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明教法王?陆教主?” 谢云流敏锐地抓住关键词,眉头紧皱:“克——克辛波还是克鲁泽?陆教主?是指陆危楼?” “正是。”李忘生颔首,眸中光芒微闪,“师兄果然记得。” “他们来纯阳挑战?” 简直荒谬! 谢云流满腔不可思议:明教一个偏安一隅的西域教派,好端端为何要打上纯阳?当初他倒是曾与陆危楼交过手,那人刀法的确精妙,可无论从什么角度看,他都没有前来纯阳挑战的理由啊! ——不,还是有的。 谢云流忽然想起与对方寥寥数次相处中,那人曾表露出对纯阳国教地位的歆羡,也曾提及要将自己的教派发扬光大。如此看来,前往纯阳挑战以扬名天下,的确是个不错的路子。 既如此—— “输赢如何?” 李忘生微一沉默,才道:“四位法王刀法精妙,略胜一筹。” “所以纯阳输了?”谢云流惊怒之下身体前倾,呼吸急促,“怎么输的?!” 李忘生道:“师兄本想与他们单独对战,但陆教主说,此行只为见识纯阳号称不破的星野剑阵,并不以个人武力论输赢。是故由你我二人加上风儿与张师弟、刘师弟共同结阵,对战四位法王。” “胡闹!”谢云流满是不可思议,“风儿才多大?张师弟与刘师弟修为也有限,星野剑阵不过初具雏形,叫他们几个上阵,此战能赢才怪!” 谢云流记得自己离开纯阳前两年,师父才提出星野剑阵的概念。此阵是以一人为阵眼主攻、四人居四象之位策应的攻守兼备的剑阵,五人通力合作之下,能发挥出远胜单打独斗的实力。但如今纯阳才建立没几年,除他二人之外只有寥寥几个外门弟子,武学修为都才入门不久,根本无法结阵,只能暂且搁置。 这么一个半成品剑阵,如何就名扬天下号称不破了,还引来明教指名道姓挑战? 李忘生无奈道:“毕竟能入阵的弟子有限。除却风儿与那两位师弟外,余下弟子尚未演练过剑阵。博玉虽也有十四岁,毕竟才入内门,武学修为有限,外门之中……” “等等!”谢云流忽然打断他,双目灼灼呼吸急促,“你说博玉多大?” “十四岁。” 十四岁? 可是他走之时,博玉才七岁! 谢云流脑中一片空白,终于明白了自己一直以来察觉的违和感是什么:难怪周遭建筑磨损如此之多,李忘生也远比记忆中成熟,刻下根本不是他所以为的时间点,而是又过了许久,距离唐隆之变已过七载! …… 这岂不是凭空赚了六年寿命?! 谢云流盘膝坐在饮宴厅内,边漫不经心地欣赏眼前的群魔乱舞——不,东瀛歌舞,边思索眼下的情况。 一个时辰前,他才从蒙昧中醒来,就发现自己正以一个十分别扭的姿势歪倒在一间狭窄逼仄、不住摇晃的房间内,且一身伤势未愈,筋骨疲乏,显然受伤不轻。若非房门一推就开,身上也无其他束缚,他还以为自己昏迷之时被人绑架,偷偷送出了纯阳宫。 不过眼下情况也没比被人绑架好上多少,出门之后,谢云流才发现自己正置身在一艘巨大的海船上,放眼望去,周遭尽是茫茫水域,不见半点陆地的痕迹。甲板上往来之人对他的出现并未露出什么异样之色,甚至还有些恭谨,只是他仔细看去,一个都不认识。 此情此景,着实古怪。谢云流试图询问一二,才发现那些人根本不会说官话,叽里咕噜半晌也没能给出什么有用的线索。 正当他因语言不通烦躁之时,忽听身后传来略带焦急的呼喊,谢云流循声望去,竟见到了一个绝不可能出现在面前的人:已去世三年的好友,李重茂。 震惊之下,谢云流几乎忘了反应,尚未回神已被李重茂一把拉住,直接将他带来此地按坐在主位旁。自己则跌坐在一旁的空位上,举杯邀他共饮。 这种情况谢云流哪有心情喝酒?勉强沾了沾唇便要拉李重茂解决满腔疑问。但不等他开口,上首之人又满口敬语举杯相敬,言语间将他好一番夸赞。这人官话虽然说的不怎么样,好歹能听懂,谢云流不知道他是谁,忍着不耐听了几句,忽然一怔: 什么叫“为救君主不惜叛离师门”“此去东瀛东山再起”? 君主?谁? 叛离师门?谁叛离?! 不同于他的惊怒与诧异,李重茂倒是乐呵呵将话题接续下去,除却夸赞谢云流“高风亮节”“武艺超群”之类的屁话外,言语间尽是“复辟”“大业”之类的空谈。谢云流几乎耗尽毕生涵养才没暴起将人拎走拷问,攥着酒杯艰难从那两人的夸夸其谈中提取关键词,终于听出了个大概: 他似乎一梦醒来,回到了六年前。 而且是与他记忆中的发展截然不同的六年前。 据那两人所说,此间世界的一年之前,也就是景龙四年,李重茂因唐隆之变身陷囹圄,正值危难之际,谢云流忽然出现将他从软禁之处救出,带他与旧部会合,逃亡一年半后于扬州遭遇埋伏。 危急之际,他们一行人被这船的主人:东瀛遣唐使藤原宇合所救,考虑到如今中原已无他们容身之地,众人干脆接受了藤原宇合的邀请前往东瀛避祸,待时机成熟东山再起。 ——所以重茂并非死而复生,而是被“我”及时救下,避免了之后的权力倾轧与客死异乡的命运? 谢云流舔了舔唇,心头生出几分喜意:这个世界的“我”倒是干了件好事!至少这一次重茂不必枉死在朝廷倾轧当中,故友得以再见,也算弥补了他耿耿于怀多年的遗憾。 等等,中原已无他们容身之地是什么意思? 还有之前的叛离师门—— 救下好友的喜悦转瞬被惊怒取代,谢云流转头看向李重茂,后者正说得兴起,话题已从感谢藤原宇合的相助发展到去了东瀛要如何招兵买马,好卷土重来。这副锐意进取踌躇满志的模样谢云流过去从未见过,一时颇有些不适应: 从前的重茂——是这样的吗? 分明在他印象中,对方一直是个平易近人,脾气绝佳的疏阔之人,对皇位也没什么图谋——与眼下简直判若两人。 而且—— 谢云流看向藤原宇合,这人字字句句都在迎合重茂,分明有意吹捧,当他听不出那些话语间的诱导之意吗? 礼下于人,必有所图,看起来也不是什么宜交之人。 可惜李重茂似乎真没发觉对方的险恶用心,仍在夸夸其谈畅想未来。谢云流烦躁得很,不耐再听那些满含天真的妄想,抬眸向下望去,扫过那些满口东瀛话的生面孔,落在寥寥几个还算眼熟之人身上,那些人窝坐在宴席下首,有的认真倾听,目光狂热;有的神色苦闷,沉默不言,但无论哪一个,都与他记忆中的意气风发截然不同。 一盘散沙。 饮下杯中酒后,谢云流默默下了定论。 若是平时,这等混乱场合谢云流从不涉足,早已拂袖而去。但李重茂先前所言实在让他无法不在意:他究竟为何会出现在这里?叛出师门又是怎么回事?还有师父和忘生……他必须弄清眼下究竟是什么情况。 好在机会很快就来了。 拜藤原宇合有意相劝,李重茂兴起之下喝了不少酒,没过多久便昏昏沉沉显出醉态。见状下首一人急忙出列告罪,说主上不胜酒力,已然醉了,得到应允后便扶着李重茂离席而去。谢云流顺势一同出门,与那人一起将李重茂送去他所住的舱室,打发对方去打水煮汤用于醒酒,自己则趁机留下套话。 他同李重茂多年好友,很清楚对方酒量着实一般,喝醉了就会断片,问什么答什么,醒来便忘得一干二净。是以他身边人才会在他喝醉后立刻将人带走,以免言多必失。 这会儿倒是方便了谢云流。 趁着周遭无人,他将心中疑惑尽数问出,首当其冲便是纯阳相关,得到的答案令他瞠目结舌: 他怎么就成纯阳叛徒了?师父和忘生还为自保放弃了他? 不可能! 绝对不可能! 师父将他自小养大,亲如父子;师弟更是与他情谊甚笃,说他会因为区区掌门之位就图谋害他,未免将两人间的情谊看得太轻。 ——可如果是纯阳呢? 心头忽然有另一个声音发出质疑: ——如果将你交出,能保下整个纯阳和所有弟子的性命呢? 谢云流手指轻颤着攥紧,深吸口气: 若是如此,根本不用师父和师弟出手,他自行离开便是,绝不连累纯阳! 莫非这就是此间的“他”选择出海的缘由? 简直荒唐! 李重茂可不知好友此刻的崩溃,借着酒劲儿哭闹着宣泄满腔愤懑,说韦后如何无情,说李隆基如何可恶,说得救之时何等兴奋,又说他哥俩同是天涯沦落人,都被亲人放弃背叛,这仇将来无论如何都要报……谢云流充耳未闻,行尸走肉般将歪过来的醉鬼推开,走出舱门纵身跃到桅杆上冷静去了。 喧嚣的海风很快令发胀的头脑冷却下来,心头震撼却久久不能平复。 他始终无法相信师父和忘生会放弃他,毕竟此事全凭重茂一面之词,个中细节唯有回到纯阳才能证实。 但—— 谢云流盯着遥远无垠的海面,心下叹惋:山海相隔何其遥远?他纵然武功盖世,也不可能肉身横渡汪洋,更不可能凭一己之私,强迫所有人为他返航。 不过无妨,他为何会出现在此地尚未可知,说不得一觉睡醒便又回返原本的时间。即便回不去,等到了东瀛安顿好重茂等人后,再自行回返中原便是。想来以师父之能,定可知晓如今究竟是何情状。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