟的名声很容易,摆张臭脸就行了,维护师兄的名声也很容易,摆张臭脸就行了。
李忘生手持木剑站在武馆阶上,神情凛然,剑尖点地,发出清脆的撞击声。
庭中鸦雀无声,落针可闻,木剑触地的一声脆响听起来如晴天霹雳一般,听得人心惊胆战,众武士俯首伏身,不敢看“谢师范”那张阴森冷冽的脸。
往常武馆里虽时常聚众殴斗,谢师范却散漫不拘,最烦处理这些琐事,将惩戒之责都甩给李重茂与鬼影小次郎,这二人俱存着拉拢人的心思,时常扯皮,每每弄得雷声大雨点小,惩而不戒,被武士们瞧出名堂,冲突变本加厉,风气每况愈下。
李重茂先前还想劝“谢云流”出面整肃一番,结果被几句冷嘲热讽弄得颜面扫地,回他的温柔乡里求安慰去了,李忘生耳根刚清净两天,又被番队长火急火燎地请到了武馆。
牧野信行死了。
此人生性唯唯诺诺任人欺凌,原本生死无人过问,偏他成了李忘生亲自挑选的番队长之一,平日里逆来顺受从不与人结怨,遇到斗殴的场合也是能躲多远躲多远,这样一颗软柿子何至于让人下死手呢?
李忘生缓缓步下台阶,聚拢在一起的一刀流武士纷纷散开,露出横在地上的尸体。
牧野信行外伤并不多,比起旁边几个鼻青脸肿的武士,他脸上只有几处淤痕,口鼻间溢出血沫,两眼圆睁,一副死不瞑目的样子。
问及前因,众说纷纭,谁也不肯承认是自己下的手,只说此人不知何时加入混战,等人们发现的时候他已经口吐鲜血倒地而亡了。
李忘生挑开他的衣裳,发现喉头塌陷,伸手一摸,探明了死因。
他的颈项遭受重创,舌骨断裂,气道堵塞,活活憋闷而亡。
看似斗殴中被失手打死,李忘生却觉得没有那么简单,他虽然没打过群架也知道在混战之中出拳都要朝头脸招呼,若非有意,很难精准打中喉头这样的要害位置。
他抬眼扫过四周,将各人的神色尽收眼底,起身道:“既查不出真凶,就一并受罚。”
平时睁只眼闭只眼略施薄惩的大师范显然动了真怒,所有参与斗殴的武士一律鞭笞四十,话音刚落武馆里一片哀声,李重茂见缝插针地上前求情,却被“谢云流”冷冷地扫了一眼:“多说一句话,连你一起打。”
李重茂感受到对方身上的凛冽杀气,识趣地缩了回去,让一众武士期待的目光都变成了失望,多日来拢络的人心一朝散尽。
威压之下,无人敢犯颜直谏,有心思活络的想溜出去通风报信,被李忘生一道剑光钉在地上,发出凄厉的哀嚎。
众人不寒而颤,连滚带爬地排好队去行刑武士那里接受鞭笞,深刻地认识到一件事——
藤原家主固然可以让他们后半辈子衣食无忧,大师范却可以让他们没有后半辈子。
——
小剧场(小雷场)
老李:身边全是臭鱼烂虾,我真的好想家。
老谢:家里一群羊娃娃,还有咱老爸。
老李:我给师兄算一卦,你可能要挨打。
老谢:我才不怕。
二二、三郎
武馆里一片鬼哭狼嚎,大师范却余怒未消,沉着脸拂袖而去。
诸人忐忑不安,另外两个番队长也各自有动作,藤原骏一咬牙跑去上报家主,只得到藤原宇合轻飘飘的一句“尔等应感恩大师范赐罚”。
待他走后,藤原广嗣疑虑道:“父亲是否对那谢云流太过纵容?”
纯阳首徒又如何?他如今并无师门倚仗,寄人篱下焉敢如此嚣张?
藤原宇合嘿嘿两声,一脸胜券在握的得意,道:“你懂什么?谢云流一身反骨,岂能轻易受人约束?我越是纵着他为所欲为,就越能拘得他插翅难飞!呵呵,这种名门正派出身的中原人最懂得投桃报李,你将他捧得越高,到关键时刻……他越会舍身相报。”
一个走投无路的天才武者在此地被供奉得如同神仙一般,谢云流又是那样心高气傲的脾性,岂能甘心以区区凡俗之力相报?藤原宇合坚信在藤原家最需要的时候,他必会如神仙下凡一般立下不世之功。
“最锋利的刀都需要鲜血开刃……”藤原宇合深信不疑,“死个把蝼蚁算什么呢?”
他不知道那把“最锋利的刀”此时正收敛了一身锋芒,垂手敛目,努力做一个老实木讷的乖宝宝。
上官博玉获封,监国太子莅临,让冷清了许久的纯阳宫再度门庭若市,李隆基有意要将排场做大,早早命人肃清了山路,山上山下幡旗招展,热闹非凡。
谢云流率众弟子列于山门两侧相迎,深吸了一口凉润的空气,给烦躁的肺腑降降温。
前世博玉受封是成年之后的事了,谢云流不曾与李隆基打过交道,找师弟商量,师弟也没辙,只说顺其自然——他二人都是经历过朝廷赦封的,流程上大同小异。
谢云流心里憋着一股火气,当年小道消息都传纯阳掌门与皇帝交情匪浅,他也曾嗤之以鼻,更笃信李忘生是个攀附权势的奸诈小人。
如今风水轮流传,竟让他成了迎王伴驾的那个人,就算再怎么看李隆基不顺眼,也不能把两仪拍到对方脸上去。
师弟如今远在千里之外,乐得做个甩手掌柜,对师兄倒是信心百倍:“知道师兄不爱迎逢这些俗事,辛苦师兄代我受累了,太子年轻,师兄多担待些。”
在他们两世为人的阅历面前,此时的李隆基无疑是个后生晚辈。
谢云流被他哄得浑身舒爽,嘴上却甚是张狂:“看在你的面子上,我不为难他。”
“多谢师兄。”李忘生顺水推舟,“师兄与太子本无私怨。”
等到监国太子的马车停在山门前,李隆基见到他第一句话竟然颇为亲近:“小忘生,瞧瞧我把谁带来了?”
谢云流牙根发痒,拳头梆硬,本无私怨?现在有了!
他憋着火气施了个礼:“太子殿下慈悲。”
马车后缀着随行的亲卫,领头的除了他的心腹臣官高力士,还有一名文官打扮的男子,约摸三十出头,白面微须,气质儒雅,笑吟吟地走到他面前,伸手拍拍他的肩膀:“长高了。”
谢云流肌肉紧绷,身体僵直,被旁边的弟子戳了一下才想起低头行礼,李隆基已经前呼后拥地迈进纯阳宫门,朗声道:“不急,待到礼成,你二人再慢慢叙旧。”
他自以为带来个天大的惊喜,却送给谢云流不小的惊吓,天不怕地不怕的一代剑魔双眼圆睁,被前所未有的危机感刺激得头皮发麻。
叙什么旧?这人是谁?李忘生你给我回来说清楚啊!
谢云流心里七上八下,李忘生却在悠闲地煎茶,动作优雅,语气淡然:“想好了再说。”
佐藤阳太拖着一身鞭伤跪在廊下,深深地伏了下去,声音低沉而坚定:“属下亲眼所见,是鬼影小次郎趁乱下手。”
鬼影小次郎虽被他废了内力,拳脚功夫还在,存心攻击牧野要害的话,确实能致人于死地。
李忘生只想把藤原家推进深渊,并不急于查找真凶。既已领罚,佐藤再来告密纯属多此一举,他却来了,这让李忘生不由得高看他一眼,又问:“是否藤原家主授意?”
这个问题十分刁钻,看似无心,却在不着痕迹地逼着人选边站队。
答案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从他口中说出的答案有着非此即彼的相悖立场。
佐藤阳太若想左右逢源,大可以将所有罪责都推到鬼影小次郎头上,不再拖旁人下水。
这个内敛寡言的武士却抬头看向发问者,一脸破釜沉舟的决绝——
“是。”
回答他的是良久的沉默,就在他以为行差踏错即将万劫不复的时候,一盏清茶放到了他的面前。
佐藤阳太缓缓吐出一口气,张开汗涔涔的手心,嗓音嘶哑,几不成声:“愿为大师范效死。”
愿为先生效死这种誓言,李隆基自少年起已经听了无数遍,从他起兵之日更有无数忠勇义士舍命追随,豪门大户倾囊相助,到如今大权独揽,意气风发,睥睨天下,正是万里江山尽握,千载兴亡由我。
所以他无论如何也没想到即使大局已定,仍会有人为废帝赴死,于大庭广众之下做出以卵击石的蠢事。
最早觉察到不对劲的是谢云流,司礼官员在前面主持大典,“玉虚真人”全程心不在焉,目光散漫,在人群中扫来扫去,借机暗暗观察那名文官。
李忘生拜师之后与师兄同吃同住,深居简出,结交了几个朋友都在谢云流眼皮子底下,如此推算,那人十有八九是他在潞州的故人,值得李隆基献宝似地特意带过来,只怕关系非比寻常,极有可能是他家中的兄长!
谢云流挪开视线,暗中为自己捏了一把冷汗,回想方才的表现,久别之后仓促重逢,他应该还没有露出马脚。
他定了定神,再度看向众人,突然发现一个站在后排的小太监似曾相识,一时想不起在哪里见过,不由得多看了几眼。
因怜惜博玉年幼,赦封大典精简了几项流程,巳时刚过便结束了,观礼的达官贵人各自散去,那文官凑到李隆基身侧说了些什么,两人齐刷刷地朝他看过来,谢云流却浑然不觉,自顾自地盯着那个小太监,从久远的记忆中搜寻他的模样。
凭着一个绝顶剑客历尽凶险的直觉,他敏锐地捕捉到对方身上隐忍的杀意。
乌云蔽日,凉意渐生,小太监抖开披风近身伺候,文官朝谢云流走了过来,李隆基正与上官博玉闲谈,洛风在旁边轻声唤师叔,所有嘈杂的声音交织在一起,暗潮汹涌,一浪又一浪地撞向他的胸膛。
电光石火之间,谢云流身形掠出。
暗礁浮出水面,回忆逐渐定格。
唐隆政变之前,他在温王府上见过那个人!
披风底下隐有刀光,谢云流疾如闪电,四周人影混沌,只有他的目标无比清晰。
皇族子弟的死活与他无关,但他绝不能让李隆基在纯阳遇险!
卫兵还没反应过来,谢云流已飞身而至,一掌挥向小太监的手肘,小太监惨叫一声,刚滑出袖口的匕首脱手落下,“铿”地一声掉在地上。
变故陡生,兔起鹘落,交睫之间尘埃落定,众人根本没反应过来,一时间呆若木鸡,博玉被搡到一边,怯怯地叫了声二师兄。
高力士最先回过神来,惊喊护驾,太子亲卫一股脑地围拢上来,刺客被拖走,人人心惊胆战,后怕不已,李隆基倒是镇定,神色如常,拉着文官的手笑道:“幼弟如此聪慧勇毅,实为二郎之幸也。”
“幼弟”被太子如此赞誉,众人自然要锦上添花,纷纷围过来送上溢美之辞,谢云流只觉一群苍蝇在耳边嗡嗡乱飞,不堪烦扰,只想把李忘生抓过来咬上几口,方解他心头躁乱。
……救皇子这种事,一回生二回熟,他愤懑不平地想,千万不要有第三回了。
当然也不是没有收获,通过李隆基的只言片语,他基本确定面前这位“二郎”正是李忘生家中的哥哥——也是先前来信要接师弟返家的那一位。
对于李忘生的家人他自然愿意亲近,但忆及这位“二哥”想接师弟下山还俗,这对他无异于釜底抽薪,谢云流不由得暗自窝火,又担心被人看出端倪,干脆摆出一张六根清净的木头脸,打算以不变应万变。
反正他的师弟本就拘谨老成,以他走南闯北的阅历,不信唬不住这个刚过而立之年的二哥。
幼弟救驾有功,李家二郎并未得意忘形,先检查了一遍确认他没有受伤,目光中饱含着欣慰与宠溺,让自幼失怙的谢云流浑身不自在,神情戒备,绷紧了脑中的弦。
师弟受兄长疼爱,手足情深,任谁都该为他高兴,谢云流却怎么也高兴不起来。
过往与今朝交错杂糅,一再地提醒他,李忘生拥有世间所有美好的东西,身在方寸之间,胸中大道无边,反观他谢云流,身居四海皆如寄,心有藩篱难自移。
什么寻真问道早被他弃之脑后,毕生执念唯余一个李忘生而已。
偏偏他求之不得。
隐藏在内心深处的恐惧渐生渐长,如野火燎原,熊熊地烧灼着他的灵魂。谢云流从来不怕伤不怕死,不怕毁谤随身天下皆敌,他所恐惧的,是他的师弟抛却前尘过往,忘情于大道三千;是他的师弟迷途知返,无暇将诸苦尝遍;是他的师弟……撑舟行经那场旧梦,不再回眸劝他早还。
——
小剧场(小雷场)
三郎:好幼弟!
老谢:要死死外面,血别溅华山上!
脑补被师弟抛弃以至于独自emo的流流&摩拳擦掌要把小日子推进深渊的生生
分别在对方的赛道上一路跑偏,海豹鼓掌ing。
二三、二郎
二郎李诤斯文儒雅,说话轻声细语让人如沐春风,谢云流却不敢放松警惕,毕竟他们老李家都是成精的狐狸,敢将全族身家性命押上跟着李隆基造反,绝对是个深藏不露的狠角色。
太子心情甚佳,不吝于表达对心腹近臣的器重,态度堪称亲热,笑道:“我与二郎相交莫逆,二郎的弟弟就是我的弟弟,忘生勿要见外。”
谢云流:……
你那几个堂兄弟死得死,逃得逃,就不必再认便宜弟弟了吧!
李隆基见他一脸戒慎,又补了一刀:“你小时候我还抱过你呢!”
谢云流神情开裂,后退一大步,飞快地给自己套了个坐忘。
想揍人的心思快要压不住了,幸好李诤及时把太子哄走,获得片刻与幼弟的独处时间。
二人一时相顾无言,李诤是看着出落得玉树临风的弟弟越看越满意,谢云流则是纯纯的的心虚。
他又不是人家的亲弟弟,万一李诤开口一句“想当年”他就得当场露馅。
最后还是李诤打破沉默:“为何不归?”
为何不归?谢云流咀嚼着这句话,这道世上最难解的疑题,唯有一个绵延五十年的答案:“不愿牵连家人。”
李诤叹道:“一家人何惧牵连?”
这么简单的道理,他却蹉跎了半生才恍然大悟。
“罢了。”李诤释然一笑,道:“纯阳既安,你这化外之人,也不必操心这些凡俗之事。”
化外之人就能远离尘嚣专门修道了吗?那他师弟为何殚精竭虑华发早生?
为守住这一方净土,要耗费多少心血,承受多少攻讦?
谢云流一想到他自己也曾口不择言地骂师弟阴险狡诈,禁不住老脸一红。
质疑师弟,理解师弟,成为师弟——谢云流完成了自己的悟道,并且决定超越师弟,让他知道谢云流可不是个只会提刀砍人的莽汉。
他利用李忘生的身体,跟人家二哥上眼药:“刺客显然混迹东宫已久,偏要到纯阳来行凶,祸患无常,忘生怎能不操心?”
他倒不是操心太子的死活,他只操心纯阳的安危,那人若一击得手,不单李诤这些人要吃瓜落,纯阳宫如何独善其身?怕是又要成为众矢之的。
李诤做梦也想不到他面对的是一个饱经世事的老家伙,只心疼自家娇生惯养的幼弟无端受到惊吓,连忙安抚:“待我回京彻查歹人身份,必给你一个交代。”
交代不交代的他并不放在心上,只是不希望李忘生他二哥以身涉险,徒惹师弟伤心。
所以谢云流自以为很委婉地提醒道:“朝中若有变,阿兄当以自保为要。”
毕竟李隆基非嫡非长,不乏有人拿他的出身做文章,太平公主也从来不是个省油的灯。
“你这孩子……”李诤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在外人面前可要谨言慎行。”
谢云流瞪眼,心想老夫还用你教?
就连上辈子他也只对李忘生口没遮拦,在外人面前绝对惜字如金。
李诤原本只想过来见上一面,不想多扰道门清静,如今见原本沉静稳重的幼弟越长越像个愣头青,免不了忧心忡忡,掩上殿门,说些肺腑之言——
“阿兄追随太子非为攀附,你可明白?”
谢云流闷不作声地点点头,对于潞州李氏的品性风骨他从师弟身上可见一斑,从大节到私德都没什么可指摘的。
李诤又道:“自古君择臣,臣亦择君,吾等世家子,进可登阁拜相一展长才,退可安居乐业衣食无忧。”
“可这世间有几人能进退随心?多的贩夫走卒是为戋戋之数劳碌奔波,吃最粗糙的谷米,穿最破旧的衣裳,他们何尝有选择的余地?”
“你我比起那些人又强在哪里?不过是时运眷顾能投个好胎罢了。”
谢云流闻言心神震动,看向对方的眼神增添了几分钦佩。
他终于明白李忘生为何对朝廷勋贵与贫苦乞儿一般看待了,生如朝露,有落在花瓣上盈盈欲坠惹美人垂青的,也有落在驿道上泯于尘灰遭路人践踏的,谁又比谁高贵呢?
李诤看着袅袅升起的炉烟,轻声道:“众生皆苦,我已享尽富贵,这天下兴亡便不该袖手旁观。”
谢云流沉默片刻,道:“阿兄大义,忘生受教了。”
“你也是关心则乱。”李诤笑了,“你既不喜与皇子结交,阿兄尚有几分薄面,让他少来扰你清静便是了。”
谢云流向来是个吃软不吃硬的,见对方如此儒雅随和,他就不好意思咄咄逼人,只好扭过脸去,干巴巴地说:“多谢阿兄……我确实……不喜与皇子结交。”
三清祖师在上,此话绝非虚言,前世的教训过于惨痛,他谢云流又不是个好了伤疤忘了疼的憨憨。
“也好。”李诤语气轻柔,神情却无比坚定,“我已经选择了我的路,只为天下人都有路可选。”
“却唯愿你——”他看向这个置身于红尘之外的幼弟,“不必去选。”
既是殷切的期盼,也是隐晦的劝诫,谢云流能听出他对李忘生的拳拳爱护之心,只得无奈叹道:“阿兄多虑了。”
难道他选了就一定能得到吗?人老了就算爱做梦,也不敢梦得这么美。
一个人的梦索然无味,两个人的梦才活色生香。
谢云流站在空雾峰雪坡上往下看,一时不能确定是自己白雾氤氲迷了眼,还是他师弟竟然在泡温泉。
想要破除幻象就得先下手为强,他俯身团了个雪球,朝池中若隐若现的身影掷过去。
那人影挨了一记,竟然不声不响地沉入水底,连个泡也不冒,谢云流一颗心霎时提到嗓子眼,生怕李忘生这个记吃不记打的再被人下药,泡个温泉都能把自己溺死。
他正要飞身下去捞人,身后响起熟悉的清润嗓音:“师兄来了?”
谢云流愕然回头,见师弟衣冠楚楚地站在他身后,裹得密不透风,连手指头都没露一根,只有红扑扑的脸颊和发梢一点潮气证明方才泡在池子里的正是他本人。
谢云流挑眉,不想捞人了,想把人扔下去。
师兄又不会嫌你衣衫不整,你倒拿师兄当外人?
溜得这么快,不是心虚是什么?
他拍拍手上的雪,不仅没有偷袭师弟的愧疚,反倒恶人先告状:“怕是我来的不巧,扰了师弟的雅兴?”
师弟仍是宽容忍让一团和气,笑盈盈地看向他,眸光如水,柔波荡漾。
被这样看上一眼,千年的坚冰都要融化,谢云流本来就暗怀绮念,此刻更是心软得像豆腐一般,唯独他的嘴还要奋力一搏:“有什么好避的?你小时候我还给你洗过澡呢!”
看到李忘生腮畔红霞更深一层,谢云流心满意足地迈开步子走下雪坡,试图挟恩求报:“师兄好歹照顾了你几年,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如今轮到你照顾师兄了。”
李忘生低着头跟在他身后,轻声道:“全凭师兄吩咐。”
这还差不多!谢云流轻哼一声,大摇大摆地走到池边,在师弟震惊的注视下开始宽衣解带。
“乏了。”他理由充分得让人无从反驳,还得寸进尺地将布巾扔到师弟胸前,“过来给我擦背。”
李忘生手忙脚乱地接住布巾,拧了又拧,尴尬得两只眼睛都不知道往哪里看。
谢云流泡进水中,长出了一口气,舒展开肌线分明的肩背,扭头看他,催促道:“愣着干什么?”
李忘生深吸了口气,劝道:“师兄身在纯阳……”
空雾峰的温泉小谢道长又不是没泡过,何必耗费心力来他梦里强占这一场虚景呢?
谢云流打断他:“可是纯阳没有你。”
李忘生被他噎得无言以对,心跳如擂鼓,不自在地扭过脸去,先服软为敬:“让师兄受累了。”
谢云流看着他羞窘的神色和躲闪的目光,心里一阵痒,哂笑道:“你不必拿这些客气话来敷衍我,你知道我想听什么。”
李忘生讪讪地闭上了嘴,跪坐在谢云流身后,沾湿布巾,倾过身去擦洗对方坚实的背膀。
他在东瀛占着师兄的身体,沐浴更衣都是亲力亲为,对谢云流每一处都知根知底,既然早先表明对师兄并无非分之想,就该坦坦荡荡,同为男子,有什么可害臊的?
李忘生默念几句清静经,努力摒弃杂念,专心伺候师兄泡澡。
他越是稳如泰山谢云流就越是坐立不安,心想我都寸缕未挂了,你竟然无动于衷?
他一不高兴就有人要倒霉,抬头看李忘生目不斜视一副老实巴交的模样,谢云流偏要招逗他,伸手往岸边一划拉,抓了一把雪就往师弟衣领里塞。
“师兄!”李忘生惊呼一声,躲闪不及,傻乎乎地被他塞了一脖子雪还不肯还手,只用那双水汪汪的眸子似嗔似怨地瞪他一眼。
体温融化了残雪,洇湿一片衣领,修长的颈项沾着水珠,素白的肌肤微微泛红,更显莹润鲜妍。
寒梅粹雪、芙蓉泣露也不过如此了吧……
谢云流喉结微颤,懊恼自己手贱,活该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他挪开视线,决定做点正事缓解焦灼的气氛。
博玉敕封之事有惊无险,他知道师弟为此牵肠挂肚,也不卖关子了,简明扼要地将当日之事略叙一遍,说到有人行刺太子被他阻拦时,李忘生突然手上一紧,指甲在他肩上留下几道红痕。
谢云流以为他被吓到了,扭头正要安抚,却见师弟眉心紧蹙,神情惊怒交加,眼中柔波翻做惊涛骇浪,酝酿着席卷万物的风暴。
谢云流印象中的师弟永远情绪内敛,即使被他欺负得再狠也没有像这般怒意外露的时候,忍不住啧啧称奇,唤道:“师弟?”
李忘生回过神来,先看到师兄肩上的指痕,连声告罪,心疼不已,谢云流才不在意这点小事,他只想知道师弟为什么突然生气。
“难道是担心太子安危?”
师弟若敢点头,他也要生气了。
李忘生忧形于色,迟疑片刻方道:“师兄可知那刺客为何要在纯阳动手?”
谢云流不以为然,抬手弹起一串水花,漫声道:“无非是想嫁祸罢了。”
李忘生却想得比他更深,直言:“东瀛与中原仍有书信往来,此事怕难以善终,那人若当场伏诛还好……若活着受审,只怕会审出更大的麻烦。”
谢云流收起玩世不恭的神色,皱眉问:“师弟何出此言?”
“那人乃东宫侍从,朝廷无端迁怒纯阳恐难服众。”李忘生直勾勾地看着他,“师兄,他们想要嫁祸的不是纯阳,是你啊!”
前世便是如此,废帝与东瀛人沆瀣一气,不遗余力地离间谢云流与纯阳的关系,妄图斩断这个天才剑客与故乡故人所有的羁绊,让他有家难回,走投无路,除了依附于藤原家别无他选。
“师兄吃了那么多苦,受过那么多伤,每一处我都了如指掌。”李忘生按住他的肩膀,掌心微烫,眼圈也微烫,“这一世,我只愿师兄能堂堂正正地回归纯阳,继承本该属于你的一切。”
谢云流眼神锋利,尖锐逼人:“哪怕是没有你的纯阳?”
——
小剧场(小雷场)
老谢:猛男出浴你不看,你是不是没长眼?
老李:我怕长针眼。
流流哥虽然很轴但是偶尔也会恋爱脑上头&但是师弟是真的很轴
二四、套话
从一开始被师弟逐出梦境,到心平气和地好聚好散,再到怒气冲冲拂袖而去,谢云流郁闷地发现与师弟的交锋中看似他逐渐占据上风,却依旧被对方气得七窍生烟。
“师兄不是已经习惯了吗?”
谢云流百思不得其解,那样温暖柔软的一张嘴,怎么能够轻描淡写地说出这种戳心窝子的话!?
他甚至没法确定李忘生是在感同身受地宽慰他,还是在阴阳怪气地嘲讽他!
谢宗主受不得这等委屈,一怒之下……醒了。
气过怒过,最终归于深深的无奈。
谁让他有个这样的师弟,既让人爱得刻骨铭心,又让人恨得咬牙切齿。
谢云流忿忿地起身下床,换上一身劲装。
往好了想,照这样的进度,说不定下次就是他拔腿要走而李忘生苦苦挽留了呢,哼!
他苦中作乐地给自己定了个小目标,然后提剑出门,直奔长安。
大师范又闭关了,这对于伤筋动骨的武馆诸人来说倒是个好消息,牧野信行死后,二番队番队长的职位一直空悬未定,像吊在驴鼻子前的胡萝卜一样看得见吃不着。
就算有人想毛遂自荐,看见大师范拒人千里之外的一张脸又纷纷缩了回去,什么荣华富贵都比不上命要紧。
别说生人勿近了,没看见那个与大师范称兄道弟的温王也在屋外团团转吗?
李重茂是真的着急,生怕那鬼影小次郎捷足先登,他拢络的人又不堪大用,最后只得再与藤原广嗣密议,要他们推荐些新秀过来。
藤原家自然愿意安插自家子侄担任要职,奈何大师范是个油盐不进的,甄选标准又飘忽任性,为避免做得太过明显被人识破,他们干脆在京中广招武士,将亲信安插在一众新人之中送进武馆。
只是大师范房中剑阵连环杀气弥天,名单都递不进去,十几个新人全被晾在武馆里大眼瞪小眼。
多亏李忘生孜孜不倦地折腾,使得“谢云流”凶名在外,无人敢来打扰他悟道,却不知这个向来光明磊落的孤傲剑客正穿着一身夜行衣,像一道幽影般飘进藤原家主的书房里。
什么亲信名单新秀背景,他想怎么看就怎么看,还是没掺一点假的。
手头上可用之人还是太少,藤原家的计划正中他的下怀。
如今元正天皇时日无多,皇太子体弱多病,子息不丰,而藤原氏却人丁兴旺,马壮兵强,青黄不接的皇室如何能压制这样野心勃勃的外戚?
古往今来都是大同小异的戏码,唯有此刻多了“谢云流”这个变数。
李忘生找到一个暗格,果然翻出了客居长安的遣唐使与藤原氏来往的书信,那遣唐使一直暗中结交废帝党羽,伺机而动,藤原氏所图绝非东瀛弹丸之地,之所以不遗余力地挑拨谢云流对大唐的憎恨,虚情假意地煽动废帝复辟的野心,不过是为其进犯中原铺路罢了。
皇子、天子、弃子,一字之差,却从来都是棋子。
身不由己、依附于人、几经易手,师兄的好友在逊位时就已经死去,徒留一具躯壳直到西津渡那场大火才彻底灰飞烟灭。
半生误枕黄粱梦,万般筹谋一场空。
“执念太甚,误人误己。”李忘生将书信放回原处,低声自语,“当以为戒,勿蹈覆辙。”
他把所有物件归位,拂去一切痕迹,像来时一般悄无声息地翻窗上房,踏着岛国凄迷的月光,神不知鬼不觉地返回住所。
长安月色缠绵,恰似意中人温柔多情的眉眼。
也像意中人那样可望而不可即。
谢云流再一次站在皇城高耸的屋脊上,俯瞰下方灯火闪烁,抬手将面具戴在脸上,遮住温润俊美的容颜。
脚下屋舍俨然,玉堂金阶,一队队南衙兵穿梭其间,历历如往昔。
他没想到有生之年还能再度踏足此处,不同于当年的莽撞急躁,如今他沉息敛内,似一缕微风般将自己融入浓浓夜色中。
依律那刺客应被关在大理寺,李诤受太子重用,年纪轻轻就已升至大理寺卿,太子遇刺案非同小可,多半要由他亲审,凭他与李忘生的关系,纵是审出什么上不得台面的东西,也有转寰的余地。
谢云流却不是个坐以待毙的人,更不习惯将希望寄托在旁人身上,就打算亲力亲为,潜入大理狱中给那刺客补上一刀。
年轻的小谢道长最不屑这种鸡鸣狗盗的把戏,年长的老谢宗主却早已明白,那些见不得光的事,总要有人去做。
该由他为纯阳宫遮风挡雨了。
他足尖轻点,几个纵身掠向义宁坊,今日非官员休沐日,李诤应宿在大理寺中。
不知道是不是他的错觉,义宁坊附近的南衙兵仿佛比别处多些。
谢云流没打算惊动那个便宜二哥,逾墙而入,瞅冷子打晕一个落单的狱卒,扒了对方的外袍套在身上,浑水摸鱼溜进大理狱中。
大理寺倒是清静,巡夜的武卫在廊下打着呵欠,浑然不觉有外人潜入。
他很快找到了那名刺客,对方显然受过刑了,脸上带伤,正半死不活地蜷缩在墙脚。
既然活着,十有八九尚未招供,李隆基并非宽仁之辈,之所以留对方一条性命,多半是还没撬开他的嘴。
谢云流心下稍定,略施内力捏断门锁,闪身掠入狱室中,剑如匹练般刺出。
不是他托大,这么近的距离,这么个奄奄一息的囚犯,取其性命如探囊取物,偏偏这稳操胜券的一剑竟然刺空了!
原本萎靡不振的犯人鱼跃而起,身法如鬼魅,不仅躲过这致命一剑,更是甩出一道寒光朝他腰间缠来。
血覆黄泉!
谢云流飞身后撤,无数次对敌经验使他的反应迅捷无比,一道剑阵落下,凛冽的寒光照出对方十方玄机之下的真容。
“苏无因!”
谢云流眉头紧锁,意识到自己中计了,怪不得大理狱中守卫疏忽,分明是设下圈套等人自投罗网。
苏无因此时正当壮年,生擒小谢道长却力有不逮,何况面对身经百战的老谢宗主。
偏他不能恋战,更不能让对方看到师弟的脸。
苏无因却毫无顾忌,飒踏疾来,一副以命相搏的架势,谢云流也不惯着他,剑刃刁钻,灵蛇一般划向苏无因的颈项。
他若不躲,少不得血溅五步。
苏无因人被逼退,链刃又飞了过来。
“找死!”谢云流本来心里就不痛快,被这老冤家死缠烂打,一时火冒三丈,剑似急雨,朝对方周身要害袭去,苏无因也不是吃素的,同他缠斗在一起,心中却疑窦丛生,越打越觉得这个蒙面人招式似曾相识,一个名字几乎要脱口而出:“谢……”
谢云流心下一惊,反手收剑,一招洗兵雨缴了他的链刃,接触石雨一记抱摔,饶是苏无因这样熟知中原各门派武学功法的老油条也难以招架来自舟山的刀宗奥义,眼前一花,被对方点了穴道,眼睁睁地看着蒙面人夺门而出。
谢云流按了按面具,潜入监牢深处。
苏无因能使出十方玄机,那被俘的刺客必然不会太远。
更下一层,终于找到了刺客真身,谢云流正要送他西去,忽听到外面脚步声由远及近正聚集而来,他心念一转,挥剑砍断锁链,将那刺客拎了出去。
他师弟性情内敛,总让人捉摸不透,谢云流原本习惯直来直往,爱恨都挂在脸上,如今顶了师弟的身份,行事也谨慎了许多,决定声东击西,混淆大理寺查案的线索。
他冲出牢门,坊中乌央乌央地聚集了大量南衙兵,李诤也带着一群狱卒匆匆赶来,放言道:“抓活的!”
孤身犯禁这种事,一回生二回熟,即使带着个累赘,他也能杀出重围。
谢云流避开李诤的方向,朝人群打出一道截辕刀气,硬是在东倒西歪的兵卒中冲开一条路,带着囚犯跃上房顶,在众目睽睽之下几个纵身消失在长安夜色中。
原本是来杀人灭口的,看在李诤等人眼中却赫然成了同党劫狱。
“追!”他面沉如水,“生死不论!”
前车之鉴,自然不能回华山,谢云流头一次体会到勾心斗角的乐趣,干脆坏事做到底,头也不回地将追兵引向太白山。
拎在手里的囚犯发出低弱的痛吟,被他一巴掌拍醒,谢云流停到一处险峻山脊上,压着嗓子问:“你可曾招供?”
那囚犯经过一套大刑伺候,本以为此命休矣,谁料有人冒险相救,自然将对方认作自己人,咳出一块破碎的牙齿,哑声道:“我怎会出卖主人?”
谢云流不以为然,哂道:“若未获口供,那李诤又怎会对你动杀心?”
囚犯抹了一把唇角的血,嘿嘿一笑,神态颇有得色:“属下虽不才,也知道移祸江东,万死不敢牵连主人。”
表完忠心,他又咕哝了一句:“只可惜一击未中……都怪那臭道士多事!”
“臭道士”磨了磨牙,目露凶光,耐着性子套话:“太子多疑,你能近身伺候已是不易,此番失手,主人并未怪罪。”
囚犯自是感激涕零,一副士为知己者死,情愿肝脑涂地的样子。
火候到了,谢云流沉吟片刻,道:“你身份既已暴露,自然不能回主人身边,念在你一片忠心,若有心仪的去处不妨直说,我自会为你安排。”
囚犯绝处逢生,又被这模棱两可的话术迷惑,信以为真,苦笑道:“我筋脉已断,习武怕是不能了,如若主人不弃,就留我在暗军亭做一名小吏吧。”
暗军亭?太平公主?
谢云流将这几个字在舌尖过了一遍,品出几分错综复杂的皇家阴私,彼时太平公主还没到图穷匕见的地步,这刺客武功也算不得出众,李隆基身边高手云集,纵使攻其不备,也很难一击毙命。
是什么让一个多谋善断的老狐狸铤而走险?
谢云流对照了两世的因缘,得出结论。
纯阳不似前世那般人才凋蔽,击退明教之后在民间声望日隆,太子有意拉拢,她急了。
眼前这个莽撞的刺客……与其说是刺客,还不如说是一枚棋子。
恩师与李隆基有旧,李家又是太子心腹,纵使谢云流顶着“附逆”的罪名远走东瀛,只要华山有李忘生坐镇,李隆基终究会睁只眼闭只眼,不至于对纯阳宫赶尽杀绝。
如何将这点情分消磨殆尽,将太子心腹变成太子心腹大患,唯一的把柄就是他这个叛门的师兄了。
姑侄斗得头破血流,他只当乐子看,但若是把纯阳宫当成棋盘,就休怪谢某辣手无情了。
谢云流缓缓掀开面具,在对方惊惧交加的注视下利剑出鞘,轻声道:“辛苦了,贫道这就送你上路。”
——
小剧场(小雷场)
谢云流:我装李忘生是不是很像?
李忘生:……很像,下次别装了。
谢云流:下章还装。
(休怪谢某辣手无情——老谢神武遗迹台词)(回旋镖上长了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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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03098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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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10-29 14:07:5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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咱俩到底谁是剑纯?<<来自剑纯大老的质疑太好笑了
谢谢太太补档
粮食好香好好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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Maima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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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11-1 21:12: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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感谢太太补档~惊觉自己最近复习了三遍,还是很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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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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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11-2 09:39: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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啊啊啊啊啊啊好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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莲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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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11-24 07:45:5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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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五、甩锅
经常杀人的侠士都知道,杀人容易抛尸难,不过对于谢云流这样的绝顶高手来说,除了让他师弟言听计从,这世上就没有难办的事。
他把抢来的外袍一脱,裹了一兜石头绑在尸体上,将对方沉入潭中喂鱼,手上的面具经内力一激化为齑粉,连同剑刃上的血迹一同消失在粼粼波光之下。
月渐西斜,追兵失了目标,还在山谷里没头苍蝇一样乱转,谢云流已经踩着千里横刀飘然远去。
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裹挟着他迅疾如风的身影,掠过华山陡峭的群峰,熟门熟路地翻过纯阳宫的院墙,打算去睡个回笼觉。
结果推开房门险些被一记拂尘抽成陀螺。
“师父回来了!”谢云流惊喜交加,飞扑过去,生怕吕祖再度脚底抹油,“师父定然是挂念师弟,徒儿当不负所托,这就动身去把忘生接回来!”
他占着李忘生的皮囊,也该学几分李忘生的巧舌如簧,不管三七二十一先飞一顶帽子过去,笃定他师父不会反驳一句“我不挂念,你别去。”
眼看这逆徒拎出早已打包好的行囊就要逃之夭夭,吕洞宾一道掌风劈过去,房门“砰”地阖上,幸好谢云流及时抽身才没被门板夹住脑壳。
一个三才化生落到他脚下,谢云流对着门板干瞪眼,终究是没胆量再给师父一掌,只好不情不愿地往回挪,用李忘生的容貌摆出一张生无可恋的厌世脸。
吕洞宾坐在他榻上,中气十足地喝道:“你半夜不睡觉又去哪里胡闹?!”
铲除后患这种事,怎么能算胡闹?谢云流霎时不困了,理直气壮,腰板挺直,把今晚的行踪交代一番,看师父越来越阴沉的面容,他心知又要挨骂,嘴上却继续坚如磐石:“若有变故,我一人承担便是。”
吕洞宾被他气笑了,掂着拂尘问:“怎么,你又想杀出重围远渡东瀛?”
……去找师弟双宿双飞,也不是不行。
纯阳真人强势的威压扑面而来,发出诛心之问,谢云流就算吃了熊心豹子胆也不敢承认,只好低下了倔强的头:“徒儿万不敢一错再错。”
吕洞宾的拂尘没甩到他脸上,反而轻叹一声,感慨道:“云流啊,多年世事磋磨,你还是这般固执己见一意孤行,为师竟不知是该喜还是该忧。”
谢云流怔忡片刻,胸中酸涩,苦笑道:“江山易改,本性难移。”
他如何听不出师父的惋惜与骄傲,若非一意孤行又何来世事磋磨?然而经年风霜染白了他的须眉,却压不垮他的肩背,他依然是那个以武犯禁、宁折不弯的谢云流。
恩师怜惜他遭遇诸多苦难,责备他意气用事,却始终理解他的一腔孤勇,包容他的赤子之心,他若再让恩师为难,岂不是白活了这么多年?
谢云流难得低眉顺眼,开始卖惨:“不怕师父笑话,徒儿半生颠沛流离,实在舍不得师弟也经受这般苦楚,东瀛诸人心怀叵测,万一有人欺他良善……”
他软磨硬泡,眼巴巴地等着师父点头允他远行,吕洞宾只啧啧两声,调侃道:“没想到你竟觉得忘生良善可欺,不如同为师说说,你师弟这么多年都受过谁的委屈?”
谢云流哑火了。
……
……
……我真该死啊!
李忘生闭关结束,筋骨强横,心境通明,武力值再度突破,举目四顾全是菜鸡,遂决定让东瀛权贵也受点委屈。
也免得有人在背后说嘴,传剑魔只会修理低阶武士,平白坏了师兄名声。
“大师范!您终于出关了。”藤原广嗣送上门来,迫不及待地将他迎进武馆,新一批通过选拔的武士鱼贯而入,其名册也呈到案前,诸人姓名身世还贴心地附上汉文。
新人固然摩拳擦掌,旧人也跃跃欲试,二番队如今一盘散沙,谁都想脱颖而出做个小头目,在这个等级森严的武馆里作威作福。
偏偏大师范性情狂放乖张,心思难以捉摸,诸人也不敢刻意表现,生怕马屁拍到马腿上,再被厚赏一顿鞭子。
李忘生逐一考校了新来的武士,来者不拒,通通编入二番队,至于队长人选,他翻着名册作深思状,沉吟片刻,扬手将木刀抛向立在一旁的藤原广嗣,朗声道:“诸位可轮番向广嗣君挑战,胜者为二番队队长。”
众人哗然,藤原广嗣也傻了眼。
“我?”他刚刚还在窃喜自己安插的心腹全部入选,突然就要当成靶子被那些心腹打?养尊处优的藤原大公子连连摆手,婉拒道:“这未免僭越,于礼不合……”
李重茂抬头偷瞄他一眼,又迅速扭过脸去,不着痕迹地往后退,生怕血溅到自己身上。
“谢云流”果然冷了脸,讥诮道:“谢某眼中只分高下,无论尊卑,你若自恃身份高贵便推三阻四,这馆中也不必以武论道了,报出父兄官职来排序便是。”
好……好毒辣的一张嘴!大师范不仅剑术炉火纯青,话术更是臻于化境,不仅堵得藤原广嗣无言以对,连李重茂都被臊得面红耳赤,恨不得把头缩回腔子里。
有多大的头,顶多大的缸,李重茂自觉武艺平平,兼之“谢云流”阴晴不定,让他不敢在这个节骨眼上给自己加戏,只想乘人不备溜之大吉。
他还没挪到门口,李忘生一道眼光扫过去,冷峻的脸上难得露出一丝笑意,态度堪称和蔼,温声道:“重茂。”
李重茂脚步顿住,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心虚地抬头:“云……云流大哥?”
李忘生和颜悦色道:“你也别闲着,做个监择吧。以重茂的才干,定能慧眼识珠,选出堪当大任的番队长。”
又来了又来了,明明是在夸人却比骂人还难听,这种微妙的感觉让他浑身刺挠,没忍住脱口而出:“我?”
武馆诸人的目光瞬间集中到他身上,藤原广嗣的视线更是像淬了毒一般,眼看他们脆弱的同盟岌岌可危,李重茂试图垂死挣扎,嗫嚅道:“大哥所托,理应从命,奈何愚弟力薄才疏,恐难服众。”
“谢云流”眸光渐冷,深深地看了他一眼,淡然道:“不做监择那便下场应战。”
藤原广嗣固然心高气傲勉为其难,大唐皇子更是眼高于顶身娇肉贵,哪肯与那些粗野的武人同台竞技?李重茂头皮发麻,果断把盟友抛到脑后:“弟虽驽顿,却不敢惫懒,监择之事我必尽心竭力,请大哥放心!”
大哥放心,二哥不放心。
折腾了半宿回来又被师父一顿排揎,只来得及洗了把脸就到晨起早课时间,谢云流带着弟子们操练一番,赶鸭子上架地逼着洛风去给他们们讲经,正打算去缠磨师父允他出海,守门道童匆匆来报,说是大理寺卿到访,正在三清殿等着他呢。
谢云流幼时孤寡,少小离家,习惯了独来独往,头一次体会到应付亲戚的痛苦。
李诤是来传太子口谕的,玉虚真人救驾有功,李隆基赏下许多钱粮,沉甸甸地装了几驾马车送上华山。
伸手不打笑脸人,何况他还得唤人家一句“阿兄”,谢云流勉强收起一身戾气,做好表情管理,规规矩矩地上前行礼。
李诤也不同他客气,开门见山:“你与那谢云流可还有往来?”
谢云流一惊,对上李诤探究的眼神,下意识地反问:“阿兄何出此言?”
李诤背着手在殿中踱步,沉声道:“昨天那凶犯已交代是谢云流奉废帝之命返回中原图谋刺杀太子,纯阳宫是否与叛党勾结、知情不报?”
谢云流一时语塞——太过离谱反而让人无从分辩,虽然上辈子习惯了毁谤随身,这莫名其妙的指控还是惹得他心头火起。
废帝,他也配?
谢云流冷笑:“若我师兄亲至,太子焉有命在?”
不是他自吹自擂,以他两世的修为,在重重护卫中点杀一个李隆基简直易如反掌,犯得着派一个小太监去丢人现眼?
李诤被噎了一下,视线扫过他的脸,瞥向殿中低垂的帷幕。
谢云流没注意到他的暗示,犹自忿忿不平:“定是那贼人为求脱身胡乱攀咬,我要当面与他对质,还纯阳宫一个清白!”
他昨夜冲动行事,本来还担心被这些狐狸似的文官套出破绽,没想到李诤当头一口黑锅扣过来,让他那点忐忑瞬间烟消云散,还前所未有地理直气壮,横眉立目,义正辞严,仿佛受了天大的委屈。
李诤就算智计无双也不可能把那死人捞出来,此时他不仅胸有成竹,他还有恃无恐,甚至敢蹬鼻子上脸:“当初师兄被逼出海,与中原早断了往来,太子若能对唐隆之事既往不咎,我愿亲赴东瀛带师兄回来对质!”
只要能把李忘生带回来,他可以捏着鼻子奉朝廷的命,区区五百金的赏钱,也不是不能赚。
李诤被他一番歪缠气笑了,深深地看了他一眼:“你?我怕你肉包子打狗。”
仿佛被看破隐秘心事,谢云流恨恨地闭上嘴,一脸有气没处撒的愤懑。
李诤对这个幼弟向来宽纵,放柔了声音,半是哄劝半是告诫:“多事之秋,不必节外生枝,你向来是个顾全大局的,切勿给阿兄添乱。”
一句话让他的行程泡了汤,谢云流仰天长叹,憋屈又无奈地回复:“知道了。”
世情牵绊,俗务缠身,任他望眼欲穿,也只能望洋兴叹。
就如李忘生的前世一般。
待玉虚真人退出三清殿,帏幕后走出两名男子,赫然是高力士和苏无因。
李诤负手而立,轻声问:“都听到了?”
高力士一甩拂尘:“太子本也不想为难玉虚真人,否则来的就是天策府了。”
苏无因眉头紧锁:“我已派阁中密探前往东瀛,若谢云流并未返回中原,那份供词就不攻自破了。”
“有劳苏阁主。”李诤缓缓吐出一口气,喃喃道:“他最好永远别回来。”
免得他好好一个幼弟,越来越像个泼皮。
————
小剧场:
老谢:当年不想走,非逼着我走,现在我想走,又不让我走。
老谢:我不仅要回来,还要请舅兄喝喜酒。
老谢:气死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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莲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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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11-26 23:36:4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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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六、推极
李忘生端坐上首,端起新烹的热茶,水雾氤氲,使得他向来凌厉的眉眼透出几分柔和,开口却不留情面:“还愣着作甚?莫非等谢某亲自下场?”
众人齐刷刷打了个哆嗦,剑魔出手非死即伤,且性情喜怒无常,万一哪个背时鬼不长眼触了他的霉头,只怕整个武馆都要遭殃。
藤原广嗣无奈又窝火,瞪了李重茂一眼,暗骂缩头乌龟,然后举着木刀走向场中央,大喝一声:“来吧!”
新来的武士面面相觑,藤原家安插的心腹自是不敢对主人动手,其他新人则是头一次领略到“谢师范”以理服人的谆谆教诲,一时如沐春风脑袋发懵,你推推我我看看你,没一个愿做那出头的椽子。
李忘生眼风一扫,不急不恼,淡淡道:“一炷香之后再无人挑战,二番队全体裁撤。”
不仅下层武士急得抓耳挠腮,就连藤原广嗣也心惊肉跳,生怕心腹内应全军覆没,他握紧刀柄,叫嚷道:“都是死人吗?来啊!”
终于有个心腹战战兢兢出列,举着刀朝他冲过来。
虽有勇气以下犯上,仍没胆量放手一搏,脚步虚软,指尖轻颤,挥过来的刀风都不够赶跑一只苍蝇,被藤原广嗣轻而易举地躲过,反手一刀将他撂翻到地上。
对方耻辱败退却如释重负,抹了把额头上的汗珠,手忙脚乱地行了个礼然后落荒而逃。
李忘生不置可否,嗤笑一声,给本就焦灼的气氛更添一把火,藤原广嗣只觉那一声轻笑格外刺耳,他虽然是胜方,却比失败更羞耻,他甚至不敢直视那双幽深的眼眸,仿佛所有阴私算计都无所遁形,偏偏对方不动声色,泰然高踞台上,让人捉摸不透他究竟是练武成痴疏于人情世故,还是深藏不露笑看跳梁小丑。
这难以言说的揣测让人越发惊疑不定,藤原广嗣本来就不是逆来顺受的性子,胸口憋着一股气,朝向人群:“再来!”
再来的依旧是心腹,依旧束手束脚施展不开,依旧被藤原广嗣轻易获胜。
如是再三,大师范终于呷完一杯茶,开了尊口:“你们……都没吃饭?”
奇耻大辱!
藤原广嗣额角青筋直冒,双目泛红,扬刀指向人群中:“你来!”
被他点名的并非藤原家内应,只是个送进来凑数的普通武士,对上藤原广嗣虽有下位者对上位者的忐忑,却没有奴仆对家主的畏惧,比前几个表现得可圈可点,藤原广嗣也不再手下留情,发泄似地挥刀往对手身上招呼,十几个回合之后那人落败,沮丧地朝主位行了个礼,默默退回队伍中。
藤原广嗣吐出一口浊气,胸口终于畅快了几分,他打定主意先把闲杂人等淘汰掉,最后佯败给自己最看好的心腹,如此将之拱上番队长之位,看那个可恶的“谢云流”还有什么话说!
那些低阶武士本来就是矬子里面拔将军,武功皆不如他,被他砍瓜切菜般送出局,藤原广嗣越战越勇,终于轮到他仅存的最后一名心腹上场。
那名心腹看这情形也猜出几分门道,硬着头皮冲了过来,藤原广嗣假意招架,与对方缠斗一番,佯装力竭败下阵来,将木刀掷向地面,发出“咚”地一声闷响,他高昂着头,直勾勾地看向坐在主位的人,眼神中难掩得意之色。
凭你是什么剑道天才纯阳首徒,到了我的地盘还不是要任由我牵着鼻子走?以我藤原家的势力,拿捏你一个势单力孤的中原人还不是手到擒来?
纵然平添了许多波折,他终究是有惊无险地达成了目标,在这个大师范说一不二的武馆安插下一颗钉子,以后必能慢慢收拢被“谢云流”震慑的人心,将发展壮大的一刀流彻底纳入藤原家的私军。
全场寂静,众人屏息凝神,等着“谢云流”宣布新队长人选,连李重茂都频频以眼神示意,最后忍不住小声提醒:“大哥?”
李忘生终于放下茶盏,慢条斯理地整了整衣袖,看向立在下方踌躇满志的藤原广嗣,再看看错后他半步、不自觉点头哈腰的获胜者,突然将视线移向角落里一个幽灵般的身影。
“鬼影小次郎。”
那个曾经被藤原家主寄予厚望的武士在他剑下心脉俱损,从众星捧月的天才沦落到人憎狗嫌的废物,一直蛰伏在武馆中伺图东山再起,甚至不惜在混战中暗下黑手送原来的二番队队长归西,如今听到大师范唤自己的名字,受宠若惊,忙搡开众人挤了过来,恭恭敬敬地低下头:“大师范有何吩咐。”
李忘生将已故二番队队长的佩刀抛给他,语气云淡风轻:“去吧,这是你最后的机会。”
鬼影小次郎浑身一激灵,灰败的眼眸霎时迸发出湛然精光,嘴唇微颤,脸颊泛起狂热的红晕,攥紧了手中的刀柄,一步一步朝场中走去。
他被打断了脊梁,却被喂饱了野心,李忘生望着他的背影,眼中尽是冷诮的寒芒,淡漠地目送着他走向疯狂,走向灭亡。
鬼影小次郎眼中只有即将挑战的对手,与自己曾经的主人擦肩而过时甚至连眼神都吝于给予,藤原广嗣看着这个如魔如怔的家伙,没好气地出声阻拦:“等一下!”
他话音未落,大师范飘然落到他身侧,一手按住他的肩膀,用眼神警告他不要轻举妄动。
明明对方并未用力,藤原广嗣却感觉双腿像被钉在地上一般挪动不开,从身侧倾轧而来的压迫感让他汗毛倒竖,活像一只站在狮子旁边的鬣狗,纵使他能调动千军万马将对方撕咬殆尽,对方取他性命却只在转瞬之间。
“你已经输了,藤原。”势单力孤的中原人始终气定神闲,让人又恨又怕,“好好看着吧。”
这注定是一场不死不休的战斗,鬼影小次郎本就性情偏狭无所不用其极,如今窥得一线生机,岂有不殊死一搏的道理?
他虽内力尽失,刀法却每日勤修苦练,偏偏遇上靠藤原广嗣放水才能获胜的对手,气焰更嚣张了几分,不由分说便将闪电般的一刀劈向对方的头颅。
对手的刀法原本在武馆中能占上承,只是听由家主安排进来做内应,从未有过搏命的觉悟,气势上便弱了三分,险险躲开对方雷霆万钧的攻势,还未来得及反击,又是一刀直刺他的要害。
眼看自己亲手捧上去的心腹被打得左支右绌,藤原广嗣心急如焚,按在他肩上的手却纹丝不动,众人大气都不敢喘,兵刃撞击声和惨叫声刺得人耳膜生疼。
没人下场阻止,结局必然是两败俱伤,鬼影小次郎击碎了对手的咽喉,自己胸口也塌陷下去,两个浑身浴血的人躺在地上,有一声没一声地嘶嘶喘气。
“大……大师范……”他瞳孔收缩,艰难地仰望着那个掌管生杀予夺的大唐剑客,用溢满鲜血的喉咙艰难地挤出一句:“我……赢了吗?”
李忘生面无表情地看着他,不发一言,从他无力张开的手指间取走了那柄沾满鲜血的佩刀。
未凝固的血液尚有余温,却暖不热他眼中凛冽的寒意,在漫天飞雪的华山,在人迹罕迹的空雾峰,他曾经患得患失地反复探查谢云流的踪迹,他曾经怀着无与伦比的热忱期盼与师兄重修旧好,他曾经暗自发誓再不能像年少时那般仓皇懵懂,就算倾尽所有也要留下师兄。
他从来没有像那样单纯热烈地去奔向一场重逢,他攒了那么多话想告诉师兄,华山并不总是下雪,非鱼池爬满了乌龟,仙鹤被喂得挺胸叠肚,天街上又开了一家书馆……
他是内定的掌教真人,向来老成持重,可不知怎么,思及与师兄相见,能想到的竟只有这些琐碎又无趣的鸡毛蒜皮,只怕师兄听了也要不耐烦的!
风雪吹不熄他的热切,山峦挡不住他的思念,胸膛中一颗心失控地雀跃着,撞开他从未正视过的隐秘角落,那一缕沉寂多年始终不曾熄灭的微弱火苗冲破了清规戒律,跨越了三山四海,熊熊灼烧着他的意志,让他义无反返地闯进秘境,只待将万语千言说与那魂牵梦萦的意中人——
直到他看见这个冒充师兄的鼠辈。
所有欲说还休的绵绵意悉数被风雪吹散,连同他心中那簇火苗也悄然熄灭,只剩一地凌乱的灰烬,无声地嘲笑他的痴心妄想。
华山修行数载,头一次感受到那样穿肌透骨的寒冷,让他牙齿打颤,连灵魂都瑟瑟发抖。
比死亡,还要冷。
刀上血液凝固,一双眼眸中霜雪渐消,化为浓浓的厌倦,在他居高临下的注视中,鬼影小次郎喉头发出咯咯的声音,眼底的光华散去,瞳孔渐渐灰败涣散。
李忘生凝视着这把他亲手送出去的佩刀,轻声唤道:“重茂,你来。”
这又有我什么事儿啊?李重茂欲哭无泪,把今天发生的事从头到尾回想了一遍,确定自己没有得罪“谢云流”才蹑手蹑脚地走过去。
“谢云流”抬手将佩刀递到他面前,血腥味扑面而来,李重茂哪里敢伸手去接,连连摇头:“血,好多血。”
李忘生目光灼灼地看着他,缓声道:“权柄熏人,臭不自知。重茂,这是我给你的最后一次警告。”
——
小剧场:
好消息:师弟曾经开窍过。
坏消息:师兄没赶上趟。
老谢:感觉像错过一个亿。
老谢:以后每天还他几个亿。
(为什么会有人觉得虐?这明明是个沙雕甜文)(“权柄熏人,臭不自知”老谢台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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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酒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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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11-30 21:02: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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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篇就是老谢的回旋镖回旋镖回旋镖
好看爱看老谢吃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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莲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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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12-2 23:33: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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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七、串供
送走朝廷官员,纯阳宫再度闭门谢客,继续安分守己地过日子。
谢云流身上就没有一根安分的骨头,既然不能动身去接师弟,那去梦里找他点麻烦也算聊胜于无。
他心安理得地闯进师弟梦里,发现李忘生立在华山空雾峰顶,正对着天上一轮明月发呆。
月色映着积雪,清冷的银辉洒在他蓝色道袍上,将寻常布料染上流光溢彩的色泽,点点星芒沾在他鬓角眉间,温润的脸颊泛着玉色的冷白,连那双微抿的嘴唇都浅淡了许多。
他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形单影只,像在等待,又像在缅怀。
谢云流敏锐地觉察到梦境的主人心绪不佳,正要上前,却见他师弟身形一动,横刀在手,对着面前空旷的山谷挥出一刀。
谢云流猛地顿住脚步,怀疑自己是不是熬夜熬花了眼。
李忘生挥刀的姿势竟有几分像横云破浪,只是灵动有余,刚猛不足,也不知是哪个学艺不精的刀宗弟子在师弟面前献了丑,让他仿出这照猫画虎的一招半式。
谢云流面上嫌弃,胸中却暗喜,师弟夜里做梦都在练刀,他心里有我。
对万千侠士“不欠钱、别跟着、不收徒”拒绝三连的刀宗宗主面对纯阳掌门时瞬间换了副嘴脸:“你想学刀?我可以教。”
李忘生收刀入鞘,张口即夸:“这孤锋诀果然精妙,孤身履险,一往无前,刀锋所向,挡者披靡,恰合师兄的心性,忘生自愧不如。”
谢云流行走江湖多年从小谢道长到东瀛剑魔终成一代宗师,受到的吹捧不计其数,唯有师弟几句夸赞最让他心旷神怡,不由得飘飘然,感叹道:“最烦与那些文官夹缠不清,还是你这里最让人快意。”
琐事纷扰,拘得他寸步难行,脾气越发像个填满火药的炮仗,折腾得众弟子哭爹喊娘,只有来梦里侵扰师弟能让他获得片刻宁静,消散积聚满身的戾气。
李忘生聚精会神地听他讲述白天的事,只在他忿忿时给予适时的安抚回应,像一片沉静的海,天崩地裂沧海倒悬在他那里都掀不起半点风浪。
谢云流又觉得无趣,暗忖难道是自己小题大作?师弟为什么一点反应也没有?那可是他心心念念的纯阳宫!
反应还是有的,李忘生看向他的眼神里饱含着关怀和歉意:“是忘生无能,让师兄受累了。”
他姿态都这么低了,谢云流也不好意思顺竿往上爬,只好悻悻道:“分明是他凭空污人清白,我也只能连夜来找你串供。”
剑魔还是要面子的,每次来找师弟都要扯个“正当理由”,不然要他承认自己不屈不挠非要热脸贴人家凉屁股吗?
李忘生“咦”了一声,道:“阿兄不是与你串过供了吗?”
谢云流一头雾水,本能地反驳:“绝无可能,谁与他串供?”
他这副身在局中犹不自知的坦荡纯澈最是让人欣慰,李忘生伸手搭上他的袖口,连声宽慰:“师兄光明垒落,自是不耻这等勾连行径,只要能洗脱纯阳的嫌疑,我自会在东瀛闹出些动静来应付凌雪阁的探查。”
若能证明“谢云流”仍在东瀛搅风搅雨,幕后黑手的离间之计便不能得偿所愿,在谢云流心中,只要纯阳宫置身事外,那些皇室贵胄就算把人脑袋打成狗脑袋他都懒得管,所以没向李忘生透露那刺客的口风,私心里也不愿意师弟分神担忧李隆基的安危。
反正李忘生人在海外,鞭长莫及,不如少些烦恼,一心一意只牵挂他的纯阳宫就好。
谢云流闷声闷气地抱怨:“可惜你的归期要延后了。”
我本来也没打算早归……看着师兄阴沉的脸色,李忘生识时务地闭上了嘴。
谢云流办完了正事,又不想走,拽着师弟上下打量,皱眉道:“我看你今日不似平时那般悠闲,莫非是遇到什么难处?”
李忘生矢口否认:“怎么会呢?师兄多虑了。”
他在东瀛不能说呼风唤雨至少也是无往不利,纯阳心法是不教的,武学是胡编乱造的,人际关系是错综复杂的,做事风格是独断专行的,出手惩诫是狠辣无情的,整治得一刀流武士们也是服服帖帖的。
有多年与李唐皇室周旋的心机手腕,对付这群番邦蛮夷游刃有余,但谢云流仍能清楚地感知到他身上郁结的烦闷之气。
李忘生在难过,尽管他自己都意识不到这一点。
剑魔横行霸道这么多年,受不了一点窝囊气,当下决定帮他师弟也排解排解,他抬手拂去落在李忘生眉间的雪花,抬起他的下巴逼他与自己对视,道:“你不高兴。”
李忘生眼神躲闪,语气含糊:“能见到师兄,自然是……高兴的。”
“撒谎。”谢云流轻笑一声,身形微倾,压迫感十足,“该罚。”
李忘生被他灼热的气息熏红了脸,脊背僵直,据理力争:“忘生从未欺瞒师兄……”
是啊,你从未欺瞒师兄,你只是在欺瞒自己。
谢云流揽住他的腰,把人禁锢在身前,手指摩挲着对方光洁温润的脸颊,柔声低语:“每次你都说师兄辛苦,却不说自己辛苦,李忘生,你当真以为师兄是那没心肝的人,看不出来你在那边度日如年?”
李忘生又不像他当年那样四面楚歌才不得不背井离乡,对废帝与藤原氏皆无半分情谊,更没有憋着一肚子仇怨打算卷土重来,如今身在异国孤苦无依,还要被那些肖小算计,能开怀才有鬼了!
谢云流看着他波澜不惊的眉眼,不由得胸口酸涩,年少时的李忘生是多么柔软敏感的人啊,硬是被世情磨圆了性情,磨钝了心境,如绵密的细雪层层堆叠,最后凝固成终年不化的坚冰。
自己当年偏听偏信种下的因,就活该吞下这求之不得的果,又有什么资格怪怨他冷心冷情?
他不自觉地收紧了怀抱,李忘生被勒得气闷,手指抓住师兄的衣襟,极力撑开两人的距离,生怕对方发现自己紊乱的心跳。
“师兄当年的处境……只会比忘生艰难百倍。”他声音低哑,呼吸浅促,“如今诸事顺遂,师兄不必为我忧心……”
好好好,心疼你还有错了是吧?谢云流不想再听他那些生疏客套的废话,低头消了他的音。
挡住遥不可及的云间月,亲吻近在咫尺的心上人。
他做好了被师弟一把推开的准备,李忘生的反应却让他喜出望外。
许是空雾峰的月光雪色让人触景生情,长久以来的理智与自持崩开细小的裂隙,让胸中翻腾不休的激流喷薄而出,蓦地冲昏头脑。
感时抚事增惋伤,耿耿于怀意难平,李忘生没有反抗,只是轻叹一声,茫然地闭上了眼睛。
疲惫感如潮水般涌来,他没有力气再等下去了。
只有在梦里,师兄才会踏月前来,回应他日复一日的等待。
可他终究要醒来的。
谢云流偏要将他拖进更深的梦境,诱惑他在永夜中沉沦。
“忘生、好忘生……”气息交缠中有人喃喃低语,“师兄此生得你一人足矣。”
湿热的吻再度霸道地侵占了他的唇舌,急切而放肆,苦涩而焦灼,强烈得让人颤栗不已,李忘生再难招架,任由自己瘫软在师兄怀里。
此时此刻,他甚至可以任他为所欲为。
——
小剧场
李二郎:我拿你当亲弟,你拿我当舅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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肚子饿的小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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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5-1-11 13:09:3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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啊啊啊啊啊坐等后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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