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背景] 【完结】经年流景(原名:掸雪扫袖不老梦)已更完

  [复制链接]
查看5387 | 回复122 | 2024-11-3 00:27:39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CP :谢云流 x 李忘生
提示:
① 存在大量原创角色和胡编乱造的剧情,由于全文开始创作的时间太早,远在2021年,因而与如今游戏内的设定会有很大出入,勿要对比深究。
② 存在原创角色(墨星晗)的单箭头情感表达,其中有部分涉及关键设定机关设计,所以如有不适,尽快退出。
③ 上卷“掸雪篇”的时间线以真实历史事件为主,但是出现的历史人物行事风格全是我造谣,请不要对比深究;下卷“扫袖篇”的时间线沿用游戏原设基础上再往后拉了几年,当初是为了回避被官方太快打脸方便我造谣,但现在可能被官方追上了……所以会有出入变化。
④ 除主CP外,剩下的游戏角色的人物关系全部采用和保留游戏原设定,不作额外同人向的艺术加工。

掸雪见鹿梦:愿一切的美好都会被铭记,所有的感情都不至于落花流水而去。
扫袖掩旧香:此生契合约定白首,予君有一诺,从此后,风和雪不落他衣袖。

一生只耽于一种情思系于一人,如何又算不得尽得所愿了?
回复

使用道具 举报

段小小 | 2024-11-3 00:29:16 | 显示全部楼层
上卷:掸雪见鹿梦



自打被师父捡了去,他就一直被困在同一个梦魇中。
天地浑然一色,只剩下唯一的一抹白,似有未尽的雪无声落着。不知名的树伸展着干瘦的枝丫,淡粉色的花苞压了满枝满头,浅得发白的花瓣被不知何方拂过的风卷起,簌簌落了那人一身。而那人只是遥遥负手站着,华发白衣,仿佛万物空寂,天地仅剩下这最后一抹色彩。
他从未见过那人回过身来,即便在自己的梦中,他与那人的距离也从未缩短过。他就像是打马路过的匆匆过客,赶路前行中隔着薄薄烟雨瞥见了花窗中剪灯的人,马蹄不停,而那微弱的烛光也只有一瞬。
但每每他从梦魇中醒来时,总能感觉到锥心的痛楚,却不知所起。对于尚且年幼的他而言,这个梦没有因果,没有始终,莫名其妙地就像是入了魔一般,在他又一次刻苦打坐将师父传授的心法运转了一个小周天后,仍是不得所解,索性再次将梦中景抛到脑后。
毕竟比起练剑,他对旁的什么也不甚有兴趣。

因着又一次魇于梦中,他难得起了个大早,挑了挑床头香炉里的余烬,取了剑果断翻身下床。方推开门准备叫师父起床,就看见一个锦衣玉钗的美妇立于自己门边,见他推门而出赶忙恭谨地躬身作揖,递了封信笺给他。
“纯阳真人早些时间外出拜访贵人去了,特意吩咐了奴婢在这里候着,等小道长醒了便将这封信交由您。”
一挑眉,他心里疑惑但面上不显,只是上下打量了这美妇一眼,便回以道家之礼,接过了信笺,“师父走得这么匆忙,可有其他话留于我?”
那美妇只垂眉敛目直摇头,声音倒是好听得紧:“纯阳真人只吩咐将信交由小道长即可,若是小道长没有别的吩咐,奴婢便要回贵人那儿去了。”
他也不留,只是点了点头,那美妇便福了身子离开了。回了房,他才把目光落在那封信笺上。
素白的洒金蜀纸,掐了金丝混了红线扎成的结,瞧着倒像是一封拜帖,翻到正面空无一字,不用他拆开便知,信笺里面想必也是空无一字。虽然他跟着师父不过寥寥数年,但是师父平日里爱用什么他都已经摸清楚了,这种金贵之物可是从未见过的,留给他这东西分明就是在告诉他,这“贵人”恐怕就是字面意义上的“贵人”了。
“……罢了。”他心中念头转了一轮,才把那蠢蠢欲动的好奇心勉强压下,“既然不愿让我相陪,我也乐得清闲。”望着窗外天光渐明,想来今日定是个好天气,他身形一动,踏着梯云纵翻窗而出,往长安东市最繁华的方向去了。

流云勾着清风荡过瓦上积雪,化水堪堪坠落到檐下沉积的泥潭中,漾开了一圈圈波纹,让人竟忘了大寒已过,想来万物复生的日子就在眼前了。

第一章 忘生

绕过精致巧思的假石造景,又往内室进了一门,引路的侍女只是敛声让吕岩稍候,便矮着身子进了里屋。吕岩负手瞧着周围的摆设,心中对于这个递帖之人的身份已经估得差不离了,能够将他师徒二人行踪打探得一清二楚,并且用得起那样分量的拜帖,想来也只有那几位贵人了。
端坐在那朱楼之上,却吝于俯首垂怜世人的那几多人。

候了没多久,那位引路侍女便去而复返,矮身作揖邀吕岩入内,她才撩了纱帘,浓烈的龙涎香便荡了出来,吕岩心中一叹,没想到他日前入定时窥见的天意如此快便来到了。
隔着雕花满绣的画影屏风,隐约能看到内室贵妃榻上歪坐着一位妇人,珠翠满头锦绣衣裳,身畔还立着两位为她摇扇的小童。吕岩循例礼毕,便听见屏风后那人懒懒开口:“久闻纯阳真人得窥天命,修道已然有所成,不知能否为吾解忧?”
吕岩抚须笑道:“贵人心中忧虑繁多,某今日应帖而来,自是顺应天意,这只是某与他的缘分,即便贵人不托于某,日后这份因缘也会到来。”
恍惚中似乎听到了一声轻笑,却分辨不出这笑声里面含着什么情绪,许是她已经敛去真情实感太久了,连笑声都恰到好处地仿佛装帧精巧的糕点。
许久,里面才缓缓传来贵人的应声:“……如此,钰儿便——”
忽地,那声断在了这里。默言了一阵儿,吕岩这才隐约见到屏风后那位妇人被小童扶起,竟端正了身子,遥遥地向他矮身垂首,才将那未尽的后半句道出:“他既已与纯阳真人结缘,这旧名也该是舍了,不如就由纯阳真人赐名予他,也算始终。”

龙涎香的味道重重叠叠,吕岩在心中抿了抿这无意中念出的旧名,回想起坊间关于其的诸多流言,只觉这名到底还是起得太过刻意了。
所谓金镶玉,为宝为刚,可这命落在那人身上,却只得了个“易折”结果。
吕岩斟酌着开口:“某听闻他幼时曾得箴言数句……”
话未尽,屏风后的人抬袖掩口笑出了声:“「云雾雨露往复还」,一生漂泊无定坎坷颠沛……纯阳真人,这可不是箴言,这是咒诅。”
被刻意落了重音的字入了耳,吕岩自觉多言无用,便躬身拜别。屏风后走出了一位引路侍女,往吕岩身侧一指,低声说道:“那就劳烦纯阳真人随奴婢前往吧。”

*

今日果然是个大好的天气,被山顶经年不变的落雪压得喘不过气来的谢云流钻了师父不在的空子,准备好好在城中玩耍一通。长安不愧有当今圣上坐镇,大道通天,人影攒动,车马人声不绝于耳,他轻功翻了一条街,便施施然落下来慢慢踱步于东市之中。
被晨光唤醒的商铺错落相对,吆喝声叫卖声此起彼伏,衣着华丽的小姐公子穿行其中,十五岁的谢云流眉眼已长开,背着长剑一身淡蓝道袍,倒衬得少年意气,风华正茂,也引得不少久居闺中的小姐侧目。
可惜到底修道清苦,不是说身量太小,而是腰包中铜板甚少,很多新奇事物只得瞧在眼中,拿在手里把玩,最后还是不得不饮恨放下,谢云流满腔兴致在屡屡被击败后,终于还是归于现实。
不甘心地踢着脚歪坐在路边茶摊长凳上,看着桌上小二端上来的庐山云雾和一盘看着就是烤制过头的干饼,谢云流叹着气给自己满上一杯,和着茶水咽下了掰碎的饼,同时还不忘在心中腹诽此刻指不定在贵人那边好吃好喝的师父。

谢云流记不得自己被师父捡到时是何年何月,何岁何时,只觉得似乎自己生下来便是跟在师父身边了,师父是个修道之人,日子过得清苦,虽然对他已然算是宠溺有加,但是铜板还是铜板,天地为庐还是天地为庐。
恍惚中谢云流觉得自己这名似乎也是师父赐的,连同他的道号「静虚」一起。且说这道号赐名皆是报以训导之心,也不知道师父对他有什么别的期望,他自觉此生与「静」定是毫无缘分的,还不如给个「剑虚」。然而师父只是笑着摸了摸他的头,说着语焉不详的话。记着似乎是什么“你聪颖过人,但易生迷惘”,亦或是“大道无常,你的道不必与为师相同”之类的。
平心而论,他确实没有长生之道的兴趣,隐约中似乎觉得这更适合另一个人,但他不知道这人是谁,甚至连自己为什么会这么想,都不知道。反正师父管教他素来任由随心,他也乐得修自己所坚持的道。
又喝下一口茶,刚刚被他嫌弃的那份干饼也尽数落肚,他闲着无事,在这待着也无聊,便要起身结账。突然眸光一紧,落在不远处一位锦衣玉冠的小公子身上。
白衣缎履,薄纱飘带环身,头戴一看就价值不菲的玉冠,俊秀的面庞让人一见难忘,但是吸引谢云流的却是他手中握着的那柄长剑。
观之剑长约有二尺半,剑柄雕鹤羽纹路,剑鞘上更是饰以洁白鹤羽,飘然若仙,隐有光华溢出,未出鞘就已让人心驰神往。谢云流这人活了十五年,别的贪欲皆无,但是对剑的痴迷可谓是天地明鉴,只一眼就瞧上了那柄长剑。
匆忙丢下铜板,谢云流提剑捏了诀便追着那小公子去了。未想那位公子哥看起来锦衣玉食的,但脚上功夫却也不差,谢云流有意用上师父指教的轻功功法去追,却总落在那人身后,又不好当街叫住他,只得硬着头皮继续跟着。不想,那人在一个巷口转个了个向,竟硬生生地跟丢了。

望着巷子里空荡荡的只余小猫两三只缩在角落里发抖,谢云流心中懊恼之余,仍是解下了斗笠仔细盖在那几只小猫顶上,不由感慨道:“还好你们遇到了我,我虽然没有吃食,但也算是给你们遮蔽一时吧。”
“都说修道之人太上忘情,小道长跟了某一路只是为了给这小生灵一个遮蔽之物,倒显得某心胸狭隘了。”
突然从头顶传来温润的声音,谢云流这才笑着半仰起头,压下了腰间已然出鞘的剑。
“我还在想施主你如何能将气息悬于空中而未落,原来那柄玉骨伞不全是用来蔽雪的嘛。”
正如谢云流所言,那位白衣公子悬浮于半空中,支撑点似乎只有那一柄玉骨伞,他周身似有气息窜动,另一只手正握着那柄让谢云流念念不忘的长剑。既已现身,白衣公子便也不啰嗦,利落地收伞落地,望着谢云流戒备的模样笑着问:“不都言修道者清心寡欲,为何道长你如此……锐气四溢?”
虽然那白衣公子一面说着揶揄的话,但耐不住想要拔剑的手已然按在柄上。扬了扬眉,谢云流脸上满是不惧天地的自信笑容,和敢于一切的意气风发,自他脚下瞬时震开不小的罡风,剑已出鞘,携风过袖。
“我瞧你的剑是绝好的剑,你又会这般怪异的轻功,不请教一番实在是……让人手痒。”

*

侍女只引到了一个偏院门外便福礼离去了,只留吕岩一人看着这雕花小门敲也不是,不敲也不是,最终他还是叹了口气,伸手推了推,门竟未锁。
院中看似整洁有序,但仔细观察也能发现这里并没有过多烟火味,要不是沿着雕花长廊行走时还能遇到一两个侍女捧着文房四宝穿行,吕岩都要以为这是座荒园了。只是这些侍女见了他也不觉惊奇,甚至也没有通报引路,只是远远地向他福礼,便往去处去了。许是这院子里住的人被孤落久了,亦或是这里的侍从早就被那位贵人吩咐过了,这些念头不过在吕岩心头绕了一圈,便很快地消散了。
如今这人已和自己结缘,前尘旧事便随他去吧。
如此想着,吕岩抬步又往内院走了过去,转了个弯,远远便瞧见了临水小亭里那个小小人影,脚步一顿,望着那似乎融于天地之中的白色身影,吕岩心中一紧,竟不由自主垂下眼眸,不忍再看。

从始至终,那个孩子从始至终都是孤身一人立在来时路上,望着旁人到去处去。
定了定心神,吕岩这才迈步向那个小小身影走去,脚步才落在亭外的石阶上,便看见那个孩子似被惊动而抬眸,仿佛万水千山隔世望来。

*

谢云流赶回馆驿时已是黄昏将近,想着师父可能早就回来,而自己又带了一身脏污说不清楚,又惊又怕不敢走正门,捏了个诀正要绕到后门跳窗而入,却见到街角拐来了一辆华丽的马车,正正停在馆驿门口,止住了他想溜走的脚步。
挑帘下车的正是早上给谢云流送信的美妇,谢云流心中大呼不好,没办法只得硬着头皮迎了上去,向马车上的人敬拜道:“师父怎么回得这么晚,让徒儿好等。”
隐约中似乎听到了还有一个陌生的声音应了声“咦”,还未及分辨就听到吕岩答道:“你如果真的乖乖给我留在屋里就好了。”
谢云流梗着脖子头都不敢抬,只是保持着行礼的动作听着吕岩的声音又近了些,许是从车厢里出来了,便赶紧伸手要扶。然而落在手上的手却比印象中的要小上许多,甚至轻得仿佛只是一片雪落般,谢云流心中疑惑,不免抬头看去,正撞上一双清亮却沉静的眸子。

被厚重外披团成一团的小小人儿被吕岩推着扶上了他伸来接的手,稚气未脱的面庞淡如水,却又能品出温润如玉的味道,淡薄的唇浅得仿若白纸,身量较寻常孩童还要小些,眸子初入眼时好似古井陈潭,再瞧时又荡着幼子该有的清澈见底,唯有眉间那一点朱砂仿佛为这个人生出了些许烟火味道。
他应该见过他才对。
但他不应该见过他才是。
“愣着做什么?这是你师弟。”
吕岩的声音恍惚间好像自天边传来,谢云流惊得一跳,不自觉收紧了握着那人的手。那人面上不显,眼中却有疑惑之色掠过,听了吕岩的话,便知面前这个穿着道袍的人就是那个一路上师父都在叨念的师兄,于是他恭谨地端起笑容,也不在意此时自己的手正被他捏得生疼。

“师兄。”那人笑着开口唤他,随着眉眼舒展,那一点颜色便也跟着那人的声音落到了他心上,“我叫李忘生。”
一生只耽于一种情思系于一人,如何又算不得尽得所愿了?
回复 支持 3 反对 0

使用道具 举报

段小小 | 2024-11-3 03:02:44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二章 温玉

他总在心里抱怨华山顶上经久不息的落雪实在太过孤寂沉闷,让人半点提不起兴致,自与师父在此结庐而居后,他就不止一次拿着后山的松树泄愤,非要让挽起的剑花震得积雪簌簌而下,惊得野鹤振翅散去才算出了心底那口闷气。
他也不是没想过师父也许会给他收几个师弟师妹,也不止一次在心里编排着自己领着一群后生练剑玩乐的景象,但在跟这位师弟实际相处了几日后,他终于痛定思痛地醒悟过来,他这位师弟的性子比这华山的雪还要孤寂沉闷。

大寒过后没几日,吕岩便领着师兄弟二人返回华山。
李忘生的身子单薄,吕岩本来打算让他同自己同骑的,但是他的大徒弟兴致高昂非要表现一下自己作为师兄是如何跟师弟兄友弟恭的,二话不说就揽下照顾李忘生的事宜,如今也是殷勤地邀请他跟自己一起骑马同行。
“臭小子,我话先说在前面,你师弟如今刚拜师,心法武功都还未入门,你可不要跟以往一样随性而至。”不好拂了自己正在兴头上的大徒弟的兴致,吕岩松了口,瞧见谢云流大大咧咧地揽了李忘生入怀,又嘱咐了一句,“我们只要在年关前赶回去便可。”
“知道了师父。”嘴上应着声,末了还不忘对在自己怀里绷紧了身体正襟危坐的师弟调笑道,“你绷得这么紧,流云也会紧张的。放松点,手握紧缰绳,腿稍微夹紧就好。”
忽略掉为什么给自己的坐骑起了个跟自己名讳差不多的爱称,李忘生闻言只是顺从地答应着:“是,谨遵师兄教诲。”
眸光流转,谢云流压低了身子,手自然地扶上李忘生攥紧的缰绳,嘴上也顺着兴头张口就道:“师弟,你不会从未骑过马吧?”
感觉怀中人的身子又不自觉地绷紧了,想来是自己猜中了,不由得又加深了几分笑意,又道:“师父只说你是富贵人家的幼子,我看着倒像是养在深闺之中的——”
“不许胡闹。”一记暴栗敲在头上,吕岩甩着拂尘扬头说道,“臭小子,对你师弟休得满口胡言。”
谢云流张了张嘴,还想再说些什么,心念一转,又忍了回去,倒是端坐在他怀里的李忘生将话接了过去:“忘生幼时被仔细教过,但是天资愚钝,学了几次都不得法,摔了几回后母——”感觉到师弟的话语停顿了片刻,声音小了下去,“母亲便不让我学了。”
“不打紧。”攥着缰绳的手紧了几分,谢云流一踢胯下白马,惊得李忘生俯身贴近马背,“往后师兄教你,保准不让你摔着。”
幼时的承诺随性而起,彼时虽不知一诺千金的重量,但都尽然圆满,年长后方觉君子一诺的分量,披荆斩棘浴血折戟都难以两全。待到多年后回头念起,却又觉得那时的随口一诺最为珍贵。

就这样走走停停,半游半行着,等到师徒三人平安返回华山顶上的居所时,已是年关将近。
踏着松软的积雪,谢云流玩心大起,随手团起一团便往李忘生身上掷去,纵使他师弟性子再怎么沉稳老成,如今也不过总角幼子,几个来回就沉浸其中,和他混在一起全然忘了一路上端着的姿态。等到吕岩烫好茶壶出来唤人时,两个小人已经头上身上全是雪渣雪碎,双手和鼻子冻得通红,却笑得仿若未觉。
结局就是一人领了一顿骂,明日早课前罚抄《清静经》三遍。

虽说这居所当年只是谢云流和吕岩一并结的草庐,但因着他师父名声在外,自愿相助的施主络绎不绝,几轮修缮之后,倒给他们修成了座像模像样的别院小馆。吕岩一人住在东厢,谢云流则居于西厢,此番李忘生拜入师门仓促,实在空不出像样的居室给他,只得安顿他与谢云流同住在西厢了。将谢云流几乎不用的书房整理了一番,又摆了胡床和矮柜进去,整个房间被挤得满满当当,难以落足。
“要我说就让师弟跟我同榻而睡好了,反正我们身量都小,倒也不挤。”谢云流皱着眉头勉强找了个落脚点,才走了几步又撞上了一旁的博古架,手中捧着的书册瞬间散了一床都是,扬起的灰尘呛了一脸,咳得吕岩眉头紧锁。
“忘生性子静,跟你住在一块不得被你烦死。”
“师父你这就说得不对了,你看你给我取了「静虚」道号,正好让师弟给我养养性,不是两全之法?”说着明摆着是胡诌的话语,谢云流面上倒是笑意不改,胡乱将散落的书册尽数堆叠好,他眉眼一挑,望向一旁安静收拾的李忘生,“师弟,师父给你取的道号是什么呀?”
李忘生许是没想到他会突然问起这个,又觉得这的确是应该告知的重要事宜,便略显歉意地应声道:“是忘生的不对,本该早些告知师兄的。”顿了顿,敛去情绪眉目温顺说道,“「玉虚」,这是师父给忘生取的道号。”
玉虚。这两个字在心里滚过一遍时,谢云流居然会觉得心底一恸,仿佛入眼的是参差的竹林、氤氲的温泉和沉默的积雪。因何?在哪?这些念头不过一瞬,便从他心里流了过去,他又将那两个字默念一番,只觉得通体舒畅,朝着李忘生咧嘴一笑,“陌上人如玉,这很适合你。”
也不知是被谢云流这笑容带动,亦或是被他话语中毫不掩饰的夸赞之意羞到,李忘生一向沉静的眸子隐隐有动摇之色,迅速别开头去,只是手脚不停地继续收拾着自己的东西,连应声都细如蚊吟:“师兄又说笑了。”
不想这句话还是落入了谢云流的耳,他本想为自己再争辩几句,却见吕岩又抬了一箱书册进门,劈头就说:“再不快点收拾,今晚谁都别想休息。”

最后李忘生还是在谢云流的屋里住下了。
到底是临时辟出的书屋小室,想要彻底改造成正常居住的场所还是太勉强了,看着自己的二徒弟动作艰难地从胡床上下来打坐修行,吕岩两眼一闭,允了谢云流一而再再而三明示暗示的同住建议。

*

就这一件搬家的小事折腾了两日,回过神来已是年末,吕岩受邀下山赴宴去了,独留两个徒弟在山上。
才用了午饭,心思多又好动的大师兄终是待不住的。
“师弟,师父常说‘人心好静,而欲牵之。常能遣其欲,而心自静;澄其心,而神自清;自然六欲不生,三毒消灭’,我们一直待在山上,是不能彻底悟道的,所以……”一言未了,已经收到师弟的拒绝:“师兄,师父下山前特别嘱咐了,如若没有将他日前教导的剑招修习了三成,他回来后肯定要重罚。忘生天资不比师兄,还想再琢磨一通。”
把玩着手上木剑,谢云流潇洒地凝神捏诀,手势翻转间挽起了漂亮的剑花,带起的罡风流过李忘生的衣摆,激得他执剑相抵,一来一回,又是互喂了几个招式。脚步交叠,谢云流扭转身子踏了轻功而上,剑气直指李忘生眉间,眸光一闪,李忘生矮身任由剑身掠过鬓边,旋身方要回招,却被谢云流反手一击,打得木剑脱了手。收剑站定,谢云流愉快地说道:“师弟你输了,那就说好了,你要跟我一同下山瞧瞧。”
心里想着自己何时答应了这人的无理要求,但在抬眸间看到那人满是期待的眼神,又不忍拒了他的好意,踌躇片刻,还是硬着头皮答应了下来。
换了身便利行动的淡蓝道袍,李忘生在束好莲冠后又取了斗笠来,将自己的面容遮得一干二净,只余身后背着的一柄长剑。仔细将刚刚跟师兄比划的招式在心里默念了一遍,抬眸时看到说着要去牵马的谢云流回来,脸上表情有些懊恼:“流云的马掌松了,我说最后一天怎么有些一瘸一拐的,这下我们只能步行下山了,等师父回来后再寻人来看看了。”
见他心中烦恼便不自觉攥着剑穗来回扯动,李忘生默默握了握谢云流的手,安慰道:“师兄不用太过担心,我们多抱着干草给它垫着,这几日先在山上养着,定会无事的。”谢云流垂眸落在两人交叠的手上,而后回应般地捏了捏李忘生的指尖:“好。”

好在从华山山顶走到山脚村落的这段路谢云流早就熟烂在心,二人踩着轻功走了半日不到便到了山下小村落中歇脚。年关当头,很多店铺都收得早,二人一前一后缓行于小道上,李忘生垂眸看着雪地上自己落后半步距离的脚印,心思沉沉,直到将将撞上前面突然止步的人才回过神来。
“师兄?”
李忘生方觉得疑惑,却见谢云流兴致勃勃指着街角一个围了数人的小摊说道:“那边好像有什么好玩的东西,师弟我们过去看看吧!”
二话不说,谢云流毫不犹豫拉过李忘生的手,脚步不停就往那方小摊挤了过去,走近了才发现居然是个测字算命的摊位。卖鱼的蔡阿婆三叩九谢地领了那算命方士递来的字帖正要离开,他们两个靠近时那方士便要招呼下一位客人落座,才抬眸,李忘生的眼神便和那人正对上,一时之间竟有些尴尬。

坐摊的是一位看上去已是弱冠的青年方士,如瀑青丝堪堪被一支仙鹤回首银簪挽起,散了不少垂在肩头,穿的外袍倒是从未见过的制式,但是用料和刺绣都是极好的,米白的外披上隐隐绣有紫色的花纹,瞧着倒不像是常见的仙鹤花鸟图案,反而像是不知轨迹的星辰错落。靠在摊子旁是一柄做工精湛的灯笼,时有流光明灭,金丝掐成的流苏垂在灯盏之下,随风轻晃。
“两位小道长是想卜卦,还是测字?”
张口是极温柔的声音,再加上容貌甚是俊俏,难怪会吸引这么多人光顾生意。谢云流还未说话,便发现这方士似是十分中意他身后的李忘生,虽然口中询问的是他们两人,但那人的灼灼目光分明只落在李忘生身上。
不知从何而起的不满情绪,谢云流抱剑嗤笑道:“先生问道士是否要卜卦测字,不免显得有些班门弄斧了吧?”
“其实不然。”那人的目光仿佛想要穿过李忘生戴着的斗笠,直直看进他隐于纱维之后的眼睛里,他交叠双手撑头,笑容又盛了几分,“小道长也知占卜算卦素来只能为旁人不能用于己身,再说了,天意难测,万事万物有可为有可不为,即便是有幸得窥天命……小道长是信奉事在人为还是顺应天意呢?”
李忘生似乎有话想说,却又哽在喉间,张了张嘴,最终还是摇了摇头。反倒是一旁屡被冷落的谢云流沉不住气,他将剑拍在摊子上,大大咧咧坐了下来,抱胸说道:“那你给我测个字吧。”
那方士这才将目光收了回来,套着黝黑手袋的手缓缓压平面前的素白纸张,敛袖添墨,将软毫笔递向谢云流:“何字?”
谢云流顺手接了过去,想都不想就写下了一个字,笔投入木筒,抄手就问:“作何解?”
那方士露出不以为然的笑容,右手点了点谢云流方才落下的最后一笔,墨渍经由他这一按压又晕开了些,随后二人听到他盈盈开口道:“「一月缺,一镜残」,小道长这是离人之相啊。”
“哈?”
还没等谢云流反应过来,那方士自笔筒中抽了另一支软毫笔出来,在谢云流所写之字前又补上了另一个字,顿时引起了这对师兄弟的警觉来,谢云流的手在顷刻间便已摸上剑柄,而李忘生退了半步后,又在犹疑中松开了捏诀的手。
“如何?小道长你不信?”那方士仿若未觉对坐的谢云流溢出的剑气,只笑盈盈地将最后那一点墨印压深了几分,“「剑戟列山林」,小道长你还是趁早弃剑改刀吧。”
一语出,谢云流的脸色已是大变,他正要发作时肩头被人一压,李忘生已踏步上前,他温润的声音听不出任何情绪波澜:“先生所言有误。我们随师父修习剑术心法,所学尚未精通,何来改派易宗之理?”
那方士只深深地看了谢云流一眼,便将那写着「云流」二字的素纸往身侧的灯笼里一递,火光登时舔舐而过,卷烟化灰,而他只是拍了拍手上余烬,面无表情地应道:“窥天命,不可说。”随后又端起半假半真的笑容,摊纸压镇,捏着软毫笔问道,“这位小道长又有何字要测?”
这一通话说得谢云流气不打一处来,心底早把这方士打入奸诈狡猾之徒一流,握着剑柄的手紧了紧,这方士所言句句仅针对他一人,他谢云流从来就不是闷头吃哑巴亏的性子。
正当谢云流身形微动时,李忘生搭在他肩头的手安抚性地轻拍了几下,让他不禁一怔。那人的面容隐在纱维之后,让人瞧得很不真实,片刻,才听见那人开口说道:“玉。”
随后,那人的手越过他的肩头,从一旁的笔筒中取了一支笔,于那方新纸上一笔一划将字落毕,投笔入筒,躬身又道:“正是「知我者希,则我者贵,是以圣人被褐怀玉。」的「玉」字。”

似有轻风拂过,那方士身侧的灯笼光芒闪烁,穗子被吹得缠上了杆子,他持笔的手不动声色地握紧了几分,许久,才敛了笑意沉声道:“乾坎艮震,巽离坤兑,无穷无尽。”
这话落在旁人耳里只会觉得晦涩难懂,不明就里,但于修道者而言,六爻八卦可谓是平日功课里基础的基础。果不其然,谢云流先一步拍案而起,愤愤道:“先生接下来莫不是要说我师弟日后会有血光之灾,需得问你讨要些什么护身才好?”
那方士闻言歪头笑道:“小道长如何得知?”
“你——”“先生测的可是我方才所言的那个字?”
李忘生抢在谢云流暴怒前扯住了他的袖子,对于这方士的身份他心中已然朦朦胧胧有了个方向,不自觉的,语气里染上了几分幼时用惯了的疏离和漠然。
“是,也不是。”那方士顿了顿,反问道,“小道长又觉得我测的是哪个字?”
“……「云雾雨露往复还」。先生可曾听过这句批言?”
那方士像是早就知道李忘生会问这个问题,莞尔一笑,提笔落墨。他写得一手极好的行书,笔划间游丝若连,方才那个由他所写的「云」字又一次落于纸上,李忘生这才确信了心中猜想,心绪复杂地闭上了眼。
“自是听过的。”
方士莞尔一笑,搁笔提灯,他手中的灯盏似乎发出了明黄的光芒。
“这正是之前我为你测字时所作的批言。”
一生只耽于一种情思系于一人,如何又算不得尽得所愿了?
回复 支持 1 反对 0

使用道具 举报

段小小 | 2024-11-3 03:03:12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三章 云雾

兄长出阁后,他亦被送到了别处。
自记事起所经历的诸多种种皆是钝刀剜肉,兄长与他的残局仍在桌上,但那方偏居他们已经不可能再回,他亦终于见到了他父亲的第一面。
或许也是彼时的他们互相瞧过的最后一眼。
那人坐在遥遥玉阶之巅,团金簇银,仅垂首瞥了他一眼,便不再关心。倒是他身侧的锦衣女子笑容娇艳,却渗不进她眼底。
而后,仅一纸轻飘飘的七个字,便断了他的全部前路。
他仍记得那个被唤作「父亲」的人勃然大怒拂袖离去,而那锦衣女子轻笑着沿阶而下,那张薄纸也随着她的华服衣角一并送进了他面前。
“你呀,本就不该活下来,何必又非要留着这一口气呢?他能保你一时,但你始终跟他并非同路人啊。”
她拍了拍他的肩膀,忽的语调一转,带着半分恶意半分戏谑地轻笑着。
“不若吾与你交换一场,吾儿想要平安避祸就需要一位兄长——一枚投入水中也不会泛起波澜的棋子。”
她的手略用力便将他尚幼的身子制住了半截,而后她顺势站直了身子,于他头顶上遥遥伸手,垂下的眼帘里满是半心半意的笑容。
“为了你的兄长,你当真不考虑一下么?李——”

*

“李忘生!”
脚边积雪被踩出碎裂声,身子被人拽出了半步远,他才堪堪回过神来,盯着斜前方的松树怔了怔,呆愣着垂眸看向抓着他的手。
深吸了口气,李忘生敛去所有情绪,略显歉意地应声道:“抱歉,方才忘生没留神,让师兄担心了。”
谢云流一听这话就愈加生气起来,手一甩,愤愤回道:“自从离了那方士的摊子你就一副失魂落魄的模样,如何?你当真信了那江湖骗子的满口胡话?他便是真为你测过字又如何?我瞧他嘴里就没有半句实话,不过都是些惯用骗术,讹你们这些纯良人士的「消灾钱」罢了!”
李忘生不禁哑然,心中百转千回,不知如何同他解释前因,索性闭口不谈,换了个话题:“若他当真如此行事,我们还是知会村人们一声为好。”
“这自不用你说,我早就询问过村子里的人。他们都说这方士今日才路过此地,也就待了不过半个时辰就让我们遇上了。之前测字摸骨什么的也都是尽挑些吉祥话说着哄他们开心得不行,我看他分明就是针对你我。”
李忘生默声片刻,方答道:“他……应该不是。”
“不是?什么不是?不是针对你我?还是说……”谢云流眸光一凛,“你觉得他不是骗子?他说你坎坷飘零一生无依你也全盘皆信?”
李忘生苦笑道:“忘生并非此意。”
顿了顿,瞧见谢云流眉头稍微有了些舒展,李忘生这才把后半句话慢慢道出:“忘生此前确实收到过同样的测字批文,但那时他测的应是忘生的旧名。”
手心一紧,谢云流这才想起来,「李忘生」这个名字是师父赐给他的,连同「玉虚」一道。醒悟过来的谢云流这才回头细想那两句批文,皱着眉头说:“那人到底什么来头?衣着作风不像是近日江湖上声名大噪的各家门派,若说这卜卦测字的手法,也没听过哪个世家公子善于此道?”
“想来并不是江湖上知名流派,师兄也不必太过当真。”
“说着好似这字测得不是你的一般。”谢云流心中始终感觉不安,无论是那方士过分关心李忘生的态度,还是这批文中隐约包含的不祥之意,“既然已经得了那样的批文,为何你家里人没有——”

这话才起了头,谢云流便知道哪里不对了。
这哪里是家里人没有想到为他消灾的方法,这方法如今可不就摆在自己面前吗?
——避世修行,断绝所有联系,也断绝了所有的欢爱恩怨。
这消灾的对象,谓之李忘生则太重,反而像是为了他们自己。
念及此,谢云流马上止住了话头,脸色一沉,半晌只闷哼了一声,很是不满。
倒是李忘生语调自然地将话接了过去,语气柔和地仿佛在说旁人:“师兄聪慧,想必已经猜到了。只是师兄所思的因果可能反了——不是因为忘生得了这批文才拜入师父门下,而是忘生和师父确实有缘在前。”
不知道是两人在雪里站得太久了,还是李忘生的手就是这么冷,谢云流此刻只觉得浑身冰冷,如坠冰窟。
即便李忘生用了最委婉的语调去解释,但世情人心如何岂是一个“有缘”二字就能简单掩去的,他的师弟恐怕不是因为得了这批文才被送来修道的,而是因为想要将他送出去才让人编了这批文的。
李忘生自是不知此刻谢云流心底翻涌的那几多情绪,只是自顾自地从他身边缓步走过,擦肩时还不忘提醒一句:“师兄再不走,就赶不到夜幕降临前回山了。夜路难行,还得早点回去才好。”

一夜无话。
本来李忘生的性子就生得偏静,拜了师入了门就更是全身心投在修行上,晚课结束后仍端坐在蒲团上静默打坐,仿佛已然入定。谢云流坐在他对面的蒲团上却半点心情皆无,越是回想李忘生回山前那句话越觉得哪里不对劲,但是真要开口询问又怕触及痛处。
这不像他谢云流一贯的行事风格。但不知为何,只要事涉李忘生,他就不自觉畏首畏尾起来。
而表面上似乎在闭目打坐的李忘生其实内心也是思绪翻涌,他能感觉得到师兄的目光,甚至能从中理出师兄掺杂着担心和忧虑的情绪,但他已决定跟着师父修道,那些前尘旧事就不再是他心中所想。只是……
只是这样被师兄一直看着,他不由觉得羞赧起来。
终于,在感觉到自己脸上和耳朵已经悄悄爬上羞红后,李忘生放弃地睁开了眼,果不其然撞上了投来探寻目光的谢云流,一怔,便迅速别开了头。
“师兄为何一直看着忘生?”出口时又觉得不妥,似有埋怨之意又显得小家子气了,便赶紧补了一句,“可是仍在想那位同道的批文?”
“不是。”谢云流答得很快,“我在想师父收下我时在想什么。”
“那必是觉得师兄天资聪颖,是难得的惊才绝艳之人。”答得也很快,虽然是夸赞之语,但说得很是诚挚,听得他很受用。
“那师父收下忘生时又说了什么?”
有些错愕,但很快就化作嘴角眉间的一抹淡笑:“师父说,忘生是最应该得道之人。”

*

盼了两日眼见着除夕将至,盼来的只有吕岩送来的信笺。信中寥寥几笔只是简单吩咐了两位徒弟安心过年,开春后师父自会归来,届时还有诸多事宜要处理云云。谢云流将信鸽抱到李忘生案前,见他已经开始研墨铺纸,便好奇地问道:“不就是正常的问安信笺,回头我自行回了师父就好,师弟这是要写家书拜托师父转交?”
李忘生垂眸落笔,他习得是最端正娟秀的小楷,和谢云流潇洒自由的行书不同,每每遇到抄经默背时,他总会慢谢云流一拍才完成。
“如今师父师兄便是忘生的家人,若师兄说这是家书,也可当作家书。”几缕垂发落下肩头,看在谢云流眼里,挠得他心里发痒,“这封信定要仔细回复师父,如若忘生所思不错,这是从宫里送出的信笺。”
“嗯?”眼神在李忘生肩头碎发和他笼在烛光里的侧颜上转来转去,谢云流一时还未反应过来他话中真意。
搁了笔,李忘生笑着吹干墨迹,规整地折好信笺,塞进了信鸽的信筒里,递给谢云流:“忘生以为,等到开春师父归来时,我们要有新家了。”
“是师父要开宗立派了吗!”谢云流兴致勃勃地接过信鸽,笑得合不拢嘴,“到时候我就是大师兄了,不知道师父会拟个什么名字,如果立派收徒的话,是不是又会多了很多师弟师妹,届时……”突然话音一落,本来已经抱着信鸽出门的谢云流脚步一转,回头看向李忘生。
他的师弟安静地躬身剪烛,烛火映着他的脸生红,衬得眉间那点朱砂熠熠生辉。他从前就觉得他的师弟性子和顺,如今相处久了更是愈加欢喜,往后若是有了别的同门……又会如何呢?他心里乱成一团,再出口时的话都染上了些许自己未察的微妙情绪。
“忘生,无论师父以后收多少徒弟,我都是你唯一的师兄。”
捕捉到了那人投来的眼神,他又加重了一遍语气。
“你也是我唯一的师弟。”
言毕,匆匆抱着信鸽踏出门去,独留李忘生一人愣在原地,只觉得脸上微微发烫,心中发怵:莫不是剪烛时被这烛火灼到了?

既然已经回了师父的信,师兄弟二人便安下心来,盘算着除夕夜的吃食。虽然华山上生活清苦,但谢云流自小就跟着吕岩一同生活,而李忘生也曾因兴趣跟着厨娘学过皮毛,应付日常用度不成问题,只是到底是过年,还是得想点花样才好。
是以除夕那日午后,贴好了对联窗花,师兄弟两人盘算着,谢云流先行下山采买,李忘生则留在家里准备。可惜带来的行李里并没有烹饪书籍,师父也未曾收集过相关书籍,困在书房里翻找了两个时辰仍无所获,李忘生有些沮丧地趴在桌上叹气。不多时便听到来寻他的师兄在敲窗棂的声音:“忘生,快看,我在山腰溪边捡到一个孩子。”
匆匆披衣起身,果然看见谢云流抱着一个襁褓推门进来,李忘生大惊:“这天寒地冻的,这孩子不得受罪了。”边说着边给炭盆添了炭,又取了新浆洗的棉被将襁褓笼在其中,这才小心翼翼地看向襁褓之中。
粉团团的模样甚是可爱,也不哭闹,就只是安静地睡着,看上去只是瘦弱了些,倒也不像是有疾,李忘生心中唏嘘,面上却不显,只是柔声道:“师兄既然捡了他,便是与他有缘,也算是一件好事。”
“那我便收他做我的徒弟,如何?”
“师兄觉得好便好。”李忘生弯眉一笑,“如是正好忘生连着他的晚饭一起准备了,不然醒来要哭闹的。”不及起身,手便被谢云流拉住,他说:“想来他还没有名字,师弟觉得该给他起个什么名字比较好?”
本来李忘生觉得这事当是师兄定下即可,但是谢云流目光灼灼看着他,似乎这事非要他拿主意不可,李忘生便也觉得推脱起来大可不必,略略斟酌一番答道:“师兄既唤作云流,自是风月不过眼,衣上飞斜云,又是在溪边捡了他,不如就叫洛风吧。”
屋内炭火炸裂,爆出了一声脆响,好似谁的心重重地落了一拍。谢云流眸光流转,笑着说:“方才我走神了,忘生你再说一遍取什么名?”
不知是自己哪句话说得不对,李忘生略显踌躇,又将刚刚的话复述一遍:“忘生道,师兄既唤作云流……”“嗯,我也觉得洛风这名很好。”
感觉到自己的手心被师兄捏了一下,又在顷刻之间松开了,谢云流的目光落在了这个刚刚获得自己名字的孩子身上,又将刚刚的名字念了一遍。
“洛风。如此,甚好。”

但对于李忘生来说,不是很好。
等到谢云流吩咐他好好照顾洛风后起身去准备晚饭时,他才缓缓品出方才他说的话有多么不合适。是朝夕相处惯了才这么失了礼数,还是当时的氛围使然,怎么就这么肆意直呼师兄名讳了,实在是太不尊敬了。李忘生陷入自责之中,眉头不由得深锁。
到底是沉溺进去了。深吸一口气,李忘生在心中悲哀地想着。
在泥沼中活了十二年,一朝被拉出,得以跟随恩师随心而活,得以见到这世间最风姿俊朗惊才绝艳的意气少年,对于他这样自认缘浅之人来说已经心满意足,只是……
谢云流。这三个字在他心中熨得发烫,让他惴惴不安,让他迷惘丛生,却不知道这份不安和迷惘从何而来,因何而生。恍惚间忆起此前师兄对他说过的话,李忘生心中仿若惊雷炸响,震得他瞬间清醒了过来:“唯一的师兄和师弟么?”
不自觉地轻抚洛风微蹙的眉头,李忘生也不知自己心中到底是喜是悲,只得按下所有情绪,将棉被又团紧了些。
“风儿安心睡吧,醒来后你的师父和师叔都在。”

待到吕岩返回华山时已是立春之时,同他一起回来的,还有圣旨一道:感念纯阳真人得窥天意,修得大道,特准开宗立派,泽福天下百姓。
是以,纯阳宫落成,不日便被奉为国教,一时风光无限。
一生只耽于一种情思系于一人,如何又算不得尽得所愿了?
回复 支持 反对

使用道具 举报

段小小 | 2024-11-3 03:03:38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四章 雨露

时光荏苒,白云苍狗。居高位者对于世道如何并不甚关心,盛世之下也有阴霾。
景龙二年起,天降大旱,绵延至第二年又是一年欠收。
萧钧成将钱袋里的铜板仔细地数了一遍又一遍,再次确认来年春种时怕是又不得补贴家用了,不如趁早寻个额外营生赚点钱,但自己不会武功又无伯乐指点,心中烦闷,只得蹲坐在矮阶上,望着烈阳当头直叹气。
他一穷二白,家中余有老母要养,祖上传下来的只有一手还算可以的制伞手艺,可这天天都是晴空当头,田里已是晒得颗粒无收,到底是天公不作美,今日想来也是一个生意都做不成了。
未想他这般懊恼沮丧的模样被此刻歪坐在胧月楼二楼对饮的两人瞧见了,其中锦绣白衣的翩翩公子举着手中酒坛说道:“未曾想过如今盛世,长安最繁华的东街之中也会有这般丧颓之人。”
“何年何月都能见到。”坐在他对面的道子出声答道。剑眉上挑,如星双眸不点自亮,如今正是好年华又生得极其俊俏,满头墨发束于高耸的道冠中,一身滚边锦缎道袍黑白分明,常年握剑练得修长的手指有一下没一下地在桌上敲着,仰头又是一杯,又说,“你若在纯阳山门扫雪一月,自然知道这世上活不下去的人会想尽一切办法活下去,而活下去的人永远都想着活得更好些。”
“你似是有感而发?莫非你又被罚在山门扫雪了?”
“我不是这个意思。”敲着桌子的手指停了下来,谢云流的目光投向更远的方向,“这是师父收下博玉时,忘生说的话。”
眸光流转,白衣公子看向放在手边的剑,笑道:“总是听你念叨这位师弟,却甚少见到他与你同行。”
师弟。一想到那人心里便会柔软一瞬,彼时只觉那人是一抔经年不化的雪,冷冷淡淡,故作老成,然朝夕相处数载下来方知这捧白雪之下的玲珑心,才愈加觉得师父赐的「玉」字剔透干净。心有所念,话说出口都带着自己未察的情绪:“风儿太小了,忘生又总说要练剑。”
一挑眉,白衣公子强压下自己心中所想,准备换个话题:“我明日便要离开长安了,这剑……”果不其然收到对方一记眼刀,他自是心安理得摆手说道,“恐怕又要下回见面时再说了。”
谢云流盯着那人手边长剑道:“我下次定要胜过你。”
“某还以为多年过去了,你自会放弃,却不想你反而愈加难缠了。”摇了摇头,白衣公子拔剑出鞘,光华流动的长剑发出清丽的鹤鸣之声,“我也是意外寻得这柄剑,你若是真的想要,这柄「鹤鸣千山」我倒也可以拱手让出。”
“那不行。”果断拒绝了,真该说不愧是他么,“若是赠予,日后免不得还要还情,我虽不在乎承谁的情,但这东西我要送人的,那必得是我光明正大从你手中赢来的才行。”
一时哑言,在白衣公子还要再说什么时,楼下突然传来一阵骚动声,隐约间还听到了拳脚声,引得两人看了过去。

流年不利,命比纸薄。
勉强撑起身子靠在矮墙上,萧钧成又咳出了一口血,这才颤抖着向两位救命恩公拜谢起来,那位白衣公子瞧着倒是如沐春风,而身边那位道长看着却凌厉过人。
“不知……两位恩公……如何称呼?”
“纯阳静虚子,谢云流。”那位道长应声,收剑归鞘。那位白衣公子也跟着边笑边点头,看着他说:“某是逃家而出的,不问也罢。可惜你的摊子彻底毁了,如今你也伤重,可有想过今后该怎么办?”
“今后么……”萧钧成目光似乎难以聚焦地看向遥远天空,喃喃道,“我本想着……还能靠着……祖上传下的……一点手艺补贴家用……如今……”他的声音渐渐小去,“反倒成为了……需要补贴的那个……”
只见那个白衣公子在怀中掏了一会儿,刚要取出什么时被一边的谢云流拦下了,“你若是赠他珍珠那才是真的在害他。”顿了顿,谢云流解下自己的绛蓝钱袋,递给了萧钧成,“你且在此稍事休息,我既已经从那些兵痞手中救下了你,定不会让你就此死去的。”那位白衣公子扇柄轻敲手心,补了一句:“某略懂医术,道长这钱用来换你一柄纸伞,你看可好?”
萧钧成还未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事情,便被那位白衣公子扶起身来,由着他在那边为自己简单处理伤势。待到皮肉伤被包扎得差不多时,萧钧成这才回过神来,连连摆手不肯收下谢云流的钱袋。
“万万不可,恩公的救命之恩已是难还,这钱我收不得……”
“都说了,这钱是买你一柄纸伞的,多的……权当是这位道长出手阔绰即可。”
萧钧成怯生生地看向谢云流,见那人似乎并无不悦之色,这才勉强应下,在自己一同被救回来的破背篓里翻找了许久,才摸出了唯一一把完好无损的纸伞。然而萧钧成看着这伞只是叹息,许久才颤抖说道:“可惜这柄伞仍未画伞面,是柄空伞,以此交予恩公实在不妥……只是我这身子伤筋动骨的,免不了要歇个数月,不知恩公可否等——”
“不用不用,交予我就好。”白衣公子手一抬便将那伞渡到了手中,对着谢云流说,“「鹤鸣千山」下回再说,这伞我倒是可以帮你画好,这份人情你承也不承?”
一抿唇,谢云流只作未闻这人眼中促狭笑意。
“随你。”

*

沿着华山的盘山道走上估摸两个时辰便可见到一块巨岩,久经风雪依旧屹立不倒,上面端正刻着两个大字——「纯阳」。无论是求仙问道,还是听经求卦,皆由此经过,再往三清殿而去。数年的时光过去了,谢云流每每经过时仍会忆起当时师父以剑为笔,落在巨岩之上的每一道剑光。
踏着梯云纵从巨岩上借力而起,运起轻功便往论剑峰而去,远远便瞧见在树下挥剑的熟悉身影。寻了个隐蔽的落点,谢云流刻意收敛了气息,等着那人背过身去的一瞬间,抽剑破空而去。
剑刃相撞时发出清亮的声音,那人眸光潋滟,反手化解了他的剑招后恭谨地收剑躬身:“师兄回来了。”面色仍是淡淡,眼睛里面却似有含笑,眉间一点恰到好处的艳色,让白色道袍穿在他身上反而不显太素,“下月便是藏剑山庄的名剑大会了,师兄功法愈发精进,此番替师父出战,届时必能彰显我们纯阳剑术。”
“你不陪我去么?”
李忘生眸光一黯,垂下眼睛看着手中的剑:“忘生还要留在纯阳打理诸多事宜,师兄相邀多次,到底还是只能拂了师兄好意。”
“不成。忘生你就是一直待在山上剑术才会进展缓慢的,这次名剑大会上必有一等一的高手,未曾见过他人的剑意,如何领悟自己的剑意?”
又陷入了死结。
自吕岩收到藏剑山庄送来的邀请品剑的剑帖后,谢云流便缠着李忘生让他陪他同去,每次都以李忘生回绝他但他不死心继续邀请结束,一来二去,李忘生愈加难以拒绝。但他心中有障,对于下山之事始终犹豫。

晚课结束后,趁吕岩也在,谢云流又将名剑大会之事再提了一遍,当着师父的面,李忘生倒是难以推脱,说不出断然拒绝的话。
待谢云流拜别后,吕岩独自留下了李忘生,抚须说道:“你师兄素来随性而为,以剑证道,此番名剑大会于他而言是个契机,让他看看天下武功,方能寻得剑中真意。于你而言或许也是个契机,你随我修道养性,当知天地所以能长且久者,以其不自生,故能长生。是以圣人后其身而身先,外其身而身存。非以其无私耶?故能成其私。你一味地将自己束于原地,便会愈加迷惘而不自得。”
李忘生闻言不语,在心中揣度许久后答:“师父,于世情而言,忘生所求之道当是太上忘情。虽说世情如何都不会动摇忘生本心,但忘生所求之道……也是太上忘情。”
一言出,吕岩眸色微变,目光落在自己座下爱徒身上,闭目叹道:“寻真问道,见性明心。若你觉得这是你的道,只需坚持下去即可,若你日后觉得不是了……”,顿了顿,“也不必怀疑自己,只需要记得大道无常,各人有各人的承负。”
“师父是觉得忘生无法参悟太上忘情么?”
“你为何执着于此?”
吕岩的问题让李忘生有些迟疑,他皱着眉头思索片刻,只觉得脑中混沌:“忘生不知,只觉得当该如此。”
吕岩垂眸看着李忘生,突然伸出手来摸了摸他的头,方才笑道:“如今还早,你若是此刻就想明白了,岂不是早就一念悟道了?你只需守心明性,日后方能了悟。”
李忘生一时不解,但心中明白,于是垂首感念师父解惑,方要离开时又被吕岩喊住了脚步:“下月的名剑大会你便随你师兄同去吧。”
“……是。”

*

夜幕低垂,星光黯淡,覆雪自梅枝上坠落,无声地盖在泥土之上,有人临窗剪烛,火光摇曳中两道模糊的身影被拉长。
“……先生所言吾已知晓,只是不知为何要吾自请陪同前往纯阳进香?”
博山炉上升起淼淼香烟,二人对坐饮茶,提灯之人身着米白长袍,长发被随意挽起,此时正把玩着灯盏下垂着的金穗,他闻言抬头望去,嘴角弯起一抹淡笑,“想要送一次与故人相见的机会。”
对坐之人略沉吟,心中了然:“然故人已非故人,自吾出阁任官后再未相见,旧时缘分本就浅薄,如今贸然打扰终是不必。”
提灯之人的手指沿着杯沿细细摩挲,答道:“这份礼,我是送给他的。”
“先生何意?”
而那人并未回答他的问题,只是慢悠悠地吹开茶面,看着沉在杯底的茶梗,眸光沉沉地呷了一口。他心中只道或许那人有无法言尽的因由:“先生曾言,先生门中人几乎不会离宗入世,而先生的职责只是记录世事,那为何又屡屡相助于吾?”
提灯之人搁杯起身,目光越过窗棂望见院中寒梅,说:“天意如此,我不过是顺天意而行。吾辈记录世情的职责只为奉天证道,既然临淄王心中已有答案,又何必问我?”而后他旋身行礼告辞,衣摆上满绣的星轨被他手中提灯照亮,一瞬间对坐那人感觉自己仿佛要被这光芒吸入深渊。
“夜深了,临淄王早日安歇。”
送走了那人,他才终于深深地吐出了一口气。自这人单枪匹马只凭一盏魂灯便突破重重守卫走到自己面前的那日起,他方深感天命昭昭,甚至深思后顿感背后一凉——如若这是他们历来的职责所在,那么这浩然星海到底决定了多少王朝更迭兴衰,这其中又有多少与他们有关?
到底是天意决定了世事,还是这世事推动了天命?
一生只耽于一种情思系于一人,如何又算不得尽得所愿了?
回复 支持 1 反对 0

使用道具 举报

段小小 | 2024-11-3 03:04:03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五章 剑穗

谢云流早课时知晓李忘生与他同去后,当日便以路迢水远剑帖易引来纷争为由,催着李忘生明日便同他一道从纯阳出发前往扬州。平心而论上官博玉尚且年幼,两位师兄一走纯阳怕不是要乱套,是以有些胆大的弟子早课结束后就候在剑气厅外等谢云流出来。
于是谢云流才踏出剑气厅就被几个初级弟子绊住了脚。
一顿推搡后,被推出来的是刚入门没多久的静虚弟子林昔梦,他强作镇定地问道:“师父,您和师叔明日就要离开么?怎么这么急?”
“我不曾教过你们妄议长辈行事吧?”
即便谢云流语气平淡,但周围几个小弟子已是浑身一抖,往林昔梦身后缩了缩。林昔梦几乎是吓得腿软,还是被身后的人勉力撑着才不至于直接跪地求饶。
“师父您……师叔他……”
“怎么?你何时归到玉虚门下了?师弟不过离开纯阳一两个月,你们就像无头苍蝇一样乱窜,日后怎么独当一面?”
是这个问题吗?弟子们欲哭无泪。眼见着二月节庆繁多,师祖必是诸事缠身脚不沾地,三师叔尚且年幼也不是能管事的人,这不是等于放养他们了么?一想到前几日山门前求签挂锁的浩荡队伍,林昔梦眼一闭,心一狠:“师父是不知道过几日就要过节了,届时观里俗事繁多,弟子们怕照顾不周给纯阳惹来是非。”
眯了眯眼,谢云流问道:“什么节?”
“花朝节。”林昔梦像是捕捉到一丝希望般小心翼翼答道,“虽说习俗不同,但是上山祈福求签问缘的人会比以往多上不少。”
低头略沉吟了一番,谢云流仍是摇了摇头,掐灭了林昔梦最后一抹希望:“名剑大会可是难得盛事,耽误不得。”他看着众弟子已然露出绝望之色,便板起脸来,“你们几个功课都做完了吗?晚课时主动问我讨教,若输了三招,统统回去罚抄《清静经》。”
大势已去,弟子们四散而逃,生怕走得慢了又被谢云流抓住。反倒是谢云流得了这件有趣的事,脚步不停地往李忘生住的居所走过去。

自纯阳宫落成后,谢云流得了自己的剑气厅,李忘生也不再与他同住,搬到了自己的偏殿里。刚要进门,便见到两个中级弟子抱着几卷卷轴书册从里面出来,见了他都规矩行礼,而后匆匆离开了。谢云流心底了然,进了殿内便往里屋走,果然看到李忘生正在案头写些什么,身边的红泥炉许久不看护早已熄灭。
“有件趣事想跟师弟分享,问师弟讨口热茶喝。”
李忘生闻声望来,搁笔匆匆起身,见谢云流落座后才提了茶壶说着:“茶已经凉了,忘生重新给师兄备一份吧。”
看着他身影消失,谢云流才注意到手边棋盘,似乎是一个残局。仔细瞧来,黑子先落,攻势激进,而白子专于防守,两相交缠下,只等下一枚白子定局了。谢云流在下棋上的造诣是远不如他的剑术的,虽说他也时常与李忘生手谈几局,但是多以李忘生获胜结束。这棋局当断不断,也不像是自己和他对弈时的局面,不由多了几分好奇。待到李忘生重新提了茶壶回来时,便抓着他询问了起来。
“这是师父日前和忘生对弈时落下的残局,师父执黑子,忘生执白子。”
捧了一杯茶送到谢云流手边,李忘生挽袖捏起一枚白子,落在了谢云流方才寻思许久的那唯一落点上。
“师弟落在这里仍是输了半子。”
“忘生愚钝,只守不攻,固步自封了。师父许是看穿了这点,最后明知会胜还是弃子言和了。”
茶盖划开茶面,淡雅的茶香细碎地包裹着他,谢云流笑道:“方才我过来前,我门下那些弟子向我讨要他们师叔,说是你走了他们怕应付不来。”
一念起,李忘生本在倒茶的手险险握不稳茶壶,他匆匆抬眸望来,难得露出慌张神色:“师兄不要误会,他们只是关心而乱,师兄这次离山的时间较长,他们担心你。”
“你倒是不担心我,我邀你同去你都不肯。”
“……师兄又拿忘生寻开心了。”
收了手,李忘生垂眸落在棋盘上,声音敛了情绪只觉冷淡,但多年相处下来谢云流自是知道他脾气的,若是真生气了定不会这样,“不说这些了,他们倒是提醒我了,二月素来节庆多,我们这番离山许久,想来你已经都安排好了?”
见他不再追究之前弟子的浑话,李忘生便只当此事翻篇了:“观中诸事皆按照师父的意思,以往年惯例吩咐下去了,另外三清殿看护的人手增加了几许,以备不时之需。”
点了点头,谢云流才想起自己最初想来找李忘生所为何事:“师弟,再过几日就是你的生辰了,但那时我们多半在前往扬州的路上,风儿托我将这个转交给你。”说罢,才将怀中揣了许久的剑穗递了过去。
是用上好的胭脂色丝线打好的络子,坠的垂丝选的也是成色极好的天水碧丝线,虽然手法看上去仍显稚嫩,但扎得结实,李忘生又惊又喜地接了去,一时之间竟有些不知所措起来:“忘生跟随师父修道至今,修的是天人合一,当是与天地同寿,不计往昔,早就没有过生辰的习惯了……”入手时还能感觉被随身携带过的温暖感觉,手指拨动垂下的丝线,盈盈如月色微漾,他很是中意,“让风儿费心了。”
“我也帮着打了半截络子,师弟你不谢我?”

这下是彻底吓坏了。
李忘生微张着嘴看向谢云流,那人笑得眉角上扬,一如他经年所见,但此时却灼得他心焦,他不由自主地攥紧了手心,垂眸答道:“……给师兄添麻烦了,这倒是忘生的不是了。”
谢云流显然对这个回答不甚满意,他刚想开口说些什么,却见李忘生起身走到床头的矮柜里,取了什么回过身来:“正好忘生也有一物要交予师兄。”
送到自己面前时才发现是个新做好的锦缎钱袋,他只看了一眼就知道定是李忘生亲手所制——用来做底的料子分明是月前宫里赐下来的样式,师父得了两匹,全赏给了他们两个,他领的是仙鹤腾空图,而这雪松倚石图便是给李忘生的。
“师弟……”
“前几日见师兄一直惯用的钱袋不见了,想来多半又是下山时送人了,不日又要远行,这个没了可不好,师兄可以先临时用着,回头寻个好的再换上。”
他师弟面上仍是淡淡,但说话的语气确是情真切切,望来的眼眸似一汪春水,仿佛要把他吸入这陈潭之中。谢云流只觉心底一暖,含笑接了过去,顺手就挂在了腰间:“不换了,师弟给我的定是最好的。”
压了压眉心,他的好师弟果然又露出了熟悉的表情:“师兄又说笑了。”
谢云流也不去接话,他只是按了按腰间的锦袋,又添了一杯茶:“对于你的事,我从不说笑,师弟你几时才能明白?”

午后温暖的阳光穿过窗棂映在那人熠熠生辉的眸子里,他似乎在那里面看到了自己——了无生趣的自己、沉寂冷淡的自己、克制恭谨的自己。他是最知道自己是什么性子的人,自己天资不足又愚钝,因而时常暗自刻苦,只盼勤能补拙,即便不能比肩,至少不要落后那人许多。但是又时常在想,追上之后呢?
是希望那人能够将他视作同等的对手,还是希望可以获得那人的赞许呢?
可是,又为了什么呢?
若仅为师兄弟,做师弟的将师兄作为倾羡追随的对象似乎并无什么不妥的,这样无论是偶尔的亲昵,适时的关怀,便也都是兄友弟恭的道理罢了。
若仅为师兄弟……
李忘生心中一惊,他躲开了谢云流的眼神,视线逃了一圈终是落在窗棂外的积雪上。白茫茫的一片干净剔透,天地之间别无旁的色彩,让人入了眼只觉得清静。
是了,这才是他李忘生该有的因果。

待晚课结束,李忘生远远就瞧见几个看似静虚门下新入门的弟子一副视死如归的表情,抱着剑向谢云流讨教剑术,他正好也有此意,便也端着剑在一旁候着。
但这场指教……怎么说呢,完全是以他师兄单方面“指教”这些弟子结束的。尤其当他师兄注意到其中某个弟子向他投来近似求救信号的眼神后,招式转换又快又狠,滔天剑意携带剑气扑面而来,冲得一旁围观的弟子们都身形不稳急急护住心神。
师兄这是……生气了?
百思不得其解的李忘生在接招时反而打起了十二分精神,免得因为自己学艺不精惹师兄不快。这反而让谢云流兴致被挑起,缠着李忘生喂招直到入夜,又说着夜晚华山风雪深重硬是留他同睡才罢休。
只是第二日李忘生在剑气厅门口遇到静虚门下弟子时,那弟子看着一大早便从里面出来的自己露出的震惊后又意味深长的眼神,让李忘生顿感自己不能再由着师兄这样随性而至的行事作风了。
一生只耽于一种情思系于一人,如何又算不得尽得所愿了?
回复 支持 1 反对 0

使用道具 举报

段小小 | 2024-11-3 21:05:40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六章 枫华

直到遇上第三批为了剑帖拦路剪径之人后,李忘生才不得不承认,谢云流提出的早日出发确是明智之举。
自神龙元年“江南大侠”叶孟秋建立藏剑后,名剑大会的名声便被他祭出的彩头一举在江湖中打响了——三尺三寸劈金断玉的传奇名剑「御神」,正是这第一届名剑大会引人趋之若鹜的最大彩头。
虽说这次邀请品剑的六份剑帖是由藏剑庄主亲自各个府上,但从剑帖离府的那刻起,便不再受到任何约束,藏剑也对外称认帖不认人,只要持帖拜门,皆会一视同仁奉为上宾。是以江湖中登时掀起一阵腥风血雨,胆子大的就敢凭借一身武学拦路剪径,最难防的还是惯使阴招之人。当然,大手一挥将剑帖卖掉换金也不是不可。
因而自从谢云流二人上路后,便偶有江湖中人骚扰,但纯阳真人首徒的名号也不是泛泛之辈,真的敢亮兵器的人叫阵的还是少数。即便如此,李忘生仍在心里暗自懊恼差点因为自己江湖经验不足而耽误了师兄的正事,一路上愈加恭谨守礼,是半点都不愿与谢云流亲近。

二人途径枫华谷时夜色已深,听着流云喘气声渐粗,赶路的脚步也欲显疲惫,谢云流这才一勒马绳,打着转回身看着跟在身后不近不远距离的李忘生说道:“今晚应是赶不到金水镇了,不如附近找个地方歇脚,休整一晚再走吧。”
闻言方抬首望去,不远处有一个孤亭,便点头回应道:“今夜忘生来守夜吧,连日奔波师兄应是累了。”沉沉月光从枫林枝叶间漏下,粼粼波光碎了一地,映得谢云流面色不明,他并没有第一时间回应他师弟,但也没有拒绝。翻身下马,谢云流牵着流云往那个孤亭慢慢走去,李忘生便也从马上下来,脚步故意放缓地跟着。
李忘生在亭外升了堆火,将两匹累坏了的马拴好,见谢云流怔怔地望着火堆出神,便低声说了句:“忘生去附近取点水,师兄如果累了就先休息吧。”得到对方似乎含在喉头的闷声回应,李忘生提着水袋便走。
待到李忘生回来时,谢云流已经抱着剑靠着亭柱睡去了。喂好马,李忘生这才取了剑,揉着有些酸痛的大腿靠着火堆坐下。
虽说有师兄指点,但是骑马真不是他擅长的事情,或许该把轻功再好好修习一番,早日悟了那日行千里的神行之术,也免得这舟车劳顿。边想着边静心打坐,只感周围静得只剩下虫鸣风声。
不知道过了多久,李忘生隐约感觉谢云流的状态不对,这才起身靠了过去。
似乎是被梦魇住了,平日是意气风发上扬的剑眉此刻紧蹙,抓着剑柄的手指节发白,似是在喃喃自语却又听不清楚,李忘生轻声唤了几句仍是没有回应,一时无解,只得伸手去握他攥紧的拳。
不想他才触到谢云流的手,那人便突然暴起,拔剑出鞘,一只手按住李忘生的肩狠狠扣在地上,肩背撞在地上摔得他吃痛轻呼,忽感颈间一寒,那人的佩剑堪堪压了上去,只稍一下便会见血。

*

谢云流知道自己又沉在梦中了,却不知为何又被魇住了。
明明在李忘生入门后他就不常做这些梦了。

这次的梦境不再是盛景老翁,遥不可及,而是漫天血光,清冷雪地。呼啸的狂风携雪卷动他的衣摆,撕扯着他的身体,他似在漫无目的地走着,又像是在背弃离开着什么。然而为什么会这么想,他仍是想不明白。
一个又一个深深浅浅的脚印踩了出来,他只是持剑这么走着,手中脸上似乎沾染了谁的血,在这天寒地冻的梦里为他带去了一丝温暖。
他是杀了什么人么?又或是伤了什么人么?
沉在梦中的谢云流没有办法思考,他的脑中空白一片,只怕比这脚下的雪地还要干净。也不知道走了多久,身后似乎多了一道熟悉的气息奋力追来,好像在大声地喊着什么,但他根本听不见。
也不愿回头看去。
但这风雪好像想要挽留他一般,将逆风行着的他吹得举步维艰,身后人渐近,竟已经到了能感觉那人温度的地步。他心底升起了一种异样的感觉,他想停下来等那人,但他的身体不受控制地继续向前,继续迈步。
最后,那人并没能追上他。
最近的一次,甚至他能感觉到那人的手就在自己手边。
然而他就是没有等他。
他抛下了他。

仿佛沉疴旧痛一并掀起,撕开伤口鲜血汩汩,是痛苦也好是悔恨也罢,理不清楚的情绪纠葛于心,谢云流感觉自己像是一团火灼得生疼,本能地去想要寻求什么冰冷的东西靠近。也不知是不是他的乞求得到了回应,即便是沉在梦中的他也能感觉到一股冷淡的气息接近了自己,甚至越来越近,近得好像就在他手边。
那一刻,没有拉到那人的沉痛又一次席卷而来,他几乎是凭借本能向那冷淡的气息压了上去。
入手的是柔软的触感和安抚人心的冰凉气息,好像有微凉的呼吸吹在自己鼻息间,隐约闻到淡淡檀香自遥远的彼端传来,熟悉得让他想亲近,又让他害怕亲近,一念起,他向着意识中勾勒不出形状的冰凉咬了下去。

*

痛。
李忘生皱着眉头一咬唇,避免自己惊呼出声。
谢云流恐怕是在梦魇中陷得太深,竟半点没有醒来的迹象,甚至在剑锋划破他侧颈时突然开口咬了他,这下怕是真的见血了。也不知是不是因为咬了这一口让谢云流有了安心感,他松开了手中的剑,全心全意地咬着李忘生的脖子,甚至还嫌他层层叠叠的衣领碍事,动手扯了起来。
简直是太过失态了。
饶是李忘生再不忍伤到困在梦魇中的谢云流也容不得他这般肆意,勉力用没有被压住的手捏了个诀迅速推开谢云流,摸了一下脖子果然出血了。抬头见谢云流歪倒在一旁仍是神识未回笼,李忘生赶忙将人扶起,相对而坐,抓着他的手为他输送真气。

过了一刻钟,谢云流才悠悠转醒,视线聚焦在李忘生身上的一瞬,露出了错愕的表情:“师弟你怎么了?我……我怎么了?”
李忘生长舒一口气,收回了手,将自己的衣领拉紧,努力维持着波澜不惊的神色答道:“师兄恐怕是做噩梦被梦魇住了,一时真气乱窜,差点走火入魔,如今已经没事了。”
“噩梦……”谢云流喃喃道,又半点想不起自己到底梦到了什么,只觉得头疼欲裂,只好扶着头硬撑着站了起来,发现自己的佩剑落在一旁,刃上俨然有血,不由得心底一惊,看向李忘生时才注意到他衣冠似有被拉扯之姿,如今正拆了莲冠重新束发。
“这又是怎么回事?我伤了你?”
“没有。”李忘生答得干脆,拆散的墨发披了一肩,他有意隐瞒,便侧过身来整理起自己的道袍,“是忘生学艺不精,与师兄无关。”
但显然谢云流不信。
谢云流拉住李忘生的手硬要他跟自己说明白,不肯说就端出师兄的架子压他,李忘生最后只能长叹出声,将刚刚发生的一切删减了些细节说与他听。一直听到李忘生说自己对他拔剑相向时,谢云流迅速抬眸看向他的侧颈,果不其然从衣领间隙中隐约看到了几分红,不由分说伸手拉下一看,一个鲜红的牙印连带着剑锋划破的血痕映入了眼。
若是他意识清朗,哪里敢做这般出格的事情,如今见了伤痕更是两眼一黑,半天说不出话来。李忘生只觉羞赧,压着谢云流的手硬要把衣服拢好,却不想他面皮生来就薄,羞红爬上脸时手心也开始出汗生热,倒是吓得谢云流迅速松开了手,心中烦躁,出口的话也不甚好听:“师弟你好歹也在师父门下修习数年,怎么还能毫无防备让人近身伤了,这若是遇到图谋不轨之人取你性命还得了?”
李忘生本就因为羞赧面上生热,听了谢云流的话更是感觉羞愧,只得低头乖顺应声:“师兄教训的是,是忘生的不是。”
这话一说,谢云流心中本就混乱的情绪就更加迷惘,他一面觉得师弟这样是不行的万一今后被随便什么人占了便宜怎么行,一面又思及刚刚占了他便宜的人分明是自己为何自己还能如此大义凛然地说这些话,千头万绪,搅得他头更疼了。再抬头时,李忘生已经收拾好自己,远远坐到了火堆旁,板正的背影在火光照映下更显孤寂。
一如华山顶上不化的深雪。
沉沉眸光落在李忘生侧颈上那个已经被遮好的伤口上,谢云流心思复杂地闭上了眼,索性背对他靠在亭柱上,佯装睡去。

*

没由来的,谢云流忽然忆起了一件旧事来。
那是在他们捡到洛风后没几年,纯阳方立,信徒渐多,正是最为忙碌的时候。除却日复一日跟着师父练功修道外,每日山门前的洒扫工作也是他们两个分着做的。
那日正好轮到了李忘生,却足足等到了早课结束都不见人回来。
他下了早课便匆忙拜别了师父,翻了两个山头才于一块偏僻的山石后寻到了李忘生。那人跪在雪地里,小小的淡蓝身影隐于半片阴影中,只默默地在那边摆着什么,他从松枝上一跃而下,脚才站稳,就看到那人似是受到惊吓般地猛回头,见到是他时还退了好几步,踢翻了他方才在摆着的东西。
谢云流此时才看清,那是一个用雪堆出的小土丘,上面还插着一块粗糙的木牌。
“你在祭奠谁么?亲人?朋友?”
李忘生摇了摇头,答道:“忘生并不认识她,也不知该为她写何字立何碑,但又不忍她的尸身就这般躺在雪地里。”
如此,谢云流才注意到李忘生的手满是伤痕,一旁除了他洒扫所用的竹帚外,还有一个小铁锹。抿了抿唇,谢云流离近了些,皱眉道:“也不知是第几回了,隔三擦五便有人将婴孩丢弃到山门口,都不知这山顶风急雪骤的,若非我们及时发现,只过一夜便会被冻得咽气!”
闻言,李忘生垂下了眼帘,只瞧着自己的双手,淡淡应道:“师父所言,能救一人便是一人。”
谢云流抱胸道:“于世人之顽疾,仅仅只是丢弃一个婴儿这么简单么?”
瞥见李忘生没有任何反应,谢云流不禁心一沉,语气也重了几分:“忘生,你似乎对「生死」有所执?”
就像是投石入湖,惊起水声一片。李忘生猛地抬起了头,脸上神情全然不似往日那般淡然姿态,铁青了脸,下唇被他咬得发白,但顷刻间他又低下了头,双手拢于袖中,身形站得板正。
“……忘生无所执。修道者自是天地同寿,舍生忘死。”
向前踏了一步,谢云流的影子投在了李忘生身上,他有话想问,但又觉得似乎还是不要问为好。虽说师父从不谈及李忘生的来历,但他多少也能感觉到他这个师弟定是富贵人家出身的,被送来修道多半也是因着家业继承之争,而李忘生似乎对那些被丢弃了的婴孩投注了太多「不忍」,也让他觉得多少带了些自怜情绪。
可是,真的仅此而已吗?
思及此,谢云流不禁开口说道:“忘生你放心,即便哪日师父他老人家得道飞升了,师兄我也是不会抛下你的。”

*

回忆在这一刻突兀地结束了。
谢云流倏然瞪大了眼睛坐正身子,扭头看向端坐在火堆前的李忘生的背影,心里百感顿生。
最后李忘生说了什么?
他为何一点都不记得了。
又或者李忘生根本没有说过话,所以他才会没了印象?

左思右想定是睡不着的,谢云流索性将剑往膝上一摊,翘着脚支着头对着李忘生的背影喊道:“师弟,世人皆传我们师父爱捡小孩回去教养,门下怕不是都是些来历不明的怪人,什么时候非得出个祸害才是。”
眼见着李忘生的身影低头轻咳了一声,分明就是被他这话逗笑了,但又很快坐直了身子,回过身来摇了摇头,淡笑道:“师兄这话可不能让师父听见,他会生气的。”
“他才不会生气呢。”不知为何,谢云流很是乐见于李忘生这副佯装正经的模样,弯了眼角又道,“他只会说我定是那个祸害。”
不想此话一出,李忘生顿时变了脸色,抿直了唇严肃了声音:“这话师兄不能拿来说玩笑话,师父也从未如此想过。”
见到谢云流仍是一副玩笑模样,李忘生这才叹了口气,轻声又道:“世人谓之为不祥之物太多了,但……总归不会是师兄你的。”
闻言,谢云流忽然拍剑大笑:“忘生你修道修到这点上便是犯「执」了,如何要听世人所言?他们即便称我为不祥……”
语调一转,谢云流的手沿着随身佩剑的外鞘上一抚而过,弯眉笑道:“便就是如他们所言又如何?我不在乎。”
月色自云端透出,穿过孤亭的飞檐延伸到了谢云流的脚边,他半个身子隐于亭柱间,隔着微光让整个人都透露出几分不真实来。
这话落在李忘生耳里,却又让他生出了几分陌生的熟悉感。
还有隐隐的钝痛在心中。
他始终有一种不安感缠绕,这种不安来自于他本身,也出自于谢云流这个人。
李忘生闭了闭眼,深吸了一口气慢慢转过了身子,目光看着那团摇动的火光,语调生出了几分疏离感:“顺从天道是一种道,或许背离世人也是,师兄所行之道如何,忘生都是支持的。”
终是再无后话了。

第二天晨光微熹时谢云流方醒,喊上牵马吃草的李忘生便匆匆再度上路了。马蹄踏过一地碎金艳红方觉这枫华谷不愧是观景胜地,一年四季都有这千里枫林可赏,但是此刻两人各怀心思,反而辜负了这绝景。
一生只耽于一种情思系于一人,如何又算不得尽得所愿了?
回复 支持 反对

使用道具 举报

段小小 | 2024-11-3 21:06:00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七章 远思

赶到金水镇时,遇到了特意在此等候两人的纯阳弟子。
这位唤作苏远思的道子是玉虚门下普通弟子,幼时无父无母流落街头,只得以偷窃为生,但是偏生又是个安静性子的人,下手时总有犹豫,往往都被发现而得一顿毒打,久而久之竟有自弃之意。某日他在街上浑浑噩噩走着时撞进了一个微凉的怀抱,多日未进食的他只觉得自己的力气在渐渐流失,脑中最后的画面是他紧紧攥着那人月白的衣袖,就像是抓着最后的救命稻草一般。
那个人正是难得跟着师兄一同下山采买的李忘生。
昏睡了足足两日,待他醒后,眼中只见了摘了斗笠一身月白道袍的李忘生,他只道自己当时就是雏鸟认亲,只认这第一眼见了的人。之后待问清事由,李忘生便留了自己身上所有的银两予他,又带他采买了棉衣和吃食,然而他始终只是死死抓着李忘生的衣袖,说什么都不肯让他离开。
最后在求得师兄许可后,两人一同将他带回了纯阳。在他的强烈坚持下,彼时并无收徒之意的李忘生听从师祖的意思,将他收做玉虚门下寻常弟子。自入门后,他只当自己的命是李忘生给的,多年来便只与他一人亲近,哪怕是往日同修的师兄弟们也不甚熟络,此时下山也是得了师祖吩咐将寄给二人的信笺转交。

接过苏远思递来的信笺,李忘生又拉着他问了一些事,听他所言上官博玉和洛风一切安好,花朝节将近山下三清殿求签的人愈加变多但好在准备充分也不算忙乱,最后不忘替师祖向李忘生报一声平安。李忘生听罢只道众人辛苦了,又给苏远思添了一杯茶。
师徒二人聊到黄昏才分别,苏远思怀着李忘生交予他的信上马拜别,看着他逐渐远去的淡蓝背影,李忘生这才想起师兄接了苏远思递过的包裹后似乎一直没从房中出来,返回客栈时嘱咐小二准备几份清口菜式稍后送往房中后,便上楼往谢云流房间走。
才走到门口还未敲门,房门便从里面拉开,开门之人倒是一副了然于胸的模样,见了他只是沉着脸说道:“那小子真是多年未变,眼中心里怕是只有你这个师父了。”
李忘生这才反应过来,赶紧答:“远思并无不尊敬师兄的意思,只是这孩子自小遭受大变,性子生得有些孤僻,忘生代他向师兄赔不是。”
“你倒是护犊子。”眼波流转,谢云流望见李忘生身后端了饭菜上路的小二,便侧身让了两人进来,一边看着小二布菜一边说着,“他这个名字还是你给他取的吧?”
“是。”李忘生送走了小二,掩上门,“他说前尘旧事他都不记得了,旧名留着无用,但姓氏是他唯一念想,想要留着。”
“倒应了他这名了。”谢云流只管落座倒茶,等着李忘生执箸,“他这一念全落在你身上了,什么时候我门下那些臭小子对我也能这么上心就好了。要知道那华山离这金水镇隔山隔水的,他若不是在我们下山后不日启程没日没夜赶路,断不能赶在我们之前等到这里的。”
“我看分明是师兄的信笺催人急。”李忘生笑着回道,守礼地给谢云流夹菜,“是师父递了什么东西给到师兄么?”
谢云流这才有了几分笑意,摇了摇头,又点了点头,方答:“东西是好东西,但不是师父给的。”顿了顿,略显迟疑地说道,“回头再说与你。”
李忘生乖顺点头,也不甚好奇,只做师兄得了什么新奇物件,许是要研究明白了再跟他说。二人简单用餐后,夜幕降临,李忘生便起身回房了。

*

待李忘生回到隔壁房间后,谢云流才取来榻上那个细长包裹拆开,果不其然是那个逃家公子寄来的纸伞。展开一看,落墨已干,隐有新梅旧香,绘的是鹤舞九天穿云图。
那鹤羽色纯白无垢,展翼而舞,有浮云流过它回首眉间,墨色和素色相映成辉,唯有头顶一点红落了光,飘逸雅致。那人还饶有兴致给这伞挂了坠子穿上丝绦,仿佛明晃晃在说,他帮他谢云流备了一份重礼,无论谢云流将这伞送给谁,那人收了之后定要欠下谢云流一份深情。
被人揣测了心思的感觉很不好,谢云流不由得想退还给那人,但又觉得拂了人家心意也不好,心中生恼,解下腰间钱袋与伞放在一起两边瞧着,越看越烦躁。隐约听到隔壁房中动静全无,才想起来他师弟作息规律,此刻怕是晚课已毕,早早歇下了,谢云流心一横,挑了窗子踩着轻功便往外走,直到越过金水镇外归安林,才寻了个江岸边坐下。

李忘生是不过生辰的。
这件事恐怕没有人比他这个与之朝夕相处的人更了解了。
第一年知道他生辰时日子早就过去了,他问起为何不言时他师弟还一本正经跟他解释修道之人当是与天地同寿,师兄不也不过生辰。
第二年他特意留了个心眼,然而思来想去也想不出送什么东西比较好,折腾到半夜只得亲自下厨给他煮了一碗长寿面,他师弟震惊又感动的神情看在眼里很是受用,那年他的生辰也收到了师弟为他亲笔绘制的剑舞图,至今仍挂在他的剑气厅中。
第三年洛风也加入了给师弟庆生的队伍,然而他师弟仍是一副无欲无求的模样,最后仍是一碗长寿面便心满意足,让他顿感无趣,连带着那年他生辰时收到的师弟所赠玉镇纸都让他觉得敷衍,草草收在柜中并未用过。
今年便是第四年了,他已不再刻意选定时日赠他东西,然而洛风抱着问师父讨来的宫绦在那边仔细打络子时,他突然又将这件事情时刻念着了。本想着那柄「鹤鸣千山」很是衬他,不想那逃家公子武功不容小觑,他竟占不得半分便宜,未曾想到如今剑变成了伞,却又送不出手了。
想不通,便不再想了,他谢云流一向活得自由随心,何时起这般小心翼翼,太不像他。这么想着,他一拍大腿,正准备起身,身后一道冰凉杀气狂袭而来,不知何时就有一柄弯刀抵在他喉间,一道外域口音的声音落在耳旁。
“许久未见,谢道长几时也爱上这赏月哀思的风雅?”
手中长剑登时出鞘,谢云流借势往后一仰,挽起剑花旋身击去,金属撞击声在寂静的夜晚清晰可闻,释放出的剑气向着不可视的方向袭去,果然逼出了那人掩在斗篷之下的身影。又一招剑意携着杀气接近,那人举着弯刀依次接招,却还是被谢云流铺天盖地的剑气震落了兜帽,露出了一副西域人打扮的模样。
“确是许久未见了。”谢云流勾唇笑道,“陆教主。”

少年意气,潇洒恣意,当是以剑会友,把酒言欢,性命相惜,谢云流自诩此生必将贯彻这一信念,因此二人痛快地打了一场后,自是找了家酒楼的小厢痛快豪饮了一番。
陆危楼何许人也?他原是中原人,因着避祸举家定居在波斯,久而久之反倒完全融入了波斯的生活。神龙二年来到中原,与谢云流不打不相识,结为好友,又在景龙元年创立了明教,一时追随者众,声势壮大颇有入主中原的意思。此时此刻他出现在金水镇,这不免引来谢云流的怀疑。
“我听闻你早将剑帖卖人换金了,如今为何又在扬州附近出现?”一坛酒罢,谢云流问出了方才心中揣测已久的问题。
陆危楼闻言只是眼睛微眯,并不多言:“生意。”
对于这个答案不甚满意,谢云流挑眉说道:“陆教主如此缺钱,是开宗立派支出惊人,已然捉襟见肘了?”
“到底比不过大唐国教,有天家支持,与我这般白手起家的人不同。”
如果他听不出这话中有话,他谢云流这么多年可算是白活了,他一搁酒壶:“师父创立纯阳时仅我和忘生两个徒弟,修道清苦,我们也不是锦衣玉食之人,这与国教不国教、有没有天家支持有甚关系?”
陆危楼倒是没想到谢云流会这般回答,一愣后放声大笑,一饮而尽:“谢道长这话只可说给我等听了,若是让你那个师弟或是旁的什么有心之人听了,只怕要觉得你大逆不道,忤逆犯上了。”
“忘生不会。”谢云流复又再饮,目光落在坛中美酿出神,“旁的什么人我不关心。”
“你倒是坦诚。”一抹笑意看不出来真意,陆危楼摇着酒坛说着,“你这师弟心思最为通透且善解人意,听你所言像是对所有人都好,对所有人都很上心。我怎么看着他像是喜欢所有人,却独独不喜欢你。
“你这是什么意思?”
对面的人语气已是不善,陆危楼心中顿时了然,这李忘生恐怕就是谢云流的唯一软肋,但即便知晓了也无甚大用,先不说这个软肋本身就足够强大难以攻破,若是日后想要拿捏利用……也得他有这个命有这个胆才行。
压下心中浮想联翩,陆危楼面上不露地淡笑道:“就是字面上的意思。恭谨,守礼,克制,世间所有普通的师兄弟不都是如此相处的?你们中原不是有句佛偈说的是什么……”
观察着对面人的表情,陆危楼慢悠悠地用怪异的语气说道:“「因爱而生忧,因爱而生怖;或使离爱者,无忧亦无怖」,你的师弟,可有这些情绪?”
一生只耽于一种情思系于一人,如何又算不得尽得所愿了?
回复 支持 反对

使用道具 举报

段小小 | 2024-11-3 21:06:21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八章 心火

李忘生被惊扰苏醒时天光未明,只觉得房中有人,待他清醒后想要不动声色伸手去探床头佩剑时,手腕却被人紧紧扣住,惊得他一颤,另一只手抬起就要出招,却被一个熟悉的声音打断了。
“忘生,是我。”
努力适应了黑暗的眼睛总算聚焦在谢云流身上,只是看清后反而让李忘生有些不自在起来——此时谢云流正一手紧扣着自己的右手腕,另一只手压在自己耳边,整个人低伏身子撑在他身上,随着呼吸吹到他脸上的除了温热的吐息外还有浓烈的酒气。
“师兄喝醉了,让忘生起来给师兄备份醒酒汤吧,不然明日起来又要头疼了。”
不答。甚至连开口的意思都没有。黑暗中谢云流的眼神看不真切,但不知为何李忘生就是觉得他定是直勾勾地看着自己,看得他身体不自觉绷紧,另一只手攒成了拳。
“师兄?”
感觉到扣住自己手腕的手松开了,他心里还没舒了一口气,便感觉到身上那人似在身后摸着什么,顷刻间便有什么微凉的东西触到了他的脸颊,李忘生这才反应过来,谢云流方才分明是解了自己的莲冠,如今是一头青丝尽数落下,将他二人相对的脸笼在其中。这让李忘生更加难以分辨谢云流眸中神色,他不免错愕出声。
“师兄!”
这下那人总算是愿意应声了。但听上去状态不太好。至少对于李忘生来说,感觉特别不好,“忘生,你在害怕吗?”

这声音乍听之下甚是温柔,又带着几分循循善诱的意味,好像在问他今晚吃什么般自然有耐心,但李忘生心中未明,不敢接话,只怕说错了什么惹恼了师兄。反而是谢云流因为得不到回音,有些不耐烦起来,他撑在李忘生耳边的手压着他师弟散开的头发,他只稍勾勾手指,那青丝便像是有了生命般乖顺地缠绕上来,抓得他的心脏生疼。
月光似是娇羞的女子,此刻才肯从流云背后探出头来,一点点地爬上了李忘生的床榻,谢云流明灭不定的眸子这才慢慢被照亮,连着李忘生早已通红的面色、因为紧张而抿成一条直线的嘴唇、无处安放只得向上看去落在头顶的眼睛,都被谢云流瞧得仔仔细细,不由得轻笑出声。
“忘生,你在害怕。”
这次用的是肯定的语气。
李忘生这才敢把目光转回谢云流,可只看了一眼,他便不敢再瞧了。一阵阵温热的鼻息吹在脸上,就算不刻意注意也知道定是早就熟透了,李忘生直觉告诉自己该做些什么来缓解现在的尴尬气氛,但又不知道该做些什么。他可悲地承认,他确实如谢云流所言,害怕了。
“……师兄是遇到什么麻烦了吗?可是见了什么人?听了什么事情?”
被师弟的问题问得一愣,此时此刻仍在恪守师弟本分的李忘生让谢云流心底愈发焦虑,他一偏头,便看到此时因为只着了里衣并无遮挡的那个牙印露了出来。出血已经止住了但红肿未消,李忘生皮肤本就有着久未见阳光的透白感,如今一个红印落在上面,反而带着些许情色意味,他脑中一懵,想都不想又咬了上去。
“嘶——”
李忘生疼得倒吸了一口气,伸手直推谢云流,心中忿忿:师兄这是怎么了?怎么逮人就咬,还总咬在同一个地方,是被人下了什么奇怪的蛊毒么?
然而谢云流没给他什么思考的时间,他轻轻咬了一口后,居然觉得不满足似地伸出舌头舔了一下,这一下可把李忘生浑身力气都激了出来。

李忘生动作利落抓住谢云流道袍衣领,猛地往后一带,迅速将两人分开,却在想要坐直身子时发现自己的腿被谢云流卡得死死的,只能用手撑着勉力起身,反而因为这个动作将自己送到了谢云流怀里。
如今的姿势也没有比之前好多少,甚至多了几分欲拒还休的滋味。
怎么回事?他和师兄都被下蛊了么?什么时候的事情?什么蛊如此神奇能让人无知无觉?
皱着眉头,李忘生努力让自己的注意力集中在思考上,但谢云流本就压着他的头发他的里衣衣袖,他奋力想要起身的动作牵扯下,反而痛得一哆嗦,里衣从肩头半褪而下。李忘生深吸了口气眼睛一闭,希望自己此刻能够当场毒发昏厥过去,也好过等师兄清醒后去跟他解释当下情况。

当然,谢云流的情况也没有比李忘生好多少。
舔的那一下,带着薄汗和微颤,给他的刺激远比此刻眼下所见还要大。如今他师弟垂着眼眸面色难测,墨发从他肩头滑落,和自己的头发交缠在一起,不知为何他脑中浮现出了诸如「结发同枕席,黄泉共为友」「结发行事君,慊慊心意关」之类的与友人相处时听来的浑话,愈念着愈想要亲近李忘生。
他素来是想到就去做的人,于是他将头搭在了李忘生的颈窝里,轻轻地蹭了蹭,“忘生,你担心我是么?你害怕我是么?”
这分明是两种相反的情绪吧?李忘生暗自腹诽。他不动声色伸手搂住了谢云流的腰,想要稳住自己的身子,另一只手迅速搭上谢云流的手腕,催动真气探查他的经脉。不想他这个动作反而让谢云流安静了下来,或许可以说是,让他整个人都绷紧了,动都不敢动。
这样也好,省去他很多麻烦。李忘生这么想着,只等真气在师兄体内运转一个大周天就可以……“唔!”
这下轮到李忘生身体僵硬了。

有什么滚烫又柔软的东西贴上了他的侧颈,火热的气息呼在早就微热的肌肤上,一时间有股凉意顺着他的脊背爬了个遍,直冲着他四肢百骸滚过一阵又一阵的酥麻感。惊得他完全不敢动,根本不敢去想方才是什么一触即离。
谢云流的声音喑哑得有些低沉,他问得非常轻,轻得李忘生甚至怀疑如若他酒醒过来是否还会记得。
“忘生,你喜欢我吗?”
他的师兄保持着这个被他搂着的姿势,不求答案地问着。

*

醒来时脑袋就仿佛被泡在冷水里冻了一晚上似的,摇了摇头都感觉里面有水在晃动,痛苦地撑着头企图起身,却发现自己手边有人。皱着眉头让晃动的视线聚焦,才发现自己似乎昨晚睡在别人的房里,而房间的主人此刻正靠着榻边的矮柜,双手笼着自己的手睡着了。
目光从李忘生规矩束好的道冠转到了穿戴整齐的道袍领口,最后落在了两人交握的手上。意识终于回笼了。
谢云流几乎是心虚地抽回了自己的手,不想牵动下李忘生醒了,这下他对上了师弟悠悠转醒看来的眼神,古井陈潭,一如往昔。
“师兄醒了?”活动了一下睡得有些僵硬的身体,李忘生伸手虚扶了一下谢云流,见他还撑着头,便淡笑道,“师兄昨晚许是与多年未见的好友畅饮了一宿,醉得厉害进错了门,忘生也不好强行将师兄送回,只得委屈师兄在忘生房里休息一晚了。”
见谢云流面色不定,李忘生声音又放缓了些,仿佛在宽慰他一般,“师兄着床就昏睡过去了,忘生便守在一旁,既然如今师兄醒了,忘生去吩咐店家备一碗姜汤。”说罢,他起身要走。
“忘生!”谢云流伸手去拉,李忘生倒也不躲,只是用眼神询问他怎么了,这眼神过于坦诚,让谢云流想说的话到了嘴边又换了音调,“昨晚我……我当真什么都没做么?”
“师兄酒量本就不好,喝醉了就睡了。”
他答得也完美无缺,但谢云流直觉里总觉得哪里不对,可他就是一点都记不得。
脑中混沌一片,隐约只记得自己跟陆危楼打了一架喝了点酒,然后陆危楼跟他说了一些话,他说……他说什么来着?
摇了摇头,还是什么都想不起来,谢云流只得放弃追问,换了个话题:“我昨晚见了明教教主陆危楼,本来名剑大会的剑帖之一是递给他的,但他转手卖给了旁人。我以为这次名剑大会他不会出席,但他昨晚居然出现在附近,我问他因何,他只说是生意。”
即便李忘生对陆危楼这个人略显陌生,但「明教」是何意义他还是明了的,瞬间就明白师兄话中意思,他点了点头,应声道:“我会写信送回纯阳,告知师父这件事情。”顿了顿,又补充道,“师兄不如先行洗漱一番,忘生跟店家说再备点粥食送来,好歹吃些东西,不然只是灌汤进去还是会不舒服的。”
谢云流看着李忘生礼数周全乖巧垂眸的模样,心中一沉,面上却不显,只答:“那就麻烦师弟了。”

掩了门,李忘生才敢从完全戒备的状态中放松下来,长舒了一口气,捏紧了手心。
只是师兄弟就够了。
只是互相说着麻烦了的关系就好了。
他自幼便知,此生已是亲缘薄浅,所谓的父母兄弟,最终都会化为权谋算计。是以当吕岩俯身询问他「何以为忧、所思何苦」时,他答「知其白,守其黑」。
在他拜入师门时,他便想好了,这一生定是要静心修行,终达太上忘情的彼端。这是属于他的结局,或许也是师父对他说的,他最应该得的道。再往后,若是得道飞升,也算是好事,那样他便可以彻底从过往中挣脱出来;若是不得飞升,无牵无挂安静死去,他也觉得那样很好。
可如今另一个人问他害怕什么、担心什么时,他竟无法立刻给予答复。

那人不是同他论道。
那人是向他求证一件事情。
「因爱而生忧,因爱而生怖」。
那人是在向他求证过去、如今、所有一切的不言而喻。

思及此,李忘生不禁轻叹了一声,到底还是少年意气了,念着一个人的模样怎么可能尽数收敛干净,让旁人瞧不出半点马脚来?可他亦清楚明白,心有所思却迟迟放不下,最后只会空耗一生,郁郁而终。
如今这样反而更好。
他守着「师弟」的身份,时刻谨记自己的本分,等到师兄发觉那些情愫不过是年少轻狂,自会淡去。他自是知道师兄求的是什么道,他觉得若那是师兄的道,那便该让师兄去证道。这些不语不言的莫名悸动,不过……琐事。
李忘生定了定神,迈步下楼。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他们一如往昔。
一如往昔。
一生只耽于一种情思系于一人,如何又算不得尽得所愿了?
回复 支持 反对

使用道具 举报

段小小 | 2024-11-4 09:38:49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九章 骤雨

待李忘生将信笺卷好,正准备塞进信鸽腿边信筒时,他迟疑了片刻,复又提笔写信,重新抱来了两只信鸽,分别将三封信笺塞好,往三个方向送了出去。
既然明教教主亲身在此地,飞鸽传书自然已经不能完全信任,为了避免徒生事端,他将信笺做了些伪装,再分别寄到三地,相信苏远思必能明白他的意思,将正确的消息准确递回纯阳。如此想着,李忘生方才稍稍舒心,转身准备回客栈,不想走了一半,晨起时瞧见的那厚重云层终是挂不住雨幕,兜头盖脸地泼了下来。

都说春雨贵如油,想着景龙元年以来便少有降雨连年大旱,能够痛快下一场也是好事。只可惜如今正是春寒料峭,这雨陡然来临,李忘生并未带伞,只得赶紧寻个矮檐避一避,希望这只是片刻骤雨,不久便会散去。
淋了半程,雨水已然渗到了中衣,李忘生拎着沾染了泥水的衣裳下摆仔细拧着,好歹缓解一下他此刻略显邋遢的模样。望着矮檐上连线坠落的积水,李忘生不用卜算都知道这雨怕是一时半会停不了了。心思正想着别的事情,忽感自己的衣袖被人轻扯了一下,李忘生垂眸看去,原是他匆忙避雨的这矮檐旁是一户人家,如今许是瞧见了他在这避雨,不经人事胆子又大的幼女从屋内跑了出来,正扯着他的袖子好奇地看他。
“大哥哥是没有家可以回么?”
一上来就问这么沉重的话题,难道是近年来见惯了这样的事情?李忘生不觉有些唏嘘,他蹲下身来,也不去管方才仔细拧好的道袍此刻又落在雨幕中被淤泥浸染。
“谢谢小施主关心,贫道只是出门急了并未带伞,借小施主家中矮檐避避雨,待雨小了自会归去。”
“大哥哥原来是个道士。”那幼女听他所言,突然笑着拍手,这下揪着他衣袖的手更加紧了,“那大哥哥能不能帮小可算一下,娘亲什么时候才能回家呢?”
李忘生只当她是好奇心盛,并未做他想,答道:“推演卜卦不是贫道所长,不过小施主你可以跟贫道细细说一下因由,或许贫道能为小施主解惑一二。”
“好呀!”小可扬起了天真的笑容,一双明亮的眼睛眨呀眨,在腰上的虎头包里翻找了半天,才递了一个皱巴巴的字条给李忘生,“大哥哥能不能帮小可看看这张纸条上写着什么?爹爹看了这纸条只是哭,却不说娘亲去了哪里,小可趁爹爹不注意偷了来,小可想娘亲,小可想见娘亲……”说着竟开始抽泣了起来,鼻子一吸,便落下泪来。
这番话让李忘生直觉事情恐怕没有他想的那么简单,他接过纸条展开,大惊失色。虽然字迹纷乱,但这分明就是一封带血的诀别书。许是李忘生脸色骤变引起了小可的不安,她攥紧了李忘生的袖子,着急地又问道:“大哥哥,你怎么不说话了?”
“……小施主,这纸条是谁交给你爹爹的,你可还记得?”
李忘生努力平复自己的心情,只将纸条慢慢叠好,放回小可的手中。小可歪着头思考片刻,才不甚确定地答道:“小可记得是一个很漂亮的大姐姐……她还问小可要不要跟她走,可是小可舍不得爹爹,所以小可没有答应,然后她就把这个字条交给小可。”
“这个漂亮大姐姐可还有别的特征?比如她穿的衣裳或是戴的首饰可有什么特别的吗?”
“啊!小可想起来了!那个漂亮大姐姐穿着一身红裙子,大红大红的,比娘亲的嫁衣还要红,还要好看!”
微蹙眉,李忘生一时之间也想不到与之相对应的人物,只得轻柔地摸着小可的头,低声说道:“无妨。这封字条的内容贫道已经知晓了,这是小施主娘亲留给小施主的信笺,只是小施主如今还小,还不能明白信中所写内容,等你长大了……”眸光一黯,李忘生心中似是勾起了别的回忆,一时心绪难平,声音也不觉有些哽咽,“自会知道娘亲去哪里了。”
“那娘亲还会回来看小可吗?小可要长到多大才可以?”

闭上眼,耳畔喧嚣的仿佛不是雨声,而是尖叫声求饶声哭喊声,此起彼伏,重重叠叠,如同一块块巨石压在他的心口,仿佛无形的手要将他掐死。
一片混沌中,只有一个声音清明传来——是彼时尚且年幼却已然老去的兄长紧紧握着他的手,紧得仿佛要将他捏碎,兄长故作冷静地对他轻声说着什么。
“……莫怕,我们都会没事的,我们都会活下去的。”兄长如是说道。

许是小可等得有些焦急,她双手都拽住了李忘生的衣袖,不住地晃着,这才把李忘生飞远的神思拉了回来,他收敛起情绪,端起平日里温顺的笑容答道:“只要小施主一直想着娘亲,娘亲就永远都在小施主身边,小施主只需要平安长大,娘亲便可放心了。”
“那我一定要快点长大,等爹爹回来我就告诉他,小可再不贪玩了,一定要好好习字,早日把娘亲留给小可的字条看懂!”
纷乱的雨声中,幼女天真灿烂的笑容如破云而出的晨光一般珍贵,李忘生只是回应她般微笑点头,伸手拥着她轻拍后背,柔声道:“贫道相信小施主一定可以。”
小可乖顺地缩在李忘生的怀里,只觉得这位生得如此好看的道士哥哥为什么在笑但眼神看上去这么悲伤,不过她并不能理解这些复杂的情绪,她只觉得自己很喜欢这个道士哥哥的怀抱,他身上很香还有点凉凉的,很舒服,便不自觉地又紧了紧抱着他的手。
“大哥哥。”怀中人声音软软糯糯的,仿佛梦话一般,“你这么好,一定会有个像娘亲那么好的人喜欢你,你一定会长命百岁的。”
不知所思是何,不知所答应何,李忘生只得沉默地接受了这个祝福。

*

李忘生并没有在预想的时间里返回,谢云流起身坐下反复了几次后,终于还是放心不下来打算出门看看。临出门时瞥见榻旁矮柜上早已收进包袱中的伞柄,纠结了一番,还是取了来,撑着伞循着往信使驿站的方向找了过去。
然而人不在信使驿站。问了才知李忘生早就离去,谢云流只得沿着回路又找了一圈,还是没见到人。即便他心知以师弟的性子和身手,还不至于被人大白天地拐了去,但到底雨声渐大,乌蒙蒙厚云压了一片仿佛天地无光,这样的天气也不可能平白无故在外游荡,不免心中愈加焦急起来。
在金水镇中转了一圈一无所获后,谢云流准备出镇找人,脚步才转了方向,自己的袖子便被什么人拉了一下。他垂首一看,是一个梳着双丫髻的小女孩,正眼巴巴地看着自己道袍上的阴阳图案。
“小施主找贫道有事?”
“啊,大哥哥果然也是个道士。”
敏锐察觉到她话中的关键信息,谢云流追问道:“你见过跟贫道穿着一样道袍的人么?应当是个跟贫道身量差不多,眉间一点朱砂的人。”
那个小女孩眉眼一弯,点着头说道:“是的,是个长得很好看的道长哥哥!他身上凉凉的还很香,抱着很舒服。”
压下心中的不满情绪,谢云流又问:“小施主知道他往哪里去了吗?”
“那个大哥哥他刚刚追着什么人往镇外赶了——咦?道长哥哥呢?”

*

虽说雨帘厚重树影婆娑,但是对于纯阳探息之术修炼已然有成的李忘生而言,还是敏锐地感觉到前方不可视的地方始终有一个人在盯着自己。自感觉到那人气息追出来之后,总有个隐于暗处的气息散发出淡淡杀气诱他深入,如若他猜的不错,恐怕这人就是师兄口中的明教教主陆危楼。
只是陆危楼引他相见到底为何?他还是想不明白。
持剑环顾四周,只听得见雨打枝条万叶千声,他凝神分辨周围气息,忽地回身抵剑,果然在昏暗的光影中瞥见一片白衣和刀光。袭来之人全身都罩着斗篷之中,看不清楚,李忘生不做他想,只专心用剑防备,手中不忘凝诀,并指欲点那人大穴。然而那人似乎对纯阳武学有所了解,几番缠斗下来李忘生也得不了什么优势,一时不察,反而被那人缴了手中长剑,一柄弯刀自身后勾在颈间,已然割出了血痕。
“纯阳玉虚子李忘生,不过如此。”
那人低声说道,果然是西域口音。李忘生心中已然明了,出口声倒是不卑不亢:“明教教主隐瞒身份潜身于此所为何求?贵教主的剑帖不是早已卖与他人,若是为了纯阳的剑帖,剑帖并不在忘生身上。”
“我知道剑帖不在你身上,但若是我拿你性命威胁谢云流,恐怕这剑帖他还是会乖乖上交给我。”
李忘生一抿唇,笑道:“那你可能要失算了。”
“你不相信他愿意拿剑帖换你?”
“不是。”李忘生垂下眼眸,暗中凝聚真气在指尖,“是贫道相信你打不过师兄。”
一语尽,未等身后胁迫之人有何反应,李忘生已是先行动手。险险擦着刀尖回身出手,并指中隐有剑气流转,那人动作也快,迅速收刀回击,两相对撞后,那人复又隐去了身影,言语中已是将离之意:“刀上有毒,李道长好自为之吧。”
手迅速压在脖颈间的伤口处,李忘生心中长叹,这几天是糟了什么罪,怎么总是伤在这里。挨着树根坐下,匆匆打坐调息,才运转了不过片刻便知道那人分明是骗他,根本没有中毒的迹象,但是内伤也确实是受了些,便索性静心调理,浑然忘却周围事物。

待到李忘生悠悠转醒时,最先感觉到的是脖子旁边的微凉触感,而后是头顶雨打纸伞发出的大小落珠声,最后才是他师兄隐有愠怒的眼眸。
“师——”“李忘生,你是不是不想活了?”
这话似乎有些重了,但是谢云流现在只觉得自己心中盛怒。当他匆匆循着李忘生的气息赶来时,只见他半身淌血静坐不语,饶是他再想沉着冷静也会被眼前所见吓坏。好在他迅速感觉到笼在李忘生周身的坐忘心法气息,这才定下心来先帮他处理了脖颈处的皮外伤,然后为他撑伞等他醒来。
只是人一醒来,他心中的怒火就仿佛有了出口,尽数往那人身上倒了出去:“让你去寄个信还能把人寄丢了,若是遇到了什么危险的人你就不会传信与我再做打算?若是我没有遇到那位小施主,是不是你打算就在这里等着自己放血而亡?好歹也是师父座下二弟子,为什么行事作风还能这么鲁莽无度?”
眼前人被自己训得一愣一愣的,倒是全听了进去,垂着头乖顺应道:“师兄教训的是,是忘生思虑不周。忘生武功不及那人,只能想法逃脱,让师兄担心了。”
深吸了一口气,谢云流语气生硬地说道:“师弟,你莫不是个呆子?”
此话何解?李忘生一时不明,只得眨着眼睛看向谢云流,答不出来。而他师兄似乎也不想回答这个问题,他只是自顾自地站起身,而后向着他的师弟伸出了手。这个动作李忘生明白,于是他乖顺地搭手上去,被那人一带,便堪堪站起身来,与那人比肩。

被纸伞环出来的一方天地里,他只能看见那人的眼,那人的眉,那人额间的一点朱砂。他觉得自己心中此刻翻涌的情绪迟早有一天会得到解答,如今他只想顺势而为,不愿去理清顺明这万千思绪。
于是他将手中伞柄往那人方向一递,那人下意识地接了过去,望着他有些茫然。
“这是我救了某位施主后他赠我的回礼,我用不上,不如师弟你留着吧。”
穿叶而来的雨滴似比天幕降下的还要沉,砸得伞面喧声一片,靠得近了那人身上散发的清冷檀香混合着药膏味道意外得很好闻。他心无旁骛,只是认真地看着那人的眸子,看着里面映出自己的身影,而后,似是有流光晃动,搅乱了那潭死水。
“那忘生就……承了师兄这份情。”
他终于听到那人清晰的回答。
一生只耽于一种情思系于一人,如何又算不得尽得所愿了?
回复 支持 反对

使用道具 举报

您需要登录后才可以回帖 登录 | 立即注册

本版积分规则

3

主题

150

帖子

2203

积分

天涯不远

Rank: 6Rank: 6

积分
220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