湘君
“就像在浩瀚宇宙中邂逅一粒尘埃,微光入眼不过一瞬,一切都是那么地刚好。”
其一:与君初相识
收到李忘生消息时,谢云流刚把吕山石那几位临近毕业的学生交上来的论文初稿看完,手指搭在键盘上空敲了好几下,愣是一个字都打不出来。就在他终于放弃组织语言,将手伸进口袋掏着打火机时,手机震动了一下。
——「师兄,江湖救急。」
只犹豫了不过一秒钟,谢云流手一伸,猛地盖上了面前的笔记本电脑,抓起桌上的车钥匙起身便走。
明天再收拾那帮臭小子。他在心里暗暗骂道。
*
他其实在更早的时候就隐约觉得他师父还有一个徒弟。
比正式知道那个徒弟是李忘生还要早。
他虽说当初一走了之,但同师父的联系一直没有断过,吕山石近年来发表的论文他自然也都一一看过,便是在这样的契机下,他留意到了「李忘生」这个名字。
起初,那不过只是芸芸众生中的某个人。
后来,随着吕山石反复多次的无意间谈及,这个「某个人」才慢慢俱现成了「那个人」。
然后终于在某个午后,被他意外地想起,成为他决定回国的推力之一。
真切见到本人后,「那个人」才算是正式成为了「李忘生」。
二十五六岁的年纪,却已经是个合格的社畜模样了。勤勤恳恳上班,老老实实加班,几乎从不请假也不调休,不抽烟不嗜酒,唯一的爱好只是咖啡美式不加糖。
家里有一个大他两岁的姐姐,父亲经商,母亲退休在家,家里亲戚众多,逢年过节走动频繁,大事小事都逃不过他们的三寸舌。
目前一个人独居在单位分配的宿舍里,那个小区属于典型老破小,寸土寸金的地段,连个像样的停车位都没有。好在出门不远就是地铁站,于是就索性连车子都没买,过着公交上下班的生活。
说起来,谢云流考驾照那会儿就是暂住在李忘生那边的。
虽说大学给谢云流安排的职工宿舍已经是非常稀缺的双人间了,但奈何到底是住在学校里,他日日凌晨四五点出门学车,没过几天就被不知道谁的投诉了。偏生谢云流也是个暴脾气,有人敢投诉他,他就愈加我行我素,照常作息不说,开门关门更是没个轻重,于是又过了几天,吕山石就被院里的领导请去喝了壶茶。
茶喝完了,谢云流也被“建议”搬出去暂住一段时间了。
而李忘生原先的室友也刚好在这个节骨眼上,辞职了。
李忘生工作的地方,谢云流也是去过几回的。
但每次都是走的正门,目的也都是为了学术研究和学校组织活动,甚至连李忘生的面都没有见过。是以当吕山石摇着保温杯里的热茶、向他认真提议暂时搬去与李忘生同住时,谢云流还一度有些抗拒。
究其原因,主要还是因为他们两个不熟。
彼时的李忘生于谢云流而言,不过是一个「有点意思的师弟」——勤勉,忙碌,还有点迟钝。但他从未与这人深交过,回国过年的那几日也几乎碰不到面,到后面各自忙于工作,更是没说上过几句话。
就连联系方式都是通过吕山石要到的。
要跟一个完全不熟悉的人住在一起,这本身就是一个极大的考验。
可吕山石很是放心李忘生的人品,于是最终谢云流还是尝试性地给李忘生发了消息,也很快就收到了对方的回复。
*
约好看房的那天谢云流到得早了,这绝不是说他久居海外突然生出了什么“绅士风度”,只是单纯因为放课后看到抱着文件袋等在门口明显摆出一张臭脸的院委,才恍惚想起来今天是院里给到的“最后期限”。
啧,一群老顽固。
在看得见博物馆后门的路口张望了一番,谢云流最终选择了不远处的咖啡店随便找了个位子坐下。迎着店员和善的笑容,他打开了随身带着的笔记本电脑,继续确认前几天收上来的学生作业。
吕山石手里在读的研究生有三个,博士生有两个,再加上院里分配的专业课二三,基本上是忙得团团转,连带着作为助教的谢云流也被塞了满满当当的工作。想要买车的念头也是因此而生的——人多口杂关系麻烦的职工宿舍他是断然住不下去的,但要是通勤时间太长的话也属实折磨。
虽说当初他在海外已经考取了驾照,奈何那边是右舵驾驶,回来才发现根本无法认证,一切只能从头开始。
鼠标滚了几轮,迅速扫过几页内容,指尖不耐烦地敲了几下桌面,谢云流瞟了一眼这论文的署名后果不其然怒火上涌,手刚伸出去还没摸到一旁震动了几声的手机时,李忘生的身影便从一旁的路口转了出来。
服帖的西装衬衫工整地扎进笔挺的西裤里,系得一丝不苟的领带将领口束到了最上面的那个纽扣,袖口折了几回规矩地挽了起来,一只手抱着一摞文件袋和他的西装外套,另一只手则在熟练地打着字。
无论从哪个角度看,都是一个合格的社畜该有的模样。
点开手机,最新的几条果然是这个社畜发来的消息。谢云流一抿唇,发了个定位过去。没过多久,这个社畜就在不大不小的“欢迎光临”声中,推开门走了进来。
谢云流几乎是在看到房型的瞬间就决定要合租了。
同样是职工宿舍,该说不说李忘生不愧是吃公家饭的,房型和环境都没得挑,除了小区实在是太老了,并没有地下车库,地上停车位就更不用想了,但谢云流买车的计划还八字没有一撇,倒也不是很急。
室内客厅和开放式厨房相连,微妙地回避了占用面积过大的问题,反倒是两间卧室给足了空间——这点从李忘生房间里那一整面墙的顶天书柜就能看出来——这房型设计一看就是给勤勉的社畜准备的。
迅速敲定了借宿事宜,谢云流也不多留,直言要走。就在两人等电梯时,李忘生像是忽然想到了什么地说道:“这栋楼里住的基本都是馆里同事,但所属部门不同上下班时间也不太相同,基本上都打不上照面,师兄不必担心作息影响。”
“你一般几点下班?”
谢云流本来只是随口附和,但没想到李忘生给了他一个令人意外但又合理的回答:“……这几天是凌晨两点。”
——果然是合格的社畜。
“平日里都是七点多,只是这几天有特展会忙一点。”
——啊,社畜竟然还有几分自觉。
话说到这里了,谢云流忽生了几分好奇:“我记得最近的特展是——”“唐代青铜器和瓷器的联合展出。”顿了顿,李忘生边松领带边补充道,“我负责的是唐刀的修复工作。”
*
谢云流这车一学就是三个月,而李忘生所在博物馆的特展也正好足足办了三个月。虽说这段时间两人一直住在一起,但李忘生几乎没有生活中又多了另一个人的实感。
硬要深究的话,那就是他们两人的作息时间实在是非常不合拍。
谢云流是一个自律到极限的人,即便不学车,也会在差不多时间起床晨跑锻炼,等到李忘生起身时,基本上只能通过餐桌上那杯顺便带回的咖啡温度来判断今天谢云流又跑了几公里。大学的作息时间非常规律,晚上没有排课的话谢云流基本上就是在研究院里泡着,要么就是跟那些收上来的学生作业作斗争。而李忘生因为接手了同部门休产假同事的工作,每天基本上都在跟地铁末班车竞速。
他们的交集仅有每周一博物馆休息的那天。
那是谢云流搬过来借宿后的第一个周一,李忘生前一天加班加到了凌晨三点,进电梯时已经困得七荤八素,恨不能直接往旁边一靠就此睡去,他几乎本能反应地按了几下关门键,心里祈祷着今天不要有任何工作消息联系他。
电梯门在缓缓合上时突然卡顿了一下,然后就再也合不上了。
看了一眼墙上表格记录的上一次电梯检查时间,李忘生叹着气拉松了领带,心里直骂不愧是老破小,去年三月后就再没有人管过这已经运行了七年的电梯了。天人交战了几回后,李忘生放弃了扰人清梦的想法,将西装外套往肩上一甩,认命地爬起了六层的楼梯。
于是那天谢云流起床洗漱时,一眼就看到歪歪斜斜昏睡在沙发上的李忘生。
要不是他大概知道这位师弟的脾性,眼前这景象怎么看都像是酗酒青年刚刚结束了一场混乱的夜生活——西装外套垫了一半在身下,漏出来的另一半已经被压出了褶皱,装着资料的文件袋估计被主人在睡梦中碰倒了,装订好的文件从沙发边缘往卧室门口泄了一地。
——哇,社畜。
谢云流愣了大概半分钟后,发自内心地吐了一口气。
李忘生是被书页翻动声吵醒了。
准确来说,应该是这书页声似乎是来自于他的梦中,却又延伸到了他的耳边。
像是春风抚叶,又似玉笛泠泠。
恍恍惚惚睁开眼时,面前一片模糊,只有一团影子坐在对面,似乎在翻看着什么书。从被刻意拉上的窗帘缝隙里只漏进了一指不到的光,偏生那簇微光正正好好落在那人指尖,又随着那人翻页的动作明明灭灭。
时间安静得仿佛停止了一样。
此刻就好像是永远。
也不知是否因着日夜与那些刀头剑柄相对,如今他见了谁都觉得那人应是佩剑带刀、纵马挽弓,是以眼前人的身形影影绰绰,或古亦今。翻书声遥遥传来,又尽数被收拢在凝滞的时光中,隔云端,埋深雪。
眯着眼睛适应了一会儿周围的光亮,李忘生动了动睡到僵硬的四肢,坐在对面的那人这才意识到他醒了,翻页的动作停了,随后,李忘生的眼镜就被递了过来:“它被混在了文件堆里,我差点没注意到。”
挤了挤人中,李忘生艰难地把自己从沙发上拎了起来,扶着头感受着睡眠不足带来的偏头疼,应声道:“我还以为自己回到卧室了。”
——差得远了。
谢云流抿了抿唇,最后还是没有把这句话说出来。
咽下了今天的第一口咖啡,李忘生才觉得自己总算把脑子从混沌中捞了回来。将杯子随手搁到了茶几上,抽了几份文件检查了一番,不自觉地叹了口气:“到现在还没法确认这位王氏墓主的出身生平,偏偏这些随葬半点铭文都没有。”
李忘生带回的那堆文件基本都是他最近经手的唐刀的复原推想图和相关局部影印,这些青铜器年代久远又极其不易保存,大多都只剩个刀头或是锈蚀得几乎辨认不出,只有个别几柄保存还算完好的还能勉强分辨出些许纂刻的文字。
“王氏?”谢云流捧着水杯从他身后经过,闻声顿住了脚步,“这个结论是如何得出的?”
李忘生用钢笔敲了敲摊了一旁的那半堆文件最上面被他标注了几多笔记的那张,应声道:“考古挖掘时主墓里只有这柄刀跟着一同封的棺,从形制上判断应当是柄仪式刀,并不用于实战,出土时收纳的刀匣制得极其精美,但可惜刀身仍是毁损严重,只能勉强辨别出断刃处遗留下的一个「王」字。”
“金文?”谢云流又问。
李忘生答得也很快:“上头的老师是这么判断的。”
“那不是「王」。”谢云流断言道。
李忘生手下动作一滞,回过头来看着谢云流,略显疑惑地问道:“我也查阅过相关资料了,「王」字的金文确实是这样的。”
谢云流的脸上忽然浮起一丝古怪冷笑,半俯下身子,手中水杯从李忘生肩头越了过去,又被搁到了他的右手边,随后谢云流抽了他手中的钢笔,在一旁工整地写下了「王」字的金文,却在最后的笔划结束前向下一勾,又接着落下一字。
那人的声音也被以一种极近的距离送进了他的耳朵,熨得发烫。
“那是「玉」字。这字下面的连笔并不是「王」的下半型,而是另一个字的开头,只是因着刀柄损毁消失了而已。”
李忘生顿时绷紧了身子,注意力被强行拉到了谢云流写下的那两个字上,却见到那人持笔的手刻意压了压纸面,那个被他续上的另一个字顿时被墨水糊了半边,谢云流的气息和声音也在下一秒远离了他,只剩下空气中若有似无的杜若香味。
“消失的那个字是「虚」。这柄刀属于一个叫做「玉虚」的人。”
那人最后如是说道。
*
谢云流在研究所里主修的方向是古文字的溯源和变迁,这是一个普通人听上去就会觉得很枯燥繁杂的科目,但于他而言多少带了点「子承父业」的意味。
他是个孤儿,在大概四五岁的年纪被吕山石从福利院领了去。旁人都在说这个年纪的孩子养不得,已经会记事了,自小又没人管教,长大后定是个白眼狼。
这个说法挺有意思的。彼时的谢云流撇着嘴用袖子擦了擦鼻子,毫不犹豫就接过了吕山石伸来的手,小腿一蹬就从半人高的矮墙上跳了下来,一面头也不回地离开一面在心里这么想着。
他也不是没有试探性地问过吕山石为何要收养他,但那人除了一句「你我有缘」外也说不出旁的什么来了,问得多了,谢云流也就腻了。
彼时吕山石也就是个在大学里教书的普通老师,那些个唬人的职称头衔都是后来一点点考出来的,是以日子过得也是一穷二白,但好在谢云流吃惯了苦日子,倒也没觉得有甚区别。只是对于学校离家太远、吕山石总是不能准时来接他放学有些许不满罢了。
不满的源头并不是吕山石,而是没有家人来接学校不肯放他独立离开的规矩。
于是等到谢云流小升初时,他想都不想就选了市里为数不多的寄宿制学校,并把这个倾向一路延伸至了大学。
在他自作主张出国后,他才隐约听闻吕山石搬了家,如今的邻居是个书香门第,家中幼子好学勤勉,是个好苗子。
直到后来谢云流才知道那个幼子就是李忘生。
吕山石半生所学尽数教给了谢云流,他也因此自恃其才,鲜有误判。
因此在帮李忘生收拾归整那些文件时,他也是一眼就看出了那柄刀上最初的铭文。
只是到底损毁过重,就连李忘生都没有办法在当时证明那个字下面的痕迹,到底是原字形的一部分,还是另一个字的连笔。
就连他坚持的「玉虚」也仿佛隔雾观花,并不存在一般。
这件事谢云流本来并没有放在心上,余下的几周时间里他也甚少遇到李忘生,连带着每周一博物馆闭馆时也见不到面。
——李忘生这般性子怕不就是被他那个好师父教出来的。
在某次凌晨两点起夜路过李忘生房间时,无意间瞥见了门缝里漏出的透亮灯光,谢云流一面咽下杯中温水,一面认真思考着这件事。
然后又过了一周,他的社畜师弟难得在工作时间给他发了消息:“师兄,不知道今天下午你有没有课?我有个东西想给你看看。”
手中钢笔转了三圈后,谢云流迅速回了一个“好”字。
*
还没靠近博物馆后门时,远远地,谢云流就看到了李忘生。
还是一如既往的衬衫西裤,但是今天他竟然没有打领带,只是套了件白袍,拎着一杯咖啡正跟身边同样装束的女子说着话。谢云流接近时他们似乎已经聊完了,那女子余光瞥到了他,迅速看了眼手表,非常自然地从李忘生手中抽走了咖啡,开口又道:“下周领队过来的是魏教授,你要不要出个差?”
李忘生闻声一怔,略显苦涩地应声道:“这个项目的报告我还没结呢。”
“魏老头每次过来办公室里都四面楚歌的,你不走,等着被老林喊去接待吧。”
李忘生推着眼镜笑道:“那我姐会派人来接我。”
那女子狡黠地眨了眨眼睛,将咖啡一饮而尽后又将空纸杯递给李忘生,却微妙地偏了偏角度,指向了他身后的谢云流:“所以这就是你姐夫?”
谢云流抿了抿唇,皱着眉头还没等李忘生开口便接话道:“我看起来有那么老么?”
只见李忘生和那女子皆是一愣,反倒是谢云流一副反客为主的姿态在一旁抄手站着,全然不顾方才这话是多么地语出惊人。
——话不是这么说的。
那女子咽下了这句话,随后堆笑看向李忘生问道:“你姐不是姐弟恋么?”
李忘生双眼一闭:“……这是吕教授的助教谢云流。”顿了顿,又道,“是我师兄。”
直到登记完信息,一路跟着李忘生刷卡进门,谢云流还是咽不下这口气,暗自闷声抱怨道:“你姐真的是姐弟恋?”
“真的是。”李忘生哭笑不得地应声道,“年前回家说要结婚时还被激烈地反对过。”
“为何?”
李忘生脚步一滞,又不动声色地被他开门的动作掩饰了过去:“不是父亲属意的人。”
心里顿时了然些什么,随着李忘生进了门,谢云流四下张望着随口问道:“那你呢?”
弯腰在桌上找着什么的那人忽然停下了手上动作,抬眉瞧了他一眼,随后又垂下眼眸语调平和地说道:“还在持续完成任务中。”
谢云流心里一松,嘴上也溢出了些许笑意:“看不出来,你还有空闲时间。”
李忘生终于从桌面上堆放着文件山里捞出了一张门禁卡,又从一旁墙上取了一件白袍递给谢云流,示意他穿上,随后领着他又往外走。谢云流对于李忘生这不置可否的态度有些许不满,便又追问了一句:“看了这么多,就没有一个中意的?”
开门的手有些迟疑,李忘生握着门把手侧身看来,表情看不出任何情绪,隔着眼镜谢云流只觉得那双眸子沉静地仿佛一潭死水,又遥远地仿佛旷山云烟。
这不是他这个年纪应该有的眼神。
不知沉默了多久,那头的李忘生才忽然一抿唇,淡笑着开口道:“我姐说,我这叫被鬼迷了心窍。”
*
李忘生想要谢云流看的东西是那柄唐刀。
腐蚀锈毁的刀柄已经被他修复了七七八八,只是本该用以仪式刀的饰物他并未装裱,那缺失了的铭文也没有修补上去。如今那柄刀光秃秃地摆放在真空箱中,只剩下断刃上的铜锈还保留着它最初的模样。
谢云流望着那柄刀,只觉得那柄、那刃都无比契合,仿佛它生来就该如此,断时也是这般,不禁轻叹道:“你竟真的将它修好了。”
李忘生站得比谢云流要远些,他熟练地从一旁的工作台上抽了几张纸出来,一边记着什么一边应道:“连着开了好几次会,最后那个无名氏墓仍是被认定为是某位王氏墓主所有。但这柄刀被排除在外了。”
谢云流一愣,这才迟迟反应过来李忘生说的是此前他们关于那柄刀上铭文到底是「王」还是「玉」的讨论,不禁有些好笑地嘲道:“那帮老教授们终于承认自己错了?”
李忘生从文件堆里抬头看了眼谢云流,压下了唇边笑意,答道:“很遗憾,并没有。”随后向前走了几步,离那柄刀又近了些,“没有任何证据能够证明的结论动摇不了所有人,我只是举证了我能够找到的证据。”
虽然李忘生说得轻松,但谢云流知道,想要从学术上去认证一件事情绝非「我认为」这么简单。
结果也的确同谢云流想的一样。李忘生对这柄刀又翻来覆去地剖析了个遍,仅有同位素分析证明这柄仪式刀铸造年份与墓冢中其他随葬品不尽相同,但也无法直接断言此物并非是祖传旧物。
最终李忘生仅能从残留下来的刀柄碎片的样式,对比墓主同代唐刀惯常样式来推测,这柄刀或许只是那墓主众多收藏中最为钟爱的一柄,才获得了随身落葬的资格,但归属人并不是他。
因而这柄唐刀也被排除于这次考古挖掘列表之外,成为了无主之物,被保留了原属以及篆刻铭文是何的权力。
谢云流默声听完了李忘生的叙述,回想起过去几周的所见所闻,末了一闭眼,问道:“为何如此执着?”
李忘生似是没有想到他会这般问,眼波微涟后又敛于平静,淡淡应道:“不忍见到有人分明存在过,又被所有人否认遗忘了。”
沙漏。
谢云流忽然想到了他在吕山石办公室的博古架上见过的一个沙漏。
那分明就是一个再简单、再朴素不过的摆件,却被他认真地摆在博古架最正中的位置,同一干价值连城的瓷瓶陶器一起,格外地显眼又古怪。
他每每见到时都觉得无法理解,而在某次他忍不住终于提起时,吕山石是这般回答的:“云流,这个世界上最值钱的东西便是时间。世人追捧繁花,盛极转败,谢了又开,你看的是结果,为师看的是过程。”
一股不知名的酸涩感翻涌心头,谢云流看着眼前的李忘生,脑中却反复想着那日吕山石说的最后一句话。
他说:“云流,肯将时光无条件投注的,才是真的承负。”
恍惚了许久,谢云流这才回过神来,眼神从李忘生身上移开,轻笑道:“师弟,你莫不是个傻子。”
*
当然,就算谁心里真的觉得别人是个傻子,正常人也不会就这么说出来的。
但他谢云流就不是正常人。
于是接下来的一周时间,谢云流就一直怀抱着这种心情去看李忘生的,甚至越看越觉得这个看似板正无趣的人,骨子里绝对是个固执却温柔的人。
就这么昏天暗地学了一个月的车后,本就有些底子的谢云流已经很快适应了左驾,在跟教练友好商量之后,他背地里减少了实际上课时间,但让教练正常登记打卡。
因为那最让人崩溃的考试周来了。
连轴转地应对着院里各种大小会议和备课出题,愈加暴躁的谢云流对待那几个他早就看不惯的吕山石的学生更是失去耐心,再一次否掉了祁进的参考文献目录后,谢云流这才迟迟反应过来这小子这回关门声似乎有些太大了。
烦躁地抓了抓头发,谢云流毫不犹豫掏出打火机,走到窗边点上了一支烟。
他在李忘生家里从不吸烟。
从搬进去的第一天起他就敏锐地发现这人绝对是个从不吸烟的三好学生,不仅如此,他还在看房当天就瞥见了李忘生床头还有一个小型的加湿器,在心里揣测过那人身上隐约带着的淡香恐怕就来自于这个香氛味道。
但很快他就在洗手台的柜子里发现了没有标签的香水瓶子。
看来这位社畜对味道很是敏感,因此他从不当着这人的面抽烟。
但在办公室里谁管得了他谢云流。
一根烟吸了一半,办公室的门被人推开了,踩着高跟鞋走出一副斗战胜佛模样进来的是隔壁新闻学专业教授的助教练红洗。
这位斗战胜佛将手上抱着的教案和考卷宣泄式地砸到了桌面上,抄起旁边的茶杯将凉水一饮而尽,这才叉着腰斜眼瞧了一眼谢云流,张口就说:“谢老师,你知不知道这个办公室里有一个准妈妈,还有两个在备孕,你这是一种违反学校以及国家规定的行为,可以上升到谋杀的那种。”
那半支烟仍叼在嘴边,谢云流无所谓地往窗台上一坐,摆了摆手:“可她们现在都不在,不是么?而你,没有男朋友。”
“谢云流!”练红洗脚尖点地,恨不得现在就用自己的细高跟踩上那人一下,“我进来前看到吕教授的学生刚走,他脸上的表情一看就知道你刚才又否了他的课题。”
“你们新闻学的人是不是都喜欢用这种揣测式发言?我没有否掉他的课题,我只是否掉了他的参考文献目录。”顿了顿,谢云流又吐出了一口烟,“第五次。”
“……差不多得了。”练红洗一拧眉,难得地在心里为那位不认识的学生默哀了一下,“他要是真的有什么关键性遗漏,你作为助教指点一下真的不过分,再这样下去他真的会无法毕业的。”
三个「真的」都落了重音。
谢云流嗤笑了一声:“做学问不能死脑筋,他选的都是中规中矩的文献和论文,但没有参考到古日语相关的文献书籍。”
练红洗踢掉了脚上的高跟鞋,从自己办公室桌下摸出了一双平底拖鞋换上,“我记得谢老师在做的古汉语相关的研究吧?”
“日语字体就是从古汉字演变而来的,一些字形变化的研究对他的课题其实有很好的延伸讨论价值,但他没留意到。”谢云流总算把那根只剩烟屁股的烟头掐灭了,“这种论文交上去,也是会被师父打回的。”
练红洗恍惚想起来谢云流似乎在那边独自生活求学过一段时间,闻言也就不再多说,只是作为同事身份再次好心提醒道:“谢老师,通过率也是院里对您的年终考核极其重要的一环,也许您车子的轮胎就在这里了。”
想要去点第二支烟的动作停住了,谢云流抬眉看来:“我的车可能用不上,但我的车牌可能需要。”
“您只要一狠心,买套带车位的房子,充电桩一装上,您的车牌可能也用不上了。”练红洗决定丢出最后通牒,“但如果您现在再点上这支烟,您恐怕连在这儿买房的资格都没有了。”
谢云流愣了愣,嘴上叼着烟不明所以地问道:“这里买房还摇号?”
“不摇号,但是呢……”练红洗微眯着眼睛拖长了语调,“像您这种非本地户口的单身狗是不配买的!而据我所知,咱们院里所有本地户口的单身妹妹们,明里暗里看上你的,都或多或少跟我抱怨过你要是戒烟该多好。”
话音刚落,练红洗就听到对面毫不犹豫按下打火机的声音,随后轻吐出一口气,含笑看来:“那我还是先考虑我的车胎吧。”
将推荐文献目录邮件给祁进后,谢云流终于掐灭了手头的烟,认真思考起练红洗方才说的事情。
他离开后吕山石才搬到的这里,因此他们的户口仍在原地,而想要在这里落户的条件简直严苛,虽说如今他确实没有考虑过置办不动产的事情,但吕山石也时不时暗示过他总归要在一个地方安定下来的事情。
而「安定下来」这四个字背后往往都跟着结婚生子、买房成家等一系列词语。
他也不是没有感觉到来自其他异性释放出来的信号,也多少谈过几次无疾而终的恋爱,只是说到底,都没有遇到一个能让他痴迷的。
这是一种很微妙的感觉,你甚至都无法具体描述清楚。就像是你觉得拥抱牵手可以,但要再进一步时又觉得不行。可到底是哪里不行,他也说不上来。
这种割裂感拉扯着他,甚至让他一度思考起了「二十八岁的成熟现代人类是否真的需要通过缔结婚姻关系才能够在社会中立足?」这种形而上的课题起来。
但是无论如何,买房对他来说还是太过遥远了,还不如先思考一下车子吧。
就在谢云流乱七八糟思考了很多的时候,自己的办公桌被人轻敲了几下,抬头看去,似乎是隔壁院的某个女老师。
“有事?”
“呃。”可疑的停顿,目光似有若无地瞥了一眼桌上烟灰缸,随后那位女老师才站直了身子,略显局促又有些羞涩地开口道,“后天所有的考试就结束了,最后几天只剩我们院跟你们院还在坚守,就想着要不结束后大家一起吃顿饭庆祝一下。这不是……马上要放暑假了么……”
眸光一敛,谢云流大致明白这饭局的意思了,方才练红洗的话又被翻了出来,他犹豫了片刻,这才点了点头。
“可以。”
*
人文院的考试率先结束的,隔壁外语院还有一天要战,于是在这个美好的早上,谢云流临时决定赖个床。
果不其然等到了隔壁传来的开门声。
谢云流每天早上无论学车还是晨跑,他都会习惯性地先回来洗个澡再去上班,然后给李忘生带一杯咖啡。日复一日,风雨无阻。虽然他也从来没问过李忘生需不需要,但就是心里这么想了,便就这么做了。
有时他还会在通勤路上喝着自己的那杯咖啡,想着那人起来后看到桌上咖啡时会是什么表情,又会是以怎样的动作拿起来、喝下去的。
这也是一种很微妙的感觉。
于是在听到隔壁的声音一路从房门口走到洗手间时,谢云流也深吸了一口气,将自己从床上捞了起来。
收拾完毕推开门时,正好看到李忘生睡眼朦胧地叼着牙刷往回走,正面撞上时那人还反应了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来,吐出嘴里的牙刷,那人含糊不清的声音飘了过来:“师、师兄?你今天……怎么还没出门?”
家居服只扣到领口下面第二颗,隐约可见地露出了半截锁骨,明显睡乱了的头发,以及没戴眼镜半眯着似睡非睡的眼睛。
谢云流心底一哂,再开口时语调都带着他本人并未察觉的笑意:“师弟,学校呢,是有寒暑假的。”
然后面前这位社畜就彻底醒了。
等到李忘生拿了手机坐回餐桌边时,谢云流很是自然地将自己的手机递了过去:“你要喝什么咖啡?”
李忘生愣了片刻,这才接了过去,犹豫了一会儿,又重新递还给了谢云流,“其实我有咖啡机。”
谢云流不以为意地一抿唇:“我不喝美式。”
于是这手机又递回到了李忘生手里。看着他很是犹豫地划着屏,谢云流直看着那只骨节分明的白皙手指,心里想着这人平时工作的时候都戴着手套,倒是可惜了。这个念头还没盘旋多久,自己的手机就被还了回来,一杯不加糖的热拿铁已经点好了。
“……你不喝美式了?”
许是被他过于惊讶的语调触动,对面坐着的那人竟浮起一丝有些羞涩的苦笑来,“今天不上班。”
谢云流这才后知后觉地想起来今天是周一,博物馆例行闭馆日。
鬼使神差的,谢云流突然开口道:“那你要不要跟我一起去学校转转?”
*
谢云流目前供职的大学,也是李忘生的母校,这点他早就知道。
只是知道归知道,这种休息日突然的邀约,事后回想起来他也会觉得有些不妥。
说到底,还是因为他们两个确实没有那么熟稔。
但想归想,当他和李忘生并肩站在学校门口时,那份不协调感很快就烟消云散了。
吕山石前几日就出差去了,因此谢云流只能领着李忘生在学校里随便逛逛,真就如他所言那般,「去学校转转」。只是学生们大多数已经考完放假,仍在坚守的外语院学生也都脚步匆匆,诺大的校区里倒是真没什么人在路上闲逛。
路过宿舍区时,李忘生顿住了脚步。
“当初我念书的时候,宿舍里还没装空调,等到我们毕业后学校才开始陆续装起来,当年可把我们气坏了。”
含着笑意看来的眼神在日光照射下柔软异常,谢云流闻言便也问道:“那你们夏天就指着那风扇活啊?一间寝室几个人呀?”
“本科的时候是四个人一间,后来研究生宿舍是双人间,我室友他……”似乎忆起了什么往事,李忘生嘴角的笑容散了一些,视线也转向了别处,“再后来校区重新规划时,研究生院被分到其他校区了,原先我们住的宿舍楼就留给教职员工住了。”
“哦?”谢云流突然想到了自己之前就是住的双人间宿舍,于是又追问了一下李忘生旧时住过的楼号,一听是他隔壁那栋楼,不知为何心里不是滋味起来,“我听说本科宿舍晚上查寝很严重的,研究生应该就不管了吧?”
如果说方才李忘生只是稍有停顿,现在则是笑容完全散去了,眉头紧蹙,一副难以言喻的表情,末了他深吸了一口气,恢复如常地淡声道:“是的。”
——他跟他室友发生了什么?
谢云流一蹙眉,直觉告诉他一定是一些不甚愉快的经历,才会让这人露出这样的表情,但又想不出来两个还在念书的年轻人还能发生什么不愉快?
总不能是谁抢了谁的女朋友这种狗血校园恋爱剧里才喜欢设置的桥段吧?
见到李忘生无意继续话题,谢云流也就没问,就此将其一并带过了。
又行了一段,谢云流忽然想起了一件事来。
“你姐姐也是这里毕业的?”
“不是,她的学校在隔壁。”李忘生应道,忽而一哂,“我姐姐已经结婚了,师兄你晚了一年。”
“我不是这个意思。”语气冷了些,谢云流复又皱着眉头说道,“上次你同事还说我是你姐夫呢。”
李忘生哑口失笑道:“张姐生完二胎后就更加热衷于办公室里的各种八卦,我姐来找我的时候正好遇到她,两人一见如故,恨不能把我从小到大那些个琐事同她道尽。后来我姐结婚后就不怎么来堵我了,她只是知道我有个姐夫,但从来没见过,有些好奇罢了。”
“她没参加婚礼?”
这个问题李忘生没有马上回答,他沉默下来的样子让谢云流感觉有些怪异,没容他往深里想时,李忘生就重新开口说道:“他们没有办婚礼,只是领个证,获得了法律上认可的夫妻关系。”
这么回答,看来是家里人并不认可了。
忽然想到之前李忘生同他所言,谢云流轻笑出声,语气很是不屑:“如何?你家是有皇位要继承么?怕对方年纪太小扛不动你家的旗?”
无奈的笑容浮了上来,李忘生摆了摆手,答道:“如果只是姐弟恋,父亲倒也不至于反应这么大。左不过就是对方不是本地人,家中又不从政又不经商,他担心我姐吃亏。”
眼角一跳,谢云流捕捉到了一个关键词:“你是本地户口?”
这个问题有些没头没尾的,李忘生虽然讶异但仍是答得诚恳:“祖上世代都是,所以父亲很是介意这点。”
——那你可以在这里买房了。
谢云流脑中没由来的生出了这个念头。
但瞬间,又被自己为何会想到这个而吃惊不已。
摇了摇头,谢云流觉得自己一定是被练红洗那副仇深似海劝他戒烟的模样洗了脑,才会莫名其妙地在意起了这个事情来。深吸了好几口气,谢云流决定换个话题:“那你之前谈恋爱时你爸也会严查对方族谱?”
唇边笑容凝滞了,李忘生的视线从谢云流脸上移开,微妙地投向不知何处的远方,像是在认真思忖如何回答,又像是在自省内心真实想法。谢云流见他这样,也觉得似乎自己问得有些越界了,毕竟关系还没熟稔至此,但也说不出掩饰的话来。
甚至他内心深处清楚知道,自己很在乎这个问题的答案。
等了许久,李忘生才从天人交战的状态里回过神来,重新看向谢云流时已是往日那副淡然模样,他轻摇着头,微微笑道:“我没谈过恋爱。我之前一直没等到那个人。”
*
——「我之前一直没等到那个人。」
昨天李忘生这句莫名其妙的结语始终盘旋在谢云流心头。
这句话可以延伸拆解出很多种意思来。
既可以解释为「我还没有遇到那个让我心动的人」,也可以解释为「曾经有过这么一个人但这人离开了而我没有等到他回来」。
但无论作何解释,似乎都跟谢云流本人没有多大关系。
昨天后来他们也不再谈论相关的话题了,在学校职工食堂吃过饭后就一同回去了,直到晚上休息了,都没有再一起说过话。可直到谢云流上了床,盖上被子熄了灯,李忘生最后那句话仍在脑海中反复回响着。
到底是为什么,让他这么介意起来?介意到隔天起来,看到李忘生并不在家时,才从一瞬的失落情绪中回过神来,今天是周二,这位社畜应该上班去了。
手机接连响起了消息提示音,看到发件人时谢云流才迟迟回想起来,自己似乎在前天答应了一个饭局。
谢云流想到了这会是场相亲局,只是没想到被相的只有他一个。
晚饭选的餐厅中规中矩,除了院里还在留守的老师,几个院领导竟然也一并参加了,席间有说有笑,仿佛往日里撕破脸皮争抢招生指标的人不是他们一样。人文院男丁凋零,外语院也不相上下,谢云流环视一圈,在座除了他之外,单身男性只有屈指可数的三人。
一位明年就要移民国外,再有心思也很难考虑;一位素来跟院里其他女老师姐妹相称,谢云流觉得他可能也需要一位男朋友;最后剩下的那位无论相貌家世似乎都很是优秀,唯一有问题的可能就是这一米七的个头。
所以被筛选了个遍,他谢云流就成了那个「沛公」。
好不容易等到晚饭结束,几个院领导已经喝得七荤八素,但最后还保留了一丝上位者的体面,坚持不让旁人扶着上了车,车门一关,世界都清静了。有家室的先行告辞,没想法的一如练红洗一类的也提出要走,剩下七八个年轻人一对眼神,其中一位忍不住撺掇道:“不如我们续摊一波?”
谢云流眼一闭,在内心感慨着,不愧是朝气蓬勃的年轻小生,这夜生活啊,竟然才刚刚开始呢。
*
谢云流喝下那杯酒之前,真没觉察出什么不对劲来。
又或者说,他还沉浸在极其复杂矛盾的情绪里。
一行人男男女女去泡吧这没什么好奇怪的,当所有男生相继离开后,剩下的姑娘们被搭讪也没什么好奇怪的,但那个嘴角始终噙着模糊笑容的男人让人怎么看怎么不爽,是以谢云流方回来,看到之前约他过来的那位隔壁院女老师被人缠住一副很是为难模样时,他出于社会主义五好青年的状态不容分说上前去了。
许是他多年晨跑健身的体型过于有震慑力,又许是他当年在国外经历的种种磨砺出来的狠厉眼神,总之那个软蛋很快就见了怂,没说几句就眼神飘忽,嬉皮笑脸地点了几杯酒来赔罪,末了人就溜了。
谢云流闷声不语地坐了回去,只觉得周围音乐声震得耳朵生疼,心中烦闷不堪。那位女老师局促不安地凑近了些,垂着头支吾了半天,总算在DJ台上休息的片刻间,漏出了一句话来:“刚才真的是谢谢你了,我也是头回来这种地方,没遇到这样的人。”
“……小许还没回来?”
谢云流指的是那个平时一直跟她们姐妹相称的那位男同事。对面的人摇了摇头,似乎有些紧张地捏着手里的杯子,谢云流这才想起来,好像这是刚才那人递给她的酒,于是想都没想从她手里拎了过来,搁到了一边,“你有话要说?”
几乎是条件反射的,那个姑娘瞬间红了脸,眼神也开始闪躲起来,抬头垂眸反复看了他几次,这才好像是下定了决心般地开了口,只是这声音实在太小了,也难为谢云流打起了十二分精神才听清:“我、我想问谢老师……谢老师有没有……有没有女朋友?”
用这么显而易见的问题作为开头实在不是一个好的切入点,但谢云流一时间也没有心思为旁人思考好的角度。
倒不如说如今情况下,确实也没什么好角度。
“没有。”
那个姑娘果然松了一口气,随后又小心翼翼地问道:“谢老师条件这么好,为何一直没有找女朋友呀?是没遇上喜欢的类型?”
这个问题一出来,谢云流自己都没注意自己似乎心底一跳,眉头逐渐蹙紧,竟然真的开始认真思考起来。
喜欢的类型?
他有喜欢的类型吗?
仔细回忆起过往谈过的恋爱,对方似乎都不是什么个性鲜明的人,长相身材也称不上有什么共同点,硬要深究的话,可能都是些温温柔柔,说话态度平平淡淡的那种固有偏见中的典型乖乖女。若是用这个标准衡量,眼前这位老师确实符合。
但是……
一抿唇,谢云流不明白从心底涌起的这股不和谐感到底来自于哪里。目光捉摸不透地看着桌上堆成山的酒瓶酒杯,心绪不定地再次陷入沉思。
喜欢吗……他真的喜欢过什么吗?
吕山石对他有着教养之恩,他自然也是喜欢着这位如师如友的长辈,那是亲人一般的感情,平静却绵长,是如何都不能割舍抛弃的。除此以外呢?他还会对谁有这样一种深刻的情感联系吗?
有吗?是谁呢?
他不知道。
许是等了许久都没有等来回答,那姑娘也微妙地觉察到了谢云流的态度,多少也有些尴尬和歉意,于是又重新捧起了酒杯,边说边要喝下:“算了算了,也不是什么很重要的事情,明天就要放假了,还是先喝酒吧。”
谢云流双眸微眯,抬手就从那姑娘手中截下了酒杯,想都不想一口饮下,随后将酒杯搁到了桌上,再开口时已是带着十足的拒绝意味:“我暂时没有谈恋爱的打算。我一直没等到那个人。”
话方脱口,谢云流马上就愣住了。
这是李忘生之前说过的话。
他突然在这个瞬间,想到了那个人。
呆愣了一阵,忽然四肢百骸好像触电般滚过了一阵恶寒,随即到来的却是无名之火自下而上翻涌而来,方才还清明的意识也变得迟缓起来,谢云流忽然想到这杯酒是方才那个搭讪的人递过来的,一咬牙,顿时明白了什么。
不及思考,谢云流猛地站了起来,无视掉身后叫他的姑娘,脚步不停地往洗手间走去。却在刚推开男厕所的门时,被眼前的景象顿住了脚步。
在厕所的一角,被震耳欲聋的音乐声掩盖、构筑起的一隅,两个人正在忘我地拥吻着。虽说如今衣冠还算是勉强体面,但是逐渐下移的手已经难耐地探进衣摆,紧贴着的身体互相磨蹭着,想从彼此身上获得原始的欢愉。
倒也……不是没见过这样的景象。
谢云流脑中混乱地想着。他在国外求学时,学校里也不是没有这样的伴侣,毕竟血气方刚的年轻人住在一起久了,会发生什么也都还算正常。他室友也有一位固定伴侣,一些无伤大雅的亲密互动也并不会避着他,他初时还有些不习惯,久了之后也就习以为常了。
只是,在这个时候这个地点,被这个状态的他撞到,实在是有些不巧。
下意识一咬牙,压下从脊背攀附而来的酸麻感觉,谢云流头也不回地转身离开,直截了当拉开了旁边的无障碍洗手间,反手扣上了门锁,双手搭在洗脸台上。
昏暗的灯光暧昧地照在他身上,他视野模糊地看着镜中的自己,已经泛起的诡异潮红和体温在提醒着他,这家夜店确实不太正规,以后这种活动还是敬而远之为好。
双目猩红,血丝泛起,紧抓着洗脸台两边的手青筋凸起,谢云流反复多次地深呼吸企图强行压下这股悸动,但是不管他怎么冷水泼脸都按不下去,方才见到的画面甚至如同损坏的放映机一般反复播放着,衬得他心跳如雷。
这样下去不是办法,谢云流努力理出一丝冷静,摸出了自己的手机,刚点开聊天软件,那个被置顶的对话框里有一条未读信息赫然入目。
万籁俱寂,一片混沌中,只有屏幕上那人的名字清晰得可怕。
几乎没有停顿地,他点开了同那人的对话框,迅速地输入了六个字,按下了发送键。
*
——「师弟,江湖救急」
再次确认了手机定位和眼前明晃晃的“无障碍洗手间”六个字之后,李忘生在心里叹了口气,在这个点把人喊来夜店厕所隔间,看来这个「江湖救急」多半是“我喝醉了想要找个代驾司机”这种程度了。在心底把事态严重性调低了好几个档次后,李忘生一面敲门一面出声唤人。
里面几乎没带犹豫地就传来了锁扣解开的声音,随后移门被拉开,李忘生还没开口就被人猛地拉进了隔间,同时那个锁扣再次被扣上了。
“师兄?”捏在手臂上的手掌热得异常,连带着近身之人的身上都烧得滚烫,李忘生微蹙眉看着垂着头没说话的谢云流,又问了一声,“怎么了?”
等了许久,才终于听到那人深吸了一口气,抬眸望来。
只一眼,李忘生顿时明白了到底是在救什么急了。
谢云流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在此刻向李忘生求救。
分明他们之间关系还谈不上熟稔,最多只能算是半个室友,他甚至连李忘生的房间门都没进过,在这样的距离感之下,他竟然仍会在第一时间想到他。
但当李忘生带着夜风的清冷被他拉进隔间时,他心底竟然没由来的松了口气,一度觉得是他来了真好。是以当李忘生在那边反复问着他怎么了的时候,他只来得及几乎贪婪地嗅着空气中飘荡着的香水味道。
像是冷杉,又像是雪松。
沁人心脾,却透骨寒意。
是李忘生的味道。
谢云流下意识地抬眸看了李忘生一眼,四目相接的瞬间,那人脸色僵了一瞬,顿时露出了了然眼神。
“我还以为你们选在这种地方聚会是知道些什么,看来不是。”
李忘生扯了扯手臂上搭着的西装外套,谢云流顿时松开了拉着他手臂的手,随后就看着这个社畜在自己面前松了松领带,靠了过来。
“你要干嘛?!”
李忘生顿住了脚步,似乎对谢云流如此强烈的态度有些困惑,他看着谢云流退了半步后绷紧着身体近乎警惕性的开口质问,不由得眨了眨眼睛,问道:“看一下你喝下去的是普通品种还是混了别的东西。”
“……你怎么会知道这些东西的?”
眸光一黯,李忘生没有多言其他,只是精简地答道:“大学室友有一些经验。”说罢,毫不犹豫地伸手撑开谢云流的眼皮,紧盯着他瞳孔的变化,
好近。
谢云流几乎不敢呼吸。
太近了。
他甚至都能看到那人半长却分明的睫毛。
那股分不清是冷杉还是雪松的香水味道丝丝缕缕萦绕在他周围,冲淡了洗手间里本来就存在的消毒水味道,搭在自己眼睛上的手指干燥又柔软,带着他能感觉到的最后一点清明寒意。无处安放的视线下意识向下移去,却在触及到那人微张的唇时猛地一颤。
实在是……太近了。
额头相触了一瞬后,李忘生仰着头退了几步拉开了距离,收回的手开始动作熟练地解了衬衫袖口,翻了三折挽了起来,“还好,只是寻常的类似兴奋剂一类品种,对身体倒是没有什么别的损伤。你要是还能忍——”
后半句话在触及到谢云流眼神的瞬间噎住了。
那是一种常年独居在密林深处的猛兽于严冬中瞧见了一只误闯入自己领地的兔子般的眼神。
嗯,科教频道里那些个延时摄像机最喜欢给到的定格画面。
现在这个猛兽对着兔子咽了一下口水,喉结滚动的一刻,兔子顿时警觉了起来。
在心里再度调高了此前对于「江湖救急」严重性的认定程度,李忘生视线下移,在触及到某个果不其然的凸起时,下意识抿直了唇。
眼见着李忘生脸上似乎露出了天人交战的神情,谢云流狠狠闭上了眼睛,往后靠到了墙上,仰着头低喘着:“那你的室友一般在这种情况下……是不是该去洗个冷水澡?又或者……自我纾解?”
身边几步距离外的人的声音听着有些模糊:“他不敢带人回来。他只敢在事后将这些当作荣耀同我炫耀。”
“哼。那你的室友真不是个东西。”
身边那人似乎笑了声,随即那带着笑意的声音又近了几步:“确实。”
谢云流还不及回味那含笑声中带着什么情绪,只觉得香水味道似乎又近了不少,本来还能勉强压下的燥热又开始抓骨挠心起来。紧蹙眉头,谢云流睁开了眼睛,刚要说话时,什么东西递到了自己跟头。
剪裁得体的版型,恰当的掐腰设计,低调的深灰色面料泛着极好的光泽。
是李忘生的西装外套。
“你要是心里膈应,可以盖在头上。”
谢云流只来得及接过那外套,已经被搅成一团的大脑根本思考不了李忘生这话到底是什么意思,但下一秒他就瞬间反应了过来。
那人的手指搭上了他的皮带扣,仅迟疑了一秒不到,就动作利落地解开了它。
搭扣分开的瞬间,谢云流伸手扼在了那人腕间,“你——”
“你应该是撑不到回去了。”那人半蹲下身子仰头看来,洗手间顶灯的冷光毫无遮拦地倾泻在那人脸上,好似月色亲吻在他眉间,“没事,你可以盖住眼睛。”
那股冷冽的淡香瞬间铺天盖地罩了下来。
李忘生把自己的外套搭在了谢云流头上,顿时他的视线里一片漆黑,世界仿佛在此刻安静了下来,只余骨血里沸腾的声音沿着心脏传至耳畔边。
他突然想起了幼时自己在路边乐器店里看上的那支玉笛。
上好的白玉料子,通透清澈,隐隐流光,搁在玻璃橱窗里放了好久却无人问津。
当时的他根本没有钱买下那支玉笛,也清楚知道吕山石也不行。于是他就只能在一天天放学路过时,趴在玻璃窗上仔细看着,幻想着自己掂着那透白微凉,再轻轻放到嘴边吹响它的模样。
可就在某一天他又路过那家乐器店时,发现那支玉笛不见了。
他没有去问店长是不是卖掉了那支玉笛,或者只是换了个地方重新摆着。他只是呆立在橱窗外站了许久,然后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再之后,他就再也没有从那条路回过家。
也再没如当初那样满心满眼地痴迷过什么了。
自小便失去父母,少时孤身远走他乡,他从来都觉得自己的心很空,吕山石填补了一部分,但仍是很空,仍是不够。可他又从不觉得还能有谁,可以登堂入室,端坐其中,素手点灯,照亮一室空屋。
所以如今燃尽他骨血的到底是什么?
是药么?还是……毒?
他不知道。
*
李忘生想过用手,又觉得自己连自渎都不曾,还是不要拿别人的性命开玩笑了,思来想去,最后只能想到用嘴。
只能说还好他从来上班西装三件套,放在当下还有件外套能给彼此留点余地。
首先李忘生必须承认,他在这方面确实没有经验,只能说尽量保证不让牙齿接触给对方造成二次损伤,至于效果如何,他无法判断。
而且比起跟对方探讨技术性和实用性,还是早点处理了问题回家才是。
——毕竟明天还要上班呢。
然而这股社畜的自我认知却突然被某个动作打破了。
那人本来垂在身边的手指节微动,还不及被李忘生捕捉到,下一刻就贴着他的头皮轻推进他的发间,堪堪托着他的后脑。
——在干什么?
有过一个瞬间,李忘生差点下意识咬牙,但好在理智还没消失,他没有做这个也许是杀人的动作,只是微征后抬眸瞧了身前人一眼。那人的上半身几乎都被他的西装外套罩了个干净,完全看不到此刻的表情动作,而那托在自己后脑的手也没有再进一步的其他动作,只是停在那里。
短暂思考了一瞬,李忘生放弃了深究的想法,继续自己未尽的工作。
然而那只手存在感极强地紧贴着他的头皮,指节随着他的动作轻抚过他的发旋,这触感令人头皮发麻。那动作太过温柔,甚至带了点怜爱意味,像是在把玩着一块上好玉石,又像是在确认着他是否真实存在般。
本来他怀抱着的社会主义大无畏舍己为人奉献之心在这一瞬间变了味道。
——太亲密了,这不应该。
可还没等他细想,突然那人浑身紧绷着又抬起了另一只手轻推开他,卷过一旁卷纸,慌张地包住了自己方才含着的地方。
啊,看来还是五好青年的思想占领了精神高地,没有就这么射在他嘴里。
谢云流脑海里一片空白。
有种被抽离了灵魂的错觉,仿佛五感尽失,只余指间缱绻缠绵和鼻息间的柔软冷香。忽然感觉到有人拉过自己的手,牵引着行尸走肉般的他坐到了马桶盖上,随即那遮蔽天地的深灰色从眼前被移开了。
“你先闭一闭眼。”
但他听不见。
只觉得眼前白光炫目,视线内仅余遥远的重叠斑点,然后慢慢地,视线回笼,眼前人的身影逐渐清晰。
李忘生。
唇角略有些红肿,脸上带着些许绯红,但神色依旧平淡如常,眸底仍是那副远山明灭的模样。喉头不自然地滚动了一下,谢云流呆愣地看着李忘生,半句话都说不出来。李忘生把手搁到了他额头摸了摸,确定他身上那灼人温度已经散去大半,这才重新放下衬衫袖口,将方才罩在他头上的外套慢慢穿上。
“你的车停在哪里?我开车带你回去吧。”
僵硬了好久,谢云流才从混沌之海把自己的意识拉了回来,含糊不清地应道:“……什么车?我还没买车。”
李忘生手上动作一顿,抬眸看来的眼神里瞬息万变,最后尽数敛去,只是轻咳了声,有些困惑地开口道:“……所以师兄你的「江湖救急」不是想找个代驾?”
然后李忘生就亲眼看着谢云流眸底翻涌过无数情绪,但他一句话都没说,沉默了不知道多久,才喃喃自语道:“不是。”
又顿了许久,久到李忘生觉得谢云流应当没有后话时,那后半句话才迟疑着,从那人口中缓缓吐出。
“我只是……想见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