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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已完结】暗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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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12-10 18:39:3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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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一晚白元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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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瑟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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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12-10 18:41:2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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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BO双A设定,李忘生皇子身份设定,一段少年爱恋
【一】
如墨的夜色中,一个黑影急速穿行。
纯阳宫新落成的山门很高,门口两个弟子背负长剑,正给山门两侧的灯笼添油——那是给夜归的弟子所留,要照上一夜,直到天明。
年幼些的那个还在长个儿,他刚取下灯笼,忽然身后刮过一阵风,烛火都跟着晃了晃。
“诶!”
他伸手护了一下,“怎么又刮风!”
风从黑衣人的衣角下飞出,他蒙着面,远远地回头瞧了一眼。
小弟子正将灯笼挂高,撅着嘴抱怨刚刚的风。
黑衣人眉眼弯了弯。
瞳孔映着那一点灯火,雪色也温暖起来。
纯阳上山的石阶很长,既是前来求道的人,总得考验一下心诚不诚——
但显然对这人没什么用。
他身轻如燕,几乎像飞一样掠过低空,路过的弟子发梢刚飘起,他已然越上了最后一阶。
四年前,朝廷下了旨,在华山选址建造纯阳宫,如今各大殿均已落成,三清殿、两仪门、老君宫……无一不是庄严肃穆,气派恢宏。
身为国教,纯阳虽新立不久,却香火鼎盛,弟子来来往往,奔行其间,蓝白道袍遍布各处。
里里外外这么多人,这人却来去自如,丝毫无惧,如入无人之境。
他在热闹的太极广场歇了个脚,立于墙边,吐息悠长,夜行衣与夜色融为一体,过往的弟子走来走去,愣是一个都没发现。
黑衣人无声笑了笑。
他要找的人不在这里。
这人对自身真气控制得极好,逍遥游运起的那一瞬,只见地上脚印忽地加深,转眼人已经不见踪影。
越过两仪门,三圣像在山后端坐,俯瞰纯阳弟子悟道修炼,静默无声。
无极道场边栽了排白梅。山高天寒,少有植株能在这里存活,这几株白梅却是奇特,年年冬末春初,与雪同开,与雪同落。
其中有株枝头覆满了雪,树前盘坐着个少年。
那少年看着只有十五六岁,坐姿极为端正,不倚不靠,正埋头读书。
黑衣人悄无声息地落在了枝头。
他收敛起气息,连枝上雪都没有惊动,一瞬不瞬地盯着树下的人。
厚重的典籍晦涩难懂,少年看得十分专注,他眉头轻轻皱起,一边思索着,一边无意识地在书页边缘摩挲。
正要翻页时,手上忽然一停,侧身向后看去。
今夜月朗星稀,少年面上迎了月光,眉心一颗朱砂殷红,温声道:
“师兄。”
谢云流被一口叫破身份,只得从枝头跳下来,顺手拍掉身上落雪。
他一把扯下面巾,挑了下眉:
“你怎么认出我的?”
谢云流自认裹得严实,从山下一路上来,没有惊动任何人,李忘生却在回头瞧他的第一眼就喊了出来,没有丝毫迟疑。
他问李忘生,李忘生却只是笑了笑,没有说话。
那双眼是那样的灵动,只要见过一面,就再不会认错。
“算了,问你也不肯说。”
谢云流撇了撇嘴,将头巾解下,松散的长发随风飘起,忽而又兴致勃勃地提起其他:
“师弟,你可知我今日为何这身装扮么?”
朗月疏星之下,谢云流冲李忘生一笑,眸子亮极了。
师兄每次说起山下的事,总是很兴奋。
李忘生目不转睛地望着谢云流。他从树上跳下来的时候,领口进了雪,自己没来得及提醒他,这会儿已经化了,浸湿了衣衫。
他没听清面前人究竟说了些什么,只是想:
……他冷不冷?
谢云流一面绑着发,一面神采飞扬地滔滔不绝:
“……而且我这次还得知了一个好地方,回头带你去玩儿!”
李忘生只是静静地瞧他,点了点头。
谢云流还要说什么,忽然一阵冷风吹过,霎时冻得缩了缩脖子:“嘶……有点冷,我们先回去罢。”
李忘生收回了自己的视线,低垂下去,“好。”
·
纯阳弟子的居舍是按入门先后凑对入住的,但谢云流和李忘生不是。
他们二人在纯阳宫尚未建立之前就已经拜师入道,却也不约而同地选择了同住一间。
纯阳弟子都知道,纯阳大师兄谢云流与二师兄李忘生关系匪浅。
大师兄整日神出鬼没,二师兄却对他行踪了如指掌;二师兄掌管事务温和但严格,犯了错只有找大师兄帮忙求情,兴许才能被二师兄放过。门内不乏天资过人或练剑刻苦的弟子,但论天资,最高的是大师兄,论刻苦,没人比得上二师兄;每每切磋到最后,总是他们二人互相较量……
这样的关系,想来私下也是亲近亲密,不分你我的罢?
——事实恰恰相反。
屋里点了两盏油灯,谢云流和李忘生各有一张长桌,各自放了一盏。
谢云流吹熄了自己那盏灯。
热水灌了大半桶,将屋内熏得白雾弥漫,热气腾腾。谢云流褪去被雪浸湿的夜行衣,散掉发,走进水里。
李忘生背对着他,低头在桌上抄写经书。
细碎的水声从身后不断传来,李忘生笔下写着清净逍遥,眼前却好似看到了水波一圈一圈荡开,撞到桶沿。
他喉结动了动,笔顿在半空。
无数水珠被撩起,复又落下,化成涟漪四散,消失在水中。
啪嗒。
他出神太久,墨汁从笔端滴落,一下污成一团,弄脏了这张纸。
“……!”
李忘生手忙脚乱地将笔搁在一旁,将废掉的纸叠了又叠,放在脚边。
“怎么了?”谢云流的声音忽然响起,带着十足的懒意。
“抄书还能抄错……”他打趣似的笑了笑,“想什么呢?”
李忘生手上微顿,很快盖了过去,他取出一张新纸,不动声色道:
“师兄莫要在水里呆太久,当心着凉。”
谢云流应了一声,随意道:“天冷了,风大,这几天都不下山了。”
“嗯。”
李忘生重新蘸了墨,“我练了新的一招,师兄若是有空,不妨切磋切磋?”
谢云流打了个哈欠,“好啊。”
他话里带着笑音:“这回还会是我赢。”
少年人总是傲的,有傲气,有傲骨,谢云流又狂又傲,可他是真有本事。
“打个赌?”他挑衅道。
“好。”李忘生不爱赌,可李忘生不轻易服输。
“赌什么?”
“……”
谢云流思考了半天,“我要是赢了,你得帮我做件事,至于什么事,到时候再说。”
谢云流要他做的事,无非是帮忙抄写经书、师父问起时打打掩护……李忘生同意了,“反之亦然。我若是赢了,师兄也要做一件事。”
“好说。”谢云流答应得很爽快。
他说完便不再出声,李忘生也沉默下来。他今夜被风和月撩动的心弦慢慢沉寂,恢复了往常的平静。
他本是清净的性子,可每到与师兄独处之时,静默却总让他坐立难安——安静像是一层遮掩,让他纵意,让他妄想,让他滋生出些不该有的心思。
好在这时师兄总会开口,率先打破这难熬的沉默,将他的心神再度推回到合适的位置。
他只是师弟,只是纯阳的二师兄。不可过界,不能贪婪。
李忘生摒弃杂念,一笔一划写下经文,待抄完整整一页,才恍然发觉,屋内已经寂静了很久。
“师兄?”李忘生提声问了一句。
没有回应。
别是睡着了罢?
他犹豫再三,还是决定回头看一下。
于是见晦暗不明处,谢云流倚在桶边,墨发披了半肩,他一只手架上木桶边缘,头枕着手肘,好像真的睡着了。
“……”
李忘生轻轻站了起来。
“师兄?”他又小声问了一遍。
还是没回应。
人当真是睡着了。
李忘生叹了口气,他就知道会这样。
谢云流不是头一回如此。
他有时玩累了,白日的兴奋劲一过,回来很快就感到困倦,热浴又解乏,时常洗着洗着就睡着了。
李忘生靠近,轻轻推了推他:
“师兄。”
大概他动作太轻,没能把人惊醒,于是力道又重了几分,五指搭上谢云流裸露的肩头:“醒醒……”
他话没说完,一只手忽然握了上来,掌心带着湿润,温热地包裹了他的腕,李忘生甚至能感受到自己的脉搏抵着对方的指腹,被指上的茧用力缚住。
一股战栗从背后升起,李忘生喉结滑动:“师兄?”
谢云流慢慢抬起头,盯了他一会儿,忽地松了手。
他伸了个懒腰,睡眼惺忪地问:“我睡着了?”
“嗯。”看他困得差点连人都认不清,李忘生把说话声音放得很低,几乎带了一点温柔:“上去罢,水都凉了。”
谢云流深吸口气,抹了把脸,接过李忘生递来的布巾,胡乱擦了几下头发,草草披上衣服。
李忘生只是将他叫醒,之后便站在一旁,望向烛台后漆黑的窗。
有些界线,他不能逾越,他也不敢逾越。
“你书抄完了么?”谢云流边穿衣裳边问。
李忘生收回了视线,很快地瞥了他一眼,随即走回自己桌边:“一页纸,抄完了。”
他将书册合上,正要把纸收起,却忽地被人从身后按住。
“我看看。”谢云流不知何时来到了他身后。
他身上还带着沐浴后的清香,刚洗完身上热,他便只是着了单衣,从李忘生手中抽出方才抄写的纸。
李忘生偏头看去,瞧见他浓密的眼捷微垂,专注地阅览。
“道昭而不道,言辩而不及,仁常而不周,廉清而不信,勇忮而不成。”
“南华经。”谢云流笑了笑,“抄了上百遍,闭着眼都会写了,怎么还能抄错。”
他笑着瞧了李忘生一眼,“师弟,你不专心啊。”
说这话时,他就站在李忘生右后方,与他隔着一拳的距离。
亲近又有分寸。
李忘生双手垂在身侧,忍不住动了动,最后还是按捺了下来。
谢云流拍拍他的肩,把纸搁在桌面:“明日还有早课,早些睡罢。”
他走到半路,又回头来了一句:
“要是我没起来,就不要叫我了。”
李忘生:“……”
说了那么多,其实就为最后一句吧?
谢云流才不管这些,他一头钻进被窝,把自己裹成个蛹,呼呼大睡去了。
李忘生静了片刻,无奈轻叹一声,吹熄了灯。
【二】
“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无名,天地之始,有名,万物之母……”
朗朗地读书声在殿内回荡,各弟子都在专心背书,李忘生坐在最后排,还在抄写昨日的经书,他身边,谢云流双手抱于胸前,一副高深莫测的样子,低着头端坐,一言不发。
前排弟子抱着书回头:“大师兄……”
李忘生立即停笔,看了眼他,又朝旁边瞥了一眼。
“……”
师雨云是今年新入门的弟子,年纪不大,还在长个子,见李忘生示意,便稍稍低头瞅了一眼。
他刚入门,还不懂许多事,只是单纯地向前辈求教。
却不想,他们高深莫测的大师兄,高人风范的大师兄,深沉不言的大师兄——眼睛是闭着的。
原来在睡觉。
“……”
没办法,师雨云只得向李忘生求助:“二师兄,这句要怎么断……”
李忘生接过书看了一眼,低声为他解释,小羊听了连连点头,却瞥见李忘生眼中密布的红色血丝。
“二师兄昨晚没睡好吗?”他关心地问。
李忘生一顿,“我……”
他昨夜久久难以入睡,不想竟熬红了眼,只得找了个借口:“昨夜抄书抄得晚了些……”
师雨云没有看出他的不自在,而是在身上摸索半天,忽地掏出个锦囊,从里面倒出两粒丹药递给李忘生:
“咩咩!这个是我前些日子在集市上买到的,有明目的功效!”
李忘生愣了愣:“多谢……”
他轻叹口气,揉了揉眉心,闭目养神,舒缓自己的双目。
师雨云看看正在打瞌睡的谢云流,又看看神色疲惫的李忘生,忽然问:“昨晚……两位师兄都挑灯夜战了么?”
怎么都一副没休息好的样子。
他毕竟来的时间短,还不曾理解师兄师姐们口中的“谢李”是指什么,天真地以为只是纯阳的双峰并立,背后必然少不了共同的勤奋与互相扶持。
他还太小,不懂得有些事看破不能说破,更不懂有时候沉默意味着更多。
“……”
李忘生抿了抿唇:“不……师兄他……”
“是啊。”
一道声音忽然插了进来。
谢云流打了个哈欠,睁开半只眼:“你二师兄抄南华经,抄错了还不肯睡,非要重写一遍。”
李忘生:“……”
什么叫恶人先告状。
“南华经?”
师雨云忽然叫道:“糟了!我还没抄完!掌门今日要看!”
谢云流:“……?”
他缓缓扭过头,看向李忘生。
李忘生淡然回答:“是,今日检查,十二遍。”
“……?”
谢云流顿了顿,忽然笑得极其灿烂,好声好气道:“师弟,我知道你以前的抄写都还留着。”
谢云流自己的早就扔了。
李忘生立即明白他想做什么,提醒道:“师兄,你我字迹不同,难以蒙混过关。”
谢云流满不在乎:“我记得,你有段时间字与我相像,用那段时间就行。”
李忘生犹豫:“万一师父发现……”
谢云流气定神闲:“师父不看这个。”
“好罢。”李忘生说,“我现在回去取。”
正逢此时,有名弟子过来,说有人生病了,旁人不好帮忙,请二师兄去一趟。
李忘生明白了他的意思,“我去看一下。”
他对谢云流道:“都在书架最底层,麻烦师兄翻一翻了。”
谢云流让他放心去,自己回了居舍。
此时晨光清澈,从窗外照进屋里,照得亮堂堂。
李忘生临走前将床榻叠得整整齐齐,桌上也收拾得干净,灯油都见了底。
吃穿用度他们是一同领取,可李忘生灯油总会用得比谢云流快上许多。
谢云流给他添了勺油,便蹲下身翻了翻书架最底层,果然找到了李忘生说的那叠抄纸。他保存得很好,连边角都没有卷折。
谢云流简略翻看,从里面数出来十二份,便要把其他的放回去,抬眼间忽然瞥到了上排的一张。
纸上只有短短两行,字迹潦草,却不掩风流。
“有鱼焉,其广数千里,未有知其味者,赞不绝口。”
谢云流:“……”
什么东西。
他又瞅了瞅,是他自己的字迹。
谢云流对着纸回想了好一会儿,才想起这是自己听讲无聊,随手写的玩意儿,写完没地方塞,就送给师弟。
没想到他还留着。
谢云流笑了笑,放回去时,见旁边放着一个信封——那信封不是纯阳惯用的款式,是外面寄来的。
纯阳很多弟子虽人在山上修道,但还私下还会和家里保持着联系,有书信往来。
但他俩没有。
谢云流是孤儿,被吕祖从死人堆里捡出来的。
李忘生有亲人,但他本就是为避祸入道,家中亲人更是很少与他联系——
李忘生是当今圣上的第六子,是临淄王李隆基的亲弟弟。
当年临淄王势单力薄,难以护其周全,便送李忘生入了道,从此不沾人间祸福。
那年李忘生九岁。
他那命途多舛的兄长这些年极偶尔会来看一下他,其他应当也没什么联系。
谢云流犹豫了一下,把信封抽出来,上面果然写着“吾弟亲启”。
他们竟还有书信往来,而且他还不知道。
谢云流莫名地有些烦闷。
但不管怎么说,毕竟是亲人,也……合情合理。
早课要结束了,谢云流没有再耽搁,迅速把东西放回原位,便回了三清殿。
李忘生还没回来,几个弟子聚在一起,说小话。
谢云流坐在最后一排,百无聊赖地发呆,那几个弟子离得近,交谈声便落入他耳中。
“听说没来的那个弟子是地坤,是赶上潮期了。”
“啊……难怪二师兄走得那般匆忙。”
“幸亏二师兄是天乾。”
“是啊……要换作别的天乾前去安抚,还真不放心……”
“不过二师兄这样强行催动释放信香,不会扰乱他自己的燎期么?”
“不知道……没问过……”
会。
谢云流眼神沉了沉。
实际上,李忘生自己也才分化不到一年,本就不稳固,为了安抚门内的弟子,更是频繁释放,以至于他自身受损,几乎累积不到燎期的爆发。
谢云流跟他住在一起,甚至都没见过他燎期。
李忘生的信香是月下寒梅,被他安抚过的地坤说。
当孤立无援之时,二师兄的怀抱总能让他们安心下来,那素雅的袖间盈满了冷香。
只是一个拥抱,就足以安抚一切痛苦。
从未见过这样温柔的天乾。
谢云流听他们说着,有些出神。
他好像都没怎么闻过李忘生的信香。
由于信香本身的诱导作用,除了燎期与潮期不受控制地扩散之外,平日里所有天乾地坤都会注意收敛;纯阳修道修心,更是避免了因情绪起伏而造成的信香外泄。
在香气泛滥的红尘人间,这里倒真算得上一片清净之地。
李忘生信香本身就淡,他又少有喜怒,几乎闻不见。
只有在门内地坤弟子因遇潮期而手足无措时,他才会催动信香安抚。而每当安抚结束,李忘生回来时,身上的信香都被一路风吹散地差不多了,也什么都闻不到。
谢云流鲜少地恼纯阳有风。
说来奇怪……他想闻一闻李忘生的信香。
同是天乾,李忘生的信香对他并没有吸引功效,但他就是想知道。
那么多地坤都闻过了,他还没闻到。
谢云流对自己这种想法感到十分不理解,但这又不是什么大事,不值得小题大做。
总不能跑过去要李忘生专为他释放一次,这要求也太奇怪了,何况他又不是地坤,不需要李忘生的信香。
但是他得找找看有没有什么法子,李忘生这样下去不行。
正想着,李忘生回来了,他神色略有些疲惫,见到谢云流,轻声问:“找到了吗?”
谢云流朝他扬了扬手中的纸。
李忘生笑了笑。
他好像还没从安抚人的状态里回过来,说话轻声细语的,整个人十分柔和。
谢云流瞧了瞧他神色:“你睡会儿罢。”
李忘生摇头:“一会儿师父就来了。”
“师父来了我叫你,”谢云流坚持,“睡会儿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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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瑟瑟
|
2024-12-10 18:43:0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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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忘生犹豫了一下,终是答应了:“好。”
他一闭上眼,头就开始往下低,显然是真的困了,没过多久,身子就有些摇摇晃晃。
“……”
谢云流实在看不下去,一把将人搂了过来,让他靠在自己肩上。
李忘生猛地惊醒,挣扎着便要坐回去,却被谢云流扣住了肩:“都要倒地上了……快睡罢,师父来了我叫你。”
李忘生还想起来,但他实在困倦,师兄的手又扣得十分紧,没有要松开的意思。
谢云流见他还要挣扎,干脆下了一剂猛药:
“你现在不睡,师父讲经时你睡着了,我可不喊你。”
……那不行。
李忘生听闻自己可能会误了听讲,便要赶紧入睡。
撑地的手一松,真就这样睡了。
身旁的人呼吸很快平稳下来,短短几息之间,竟然已经睡沉了。
谢云流肩上压着重,也安静下来,只是垂眼,动也不动。
殿里有许多人低声交谈,窸窸窣窣,此处却是一方静谧天地。
谢云流屏住呼吸,甚至能听得见李忘生清浅的呼吸声。
他安静地靠在自己身上,右侧相触的身体充满了暖意,谢云流能感受到他胸腔随呼吸的细微起伏,就在此时,一丝极淡的白梅冷香悄无声息地飘了过来,钻入他鼻中。
清冷的、温柔的、干干净净的、一尘不染的。
谢云流喉结动了动。
那冷香似有若无,还不待谢云流细细品味,便消散在鼻端,转瞬即逝。
只余一片空茫。
“……”
谢云流忍不住朝李忘生瞧了一眼。
天乾的信香对天乾是没有引诱作用的,就算是好奇,他也已经闻到了,满足了好奇心。
可是为什么……
他有种意犹未尽的感觉。
仿佛……这短暂的一瞬还不够,他还想要更多。
【三】
李忘生迷迷糊糊醒来时,听见殿内有许多窃窃私语。
他脖颈有些酸,便下意识动了动,这么一偏头,整个人差点滚下去,被一双手托住:
“哎哎哎!”
谢云流无奈道:“这刚睡醒,怎么又要倒了?”
“师兄!”李忘生一惊,连忙坐直了身子,“抱歉……”
“睡着了没?”谢云流活动活动肩膀,侧头瞧他了一眼。
这话是明知故问,但李忘生刚睡醒时的茫然,让他忍不住想逗一逗。
“睡着了……”
李忘生答,他眼神还有点散,显然还没完全清醒。
谢云流也不急, 拿手撑着头,半歪着坐得没正行,“红了。”
他指了指自己的侧脸。
李忘生坐在原地,呆呆地怔愣半晌,才迟钝地反应过来,照着他的样子,摸了摸自己脸侧。
那里还残留着枕出来的红印,摸着比其他地方都要热。
顿时整个人僵成了殿前的铜鹤。
“噗。”谢云流见他这呆头呆脑的样子,十分想笑,但碍于师弟面皮薄,于是别过脸,忍笑道:“师父让咱们先自修。”
“……师父有事绊住了?”经了这么一遭,李忘生终于清醒,他揉了揉发热的地方,脸却越揉越烫。
怎么就……枕着师兄睡着了呢……
他有些无措的乱,努力控制着自己不去回想,可鬓边硌出的红痕还在发烫,烫得他不敢去看谢云流。
偏巧谢云流非要往他眼前凑:
“不,师父来过了。”
“!”
李忘生猛地抬头。
那岂不是……
“他没讲经,只是说让你下了学去找他。”
谢云流摊了摊手:“师父悄无声息就过来了,我没来得及叫醒你;他说完后就走了,我干脆也就不叫你了。”
“……”
偷懒打盹一次就被逮到的李忘生顿时坐立不安起来。
他这段时间有些疲累,也许是昨夜实在没睡好,今日才会困成这样。
他垂下眼,似乎有些低落。
谢云流看着蔫儿下去的师弟,抬手在他脑袋上轻轻敲了一记:“逗你的。”
“师父没来,只是派人传了话,是真让你去一趟。”
他回想起那个师妹见到他俩时,脸上的震惊,不由摇头笑了笑。
当时对方迅速捂住嘴,连比带画,把师父的意思告诉他们。
而李忘生在他肩头毫无察觉,睡得正沉。
谢云流不好开口,便笑着冲她眨眨眼,示意知道了。
师妹点点头,小碎步跑了,看上去很是兴奋。
兴奋什么?
谢云流有些好笑,第一次见二师兄偷睡懒觉?
“……这样。”
李忘生反应过来师兄是在捉弄他,并没有被师父看到,不由得松了口气。
脸上的热度退了下去,李忘生却无端生出些怅惘。
他瞧了一眼笑得无知无觉的谢云流。
他有时希望师兄能知晓他,有时又不希望他知晓。
喜欢一个人的滋味太难熬,他小心翼翼地藏着,不敢露一点马脚。
师兄那双眸太清透了,一眼便可望见底。
仿佛所有的晦暗在他眼里都无所遁形。
李忘生面对那双清澈澄明的眼睛,自惭形秽起来。
这人一副冰雪肝胆,通透出尘,怎么能以凡尘俗事累他沾染?
李忘生那么喜欢他,李忘生舍不得。
他收起书卷,站起身,冲谢云流行了个礼。
“师兄,我去找师父,用饭不必等我。”
谢云流摆摆手,“晚上烧鱼汤,我给你留着。”
李忘生一怔,终于笑了一下:“多谢师兄。”
.
暮色将近,飞鸟倦归。
李忘生指尖扣着最后一子,犹豫许久,还是放下了。
“徒儿认输。”
“忘生。”
吕洞宾捋了捋花白的胡须,“你心不静啊。”
李忘生低头听训:“是。”
在师父面前,他没有任何可以隐瞒。
吕洞宾并不多说,徒弟既已知道症结,便当自寻解法。
他同李忘生一颗一颗收起棋子:“临淄王近日出了长安,要来纯阳宫参拜。”
李忘生收子的手一顿。
“长安近来不太平,”吕洞宾缓缓道:“他来上香祈福。”
一个掌军器之人,要来求神。
——名为拜神,实为见人。
李忘生垂眸:“徒儿明白。”
黑白棋子各归其位,棋盘纵横交错,等待新的开局。
吕洞宾拾起拂尘,起身走向窗边,李忘生也跟着站起,悄无声息跟在他身后。
华山顶峰严寒,云雾缭绕,不似人间。
“我听闻,你时常为门内地坤弟子安抚。”
吕洞宾当年选址华山,也有看上了这一分清净。
人在世间修行,身有难克欲,心有难平念。
只是欲得逍遥,难也得去的。
李忘生承认:“是。”
吕洞宾叹了口气。
纯阳弟子大多年轻气盛,这倒真是个问题。
“此法太过损身。”他摇了摇头,“传言长安有人找到一种草,可抑制情期,你择日去一趟,验证此事真假。若为真,便制成丹药,为门内弟子服用,以度情期。”
李忘生拱手作揖:“弟子领命。”
师父是给了他见与不见的选择。
李忘生与李隆基也是多年未见,少年人长得快,几年不见,又是一个样子了。
他这些年很少下山,更是鲜少去长安。
前尘故地……
幼时朱红的高墙一闪而过,李忘生短暂出神,随即又想起了另一件事。
——若是去长安的话,或可叫上师兄。
师兄多次邀约,自己都未曾答应……可借此机会好好陪他玩耍。
若是去的时间长,还需准备……
李忘生一边思索着,一边往居舍走。
他只顾着在心里做打算,忽然耳畔风声呼啸,李忘生本能侧身一躲,却不想对方正料中了他的反应,前刺一步,剑锋稳稳当当停在面前,拦住了他的去路。
“师兄?”李忘生回过神,略微讶异地望着站在路旁的人。
谢云流像是刚喝过酒,身上酒味儿还未散,一双眼潋滟得像桃溪:
“鱼汤都凉透了,你怎么才回来。”
李忘生才想起来临走时师兄的叮嘱,歉然道:“与师父说得晚了些,故而误了时辰。师兄还未用饭?”
听见是师父,谢云流紧皱的眉头便舒展开了。
他又高兴起来。
“无妨,我开了坛好酒。”
他揉了揉肚子,打了个酒嗝,“还特意给你留了点儿。”
他说完,忽地停了下来。
李忘生不动声色地提起警惕。
谢云流这是明显喝醉了,他那脑袋瓜里总有各种异想天开的念头,每每发起酒疯,都让李忘生难以招架。
“师弟。”他蓦地冲李忘生一笑,霎时风流尽入眉梢,他轻轻一挑,松了手:
“接剑!”
李忘生抬手抓住剑柄,剑尖尚在轻晃。
谢云流轻巧翻身,向后退去,一手捞起靠在树干下的长剑,一手拎起自己的酒坛,仰头灌了一口。
“不是说练了新招?”
他一擦唇角,将酒坛又丢回树下:“——来!”
李忘生神情一凝。
满心思绪在这一句之下涤荡一空,所有的犹豫、困扰、衡量皆化乌有,他握紧手中的剑,冲了上去。
与他二人的性格相似,他们的剑法也有异曲同工。
谢云流的剑敏捷飘逸,游刃有余,往往出其不意。
李忘生的剑既稳又准,每招每式都十分到位,堪称模范。
此时谢云流带了酒意,醉剑便更加挥洒自如,刺、劈、斩、挡……愈发灵活,不可预测。
李忘生进攻得密不透风,可谢云流仅仅只是站在原地,便能够抵御他所有攻击。
仿佛铜墙铁壁,牢不可破,密不透风。
月色倾洒下来,少年眉目如画,快意鲜活。李忘生的心剧烈跳动,他在上俯视,握剑的手更紧,“师兄……”
什么前尘、什么神草,通通被抛之脑后。
他也笑了,双眼被剑光反照得清亮,“看招!”
像是万鹤振翅而起,剑光绚烂,浮华过后,陡然杀出个李忘生。
谢云流大笑:“好!好!”
他一步避开,剑尖划过地面,惊云舞鹤一般,倏地穿到李忘生身后。
“师弟,”他向后偏头,夸奖道:“新招不错。”
谢云流贴得极近,李忘生几乎能感受到他身上沸腾的热意。
随着话音传来,冷铁独有的肃杀之气逐渐弥漫,在这方小小的天地,生出了无形的压迫。
李忘生顿了顿,尚未收起剑,一碗酒便被剑尖送到自己面前。
“尝尝?”谢云流在他身后道。
酒是刚倒的,水面还在摇晃。
酒香醇浓,却还酿进了长剑上冷铁的味道——冷硬、浓烈,那是来自天乾的压迫,是谢云流的信香。
李忘生端起剑上的酒,一饮而尽。
无意沾染上另一个天乾的信香让他如鲠在喉,让他肺腑灼烧。
师兄太兴奋了,信香都开始外泄了。
李忘生摸了摸自己的颈。
天乾与天乾相撞,信香扩散,必然会出现冲突和压制。
李忘生清醒着,尽力收敛自己的信香,便要忍受谢云流的无孔不入、百般侵扰。
他的信香带着冷铁的肃杀腥气,果决,锋利,像是在这小小的空地铸就了一方剑冢,将李忘生困于阵中。
谢云流带着醉意,目光锐利地看着他:
“师弟,味道如何?”
【四】
若不是李忘生了解谢云流的为人,他都要以为这是哪个浪荡子撩拨挑逗时的荤话。
味道如何——
李忘生置身其中,几乎要被这股冷铁腥气全然侵染,他本能地想要与之抗衡,又生生压住。
但李忘生知道他说的是酒。
“好酒。”他道。
烈酒烧喉,一口下去,酒气直冲脑海,让他开始发蒙。
李忘生酒量不好,却也能喝上几杯。
他此时应该及时喊停,谢云流已经起了兴致,再下去,他会越来越兴奋,更何况,酒会助长……
可他静了片刻,将剑一点点握地更紧。
“师兄,”他平静拱手:“——请赐教。”
白梅的香气悄然在月夜绽放,似有若无,在冰冷肃杀中渗入一丝丝高傲的幽香,李忘生眼神沉静,眼瞳深处却是一股不服输。
谢云流喜欢极了他这股劲儿,冷铁的信香一下浓烈起来,仿佛连周围温度都跟着低了几分,他双眸在黑暗中发亮:“奉陪到底!”
李忘生的剑一次一次攻向谢云流,可谢云流好像没有弱点。
他每每以为找到了师兄的薄弱之处,却总是会被师兄轻松挡住。
他与天地合一,孑然一身,仿佛身是尘外人。
李忘生日复一日的练剑、悟道,但面对谢云流时,他永远都有一道鸿沟。
万丈深渊在中,他们是前后隔开的两座峰。
李忘生在这座山头望着谢云流的背影,他遥远、飘渺,却真真切切。
远却非遥不可及,难也非高不可攀。
他渐渐逼近,限制谢云流的活动空间,冷铁携清冽剑气鼓荡在他们之间,交织着丝丝缕缕的白梅冷香,李忘生颈后发烫,他像是在顶着千万寒风,努力伸出自己的枝条。
忽地剑下一空,腰间猛地灌入冷风,李忘生急忙收住劲,稳住下盘,才发觉腰上系带不见了。
“师弟,你又输了。”谢云流手里玩着他的系带,笑得放浪。
“……”
寒风吹醒了李忘生,他终于从切磋的战意里冷却下来。
谢云流江湖好友众多,三教九流皆有,鱼龙混杂,其中包括了一些不三不四之人。他常与这些人混在一起,不可避免地沾染了些恶劣的意趣。
衣冠不整——太无礼了。
李忘生不发一言,冲他行了个礼,收剑转身便走。
见人生了气,谢云流才猛地反应过来——玩笑开过了。
霎时酒都醒了一半,他赶紧还剑入鞘,快步追上去,从后揽住李忘生的肩:
“师弟,你方才那招是真的好,锋芒毕露,藏守于攻,我差一点儿就输了。”
李忘生还是不理他。
谢云流无奈,他以前没少从师弟身上薅羊毛,也没见师弟生过气,看来这回是真触到底线了。
“好好好,我还你。”
他停下脚步,把指间缠绕的系带抖开,一手攥一头,长臂一圈,围上李忘生腰间。
李忘生神情未变,却是呼吸微滞。
谢云流靠得太近,冷铁的侵袭扑面而来。
……他这样揽着,几乎像一个拥抱。
谢云流亲手将他腰带系好,诚恳道:“给你系上了。”
他浪荡惯了,师弟太规矩了,以后不能开这种玩笑。
李忘生抿着唇,转头瞧了他一眼。
那一眼太复杂,谢云流醉酒的脑子看不明白,只是莫名觉得有种心虚,好像做了什么错事。
“……罢了。”李忘生垂下眼眸,低声道:“是我没有赢你。”
若是他能赢过师兄,便不会给他这个机会,师兄也不会下山与那些人玩耍。
说到底,还是他自己不够。
“愿赌服输,师兄想让我做什么?”
他抬起头,“若是想要这条系带,我……”
“不用,”谢云流连忙拦住他作势欲解的手,“你留着,我不要。”
随着他的清醒,冷铁的信香渐渐消失,而那缕清淡的幽香早已无影无踪,仿佛从未出现过。
但谢云流方才有闻到,他知道李忘生也与他一样兴奋,一样沉醉其间。
“待你下次学了新招式,也第一个来找我。”
他的师弟心如明月,不染清明。他实在不该用对那些江湖人的法子去对他。
“我要做第一个见到它的人。”
李忘生深深地望着他。
师兄果然只想武学。
只有武功上的精进才能引起他的兴趣,也只有武功够高的人才能留住他的目光。
他还差得远。
李忘生攥紧了手心:“好。”
·
翌日,谢云流告了假,一个人在宫里找书。
李忘生昨日明显精力不济,谢云流认为这同他早课时安抚地坤弟子有很大关系。
天乾地坤分化由来已久,向来是天乾与地坤结合,燎期与潮期相对。天乾燎期灼而烈,心火需要地坤才能浇熄,地坤潮期寒而湿,身水也需要天乾才能暖干。
相比起泽兑,天乾占了气力之优,地坤占了生育之利,仿佛燎期和潮期就是他们为此付出的代价。
谢云流第一次燎期时,正与歹人在巷中激斗,而后几乎是进行了一场虐杀。他对那段时间没有记忆,燎期时他只剩本能,没有神志,他从长剑上的血腥和满地的尸体上才得知自己干了什么,那是他第一次闻到自己的信香。
肃杀的冷铁里掺杂了血腥,像是他出生时,从无人生还的村庄里吹来的风。
冥冥之中,仿佛他这一生,注定要刀光剑影环绕,一生血雨腥风。
后来的燎期谢云流再不敢与人接近。
情期来得突然,给他的反应时间太短,只够他驱赶,不够他逃离。
他削平过一座峰顶,也毁过他与李忘生的居舍。
心火难灭,他只能暴力发泄。
地坤潮期则如同身坠寒江,浑身发冷,肌肤沁水。他们会渴求一切热源,得靠源源不断地输送暖意,才能让他们好受一点。
潮期把地坤消耗得太厉害,他们不停地流失热量与水分,自身更是存不住热,只能靠外物供给。
这其中,天乾的信香却是独一个,可以长期留存的热源。
天乾燎期是因为太满,地坤潮期是因为太缺;正如天之道损有余而补不足,天乾的信香注入到地坤体内,天乾燎期方能平息,地坤燎期方能填补。
而信香本身有强弱之分。
李忘生只凭外散的信香,便足以安抚门内有需要的地坤弟子,帮助他们度过最难熬的一段时期。
他频繁释放,自身难以积满——自然难到燎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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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瑟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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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12-10 18:44: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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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若长此以往,他一直处在亏损的状态里,会对修行非常不利。
该用什么办法,代替天乾地坤的信香;又或者能用什么办法,缓解汹涌的情期呢?
谢云流花了一上午,翻遍所藏医书典籍,也没找到合适的法子。
午后天暖,殿内又不透风,他翻找许久,有些热,便扯了扯领口前襟,寻了处阴凉地坐了下来,开始翻看一本万花医师轶事。
根据这本书上记载,曾经有人也特意琢磨过此事,认为天地间必然有能调和水火之物,或许出自草药,或许出自飞禽走兽。
书上没写他最后有没有找到,这人后来隐居了,下落不详。
“啧。”谢云流不满。
世间万物,山川河流,奇珍异草,飞禽走兽,那可太多了。
这一样样试过去,要找到什么时候。
他坐了许久,总觉得还是有些热,这一本书都看完了,午时早该过了才是。
谢云流抬手扶上颈侧,打算活动活动低久的脖颈,忽然触到一片微微发烫的肌肤。
这个位置是……
腺体。
“……”
啪嗒。
书卷跌落在地,无人在意。
谢云流眸光散乱,缓缓放下了手。
陌生的神情自他脸上浮现,凶狠,暴戾,他像是褪去了平日人的遮掩,变回一头野兽。
掌下的木梯猝然碎裂,天乾的后颈处,冷铁的气息从渐渐漫了出来。
侵占整座大殿。
.
李忘生拎着打好的饭,往观微阁走。
不同于太极广场,观微阁素来人少,比起啃那些晦涩的典籍,弟子们还是更愿意练剑——也不知师兄今日怎么想起要看书了。
拐角过后,就能远远望见观微阁,然而此时殿门紧闭,殿前分明还有弟子,或站或坐,却无一不是神情痛苦。
飞鸟不鸣,人过无声,整座殿一片死寂。
李忘生脚步微顿,感觉到了某种不同寻常。
邪祟?阵法?
纯阳宫内,还没有谁有这个本事。
何况师父今日也在。
忽地有一名弟子软倒在地,蜷缩成团,不停地哆嗦。
李忘生对这反应很是熟悉。
难道是……
他快步上前,在距离殿前石阶十步之遥时,身上猛地一沉,雪地脚印霎时深了几分。
冷铁的气息具化为道道剑气,对胆敢踏入领地的入侵者施以惩戒。
果然……
李忘生明了。
是天乾的燎期。
整个纯阳宫,能把他压制到这种程度的,只有师兄。
谢云流作为纯阳大师兄,天赋异禀,实力超群,信香带来的压迫远远超过寻常所见,普通弟子几乎是寸步难行。
然而有一个人动了。
李忘生顶着这股强势的压迫,走到石阶下。
倒下的地坤弟子已是满头冷汗,在谢云流的信香下不住颤抖。李忘生蹲下身,轻轻将手放在他额前,白梅的信香缓缓从他身上释放,柔和地将弟子包裹。
其实信香安抚,直接接触腺体会更快更省力,但李忘生从不这么做。
即便是在这样的情况下,他仍旧恪守着君子之礼。
李忘生看了眼其他人的情况,毫不吝啬地散出自己的信香,白梅舒展开来,带着柔和的安抚与守护,与冷铁进行抗衡,为这群弟子在高阶信香的压迫下撑出一片喘息之地。
也任凭更多的信香被风带走,飘向远方。
弟子们得了喘息之机,纷纷向二师兄道谢,李忘生却只是摇头,让他们尽快离开。
冷铁的主人察觉了另一位天乾的存在。
长剑所荡之地,竟有梅株敢肆意生长?
那是对剑主的挑衅。
剑气陡然凛冽,压得李忘生身形都晃了几分。
他叹了口气,并指做剑,将手心划破,蘸着血在这些弟子手背上一人点了一滴。
“去罢,离开这里。”
精血是承载信香最浓郁之物,这一滴就足够他们离开这威压之地。
李忘生捻了捻指尖的湿润,望向紧闭的大门。
没有一个燎期的天乾能容许自己的领地被其他天乾入侵,先前的压制已是惩戒,李忘生此刻应当速速离去。
可是若是那样,这阁中书籍、珍稀残卷,都会被毁于一旦。
李忘生没有正面撞见过谢云流的燎期,但他见过燎期后居舍的一片狼藉。
若不是当时有阵法护持,怕是整个居舍都要被夷为平地。
居舍毁了他二人可以重建,可观微阁不能。
他不能让观微阁毁于谢云流之手,谢云流自己也不会允许。
若就此离去,待师兄醒来,必然会自责万分。
于是众人纷纷逃离的是非之地,李忘生顶着重压,拾阶而上。
他每一步都走得十分艰难,但他从未停止。
短短数阶,李忘生像是走了很久,他登上最后一级时,恍然发觉,殿前空空荡荡,这里已经没有别人了。
只有他与师兄。
站在门外,能听到殿内呼啸的剑气与寒风。
李忘生深吸口气,推开了沉重的门。
【五】
映入眼帘的是重重书柜,一排连着一排,密密麻麻,望不到尽头。
看上去整齐划一,与平时并无半分区别。
但殿内的信香浓郁到几乎具象,化为柄柄锋利的长剑,盘旋在殿顶,若隐若现。
李忘生收起自身的气息,尽量放低姿态,避免此时惹怒对方。
他无需寻找,一眼便可瞥见剑阵中心,对方根本不屑隐藏,十分嚣张。
浓郁的信香化为实质,仿佛有刀剑悬在他头顶,架于他颈上,李忘生额头沁出了汗,但面容平静,波澜不惊。
殿内一时静极了,唯有沙沙的脚步声。
他踩过满地木屑,跨过碎裂的纸张,站在最后一排的末端,与尽头的身影遥遥相望。
靠近殿顶的位置开了天窗,此刻虽是牢牢紧闭,可终究是透进了日光。
李忘生被这日光晃了眼,抬手遮了一下,才看清谢云流的模样。
他站在一片狼藉之中,身上落了许多碎纸木块,垂下的手掌被木块刺穿,鲜血一滴一滴落在地上。
散发出浓郁的信香。
李忘生心里一颤,抬眼对上谢云流的双眸。
沉沉死寂,无灵无光,一瞬不瞬。
李忘生被他盯着,浑身汗毛都竖了起了来。
谢云流刚碎过一排书柜,心情不错,他眯起眼,轻轻嗅了嗅,视线便从李忘生的颈间,转移到李忘生的手上。
来了。
伤口有血,血有信香。
李忘生进殿时独独留了这处伤口,便是要用他来牵引谢云流。
燎期的天乾破坏性太强,李忘生要把他控制住。
天乾不同于地坤,李忘生无法凭借自身的渴求引诱谢云流,便只能采用这样一种微妙的挑衅去吸引他的注意。
这实在是危险,平时切磋他想赢谢云流已是不易,何况此时对方正处燎期,硬碰硬对他十分不利。
但这个法子似乎真的有效。
谢云流将刺入掌心的木块随手摘出,碾于脚底,踏过脚畔撕碎的书籍,一步一步,朝他走了过来。
李忘生不动声色后退,引着他慢慢远离书柜。
观微阁藏书丰富,殿内摆满了书卷,只留出部分供人行走的小道。但有一处可供小憩之地,就离此处不远。
李忘生打算将谢云流引到那里,再想办法将其困住。
他一面引着谢云流前进,一边用余光瞥向脚下。
细微的碎裂声自脚底传来,那是被踩裂的木块。谢云流此次前来没佩剑,全是他徒手劈碎。
李忘生想起他被刺穿的掌心,心里微痛。忽地劲风袭来,不等他反应,猛地被人掐住了脖颈,随即后脑重重磕上墙面,几乎眼冒金星。
……好快!
李忘生视野尚未恢复,下意识抓住谢云流掐在他脖颈的手,反手就是一拧。
他平日里下的是苦功夫,手上的劲道一点不比谢云流差,谢云流吃痛松开,随后被李忘生定在原地。
李忘生咳嗽着摸了摸自己的脖颈,被掐过的皮肤发疼发热,想来明日定要淤青。
平日师兄还是留手了。
李忘生经过他身边,想将地上的狼藉清出条道,可就这么短短几息,谢云流的定身竟然就解除了。
一股巨力将李忘生拽了过去,浓郁的冷铁气息围了上来,谢云流将他困在书柜与自身之间,低头找他身上的信香。
冷铁的气息充斥着这片天地,浓到李忘生几乎窒息,他忍不住偏过头,咳了几下。天乾遭到同类的压迫挑衅,信香本能地涌了出来,为他争夺了一丝喘气的余地。
谢云流眼睛一眯。
是同类。
——是送上门的猎物。
李忘生贴着书柜,尽量与谢云流拉开距离,浑身不自在。对方炽热的鼻息就喷洒在他颈侧,让他忍不住战栗,一矮身便想逃出控制。
可谢云流反应比他更快。
他们在狭小的空间里交手,李忘生边躲避边后撤,试图把人引走,而谢云流像是盯着猎物的捕食者,凭借自己敏锐的嗅觉,寻着猎物的气味,无论李忘生如何闪转挪腾,都始终难逃。
咔嚓。
书柜的隔板在追捕中断裂,书籍一册一册地倒了下来,砸在二人身上。
断裂处的木板尖锐,扎得谢云流手背鲜血淋漓,他也浑不在意,他抓住了李忘生的肩,力气大到手背都攥出青筋。
李忘生被他提拽起来,面色冷峻,掌心已经凝聚出了剑气的雏形。
实在不行,就把人直接劈昏,虽然这样难免有伤,但至少不会铸成大错……
他抿着唇,忍受着由天乾靠近导致的信香冲撞,手刚抬起,突然颈后一热——
有什么潮湿柔软的东西,以并不温柔的力道碾上他的腺体。
一股陌生的战栗窜上脑海,李忘生手中的剑气忽地散了。
闹腾许久的观微阁霎时安静下来,只有余响在远处回荡。
谢云流抓着李忘生,像是尝到了什么新奇的美味,低头在他腺体上又舔了一口。
对腺体的舔舐——那是挑逗的标志。
李忘生猛地一激灵,终于回过神,用尽全力把他推开。
谢云流被推得趔趄几步,摔倒在后面的书柜上,还被掉下的书册砸了个当头。
怎么会……
李忘生难以置信地摸着自己的后颈,谢云流舔过的潮湿还在,不是他在做梦。
天乾怎么会对天乾有兴趣?
他面色发白地望着从书堆中爬起的谢云流。
难道师兄把他当成了地坤?
谢云流爬起来,摸了摸自己的脑袋,想来是被砸疼了。
他缓缓转过头,沉沉地盯着李忘生。
李忘生心道不好,转头就跑,他刚跑出两步,被从后一把按在了书柜上,随即谢云流张口就咬了下来。
“啊——”
尖锐的疼痛瞬间刺遍全身。
天乾的腺体攸关性命,如同人之咽喉。李忘生被他咬上腺体,性命受到威胁,拼命地挣扎起来。
“松口——师兄!”
书柜摇摇欲坠,书册接二连三倒塌,粉尘纷纷落下,在遮天蔽日的的地方,一个天乾在对另一个天乾进行压制,施以惩罚。
“你醒醒!”
谢云流被李忘生手肘击中,发出闷哼,却没有松劲,反而咬得更狠。
白梅冷香不受控制地外散,充盈在强势的冷铁之间,显得那样脆弱。
白梅艰难地生长,抽枝散叶,长出的嫩芽被掐断,生发的枝条被掰折,枝干被砍得七零八落、伤痕累累。
谢云流不满李忘生的挣扎,他抓着身前人的胸膛,扯拽他束得齐整的发,撕咬开碍事的衣领,将后颈最大限度暴露出来,吞咬得更深。
犬牙渗出信香,带着谢云流的气味不容拒绝地注入。
那不是他打下的标记,那是他的占领,是他的炫耀,是狩猎者对猎物的征服。
“不……”李忘生感觉到后颈涌入的血流,蓦地睁大眼睛。
他终于开始慌乱,哪怕先前被舔被咬,都不如此时这般恐惧。
“不行……”
颈后的胀痛绵延开来,喉咙像是逐渐堵上,颤抖着发不出声音。
天乾的信香注入天乾的体内,如同人体内两种毒性互搏,毒性更强的那个最终全面压制——
会死人的。
李忘生艰难地用手去推他,几乎只剩气音:“师兄……”
可谢云流纹丝不动。
浓郁的天乾信香汹涌地撞进体内,冲击得李忘生头昏目眩,谢云流信香的压制让他短暂地失去了对身体的掌控,他绵软地挣扎数下,最后昏了过去。
掌下的猎物终于不再挣扎,谢云流满意了,衔着李忘生后颈将人拖进自己怀里,温顺的躯体让他十分愉悦。
正该如此,该对他臣服。
他高兴地松了牙,在咬破的腺体上舔了舔,鲜血携着浓郁的白梅冷香卷入口舌,被吞入腹中。
虽然天乾的信香并不能浇灭身上的躁火,但谢云流却从这样撕咬的快感里得到了发泄。
他撕烂了猎物包裹的外壳,肆意地舔吻着身下人伤口的血液,五指成爪,深深掐入肉里,让柔软的肌肤填满每一寸指缝。
谢云流太喜欢这样的触感了,他兴奋地掐着、咬着,把自己所有的欲望都发泄在这个猎物身上。
李忘生的衣裳被撕得破烂不堪,成条成片的挂在身上,长年不见光的身子在粗暴的揉搓下一点点缀上了梅红,他过了最开始的眩晕,慢慢转醒,便觉得胸口疼痛不已。
“师兄……”
他忍着喘息,试图拽下谢云流:“你醒醒……不能这样……”
可谢云流像是玩上了瘾,掐着他的左胸不停地挤压,将自己的五指嵌入到李忘生的血肉之中,似乎要透过这薄薄的皮肉之下,抓住那震颤的心脏。
李忘生呼吸愈发急促,伸手去掰谢云流的手,掰不开,却无意蹭到了指缝间自己充血的乳.首。
他闭了闭眼,压下冲到喉咙的呻吟。
师兄如今毫无神智,只是把自己当成了泄欲的玩物——他是无心,自己不能。
谢云流一遍又一遍舔着他颈后的伤口,给他带来强烈的疼痛和刺激,李忘生几乎能感觉到自己的信香正不受控制的散开,白梅冷香与冷铁腥气混乱地搅在一起,几乎是纠缠出了一种残忍的缠绵。
“……”
李忘生紧闭着眼,不敢去看。
有那么一瞬间,他几乎想溺死在这样浓烈的情欲里,管他什么名门正派、名节清誉,可他又忽地想起,这些都是假的。
这只是天乾的本能,不可抗拒的生理冲动。
正如此刻师兄对他的撩拨……正如此刻他的情动。
都只是……假的。
师兄不会爱上一个天乾,他也不会贪婪自己的师兄。
他……不能。
于是李忘生艰难地撑起身体。
谢云流信香的压制让他身体还绵软着,但他到底是一个天乾。
他将牙关咬得极紧,浑身战栗不止,因挑逗生出的快感隐在疼痛之下,随信香的压迫一点点侵入四肢百骸,李忘生急促地喘息,忍受着谢云流蹂躏他的身体,一点点攒着力气。
够了……必须停止了……
这条界线不能跨过,师兄没了神智,他得控住分寸。
若是再放任下去……
就无可挽回了。
谢云流发泄够了兽欲,难得地找回了一点温情。
他觉得怀里的猎物在颤抖,像是在恐惧,便安抚似地吻了吻他颈侧。
方才撕咬腺体时留下的蜿蜒血迹还残留颈边,谢云流一路舔吻,忽地咬上他耳垂。
“……!”
李忘生一僵,喉结滚动,唇沁出了血珠。
谢云流这时候仿佛找回了人的皮囊,跟刚刚的粗暴判若两人,他半搂着李忘生的肩,另只手摸索着向下探去——猎物的腹部往往柔软可食。
是的。
谢云流按揉着这只猎物的腰腹,他手劲极大,能清楚地摸到坚硬的肋骨,往下,是一层薄薄的皮肉,柔软,有弹性。谢云流欢喜地张开五指,在猎物身上肆意舒张。
——我的。
他开心极了,温柔地吮吸小巧耳垂,汲取猎物身上好闻的冷香,再让他沾染上自己的气息。
是我的。
他喉咙里发出愉悦的低叹。
舌尖卷过耳垂,放在犬齿下,狠狠一咬——
怀中猎物忽地僵直,与此同时,颈后剧痛袭来,谢云流倒了下去,只觉怀中猎物好像化成了一滩水,柔若无骨,湿了满手,便失去了最后的意识。
【六】
谢云流的意识好像在空中漂浮了很久。
他似乎闻到了熟悉的气息,温和宁静,却想不起来是谁。
只是这气息能让他心安,让他温暖,让他在发觉对方的靠近之时,就心生欢喜。
他想把人圈住,留进怀里。
山川草木,虫鱼鸟兽,天地之间,生者皆是过客——孤零零地来,孤零零地走。
同行者多,同道者少。许多人如昙花一现,就消失在光阴的海里,难觅难寻,再难窥见踪迹。谢云流身边有过许多人,他们来,他们又走,也许谢云流自己也是个不定的性子,于人群中穿梭,匆匆而过。
是谁一直在他身边,让他感到这样熟悉?
谢云流想不起来样貌,记不起来名字,只隐约记得有温暖的烛火,有清冽的剑光。
是个他很喜欢的人,喜欢与之待在一起的人。
谢云流浮在半空,漂泊不定,空空荡荡,毫无着落。
这人既然来了,便不要走了。
陪一陪他。
做他的落点,他坚实的土地,做他过路人间身边的那个人。
——抓住他。
抓住了……
他好像真的把对方留了下来。
他尝到了更多舒服的香气,还有温热的暖意。
谢云流被这种香围绕着,像是泡进了温泉里。温暖与纵容让他放松下来,才慢慢想起,这不是他第一次闻见这股香气。
白梅冷香带着他,飘过千万山海,翻出了记忆深处,最初的遇见。
谢云流十二岁的时候,跟着师父去了一家大户人家,师父新收了个徒弟,谢云流新多了个师弟。
这户人家庭院里修得十分气派,想来该是什么达官显贵,但是从外看来,却平平无奇。
它就这样隐藏在京城偏僻之地,也是稀奇。
这家人都寡言少语的,言行举止都像是被规训过,无趣极了。
——要说最沉默、最规矩的,就是他这新师弟。
新师弟长得白嫩,披着狐裘,冰雪团子一样,不多说一句,不多看一眼,板板正正,规规矩矩,一点也不像个小孩子,没有生气。
可是他才九岁哎,只比自己小三岁。
谢云流坚信是之前家里人不让他玩儿,才把性子养这么闷,只要自己多带他玩一玩就好了。
成了师兄弟,以后要朝夕相处的,这么闷的性子,谢云流可受不了。
当天夜里,他们在此留宿,也是给小公子在家的最后一晚。
谢云流用过晚膳,无事可做,便瞎跑了出来,满院寻他的新师弟。
这府上院落多,谢云流挨个找过去,在最后一间梅园找到了他。
院子虽叫梅园,实则种了各种花草,只是隆冬时节,绝大多数都已经凋谢枯萎。
只有挨墙边的地方,还残留着那么几株白梅,花开满枝,树下窝了一大团无暇的雪。
——不,那不是雪。
雪团动了动,乌黑的发落下几缕,在纯白的狐裘上,像是忽然生出了新的梅枝,这才让谢云流看清。
那是李家小公子,他如今的新师弟,他正安安静静地坐在树下,背对着谢云流,不知在低头看些什么。
月光照出了他乌黑柔顺的发,却照不清他的神情。
谢云流瞧着他,心里也跟着安静下来。他放轻了吐息,悄无声息地站在檐下的阴影中。
树影横斜,斑斑驳驳地铺了满地,随风轻轻摇晃。
清冷的梅香慢慢弥散开来。
本就晦暗不明的梅园,因这缕暗香,变得更加朦胧。
似梦一般。
小公子的背影化为一团雪,宁静幽然,遗世独立。
从墙外吹来的风,吹过墙边白梅,吹过树下雪人,吹过满园月影,吹到了谢云流脸旁。
他一时怔住了。
墙角数枝梅,凌寒独自开。
遥知不是雪,为有暗香来。
.
他下意识想要靠近,他脚下迈出一步,踩断了半截残枝。
咔嚓。
寂静的院落里,断裂声突兀响起。
谢云流像是忽地惊醒,猛地收回了惊扰的脚。
可晚了,小公子已经被惊动,向这边看了过来。
他微微一笑,稚嫩的嗓音吐字清晰——
“师兄。”
……师弟。
谢云流猛地睁开眼,瞧见了居舍熟悉的天花板。
“……已经回来了?什么时候……”
他揉了揉太阳穴,慢慢坐起身,瞥见自己包扎严实的手。
谢云流:“……”
他受伤了?
在燎期?
……不好!
谢云流一掀被褥就下了床:“师弟——”
他记不清燎期时发生的事情,但依稀记得李忘生好像来了,以他燎期的状态,恐怕……
谢云流急匆匆开门往外走,却发现外面罩了一层经久不散的镇山河。
中央那把佩剑——是李忘生的剑。
李忘生的剑在这里,他人呢?
他是不是就在附近没走远?
谢云流等不及,收了李忘生的剑,就跑出去找人。
“大师兄!”
“大师兄你终于醒了!二师兄呢?”
“二师兄?二师兄也几天没见了……”
“近几日你二人都未来,忘生师兄没有同你在一起吗?”
“大师兄你那日燎期,二师兄让我们先走……那以后直到今日,都没再见着他……”
谢云流把李忘生常去的几个地方都找了一遍,问了很多人,竟然没一个人知道李忘生的下落。
他忽然意识到,李忘生平时并不和其他弟子来往密切。
他这个纯阳二师兄,好像只是二师兄。
他对许多弟子的情况了如指掌,可却不会过多透露自己的情况。如今他失踪几日,他的去向竟无一人知晓。
就连谢云流自己,此时也一无所知。
他好像对李忘生了解太少。
谢云流无计可施,转身跑去找师父。
“师父!师弟他……”谢云流刚进门,便被吕洞宾拦了下来。
“他在我这,还未醒。”
吕洞宾审视般看着谢云流,“云流,你师弟几乎丢了半条命。”
那日李忘生来时,几近昏迷,他像是匆匆忙忙披上衣服,血色从衣下透出来,后颈处一片血肉模糊。
他进门的第一句话,却是师兄已经安顿好了。
谢云流面色发白,当即跪了下去:
“徒儿知错。”
吕洞宾长叹一声:“我知晓你是无心,是受本能驱使。”
“但是云流,忘生身上的伤,你作何解释?”
那不是单纯暴力施虐的痕迹,其中还夹杂了吻痕、齿痕,那是发情的欲望。
“云流,你当时在想什么?”
吕洞宾缓缓问。
他目光平静,却好似有千钧之重,压得谢云流抬不起头。
.
谢云流从道室出来,径直去了思过崖。
天乾是不该对天乾发情的。
燎期的天乾面对同类,只会激发杀性。
可谢云流却对李忘生产生了情欲。
他当时在想什么?
谢云流跪在寒冷的风雪里,混沌的脑海乱成一团,窥不见一点明晰。
他只是感觉来了个人。
想把人留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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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瑟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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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12-10 18:45: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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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难受,那个人在,他会舒服一些。
风声呼啸,雪落肩头。
谢云流攥紧了手。
师父没让他进内室,却让他隔着纱帘,看了一眼。
他那日日勤恳的师弟,安静地躺在床上,无声无息,像一尊玉雕。
他身上多处受伤,颈间更是缠满了绷带,隐约可见一点血迹正渗出来。
自己都已经平安无事了,李忘生却还没能醒过来。
师父说,如果当时他再深半寸,李忘生就没命了。
——可李忘生没有伤他。
他忍受着几乎直接面临死亡的威胁,竟然都没有下重手伤他。
谢云流愧疚极了。
他其实隐约知道那个人的。
他知道那是他很熟悉的一个人,他常伴的身边人。
是他太过自私,想要占有,想要这个人留下来。
他不该如此的。
谢云流想起李忘生淡雅的梅香,又想起今日他毫无生气地躺在床上。
师弟是对他很好,他很喜欢。
但不能仅因他有这般念头,便要强求师弟。
没有这样的理。
人之贪欲无限,他岂能不明白?同是修道之人,各修己道,他又怎能生出独占之心?
是他太任性了,待师弟醒来后,得好好道歉才成。
【七】
第二日,谢云流再去时,吕洞宾侧了侧身子,内室的人从里面走了出来。
李忘生没有束发,只是柔顺披散在身后,颈间缠了重重叠叠的绷带,罩着一件厚厚的雪色外衫。
“师兄。”
他轻轻点头,脸色还很苍白,整个人大病初愈一般,眉心的朱砂却衬得愈发红艳。
“腺体受损会影响你的嗅觉,在腺体没长好前,你大约是没有信香,也闻不见信香。”
吕洞宾将他的衣襟拢得更紧,语重心长:“好生休养一段时日罢。”
谢云流拿出带来的披风,把他裹了进去,低声道:“外面风大,有点冷。”
绒毛滚了一圈边,将人包得严严实实,只露个脸在外,李忘生从谢云流手中接过系带:“多谢师兄,我自己来罢。”
他伤处见不得风,领口系得很紧。
谢云流等他整理好,对吕洞宾道:“师父,我带师弟回去了。”
吕洞宾点点头:“他伤了元气,如今身子弱,你多照顾点。”
谢云流一一应下,领着李忘生走了回去。
雪满山路,长长的石阶只有他二人。
“忘生,实在对不住。”
谢云流向来开门见山,“师兄没想伤你。”
“忘生晓得的,”李忘生摇摇头,“师兄不必多言。”
“你当时为何要来,”谢云流愧道:“燎期难以自控,只剩本能,何况……”
他停了一下,“何况你也是天乾。”
同为天乾,李忘生不能缓解他的情潮,只会激发他的杀欲。
本该如此的。
谢云流攥紧了手,头低了下去:“实在……抱歉。”
他让李忘生以一介天乾之身,承担了他的杀欲,又承担了他的情欲。
这对一个天乾来说,堪称折辱。
李忘生低声道:“观微阁藏书甚多,不能损坏,此事是我甘愿,师兄不必再说。”
他先前多日高热不退,这才是清醒后第一天,说话都有气无力。
李忘生越是这样,谢云流心里越不好受:“忘生,你心里有气,打我骂我,我都接着,绝不还手。”
然而李忘生再一次摇头,“师兄,此事已过,不必再提了。”
他似乎不愿多谈,转而与谢云流说起了别的:“损坏的书册,需得一册册补上,所幸当时离得远,没有牵连孤本……”
谢云流苦笑了一下:“师弟,你应当先想想你损坏的腺体。”
李忘生沉默半晌,轻声道:“慢慢会好的。”
山路走到了尽头,居舍近在眼前,谢云流忽然停了脚,“忘生,我……”
李忘生也跟着停下脚步,转头望着他,等他说完后面的话。
这样一件事好像真的没对李忘生造成什么影响,他的眼神依旧平静温和。
瞧着这样一双纯粹无杂的眼睛,谢云流突然自惭形秽起来。
他怎么能对这样一个人生出占有之心?
谢云流久久不言,李忘生也不催,只是安安静静地等着。
风吹动他的兜帽,滚边绒毛像翻腾的雪浪,簇拥着李忘生出尘世外的容颜。
“……呼。”谢云流长出口气,呼出的白雾遮不住他坚定的眼,“忘生,师兄会一直护着你的。”
不论受伤与否,不论是地坤还是天乾。
他的师弟纯粹无杂,无人可私自占有,他合该一尘不染地长大,风雨无忧,单单纯纯地去求他心向往之的大道。
他是师兄,是天乾,他应当去护、他也护得住。
李忘生怔愣许久,忽然别开了目光。
他面色太过苍白,于是谢云流瞧见他眼圈有些红。
“……嗯。”
李忘生声音有些哑,“忘生亦会一直追随师兄,长伴左右。”
·
谢云流答应了师父照顾李忘生,就真的面面俱到,事事亲为。
李忘生头几日精神不大好,时常昏睡,谢云流每日给他准备好早膳才出门,下了学后拎着饭回来,有时谢云流回来李忘生还没醒,他便端着碗去了门外,待吃完才进来。
饭堂的饭财翻来覆去就那几样,谢云流嫌不够补身,亲自捉了几条鱼来,煮鱼汤、清蒸鱼、红烧鱼……李忘生爱吃鱼,他就每天变着法子不重样。
在这样的精心照料下李忘生恢复得很好,气色逐渐好了起来,人也精神多了。
这日晚间,李忘生腺体的伤口该换药了。
屋里只点了一盏灯,李忘生半垂着头,将墨发别在一侧,稍稍褪下衣衫,露出自己缠满绷带的后颈。
他的伤还没好,对这样把要害交付别人的举动有本能的抗拒,那日被撕咬被伤害的记忆闪过脑海,李忘生攥紧了手,闭上眼睛。
“害怕?”谢云流敏锐地发现了他的异常。
李忘生霎时睁眼,本能否认,“不。”
谢云流轻笑一声,没有戳穿他,“我却有些怕。”
他手悬在半空,却迟迟不敢解开绷带,后颈处渗出的点点血迹撞在他眼里,刺目得紧,谢云流闭了闭眼,“若是疼了就跟我说。”
李忘生只是垂下眼,没有出声。
随着绷带一层一层揭开,谢云流第一次见到李忘生的伤口。
血痂仍在,血肉模糊,有些地方甚至隐约透出骨色,仅以此便可窥见那日的惨烈。
谢云流深吸口气。
这是他的罪责的证明。
他拿过一旁研磨好的药粉,小心翼翼地洒在伤处,许是有些刺激,李忘生浑身发抖,却是一声不吭。
谢云流看得分明,他一手洒药粉,另一手缓缓揽住身前的人,将人抱在怀里,哄道:
“别动啊,再洒一点,就一点点……”
李忘生在他怀里,却止不住地想起那日被禁锢的境地。那日的粗暴与今日的温柔,竟然都是来自同一个人。
这个人怎么能这样呢?强硬地剥开他,让他把一切袒露无遗,又温柔地为他治疗,将所有伤处再度掩上,恍若那些从未发生,装作视而不见。
……师兄确实是不知的。
李忘生听着谢云流一声声安慰,心想。
庸人自扰的,只有自己罢了。
谢云流重新缠好纱布,看那修长的颈一点点被遮盖,被隐藏,不知为何心里生出一点异样。
他下意识舔了舔唇,分明什么都记不得,却好似回味起当日将这段颈衔在齿下的滋味。
谢云流别开眼,将李忘生的衣衫拉好,“好了。”
他们近日睡得早,许久未往灯里添油,灯芯浸泡的油水不够,恍惚连火光都昏暗几分。
谢云流趁李忘生将披散的发拨回身后,凑过去问,“可感觉比前几日好些?”
屋里昏暗,他说话都小了几分,像低声私语。
李忘生整好了发,微微偏头:“好多了。”
他确实是好多了。
谢云流瞧着他的脸颊。
气色好多了,眼睛也看着比之前有神采,一点灯火跳跃在他眸中,映出了自己的幽黑的身影。
他的眼睛多清澈啊,只有自己是深不见底的。
谢云流不知道从哪生出点别扭的心思,好像这般自己就与李忘生不相配了似的。
大概是先前那点自私心作祟,总让他觉着自己不敞亮了。
李忘生被他瞧这么久,有些不自在,他稍稍拉开距离:
“师兄?”
谢云流背着光,整张脸都被笼罩在阴影里,眼里不见一点明亮,仿佛深不见底的漩涡。纵然李忘生能分辨出他的神情,也难免有些心惊。
“嗯?”谢云流应了一声,像是有点不高兴。
“……”李忘生察言观色的本事是从小练出来的,“怎么了?”
谢云流意识到自己表现得太明显,于是收敛目光,低声道:“没什么……”
他回想起刚才李忘生结着血痂的伤口,自责又愧疚。
“抱歉。”他轻声说。
李忘生听了这话,却转过身面对他,正色道:“这已经是师兄第三回为此事道歉了,到此为止,好么?”
谢云流反反复复提起这件事、为此深深自责不已,都让李忘生如坐针毡。
师兄的所作所为有痕为证,他并非有意,却要一次次为此愧疚自责,可他李忘生……
他的所作所为,无人知晓。
在那个暗无天日的角落里,他的情欲、他的亵渎……师兄不知道、师父不知道,全天下只有他李忘生自己知道。
李忘生埋死在心底,一个字都不敢说。
这件事无可对证,只要他不说,就从未发生过。
他瞧着谢云流鬓边垂下的发丝,眼神渐深。
这黑白难辨的世间,他力求干干净净,无愧于心,他不惜多花时间、多费气力、来回折腾,只想做个清清白白……他大概也清白不了了。
李忘生起身吹熄了灯。
这个人,已经成为了他眼中的晦暗,不可明,不可说。
黑暗中,李忘生听见谢云流又喊了他一声师弟。
“在,师兄。”他宽慰道,“不要再想了,慢慢都会好的。”
“早些歇息罢。”
只要师兄愿意,自己就永远是他的师弟。
永远永远。
【八】
不知怎么地,这一夜,李忘生梦到了自己小时候的事。
他已经许久没想起来了,那座封闭的府邸,难越的高墙、四方的天空,安安静静,鸦雀无声。
今日是个好天气,阳光灿烂,碧空如洗,李忘生也没有待在书房里,而是拿了卷书卷,坐在院落里晒太阳,边晒边看。
李府院落甚多,而他独爱梅园这一座。
据说这是他母亲生前最爱的花,但不知是不是风水不好,这里种了一院子的梅树,都没成活,只有墙角边活了几株,零零星星的,看着很是可怜。
李忘生是没见过他母亲的,或许他见过,但忘了。他们都说,他母亲是在他出生的那年没的,在同一个冬天。
枯死的梅树被挖走,栽进了其他的花,一到春天,满园姹紫嫣红,争奇斗艳,只有那几株梅树孤零零立在墙边,人们赏花的时候,总是对它视而不见。
李忘生却知道,它只是晚于别人的时节,待满园花皆凋零,大雪纷飞寒彻骨之际,白梅会如约盛开。
其实并无前约,花开花的,人看人的,各不相扰,但李忘生长久地待在这里,每年都去赴约。
李忘生是正月的孩子,他生辰的时节,就是梅花开的季节。李忘生在梅园守到半夜,挑一朵含苞待放的梅花,静静等花盛开,这就是白梅今岁给他的祝愿了。
也不是年年都如此,李忘生有一位兄长,有时也会来给他庆生。只是随着年纪渐长,相见的次数便越来越少。
“师父师父,前面有糖葫芦!”
李忘生被惊动,从书中抬起头。
孩童欢快的笑声从院外跑过,而后是一个老者的追赶:
“云流!看路!别撞到人!”
孩童听起来十分欢喜,老者虽佯装发怒,但李忘生听得出来,他心里也是高兴的。
那该是怎样的光景?
李忘生望着数尺高的院墙,略微想象了一下。
……他想象不太出来。
他自小便被教导,行走坐卧皆有法度,是不可这般吵闹的。
府上人人如此,偌大的府邸,有时寂静得如同空院。
宜静不宜动,宜缓不宜急。这是刻在李忘生骨子的规训。
“幼明。”忽然有人影挡在了身前。
李忘生回过神,“王兄。”
这是李忘生的兄长,李隆基。
李隆基比李忘生年长九岁,在李忘生面前,李隆基已经算是半个大人了。
“看的什么书?”
李隆基笑了笑,向他伸出手,李忘生乖乖把手递了过去,答道:“太上感应篇。”
“天下第一善书。”李隆基博学多识,涉猎甚广,自然知晓,却意外李忘生这个年纪也会看这种书,“能读懂么?”
“不懂。”李忘生老老实实道。
“哈哈,”李隆基忍俊不禁,“能读已经够了。”
他这个弟弟平时看着稳重,跟个小大人一样,总会让人错觉好像真的什么都会,却忽略了他也只是个五六岁的孩子,若是放寻常人家,也只是刚会识字的年纪。
李忘生抱着书卷,与李隆基往回走。
连廊下筑了个窝,有只麻雀在里面蹦哒。李隆基看了看周围,“今日怎么没见阿林?”
“今日阿林母亲过寿,他已经几年没回过家了,我这没什么事,就让他先回去了。”
李忘生个子矮,步子小,跟上兄长的步伐还有些吃力。
李隆基听出他话音里气息不稳,便放慢了脚步:“他回老家了?”
“是的。”李忘生边走边牵着李隆基的手,忽然感觉对方停下了。
李忘生不明所以,抬头去看他,却见李隆基虽然笑着,眼里却没了笑意,“幼明,我同你说过,这府上的所有人都是为你而活的。”
李忘生意识到了他要说什么,慌张地去拽兄长的衣襟:
“王兄……”
“只要你在这里,他们就不能离开。”李隆基松开李忘生的手,唤来了一名老仆。
“曾老,阿林逃走了。”他没有避着李忘生,“幼明的事不能泄露,去追。”
李忘生抱着书卷站在一旁,脑海一片空白。
李隆基吩咐完老仆,半蹲下身,摸了摸李忘生的脑袋:“幼明,我知晓你是好心。”
“但你得知晓,有些规矩立出来,是不能破的。”
“如果他在路上向别人提起一个字,或者有人从他的行踪里发现了什么,到时候就不只是他一个人,这个府上的所有人,包括你,也包括我,我们所有人都得完。”
阿林临走前的笑容浮现眼前,李忘生瞳仁颤抖,已经蒙上了一层水雾。
李隆基叹息一声,“你还小,跟你说这些太沉重,但是幼明,那个后果我们无法承受。这府上所有的人,都是拴在一条绳上的蚂蚱,即便你是主子,这个规矩你也得守。”
“你安安心心地待在这里,他们老老实实地伺候着,大家才能平安无事地过下去。”
“……我知道了。”李忘生攥着书卷的小手用力到指节发白。
他会一直待在这里,做好他该做的事情,再不会多想。
后来的日子一天重复一天,李忘生再不与谁走得过近,他与所有人都保持了一个客气疏离的距离,恪守了自幼学到的每一条规矩。
这府上所有人的存亡系于他一身,只有他好好的,那些人才能平平安安地活着。
李忘生想,他可以一直在这里待到死,待到他们都平平安安过完这一生,待到他们所有人都不需要他再待了为止。
然而这样的日子并没有持续太久,几年后,一位老者带着一个孩童,敲开了李府的大门,将他从这四方封闭的庭院里,拉了出来。
·
“……”
李忘生醒来的时候,天还没亮,屋里还是昏暗的。
他侧过身,望着黑暗中另一人的背影。
谢云流睡得正沉,李忘生甚至能听到他深深的呼吸。
纯阳上有师父师兄,下有各位师弟师妹,他只要做好自己就好,他可以专心做自己想做的事,不必担心谁动辄丢了性命。
它独立于华山之巅,不受外物所扰,自行运转。
师父、师兄、自己、师弟师妹……所有人各守其位,各司其职,纯阳宫就可以长久地存在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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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瑟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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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12-10 18:46:3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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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希望纯阳能长久地存在下去。
所以他更得守好这个秩序。
兄友弟恭、天理伦常,他与师兄,也必须是师弟与师兄。
师兄继任下任掌门,而他以师弟身份辅佐,只要纯阳还在,他们就不会散。
而有师兄做掌门,纯阳又怎会没落?
正如气以剑利,剑以气威,生生不息,万世不竭。
万千的开端,是做好这对师兄弟。
他对师兄心念已生,动摇了根基,好在他还可以控制自己。
他有愧于心,所幸还能够收敛所为,不说,不做,此事就仅存于他心中,不会打扰到师兄,更不会影响他们师兄弟的关系。
李忘生缓缓闭上眼。
得比以前更注意分寸才行。
·
半月后。
长街熙熙攘攘,热闹非凡。
街边酒肆,有两人相对而坐,桌上已经摆了两个空坛。
“云流,你这是有什么心事么?”
李重茂见谢云流一言不发地喝酒,心惊胆战地问。
谢云流仰头饮了一口,眼里已有醉意:
“我感觉他在躲我。”
“他?”
李重茂不明所以,“谁?”
谢云流瞧了他一眼,没说话,只是闷声将杯中酒盏一饮而尽。
李忘生的伤一天天好起来,慢慢恢复了正常生活,谢云流无需再给他每日带饭、帮他上药,可与他一同听讲、练剑。
可谢云流却总觉着,李忘生在躲他。
李忘生以前与他切磋时,目光总会不自觉落在他身上, 谢云流收剑前去看李忘生,十次有八次都能与他眼神对上。
近来李忘生练剑,真就只盯着剑,谢云流找不到与他眼神相接的时候,一场切磋下来,李忘生规规矩矩地冲他拜谢,谢云流却觉着自己仿佛成了练武的木桩,只是陪他切磋罢了。
虽然以前也是切磋,但……
但李忘生一眼不看他,让谢云流感觉自己只是是众多木桩中的一个,只是他比别人更耐打罢了。
如果说切磋时的忽视是他的错觉,晚间沐浴的躲避就更明显了。
他们从小一起长大,彼此什么没见过,谢云流沐浴更衣从来不避着李忘生,李忘生面皮薄,他会背对着谢云流,谢云流也不介意。
但近来只要他沐浴李忘生就会找借口出门,不是出去练剑就是去打水,他甚至还说去喂太华龟,太华龟一天到晚被弟子喂得饱饱的,大半夜的他喂龟?
谢云流想不明白,只觉得李忘生在刻意减少他二人独处的时间。
他们同住一间居舍,本应是抬头不见低头见,可一天下来,谢云流竟然跟李忘生说不上几句闲话。
谢云流叹了口气。
师弟定是生气了,只是不肯说。
他把酒盏推到一边,目光散漫地扫向一旁街上。
行人来来往往,路过的地坤牵着天乾的手,半依在对方身上,笑得很是甜蜜。
谢云流瞧着他们,脑海里突然冒出来个念头:
要是师弟也能这样就好了。
他能不那么要强,能多依赖他一些……
事事都自己完成了,显得他这个师兄毫无用武之地。
他毕竟是师兄。
“他怎么就是个天乾?”谢云流自生自气。
李忘生什么都不需要自己。
“啊?”
李重茂不明白他在说谁,谢云流自今日见面,就一直闷闷不乐。
“你是在说谁?”
谢云流不想多说:“没谁。”
李重茂挠了挠头,忽然想起来一件事,“说起来,最近坊间传言,有人从天乾变成了地坤,听说是一种药。”
“你若是需要,我……”
谢云流一听,眉头皱了起来。
“你在胡说什么?”
他难得动怒,李重茂立即道歉,解释道,“我是听你说……”
谢云流心烦意乱:“我不是那个意思。”
他不是说非要李忘生怎么样,他只是……
谢云流想象了一下李忘生像刚刚那位地坤一样,依偎着他的样子。
“小羊依人”一样的、全身心依靠着他。
然后对上的是一双凛然无惧、古井无波的眼。
“咳咳咳……”
谢云流刚喝进口中的酒又咳了出来,李重茂连忙帮他拍了拍。
他咳了半晌,却慢慢笑了起来。
他在想些什么?
那样就不是李忘生了。
李忘生就是傲雪迎霜的,他就是一个一手承运的人,独立自立,不依靠也不依赖。
他十二岁那年遇到九岁的李忘生时,李忘生就已经显得稳重老成,他那样小的年纪,却鲜少显露出鲜活的情感。
但谢云流是见过的。
他见过李忘生求知时懵懂的样子,也见过他剑法精进时表露的欣喜,他并非生来无情。
于是谢云流总是想逗一逗他,让他更加鲜活些。
自己大概是又狭隘了。
谢云流想,他怎么总是在师弟这控制不住自己,总是生些乱七八糟的念头。
眼见天色将暗,谢云流从桌前起身:“走了。”
“云流,”李重茂最后叫住他:“长安里又开宴了,就在三天后。”
【九】
谢云流回到纯阳宫时,天已经黑透。
他伴着一路灯火,走回居舍,却发现屋内空无一人。
师弟还没回来?
谢云流想可能李忘生又是去哪练剑了,他正好也有些剑道感悟想与师父说,便也拿了佩剑去往吕洞宾道室。
·
一盏油灯在小几上安稳地灼烧,两杯茶冒着热气,氤氲了这方寸的空间。
这本是纯阳掌教的道室,此刻主人却不在,把这里让给了远道而来的贵客。
李隆基盯着李忘生颈间缠绕的绷带,双目沉沉。
“是谁?”
李忘生摇了摇头,并没有回答他:“只是误伤,并无大碍。”
他养了有一阵子,此时已经看不出来当时的虚弱与苍白。
李隆基站起来,走到他身边细看。他依旧像儿时那般高大,过来时,扫下一片阴影,将李忘生笼罩其中。
李忘生动也未动,只是安静地坐在原地,垂着眼,任他打量。
“竟然是伤了腺体……”
李隆基看了一圈,单指轻轻挑开他后领,眯起眼,“那人是想要你的命。”
“他也是无心之失。”李忘生平静道。
“无心?”李隆基气笑了,“这跟刀刃划喉有什么区别?”
绷带厚厚裹了几层,他看着心疼,碰也不敢碰。
“我送你入道,是希望你远离是非,不是让你来受委屈。”
李隆基深深吸了口气,收回手,“幼明,你自幼聪慧,如何看不出,这分明是推脱?”
“他已经待你如此,你又何必回护?”
李隆基是动了真气。
他深陷囹圄,困囿多年,本是不愿李忘生跟着他吃苦,才让他远离俗世,过清净生活,却不曾想在这看似纯洁的雪山之上,竟也有人敢打李忘生的主意。
呵。
“告诉我是谁。”李隆基淡淡道。
“你是纯阳宫二弟子,这事瞒不住。”
“他确非有意。”
李忘生意识到他认真了,解释道:“只是遇上燎期,难以自控,才误伤了我。”
李隆基听到是燎期,怒色稍霁。
至少不是存心。
转而又冷哼一声:“——谢、云、流。”
他一字一顿念着这个名字。
就算燎期,能伤到李忘生的人有几个?李忘生不是任宰的羔羊,只可能是对方在他之上。
谢云流。
纯阳宫的大师兄。
“当初你尚年幼,我见他会特意去逗你高兴,便想,或许你也需要这个玩伴。”
李隆基缓缓道:“但他既然伤了你……”
李忘生听出他话里的意思,皱了皱眉:“既是无心之失,便不必追究。”
“不必追究?”
李隆基重复了一遍。
“……此事我亦有错。”
那烧灼全身的情欲、难以抵御的快感、无法遮盖的狼藉还在眼前回荡,人人都在责怪师兄,却无人对他进行讨伐。
师兄是出于无意误伤了他,他却在清醒下玷污了师兄。
李忘生攥紧手,情绪低落下去:
“别再追究了……”
他终是低下头,恳求似道,“……王兄。”
谢云流刚到道室前的脚步一顿。
这话语里的为难和恳求他听得真真切切。
李忘生伤处未好,本就无法释放信香,对方的信香还毫不收敛,把李忘生整个完完全全地笼罩在内。
——有人在故意刁难李忘生。
本能比脑子转得更快,谢云流不及细想,冷铁的信香就先气息一步扩张出去,直直碾向对面:
哪里来的宵小,也敢欺我师弟?
李忘生沉在自责的情绪中,尚未回过神,李隆基却敏锐地抬起头。
冷峻的信香带着浓浓的敌意扑面而来,气势汹汹。
他不知来人是谁,但明显来者不善。
李忘生腺体受损,嗅觉至今未恢复,闻不到这股凛冽信香,自然也察觉不到这股敌意。
那就是冲他来的了。
李隆基朝门缝处的阴影瞧了一眼,不动声色地释放更多信香。
他年纪最长,又经历诸多坎坷,信香沉淀出了一种酒似的醇香浓厚。
雍容厚重,寸步不让。
他的信香漫过无知无觉的李忘生,与门口的谢云流不避不让对上。
——正式宣战。
谢云流心中冷哼一声,索性收敛起自身气息,单纯以信香与对方一较高下。
信香强弱受诸多因素影响,可他二人皆为人中龙凤,一时之下竟难分伯仲。
两股强大的天乾信香在空中对撞,切磋震荡,敌意浓烈,隐约生风,连桌上的灯火都跟着摇晃几分。
剧烈晃动的烛火惊醒了李忘生,他后知后觉抬起头:
“王兄?”
他一出声,正在胶着的平衡骤然打破,较劲的两人一惊,同时收回信香。
谢云流立即将气息藏匿起来,屏住了呼吸。
“怎么了?”
李隆基微笑道,仿佛什么都没发生。
“没什么,”李忘生莫名回头望了一眼门的方向,“刚刚好像有风。”
“风来不是常事?”
“……是。”
风是常客,李忘生却在风里想起了他的师兄。
夜风微凉,天色已晚,不知师兄下山可归?
李隆基却在这时问:“还没有问你,你是分化成了天地何者?”
李忘生一心二用,一边惦念着谢云流,一边答道:“天乾。”
“天乾。”
李隆基点头,“不错,我李家一脉皆是天乾。”
他话刚说完,忽地想起什么,把目光投向门外。
“幼明,你旁的可有伤?”
燎期的天乾像一头只有本能的野兽,占有欲、征服欲等都膨胀到极限,毫无理智约束。
天乾对上燎期天乾,往往非死即伤。
“……”
有,许多的抓伤、掐痕……还有吻痕。
李忘生沉默片刻:“些许擦伤罢了。”
李隆基盯着他的眼睛,又问了一遍:
“只是擦伤?”
李忘生回避他的眼睛:“只是擦伤。”
“伤在了哪儿?”
“……”
李忘生顿了一下,“腰、腹……等多处。”
李隆基冷笑一声,“是全身各处罢?”
“没死也丢了半条命,是不是?”
李忘生静了静:“是我自作自受,不怪师兄。”
动心的是他,纵容的是他,自投罗网是他,自甘深陷也是他。
这事怪不得谢云流。
他轻轻叹了口气:“别再问下去了。”
“王兄。”
谢云流在门外,握紧了拳头。
他从来没听过李忘生这种语气。
像是有点委屈,又有点不曾言明的伤心。
尽管还是含蓄内敛的,可对李忘生来说,几乎已经算得上直白。
如此坦率的,不加掩饰的……示弱。
把自己的弱势、弱点表现出来——以李忘生要强的性子,他的示弱,已经是一种难得的坦诚和依赖。
——我实在没有办法了。
——别为难我了。
“……”
谢云流悄然敛起自己的气息,沉默地站在门外的阴影里。
李忘生从来不会对他这样。
李忘生对着他的时候,问什么都说好,只字不提自己的难处和苦楚。
在他面前,李忘生永远都是独当一面、沉稳周全的。
他每次都说着师兄剑法卓然,但谢云流知道,李忘生是个不服输的性子,否则他不会把差的那一招,练上千遍万遍。
师弟看似温和,为人谦虚,甚至到了迁就的地步,但骨子里,他从不对任何人示弱。
他像白梅一样,有种冷漠的高傲。
他永远依靠自己,风里来雨里去,永远不依赖任何人。
包括他谢云流。
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
李忘生把天道学了个十成十,对所有人都一视同仁,也就他占了自小到大的便宜,李忘生对他总会比对旁人亲近许多。
谢云流一直都是这么认为的。
今日他才知,还是他太得意了。
原来有比他更亲近的人,哪怕多年不见。
谢云流转头离开。
——王兄。
他当然知道李忘生喊的是谁,是他那个捉摸不透的兄长,那个把李忘生逼到少年老成的那个人。
李忘生不肯和他说,转头却在李隆基面前难过。
七年了,师弟还是更亲他那个兄长。
也是,毕竟人家是亲人,一家的,就算多年不见,那也是亲的。
可是……
可是他们日日朝夕相处,真心以待,就一点也比不上从前那几年?李忘生对他,就不肯依赖哪怕一点?
【十】
门外的人悄然离去,李隆基目光微动,又看了看李忘生,意味深长道:
“……三番四次回护,不惜对我撒谎。”
“幼明,你对这个师兄不一般啊。”
李忘生沉默。
“之前要保人,你可只会与我据理力争,不会像这样遮遮掩掩。”
李隆基盯着自己的弟弟:“是王兄动了你的小麻雀?”
麻雀是李忘生小时候养过的一只鸟儿,无意间落入府中,整日窜来窜去,很是活泼,李隆基嫌吵,要扔出去,但李忘生喜欢,不让别人捉,王兄也不行,李隆基难得见他这么宝贝,也就留着了。
后来一个冬天,麻雀自己飞走了。
李忘生眉头微皱:
“不是那样。”
“看来你很喜欢他。”
李隆基回想起刚刚那冷铁的凛冽,想来那就是谢云流。
至少实力还行,就是脾气太差。
这样的人性子直,弱点明显,好对付。
“既然喜欢,怎么不把他弄来?当个心腹也好,聊胜于无。”
李隆基不信世俗所谓伦理纲常,道门这些表面上的兄友弟恭,在他看来都像是小孩子过家家,将来一个掌门之位,就够争得头破血流。
李忘生摇摇头,“王兄,纯阳不是皇室,不需要这些。”
李隆基像是听到了什么笑话,“幼明,你十五六了,怎么还和小时候一样。”
“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纯阳也不例外。”
他想起谢云流还是纯阳大师兄,将来纯阳掌门的继承人,不过……
连那个位置上的人都坐不稳,何况什么门派继承人?
这世上没有什么能长久,只有攥在自己手里才是真的。
李忘生静静道:“王兄,我入道,正是为此。”
李隆基一顿。
“利益争夺、尔虞我诈,我们都见得太多了。人一世如此短暂,朝开夕落,生前权势滔天,死后也是黄土一捧。我不想要那些,我只想清净。”
李忘生很少一次说这么多,但涉及纯阳、涉及师兄,他便不惜字句。
“我想安安静静地在这里探寻世间本源,万物之道,以我有限之身,投以无限之道,这对我来说,就是长久。”
“人、情、世、故,确实不可避免,但我亦有自己的生存之道,王兄不必过多担忧。”
修道是他选择的路,纯阳是师父选择的一片净土,在过去的数年里,他们确如所设想的那样,潜心修道,并非虚假。
李忘生是看着这里建成的,从一无所有,到如今的恢弘殿宇,这是他心灵的栖息地,是承载了他的向往和追求,他会尽其所能,使得纯阳如理想那般,长久伫立,真正成为世间的清净。
李隆基望着自己的弟弟,忽然轻轻一笑。
也罢。既然幼明愿意在这里,就随他去罢。
有朝一日,他亦定会重整河山,将这人间再换。
到那时,再没有人能威胁他们,也没有谁能逼谁入道。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他与幼明,终归还是天下一家。
他养大的人,和他还是像的。
“那你这师兄……”
他正思虑着该如何处置,视线瞥见李忘生颈间的绷带,突然顿了顿。
连差点被置于死地都能放过,又非同一般地遮遮掩掩、处处维护。
李隆基心情复杂:“幼明,你莫不是……”
动了真心罢?
皇室之人是不能有感情的,那只会成为别人伤害的利刃,一旦动了真情,就相当于把自己送上了绝路。
“……”
李忘生沉默片刻,“不会的。”
他不会过界,不会喜欢自己的师兄。
李隆基瞧着他的神色,有些头疼。
看来是了。
这个谢云流怎么回事,这才几年?幼明跟他在一起的时间还没跟自己在一起长,怎么就看上他了?
虽然听说纯阳大弟子天赋异禀,风流倜傥,但李隆基回想起方才与谢云流的“切磋”,顿时觉得这人粗鲁至极,蛮不讲理,招呼都不打上来就动手,还偷听他们说话,看着也不像是个坦荡君子。
幼明怎么会看上他?
“真心是把柄,你……”
李隆基犹豫,以幼明的性子,有道是情深不寿啊。
他叹了口气,正色道:“当心别陷进去。”
向一个人捧上真心,就像是把自己的弱点捧到人面前。
“我知道,”李忘生低声道:“我不会的。”
·
夜已三更,弟子居舍一片寂静。
李忘生轻手轻脚推开门,却见黑暗里,有个人影正坐在床上。
“师兄?”他略微讶异:“你还没睡?”
谢云流既然醒着,他便不用蹑手蹑脚,直接关了门进屋,顺便点上油灯。
“临淄王今日来了。”
谢云流在他身后床上道。
“是,我已经见过他了。”
李忘生把烧焦多余的灯芯剪断,“师兄何时回来的?”
在你跟他撒娇诉说委屈的时候。
谢云流盯着他的背影,“我也刚回来,没多久。”
吹一晚上西北风都吹不净,现在还觉得憋得慌。
他不再给李忘生时间,干脆直接问:“他……以前对你好么?”
他当然是指临淄王,谢云流心里别扭,连名字都不想说。
李忘生一愣,“自然是好的,是个很负责任的兄长。”
“……”
谢云流抿了抿唇,把到嘴边的话咽了下去。
小时候将你规训成那般模样,这也叫好?
但到底他们是一家人,谢云流不好说什么。
铺垫的话已经说尽,谢云流终于问出了想问的:“那……我对你如何?”
李忘生不明白他要问什么:“啊?”
“师兄自然也是好的,两位兄长都很好。”
谢云流还是不满意。
骗子。
你分明对他比对我更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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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瑟瑟
|
2024-12-10 18:48: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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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走到床沿,与李忘生面对面,低声问:“你是不是还在生我气?”
这都什么跟什么?
李忘生彻底懵了。
谢云流与他离得近,便闻到了他身上还残留的,李隆基的信香。
于是他更委屈了:
“你是不是在躲着我?”
李忘生下意识想摇头否认,但又有些心虚,摇一半又生硬止住。
谢云流便明了了。
他迎着烛光,却因李忘生而遮上一层阴影。
神色黯淡下去。
李忘生反应过来:“不……我不是这个意思。”
谢云流:“那你是什么意思?上次之后你就躲着我,怎么道歉都没用,是不是那件事让你厌我了,不愿见我?”
李忘生连忙否认。
谢云流想起今日长街喝酒时说的话,“你不高兴,我走就是了,明天我就搬出去。”
他越说越伤心,他们自相识至今同居数年,却要在这时候分开,原本千方百计想讨人欢心,没想到人是被自己推远:
“纱布在我柜子里,我等下给它拿出来,你自己记得按时上药……”
他起身几欲离开,忽然被扯住手腕。
“没有,师兄。”
李忘生声音很低:“我没有不高兴,没有不想见你。
“我只是……”他抿了抿唇,挑挑拣拣,找了一个半真半假的理由:
“只是不知道该怎么面对你。”
“不知道怎么面对……我?”
谢云流怔愣半晌,才反应过来,李忘生是在介意那天他做的事。
他怎么也没想到会是这么个原因。
谢云流一直以为李忘生是因被侵犯腺体、被折辱而心生不悦,毕竟同为天乾,换他他也难忍,但不知道怎么面对……
天地良心,他真的不记得那天他都做了些什么,他不记得当时的场景,也从没考虑过李忘生会因为这个而躲他。
谢云流见过李忘生腺体的伤,却没见过李忘生身上的伤。
他把李忘生接回来时,李忘生身上的淤青已经散了不少。谢云流只能从他颈间残留的点点指痕,大致去推测当时自己做得有多过分。
这样的痕迹,李忘生全身都是。
谢云流不敢细想。
他刚想说抱歉,又想起李忘生说了不让他再道歉,于是改口:“……怪我。”
“我记不得那些,”他低声说,“我也并非有意……”
不,他当时知道的。
他明明知道有个人来了,是他非常熟悉的人。
他脑海里甚至闪过一些模糊的感觉,只是那时他没抓住,没有很清晰意识到是谁。
是他非要把人留下,非要将人占有。
他就是有意的。
“……”
谢云流忽地滑下去,半蹲在李忘生面前,低头露出自己的后颈。
“你也咬我罢。”
是他心思不纯,是他强迫占有,他认。
但他实在不想与李忘生分开。
“想怎么咬都行,想做什么都行,随便你。”
谢云流侧头瞧他,认真道:“但弄完这一回,咱俩就一样了,你也不能再躲着我。”
“师兄……”
李忘生勉强地笑了笑。
他这个师兄仿佛天生地长,在一些方面天生缺根筋。
腺体哪能是随便咬的?
何况这种事情……又何来扯平一说。
李忘生叹了口气:
“你起来罢,我不躲你就是了。”
“……”谢云流:“是嫌我态度不够诚恳么?”
他说着就去解衣裳:“我给你负荆请罪了,绝对打不还手、骂不还口。”
“要是缺荆条我给你找一根……”
“等等师兄!”李忘生按住他的手。
谢云流为了逗他,是真不遗余力,但也是真的对这些毫不介意。
李忘生有些想笑又有点酸涩:“不用。”
他今日不做点什么,师兄心里怕是过意不去。
他顿了顿,伸手将谢云流褪下的衣襟拉起,将他重新遮盖,只在留下肩头一小片裸露在外。
这算逾矩么?
李忘生俯下身,缓缓靠近。
他不知道。
轻柔的发丝拂过谢云流颈侧,有些痒,他下意识动了动。
“别动。”李忘生轻声说。
他只知道,他的师兄不安,需要他做点什么。
——那他就做点什么。
灯火摇曳,映照出李忘生向谢云流缓缓靠近的身影。
在这昏暗的寂静里,谢云流忽然品出几分难言的暧昧,他心里生出一丝异样,正欲开口,肩头猛地剧痛。
“嘶……”
谢云流疼得一缩。
他还真咬!
李忘生直起身子后撤,低低轻笑。
谢云流摸了摸自己被咬的地方,摸到了小片凹下去的印儿。
李忘生是真狠心啊……
那丝异样蓦地被掐断,旖旎的氛围荡然无存,他结巴半晌,憋出来一句:
“你牙口……还挺利的。”
李忘生从容自若:
“不是师兄要我咬?”
他眼里的笑还没收敛,谢云流抬头望去,只见那如墨的眸中漾着一点笑意,鲜活极了。
好罢,被咬这么一口,也不算亏。
【十一】
李忘生简单洗漱完,吹熄了油灯,刚躺到床上,就听谢云流说:
“过两日,师兄带你下山玩玩罢。”
黑暗中,他侧过头看另张床上的李忘生:“想去么?”
李忘生没有犹豫:“好。”
这么简单就答应了?
谢云流愣了愣,他还以为得一阵软磨硬泡。
“有传言说,长安有种草药,可以缓解情潮,师父要我们去查验真假并带回来。”李忘生言简意赅。
他本也打算同师兄提这事,之前因为养伤耽搁许久,如今既已恢复七七八八,差不多也可以出门了。
这个一同下山的人选,除了师兄不做他想。
“……这样啊。”
谢云流刚露出的笑容一顿,摇头笑叹:“还是得沾师父的光。”
说到底是因为师父交代了任务。
若不是有这个任务,师弟大概也不会答应他罢。
每每邀请师弟下山,十回有八回都要被拒。
……罢了,这次本就是赔罪,师弟愿意下山就行了。
谢云流一向看得很开。
“不。”
李忘生翻了个身,与谢云流隔着短短数尺相望。
他背对着窗户,谢云流看不见他的神情,只听他轻声道:“师父只是将此事交代忘生。”
“忘生鲜少下山,对山下不甚了解,而师兄对长安十分熟悉,又武功高强……”
“此行,还要仰仗师兄了。”
谢云流在黑暗中眨了眨眼。
李忘生俗家就在长安,他却说不熟悉。
谢云流忍不住唇角翘起:
“好说,你难得下山一回,等完成师父的交代,师兄必然带你好好玩玩儿。”
他把手枕在脑后,开始挨个数下山尝过的新鲜玩意儿:
街东头有个爷孙俩,老爷子击鼓,小孙女跳舞,头上能叠好几个碗,甚是有趣。
旁边好像有家小六烤鱼?
不行,那家手艺不行,还没自己做得好。
对面那家天山酒窖倒值得一去,师弟酒量不好,尝一杯应该可以。
要是饿了,新开的槐安面馆味道还不错,就是得给老板说一声,忘生不太能吃辣。
……
他兴冲冲地思考着准备带李忘生去哪些地方,兴奋地睡不着,晚间那点不快尽数抛之脑后,悄然消散。
李忘生望着他的侧影,看得出对方很是高兴,不由得也跟着微笑起来。
他很久没有与师兄一同外出了,随着年纪渐长,师兄逐渐锋芒毕露,两人之间的差距让他不敢有丝毫懈怠,如今既然有机会下山,对他来说也是一次放松。
先前在李隆基那里的沉闷缓和不少,李忘生慢慢放松下来,躺在床上思索。
谣言不会凭空而盛,或者从源头真假参半,或者本就空穴来风,是有心人从后推波助澜……
不论哪一种,总能从谣传最多、最盛的地方,寻得蛛丝马迹,追根溯源,一探便知。
只是诺大长安,这谣言最盛处是哪儿、又该问谁呢?
“最盛处?”
谢云流听到师弟这么一问,不由得拽了下手里的缰绳,让马儿跑得慢些。
李忘生也随之勒马。
长安城门已经出现在视野尽头,两人晃晃悠悠地向前。
“每一处都问一问,几处对比,自然分晓。”谢云流想了想,道,“不过这法子费时费力,我有个更好的办法。”
李忘生好奇:“什么办法?”
“我知道有个人,他一定知道。”谢云流卖了个关子,神秘一笑。
“……师兄。”
李忘生牵着马,停下脚步,望着眼前饰有重重纱幔的阁楼,不确定道:“那个人,就在这里?”
进进出出的人面上皆带悦色,人来人往都是一股甜腻的暖香。
层层软纱拨开,中间匾上写着两个大字:
春苑。
这是一座青楼。
谢云流点点头,“不错。”
李忘生神色复杂地瞧了他一眼,“师兄莫不是在诓我?”
谢云流道:“没骗你,他真的在这里。”
见李忘生还在犹豫,他从李忘生手中牵过缰绳,一同拴在门口,拉着李忘生就往里走:“你见了就知道了。”
一进门,就仿佛进入了一个姹紫嫣红的大花园。
天青、胭脂红、鹅黄……酒香、花香……种种丽色、种种香气交织融合,让人眼花缭乱、目不暇接。
常年在山上清静惯了,李忘生一时有些不适。身侧忽然传来一阵欢笑哄闹声,略有些吵,他微微侧了下头,并没有说什么。
谢云流却注意到了,他不着痕迹地推开数双上前揽客的手,攥住李忘生的手腕,带他离开这声色喧嚣之地,“跟我来。”
李忘生跟在他身后上了楼。
目光所及处处调戏勾引,耳畔所闻皆是笑闹呻吟,李忘生一言不发,眸中神色渐暗。
似是与他心境相符,越往里走越黑,到最后只能窥见走道的光亮,路过的屋内皆是一片黑暗。
谢云流轻车熟路地走至尽头,叩开一扇门,就要进去,李忘生顿了顿,自然而然地别开他的手,在门外停了下来。
谢云流已经走了进去,发现李忘生没跟上来,又往外探出个头,“愣着干什么,进来啊。”
春苑内纱幔重重,连灯火都遮掩出几分暧昧,他看不清李忘生的神色,只是见人站在那动也不动,似乎是看愣了。
于是谢云流走过去,从后半拥着把人推进屋里:
“头一回见,看呆了?”
“等……”
不等李忘生推拒,门便在身后被关紧,屋里黑灯瞎火,一丝光亮也无,黑暗中,李忘生只能听见谢云流带着笑的声音:
“别急,等下让你更长见识。”
他话音刚落,像是故意隐去了自己的气息一般,突然消失了。
“……!”
李忘生一惊。
在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中,双目像是被剥夺,周围一片空空荡荡,李忘生深吸口气,缓缓攥紧了手。
这样全然陌生未知的环境里,李忘生躯体下意识紧绷。
他不知这屋中有什么,不知自己面前是什么,不知师兄去了哪里,更不知他要让自己见识什么。
但李忘生早已学会了遇事只靠自己。
——反复放深吐息,调整紊乱的心跳,待冷静下来后,他隐约听到了从隔壁传来的惊叫与呻吟,混杂着轻巧铃响,蛊惑人心。
“……”
纵然李忘生再想忽略,有件事一直如同针扎似的悬在他心头。
从他来到这里起,师兄进门时坦然的态度、轻车熟路的熟悉、早已相识的人……似乎都指向了同一个答案。
刚稳下的呼吸顿时混乱。
师兄此刻在哪儿?他在做什么?
他要自己在这里等什么?
笑声不绝,铃响不断。
惊慌与茫然从李忘生身上逐渐褪去,气息慢慢沉了下来。
在这纷繁缭乱的软红香土之中,李忘生漠然站在原地,与一切格格不入。
李忘生安静片刻,随后猛地转身,毫不犹豫就要开门离开,却迎面撞上了什么东西。
他走得很急,步伐不稳,猝不及防遇上阻力,禁不住往后撞退一步。
对方“嘶”了一声,下意识伸手扶了一把,将手臂垫在他背后,以防摔倒。
“师兄?”
李忘生这才意识到谢云流一直就站在他身后。
“你干什么?”
谢云流低声问。
他们离得太近,嗓音就响在耳边,刻意压低的嗓音随温热的吐息送入耳中,引得李忘生一阵战栗。
他身上冷凝的气息霎时消散,反问道:“师兄是要干什么?”
李忘生虽然不明白什么情况,但也和他一样压低了声音。
在隔壁的放浪纵情之下,他二人像耳鬓厮磨一般,互相挨着彼此,凑在门边低声细语。
“不是说要来问那个人?那个人是谁?他在哪儿?”
李忘生越压越低,最后只用气音问:“你要让我见识什么?”
“你……”
谢云流被他连珠炮一样的问话逗笑了。
笑声随着胸腔的震动传递给李忘生,让李忘生发觉他们已经离得这样近,对方的手还没放下,还拦在他背后,此刻存在得格外明显。
“……”
李忘生意识到了此时的不妥,当即后撤半步,与谢云流拉开距离。
“……不骗你。”
谢云流笑了好一会儿,才道,“只是要等一会儿。”
他慢慢解释:“那人名讳不知,江湖人称百晓生,专做消息生意,只有在这才能找得着他。”
他说完,疑惑道:“绿漪今日怎么调了这么久?”
“……”
李忘生语气平静:“往常需要多久?”
“大概几息,可能今日多了个人,绿漪姑娘有些受惊。”
谢云流无奈道:“这姑娘可害羞了,与她姐姐刚好相反,可惜她姐姐近日不在,不然也要让你见见。”
“……她姐姐?”
“红拂。”
谢云流笑了笑:“绿漪善乐,红拂善舞,她姐姐若在,绿漪胆子会稍微大一些。”
“……”
李忘生停了好一会儿才道:“既然师兄欣赏,必然是极好的。”
“是极好。”
谢云流浑然不觉:“全长安最好听的琴,不在宫里,而在这里。”
李忘生没有再接话,只是在黑暗中垂下眼,后知后觉自己身体的紧绷。
“……”
是他失态了。他不该如此急躁的。
但是只要一想师兄可能曾经在这里……李忘生就心烦意乱。
可是他又有什么资格去心烦意乱呢?
他不能妄加揣测,他也无权干涉。
他只是他的师弟。
只是个师弟罢了。
嘀嗒。
忽然传来一滴水珠落地,微小,却清晰可闻。
心底深处的妄念被反复磋磨,凝聚成了小小一团,如同一颗露珠,沉落在沙砾里。可它再小,也不会消失,再小,也无法忽视。
李忘生无声叹了口气。
弦声便于此刻响起。
如流水,如行云,自然流淌;如飞鸟,如潜鳞,自由自在。
流云托起了沉落的露珠,上升,上升。脱离沉寂的沙砾和土壤,脱离遮盖的浓云薄雾,脱离缠绕的丝丝缕缕,脱离所有的束缚,在天地间游荡。
游荡,游荡。游过山川草木,游过江河湖海,游过仙境神域,游过红尘人间,徜徉。
徜徉,徜徉,无边无际,无限无界,无己无名。
喜、怒、哀、乐,都在这无穷的天地间稀释蒸发,心中困郁、眉间忧愁冰雪消融,不解自散。
直至日落西沉,缓缓平静,延展出稀疏的星,重归宁静。
余音渐散。
李忘生回过神,却发现自己不知何时泪流满面。
他狼狈地擦了擦,忽地碰上了另一只手。
“还好我早有准备。”
谢云流轻声道。
李忘生愣了愣,下意识接过他递来的手帕,听对方接着说:
“此室黑暗,目不能视,我什么都没看见。”
李忘生怔怔地望着声音传来的方向。
手帕上还沾染有余温,想来先前曾贴身很久。
“这曲子解郁消愁,心中困郁越深,越有奇效——我当初只觉神清气爽,泪流两三滴罢了。果然是该带你来的。”
谢云流面上笑吟吟,心中却松了口气。
不枉他四处打听,一路找到这里。这位绿漪姑娘乐疗一绝,希望听过这曲,能让师弟感觉好一些。
【十二】
手帕沾了眼泪,已经打湿,却依旧是温热的。
李忘生整理好仪容,将手帕攥在手中,声音微哑:“多谢师兄。这手帕……待忘生洗过晾干后,再行归还。”
谢云流轻笑一声,没有回答,却是问:“好些了么?”
李忘生低低“嗯”了一声。
谢云流便知道他是没事了,只是此时不太愿意说话。于是又等了片刻,待李忘生缓得差不多了,才扬声道:“绿漪姑娘,今日琴曲上佳,言某在此谢过,还有一事劳烦,可否为我等引见百晓生?”
只听得一声弦响,随后脚步声从深处响起,“请二位公子稍加等候。”
李忘生听到了开门的声音,却不是来自他们身后。
显然屋内还有其他暗门。
谢云流忽然靠了过来,解释道:
“等她通报完,我们跟着进去,就能见到百晓生。”
他这会儿没隐藏气息,李忘生可以清楚地感知到他就在一旁。
李忘生冷静下来,思绪就转得飞快,他摩挲着手中的帕子,轻声问:“百晓生与这春苑,是……”
是平起平坐的双方,一个提供藏身之地,一个做暗道生意,互惠互利;还是说,他们本就是一伙?
谢云流沉吟片刻:“我猜是双方。”
“师兄先前来时,可有什么发现?”
既然要从这里打探消息,总得确认消息来源是否可靠。
“只是看侍女的态度猜的。”
谢云流打了个哈欠:“这地方乌漆嘛黑的,啥也看不着,等到了暗室,又有垂帘遮挡,双方都见不到面,藏得老深。”
李忘生想起来路十分昏暗,不由得问:“既然要谈事,怎么不点灯?”
谢云流一拍脑门:“忘了。”
他拉着李忘生来到门口,轻轻推开,留出一个足够观察的缝隙:“你看——”
“对面那边灯火通明的半楼,名为【百花】,屋内都是些貌美如花之人,烛火彻夜不熄;而这边黑灯瞎火的,叫【百鸟】。”
“【百鸟】或是善歌或是善乐,大多都有一技之长,但对【百鸟】来说,最重要的不是这些……”
他借着远方微弱的光,看了一眼李忘生。
李忘生双眼依旧清澈、平静如水。
他似乎对这些毫不惊讶,既没有兴奋,也没有鄙夷。他像看华山夜雪一样看着这万丈红尘,神色没有一丝不同。
置身于这样的声色淫靡之中,却依旧一尘不染。
他不知道,此刻黑暗中漂浮着多少甜腻诱人的香气,尽态极妍地招揽着客人前去。
他闻不见。
如同一尊冷面圣像,无情又无心。
谢云流瞧着他的眼睛,把下半句说完:
“……而是信香。”
李忘生终于朝谢云流看了一眼:“信香?”
谢云流也看着他:“对,以香侍人。”
在这个香气泛滥的世间,信香同容貌一样成了天赐的资源,比起容貌,信香本身与情期相互勾连,自然更能牵动情欲。
——欲望,是人最大的弱点。
李忘生望着谢云流那双在黑暗中仍然水亮的眸,眼神微动。
他想起自己还未痊愈的腺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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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瑟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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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12-10 18:49:3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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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闻不见,他也没有香。
……就算有,师兄也不会对天乾的信香有兴趣。
谢云流见他垂落眼捷,隐去所有光华,似是不忍,正要开口劝慰,却听李忘生轻声道:
“芬芳馥郁……的确令人流连。”
谢云流怔愣一瞬,忽地笑道:“师弟平日那般清淡,原来也爱浓香?”
“我还当你不喜……”
“这个好办,待你嗅觉恢复之后,再带你来一趟。”
谢云流笑意盈盈。
若是李忘生此时嗅觉尚在,定能发现那些芬芳馥郁皆与他们无关——
周遭溢满了冰凉的冷铁信香。
自进门以来,各种浓郁的香气不断蔓延,柔软甜腻的香如同抢夺地盘一样,争相将人包围。
然而没有哪股香能靠近李忘生,也没有谁能靠近谢云流。
地坤的信香对天乾有引诱作用,谢云流自是无事,但李忘生此时腺体受损,自身信香微弱,恐怕难以招架。
谢云流用自身为他造了一道屏障,阻隔了李忘生与那些别有用心的软香。
冷铁带着冰冷的烈性,极为霸道地将人护在中央,令所有桂馥兰香都难以靠近,望而却步。
是密不透风的保护,却又像是不容侵犯的占据。
若放平时,谢云流不至如此,李忘生自身足够,无需他再多此一举;何况天乾领地意识极强,对这种侵犯般的举动格外反感,他也不想惹人抵触——
可现下李忘生受伤了。
其实即便李忘生不与他提下山的事,知道了李忘生要下山,谢云流也一定会跟着去的。
李忘生的伤是因他而起,有些事,也只有他谢云流才能做得到。
只是——
谢云流神色微闪。
师弟一向与他分庭抗礼,而今难得落了下风……这让谢云流忍不住生出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心思。
曾经高山霜雪一般、不可攀折的梅枝……竟也会安安静静地被他圈在自己的信香之中。
李忘生抬眼时,正对上他晦暗不明的眼睛,敏锐地从中察觉到一丝异样。
“师……”
他刚想说什么,忽然被一声唤打断:
“二位公子。”
是绿漪回来了:“请随我来。”
李忘生放弃了未说完的话,与谢云流相视一眼,一同跟了过去。
暗道内亦是无光,但几人都如履平地,走到尽头,绿漪推开门,向旁侧避让,“二位公子,请罢。”
这暗室里倒是点了灯。
李忘生打量四周,入眼就是一道厚重的垂帘,这边摆了两张座椅,中间搁了方茶几,茶几上有两盏已经沏好的茶,正冒着热气。
“言公子,请。”
帘后的人道。
谢拆字言身寸,谢云流头一回来时,便用了化名。
谢云流也不客气,坐下来便端起茶盏喝了一口,省去所有背景,直截了当道:
“我想要能控制情期的东西。”
“……”
对方停顿片刻,“世间尚无此物。”
“是吗?”
谢云流笑了笑,显然对对方的回答有所预料:“可我听说近来有谣言,说有种草药可影响情期。”
李忘生抿了口茶,不动声色地瞧了谢云流一眼。
以退为进。
对方沉默了。
“我知晓你的规矩,”谢云流敲了敲桌面,“既然今日无果,三日后,我来要答复。”
帘后应了一声,“不送。”
谢云流起身,和李忘生一起沿着暗道走回原来的房间。
侍女上前收走谢李刚刚喝过的茶杯,她们把木盘端得很远,茶杯上沾染的天乾信香给她们很强的压迫感。
“等等。”
帘后的人突然出声,叫住其中一个姑娘。
姑娘端着木盘走了过去,一只手从帘后伸出,执起了李忘生那只茶盏。
“那个毫无疑问是天乾,这个人……”
他将茶盏拿近,轻轻嗅了嗅,“奇怪……这冷铁的信香分明是来自另一个人,这人……”
他见多识广,竟一时难以分辨,这人气息弱到仿佛没有信香。
他伸出舌尖,舔了一下杯沿——那是李忘生曾经抿过的地方。
没有了冷铁的干扰,他细细品尝,从中分辨出了一丝极淡的冷香。
是梅香。
“终于……”
他忽然笑了起来,陶醉似的闭上双眼:
“——找到了。”
·
告别绿漪姑娘后,谢李二人离开了春苑,找了一处客栈安顿下来。
谢云流不急着收拾,他把包袱丢到一旁,就往床上一倒。
“啊……舒坦。”
他伸了个懒腰,目光在屋里来回打转,绕了半天,最后还是放在了李忘生身上。
考虑到一些不必要的麻烦,这次出门他们没有穿道袍,李忘生穿了一身靛青,深色衬得那腰窄成一束,谢云流瞧了半晌,忽然伸手比划了一下。
天光裁剪出道子清瘦的背影,在谢云流指间,甚至填不满一乍。
啧,好像又瘦了。
谢云流摇头:“这几日,你可得多吃点儿。”
李忘生把手里的东西放桌上,回头望他:“怎么?”
“你这病一场,少说瘦了有十斤,得补回来。”
一个站一个躺,这说话姿势怎么都不得劲,谢云流手撑着床,慢悠悠地朝后一靠,倚着床头道:“看着腰都细了。”
“……”
李忘生低头看了眼自己,“没有那么多罢。”
他系带时确实收紧了不少,但这衣裳本就宽大,长一寸短一寸都无碍。
谢云流也跟着他的目光,将人从头打量到脚。
李忘生比他小三岁,个头还比不上他。他没有戴往日常佩的莲冠,看起来矮了一截,低下头时,未曾挽起的长发从肩头滑落几缕,一垂就落到了腰,整个人小小一只。
谢云流无端有些手痒,他眼珠转了转,落到了桌面上放着的锦囊。
“那是什么?”
谢云流眯了眯眼。
他可不记得李忘生有这种赤色锦囊。难不成是谁送的?
李忘生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之前师雨云师弟给过我几枚明目的药,这次下山,师师弟要我帮忙再带一些回去。”
初级弟子下山有限制,三月一次,往后会逐渐放宽,整个纯阳上下,也只有谢云流能天天下山。
“唔,原来是这样。”
就说嘛,要真是别人送的,他怎么会不知道。
谢云流眉头松开,向李忘生招招手,“让我瞧瞧。”
李忘生便拿了那锦囊,递到谢云流手中。
这锦囊花纹繁复,上面绣了一个“山”字。
针脚不算齐整,看样子绣锦囊的人的手艺并不好。
谢云流忽地想起自己做的那些东西。
“……”
算了,自己也没好到哪去。
谢云流摸了摸,里面还剩一枚,便想掏出来看看。
锦囊封口处拿细绳绕了几圈,打了个复杂的结。谢云流解了半天,愣是没解开,还越绕越死。
“这结怎么这么难解?”
谢云流起了斗志,把双腿一收,从倚靠改为盘坐,顿时跟那难解的结较劲起来。
李忘生陆陆续续把所有东西都收拾好,回头一看,谢云流还在掰扯那个锦囊。
“这个确实难解。”
他走了过去,“我当时也是解了很久,最后还是师师弟教的我。”
他弯下腰,从谢云流手中抽出锦囊。
“师师弟说,这种系法是他们那边特有。”
灵巧的手指上下翻飞,挑出几根细绳后,捆成一团的死结突然简单了起来。
“药铺的老板是他同乡,人又好,因此他常常去那买药。”
谢云流看着那修长的手指忽直忽曲,或捻或挑,收绳时勒出一道丰腴,松开后又留下浅浅红痕,随后捧着打开的锦囊,送到了谢云流面前。
“解开了。”李忘生道。
他的手素净修长,松散的红绳落在指间,衬得那只手愈发白皙。
谢云流抬头望了他一眼,看得李忘生有些莫名其妙。
“这么快。”他笑了下。
不知道为什么,他有点想李忘生能解得慢一些,再久一些。
大概因为……实在是赏心悦目。
这个念头一冒出来,谢云流就有些不自在。
——他又对师弟有些奇奇怪怪的念头了。
他将锦囊从李忘生手中接过,取出里面的药丸,轻轻嗅了嗅。
药香浓郁,确实上品。
把药丸放回去时,手已经拽住了细绳,忽然心里一动,念头刚闪过就被他抓住,不假思索出口:
“你会系么?”
李忘生似是没想到他会有这一问,实话实说道:
“试过几回,不是很熟练。”
谢云流反应过来自己这句问话有些多余,可既然已经说出去了,只好顺着继续圆下去。
他把手伸到李忘生面前,“教教我。”
李忘生一愣,“好。”
他在谢云流身边坐了下来,往谢云流那边侧了侧,将手臂伸长,方便谢云流看清他的动作。
“绕三圈,然后将这条绳从下面上绕……”
他做得很慢,一边做一边跟谢云流讲,哪一步复杂,还会撤回去再做一遍,十分耐心细致。
谢云流想起以往师弟师妹们向他请教,李忘生也是这样慢声细语、逐字逐句讲解。
他好像有无穷的耐心,无论多么简单的问题都可以讲上许多遍,不厌其烦。
谢云流有时候在一旁看着着急,李忘生告诉他,师兄悟性高,许多东西一点就透,一看就懂,但常人难以做到。只能这样一遍一遍读,一次一次问。
“好在最后也能弄懂,只是需要多花些时间罢了。”
他说这话的时候,眼里闪着谦和与坚定。
无数个夜晚,谢云流已经睡了一觉,迷迷糊糊醒来,却还见李忘生那边亮着光。
李忘生本身资质上乘,远高于一般人,但他却比别人还要勤奋。
这样一个倔强不屈的性子,展现出来却十分温和。
“这样就好了。”李忘生把系好的锦囊展示给他看,“师兄看明白了么?”
“……师兄?”
“看明白了,”谢云流回过神,笑了笑,“忘生的手生得真好看。”
李忘生一怔,下意识蜷了蜷。
为了证实习得效果,谢云流很快把锦囊拆开,又重新系了一遍。
“是这样吧?”
他冲李忘生挑了挑眉。
“……嗯。”
李忘生应了一声,却是低垂着目光,不敢再看谢云流的眼睛。
【十三】
夜里,李忘生久久不能入睡。他这段时间总是睡不太好,心绪不像往日那般平静。
他缓慢抚摸自己颈间缠绕的纱布边缘。腺体已经在慢慢恢复,偶尔会冒出些新生的轻微痒意,这里又靠近衣领后沿,布料的摩擦也时不时隔着纱布剐蹭他敏感的腺体。
李忘生轻轻叹了口气。
身后的人已经睡熟了,李忘生悄无声息起身,将腰间系带解开,把衣衫往后松了松。
今夜月色澄明,李忘生想起白日里谢云流留在他这的手帕,于是轻手轻脚地下了床,从叠好的衣堆里找出那条手帕。
借着月光,素色的帕子如雪一般纯白,李忘生细细打量许久,逐渐睁大了眼睛。
数年以前,在纯阳宫还没完全修建好的时候,谢云流曾经有次回来得很晚。那时山门还没开始派弟子值守,李忘生一边看书,一边提着灯笼,在山门口等师兄回来。
谁知谢云流回来时,面色比往常要差很多,李忘生尚未靠近,便闻到一股浓郁的血腥气。
谢云流好言好语相劝,要李忘生不要告诉师父。李忘生没说话,只是帮他收拾了伤口。
第二日谢云流正躺在床上修养,吕洞宾忽然从天而降,给谢云流吓了一跳,便知道是李忘生告了密。
后来李忘生来时,谢云流就质问他为何不保守秘密,李忘生什么也没解释,只是帮他擦了擦额头因伤痛和急切冒出的汗,随后将手帕放在床边,淡淡道,若是师兄还有下次,我定会还告与师父。
那之后一直到谢云流伤好起来前,李忘生都再没与他说过一句话。
李忘生望着这方手帕,时间过去太久,他一下都没认出来这是自己的手帕,他以为早该被师兄丢掉了,没想到师兄却一直留到现在。
当年的事在日复一日的细碎生活里轻易翻篇,谁也没再提起,如今却随着这方手帕又重新唤回眼前,李忘生将手帕攥在手心,抿紧了唇。
师兄有时会一意孤行,面对危险也不以为意,自己做作为师弟,无权去干涉师兄的做法,只能请师父帮忙。
这人只知道快意江湖,可快意的背后又有多少刀光剑影?他是全然无惧,可曾想过旁人会忧心?
……罢了,旁人的忧心,又有何用。
李忘生默然地垂下眼。
不如将人尽量放在自己眼皮子底下,尽可能为他遮去暗箭明枪。
这是他唯一能做的了。
谢云流翻了个身,迷迷糊糊睁开眼。
身旁已经空了,在更远处,月影照射的临窗,一个身影无声伫立。
李忘生散了发,别在一边,不知为何松散了衣襟,露出一整段裹着纱的后颈。澄明的月色洒在他身上,在颈后盛出一弯水月,白得让人晃眼。
谢云流当真闭了下眼,再看时,却发现他手中好像攥着什么东西,神情怅然。
“睡不着?”谢云流哑声问。
他也从床上坐了起来,掀开被子往窗边走。
李忘生被惊动,立马将手里的东西藏在身后,“没……我、我吵醒你了?”
“没有,我自己醒了。”
谢云流意识还没完全清醒,说话也比平时声音低沉很多,他注意到了李忘生的动作,于是探头往他身后瞧:“藏了什么?让我看看?”
李忘生只是躲着:“没什么,只是小玩意儿。”
“没什么你藏什么?”谢云流眯了眯眼,更执着了,“什么东西我不能看?”
他一点一点靠近,李忘生步步后退,脚跟突然碰到了墙。
再无可退。
他停了下来,站在原地。
谢云流半醒不醒,眼神不如平时灵动,散漫又迟钝,他的目光直直地落在李忘生身上,见此哼笑一声,“不跑了?”
“……到底是什么?”
本来他还没那么想知道,可李忘生躲藏的态度实在是勾起了他的好奇。
李忘生知道谢云流的性子,不看到就不会罢休,他顿了一下,从身后拿出那方手帕。
师兄刚睡醒,脑子还迷糊着,大概也意识不到这手帕有什么特殊。
……也许,这手帕对他只是手帕,本也没什么特殊。
谢云流盯着那手帕看了好一会儿,才慢吞吞地抬起头,问:
“你生气了?”
李忘生一怔。
“没有。”
谢云流揉了揉自己的眉心,试图让自己清醒一点,“我以为你已经不气了……”
他像是终于意识到自己犯了错,往后退了一步,不再如刚刚那般不依不饶。
“你气得手帕都不要了,我都没找到机会还你……”
当李忘生的背影逐渐远去,消失在门外的时候,谢云流才后知后觉师弟生气了。
身上是师弟连夜处理好的伤,换洗的盆中还盛着刚打来的热水,水面微波荡漾,正氤氲着雾气。
谢云流想起前一日师弟异常的沉默,很快想明白了师弟生气的原因。
他拾起李忘生放在床边的手帕,帕上还有余温,李忘生方才攥了很久,还是一句解释都没说。
定然是被自己伤了心。
后来谢云流想与李忘生道歉,可师弟一句话也不肯跟他说,每次换完就走,一刻也不多留。
谢云流碰了一鼻子灰,也不敢再提了。
“是师兄错了,别师兄的气了,好不好?”
谢云流以为已经几年过去了,差不多可以了,没成想手帕又勾起了师弟不好的回忆。
李忘生:“……我没有生气。”
当年的事早就过去了,他知道谢云流的性子,也没往心里去,只是对师兄不知爱惜自己这点一直都有些恼怒,可他的恼怒也是无能为力,平白给自己添气。
他神情复杂地看着面前的人,“快去睡罢。”
师兄看着糊里糊涂的,大概是还没睡醒。
李忘生将手帕叠好,转身打算放回衣堆那边。
可谁料此时谢云流却伸手拽他:“你别跑!”
他拽住的是衣裳,然而李忘生因为腺体的不适,已经解开了系带,衣裳只是松散地披在身上——
于是李忘生错愕地感到身上忽凉,身上的衣衫就被已经谢云流拽脱,剥离了他的身体。
“你……”
乍然一现的赤裸月光撞入眼中,谢云流手一松,当即缩了回去,刺得他几乎不敢看。
可又忍不住瞧了一眼。
好像心底深处有什么渴望,在这样不甚清醒的夜里,失去了理智的压制,蠢蠢欲动。
事情发生的太过突然,李忘生没反应过来,随着谢云流的撒手,柔软的布料顺着他肩膀滑落,堪堪卡在臂弯,下摆已经坠了地。
他慌忙拽起衣襟,匆匆系好,语气急急:“师兄快去睡罢……有什么事明日再说。”
“……我睡了。”
谢云流再也不敢任性,逃似的钻回了被窝。
李忘生在原地站了好一会儿,急切的心跳才慢慢平缓下来,无奈地瞧了那边一眼。
唉……
师兄啊。
·
翌日上午,李忘生拿着师雨云给的舆图,对照着路旁的小店一家一家找路。
当他们第三次路过同一家糕点摊时,谢云流喊住李忘生:
“等等。”
有了昨晚的经历,谢云流不敢太随便动手动脚。
李忘生停下脚步,不明所以,就见谢云流从怀里掏出几枚铜钱,买了两块桂花糕。
“绕了三圈了,先吃点东西罢。”
他递给李忘生一个,顺手掰了一口丢进嘴里,斜眼瞅了下那张画得密密麻麻的薄纸:“这舆图画得……有点瑕疵。”
舆图上将坊间的排列、临路的店铺、甚至河道石桥都画了出来,还贴心地牵了一条指引线。
就是,错得十万八千里。
李忘生沿着地图的直路走,走着走着就遇到了岔路口。然而低头一看,图上一条道笔直通到底,没有丝毫要转弯的意思。
李忘生斟酌了一下,选了中间的路,接着走。不久又遇到了一条河,横拦在前。低头再看,图上画了个岔路口,指引线拐向左边。
指引线指方向,李忘生思考片刻,决定转向左边。沿着左边的路走到头,又是一个岔路口。
这下图上的指引线甚至岔出了数条,分散向不同方向。
最后他们转到了现在。
“不。”
李忘生摇头,“大约是我走错了。”
他歉然道:“连累师兄了。”
他态度诚恳,也确实是不熟悉路况。
只是谢云流一与他对视,便想起昨日被他无意扯出的一片月光。
“咳,不怪你。”
谢云流若无其事地咳了一下,把舆图从李忘生手里拿过来,随意折了几折,丢进怀里。
“我来带路罢。”
舆图画得虽然不准,但大概指出了在某一片方向,谢云流对长安熟,几个巷走过,就带李忘生离开了原先绕的那片地方。
他们一路向东,偶尔交谈两句。李忘生走着走着,忽然停了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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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瑟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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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12-10 18:50:3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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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望着一旁的高墙,目光缓缓挪移。
老树的枯枝从墙内伸出,干枯得仿佛一碰就断,瓦片已经蒙了一层灰尘,再不复往日光彩,有几处甚至脱落,裸露出底下的石色来。藤蔓爬上了墙,蜿蜒遍布,青苔堆在墙根,生机勃勃。
谢云流已经走远了几步,发现李忘生没跟上,又回头看他。
李忘生仰头望着高墙,一动不动。
小时候觉得这面墙高大至极,望不到顶,如今看,也只是比一般的墙稍微高些罢了。
可那时候却无法翻越,无可撼动。
谢云流瞧着他的神色,走过来问:
“怎么了?”
李忘生从回忆中抽离,摇了摇头:“没什么。”
谢云流顺着他的目光抬头望:“这里是哪儿?”
他看着有些眼熟,但想不起来,不过显然李忘生是认识这儿的。
“李府。”李忘生轻声道。
是李忘生曾经的家。
谢云流瞧了瞧他的神色:“想进去看看么?”
李忘生沉默,“不了,人都已经走了。”
物是人非,满园空旷,想来该是一片凄凉。
只是他曾经在这里度过那么久,府上的一草一木,他都还记得模样……
谢云流看他一眼,忽地快步跑起,三两脚踩上墙面,手一撑就翻越墙头,蹲在最高处,猫一样对李忘生招招手:
“上来!”
李忘生:“……”
他从没想过,原来进自己家,还要翻墙头。
但当谢云流冲他伸出手,李忘生只犹豫一瞬,随即握住,借着师兄有力的手,稳稳攀了上去。
【十四】
虽然李忘生早已做好了心理准备,但亲眼看到时,还是出乎了他的预料。
草木尽数枯萎,只剩下风吹日晒后腐朽的根茎,昔日齐整而肥沃的土地,如今是肉眼可见的贫瘠,连廊下的木柱已经褪了色,假山石雕布满了蛛网和灰尘,除却偶尔听到一两声虫鸣之外,整座院落死气沉沉。
谢云流蹲在墙头,难以置信。
怎么落败成了这样?
虽然只是在这里呆过一夜,但谢云流还记得这里富有程度远超寻常人家,养尊处优的李小公子,刚入道的时候很多活都不会干,都是谢云流一点点教的。
……如今竟然荒凉成这般。
李忘生却未置一词,神色平静渺远。
兴亡一朝,亘古无常。
他早就知道的。
谢云流抹了把瓦片上的灰,在指尖碾碎洒落。
“好荒芜啊。”他感慨。
“很久没人住了。”李忘生低声解释。
七年了,从他离开的那天起,这座府邸就被废弃了。
不知道那些家仆后来如何,但王兄答应过会给他们安排好去处。
谢云流从墙头跳下来,随手在老树上掰了一根枝条:
“这根不错,挺直的。”
他以木枝为剑,随手比划两招,“就是有点细了。”
李忘生落在他旁边,轻轻拨开枯死的花茎,沿着院中石板小路走了出去。
曾经亲手种下的花种、晒过书的石桌、小睡时倚靠的石窗……这里的一草一木都与他度过多年光阴。
这么多年过去,他变了,它们也变了。
李忘生一言不发,谢云流也只是陪他走着,没有多问一句。
有微风吹过,卷起地上的枯叶,吹到他们脚边。李忘生弯腰拾起,却发现脚下还有很小的花瓣。
纯白的,还是新鲜掉落的,梨花花瓣。
大概是被外面的风吹进来的罢。
李忘生视线随之望向院外,掠过檐下时意外瞥见了一个小小的鸟窝。
它竟然还在。
李忘生朝鸟窝走过去。
那是他为当初那只小麻雀做的窝。小麻雀在外面受了伤,被李忘生在院中拾到,给它做了这个窝。
窝巢里空空如也,里面的鸟也再也没回来。
李忘生有些伤怀,忽然听见身旁一道声音:
“你也养过鸟?”
谢云流凑了个头过来,瞧瞧他手中的鸟窝。
“难怪之前给十五做巢的时候,你做得那么好。”
他把鸟窝拿了过来,细细端详,“虽然长得差了点意思,但做得很密,足够遮风挡雨了。”
十五的巢……
李忘生眼前浮现了那个被师兄夸赞多次的鸟窝,他顿了顿,蓦然一笑:“做这个的时候废了不少功夫,后来做那个就熟练多了。”
十五可比这个闹腾,在屋里的时候上窜下跳的,还打翻了师兄的墨。
墨泼到刚抄完十五遍的经书上,浸毁了大半本,气得师兄到处逮它,说要把它毛拔了做汤喝。
思及那些打闹趣事,李忘生眼底浮现一丝笑意。
他望着那个空巢,略微遗憾道:“就是可惜……它没有住很久,就飞走了。”
“唔,”谢云流把鸟窝放回原处,“或许它回来过,而你不知道呢?”
“可能是在你睡着的时候,在你专心看书的时候,在很多个你没有留意到的时候,它也许落在窗前,也许就停在墙头老树上。”
他微微弯腰,凑近李忘生,像是怕惊动什么似的,小声道:“……那时你睡着了,不知道。”
李忘生:“……真的吗?”
说得煞有介事,好像亲眼他见了似的。
“啧。”谢云流把身子又直了回去,双手抱在胸前,撇撇嘴:“师兄的话你都不信?”
李忘生笑了:“信。”
“师兄说什么忘生都信。”
他没再看那个鸟窝,转身同谢云流朝外走,“十五大概也快回来了,天暖了……”
谢云流冷哼一声,“它要是再把我的书搞上墨,我就按着它的爪子当笔写……你笑什么?”
李忘生咳了一下,“没什么,就是想起来上回初秋,鸟窝里突然多了好多干虫,不知道是谁放的。”
谢云流:“……”
谢云流正打算反驳两句,忽然神色一冷,“谁?!”
他转头就往院外奔去,李忘生紧随其后,也跟着追了出去。
李府地势复杂,荒草丛生,弯弯绕绕奇多。荒凉破败的景象不断撞入眼中,令李忘生神色有些暗淡,但师兄的背影就在眼前,李忘生丝毫不敢懈怠,脚下步履不停,追着谢云流穿梭于周遭的荒芜之间。
“别跑!”谢云流远远喝道。
踩断的枯枝发出清脆的响声,落叶被飞驰的脚步带起,打着卷儿落在干涸的池边。沉寂多年的李府在此刻闹腾了起来,随着少年疾驰的脚步重新唤醒生机。
“站住!”
眼见人要逃往院外,谢云流一扫四周,三步并两步踩上石桌,转身就向屋檐飞去——
那一刹那李忘生抬头,见长安的日光穿过老树枯死的枝干,尽数照耀在谢云流身上。
少年白袍似流云翻卷,越过所有陈年旧迹,身形如鹤,无畏无惧。
一往无前。
竟令李忘生霎那间失了神。
等他回过神来,人已经不见踪影。
李忘生连忙追上去,在院外墙下见到了谢云流。
“跑了。”
谢云流叹了口气,“前面是个岔路口,没追上,不知道逃往哪个方向去了。”
他眯了眯眼,“身手不错,看着对这里很熟。”
借助复杂的地势情况,竟然能甩开他的追踪。
李忘生思忖,“难道是盗贼?”
谢云流拍了拍身上沾到的落叶灰尘,“说不好。”
可府上的值钱之物早该被撤走了才是。
李忘生思索着,建这府邸的时候王兄特意避开了那些金贵的、容易引人注意的材料,人走后东西一搬,这地方就不剩什么了。
“罢了,左右一时半会儿那人也不会回来,改日再来好了。”
谢云流有些惋惜:“可惜皇城内不许用轻功,不然他肯定跑不掉。”
李忘生点了点头,“先寻药铺罢。”
·
等他们摸到这家药铺的时候,已经临近晌午。
这家店看起来生意惨淡,门口挂着块木板,写着个潦草的“药”字,木板风吹日晒,字都看不大清了。
李忘生从怀里拿出那个赤色锦囊,同谢云流一起走了进去。
店里冷冷清清,但收拾得很干净。
前面摆了一排药材,后面坐着个穿灰布衫的人,背对门口,正拿着绣花针穿针。
李忘生正想停下等候,谢云流已经喊出了声:
“掌柜的。”
这掌柜手很稳,话音刚落就穿了过去,一点没耽误,转身带上笑:“抓药?”
李忘生将赤色锦囊递给他:“先前有位师弟在这抓过明目的药,托我来再带一些,说是把这个给你就知道了。”
掌柜低头看了看赤色锦囊,又看向李忘生,“他近日可有是什么不适?这么快就吃完了?”
这个掌柜对客人还挺上心,难怪师师弟说他人好。
李忘生于是解释道:“师师弟无事,是我近日双目酸痛,师弟给了我几颗。”
掌柜听闻此言,微微凑近,仔细看了看李忘生的双目。
“是有些红……我给你也带一副罢。”
他转身去抓药,李忘生站在原地等候,谢云流却突然凑了过来,盯着李忘生的眼睛。
“……怎么?”
李忘生微微后仰。
“有些红么?”他仔细地瞧着,皱着眉喃喃道:“我怎么没注意到……”
谢云流凑得太近,远远超过了往日在外的距离,李忘生下意识移开视线,想躲避这样近距离的对视,可却被对方一把拍上肩:
“别动,”谢云流的声音近在咫尺,“你看着我,让我看看你的眼睛。”
肩上的手掌炙热,仿佛能透过衣衫把热度传给李忘生,让他忽得热了起来。
这是他俩自昨晚之后,今天第一次身体接触。
昨夜澄明的月光还在眼前,李忘生不自然地动了动身子,抬眼迎上谢云流的视线。
“看着还好啊?”谢云流不解道:“难道是我眼拙,看不出来?”
李忘生:“……大概不是很要紧罢。”
说话间,掌柜已经将两个锦囊递了过来,一个赤色,一个青色。
“赤色这个是小雨的,青色这个给你。”
他叮嘱道:“睡前服用。”
“多谢。”
李忘生默默记下,付完钱,又瞧了一眼还在观察的谢云流:“师兄,走吧。”
看起来确实不像有什么大事。谢云流眉头稍稍舒缓:“好。”
药铺掌柜目送谢李二人消失在人海,又坐回之前的位置。
成团的针线下面压了张纸,在药香弥漫的屋内,仍然显得异香扑鼻。
他将纸抽出,放在烛火上点燃,面无表情地看它燃烧殆尽。
扭曲的纸上写了寥寥数语:
【有少年二人,一者眉心有朱砂,验。】
落款压了片花瓣的痕迹,字写得十分秀气:
——【香】。
·
谢李二人从药铺出来,径直去了酒肆。
谢云流要了一坛,李忘生要喝茶,被谢云流拦住了,给他倒了一杯酒。
“一杯,就一杯。”谢云流把酒盏递过去,又给自己倒了一碗,“陪我喝点。”
于是李忘生干了这杯酒,一滴不剩。
趁着酒后意酣,谢云流又提出要去跑马。
“长安郊外有一大片野地,”一坛酒下去,他兴头就上来了,“风吹着格外舒服,你肯定会喜欢。”
李忘生静静地瞧着他那双因醉意而显得有些潋滟的眼睛。
“好啊。”他轻轻道。
【十五】
郊外的风轻快,日头还未落山,不冷也不热。
迎着光,草色深深浅浅,忽有一阵颤动从远方传来,惊扰了叶上停歇的蝴蝶。
“看到对面那棵树了么?我们比谁先到!”
清朗的笑声随着疾驰的马蹄一同靠近,蝴蝶被惊动,扑扇着翅膀轻盈飞走,青草摇曳处,是两个少年在大地上追逐打闹。
微风扬起他们垂悬的长发,翻卷的袖袍如水波荡漾。长空之下,灿若骄阳。
酒后热意涌上脑海,膨胀的心胸定要放肆撒欢个痛快,鼓噪的心跳一下一下,仿佛要震出肺腑、震出胸腔——
管它呢!
无穷无尽的热气从喉间升腾,化为奔跑的喘息和欢笑,攥着缰绳的手溢满了汗,放纵着骏马自由狂奔。
飞驰、奔向远方——
越过草地、越过山坡、越过轻盈的蝴蝶、越过缓缓东流的云朵,将世间的烦恼与忧愁甩在身后,与身旁的人纵马并肩——
风声呼啸,光影疾驰,天地辽阔,无拘无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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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瑟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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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12-10 18:51: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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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快树影近在眼前,可蓝色身影却抢先半步。
谢云流一声笑,飞身从马上而起,扑向师弟。
“忘生!”
“师兄?等……!”
李忘生一惊,猝不及防被从马上带了下去,就地滚落三圈,随即两人开始了又一场较劲。
树叶簌簌作响,落英缤纷,两位少年过招拆招,将青草压折一片。
以往谢云流比李忘生年长,力气也比他大,可此时大约喝醉了酒,手上没用多大力,被李忘生卯着劲儿按在地上:“师兄耍赖!”
他也没挣扎,只是醉意熏熏望着李忘生,不知在想些什么。
他看了一会儿,忽然一笑,鬓边碎发被夕阳照成了温柔的金,一双眼盛满日辉,水亮又多情,笑得没个正行:“又没说不许这般。”
李忘生:“……”
算了,不跟醉鬼讲道理。
他收了手上的力道,刚要起身,猛地被拽了下去。
“……!”
身体的震荡淹没于青葱的草丛间,可心头的震荡却几乎要溢出口。
李忘生置身于青草的幽香,浑身所触皆是草木的微凉,他却如火炙烤般热烫——
谢云流那双带着迷醉的眼正直勾勾地瞧着他,神态似乎有了几分清醒,可目光却还是那样的迷蒙。
迷蒙得让人心悸。
“……我闻到了。”他懒洋洋地说。
李忘生喉结滚动,下意识问:“什么?”
谢云流笑了笑,眉目舒朗。
“……你的信香。”
李忘生眼捷一颤,心跳倏然暂停。
只见那人慢慢俯身,偏头朝向他颈侧。
谢云流闭上了眼,像是在轻嗅般,长长吸了口气,而后过了片刻,又半睁开眼瞧他。
“师弟……”
他笑着,却微皱着眉,似乎是有些无奈的承认:“……你真的好香。”
风声忽止。
李忘生脑海一空,几乎失言。
“你……”
他动了动唇,好久才找回自己的声音,“你不……讨厌么?”
出于对自身领域的独占欲,天乾对天乾的信香会本能地感到侵犯和敌意——是很难生出欣赏和喜爱的。
“不。”
谢云流摇摇头,又重复了一遍:“你很香。”
他像是终于把什么话说了出来般,轻轻吐了口气。而后泄了劲,躺倒在李忘生身侧的草地上。
大约是玩闹之后疲意上来,谢云流有些困倦,他闭上眼,静静地听了会儿风。
“师兄……”
他听到李忘生唤他,声音有些奇怪的颤抖。
谢云流懒懒地,不想说话,只回了一个尾调上扬的:“嗯?”
“……”
对方却迟迟不语。
谢云流等了一会儿,没等到下文,便诧异地转头向一旁看去:“怎么了?”
李忘生已经坐了起来。夕阳照在他脸上,给原本冷白的面色添了一层暖红,高岭雪松移植人间,披上一层红尘薄纱,看着有人情味儿多了。
他瞧着这边,唇抿得紧紧的,不知怎么,眼珠看着有点红。
“你眼睛怎么了?”
谢云流脱口而出。
说完想起今日中午药铺老板的话,皱起眉头,霎时酒都醒了大半:“这么红?”
李忘生瞧了他许久,终是摇了摇头,狠狠闭上眼:“……没什么。”
他朝后躺了下去,用手臂盖住自己的眼睛,几乎精疲力尽。
差一点,差一点他就说漏了。
酒麻痹了他的意志,让他有了那么一瞬的冲动。
他不该多想的,那不是他该想的。
师兄一而再再而三的靠近让他生出了一丝错觉,生出了一些无望的妄念。
心急切地要升到天上,可天岂是他能想的?近在眼前,触不可及。过高的希冀落空,坠落的失望他该受着。
悬起的心重重摔回地里,溅不起一粒尘埃。
而流云又有什么错呢?
怪只怪他动了心。
李忘生无奈苦笑。
他再也不能对自己说,自己不会喜欢上自己的师兄。
他已经没有资格这么说了。
曾经他一遍遍告诉自己,不能喜欢,不会喜欢,以为反复的劝诫会让自己清醒,可以让自己把握好分寸,在喜欢和不能喜欢之间保持一个微妙的平衡,让自己能在喜欢师兄的前提下仍旧守好师兄弟的界线和身份。
可近日来发生的种种,让他苦心孤诣维持的平衡摇摇欲坠。
师兄的一举一动,轻而易举就能动摇他的判断,让他飞蛾扑火一般,朝火光坠去。
他甚至坠落的心甘情愿。
刚刚差一点问出口的话,明明白白地告诉他——
没用的,你失控了,你早已沦陷,无药可救。
李忘生平静地心灰意冷,却听到身旁窸窸窣窣的动静,随即手腕被人握住。
“风吹的么?”
谢云流似是到了旁边,想抬起他小臂看一看情况。
李忘生用上力气,压得紧紧的,不给看。
“光……太刺眼了。”
灼伤了他的双目,让他再不敢直视。
谢云流顿了顿,换了个位置,紧挨着他坐了下来,用身体为李忘生挡住光线。
“我帮你挡着,你可以睁眼了。”
李忘生静默片刻,放下手臂,慢慢睁开眼睛。
阴影之中,这下谢云流看清了,他连眼圈都是红的,眸中甚至还残留着水光。
就像哭了一样。
“你……你没事罢?”
不知怎么,谢云流突然有点慌张,“这这这、这么严重吗?”
“……”
李忘生别过脸,避开他的目光,“……已经无事了。”
“……下次不迎着日头了,”谢云流小声道,安慰似的,“等下给你弄个斗笠,长街上有不少卖这个的,我们去挑一件。”
李忘生“嗯”了一声,却没有把脸转过来的意思。
谢云流看着他,忽然说。
“我好高兴。”
“很少能与你同游,这几日很高兴。”
最后一丝热意被风吹散,谢云流酒彻底醒了,他安静下来,说话声音也跟着低了许多:
“我原本想,你那么久没下山,我要带你去很多地方,去喝酒,去吃面,去看长安新开的花,去见很多很多新鲜玩意儿。”
谢云流望着远处漂浮的流云,不由自主地笑了下:
“你常在山上,没见过这些,想来一定会喜欢。”
他望向李忘生,语气和缓到近乎温柔:
“可我现在又觉着,只是这样,一块儿躺着,什么也不干,就吹吹风,也很好。”
李忘生沉默良久,终于把目光移了回来,看着谢云流的眼睛:
“……是。”
即便他再失落,也是遏制不住地被师兄动心——
那便如此罢。
就算求而不得,人也是近在眼前的。
他们还能一同练剑,一同下山,朝夕相处,共饮闲谈……
师兄还是师兄,自己还是师兄的师弟。
这样就够了。李忘生想。
于是他也笑了笑,声音却有些哑:
“忘生也很高兴。”
【十六】
“走罢。”
谢云流站起身,拍了拍身上沾的草叶。
“……什么?”
李忘生目光跟着他,一下没反应过来。
“去挑个斗笠,”谢云流替李忘生挡着光,朝他伸出手,“你这眼睛,一刻都不能再等了。”
李忘生眼圈的红久久未褪,谢云流实在看不下去了。
他抓住李忘生递过来的手,将人扯了起来:“左右回客栈也要去那边,顺道绕一趟罢。”
李忘生见他如此在意,顿了顿,手往回缩:“忘生不要紧。”
什么刺眼,都是他扯的谎罢了。
师兄这样好的人,他却这样骗他。
李忘生摇头,“睡一觉就好了。”
“不成。”谢云流一把抓住他欲逃窜的手,正色道:“回去一路迎着夕阳,你把眼闭上,我带着你走。”
李忘生手拽不回来,只得无奈地望着谢云流:“师兄……”
他已经够愧疚的了,不要再让他良心不安了。
“真的不用……”
“不行。”谢云流态度异常坚决,“快闭上。”
他扭头看了眼日头,“这个点儿正刺眼,你眼睛又要红。”
“……”
李忘生望着他泛金的发梢,用力眨了眨眼。
……够了,别再说了。
再说就真的要红了。
他在谢云流转回头前,闭上眼睛,掩去眼中的酸涩。
“好。”他哑声说,“有劳师兄了。”
谢云流抓着李忘生的手腕,带着他慢慢往回走。他把脚步放得很慢,时不时还要回头看上一眼,确认李忘生没有偷偷睁眼,顺带在心里琢磨李忘生的眼睛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他们一路同吃同睡,师弟也没碰着什么,难道是夜里挑灯读书太久,伤了眼睛?
谢云流想起李忘生那总是用得飞快的灯油,心说下次得催着师弟早点睡,别再看这么晚;如若不行,就把他这边的灯也点上,两盏灯一起,屋里总能亮堂些,也给他省省眼。
从郊外进入内城,谢云流脚下不急不缓,手里却牵得紧。进城后人越来越多,李忘生被他牵着方向,还被周围的人撞了好几次。
但他很听话的没有睁开眼睛。
他真的将去哪儿的方向全都交给谢云流决定,看不见路让他走得有些慢,但没有犹豫和迟疑,全然交付信任。
仿佛就算谢云流领他去的是刀山火海,他也会毫不迟疑地一脚踏出去。
“……”
又一次被路过的孩童嬉闹撞到,身后的人因为突然的冲击晃了晃,谢云流忍无可忍,停了下来。
“怎么了师兄?”李忘生也跟着停了下来,而后察觉谢云流松开了手。
原来是不想继续了。
李忘生睁开眼睛。
迎面而来的刺眼日光让他眉头一皱,下意识伸手遮挡。
街上人来人往,商贩的吆喝声、孩童的笑闹声、买卖双方讨价还价、甚至还有街角的争吵,无比喧嚣。
独独听不见师兄的声音。
“……”
李忘生待眼睛稍稍适应,撤下手后,却瞧见谢云流正站在他面前。
他背对着长街尽头的落日,目光越过自己,投向身后的远处,神情不悦。
李忘生一愣,以为他是看到了什么人,顺着回头,却只看到熙熙攘攘的人群,再无别的——
不。
熙熙攘攘只在远处,附近行人三三两两,几步之内十分空旷。
路人还未靠近,便面色一变,随即绕道而行。
这是……
李忘生怔怔地回过头,见谢云流已经把目光从远处收了回来,移到了他身上,神情尚未缓和。
……是师兄的信香压制。
师兄不许任何人靠近他们。
谢云流垂下的手紧了又紧,不知该如何是好。
傍晚时李忘生已经有少许信香外泄,想来是在逐渐恢复中,这种情况下,他再一而再、再而三地将人圈在自己的信香之内,就惹人厌了。
谢云流是向来不怕惹谁厌烦的,他行事也从不看谁脸色——只是他不希望李忘生会对他心生抵触。
自幼青梅竹马长大,谢云流希望自己作为师兄能保护好这个师弟,但李忘生不需要。大多时候,李忘生自己就能做得好,不需要他保护。
谢云流这一腔保护欲无从着落,只有在李忘生稍显弱势的时候才得以施展,然而也只能点到即止。
谢云流叹了口气。
师弟已经在慢慢恢复了,他就不能再擅自……
“师兄。”
是李忘生唤他。
谢云流回过神,忽然察觉被抓住了手腕。
“师兄这法子确实有效,忘生双眼好一些了。”
李忘生认真道:“多谢师兄。”
“好一些了……”
谢云流望着他那双澄澈的眼睛,心里那点别扭忽然消失,方才散去的气势一下又回来了。
他在纠结什么?
那是他师弟,师兄保护师弟天经地义;若是真惹了师弟不快,师弟说了他改了便是,这么瞻前顾后、犹犹豫豫地做甚?
谢云流不再多想,坦然地释放自己的信香,将李忘生掩在其中:“街上人多,难免会有误撞,你与我走近些,就在前面了。”
李忘生顿了顿,本欲松开的手再度握紧:“好。”
于是李忘生攥着谢云流的手腕,走在他旁边,同他挨得很近。
街上行人来来往往,却无人打扰他们。
霞红铺满半天,将长街染上一层丽色,画一样。
李忘生瞧着,有些恍惚。
他下意识将手握得更紧,从掌中传来的触感是如此真实、如此鲜明。
那是师兄光风霁月、凌霜傲雪的一把君子骨。
他是何其有幸,竟能这样亲近、这样真切地触摸。
一路走来见到好几个人,一见他们就脸红着躲了,李忘生见过很多。
他的师兄太好了,喜欢他的人那么多。
李忘生忍不住想,若不是自己是他的师弟、若不是他们从小一同长大,也许自己也是和这些人一样,远远地看着。
想到这里,李忘生下意识把目光转向谢云流,被对方察觉了,冲他一笑。
李忘生也笑了下。
一定要做好这对师兄弟。李忘生想,至少还能在触手可及的地方——看着他。
若失去了这个身份,或许他也只能远远地望上一眼,一辈子,也与师兄见不到几面了。
“到了,就是这家,”谢云流介绍说,“我先前有件蓑衣就是这家,经穿,还挡风。”
谢云流回想了片刻,“后来碰到个出远门还不带伞的,送人了。”
他话音刚落,隔壁成衣店有人探出个头,朝这边看了一眼:“谢兄!果真是你!听声音就像!”
谢云流也意外,冲他打了个招呼便走了过去,让李忘生先看。
谢云流同旧友交谈,李忘生便在一旁挑选。
斗笠的样式其实不多,整体上大差不差,区别只是在一些细节。李忘生要挑选一个能挡光的,围纱又不能太长,这并不难选。
谢云流杵在门边,望着李忘生的背影,压低声音,对身旁的人道:“你家铺里的米糕,明日给我留两块。”
“各样都给你留两份罢?”旧友摆了摆手,仆僮连忙放下包好的新衣裳,站到他身后,“还要桥东头那家?”
“对,就那家,两块就够了。口味就要……”谢云流谢过好友,斟酌片刻:“桂花和……”
李忘生对甜食不是特别喜欢,吃两块就差不多了。桂花是他们店铺的招牌,每每不到打烊都被一抢而空,这个是要叫师弟尝尝的,至于另一味……
“……赤豆罢。”
赤豆安神,看师弟昨夜也没睡好。
谢云流将目光从李忘生身上移回来,“帮我先留着,我回头去拿。”
李忘生将店里的斗笠都看了一遍,取出了墙边成摞中的一个。
这家卖斗笠的是个姑娘,正挨个擦拭摆放出来的斗笠和蓑衣,见李忘生将挑选好的斗笠扣在头上,便过去帮忙整理垂下的纱帘。
“少侠是要遮雨遮光?”
她将李忘生身侧的轻纱抚平,又来到他面前,将帽檐边理平整些。
“好了,”她笑了笑,“这件是……”
她正要报价,却在对上李忘生一双眼时,忽然忘了要说什么。
“是?”李忘生问。
经他提醒,姑娘才回过神,又看了门口的谢云流一眼,“啊,这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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