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师兄!” 前方忽然传来明显含着愠怒的呼喊声,谢云流回过神,就见李忘生大踏步走过来,将手中端着的水放在床头柜上,皱眉去捡榻上的绷带:“你伤势未愈,怎可胡来!” 谢云流的视线顺着他的动作瞥向那碗水,下意识舔了舔嘴角,克制地收回视线。 短短数息间,他已对眼前种种古怪设想了数种可能性:幻境?或者梦境?可前者不该如此破绽百出,后者他亦不该如此清醒。 抑或者——他垂眸看向眼前替他重新包扎伤口的李忘生,神色晦暗不明: 一切都是这人所设下的陷阱? 他无法抑制地又想起离开纯阳那夜发生的事情:师父绝情的放弃,眼前人的埋怨与赞同……谢云流闭了闭眼,拒绝继续回想,强迫自己冷静下来继续分析当下情形。 作为既得利益者,他离开纯阳成为弃徒正合眼前这人的心思,应该无需大费周章寻他归来才对——正如同他自始至终不曾出现在扬州码头上那般。 他已注定回不了纯阳,千里迢迢抓他回去交给朝廷邀功纯属多此一举,就算、就算他李忘生见利忘义生出此心,师父也决计不会这般待他! 所以,眼前种种还是假象。 就是不知究竟是幻境还是梦境,设局之人的目的又为何。 “好了!” 正自思索,李忘生已将他腹间伤处重新包扎好,顺手将大开的中衣拢起,系上系带:“我知师兄伤口难受,但火毒驱散不易,贸然乱动极易反复,师兄可不能再任性乱来了!” 谢云流看着他这一系列行云流水的动作,越发觉得口干舌燥。他伸手端起那碗温水一饮而尽,勉强解了干渴,燥意却仍未散,不由眉头紧皱,克制地将水碗放下,抬眼看向起身的李忘生,正对上他似在探究的视线,目光一冷: 他在探究什么? 但下一刻李忘生的视线便恢复如常,仿佛方才所见俱是谢云流的幻觉:“师兄?” 这副纯良模样谢云流再熟悉不过,从前不觉如何,现在却只觉这人果然善于伪装。可笑他从前对此一无所知,只当他天性木讷老实,谁知全都是骗人的! 谢云流悄然攥紧双拳。 眼下不是争吵的时机,对方动机未明更不宜拆穿,他强压下心底冲动,故作无事般试探开口: “被褥湿了。我回剑气厅住吧。” 且先陪他演下去,看这幻境究竟所图为何! 闻言李忘生面露难色:“师兄,剑气厅还在修缮,住不得人。你且稍待,我去拿套干净的来换。” 修缮?住不得人? 谢云流挑了挑眉,再接再厉:“那便出去透透气,躺久了难受。” “不可!”李忘生头也没回直接拒绝,“师父离开前说过,你这几日须得静养,不可妄动。” ——这是在阻止他离开此处? 谢云流眸色更沉,盯着他翻动衣柜的背影:“只是出门走走都不成?” “谨慎为要。”言罢李忘生已抱了新的被子回来放在床尾,“等伤势好些再出门不迟,师兄先忍忍吧!” 忍?谢云流暗自冷笑:只怕忍耐是假,软禁是真:“若我偏要出去呢?” 李忘生边湿了一块的被子收起,边不解反问:“天寒地冻,为何一定要出门?” “我要小解。” 李忘生的动作倏然一顿,抬眼看他。 两人视线相对,一个寸步不让,一个欲言又止,正当谢云流等着他继续想方设法推诿时,却见李忘生无奈轻笑,叹道:“师兄,你可真是……” 谢云流冷着脸:“怎么,这也不成?” 李忘生不答,只将目光向旁一瞥,谢云流顺势望去,见到摆在床尾的夜壶时脸色顿黑:“休想!” 他才不要用那个东西! “原也没打算让师兄用这个。” 李忘生噗地笑出声来,谢云流才意识到自己竟被这蔫坏的小人给耍了。正要发怒,对方却先一步开口: “罢了,就知道师兄肯定待不住,我陪你出去走走吧!”说着轻叹一声,重又走回衣柜旁,“不过外面天冷,要换身衣服才成。” 他松了口,谢云流反而更加狐疑:“你这主意改得倒快!” “总好过师兄趁我不备任意妄为,偷偷出门导致伤势加重。”言罢李忘生已挑好衣衫,关上衣柜捧着摞衣物走来,“就穿这身吧!” 谢云流才要反驳他前一句,瞧见那厚厚一摞衣物顿时忘词。他看了看闭合的柜门,又看了看李忘生,一时不知该从何吐槽: 他的衣衫为何会出现在李忘生的衣柜里?李忘生对他之前的恶言相向又为何全无所觉?还有,为何要拿这么厚的衣衫?尤其最下方那件皮毛大氅,该不会是让他穿的吧?! 他才不穿那累赘之物! …… ——真该把披风穿上! 甫一出门,谢云流就后悔起之前的嘴硬。 出门前他嫌弃那披风厚重,说什么都不肯穿,毕竟自打内力有成后,他就再也不曾穿过那些厚重棉服。然而刻下内力空虚,御寒之效寥寥,走不过多远便觉四肢寒凉,冷意刺骨,眉头跟着皱紧几分。 华山从前有这么冷吗? 李忘生对此情形显然早有预料,走出不远便开口劝他:“这几日降温,师兄还是先回去吧!” “不急。” 谢云流深吸口冷气,强撑着冷意继续前行:好不容易出了门,如何能轻易放弃?总要先看看此处情形再做计较。 而且,他着实很久不曾回纯阳了。 太极厅所在的百尺峡居于后山,地势较高,放眼望去,大半纯阳尽收眼底。谢云流望着眼前久未得见的景象叹惋片刻已觉不对:周遭的路面与院墙房檐磨损未免有些过多,院中茂盛的树木也远非一两年就能长成——如若是幻境,不该将这些俱都拟作他记忆中的模样吗?为何会有这么多出入? 他心中生疑,正要继续向前,忽听不远处传来呼喊声。转头望去,就见同院不远处的剑气厅中走出一个中年人,三步并作两步赶了过来,向着两人行了一礼: “李道长,这屋子修整完后,咱们的活也就差不多了,可还有其他要修理的?” 这人是谁? 谢云流顿时眯起眼,看向那人身后的剑气厅,透过半掩的房门隐隐瞧见其中正有人往来忙碌,恍然而想:原来剑气厅在修缮并非托词? “暂时没有了。有劳诸位。”李忘生回了一礼,又道,“待正殿那边维修完毕后,工钱便一并结与诸位,厨房也常备热汤,天寒地冻,诸位忙完后别忘去喝上一碗,暖暖身体。” “小道长心善,多谢啦!”那人乐呵呵应了一声,又同谢云流打了招呼,“谢道长看来是大好了?恭喜恭喜!” 谢云流冷着脸,既不认识来人,也不想与之寒暄,只能颔首回了个礼。他抬眼看向前方的剑气厅,亲眼瞧着陌生人在自己房中进进出出,心情着实有些微妙,有心想问,却因过于寒冷难以开口,牙关咬紧时尚能遮掩,只怕一开口,所有人都能听见牙关打战的咯咯之声。 不如不说。 好在那人打过招呼就转身离开,并未再言。谢云流悄然松了口气,迈步想要继续向前,却只觉关节僵冷,仿佛只是站了片刻就已被冰封,难以挪动。他着实许久不曾感受过这种冷意,一时又惊又怒,正要强行运功,忽觉左手一暖,跟着有同源内力缓缓而来。 是李忘生将内力渡给了他。 携着暖意的内力绕行一周,轻易驱散了周身冷意。谢云流顿时长舒口气,四肢终于恢复如常。他转头看向身侧,就见李忘生正含笑看他,体贴询问: “师兄,天太冷了,回吧?” 谢云流瞪了他一眼,知晓自己先前强撑的模样已被对方尽数看破,又羞又恼,咬着后槽牙开口: “回!” 言罢当先一步转身,回到了温暖的太极厅里。 一场探索行动匆匆开始又匆匆结束,最后竟连院门都没离开。若是从前的谢云流,定要气恼万分,暗自琢磨如何找回场子。可如今他早非从前的静虚子,长久的逃亡生涯让他练就了迅速观察环境的本事,虽只匆匆看了几眼,也瞧见不少异常之处:除却于时不符的磨损外,整个纯阳宫的建筑也有了不少变化,有些原本只在图纸上的宫殿都已建造完毕,内有弟子通行,显然已投入使用;太极广场上也有与先前那人装束类似的人在修缮宫殿,看修缮之处残留的痕迹,并非自然磨损,更像是人为破坏。 何人如此大胆,敢来纯阳宫放肆? 还是说——他侧目看向随后进门的李忘生——自己离开后,他竟弱到连纯阳都守护不住? “师兄看我做甚?” 察觉到他的目光,李忘生眨了眨眼,“可有想起些什么?” 谢云流心念一动,顺着他的话语反问:“我该想起什么?” “之前一战,师兄作为主攻阵眼硬抗四位法王的攻击,战后便因消耗过度陷入昏迷。”见他如此,李忘生轻叹口气,缓缓道,“那位克……嗯,明教法王的功法着实怪异,师兄经脉中的异种真气绵延不散,试了许多方法都无法尽驱,还是陆教主去而复返,送了对症的伤药才祛除干净。只是——” 说到这里,他担忧地看向谢云流,“师父一直担心那真气残留过久对你会有影响,才让我日夜看护。你此番醒来多有异动,显然记忆混乱,是故忘生才不想师兄随意出门。” 只是如今看来,师兄似乎并未想起什么——思及此,李忘生眼中担忧更甚,打定主意这就去写信请师父回来,以免耽搁久了,师兄伤势加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