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背景] 【已完结】点春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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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一晚白元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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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瑟瑟 | 2024-12-10 19:05:39 | 显示全部楼层
【谢李】点春皱
【一】
“昔年江湖有俊杰,号称四海流云剑。少年侠义气如虹,剑锋飒沓万里空。平生好打不平事,赤心肝胆照人情。敢为至交赴京城,却陷皇家是非门。可怜众叛亲离后,离乡背井再难还……”
酒馆里零零星星地坐着几桌客人,一边喝酒一边就菜,低声交谈着,时不时抬头冲上面看一眼;二楼,说书人醒木一拍,讲起了近些日子众人津津乐道的江湖故事。
靠近门口的那桌坐了一人,头戴斗笠,身着黑衣,腰间别了一把长刀,雪白的须发从帽檐下露出,正是谢云流。

刀宗前些日子新来了许多弟子,一个二个围着他吵吵嚷嚷个没完。谢云流倒不至于和小辈计较,只是原本寂静的寰宇殿好似突然塞了数十只鹦鹉,整日叽叽喳喳、上蹿下跳。
谢云流听着不耐烦,索性把杂事丢给旁人,换了身便装,戴顶斗笠便从山后直接离开了。
这些年谢云流对外走动得越来越少,基本都是出门办事、比武切磋,很少再有以前那样游山玩水、徜徉红尘的时候——
毕竟这人间也没有太多可让如今的他流连。

跌宕起伏的一生写进书里也不过堪堪几页,楼上说书人的故事讲到末尾,场下叹息者有之,愤懑者有之,仇骂者有之,而故事的主人公就坐在门口,面上不起一点波澜。
谢云流望着说书人退到帘后,拇指摩挲杯沿,眯了眯眼,不知是说酒还是在说什么:“淡了点儿,不够劲儿。”
他不急不缓地将最后一口饮尽,从怀里摸出铜币反扣杯底,这才慢悠悠起身离开。


外头已是深秋时节,路边柳叶变黄,随风而下,凌乱地洒了一街。有些飘落江面,还有几片飘至他身后眼前。
谢云流的目光也悠远起来。
旧年杳杳,往事纷纷,西津渡重茂身死,数月前李忘生亲至舟山,将当年始末告诉了他。今日走在街上,仇恨与过去皆消,算是无事一身轻,但却有几分难得的空茫。
像是无处不可去,又无处可去。
他在殿里看着那些新入门的弟子,总会想起很多事。
那些年轻人自天南海北来到舟山,怀着对武道的憧憬,眼里闪着雀跃的光,谢云流知道那是什么,他见过很多这样的眼神,他曾经也有过这样的眼神。
那时他还不知往后会如此波折,一心只在问道,身边尚有师父与……
李忘生。

谢云流随手拂去肩头落叶,那叶片已经泛黄,打着旋孤孤单单落到地上。
上次李忘生只身前来,气色实在算不上好,谢云流站在他一尺之外,只觉他周身真气不稳,本想多问一句,可一连串的真相砸在眼前,他喉头干涩,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临走时李忘生将天涯此时戒归还于他。
谢云流都快要忘了,这枚戒指,他自拿到手就没戴过几回……几十年过去,戒身被磨损不少,曾经的棱角变得光滑圆润,刻纹都浅了许多——像是曾有人长久地戴过。
谢云流将他套入指根,顿时生出一种奇异的感受:明明只是一件死物,却让他感觉到了抗拒。仿佛这枚本属于他、又被他丢掉的戒指,此刻回到他手里,却不愿再属于他。
那种感觉一瞬即逝,随后就与一般戒指无二。
谢云流一直将它戴在手上,这总会让他想起一个人。
……那日应当多问一句的。

在数次挥刀走神之后,谢云流踏上了舟山彼岸。

临江而立,见长河东流,再不复回,谢云流无意识地在袖中摩挲戒身,戒指变得温热。
此时两个车夫从旁过,交谈声便传入他耳中:
“听说那纯阳掌门,自刀宗回来后就直接闭关不见客,这都几个月了还没出关,怕是被气得不轻。”
“可不是吗?毕竟是叛逃出去的人。论辈分,纯阳掌教都还得喊他一声师兄。”
“我听扬州阿剑说,他表哥有个小时候玩得好的兄弟是纯阳宫的弟子,见过李忘生。”
“长啥样啊?”
“能啥样,白胡子老头,跟咱老了一个样。”
另一人笑了,“说的也是,六七十了吧该,这个岁数也不容易了。上山下山地来回折腾,在刀宗待还了不到半日,这得是气得有多狠。老人最忌讳动气,回头别被气出病来。”
“哎,瞎操心,仙人哪跟我们一样…… ”
两人与谢云流擦肩而过,走远了。谢云流在原地站了片刻,被手里的异样唤回思绪——
他方才来回摩挲戒身,将戒指也磨得温热,可此时戒指的温度超过了他掌心的温度——
竟是天涯此时戒自身在发热。
谢云流将戒指在指根转了几圈,心里渐渐生出一种不好的预感。


高大的穹顶只留一线天光,连殿外照进的日影都笔直到不留情。刀宗寰宇殿还是那般锋利,面前刀宗宗主也正神色冷冷地瞧他。
李忘生望着头顶狭窄的一线天,心里生出些无力。
“我已解释当年之事是误会,师兄不信……便不信罢。”
无论他怎样努力,都没法把这人的心撬开一丝缝。如今刀宗已盛,他之后亦是生死难料,想让人回纯阳……怕是无望了。
“既然如此,忘生就先告辞了,”他顿了顿,最后唤了他一次,“师兄——保重。”
李忘生满怀遗憾转身,见长长日影刺进殿里,空荡又寂寥。刀宗弟子先前都被遣了出去,此时偌大殿宇只剩他们二人,前路也是堪堪一线光明。
李忘生微微愣神,眼前这景似乎有些熟悉。
是什么时候……
“李忘生,你这就急着走?”
身后一声冷笑,打断了李忘生的思绪。
“你这掌门之位做了这么多年,如今我也不稀罕。倒是不知道这些年过去,你还剩几斤几两,可还能配得上这纯阳的掌教之位?”
谢云流抽出长刀,直指李忘生:“拔剑。”


此刻,谢云流站在华山脚下,仰望高耸入云的山顶。纯阳宫建在华山之巅,地势太高,他看不清上面的情况。
天涯此时戒越来越热,几乎到了发烫的地步。
如果说除了他自己这个原主,还有人会和天涯此时戒有关系,那答案只会有一个——替他保管了五十年、最后又把戒指归还给他的人,李忘生。
谢云流深吸口气,顾不及从山门入,雪山皑皑,高耸入云,刀宗轻功是不够的,能直上山巅的只有逍遥游。
纵然他已许久不用,但纯阳轻功早已随着前二十年的成长刻入骨髓,成了本能。
逍遥游化自松间雪鹤,晴空一鹤排云而上,短短一炷香,便跃至峰顶,将群山万壑尽收眼前。
谢云流多年未曾到过这里,殿宇布局却还熟记于心,如果李忘生不曾更换住所……
谢云流按记忆里的方向,果然轻而易举地找到李忘生所在。
那么多年过去了,当年的小屋已经扩建成陌生的模样,可谢云流一看就知道这是李忘生住的地方。
所有摆设都是相对而立,窗户永远只开一半,这是李忘生的习惯。
这种细小的事情,谢云流以为自己早就忘了,直到此时才发现,他原来一直记得。
难怪他的梦总是无比真实。
谢云流曾经无数次敲开过这扇门,当下却在门前伫立片刻,转身从窗户跳了进去。


寰宇殿空旷的殿内充斥着刀光剑影,李忘生不欲争斗,只是一味躲避退让,孰知谢云流越追越紧,丝毫不给他逃离的机会。
自五十年前雪夜之后,师兄再未与他动过手,今日为何如此不依不饶?
李忘生侧身避过刀光,身后的垂帘随即断成两截。
他望着残破跌落的半截垂帘,踉跄了一下。
忽然有一缕风自殿外吹来,卷起悬挂在半空的另外半截,扑在李忘生身侧,让他一怔。
这风的气息……
刀宗建在舟山,寰宇殿前是一片海,吹来的风应当是略带咸味,方才那道风却澄净凛冽,更像是……纯阳的雪。
面前一凉,李忘生猛地反应过来,撤身后躲,却还是慢了一步。刀尖毫不迟疑地贯穿他胸口,鲜血沿刀身蔓延,滴落地面。
李忘生喉结动了动,心头气血供应不上,浑身气力都在飞速流失,他缓缓倒了下去。
谢云流面无表情地抽回长刀,用那半截垂帘擦干净刀尖血迹,而后侧头睨了他一眼:“李忘生,你果然不配。”


李忘生的屋内剑气震荡,谢云流刚关上窗,巡绕的剑气便像找到了目标,化为柄柄气剑,全部直冲他而来,被他轻易避开。
这些气剑无神,只是护主。
谢云流敛了自身气息,在窗下站定,望向塌上打坐之人。
李忘生双目紧闭,周身萦绕淡蓝色剑气,面色发白,眉间朱砂鲜红似血。
谢云流仔细瞧了他一阵,观他眉宇间似有黑气,神情也愈发痛苦,像是走火入魔之兆。
这种时候,贸然打断反而容易让他遭到反噬。
天涯此时戒烫得要烧起来,谢云流环顾四周,欲寻找解决办法,却见李忘生忽地吐出一大口血,自己睁开了眼睛。
“咳、咳咳……”
屋内环绕的剑气顿时荡然无存,同主人一起萎靡下去。李忘生面如金纸,眼底赤红未消,整个人摇摇欲坠,抬眼却瞧见了不远处的谢云流。
谢云流只犹豫一瞬,便要上前查看他的情况,却见对方身形一僵,眼里流露出痛极之色,当即咳出了第二口血。
谢云流迈出的脚步霎时顿住。

血迹洒在李忘生的前襟和怀里,连床面上也溅了星星点点。他慢慢低下头,伸出手臂,意欲借力撑住身子,可摇摇晃晃地,还是一头栽了下去。

【二】
窗明几净,将呼啸的山风隔绝于外,衬得屋内格外安静。
谢云流叹了口气,垂下相交的十指随意搭在腿上,回头看了一眼。
身后李忘生双目紧闭,面色苍白地躺在床上,眉头蹙得很紧。
连沉睡也不得安宁。

看来这次闭关很不顺利。
谢云流想起李忘生最后那个眼神,目光落在他皱纹满布的脸上。
千载一瞬,人生几多。
在谢云流的记忆里,李忘生好像还是那个总是埋头苦练的少年,偶尔骗他下山一次都难如登天,后来……后来他们就老了。
李忘生幼时性格便沉稳,长大后更是如此。少年时还得见他眼中神采奕奕,往后愈发平和、古井无波。谢云流是最喜欢被他看着的,李忘生性子认真,看人时很专注,仿佛谢云流说什么胡话他都信。
事实也确实如此。
谢云流嘴不笨,想逗他很容易……想伤他也很容易。
若说那双眼平和之外,从前还有喜与怒,后来便只有哀与痛。
每次相见都是这般,徒劳解释,无奈叹息。
可没有惊惧与躲避。
他曾经凶名在外,树敌无数,看过到最多的眼神是恐惧和憎恨;他过过很久刀尖舔血的日子,举世皆敌,生死一线,不是他杀别人,就是别人杀他。他像一把开刃见血的剑,又像一把斩过万人的刀,锋利、危险、一击必杀。时至今日,谢云流身旁都没有人敢靠太近。
但李忘生不怕他。
李忘生对他从不设防,就算他说着恨之入骨,李忘生也是一直想靠近他,想拉住他,想让他回到纯阳。
李忘生看向他的眼神里没有过恐惧,没有过躲避。
是发生了什么他不知道的事,还是,再见到自己,竟让他如此痛苦。

谢云流将滑落肩前的发尾拨到身后,瞥见李忘生胡须间藏了一点鲜红之色,是先前擦拭时的遗漏,复伸手,将这点捻去。
于是须发再度尽白。
李忘生不足四十,便两鬓生霜……往日谢云流恨意未消,只觉是报应,如今想来,那些日子该是何等难熬,直将人熬成那般憔悴模样,教他如今想起都心如刀绞。
李忘生一直想让他重回纯阳,他知道。
但他回不去了。
他将刀宗建在东海舟山,与华山纯阳遥遥相对,他只能用另一种方式在心里念着想着,却不会再主动提起。
而他没想到,李忘生会亲自前来刀宗。
颠沛流离半生,谢云流其实早已从细枝末节侧面推敲出了当年真相,如今被当事人盖棺定论,几十年爱恨一时找不到落点,饶是谢云流也一阵恍惚,不知该以何种面目去面对这些旧人旧事。
他至今记得,那日的寰宇殿格外寂寥空旷,李忘生离开时停了片刻,背影在狭窄的天光下衬得分外单薄。
那时谢云流想,此生大约是不会再见了。
年岁已高,误会已消,又有各自宗门重任在身,他们之间,好像也没有什么羁绊了。
怎知今日一醒一睡沉默相对,此情此景,当真世事难料。


世人皆知刀宗宗主曾是纯阳弟子,与当今纯阳掌门是师兄弟。在外人看来,两人的关系应是水火不容,可没有人知道,谢云流对李忘生究竟抱有多复杂的感情。
他曾恨他背叛、厌他虚伪,然而往日那些相亲相爱过的好时光,却在他孤身东瀛的那些年里,始终萦绕不去。
当怨春光太明媚,纵然恨之入骨,却还是将一点一滴都记得清清楚楚。
那时李忘生尚未生出白发,谢云流也还是逍遥自在的纯阳大师兄。那时他们还不似现在这般相对无言,那正是个春意融融的人间四月天——

山下的花开到极盛,一路繁花似锦,少年谢云流玩了个尽兴,折下了开得最好的一枝,打算带回去给师弟。
李忘生总是不下山,山下那么多好玩的,他都没机会看见,谢云流就给他带些回去。
枝头的花,河里的鱼,好友的酒,茶楼里新听来的故事,他觉着有趣,都要给师弟也尝尝鲜。
结果走到半路,见有人放河灯,还遇到了故交,便在桥头多留了一会儿,回山时就比平常晚了许多。
今日不是满月,玉蝉缺了小半边,像是被谁咬了一口。谢云流看着可爱,一路追着月跑回山门。
山上不比山下热闹,到这里,一下就静了。
谢云流将糖葫芦往怀里塞了塞,抽出长剑,脚尖一点,便越过了山门。
这偌大的一扇门像是一道分界,门外是红尘,门内是仙家。
谢云流方才借酒意在桥头剑挑河灯,浮光跃金,剑影相映,此刻那身风流意气像是被月色洗去,皓月千里之下,少年人身似白鹤,振袖而起,直冲云天。
所过之处剑意凛冽,间或掠过松针,震下一地落雪。
群山万壑尽收眼底,谢云流眼见天地,心里却记挂师弟。
往日忘生都该在广场前等他的,今日却不见人影。
许是他回来得晚了,师弟先睡了?
谢云流落地后又找了一圈,抬头望见不远处非鱼池里也有一轮明月,便欣喜地走近,这才发现一旁还坐着个人。
“忘生?”
人影闻声回头,正是李忘生:“师兄回来了。”
“怎么坐在这里,我找你找了好久。”谢云流在他身边坐下,“怎么了?你好像不太高兴。”
李忘生只是瞧着他,温和道:“师兄今日回得晚了些。”
“啊,我在路上看到有人放河灯,还给你带了串糖葫芦。”谢云流从怀里拿出糖葫芦,隔着纸皮摸了一下,“居然还是温的,估计是被我捂热了。”
李忘生接过糖葫芦,咬了一口。
“好吃吗?”谢云流笑嘻嘻问。
李忘生点点头,又将糖葫芦递到他唇边,“师兄也吃。”
谢云流也跟着咬了一个,龇牙咧嘴地往后拽出签子,便嚼边问:“你刚刚在想什么?”
李忘生敛了眉,望向水中月影:“在想月圆月又缺,是否也是一种圆满。”
谢云流咽下去,“那你想出来了吗?”
“并未,师兄回来了。”
谢云流伸了个懒腰,往后一倒,手枕在脑后,盯着天上那轮月,想了想道:“反正它缺了总是要圆的,圆了也总是会缺,那就是它的道,你何必替它在意圆不圆满。”
李忘生又问:“倘若它就在此时,只缺着,不能圆了呢?”
“那它也曾圆过,何不圆满?何况……”谢云流目光转到李忘生脸上,“缺也未尝不是一种圆,它能以缺长久,也许缺在它心里也是圆。”
“若它想圆而不得圆呢?”李忘生侧身望他。
谢云流笑了,“心有此圆,何愁不圆?何尝不圆?何曾不圆?”
李忘生若有所思。
谢云流打了个酒隔,摸摸肚子,伸手去拽李忘生,“起不来了,拉我一把。”
李忘生便把手伸给他,却一下被他也拽倒在地。
谢云流扣着他肩膀不让他动:“你只想了这些?”
李忘生挣扎:“只想了这些。”
谢云流不乐意了:“你都不想我?亏我还给你带了吃的!”
“想了……”李忘生只得道:“想师兄怎么还没回来,师父都睡下了。”
谢云流没松手,他不言不语地瞧着李忘生的神色,像是在心里盘算这话有几分可信。
月出云后,周围忽然亮了起来,谢云流若有所觉地抬头,见天上缺月分外明亮,不输十五,便又去看池里那轮,老龟刚刚浮起又潜下,水面荡出一圈圈涟漪,月影也随之摇晃不定,隐约间竟真有圆满之相。
谢云流心神一动,去喊李忘生:“忘生,你要的圆满……”
他话未说完,对上李忘生看向他的双眸。
那双眸沉静幽深,正如此刻的非鱼池水,映着半个自己和身后一轮缺月。
相视片刻,谢云流突然忘了要说什么。
李忘生也不催他,只是那样望他,安静地等着。
谢云流眨眨眼,忽然笑了。
“你为何总是如此?”他说。
李忘生疑惑:“什么?”
于是谢云流又笑了,屈指一弹他眉心:“呆子。”
李忘生不明所以,但谢云流已经拉着他站了起来,拍拍身上的雪:
“回去睡觉咯。”

谢云流躺在床上,却兴奋得怎么也睡不着,忽然想起来给师弟折的花枝忘在了河灯桥头,这一夜过去,也不知道是否会冻坏,索性还是明天再去折一枝。
这夜谢云流的梦里随河灯流淌过许多,水中月,枝头花,还有师弟眉间一点朱砂。

很久以后谢云流才知道,那日是李忘生母亲的生辰,每年这时候李府都会大办一场,热闹非凡,他说什么月圆月缺,其实是想家。
谢云流得知后生了好大一回气,这师弟的心思也太难猜,想家就直说想家,难怪哄了半天没哄好,绕了一圈子完全不在上面,还害得自己白白自作多情。
谢云流越想越气,扫个雪都扫出了剑斩千军的架势。
“师兄,大师兄!”李忘生在后面喊他。
谢云流没好气地回头,“干嘛。”
李忘生抱着扫帚,“师兄看上去……不太高兴。”
你还知道我不高兴。谢云流把扫帚一丢,双手抱在胸前,“那你倒是说说,我为何不高兴。”
这就是冲他的气了,李忘生一顿,讷讷道:“是忘生做错了什么,惹得师兄不快?”
谢云流瞧他眉眼低垂,一副虚心认错的样子,气顿时就生不起来了,恨恨地戳了戳他额头,“你说你,你说话不能好好说吗?有话不能直说吗?非要扯东扯西的,让人怎么听懂?万一人会错了意……又当如何?”
李忘生被他戳得直往后退,待谢云流撤手后才捂住自己额头,着实被他戳疼了,“抱歉……但是师兄,这世上自有许多不便言明之事,倘若事事直言,往往……”
“废话太多,”谢云流截住他,“旁人我不管,你不许与我如此,有话你就直说,不要同我兜圈子。”
李忘生欲言又止。
谢云流挑眉,一字一顿:“有、话、直、说。”
“你……”李忘生往下瞟了一眼,“衣裳穿反了。”
“……!”谢云流一惊,连忙看了一眼,顿时两眼一黑。
他就这样参加了今日的早课,还在一众师弟师妹面前晃了半天。
李忘生无奈道:“我早上就想委婉提醒你,但你一直走得太快,我没找到机会。”
谢云流额角青筋跳动:“闭、嘴。”
李忘生从善如流地缄口,眉梢眼角的笑意藏都藏不住,抱着扫帚的肩膀微微颤抖。
“好啊,你还笑我!”谢云流恼羞成怒,脚尖踢起丢在地上的扫帚,一把抓住,横伸到李忘生面前:“我去把衣服换回来,这地儿归你了。”


白日里有这一桩,谢云流晚上便偷偷摸到李忘生的屋门前,打算吓他一跳。
谢云流趴门口听了半晌,没听到什么动静,心想难道人不在?
然而当谢云流翻窗进去的时候,却跟刚脱完衣裳的李忘生对了个正着——
李忘生确实被吓了一跳,只得临时抓了一件胡乱披在身上,背对着他:“师兄?”
“你你你……我……”谢云流也被吓了一跳,话都说不利索了,“你怎么……”
“师兄进来怎么不敲门?”李忘生反应过来,又问了一句,“师兄怎么翻窗而入?”
谢云流脸都要熟了,却还是嘴硬道:“来……窃玉偷香当、当然不能走正门。”
李忘生身形一僵,手指将衣裳攥得更紧,“师兄莫要捉弄忘生了。”
谢云流此人一大毛病即是,他越心虚,越是理直气壮。
“我本真心,何来捉弄?”谢云流站直了身子,抱臂倚墙,戏谑道:“你可知我在外苦等许久,只为此刻一亲芳泽。”
李忘生沉默片刻,声音已经恢复平静:“这里既无玉也无香,师兄怕是进错了房。”
谢云流端出一副寻花问柳姿态,故作疑问:“不知这里住得可是李忘生李道长?”
“……”
“听闻李道长是位玉人,冰肌玉骨,朱砂殷红,翩若惊鸿,婉若游龙,谢某深仰其姿,特意来寻,阁下可曾见过?”
“……”
“怎的不说话?莫非你就是?”
“……师兄,”李忘生叹了口气,“水要凉了。”
谢云流却动也不动,一副打定主意将无赖耍到底的模样。
李忘生陡然转身,迅速拿了放在一旁的衣物为自己穿上,头也不抬。
“生气了?”谢云流终于做回人样,好好地问。
李忘生将腰带系上,没说话。
谢云流感觉有些不妙,“忘生,今日可说好了有话直说。”
直到把发冠也戴好,收拾整齐,李忘生才冲谢云流抱拳道:“此处正是忘生所住之处,先前仪容不整不便见人,请师兄见谅。”
“……”谢云流敛了玩笑神色,站直身子望着他。
李忘生神色认真,耳廓却已红透:“虽知此番皆为说笑,仍是多谢师兄抬爱,下次还请师兄走正门。”
“……”谢云流心底最柔软的部分像是被烫了一下,他突然就不忍心了,“师兄替你提桶热水,就当赔罪。”
李忘生摇了摇头,“我想起今日还有些书没看懂,我再去看一遍,师兄请自便。”
谢云流没说好也没说不好,李忘生不敢再多留,匆匆离开。
谢云流在原地站了许久,才慢慢走到木桶边,将手没入水中。
确实已经凉了不少,但尚有余温。温暖柔和,如情思荡漾。
“忘生啊……”他喃喃道。信手闲拨,水面散开一圈圈涟漪,泠泠的水声落在耳中,也比不过此时狂乱的心跳。
他那时尚且不知,这便是少年心动,是一生爱恨的开始。


少时倾慕未曾言明,之后历经种种,中间隔了千山万水,又有自己亲手铸就风霜刀剑,时至今日,望着李忘生那一头白发,谢云流再说不出口。
他亦是白发苍苍,不复当年。
……不知道也好。
李忘生这些年在修行一道所行甚远,如今再度突破,当是离大道更近一步。
这是他少时所愿,亦是他此生所向。
于情于理,谢云流都不该再去打扰。

思及此时,塌上之人微动,缓缓睁开了眼睛。
谢云流立即站起来,后退几步,离床榻远了些。
“师兄……”李忘生坐起身,按了按眉心,“你怎会在此。”
谢云流神情复杂,顿了片刻,道:“……天涯此时戒有异样,便想来问问你以前可有这种情况。”
李忘生目光落到他手上,蹙眉:“什么异样?先前并无异常,难道是我没有发现?”
谢云流却问:“这戒指你先前戴过吗?”
自李忘生昏迷后,戒指温度便慢慢降了下去,此时李忘生醒来,戒指已经恢复了平常。
这戒指与李忘生息息相关,差不离。
但谢云流莫名不想让李忘生知道这件事。
李忘生静了片刻,垂下眼,“戴过。怕弄丢了师兄的东西,便随身携带了一段时日。”
这戒指的磨损可不是一段时日能戴出来的。
谢云流也移开目光,轻描淡写道:“无事,当时情况危急,大约是我弄错了。”
李忘生似是想说些什么,又犹豫不决,他看了看谢云流手上的天涯此时戒,最终还是道:“师兄既来纯阳,可愿……四处走走?”
谢云流望着他,慢慢道:“李忘生,你当知我自舟山而来。”
李忘生不躲不闪地与他对视,眼中是外人最常见的深邃平和:“倘若刀宗有事,师兄即可快马加鞭赶回,忘生自不强留;倘若无事,走一走又何妨?”
“……自是无妨。”
谢云流想起了少时李忘生笨拙不会接话,每次都让他逮着戏弄,此时说出的话却让他连拒绝也无法。
李忘生简单换了身干净衣裳,走至他身旁,“那便一同走罢。”

【三】
上一次来纯阳,已是十二前的事了。
谢云流来时未经山门,此时亦不愿惊动寻常弟子。他遥遥望向太极广场,熟悉的蓝白身影充斥其间,或两人切磋,或独自练剑,或来去奔忙,一如曾经的模样。
太极广场的每一块石砖都是他看着铺下的,哪里有裂痕、哪里缺了角,他都一清二楚,有些甚至是他自己劈出来的痕迹。
那时他常常偷懒不想早起,却总是会被李忘生叫起来练剑;师父每次叫他俩扫雪,他都是边扫边玩边逗师弟;他曾在论剑台练过一宿的剑,在思过崖的雪地里画过乌龟,万象森罗的猛虎见了他就跑,雪竹林里他和李忘生一起栽种过竹子……整个纯阳宫,没有一处没有他的足迹。
……也罢,俱往矣。

谢云流收了心神,见李忘生说是四处走走,却是目的明确地选了方向,也不做声,只在一旁跟着。
纯阳多山,路也陡,又有雪层覆盖,是以纯阳弟子大多不走路,直接运起轻功来回。
然而如今武学至臻化境的纯阳掌门与刀宗宗主,却选择了最朴素的方式,沿着陡峭的山路,并肩而行。

出门时李忘生没带拂尘,而是拾了把伞,他未着掌门服,仅是普通弟子打扮,素伞撑开在头顶,天上弟子来来往往,竟也没人认出他们。
脚下积雪嘎吱作响,谢云流呼出口白气,避开李忘生的手握上伞柄:“你有伤,我来撑罢。”
李忘生也未坚持,自他掌下松开手。
谢云流便将伞柄又往底拿了拿,顺着方才的话道:“你先前闭关时可是遇到了什么?竟惹得如此内伤。”
他先前查探过了,是运功时真气走岔,导致部分经脉受损,因为醒得及时,没有造成严重后果,只需静养即可。
这种情况对习武之人来说十分常见,尤其是初学者,尚且对真气导引不熟练或是不熟悉经脉的位置,极易出现这种情况。但以李忘生的修为,不可能是这种原因,只能是遇到了什么意外。
李忘生静了片刻,叹息道:“心魔作祟,灵台不稳。”差点殒身。
他之前真是生死边缘走了一遭,若不是最后那缕风让他察觉到身处幻境,一旦神灭,能否醒来就不好说了。
这内景经三重往四重的精进之路果真危险。
谢云流却意外:“心魔?”
心魔因执念而起,或郁结、或怨恨、或痛失,求不得、放不下、看不开、走不出者,执念过深,皆可成魔。
可李忘生有什么心魔?
谢云流握伞的手紧了紧,李忘生这性子温吞如水,向来通透淡然,他怎么会有心魔?
心中快速将他所交所历挨个过了一遍,也没发现何人何事能成他的心魔。
自己竟然不知道李忘生还有执念。
谢云流皱着眉看了他一眼。
可李忘生手藏袖中,神色平静,显然不打算多说。
谢云流只得按下心中烦闷,却又想起另一事,“你是否还要再度尝试?”
“自然。”李忘生点头,“待过些时日内伤养好。”
谢云流单刀直入:“届时心魔能破?”
李忘生垂眸:“尚且……未知。”
谢云流不赞同:“既然如此,何必急于一时?”
李忘生却自袖中抽出手腕,伸至他面前。
谢云流将伞换给左手,右手搭上他腕处,当即面色一变:“怎会如此紊乱!明明你昏迷时还算平稳,不至于此……”
李忘生叹了口气,“自我醒来至今,便觉坐忘无我运转愈发不畅,似是经脉严重受阻,气海也翻涌不定。”
谢云流面色越来越差:“又是走火入魔之相,可你此刻分明清醒……”
李忘生凝望他侧脸,喃喃道:“……谁知此刻是真是幻……”
谢云流顺着手腕往上,突然去握了他的手,只觉冰凉一片:“……这么凉,你倒是早说冷!”
李忘生像是被他手上暖意惊醒,神情一敛,抽回了手,“初始尚不觉,只是愈行愈寒。”
谢云流收了伞,“别走了,你要去哪,我带你过去。”
“……”李忘生望着他,知道拗不过,顿了顿,沉静道:“非鱼池。”

非鱼池这里谢云流常来,曾经。
那时候太华龟还不是老龟,谢云流经常来给它喂吃的。
五十年过去,人与龟都老了。
谢云流将李忘生放下来,李忘生咳了两下:“有劳师兄。”
谢云流背在身后的手指尖摩挲,还在回味刚刚的接触,他很久没有与人用过双人轻功了。
东瀛也好、舟山也好,很难再有华山如此之高的地势,他创立刀宗轻功之时,总是会想起在纯阳的逍遥游,想起……曾经与李忘生相互追逐过无数次的千山月下霜。
年少时没少与李忘生双飞,但那时少不更事,就算他胆大包天,有些事也难免畏手畏脚。
后来分隔两地,恨了半辈子,才隐约发觉真相,再回头想当初双飞时的心思,就只剩怀恋和遗憾。
他把这些投入到刀宗的双人轻功中,创出来的轻功杀伐果断中又带有一丝柔情,他最后也没有把那部分去掉。
刀宗的双人轻功既是并肩携手,也是交付信任。方才李忘生将刀交回他手中,目光相接之时,谢云流感受到百倍千倍于创立时的悸动,彼时是空想,此时人就在眼前,像是那些怀恋和遗憾终于找到了要交付的人,他情不自禁地揽上面前人的腰,却明显感觉到李忘生身子一僵。
先前过于投入,谢云流这才想起来实际情况,落地便松了手。
若非他不愿,谢云流真想就这样一直搂下去,地老天荒,再不松手。
“师兄。”李忘生朝非鱼池旁的老人行了一礼,而后望向他,“这是师父。”
谢云流怔愣在原地。

“师父飞升后,留了肉身在此,神魂游迹江湖,偶尔一现。”李忘生低声解释道。
谢云流行了个晚辈的礼,将山石道人的须发整理好。
他们站在池边,看太华龟浮浮沉沉,就像当初他们在这里看过同一轮缺月的圆满。
“日升月落,斗转星移,”谢云流声音很轻:“纯阳的雪……还是旧时的模样。”
李忘生将手至于袖中御寒,也悠悠道:“而后的弟子也如我们一般,时常扫雪、静坐、来喂养这太华龟。”有时见着了,恍惚还以为在当年。
谢云流听懂了他未说之言,沉默片刻,却忽然道:“你可恨我?”
李忘生眼睫一颤:“怎会。”
“那你睁眼时,为何见了我却露出那般神色?”谢云流向来直言不讳。
李忘生望着池水,避开他的目光:“……幻境所扰罢了。”
谢云流盯着他:“你在幻境里究竟看到了什么?”
心魔乃是一人之弱点,这话若是放在寻常人之间,便问得十分不合适。
但谢云流也自知如今不是以往,多补了一句:“可有法让我帮衬一二?”
李忘生闭了闭眼,冷言冷语仍在耳边盘桓不去:
『你这掌门之位做了这么多年,如今我也不稀罕。倒是不知道这些年过去,你还剩几斤几两,可还能配得上这纯阳掌门之位?』
谢云流从地上拾了捧雪,捻成雪团,弹进池水:“你坐镇纯阳掌门多年,大小事务,繁杂多乱,自是劳心劳神。我立刀宗之后,才知晓其辛苦。”
一模一样的声音说:『李忘生,你果然不配。』
“刀宗以武为尊,便少了许多俗事,纯阳宫为国教,与朝廷往来更是如临深渊,如履薄冰。”
雪团融入池水,慢慢消融,化而为一,谢云流望着消失的雪团,缓缓道:“少时不曾知,如今尚且尝过一二,便知其难……你着实不易。”
偌大纯阳宫,繁荣至今,要花多少心血。
“而今既有武道机缘,若是囿于心魔,未免太过可惜。”谢云流正色道,他已经很久没有这么耐心地、一句一句地跟人讲明利害了。
他深知如李忘生这等修为来之不易,天下又能有几人,若就此折在这里,实在太过惋惜……何况,他还有私心。
李忘生仍是望着池面,眼神却没聚焦,萦绕脑海的幻觉慢慢散尽,真实的声音逐渐清晰:
“我知晓你素来不愿劳烦他人,只是此事事关重大,你身陷囹圄,而当局者迷旁观者清。”
谢云流道:“若我能帮你一二,也算避免一桩憾事。”
——云开雾散。幻觉消失了。
融化雪团的池水撞在岩壁,水声泠泠,如同碎玉。
李忘生眼底一片清明。
他也揉了一团雪,弹入池中,有意无意,比谢云流弹得更远。
谢云流看了眼漂浮水面的雪团,又去瞧李忘生。
李忘生却对他低了头,苍老的声音有着细微的颤抖:“多谢师兄。”


夕阳西下,谢云流久违地又一次站在剑气厅。望着架上摆放的多把好剑,忍不住轻轻抚摸,眼中深藏眷恋。
他亡命天涯的时候,需要以更小的体力消耗应对更多的敌人,所出剑招也越来越简单,最后几乎达到一击必杀的地步。
剑作为兵之君子,逐渐不再适应这样每次生死之间命悬一线的打法,后来他换成了刀。
谢云流自剑法开始,以刀法立宗。剑与刀,一个陪了他前半生,一个将伴他后半生。
他喜好名剑,恩师曾给过他许多,他自己也搜罗了不少,都放在这剑气厅内。
这里罗列的是名剑,是宝贝,也是他那段明亮与晦暗的过往。
月圆月缺可算得上圆满?
谢云流不知。
他有遗憾,但他无悔。

今日在非鱼池,李忘生告诉他,灵台幻境里,他见的是刀宗,和刀宗宗主。
难怪他会那般痛苦。
谢云流霎时明白那一眼的缘由——本是师出同源,却最终分道。
……他也痛。
但世上没有回头路,他只能向前。
谢云流不是一个会被过去所困的人,他身上背负了太多,身后孤立无援,只能凭着手中一剑一刀为自己杀出一条生路。
他知道身后有人在等他,但他不能回头。人性的软弱只在一瞬之间,他但凡有一丝心软,这身后的滔天巨浪就会将他吞没,可能还会波及他人。
他只能向前、向前,离家越来越远,走到无人可及的地步,走到群山之巅,他终于可以回头看一眼的时候,才发现他身后也聚了一群人,原来不知不觉间,他也为许多和他一样的人开拓了生存空间,于是他有了新的责任和牵绊。
谢云流答应李忘生替他护法,待他成功突破后便离开。
往事木已成舟,再见也是徒增伤悲。
免得惹人伤心。

在这之前,他暂住回了剑气厅。
谢云流一反常态,终日闭门不出,许是这里封存了太多记忆,他难得安静了下来。
李忘生把消息封锁得很好,除了几位真人,纯阳上下都没有惊动。
纯阳宫内绝大部分人都不认识他,谢云流本也无意与他们打交道。
剑气厅先前毁坏,按原样重建后,他们将剑气厅空了出来:桌椅摆放都还是原来的位置,有弟子定期打扫,一尘不染;笔墨纸砚摆放整整齐齐,架上的书籍也一个不少,甚至还有几本后来新修订的典籍;陈列的宝剑、稀奇古怪的小玩意儿都在——只是,太整齐了。
整齐到没有任何生活气息。
当初这里的主人离开,将这里的生气也带走了。
如今谢云流一个人站在其中,感到一种难言的萧索。
夕阳自窗外斜照进屋内,照在谢云流凌乱的床铺和……另一张空置的塌上。
那里曾经躺过一个很可爱的孩子,而今悄然吹过一阵风。

【四】

李忘生传讯与他约定了时间。
约定之日前夜,听着窗外呼啸的寒风,谢云流竟有些睡不着。
他翻来覆去,辗转反侧,最后还是坐了起来,披上衣服,打算出去走走。
已经是三更天,弟子们都已经睡下,除了留守值夜的人外,再见不到其他,整个纯阳宫分外寂静。
后山李忘生的屋里还亮着灯,谢云流站在远处,遥遥相望,却不打算靠近。
先前李忘生对众人说起之前闭关的结果,以及这几日要将自己留在纯阳的消息,有人赞同有人反对。
谢云流无法插手这些,他已经不能再干涉纯阳的事务,但李忘生仍会为了他据理力争,最大限度为他争取。
好像在李忘生眼中,谢云流永远都是他敬重的那个师兄,即便他曾经对他冷嘲热讽,即便他已经另立刀宗。
谢云流深深地望着那盏火光。
有匪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
六十年切磋琢磨,将他的师弟打造成了如今的模样。中正平和,宽容稳重,修为越高而越发内敛,正如一块美玉……怎能让人不爱。
谢云流可以找到很多把好剑,可上天入地,谢云流只见过一个李忘生。
无论他在纯阳还是远走东瀛,乃至后来立刀宗,他爱只爱李忘生,他恨也只恨李忘生,他所爱、所恨、所念、所想,始终系于这一人身上。
可李忘生不是。
李忘生是天上的缺月,是纯阳的冰雪,他生于天地,归于大道。
他的悲喜都化至天下,所思所想皆为大局、为纯阳,谢云流想,这个人心里可能给他自己都只是堪堪一锥之地,又怎会有别人的位置?
后山的灯火亮了多久,谢云流就看了多久。
最后灯熄灭时,夜已经没有那么黑了,回去的山路隐约可见。
谢云流回头看了一眼紧闭的木窗,想起曾经戏言:
“倘若它就在此时,只缺着,不能圆了呢?”
“那它也曾圆过,何不圆满?何况缺也未尝不是一种圆,它能以缺长久,也许缺在它心里也是圆。”
既然不能长相厮守,常伴左右,那隔山遥望、风雪相候是否也算一种圆满?

“若它想圆而不得圆呢?”
——“心有此圆,何愁不圆?”


翌日。
安排好一干事宜之后,李忘生回屋盘腿在床上坐下,谢云流在一旁看着,心里各种念头纷杂。
他无意识地将天涯此时戒在指根转了一圈又一圈,却见李忘生冲他点点头,表示已经调息完毕。
谢云流立即将脑海清扫一空,打起了十二万分的精神,神色凛然地警惕四周,蓄势待发。

李忘生缓缓合上眸。

不知运转了多少周天后,李忘生逐渐失去对外界的感知,意识慢慢下沉,四散,真气的行进愈发缓慢,像是处处受阻,晦涩不畅。
每运行一遍,都会损耗大半,渐渐地,他体内的真气越来越少,甚至连气海的维持都岌岌可危。
再抽不出一丝真气之后,李忘生终于感知到了身体上的疼痛,从他身上的每一处传来,像是已经疼了太久,疼到他之前都麻木得没有知觉。
李忘生疲惫地睁开眼睛。

幽暗空旷的宫殿,窸窸窣窣的声音自角落处响起,空气中弥漫着潮湿与腐烂的气息。
“南诏烛龙殿……”李忘生咳了几下,身体的抖动牵动锁链哗哗作响,他尝试动了动手腕。
手腕已经被锁链磨去了一层皮肉,粗糙的铁链直接摩擦在裸露的嫩肉上,连疼痛的刺激都更加尖锐。
李忘生无声地闭上眼,眉头蹙得极紧,他甚至没有力气将手腕抬起,全身多处被噬咬的伤口已经痛到麻木,毒素还在不断侵蚀。
冷汗顺着他脸庞流下,再睁眼时,连眼捷都被打湿。
昏暗中,他依稀想起自己已经被囚于此处多日,封了内力,困住手脚,限制行动。
那醉蛛老人因师兄曾斩杀他妻子,恨之入骨,对自己便格外折磨。
“师兄……”李忘生想到谢云流,难得在这般痛楚折磨之中出神片刻。
“李忘生,我的孩儿们这几日都能吃到你这纯阳掌教的血肉,连我也跟着欢快不已。”醉蛛老人不知何时出现,正向此处走来。
李忘生神情一敛,眼神极其清明,若不是鬓发已被冷汗打湿,根本看不出这人已经到了强弩之末。
他声音平静,却字字铿锵:“你心魔横生,残害同门,百死莫赎。五毒教上一代天蛛使会沦入魔道,必然少不了你的手笔。”
“残害同门?”醉蛛老人奇道:“李忘生你却也不比我差吧,你们纯阳教的原本内定掌教谢云流被你逼得远走东洋,如今与纯阳门下视同水火,却又有何道理教训我?”
李忘生手一抖,压住漫到喉头的血腥,面不改色:“云流师兄向来是我敬重之人,当年之事,也非如你所言。这纯阳宫的掌教之位,如果大师兄愿向恩师认错道歉,我甘愿交还于他。”
他朦朦胧胧的,好像记得谢云流曾经说过,“……你着实不易。”
醉蛛老人挥挥手,放出了新一轮天蛛,巨大的蜘蛛纷纷朝他爬来,李忘生无法动弹,只能看着这些天蛛触脚攀上他的身体,一口咬上他已经腐烂的伤口。
“……”一声闷哼被压回喉咙。
像是无数极细的绣花针争先恐后扎入肉里,扎得极深,每一根都带着钻心的疼痛冲入他的脑海。这些天蛛的毒液有侵蚀效果,抑制疗伤的同时也在一点点瓦解他的气海。
经脉多处不畅,斑斑驳驳,李忘生闭上眼,他已经被啃食得千疮百孔。

待这一轮过去后,才有了片刻喘息机会,此时却隐约察觉殿顶之上还有一道气息。
虽然心法不甚相同,但李忘生还是感觉到了其中与纯阳心法相通之处。
是师兄。
李忘生心里一紧,师兄怎么来了?他什么时候来的?
此时殿门忽然被打开,李忘生在日夜折磨之下,竟被这光刺得睁不开眼。
他听到了许多人的声音,有几道他熟悉的声音,更多是他不认识的人。
他身为纯阳掌教,博玉他们前来不出意料之外,可那些与他非亲非故的侠士,出自各门各派,本与此毫不相关,却甘愿来蹚这趟浑水。
竟然……有如此多侠义心肠之人。
他忽然听得博玉问谢云流:“多谢师兄出手相救,莫非你也是来搭救掌门人的吗?”
“李忘生学艺不精被人拿了,与我何干?我只是来看看他是如何下场罢了!”
熟悉的声音,熟悉的语调……
李忘生费力睁眼望去——
谢云流似有所感,回头对上他的视线:“这些日你受毒虫咬噬之苦,始终坚称当年之事乃是我误会了你和师傅,早就知道我在一旁,故意说与我听吧。李忘生,你还是那般虚伪。”
像是积攒许久的毒素终于爆发,体内经脉顿时如断裂般疼痛,李忘生痛得几乎要弯下腰,他却不知道从哪来的力气,站得笔直。
在谢云流面前,他永远会站得笔直。
有人帮他清除了周围的天蛛,纵然没有外界毒素的增加,他自身毒素的沉积亦达到了顶点,冷汗一粒接一粒滑下,打湿了衣裳,李忘生视线被冷汗模糊,清楚地感觉到自己的气海正在急速枯竭。
他竭力稳住声音:“那你此番前来,却是为何?”
谢云流一刀斩断侠士的禁锢也斩断李忘生的锁链:
“我便来走便走,或许是来看看你如何死去也是未必。”
气海被毒素冲破,化成了一个无底洞,浑身气力都在迅速流失,李忘生又感到了冷。
周围忽然喧嚷起来,刀劈声、剑刺声、虫鸣声,各种声音混杂在一起,李忘生也听不清了。
他好像与他们离了很远,隔了一层看不见的屏障。
视野黑了,声音听不见了,痛感钝化,五感皆在衰退。
他偏过头,还想再与谢云流说些什么,可身形一晃,朝后跌了下去——


纯阳宫。
原本在一旁护法的谢云流看到李忘生眉心又开始萦绕黑气,就知道他又陷入了心魔幻境。
初始只是徒劳担心,然而紧接着李忘生吐血之后,脸色愈发惨白,比上次看着更糟糕。天涯此时戒已经把周围的一片皮肤烫红,谢云流也不曾摘下。
看这一次的情况,就知道上一次必然没有李忘生说的那样简单。
李忘生什么都不告诉他。
谢云流眯了眯眼,以现在的情况,这样下去,迟早出事。
他指腹摩挲着戒指,这是他如今能与李忘生切身感受的唯一联系。
如果反噬……
谢云流望着李忘生痛楚的神色,在他面前盘腿坐了下来,拉起他的双手掌心相对。
此时李忘生的真气运转十分混乱,谢云流换成与他同根同源的心法,缓缓将真气注入他体内,试图引导混乱的真气重回正轨。
不曾想,随着真气在两人之间流转,他也一并被卷入灵台幻境。


脑海中传来针扎一般的痛,谢云流按了按太阳穴,睁眼发现自己正在一座大殿殿顶,身旁空无一人,再看下面,殿内已经战做一团。
“烛龙殿。”他曾在这殿顶待过几日,再熟悉不过。
谢云流一眼就看到李忘生身上锁链已被解开,面上却毫无血色,神情极其痛苦。
不该啊,锁链已解,毒虫已诛,他应当好些才是。
谢云流一边回想着当初的始末,一边目光巡视下方,忽然眼神凝住。
他在众人中看见了「谢云流」。
当日所在的那些人都在,包括谢云流自己。
难道李忘生的心魔是烛龙殿被困的那些时日?
烛龙殿之后,李忘生足足调养了七年,才重回纯阳正殿……谢云流忽然想到。
是了,烛龙殿这次伤了他的根本,否则他早就有突破之机,说不定也不至于有如今这般心魔局面,确实令人不甘。
谢云流正想着,却见李忘生摇摇欲坠,即将倒下,他立即跳了下去,堪堪在落地前把人捞起来。
“醒醒!李忘生!”
谢云流把他接在怀里,想将他喊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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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瑟瑟 | 2024-12-10 19:06:19 | 显示全部楼层
可李忘生像是失去了意识陷入昏迷,怎么都没反应。
谢云流愣愣地看着李忘生在他臂弯中沉睡,心里生出一个可怕的念头。
“忘生!别睡!醒醒!”他急切地摇晃手臂,试图让李忘生苏醒。
然而李忘生只是因着他的颠簸头垂落在他胸口,谢云流手颤抖地去探他颈侧。
……还好,是昏迷,不是……
谢云流一阵后怕,若是神魂在灵台幻境中被抹杀,人在现实可能就再也醒不过来了。
四周景象变得模糊扭曲,从边界处慢慢隐入黑暗,灵台幻境在逐渐崩塌。
随着李忘生的昏迷,画面扭曲成难以辨认的、色彩斑斓的图像,周围人说话的声音变调成奇怪的声响,在一片光怪陆离中,谢云流只望着怀里沉睡的人,低头不语。
那日他走得匆忙,都没来得及好好看一看他。
这些被囚的时日,李忘生确实憔悴不少,那双眼一旦合上,虚弱便自眉间浮现出来,连朱砂都黯淡许多。
他衣衫褴褛,血污遍布,谢云流摸上他腕间,那沾着铁锈的、翻卷的皮肉扎进他眼中,让他不忍下手。
他知道他那时受了伤,却没想到伤到这个地步。
谢云流小心翼翼地探了脉,几乎感觉不到一丝真气。
他无声叹了口气,同李忘生一起,被黑暗吞噬。

【五】
日落西山,夕阳斜照,谢云流在李忘生怀里醒来。
被卷入灵台幻境后,他也不知外界发生了什么、又过去了多久,当隐约觉得身体能动弹时,睁开眼,就见自己压在李忘生身上。
想来是最后他们双双失去了意识,便一齐倒在塌上。
谢云流按了按眉心,灵台幻境太消耗心力,他只是参与了末尾,便觉好似长途跋涉一场,疲惫不堪。
身下李忘生还未有动静,大概是还没醒。
谢云流直起身,打算看下李忘生的情况,他之前气色太差了——
“……忘生?”
谢云流一眼看去,怔住了。
日暮黄昏为他的面庞染上一层暖色,遮盖了他原本的苍白,连眉心殷红的朱砂都柔和了许多。只是……
谢云流手颤抖着,轻轻触碰了一下李忘生的侧脸。
入手是细腻柔软,一丝皱纹也无。
谢云流的目光向上望去,一头银丝尽数变成乌黑,被束在高高的发冠之中,因着倒下而略微歪斜。
他难以置信地站起身,见李忘生整个身量都发生了细微的变化,身子抽得更长,更加清瘦,连衣裳都松松垮垮,不合身了。
谢云流看了看自己的手,还是原样苍老,又从翻出李忘生的手——
白净细长,骨节分明,果真变回了少年时。
李忘生……竟然成了十六七岁的模样。
饶是谢云流见多识广,也从未见过此种事,他张了张嘴,惊讶地说不出话。
细白的手腕垂在床边,谢云流想起来正事,捉了李忘生的腕子去探他脉象,这一探,竟让他脸色刷白。


待到月落星沉,天光破晓,李忘生终于自昏迷中醒来。
他浑身酸痛不已,记忆还停留在烛龙殿最后昏迷之前,刚睁眼,就见床边还坐着一个人。
谢云流背对着他坐在床沿,不知在想些什么。
李忘生挣扎着撑起身,“师兄,师父一直很挂念你……”
说话声音沙哑,李忘生又咳了几下,觉得十分寒冷。
大概是天蛛的毒素还未清除……
李忘生尝试查探体内情况,却忽然一僵。
他气海空空荡荡,竟连一丝真气也没有。
李忘生顾不得其他,立即撑坐起身,掐了个诀,试图运转坐忘心法——
然而毫无反应。
他又用其他各种方式都尝试了一遍,仍然不行。
一点内力都聚不起来。
李忘生怔愣许久,终于想起来烛龙殿已经过去了很久,自己是在升阶内景经四重,所以眼前这是……突破不成,散功了?
谢云流始终背对着他,给他留出了足够的时间和空间去消化情绪,此时听得身后一声长叹:“命也……罢了……”
谢云流猛得攥紧了拳。
这算什么?修行一生,到头来,却在最接近大道的时候功亏一篑、荡然无存,那这几十年的苦修都算什么?
李忘生从前不与他下山,都是说想多练会剑,谢云流比谁都清楚他付出了多少,这一个劳什子破劫,就这样让他大半生的努力付之东流?
谢云流枯坐一夜,至今不肯接受,李忘生却很快平静了下来。
他长长呼出口白气,随后打了个冷颤,这才发现自己的衣裳变得不再合身。
他将手伸至面前,来回翻看,又摸了摸自己的脸:“……竟是重返年少。”
李忘生将先前烛龙殿的灵台幻境从头到尾梳理了一遍,他这次醒来,并不像上次常常出现幻觉,然而正如烛龙殿内毒虫将他经脉啃食殆尽、将气海耗净冲破一般,他在现实里也出现了一模一样的情况。
当初尚且留有根基,还花了七年时间调养;如今气海已破,经脉断裂,此生几乎与武道巅峰绝缘了。
就算重头开始修习,这断掉的经脉无法运气,破掉的气海无法聚气,他无法使用内力,仅空有招式而没有内劲,行走江湖都难以自保。
眼下还有个更迫切的事情:华山终年覆雪,这等严寒,纯阳弟子都需全天运转坐忘心法,就连睡觉时也从未停止,寻常人更是难以适应。
李忘生本能地瑟缩,目光触及一旁的谢云流,又强行止住,在半路细细发抖。
没了内力,他也只是个体质稍好的普通人罢了。
谢云流见此,从一旁拉过被衾将他拥在其中,裹了起来,又摸出他一只手,为他输送真气。
可无论他输进去多少,都如同石沉大海,不见一点回应。
沉默半晌,李忘生轻轻挣开,将手收了回去,声音又轻又低:“气海已破,师兄不必再多耗费。”
谢云流望着他少年时的容颜,想问一句:你就这样认了吗?
五十年风波,谢云流早已不像当年那般遇事容易冲动上头,可他骨子里的血仍是热的:“你不觉不公么?”
李忘生垂着眸,青丝落了几束在耳边,眼神平静无波。
“也许这就是忘生的劫数。”他轻声道。
谢云流不能认同这种坐以待毙:“没有解决的办法?”
李忘生眼捷颤了颤,陷入更长久的沉默。
“有,”他说,“忘生愚钝,尚且做不到。”
谢云流想继续追问,可李忘生已经垂下双眸。
也许是心绪波动太大,一贯从容的纯阳掌门难得情绪外露,难掩的失意从眉梢眼角流泄出来,在那张年少的面容上分外明显,看得谢云流心里一痛。
他动了动唇,想说些什么,却什么也说不出来。
李忘生将被衾扯得更紧,这华山之巅着实太冷,他裹着棉被还是止不住发抖。
谢云流很想去将他那缕青丝拨开,一如他曾经无数次做的那样,李忘生这个模样,总让他错觉还在当年——
他还没离开纯阳的当年。
他远走东瀛的时候,李忘生正是这般年岁。
谢云流没来得及见他及冠成人,意气风发神采飞扬,再见时他却年纪轻轻就两鬓生霜。
“你不怨我吗?”谢云流轻声道。
“什么?”李忘生像是被突然惊醒,侧过头看他。
那双眼清澈明亮,还有些许未曾藏起的失落残留,谢云流忍了又忍,还是动了手:“若非我早年之事,你也不至白发早生。”
他将那缕青丝拨至肩后,抬手抽掉了李忘生的发簪,取下道冠。霎时墨发如瀑,无声倾泻,目光所及皆是乌黑,再也找不出一点雪白。
李忘生眉梢微动,却没有阻止他,少年声音清朗:“怨……自然是怨的,只是后来想想,师兄大概是有苦难言罢。”
细顺的发丝在指间流淌,谢云流看到了自己伤痕累累、布满厚茧的手。
“手给我。”他用空悬的那只手去牵李忘生,“堂堂一介掌教,在自家地界冷到打哆嗦,像什么样子。”
先前他就发现了,虽然李忘生自身留不住真气,但只要源源不断给他输送真气,他的经脉还是可以暂时贮存的,换言之,起码可以让他不觉寒冷。
老人的手粗糙松弛,比起少年人的细腻紧致,显得宽大又厚重。
谢云流握着李忘生的手,对比鲜明到刺眼。
李忘生不知他在做什么,但谢云流这番举动让他心跳快了些——
修道者呼吸匀长,心率稳定,情绪波动带来的身体变化可以轻而易举压下去,如今失了内力成了寻常人,这些便明显了起来。
李忘生闭了闭眼:“师兄,虽然我容貌返还年少,但心智未曾倒退……”
“我知道。”谢云流止住他。
他清楚地知道,即便李忘生容貌返回少年,他们也不是少年。
但这样的李忘生实在太像……当初那个总是跟在他身后默默练剑的师弟——可此刻在他面前的,分明是一派国教的掌门人。
“你打算如何?”谢云流望着那张稍显稚嫩的脸,“纯阳掌教内力全失的消息一旦走漏,势必会引起江湖动荡。”
李忘生看了眼自己的手,记忆里手还是这个样子的时候,常年戴着一枚戒指,以至指根较之其他都更细。
而现在,所有指根都是一般粗细。
——他的身体不是回到过去,是重新生长。
这是一次新生。
思忖片刻,李忘生问:“今日是初几?”
谢云流拆开这些日子外面送来的传信,一目十行地阅览:“冬月十二。”
“竟然已经十二了,”李忘生叹了口气,看来他耽误了些时日,“我得下山一趟。”
谢云流以为自己听错了,“下山?去哪?做什么?”
他现在这个情况,下山岂不是成了活靶子?
李忘生没说话,他将自己松散的衣襟拢了拢,宽大的衣袍里伸出一截细白的颈,谢云流看着,总想到纯阳的仙鹤。
“有些事要办。我会隐瞒身份,就当一名纯阳弟子,”李忘生将散落的发重新束起,“更何况,如今的江湖侠士应当认不得我。”
谢云流把信件放下,望了他半晌,还是不放心:“左右刀宗最近无事,我陪你走一趟。”

【六】

直到送信的仙鹤走远了,谢云流才回过身。忘生已经梳洗完毕,穿上了厚厚的棉衣。
烧开的热水将窗边氤氲得雾气蒸腾,他挺拔地站着,像清晨的一棵雾松。
谢云流目光微动,走到李忘生身后,望着后颈那片瓷白:“你真的不用?”
李忘生摇摇头。
谢云流:“可你在抖。”
李忘生系带的手微顿,“若是见人还与别人十指相扣,于礼数不合。”
谢云流低垂着视线:“冻到发抖就合礼数了?”
李忘生沉默。
谢云流自身后捉住他双手,温热的鼻息无意拂过李忘生后颈,从远处看,像是一个虚虚的拥抱:“一会儿……人来了我再走。”

国教掌门意外散功,内力尽失,此事太过重大,决不能走漏消息,李忘生传信给于睿和卓凤鸣说明情况,对外声称仍在闭关,一切按照他闭关前的交代进行;同时请于睿过来一趟,有事要和她商议。

谢云流下了生太极,淡蓝色的光圈悄无声息从脚下铺开,让屋内温暖些许。
李忘生目光散乱,没有聚焦,他被握住的双手始终僵硬着,以一个被动的姿态迎合谢云流的嵌入。
两人一前一后站着,谁都没有说话,只有热度在掌心默默传递。
敲门声忽然自门外响起,李忘生像是大梦初醒,下意识挣开了谢云流的手。他手握成拳,像是想借此留住掌心的温度,但离开了热源,这点残余自然会很快流失殆尽。
“师兄,你……”开门后于睿见到李忘生的模样,惊讶不已。
她视线扫到站在窗边背对他们的谢云流,略微压低声音:“还是不行?”
李忘生摇头。
于睿蹙眉:“难道真的只有太上忘情一条路?”
李忘生的修为早就达到了进阶的程度,可心境迟迟达不到圆满。武道晋升如同大河决堤,只可疏,不可堵,只能前进,没有后路。
摆在李忘生面前的有三种结果,要么成功,得道飞升;要么失败,就此身陨;要么走火入魔,一辈子浑浑噩噩,成为一个武功高强的疯子。
李忘生低声道:“上次自我醒来,耳边便时时刻刻萦绕幻觉,直到傍晚才消失,那时以为会是走火入魔;这次醒来后内力全失,虽然失败之势,却似乎暗藏转机。”
他摩挲着自己曾经戴过天涯此时戒的指根,那是他曾经给自己做下的标记:“不破不立。”
于睿玲珑心,立即就明白了他的意思,但还是担忧:“可种状态每持续一天就多一份危险,又不知何时才能否极泰来,若是……大师兄知道吗?”
李忘生微微瞧向后方:“他不知。”
于睿望着他,她自幼在李忘生身边长大,知道些不为常人所知的事:“既然断不掉,又放不下,何不直接说明白?”
李忘生淡淡一笑:“几十年都这么过来了,最后这段时间又何必扰他。”
于睿看了看李忘生,又看了看谢云流。
——掌门师兄被困在过去太久了。
他像是把自己锁在了原地,几十年如一日,不敢踏出圈外,小心翼翼守着自己的城墙,生怕多走一步就万劫不复。
可从旁观者角度看,分明很多东西已经不一样了。
“倘若我最后没有成……就按之前我们商量好的去做。”李忘生手心交握,方才那点热度根本留不住,手冰凉。他垂着眸,看不清神情是喜是悲。
于睿细细地瞧着他,忽然也笑了:“相信师兄必然舍不得我们。”
李忘生静默片刻,目光穿过她望向身后的浩荡雪山,少年目光悠远,声音温润:“……当然舍不得啊。”
正如这雪千年不变地守候华山,李忘生也这样静默无声地守候纯阳。这里是他一生心血所在,是他一生情感的交付,是保护了他一辈子的地方,也是他保护一辈子的地方。
倘若失败,他也不能再继续守护这一方天地了。
怎么舍得。
谢云流不知何时转过身,一言不发地看着他们共同望向门外。
这一刻,天地皆寂,他与李忘生之间隔了不过短短数丈,却好似长越千山。


将诸事安排妥当后,李忘生换了身行头,和谢云流一起下了山。
他如今没有内力,轻功自然使不得,他们十指相扣,沿着华山石梯一阶一阶而下,就像前来求仙拜神的寻常人家。
谢云流手握得很紧,一直在向他输送真气,李忘生体内经脉被冲刷得暖洋洋,雪深埋至脚踝,他手心却出了汗。
“师兄,”他轻声唤谢云流:“可以了,已经够暖了。”
谢云流像是有心事,愣了一下,反应过来后却加重了手里的力道:“这剩下百级石阶,我若松手,你撑不过一炷香。”
李忘生看着他的侧脸,并没有反驳,任凭他牵着自己继续走下去。
“师兄在想什么?”
长长的山路上有两行脚印。
“在想……纯阳有多少座雪山。”
一大一小,一深一浅,却始终并排前行。
“我们数过的,”李忘生低头看脚下石阶,“师兄忘了。”
他们刚学会逍遥游的那段日子,每天都在纯阳各座山峰相互追逐,闭着眼都能摸到每座峰的位置。
谢云流手紧了紧:“没忘,只是太久没来了。”
纯阳的雪像是自山巅洒下的一幅白色泼墨,从山门绵延至今,积雪逐渐变薄,隐约露出了石块原本的青色。
李忘生站在最后一阶,轻轻抖落脚面的雪:“无妨,师兄若是愿意常来,自然就记住了。”
谢云流瞧着他的侧脸,终究是没有出声。
他曾经站也在这里,同样的地方同样的角度,凝望过同样的容颜。
旧时的景旧时的人,再度重现,却恍若隔世。
两人渐渐走远,身后,雪山依旧伫立,脚印很快被风雪填满,一片白茫茫,再无痕迹。


正午时分,他们走到了一家饭馆。
正是饭点,人多,进门后发现只剩下一张桌子还空着,他们便坐了进去,谢云流要给刀宗去封信,说暂时先离开一会儿。
而后又进来了两个纯阳弟子,其中一位看了眼屋内,便向这桌走来,另一位朝与谢云流相同的方向离开。
那纯阳弟子在李忘生对面坐下,笑意盈盈,主动开了口:“静虚季映,师弟是哪位真人门下,看着面生?”
李忘生刚沏好两杯茶,看了眼对面的青年,温和道:“玉虚。”
季映略带惊讶:“玉虚?我天天朝那跑,没见过你啊?”
虽说修道者不拘皮相,但到底年少心浅,见到美人还是忍不住会多看几眼。
季映盯着李忘生眉心的朱砂,总觉得这少年淡然的气质同本派掌教有些相似,但既然是玉虚门下,像也正常。
此时谢云流与另一位纯阳弟子一前一后走进门,那纯阳弟子喊了一声“师弟”。
季映一见他便笑了,“师兄来这儿,正好碰上同门。”
谢云流也坐到李忘生旁边,李忘生将方才倒好的茶递了一杯到他面前。
季映问:“这位是……”
谢云流从斗笠下瞥了他一眼,没说话。
李忘生对小辈格外有耐心:“是我师兄。”
季映大惊失色:“你、你师兄?我当是你爷爷……”
谢云流差点一口茶喷出来。
俞许低声道:“小央,不得无礼。”
季映把脑海里认识的纯阳弟子都回想了一遍,看眼前这位已经须发尽白,年纪应当不小了才是,除非……也是遭遇了什么,郁结于心,外化于形,才较同龄人衰老更快。
季映询问似的看他:“师兄,他也是你们玉虚弟子。”
俞许看了李忘生一眼,微微摇头。
确实不曾见过,但玉虚一脉弟子众多,没见过也是常事。
李忘生抿了口茶,不打算对此多做解释。
季映问:“哦,还不曾问师弟叫什么名字?这是要去哪儿?”
这小子左一句爷爷右一句师弟,听得谢云流握着茶盏的手都攥紧了。
李忘生望着他们师兄弟二人,拿出先前就捏造好的身份:“李玉心,下山前师父交代了任务。”
季映明了,已经这么说了,再问下去就不合适了,转而说起了其他:“我同师兄正要去扬州,若是同路不如同行?”
李忘生摇摇头,“不同路。”
“啊,那可惜了。”季映惋惜道,“等回了山我再找你玩儿。”
谢云流突然在一旁猛咳起来。
李忘生立即看向他:“怎么了师兄?”
“无事……咳、咳,花生米呛嗓子里去了。”谢云流着实咳得有点厉害,胡乱从桌子上抓了一杯茶送下去,李忘生看了眼自己被拿走的茶杯,也没说什么,只是手在背后给他顺着气。
“这一大把年纪也是怪不容易的。”季映小声嘀咕,“噎个嗓子看着就好像要背过气去。”
俞许给了他一肘子,示意他闭嘴。
谁知季映突然靠了上来,在他耳边轻声道:“师兄,这人样貌同我那师祖似乎有些相像。”
俞许隐晦地瞧了他们一眼,摇了摇头。
若真是静虚子,此刻断不会是这个态度。他此刻应当远在舟山,不可能出现在这里,何况他身边这玉虚弟子的身份也无法解释。
他们这种程度的咬耳朵,谢云流听得一清二楚,他好容易平复呼吸,把胡须理顺,才发现自己刚喝的是李忘生的茶杯。
“……”他又想咳了。
李忘生却毫不在意,神情自然地给自己和谢云流又添了一杯。
谢云流接过,“多谢师弟。”
李忘生一顿,随即收回手。
谢云流很多年没再叫过他师弟了,虽然这次是因为有外人在,需要伪装身份,但也让李忘生心里微热。
一顿饭吃得很快,结账的时候,那静虚弟子还热情相邀他们去扬州,谢云流面无表情地看着李忘生委婉拒绝。

骑马上了路,谢云流才发现,这是去万花谷的方向。
“你要找东方宇轩?”他问。
李忘生将手中缰绳收紧:“非也。”
谢云流望着少年身披鹤氅,长发自身后随风飘荡,因着刚吃过热食,他此刻面色红润,眉心朱砂几乎是这冰天雪地里最鲜艳的色彩。
他忽然想起,他在李忘生十七岁那年离开,之后李忘生独自成长,如今这正是他错过的那些时光。
谢云流深深凝望着李忘生,当初他缺席了李忘生这般年岁,若不是这心魔使致他内力尽失,谢云流也难有机会借此窥见一二。
这样灼热的视线,李忘生自然察觉,放缓了速度侧头瞧他,以为谢云流有什么话要说:“师兄?有什么事么?”
李忘生方才吃了汤,唇色嫣红,开开合合,谢云流什么也听不进去,只是喉结上下滚动一遭,分明刚喝过茶,怎么又觉口渴。
李忘生见他直直地盯着自己,也不说话,难道是自己说错了什么?
他抿了抿唇,仔细回想也没有问题,但是为什么……
谢云流忽然叫他:“李忘生。”
李忘生闻声去瞧他,却见谢云流已经收回了视线,撂下一句:
“不要咬嘴唇。”

之后没走多久,谢云流就说要投宿。
李忘生不解,他虽然有些疲乏,但看天色明明还能再走一段,谢云流却道:“你这哈欠连天,打的瞌睡比我当年听课时都多,还想赶路?”
李忘生犹豫了一下,他确实还没太适应这种没有内力的状态,路途遥远,也不急于这一时半会儿,便同意了。
刚进客栈,就又看到了中午那对师兄弟。
他们俩带着行李,季映正将银子推给店家:“一间房。”
“好嘞!”店家瞥见谢李二人进门,便也迎道:“二位客官,几间房?”
“啊!玉心师弟!”季映回头见是他们,顿时眼睛一亮:“真是有缘!”
“两……”李忘生刚出声。
谢云流:“一间。”
他悄悄捏了把李忘生的手,李忘生便不说话了。
谢云流从季映身边过,轻飘飘道:“不是说去扬州?”
季映笑嘻嘻搬出他们之前的理由:“师父有命,无可奉告。”
俞许在心里叹了口气,将季映拉了过去:“走了。”
谢云流自然看得出这小子对自己的敌意,却也没跟他计较,只是看李忘生低头付账,心里微微一沉。
待到了屋里,门一关,谢云流便解释道:“你现在的情况,不能自己单住。哪怕只是一墙之隔,瞬息之间也会赶不及。”
李忘生背对他望向床榻,久久没有说话。
谢云流深吸口气,转身就拉开门往外走:“我去向掌柜的要一床褥子铺地上。我答应了护送你,就不会让你有一点闪失。”
李忘生叫住他,低声道:“不必……这样就好。”

【七】·上
之前说得大义凛然,这会儿躺下了,谢云流才后知后觉意识到一件事:
李忘生不愿意可能不只是因为同床共枕,还可能是因为尴尬。
反正谢云流现在的感觉非常微妙。
他手枕在脑后,跟床帐顶的描金凤凰大眼瞪小眼。
身旁李忘生背对着他,呼吸清浅,也不知道睡着了没有。
他裹着被子睡在里侧,长发铺散了一枕头。谢云流始终跟他保持着距离,等到夜深人静,屋外再没走动声,才从脑后抽回手,转头望着那一枕绸缎般的发丝。
李忘生肩膀随呼吸一起一伏,绵长稳定,想来应该是睡着了。
于是谢云流轻轻将手指插入铺散的发间,回想上午李忘生与于睿的对话。
倒不是他故意偷听,只是以他的耳力,那点距离根本不算什么,当时屋里太安静,他们的对话几乎是一字不漏地钻进了他耳朵。
“太上忘情么……”
谢云流心里叹息,在书上觉得太过遥远,如今却要在身边人这里看见。他自然知道太上忘情意味着什么,说不好心里是高兴还是难过,只是想如此便可修得逍遥,那对李忘生来说应当是件好事。
以及他还比较在意的是——到底什么事是他不知道的,什么叫“几十年都这么过来了,最后这段时间又何必扰他”,李忘生还有什么事没告诉他?
谢云流曾经误会李忘生多年,现下是一点都不想再重蹈覆辙,偏偏李忘生嘴十分难撬,他自己不愿意说的东西,很难从他嘴里问出来。
谢云流翻了个身,正对着李忘生。以前他就总是猜不透这师弟的心思,五十年过去了,他还是看不透。
他们曾经夜夜同眠,彼此相伴入睡,后来孤枕惯了,现在竟难有困意。

“啪!”
楼下忽然传来清脆地摔碗声,紧接着似乎什么沉闷的东西掉在地上,咒骂声音也随之响起:
“走路不长眼是吧?这么大个人你看不见?”
“对不住对不住!”
“好,尾巴没了——你把我东西撞坏了,怎么赔?”
“可你那木雕分明之前就缺尾巴!”
“它之前好好的,是你撞坏的!”
“你!”
“我看你怀里那宝盒就挺好的,差不多够价钱。”
“不行!这是客人的东西!”
“给我!我管你是谁的东西,你得赔!”
李忘生动了动,似乎就要被吵醒。
谢云流眉头一皱,人已经消失在了屋内。

季映裹上中衣,打着哈欠推开门。
他将长发在身后随意一束,颈间红绳随之露了出来。
季映懒散地往二楼栏杆上一趴,视线一扫周围,这动静,估计不少人都被吵醒了。
俞许已经穿戴整齐,走到他旁边将剑递给他。
楼下还在争吵:
青年紧紧地抱着怀里的木盒:“这东西不能给你!”
对面那人已经没了耐心:“小子,你别敬酒不吃吃罚酒!”
青年转身就跑,对方立即追了上去:“还想跑,给我拿来!”
客栈一楼摆了许多桌椅,青年跑不快,没几步就被追上了,对方将他一把按在地上,就要去抢他怀里的木盒。
季映手刚握上剑柄,从东边突然飞过一道寒光,霎时整个二楼都被映亮一瞬。
凌冽的杀气比腊月的天还要寒冷,季映只觉周身一凉,刀就已经插在了那两人中间,正好挡在抢东西那人伸出的手面前。
他因为惯性往前撞上刀面,无名指立即被蹭掉层皮。
季映朝东边看去,见栏杆上坐了一人,披着墨色外衣,斗笠压得很低,故意遮住面容,但季映一眼就认出这是今日那对师兄弟的“师兄”。
季映眯了眯眼。
今日午时他就发现这对“师兄弟”很是奇怪,这师兄周身压迫感很重,探不出虚实,必然是个修为远在他之上的高手;可那玉虚弟子身上却连半分真气波动都感觉不到。
纯阳弟子众多,可从未听说哪个弟子修行几年连真气都聚不起来的。
季映不怀疑这李玉心的身份,可他怀疑这师兄的身份。
他甚至觉得,对方是不是用了什么手段让李玉心武功尽失,并以武力威胁他做事。
毕竟,以这等修为,想废掉一个人的武功可太简单了。
中午他们离开后,季映看他们离去的方向,就知道他们要去万花谷,便同师兄打了商量,绕道走了这边,没想到真叫他们给碰上了。
当时玉心师弟分明想要两间房,可这人却强硬要了一间,岂不是在提防玉心师弟逃跑?
只是看玉心师弟的神色,不像太过受制,否则季映一早就动手了。
就算对方实力高于他,季映也一定要把这师弟救下来。

那一刀亮相后,楼下鸦雀无声。
青年抱住自己的木盒,踉踉跄跄地爬起来;对面那人见这刀插在地上,也不敢再动,眼睁睁看着那青年跑远了。
谢云流未发一言,隔空将刀收回手中,收刀入鞘。随即翻下栏杆,扫了一眼西边还在观察他的季映,回了屋。
李忘生还是方才的姿势,面朝里睡着,谢云流见他安稳睡着,才慢慢放松下来。
他与李忘生能相处的时间不多,更烦有人打扰。
谢云流等身上的煞气散去,才再次上床。
不知是不是心中的烦躁得到了宣泄,他这次很快便睡着了。

待他睡熟后,李忘生睁开了眼睛。

他无声叹了口气,翻了个身,面对面望着谢云流。
谢云流的性子他知道,能好言好语到现在已经很不容易了,不带锋芒的谢云流不是谢云流。
他能感觉到这段时间以来谢云流对他的关心和照顾,他明白谢云流是在为之前的误会所做的补偿,可他并不想要这些。
甚至,这让他备受煎熬。

算起来,他俩也很久没有这般下山同行了。
上一次同游,还是在他十六岁的时候。
李忘生想起往事中的一些细节,眼捷颤了颤,目光投向身旁沉沉睡着的人,终是不舍地合上眸。
他以为天地缓缓,终有一天会抚平心里的沟壑,慢慢恢复从前的古井无波,可一遇上这人,寒潭冰冻三尺也抵不过他春风一阵。
轻而易举,让他几乎前功尽弃,岌岌可危。


“忘生,明天我们就下山去了,你怎的一点都不兴奋?”少年谢云流躺在床上,翘着二郎腿悠悠地晃。
李忘生在灯下又翻了一页书:“忘生很兴奋。”
“啧。”谢云流翻了个身,一只脚勾上床尾的栏杆,半个身子都悬在外面,伸手去挠他:“年纪轻轻,跟个老头子似的……”
“别……”李忘生怕痒,连忙躲开,“书要掉了!”
谢云流哪那么容易放过他,一边挠一边道:“书回来再看也不迟,如此良辰美景,莫负良宵啊!”
啪嗒一声,书掉到了地上,李忘生弯腰去捡,却被谢云流从后拽住了衣裳。
十六七岁的少年人,身子都已经长开了,长手长脚的,桌边那点地儿根本不够闹。
谢云流很快松了床尾,把人拽到床沿,用自身重量压在他身上,挠他腰侧,挠他咯吱窝,李忘生左支右绌,拦住上面拦不住下面,想跑又跑不掉,偶尔也反击几次,但他实在太经不起挠,最终以惨败告终。
谢云流气喘吁吁:“这真是比练剑还磨炼人……”
他压着李忘生,笑问:“你还看不看书了?”
李忘生也喘,他都被挠出了泪花,还是不肯松口:“看。”
“哟,”谢云流乐了,不怀好意道:“看来还是没够……”
李忘生一看他那眼神就知道他又要不干人事,当即把人一推就要跑。
谢云流手一伸就给他捞了回来,“还想跑?”
他轻轻松松制住挣扎的师弟,手一挑衣摆就顺着摸了进去。
“好凉。”李忘生被冰得吸了一口冷气。
“凉吧?这是惩罚,”谢云流笑得没个正行,嘴上却还要端着架子:“罚你不听师兄的话。”
他手在衣服里轻轻触碰李忘生腰侧的软肉,有一下没一下地撩拨,李忘生这里敏感极了,几乎在他怀里发抖。
“你说你这性子怎么就这么倔,”谢云流拿下巴蹭了蹭他的头顶,“自讨苦吃不是?”
李忘生哭笑不得:“是师兄非要闹……”
“你这么闷的性子,我哪天不闹你了,你不得被自己闷死?”谢云流说得理直气壮。
李忘生被闹的耳根通红,并没有回答他。
“忘生。”谢云流突然唤了他一声,手不再挠他,而是从他腰间穿过,圈住了他:“你鲜少下山,不要乱跑,别走散了。”
李忘生一动不动任凭他抱着,应了一声。

【七】·下
然而他们这次下山并不顺利。
先是冒出一和尚,说与李忘生是故交,他俩你来我往一句一句,谢云流听着云里雾里,又不好插话,便在一旁郁闷地喝酒。
后来又不知道从哪跑来一个疯姑娘,和尚一见她就跑,徒留谢云流和李忘生望着一桌酒菜,风中凌乱。
本以为乌龙就此结束,结果到了傍晚,谢云流牵匹马的功夫,李忘生又不见了。
谢云流找了一圈没找着人,放出去的信号也没回应。
到此,谢云流耐心告罄。
他将剑自背后解下,抱在怀里,跳上最高的屋檐。
这夜月圆,清辉够盛,他可以看得很远。
师父给他们俩打造了一对剑,名为非雾和非烟,谢云流手里是非雾,李忘生手里是非烟。
他们经常一起练剑,双子剑之间都有了一定感应。
李忘生他是知道的,说了不会乱跑就不会乱跑,必然是有谁把他带走了。
谢云流深吸口气,闭上眼。
皓月千里之下,非雾剑在主人的怀里微微嗡鸣,谢云流细细感受了一番,是西南方向。
西南方人烟稀少,尽头是处断崖。
谢云流立即赶了过去。


沿着路,一路都没见到人,周围越来越荒芜,最后,一直走到断崖。
夜色已经很浓了,伸手不见五指,站在崖边,谢云流深吸口气,将脑子里各种不好的猜测压下去,仔仔细细地寻找线索。
这时,他看到半山腰隐约有光。
怎么,下面还别有洞天?
谢云流精神一震,连防护都来不及,便直接跳了下去——逍遥游在身,世间没有他不敢下的山。
崖下十多丈有一处山洞,谢云流借力山壁一跃,直接落在了入口处。
山洞不大,只在洞口点了堆火,李忘生靠着山壁静坐,对面站着白日里那位疯姑娘,谢云流视线扫过洞穴深处,黑暗中隐约还有个人影。
李忘生察觉动静,目光向此望来,看神情似乎并没有什么大碍。
那女子也随之看了过来,“你这师兄来救你了。”
她双目赤红,已是接近走火入魔之相。
李忘生面色凝重,冷静道:“前辈,大师既已遁入空门,你何不放下?”
谢云流顿时明了,感情白天这俩还是一对冤家。只是……忘生怎会被她抓来?
女子漠然道:“他既招了我,为何又不要我?”
“你废话半天了,白日看你们相熟,你去把他叫醒,我有话要问他。”
李忘生叹了口气:“渡劫之人如何叫醒,贸然打断更是易遭反噬。”
女子冷笑:“他是真的在渡劫还是故意躲我,你当我看不出来?”
李忘生惯是不会说谎,只得沉默。
那女子道:“看你也是个修道之人,不如你为我解解惑?”
谢云流这时插了进来:“师弟愚钝,有什么想问的,前辈问我就是。”
女子如今心神不稳,果然被他的话吸引了注意,她盯着谢云流看了一会儿,突然道:“纯阳宫大弟子是吧,我知道你,果然生得俊俏,不枉姐妹们倾心。我听说纯阳宫大弟子身旁好友无数,却总是念叨一位师弟,可就是他?我且问你,你师弟师妹众多,为何偏偏对他这么好?”
谢云流一愣。这问题问得有些奇怪,但危机未除,不知这女子是出于什么目的,他不动声色道:“因为师弟对我很好。”
不料女子转头就去问李忘生:“这一路上你有多次机会留讯,却都没留,是不想让他找来?你自身难保,还想着他的安危,你又为何对他那么好?”
同门之间相亲相爱再正常不过,只是单挑出来特意一问,这问题似乎就有了别的含义。如果说原本只问一个人也就罢了,如今再去问另一人,原本正常的话语就突然变得暧昧起来。
谢云流心忽然跳得很快,他下意识屏住了气。
不知道为什么,他竟然也想知道这个问题的答案。
两人注视之下,李忘生眼捷扑闪几回,他瞳色很深,火光照亮了他半张脸,却照不透他那双眼。
“自然是因为他是忘生的师兄。”李忘生答。
谢云流早料到如此,只叹了口气。
他感到失落,但他不知道自己原本期待着什么。
女子冷哼:“你倒是占便宜,仅凭身份就能如此。”
谢云流苦笑。
他倒是期望李忘生的好不是因为这个身份。
他希望……
他希望什么?
谢云流望着李忘生那双幽深的眸,突然怔住了。
“那他当初又为何对我这么好?”女子喃喃道。
“他若对我无意,为何许我海誓山盟;他若对我有意,为何今日不肯相见?”
“我不信他是变了心。”
“……”谢云流动了动唇。
是了,他不希望李忘生是因为他是师兄而对他好,他希望……李忘生是因为他是谢云流而这般待他。
他希望李忘生是因为他,而不是别的。
他希望李忘生对他好是因为对他有意。
他希望李忘生能喜欢他。
……因为,他喜欢李忘生。
——他喜欢李忘生。
谢云流瞳孔一缩,怔在了原地。

女子凄然苦笑:“我知他是为躲避祸患,不想连累我,迫不得已;但我心甘情愿与他同甘共苦。”
“既然他是为我才如此,那也罢……”她踉跄几步,后退到崖边。
李忘生的目光一直聚焦在那女子身上,此时一声喝:“不好!师兄!拦住她!”
谢云流心思巨震之下,一时没反应过来,没来得及拦住,那女子纵身一跃,竟是直接跳了崖。
谢云流回过神,只觉身旁一阵风刮过,竟是李忘生也跟着追了下去。
“忘生!”谢云流想也不想,紧跟着跳了下去。
木柴燃烧哔啵作响,山洞里一片静谧。洞穴深处,人影微晃,似动未动。

崖下是一座湖,谢云流在湖边见到了那姑娘,已经陷入昏迷,看样子像是被人推上岸的,可他没见着李忘生。
谢云流将她搬至岸上,便潜入水中寻师弟。
李忘生方才是被定了穴位的,强行冲开必然受了内伤,他又不熟水性,就这样跳下来?
他疯了吗?什么时候变得这么莽撞?!
天太黑了,谢云流什么也看不见,只能凭着感知和一双手去摸。
湖水冰凉,谢云流心里火要烧到天上。
李忘生,很好,等找到了非要好好算算账。
先是不打招呼就消失,害他找了一下午,现在又是冲动莽撞就跳湖。
谢云流将头探出水面,深吸口气,却见瞥岸边站了一个人。
正是白日那个和尚。
谢云流不耐烦地喊道:“你那相好的在岸上。”
“多谢,我已经看到了。”那人说,“她不愿醒了,这有一物,还要麻烦小仙人帮我转交。”
谢云流话音平静,却压着怒气:“他已入道,不问旧事,你为何不自己去。”
那人道:“我陪她。”
沉默在平静的湖面弥漫开来。
片刻后,谢云流问,“既然如此,你之前当什么缩头乌龟?”
那人叹了口气:“我只想她能好好的,平平安安。”
谢云流不置可否,“东西拿来,给谁?”
那人从颈间扯出一根红绳,用力一拽,把什么东西拽了下来:“旧宅槐树下,西边厢房。”
他顿了顿,以指做刀,又添了一笔,隔空抛给了谢云流。
抛出去的时候,光华有一瞬映在了他脸上,谢云流看到一双赤红的眼睛。
“你要找的人在那边,”那人指了个方向,“既然眼前看不见,何不站得更高?”
谢云流接到手一看,是一个指甲大小的玉佩,上面原本刻着“李”,后上添一笔,成了一个“季”字。
谢云流再去看,岸边空空荡荡,方才那人已经不见了。

溪边,水光映照在两岸石壁,波光粼粼。
李忘生半个身子都没在水里,沉静的脸庞毫无生气。
平和的神态一如往日,只是闭上了眼睛。
崖顶斜照的一线天光洒在他身上,眉心的朱砂被水洗得格外清透。
谢云流顺着水路一直找到这里,手颤抖着,忙把人从水里捞出来,身体凉得人心寒。
谢云流为他输入真气:“忘生!听得见么?”
李忘生手指动了动,呛了几口水,慢慢转醒。
“可还有哪里不适?”谢云流急切地问。
李忘生缓了缓神,摇摇头,沙哑着嗓音说,“给师兄添麻烦了。”
谢云流气都不打一出来:“你还知道添麻烦!你下去的时候有想过吗?你就这样不管不顾地跳下来,这人对你有这么重要?”
李忘生眼捷挂着水珠,安抚道:“师兄,我答应过他的。”
“那你就没想过,你今日要是出了什么意外,我要是没来得及找到,你就……”
谢云流胸膛起伏,“你就光想着你自己,你就没想过我?你要是出了意外,你叫我怎么跟师父交代?”
李忘生眨了眨眼,低下头:“是忘生思虑不周。”
他顿了片刻,解释道,“我知道这湖的深度,不会有事,才追下来的。”
“你!”谢云流气得原地站起。
李忘生不明白他为何如此生气,只是立即闭上嘴,下意识抬头望着他。
那双眸子茫然无辜,神色却是平静的,似乎方才的生死危急根本没有对他产生影响。
谢云流瞧着那双眼,心里燃烧的熊熊烈火突然就被浇了个透心凉。
他的师弟,不在乎自己的安危,也不在乎别人有多着急,谢云流突然有些丧气地想,这样的人会被自己的情意打动么?
“此次是忘生太过冲动,思虑不周,但倘若师兄遇到这等情况,同样也不会袖手旁观,不是么?”李忘生微微一笑。
谢云流冷静下来,被他问得哑口无言:“我……是。君子一诺,重于千钧。若是答应了要帮的人,天涯海角也要去的。”
“师兄是重情重义之人,忘生只是不能愧对于心。”李忘生语气和缓下来,“我知这下方有此湖,修道至今,忘生还是有几分把握。若真救不得,也是他们的命数,忘生自不会多手;但既然救得,忘生便不能视而不见。”
原来看似冲动的师弟早就有所打算,他却这样一路狼狈地找过来。
“你心里……”谢云流不知该如何说,修道之人本该一心向道,不问红尘,不被牵扰,可此时此刻他却想问一句——
“若今日掉水的是我呢?”
原来他救人,不是因为那人有多重要,只是他不能愧对本心……
在他心里,众生便是众生,当真是谁都毫无分别吗?
李忘生一怔,嗫嚅道:“师兄……师兄轻功在忘生之上,自然不需忘生去救。”
谢云流不发一言地看着他,显然对这个答案不满意。
李忘生忽然笑了下,他垂下头,轻声道:“但若是真有那一日,忘生就是舍了命,也要把师兄留在崖上的。”
谢云流神色一动,眉梢冷意终于散了。

入夜太冷,两人衣裳皆湿透,谢云流捡了些木柴生火,李忘生将湿透的外衫搭在外面。
谢云流看着他的脸庞被火焰添了一层暖色,目光沉静如昨天,仿佛生死关头走一遭,对他毫无影响。
“师弟,”谢云流停顿了一下,“你除了那故人,可还有什么别的……旧账?”
李忘生闻言,朝他看过来。
谢云流状似无意道,“万一哪天又遇到一个,我好提前防着别又要跳崖,我可不想再去水里捞你一遭。”
李忘生却笑了起来。
不似往常,这个笑带着说不出的轻松。谢云流瞧着他,也不由得放松下来:“笑什么?”
李忘生拨了拨火堆:“笑师兄整日‘旧人旧账’不断,今日难得来问我可有‘旧账’。”
谢云流一噎,“你一天天除了练剑便是看书,我总不能去问剑问书。”
李忘生却是笑着瞧了他一眼:“师兄不是常常对剑自言?可有问出来什么?”
李忘生看人向来认认真真,端端正正,不会这样半斜着、带着点笑意,如春风拂面,十分撩人。
谢云流没听见李忘生说了什么,只是觉得那一眼实在……荡人心魄。
李忘生以前从不会这样看他,这让谢云流一下就热了起来。
“师兄看我做什么?”李忘生疑惑。
“没什么,看你长得好看。”谢云流回过神,随口道。
李忘生却正色道:“师兄才是好看。之前那姑娘都说了。”
谢云流哭笑不得,“白日里姑娘们也说你好看。”。
李忘生想了想,“忘生觉得……师兄是最好看的,在忘生心里是这样。”
谢云流很受用,却也忍不住笑出声,“你这个小呆子,原来也会说情话。”
李忘生愣了:“什、什么?”
“刚才那句话多是拿来哄人的。”谢云流笑得使坏,“果然我上回带回来的本子你偷看了。”
李忘生慌乱:“没有,我没有偷看。”
“那你怎么知道?”
“我只是……”暖光下,李忘生不知怎么脸红了,“实话实说……而已。”
谢云流故意凑近了逗他,“真的啊?”
李忘生点头。
谢云流刮了一下他脸颊,“真的就真的,你脸红什么?”
他话音刚落,李忘生脸更红了,他小小往后缩了一下:“师兄不要再捉弄忘生了。”
他本就面若冠玉,此时脸颊红润,火光照耀着眉心灼灼朱砂,把谢云流看得眼神都凝了几分。
他盯着李忘生的侧脸,突然冒出来个很荒唐的念头,他想……
“阿嚏。”
李忘生突然打了个喷嚏,身子抖了一下。
谢云流猛然回过神,坐直了身子,“手给我,我给你暖暖,别冻着了。”
“忘生才是真好看,比我见过的很多美人都好看。”
他若无其事地续上刚才的话,拉过李忘生的手握在手心,“这次就算了,下次不许再这样了。”
李忘生挨着他,嗯了一声。

【八】

之后谢云流将那枚玉佩转交给李忘生,同他一起去了约定的地点。路上谢云流好奇这事,就问了一句。
李忘生长叹口气,说起了他的身世。
李忘生拜师的时候,谢云流就跟在师父身边,知道李府是大户人家,但入门不问前尘,谢云流没有细问过他。
当今皇室李唐一家,有许多支脉,其中李忘生本家是较远的一支。
李府已经和皇室远到扯不上关系,但又确实有这么一点血亲在,李忘生小时候,和一些皇亲国戚打过交道,这故人就是其中一位。
彼时李忘生还很小,冬天裹成一团笨手笨脚的,差点掉池里,被这人救过一回,对方正因为升迁之事处于苦闷之中,顺手捞了这个冰雪团子一把,见李忘生眉心朱砂,颇有出尘仙气,便笑说若以后有难,要小仙人也捞他一把。
后来李忘生入道,不再过问一切俗事,那日又见故人,才想起还有这一诺。
故人原本有心入仕参政,后来钟情一人,加之时局混乱,继续下去难保自身,便产生了急流勇退的想法。
然而他没这个机会。
他有心退出,却有人要斩草除根。他迫不得已遁入空门,保全自身,也以免牵连家人。
可当时情况太过危机,他来不及同爱人商议,之后又一直被人暗中监视,以至无法如实相告。
女子起初愤怒,后来哀怨,她不知缘由,自行查证,猜了个八九不离十,但女子性格刚强,拒绝采用这样迂回的韬光养晦,想与他直接离开逃亡。
而故人始终不愿。
两方执着各自考量,最终拖垮了身心,双双入魔,溺于幻境,再不复醒。
谢云流听完后,很是唏嘘。
他想起那日和尚说,“我只想她好好的,平平安安”,只是想这人太窝囊,做事畏畏缩缩的,就算是李唐皇室,也总有手伸不到的地方,带着人远走高飞就是,这样躲躲藏藏要到什么时候?
倘若明明相爱,却还要装作一辈子的陌路人,那还算什么夫妻?
李忘生叩开槐树西边小院的门,开门的是个老妇人,李忘生将这枚玉佩交给她。老妇人接过,落下泪来,说可怜我们小姐,一出生就没了爹娘。
院里传出婴儿的哭声,李忘生默哀。
谢云流拉着李忘生往回走,李忘生一路都显得失落。一是故人陨落,二是爱侣落得如此下场,令人惋惜。
李忘生从小在类似的环境里长大,明白故人的选择和做法。规矩法度刻入骨子,说话做事前皆需三思,说话习惯委婉曲折,做事以周全稳妥为上——这样的人,做不出什么离经叛道的事。
喜怒爱憎都不能轻易出口,情深难寿也是悲哀。
原本两人都是锦绣年华,也非无路可走,最后却成了死局,留了个孤零零的孩子。
李忘生叹了口气。
若是两人同心,共苦也可视作同甘;可若两人殊途,不如放手,与其强求到底、彼此折磨,不如相忘江湖,各自天高海阔。
……


陈年旧事如同烈酒,在李忘生算不得稳固的心境中火上浇油。
他用尽全力克制住自己,近乎悲伤地在谢云流身上伏下。
胸膛这里一如落水被救起后那样温暖,李忘生想着,为何,为何他们也走到了如此结局?
他除了太上忘情一道,找不出第二种渡过心境的办法,可是,可是他怎么忘得掉?
他将天涯此时戒戴在手上,时刻提醒自己不要忘记那个人,在他独自支撑的那些时日,心里有份念想,就还有希望;可师兄已另立宗门,他亦达到自身大限,他再继续执着下去,就只有身死道消一途。
他把天涯此时戒摘了下来,物归原主,师兄不会再回来了,他也该放弃了。
放下执念,才有往前走的可能,否则,他连纯阳也要失去了。
曾经他想,师兄如此恨他,纵然他一往情深又有何用,只是自寻烦恼罢了。
纵然以后误会解开,师兄不再恨他,可他依然是自浪自荡、逍遥自在的人,又何必拿感情去困住他,不如就此放手,对他们双方都好。
大半辈子都这么过来了,最后这段时间也就不必了,或许这样,日后他走了,还能再那人心里留下一个笨拙却勤恳的形象。
不至于让他觉得,自己朝夕相处过的师弟,曾经想得多荒唐。

谢云流被胸前的重量惊醒,见是李忘生,迷迷糊糊地摸了摸他的头,似乎还沉醉在少年时的梦里,安抚做了噩梦的小师弟:
“师兄在,不怕……”
他嘟囔了两句,手就搭在李忘生的肩上,又睡着了。
李忘生鼻子发酸,闭上了眼。他们只有在梦中、在回忆里,才能做回当初的师兄弟,清醒时,只剩下小心翼翼的补偿和躲避。
是的,李忘生想躲。若不是他现下没有内力,跑不了,他大概已经缩回了纯阳宫。
谢云流对他越好,他就越难自持,他越动心,就越无法太上忘情。
他既无法放任自己沉溺,又无法做到清静忘情,两边拉扯,始终煎熬。
他的沉沦是以生命为代价的消耗。
可悲的是,他无法停止。

李忘生暗自神伤,不知何时睡去,身下的胸膛愈发火热,逐渐到了灼人的地步,才蓦然惊醒,发现周围一片暗红,四处流动着滚烫的岩浆。
寇岛……宫中神武遗迹。
李忘生心发狠地痛起来,没来由的心慌,好像即将失去什么重要的东西。
“掌门师兄?”
身旁突然响起熟悉的声音,李忘生转过头,看到于睿和卓凤鸣正担忧地望着他。
“……”李忘生缓缓将视线移回正前方,见到剑已出鞘、怒发冲冠的谢云流。
他已经很久没见到他了,有许多话想同他说,但此时此刻,他能说的话只有很少很少、很局限的那么几句。

谢云流指尖捻了捻,轻易穿透而过,他没有实体。
他神色复杂地抬头,望着身前的【谢云流】。
他方才还在睡梦中同师弟共枕依偎,却转眼到了这里。
又是灵台幻境。

“大师兄,你离开华山多年,师父和我都时常思念于你,今日忘生请了各派同道来此,便是想请他们为当年之事做个见证。”

这个开场太过刻骨铭心。
谢云流瞳孔一颤,他迈出僵硬的步子,见到年少的李忘生,和于睿祁进等人。
那……谢云流立即扫视四周,寻找一个身影。

【谢云流】怒道:“李忘生,你这貌似忠厚的奸诈小人,当年便是如此蛊惑师父,害得我叛下华山,远走东瀛,今日又将我藏身之处泄露给他人,你可还有话说!”
即将失去的感觉来越强烈,李忘生按捺下焦急,解释道:“大师兄,当年我找师父密议之事,乃是为你找寻脱难之法,并非是要将你交给朝廷,你只听得只言片字,着实乃是误会了。”
谢云流找到了洛风,这孩子站在一旁,一瞬不瞬地盯着【谢云流】。他出走之后静虚一脉的处境不好过,但纵然风霜雨雪,风儿还是长成了芝兰玉树。
谢云流眼圈发热,自神武遗迹后,他便只能在梦里见到这孩子,此时在师弟的灵台幻境,竟然又见面了。
——洛风是他们心中共同的一道伤。
李忘生袖中的手攥紧,语气低了下去:“这些年来我时常思量此事,以至两鬓生霜,只盼有一日能与师兄说个分明,师父也为此难过的紧。”
虽然难过,但话一出口,他就预感对方不会信。
果不其然,【谢云流】道:“休得巧言!我观你此次行事,便可知当年之奸猾,可叹当年同门数载,一直以为你忠厚老实,什么事都先于你商量,却换了背后一刀!”
他恨得咬牙切齿:“谢某不怪师父,这仇恨却要着落在你的身上!”
谢云流听见这话一怔,视线慢慢转向李忘生,却见他眼神中的期待瞬间黯淡,眼里的痛楚满到快要溢出来,却仍然一瞬不瞬地盯着【谢云流】,不肯移开。
无声动了动唇。
谢云流瞳孔一缩。
他说:师兄总是不信忘生。
洛风此时向【谢云流】跑了过去:“师父,这机缘来得不易,不如先听师叔说个明白!”
李忘生眼神触及洛风,忽然一震,条件反射一样按住了一旁祁进握剑的手。
祁进惊诧:“掌门师兄?”
李忘生却没作解释,只是盯着洛风。
风儿……他已经很久没有见到这样的风儿了。
心魔只攻他心中弱点,然而此时,这道伤远不如之前那般伤筋动骨。
李忘生按了按心口,眼底的赤红慢慢褪去。
风儿已经沉睡了几十年,不知这次能否醒来。
他每年都会孤身前往万花谷,一直想方设法续着风儿的命,虽然命是续下来了,人还一直未醒。
按之前裴元大夫的说法,这次他就该醒了。
以及,此次他不是孤身一人。
“你们走吧。”李忘生怅然道。
谢云流原本提防祁进,闻言难以置信地看着他。
李忘生却已经转过身,打算离开。
他知道他失去的是什么了。
若是他不执意想要师兄回到纯阳,想要他们都留下来,或许当初事情不会变成那个样子,风儿也不会沉睡不醒。
也许,从一开始,他就不该奢求的。
情深会成为枷锁,困住自己,也锁住对方,师兄这样自由自在的人,不该为情所缚。
“忘生!”谢云流大喊道。
李忘生脚下停了一瞬,却没有回头。
谢云流眼睁睁地看着李忘生的身影逐渐走远,四周慢慢暗了下去,流动的岩浆冷却后凝固成金色的绸带,镶嵌在视野的边界。黑暗给李忘生一行拉上了谢幕,岩浆化为台上与台下的界线。
旁观者终究只是旁观者,无论他如何叫喊,都得不到任何回应。
灵台幻境的主人想做什么,谁都改变不了。
哪怕是他谢云流。

“你什么意思?!”
谢云流醒来后,立即翻身制住李忘生:“你说的是什么意思?!”
有什么超出他预料的事情发生了,谢云流来不及想那是什么,只知道他本能地不想接受:“你给我说清楚!”
李忘生苏醒比他要慢一些,等他疲惫地掀开眼,就觉得肩头被抓得生疼,他忍不住蹙眉:“什……”
谢云流一见他神情,下意识松了手,却仍然不依不饶问:“你刚才说的话是什么意思?”
李忘生身子一僵。
谢云流忽然想起,李忘生是不知道自己进入过灵台幻境的。
心魔呈现的都是心底最脆弱的地方,李忘生一定不希望别人知道。
“我说了什么?”李忘生声音听起来异常冷静,然而他身体却没有丝毫放松。
“……没什么,”谢云流静了片刻,缓缓放开他:“我做噩梦了。”
他重新躺下,过了一会儿,才感觉身旁的人慢慢放松下来。
“梦是假的,何必较真。”他听到李忘生说。
也对。
忘生在灵台幻境里避免了风儿的意外,却要他们走,让他们离开。
甚至不等他们有所反应,他自己先行离场,一刻都不愿意多待。
——他已经不想再等着谁回纯阳了。
师兄总是不信忘生。他说。
他当是厌倦了一遍遍重复解释、一遍遍争取挽留……空等半生,一世蹉跎,他放弃也是应该的。
谢云流想。
他早点放下遗憾,也能少生些心魔,更早达到太上忘情,更早得道升仙。
他该是无牵无挂。心境本就修炼不易,若是自己再拿少年时那点心思去扰他,岂不是又坏了他清静。
他竟然有些庆幸这些年自己不曾向他表明心意。
师弟那样一心向道的人,不该为情所扰。


风吹窗外,隐约听见簌簌的响声。
塌上的两人各自相背,各怀所思。
师兄自由自在,不该为情所缚。
师弟一心向道,不该为情所扰。
——于是,他们画地为牢,一个将自己困在了雪山之上,一个将自己困在了红尘之间。
红尘人不敢打扰仙客的清净,山上人不愿束缚人间客的逍遥。
阴差阳错,蹉跎半生。

【九】
天光大亮后,谢云流一拉开门,就见季映和俞许在门口等着。
季映看都不看他,目光直接越过他找寻屋里的李忘生,见人全须全尾安然无恙才稍稍放松了些。
谢云流侧身挡住他视线,将刀扔怀里抱着:“有事么?”
季映瞪了他一眼,“你没对他做什么吧?”
谢云流闻言,脸色有些古怪。
俞许在旁边轻咳一声。
季映也反应过来自己这话说得有些不妥,于是又补了一句:“你没伤到他吧?”
……怎么听起来更奇怪了。
这时李忘生走过来,温和道:“怎么了?出什么事了么?”
季映将他拉到一旁,小声问:“你是自己愿意的么?你若是不愿,我可带你离开。”
李忘生疑惑,但他看出了这孩子脸上的担忧,拍了拍他的手,安抚道:“虽然不知道你指的什么,但我并没有被人强迫,你可以放心。”
季映急了:“但这人看着就不是什么好人!你一个人在外面……”
“小央。”俞许突然出声,截住了他后面的话。
他盯着谢云流,粗粗一看或许还看不出来,但细看之下,谢云流的容貌似乎比之前年轻些许。
季映转头看去,却见俞许低头抱拳,对那个人道:“师弟身体抱恙,难以独行,还请前辈将身份亮明,让我二人放心。”
谢云流抱着刀不辨喜怒:“若我拒绝呢?”
俞许头都不抬,语气却加重了几分:“我纯阳弟子在外,绝不会让同门受欺。”
谢云流不答。他身形未动,周身压迫却越来越强。
俞许抱拳的手都在颤,但仍然坚持。
季映虽然没有直接感受到,但看俞许的反应就知道怎么回事,当即就要炸毛,却有只手横伸出去,在他之前扶住了俞许颤抖的手肘。
那只手看着白皙纤细,却非常稳,在这等强压之下,动也未动。
季映缓缓转过头,见旁边这个玉一样的师弟面色平静,眼神澄澈透明,丝毫不显吃力。
“师兄。”他轻唤一声。
泰山一样的压力瞬间消失,俞许身形一晃,差点摔倒,被李忘生的手及时稳住,这才发觉冷汗已经打湿了鬓边。
“多谢前辈……”俞许喉结动了动,朝李忘生瞧了一眼。
看来这个师弟也不简单,他们俩此次怕是多此一举了,只是……
俞许又多看了李忘生几眼,总觉得这师弟的神情与像掌门师祖太过神似,简直就像是……
掌门师祖如果有年轻时候的画像,恐怕就是长这个样子。
季映已经拉起俞许的手,急道:“师兄,你有没有事?”
“我没事。”俞许摇了摇头,朝李忘生郑重一拜,“多谢师弟。”
李忘生摆摆手,他已经弄明白了这两个小家伙在担心什么,“不必担心,他不会害我。”
他有些好笑,又觉得温暖。以他的身份,大多是他守护纯阳,保护弟子,少有这种受弟子保护的时候。
他欣赏地望着这对师兄弟,当初在他的苦苦支撑下才勉强存活的纯阳宫,终于还是慢慢长成了高山雪松,如今弟子出门在外,懂得互帮互助,行侠仗义。
他很是欣慰。
以前以纯阳掌教的身份,有些事只能从他人口中得知,此番亲历一遭,才真觉得,他可以松口气了。
谢云流望着他二人,忽然问季映,“小子,你说你是静虚弟子,你师父是谁?”
季映也明白自己可能闹了个乌龙,不情不愿地朝他抱拳:“师父洛风。”
谢云流原本平静的目光骤然消失。

“师兄,你何必下那么重手?”
去万花谷的马车上,李忘生叹气:“方才分别时,我见那孩子头侧微微鼓起,估计消肿要些时候。”
谢云流冷哼一声:“没大没小,做事冲动,若今日碰上的是别人,他俩岂不危险?就当给他们长个教训。”
李忘生轻笑:“师兄既是好心,何必黑着脸吓他们?”
谢云流目光微动:“怎么,你也觉得可怖?”
李忘生瞧了他一眼,忽然笑出声:“师兄当忘生是小孩子么?”
谢云流一愣,“我不是这个意思。”
李忘生看着他,意有所指道:“既然如此,师兄也不必小心翼翼。”
谢云流意识到了他将要说什么,不发一言地望着他。
“忘生知晓师兄面冷心善,为人至情至性,不愿亏欠,”李忘生像是无法承受谢云流那样直接的目光,低垂了眼,“但当年情况复杂,对错难辨,洪流之下,任谁也一人难全。”
自这次再见后,他们心照不宣的都没提起当年旧事,哪怕各自在心里翻到绳断,也从未开口说一个字。
像是不提,他们就可以不去面对,就可以假装忘记了那些伤疤,暂时做一对互敬互爱的师兄弟。
——但怎么可能呢?
随着李忘生话音落下,维持多日的表面平静被揭开,这些陈年旧疤终于摆在了面前。
谢云流面无表情,底下握刀的手却悄然攥紧:“你想说什么?”
李忘生顿了顿,斟酌再三,才缓缓道:“忘生以为,师兄不用过多在意,也不必觉得愧疚或亏欠。”
“你想一笔勾销,恩怨两清?”谢云流说话从来不会委婉,尖锐如利刃,明明伤人也伤己,可他偏要如此直白:“我不想误会你,你把话说清楚、说明白,不要给我留有误会的余地。”
李忘生抿了抿唇,有些话他确实说着十分艰难:“师兄不必因心怀愧疚而做到如此……相待。”
谢云流看了他半晌,淡淡道:“我不是仅因愧疚而如此。”
李忘生一怔,抬眼去看他,谢云流却像是乏了,闭着眼往后一靠,再不说话。

到了万花谷之后,谢云流神情一直淡淡的,说不好是高兴还是不高兴。
他不明白李忘生来此做什么,只是见他从去见裴元开始,就有些紧张。
“你在紧张什么?”在屋里等待时,谢云流忽然问。
李忘生逆着光看向他,忽然展颜一笑,眼圈都有点发红。
“风儿醒了。”他说。
谢云流怔愣在原地。

“醒了有半个月,刚能下地走动。”裴元带他们去后面一个单独的院落。
谢云流一路恍惚,机械地跟随李忘生身后。
到了门前,李忘生瞧了他一眼,与裴元停了下来。
谢云流做梦一样地推开门,天光倾泻,院落里站了个青年,正在弯腰晒茶叶,听到动静,还未回头先笑道:“裴大夫——”
谢云流眼眶蓦地红了。
曾经只在梦里见到过的、他看着长大的孩子,他本以为这一世师徒缘就那样断在了十二年前。
“师父……”洛风眼眶也红了,他扶着石桌,胸膛急速起伏,本想说话,结果一开口,忍不住咳了几声。
裴元快步上前扶住他,手按在左胸前:“放缓吐息,平复心绪。”
他瞥了一眼谢云流,“病人情绪不能波动太大,请二位先出去。”
谢云流头一次被人轰出门还难得没有发火。
他站在墙边,仰头眨掉眼里的湿意,半晌才开口:“你一直知道?”
李忘生同样眼底发红:“之前一直昏迷,苏醒可能不大,所以没告诉师兄。”
谢云流拍着他的肩,将人按进怀里,短暂抱了一下,分开时已带哽咽:“多谢。”
洛风是纯阳宫建成那年谢云流捡到的,纯阳有多少年历史,洛风就有多大。
纯阳宫刚建成的那段时间,纯阳事务很多,作为大弟子二弟子的谢云流及李忘生整天都很忙,但洛风的一切都是由他俩亲手照顾的,从未假手于人。
谢云流离开中原的时候,洛风才八岁,后来再见到洛风的时候,他都长大了。
“风儿一生只为师父而生。”
那日话语还犹在耳边,留不住的人,终究还是留住了。
谢云流望着沉默的李忘生,在他不知道的那些年岁里,这个人不知道经受了多少次失望,像等他一样,等着一个可能不会醒来的人醒来,等着一个可能不会回家的人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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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瑟瑟 | 2024-12-10 19:06:57 | 显示全部楼层
“师弟,”他哑声道:“你们当时是用了什么办法?”
能做到这个地步,必然不是什么简单的代价。
李忘生有条不紊道:“风儿起初伤势太重,自身无法恢复,以名贵药材辅以纯阳功法助他续脉,五年后,只以纯阳功法助他自愈即可。期间多是裴元大夫照料,忘生则是每年此时前来。”
难怪收到消息说纯阳掌门每年冬腊月都要闭关一段时间。
谢云流忽然想到一件事。
“你每次前来,要消耗多少?”
李忘生顿了顿,如实回答:“消耗过半。”
“……”谢云流说不出话。
竟然是这样庞大的消耗。
以李忘生的修为,一个绝顶高手一半的内力,持续十多年的投入,才把风儿从生死线前拉了回来。
难怪烛龙殿他会被擒,这样大的消耗,需要很长的恢复期。
“你为何不早与我说?”哪怕他们一人一半,也好过一个人独自承受。
“若是最后醒不来……”李忘生轻声道:“师兄岂不是很伤心。”
所以他选择独自承担,独自承担所有消耗,独自承担所有风险,独自承担失败后果,只在成功后将果实与他分享。
都说同甘共苦,他这师弟仿佛只会同甘。
苦都被他自己咽下去了,一声也没见他吭过。
谢云流眼底发红,感受着心口传来的钝痛,拂开他肩前的发丝:“那裴元定然医术高超,那……他能把你的经脉恢复么?”
若是能把李忘生经脉接上,他就能再次聚气修炼内功,就算重新接上之后功力恢复不到从前,还有他呢。
李忘生这样的一个人,谢云流不相信他会没有路。

【十】
“是经脉受损,但……”
裴元皱了皱眉,“又和一般经脉断裂不同。李掌教,你方才言这是破关之时发生?”
李忘生:“正是。”
“脉象上是枯绝之相,但我却探得似有一股生气在深处若隐若现。这种情况我也未曾见过,大约和你们纯阳宫修炼功法相关。”
各大门派的修炼功法都是不传之秘,裴元点到即止,“经脉可以重塑,但其他难说。”
言下之意,李忘生情况特殊,经脉重塑之后还能不能继续修炼、能恢复到什么程度,他也难以保证。
谢云流瞧了一眼李忘生的神色,他显得十分平静,好像早就料到了结果:“总归不会更坏,不是么?”
裴元微微颔首,收回诊脉的手,从旁边拿起一张纸准备开药方。
李忘生问:“需要准备什么?”
“一些药材,我这里就有,以及……”裴元停了笔,看向谢云流,“谢宗主可还记得纯阳心法?若是忘了,可得去纯阳宫找一个……”
说到这里,他微妙地停顿了一下:“‘同李掌门功力相当’之人。”
谢云流望着他,未开口,裴元也不曾移开眼神。双方对视片刻,谢云流眉梢一挑,“自然记得。”
纯阳宫哪里找得出这样的人,这裴元是要他不上也得上。
话里藏话给他下套。
谢云流低头看了一眼李忘生。
——看在风儿和师弟的份上,此事不与他计较。

洛风自神武遗迹后一直沉睡至今,谢云流便将这些年发生的事一点一点说给他听。
洛风倚在床头,听到谢云流说到李忘生经脉寸断,功力全失,立即焦急道:“怎会如此?!”
谢云流隐去心魔,只是说是从内景经三重往四重突破失败。
“可又是心境不稳?”洛风听完,问。
谢云流注意到他的用词:“又?”
洛风目光落在他手上的天涯此时戒:“师叔从二重到三重时,也曾因心境不稳,九死一生。”
“……我赶到他屋内时,他手里还紧紧攥着这枚戒指。”
洛风把当时情况说了一遍,见谢云流发愣,便解释道:“师叔以往都是把戒指戴在手上,那时却取了下来攥在手心。”
由于长时间过于用力,洛风安顿李忘生想把他手里的东西放一边时,却发现手指已经僵硬到掰都掰不开。
谢云流怔怔地低下头,望着这枚被磨得光滑的天涯此时戒。
“师父方才说师叔在药浴?”洛风想了想,“时间应当差不多了,刚洗完药效正盛,以功法助推会更好,师父先去看师叔吧,明日我们再说。”
谢云流收了收心神,为洛风倒了杯茶放在床头,“你好好休息,明日我再来看你。”

因着李忘生情况特别,白日里谢云流主动要求与李忘生同住一间,李忘生也没有出言反对。
此时正值夜深,萤火点点,风中隐约嗅到淡雅的花香。
谢云流心事重重地伫立门前,却迟迟没有再动。
李忘生……曾经非常希望自己回纯阳。
这个念头,恐怕撑了他很久很久。
他内景经修炼三重时,自己尚未建立刀宗,他那时攥着天涯此时戒,大概以为撑下去,还能等来自己回山;然而后来自己建立了刀宗……回山无望,他再升四重,便屡屡失败了。
有时候,一个念想就能让人咬牙坚持很久,可当念想没了,人也就如同被抽去了脊梁骨,再撑不起来了。
个中滋味,谢云流再清楚不过。
他想起今日李忘生平静的脸庞。一直以来,李忘生对散功这件事都表现得都很平常,除去刚开始的惊讶,后来仿佛习以为常、毫不在意——
他是面上波澜不惊,还是真的心如止水?
他到底有没有想好好恢复?
还是说,没了那个念想,他已经无所谓了?
谢云流神思恍惚地推开门,却被迎面而来的热气扑了一脸。
水声淅沥,热气弥漫间,有一人正从水中站起,手伸向屏风。
他赤裸着身子,莹莹水珠从肩头滚落,浸湿了一把墨发,紧紧贴合身躯的曲线,沿着脊柱沟末端滑入水里,溅不出一点声音。
房里的烛火烧得正盛,雾气中折射出细碎暖黄的光点,纷纷扬扬而下。
好似干涸的沙漠飘来一阵小雨,紧绷的神经得到浸润,雾气氤氲中,谢云流眉梢稍舒,喉结微动。
李忘生却是一惊,迅速拿了衣裳披在身上,背对来人,这才发现是谢云流。
“师兄进来怎么不敲门?”他问。
谢云流视野里的画面慢慢聚焦、清晰。
水汽迷蒙的光,半湿半掩的衣,雪雕玉琢的人。
一模一样的场景,一模一样的问句。
仿佛数十年时光在他们中间缩地成寸,渺小如沙,他们之间,也一如当年,从未变过。
可明明已经不一样了。
什么都不一样了。
“……”谢云流目光微动,方才的一时迷乱无影无踪,他随手关上门,插好门闩,对李忘生轻声道:“风儿说,刚洗完就做,效果会更好。”
李忘生抿了抿唇,没有说话,浴袍被后背的水沾湿,黏在身上,透出肌肤的颜色,散发湿润的热和久酿的药香。
“你先穿衣裳吧,我在床上等你。”谢云流看出了他的不自在,遂别开视线,背对着他走到床边。
他好像从未想过有一天李忘生会死。就算他之前听过李忘生与于睿的谈话,也想当然认为李忘生会太上忘情——他不会失败的。
李忘生要做成的事,就没有做不成的。这是谢云流一直以来的认知。
可现在谢云流忽然意识到,若是李忘生不想做了,他也是做得到的。
若是他一开始就没想对抗心魔,那……
身后李忘生窸窸窣窣的穿衣,谢云流却再生不出半分旖旎的心思。
他闭上眼,回忆了一下李忘生的几次灵台幻境。
第一次据说是与刀宗相关,那天他脉象极其紊乱。
第二次是烛龙殿,那之后他经脉寸断,内力全失。
第三次是神武遗迹,虽然没有出现更糟的情况,但也没有变好。
刀宗是因为自己另立宗门,再也回不去纯阳;烛龙殿是因为动摇了根基,害得他修行受阻,深陷心魔;神武遗迹当是因为风儿。
他在刀宗的情况尚且不知;在烛龙殿被救后还陷入昏迷;在神武遗迹,已经直接弃局,摆手要他们走了。
这样看来,李忘生可谓是节节败退。他真的有想好好勘破心魔么?
此时身后一陷,李忘生坐在了他身边。
他刚洗过的墨发尚且潮湿,拧干了水撇在身前,擦擦脚,上了床。
“李忘生。”
李忘生刚盘腿坐下,就听身后的谢云流道:“你真的想修成内景经四重么?”
谢云流望着那削瘦的脊背,轻轻抚上那对蝴蝶骨:“你是真的想要得道飞升么?”
突如其来的触摸让李忘生身形一僵,谢云流之前从未问过他这些,这也正是他心虚之处。
沉默片刻后,他说:“是。”
谢云流又问了一遍:“当真?”
李忘生这次答得很快:“当真。”
谢云流似乎相信了他的回答,没再追问,而是将早已调制好的精油涂抹在掌心:“脱罢。”
李忘生耳根微热,他上衣本就是简单披了一下,此刻拉开前襟,缓缓褪下,玉润白嫩的背就露了出来。
谢云流已经鲜少有这般坦率地接近别人身子的时候,几乎要被这片白晃了眼,他定了定神,脑子里突然跳出来一个问题:
为什么李忘生会变成十六七岁的模样?为什么不是九岁入道、不是四十岁修三重,偏偏是十七岁?
他将真气运转至指尖,依照穴位不轻不重地揉着,指腹可以清晰地感受到肌肤的细腻、柔软和温暖。
其实李忘生身上应当有很多伤痕。烛龙殿的时候,谢云流粗略瞥过一眼,他那时衣衫几乎看不出原来颜色,必然伤得不轻。
这副身躯重生年少,将往日的伤疤也一并洗去了,光洁如初,就好像是……他还没走的时候。
还未曾经历后来的雨雪风霜,还没有伤痕累累——
还是一块无瑕美玉。
谢云流手慢慢停了下来。
“师弟。”
李忘生察觉谢云流手按在他腰侧便不再动,不免有些不自在:“何事?”
“你是真的想要得道飞升么?”
谢云流又问了一遍。
在李忘生看不见的地方,他神色愀然,怜惜与哀痛揉做一团化在眼中,再不复往日冰冷。
他疼极怜极,又不忍因自己去影响李忘生的心意,只是一次又一次试探,一次又一次确认。
李忘生不明白他为何又问一次,从腰间传来的热度让他无法多作思考,只是拿出他一贯的说辞:“是。”
这个答案他说过太多次,不需要思考,说得他自己都快要信了。只是心底隐隐知道,好像还有另一个回答,可他怎么也想不起来,自己原本的答案是什么。
是什么都好,都不重要了。
现在的答案是他经过无数个彻夜未眠深思熟虑出的结果,是最好的选择,是最万全的做法。
至于最开始的那个答案,早就沉寂在纯阳静默的雪山之中,随亘古不变的白雪一同埋在雪层之下,再不会有人知晓。
谢云流停顿半晌,轻轻叹了口气。
离得太近,李忘生听得很清楚:“怎么?”
谢云流一丝不苟地按完剩下的穴位,又心无旁骛地为他重新披好衣裳,才开口道:“在想,来日我化作一捧黄土,你……”
你会为我落一滴泪么?
但太上忘情之人无悲无喜,自然是不会的。
谢云流没问出口就知道答案,于是他改了一句:“你不会还是如今这副模样罢?”
谢云流想起什么,顿时不悦:“他们肯定要笑我。师弟尚且不及弱冠,谢某都成一把灰了。”
“不会的。”清润的声音忽然传来。
李忘生系好衣裳,朝后转了半个身子,看着谢云流的眼睛道:“不会有这一天。”
他说得很笃定,谢云流也直直地盯着他:“你究竟是什么打算?”
李忘生望着他那双眼,眉目平和:“道法自然。”


谢云流在谷中无事,白日里时常陪洛风说说话,照看洛风的活动,经常聊到一半就被裴元进院催休息,虽然裴元理由正当,但谢云流总觉得他是有意。
李忘生的经脉果然在一点点恢复,谢云流每天为他梳理传功,却也不觉疲惫。本是一件很耗费真气的事,但谢云流容貌却变得越来越年轻,像是随着真气在他们之间流转,冥冥之中的一些缘分逐渐牢固,越缠越紧。
洛风能自己走出小院的那天,谢云流高兴地喝了三坛酒,走路醉得东倒西歪,一头栽到了刚药浴完的李忘生身上。
“师弟,”他拽着李忘生的衣裳,“风儿回来了……”
李忘生未阻拦他,只是半扶着将谢云流引至塌边,“回来了。”
“师弟,”他躺了一会儿,忽然道:“我回不去了。”
李忘生坐在床边,嗯了一声。
“师弟,”他又叫了一遍,声音低低的:“……师父还会念叨我么?”
李忘生俯下身,将他散乱的发拨开,墨色的眸吞没了一切烛火,显得幽深难懂。
谢云流怔怔地与他对视。
“师父会,我也会。”李忘生声音轻柔,哄道:“睡罢。”
谢云流愣愣地闭上眼,很快便睡着了。

【十一】·上

日光刺眼,昨夜残余的酒味还在鼻息间回荡,谢云流不甚舒服地皱了皱眉。
他手腕有些酸,轻微抬了一下,这才发觉不对——
谢云流诧异地睁开眼,近在咫尺的瓷白后颈撞进了他的视线,干净,柔软,像蚌肉里含着的光滑珍珠。
这是在做梦么?
谢云流复又阖眸再睁开,再三确认,确实是真的。
他几乎要倒吸一口冷气——这……他怎么把人捞怀里睡了?
随着呼吸的频率,李忘生后颈旁的几根碎发微微抖动。浴袍松散,含不住颈,更是露出了他大半个肩头,在被褥间晕出柔和的光。
肌肤纯洁无瑕,散发着淡淡的药香,是最不该有邪念的景象。
谢云流望着那肩颈一道流畅的曲线,喉结上下滚动。
他昨晚……干了什么?
昨天太高兴,多年遗憾终于弥补,本来以谢云流的酒量不至于醉到如此,但酒不醉人人自醉,谢云流有心大醉一场,只记得自己要回来,回来之后的事全都忘了个干净。
看李忘生这样估计是刚药浴完就被自己逮着捞上床来了,那,他没再干什么出格的事吧?
谢云流脑袋发蒙。自己的心思自己清楚,就怕一时嘴没把门,说出什么不该说的话。
李忘生身体在逐渐转好,最近这段时间也没再出现心魔,这是一切向好的迹象,不能在这时候坏了他心境。
怀中人睡得很沉,凌乱的发间弥散皂角的清香,氤氲在枕上,谢云流呼吸放轻,生怕惊扰他好眠。
少年时常拐弯抹角地找借口央李忘生留宿,夜间寻找热源是本能,次日醒来见自己把人拥在怀里,也一脸理直气壮——
开始是坦坦荡荡,后来是欲盖弥彰。
谢云流手臂横过李忘生身前,清瘦的身子能清楚地挨到肋骨。
他以前有这么瘦么?谢云流漫无边际地想。
怎么记得腰上还有几两肉,捏起来很舒服。
李忘生以前睡眠很浅,很容易被惊动,往往他一动李忘生就醒了。醒来后慌张地四处张望,问什么时辰了,有没有误了早课。
那个紧张的样子,比他这个心怀不轨的人还要心虚。
想到之前,谢云流唇边挂上笑意。但笑意也没留多久,很快便散了——
如今李忘生睡得很沉,自他散功后都是如此,现下大概是身体在慢慢恢复,他每次都会睡很久,再也不会被自己的一举一动轻易惊醒。有时候谢云流出了趟门再回来,李忘生都无知无觉。
谢云流想,就像他俩现在这样,其实也挺好。
至少李忘生睡得香。
也许等以后李忘生太上忘情得道,别说自己的一举一动了,自己的去留都再也不会惊动他了。
谢云流有些怅惘,目光随之柔软下来。
年少时,曾想过很多和师弟有关的以后,想过他们会双峰并立,把纯阳宫兴盛;想过等累了倦了,跑江上做一对烟波钓叟,还想过很多很多……
可到老了,他只想让师弟好好的。
时至今日,他终于明白了当初那个大师的话:
“我只想她好好的,平平安安。”
谢云流用目光细细勾勒怀中人的脸庞轮廓,想把一笔一画都深深刻在心底。
原来年少轻狂真的只是年少,他再没了想带人天涯海角跑的意气,再也不觉得那样的迂回窝囊,他再没有许诺什么海誓山盟,说出去的话兑现不了,便只是在心里想着——希望李忘生能好好的,平平安安,不要再有什么心魔,也不要再复生什么白发旧疾,安安稳稳度过余生。
当时年纪小心气高,尚且不能明白:越是爱之深,越是珍之重。事到如今,他恨不得把所有风雨都拦着,一点危险也不让师弟担,一点委屈也不让他受。得道也好,忘情也罢,哪怕往后再没有自己的参与,也想让他有个好的结果。
他这一生太坎坷了。谢云流舍不得。
墨发里露出的耳垂小巧玲珑,十分惹人怜爱,偏巧主人还睡得无知无觉,气色红润,纯然无辜。
谢云流别开了视线,脑海里却始终浮现那片小小的嫩肉,手指尖下意识摩挲,仿佛能感受到柔软的触感,在指腹间反复揉捏,好好把玩——
“嘶……”
一股热流直冲向下,谢云流这下是真吸了口冷气。
出息了!一把年纪了,还能对着师弟意淫!
谢云流在内心唾弃自己,屏住气,小心谨慎地与李忘生拉开距离。
而李忘生毫无知觉。
谢云流松了口气,回过神却又感到好笑。
多少年没这么窘迫过了?怎么还跟个毛头小子一样?几十年是白长了么?
他只是容貌变年轻,也不至于……
好吧,身体也年轻了。
谢云流的样貌已经接近青年,可一头华发尚且未成乌黑。他银白的发丝与李忘生的墨色长发交织在一起,纠缠得不分你我。
若是他当初……
念想刚起个头,就被谢云流自己掐断。
沉溺过去无意义,不如当下多做些弥补——
谢云流冷静的想着,然而此时李忘生翻了个身,面朝他的方向,无意识发出轻哼,被窝里的身子动了两下,将脸往被褥下藏了藏,想来是嫌光。
谢云流呼吸收得很轻,小心翼翼地看着怀里人靠近他的胸膛,把整个身子都往被窝里缩,只留了个发顶给他。
太近了。
近到谢云流只要一低头,下颌角就能挨在他发上。
怀里人突然收了下腿,膝头刚好抵到谢云流。
谢云流:“……”
咬牙切齿。
若不是李忘生当真睡着,他都要以为这是故意折磨他!
李忘生的身子被被窝捂得很暖,比谢云流体温要高,但此时谢云流滚烫的程度已经远超他们任何一人的体温。
谢云流闭了闭眼。
要不还是把师弟喊醒吧。

他这边心思百转,李忘生自是不知,此刻李忘生也正陷于梦中,困于另一番景象——
“师兄……别闹了……”
师兄的手心太烫了,碰到哪里哪里就仿佛起了火。李忘生不住躲闪着,把自己缩起来。
“你躲什么?”谢云流笑道,“是你自己比试输了,想赖账?”
“没有,”李忘生小声道:“忘生没有赖账,可之前不是这样……”
“嗯?”谢云流已经抓住了他,灵巧地插入他紧捂的手臂缝隙,“之前是哪样?”
“之前只是痒,不是……不是……”李忘生死死地捂着,可谢云流的手仿佛水中的鱼,轻而易举地就突破他的防线,滑入他衣襟之内。
“不是什么?”谢云流这时问。
“……”李忘生咬着嘴唇,却再也不肯开口答话了。
谢云流就笑,故意逗他:“不是什么啊?你说话!”
李忘生摇了摇头,在他怀里不住地颤抖:“师兄……我还有晚课……”
“啊,是,你不说我差点忘了!”谢云流笑得不怀好意,“那我们得快点……”
李忘生浑身发烫,可还是比不上师兄手心的温度,那双手拢住自己,起初慢慢捻着,后来越来越快,李忘生只能被动感受,身子越发绵软无力。
“别……”他无意识地挣扎。
可谢云流却偷偷来到他耳边,用尖锐的犬齿轻轻一咬——
“师兄!”
李忘生忽然惊醒,这才发觉到自己还在床上,被窝里,然后……旁边还有个人。
“……!”
李忘生几乎是一下退了好远,身后悬空,差点掉下床。方才做了场春梦,他此时当真受到了惊吓。
谢云流见此苦笑:“别怕,这个年纪也是常事……”
李忘生才反应过来自己干了什么,他感触到了微凉的黏腻。李忘生喘着气,下意识舔了舔干涩的唇沿,喑哑的嗓子几乎已经喊不出那个称呼。
谢云流往床里靠了靠,“你快掉下去了,往这边来点吧。”
李忘生呼吸还没平静下来,被窝里似乎还残留着刚才梦中的炙热,他无措地低下头,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办。
可能是最近一直在食补药补,他现在的身子很是敏感,经不起刺激。
“你……”谢云流想把他往床里捞捞,手刚一碰,李忘生就似惊弓之鸟一般,立即后退——
本就已经睡在床沿,这么一退,径直往后掉了下去,谢云流眼疾手快从床上起身,堪堪在落地前把人捞住。
被褥因为下坠的重力被拽向一边,几乎把李忘生整个人都裹在了里面。李忘生感受到腰间一条有力的手臂托住他,将他拽了上去,骤然黑下去的视野让他瞬间想起了梦中的画面。
“师兄……”他闭了闭眼,低低唤了一声。
谢云流把他捞上来,没有掀开被褥,只是在鼓包上轻轻拍了拍:“出来吗?”
鼓包动也不动。
谢云流叹了口气,“那你再等一会儿。”
他瞧了眼紧闭的窗帘,阳光透过繁复的花纹与镂空的空隙映在凌乱的塌上,李忘生在被褥里藏得严严实实,只有一双白生生的脚还露在外面,此刻紧紧并在一起,呈现蜷缩的状态。
看得出主人很是不安。
谢云流喉结动了动,手刚要向下伸,脑海里忽然闪过一个念头。
“忘生,你不会……”
谢云流顾不上照顾自己了,连忙去拽李忘生的被褥:“你别闷着!这样硬忍难受,你……”
他说着说着自己都笑了起来,“怪不得之前裴元那小子说让我不要给你吃那么多,原来是这样!”
李忘生被识破,羞愧地更往里钻,连一双脚丫都藏了进去。
“怪我,想着多吃早点好,”谢云流手伸进被褥,想把他拽出来,“你先出来,别在里面闷坏了!”
谢云流忍不住想笑,这样双双尴尬的清晨,像是又回到了他们当初手忙脚乱的时候,连说话的语气也跟着轻快了许多:“来来来,师兄帮你,别躲了!”
可李忘生不肯,还把被褥边角压得更紧,整个人都裹成了一只熟虾。
“你再不出来我要上手了啊,我还没弄呢。”谢云流越说越想笑,本来单他一个还怪尴尬的事儿,现在李忘生也这样,忽然就变得寻常了起来。
谢云流难得把顾虑都抛在脑后,有心逗他:“快,等下还要起来喝药。”
过了片刻,被褥里传出弱弱的声音:“我……自己弄……”
谢云流眉梢一挑,“好啊,我看着你弄。”
他鲜有这样无虑的时候,一下太得意忘形,说话没过脑子,本意是想等他弄完,可落到李忘生耳中,就是另一层意味。
“我……”
李忘生已经闷出了汗,鬓发凌乱地贴在耳旁,他眼捷颤了颤,咽了口水下去。
师兄这是……要看着他……弄吗?
这……
这怎么能……
李忘生指尖蜷了蜷,十分为难。犹豫了半晌,他悄悄伸出手,扯了扯谢云流的衣襟。
“师兄……”
声音在被褥里压得很闷,谢云流却从中听出了几分委屈。
既然目的已经达到了,谢云流舍不得再为难他,他自己都还难受着着,知道是什么滋味,便上前靠近:
“那我来?”
鼓包里传出一声闷闷的嗯。
闹到现在,谢云流也有几分热,他将散乱的发拨到脑后,听见窗外隐约传来笛声。
谢云流顿了顿,直到这时候,才想起来先前被他抛到脑后的东西。
其实以他们如今的身份,明明不该如此……
可他们是师兄弟,不是吗?
曾经也这样做过,现在又有什么关系?
李忘生在漆黑一片里等待,他睁着眼,听着自己的呼吸,仿佛过了很久,外面都很安静。
就在他忍不住要生出些不好的想法时,一只手悄然摸了进来。

【十一·下】
谢云流的手是常年握剑握刀的手。
早在他们第一次做这种事时,李忘生就知道。
少年时谢云流的手还很修长,掌心里有一层薄茧,虽然他动作会有意轻柔,但硬茧还是会给李忘生带来些许刺痛。
不过李忘生从来不说。
他和谢云流的相处就是这样,谢云流自身锋芒太盛,偶尔会刺到靠近的人,虽然他是无心,但他那副直来直往的性子很容易得罪人,李忘生从来没跟他置气过。
他们二人,谢云流长他三岁,占了个年长者的名头,练剑、习武,什么都带着李忘生,大事小事,方方面面,谢云流似乎总是有说不完的话,什么他都能跟李忘生扯两句——但其实,做事更周全的那个、考虑更多的那个是李忘生。
谢云流性子傲,心是好的,有时候方式欠妥,李忘生念着那颗心,再多的无心之失也都能原谅。
两个人在一起,既然师兄改不了了,自己多包容一点就好。
李忘生包容他的耿直,包容他的任性,包容他偶尔的无理取闹,包容他某些时候的横冲直撞,尽可能的,让谢云流尽情生长。
为此,他默许了谢云流对他靠近,对他亲昵,对他纠缠,对他索要,他从不拒绝。
正如此刻,那只手隔着衣物有技巧地揉捏,本是安抚性质的抚慰却渐渐变了味,随着力道的加重一点点压出了急迫,厚茧的剐蹭被布料削弱,却仍旧将疼痛沿着神经末梢如实传递,让他想要逃离。李忘生咬着下唇,克制住自己想逃冲动,没发出任何声音。
被褥里暗不见光,闷了太久,呼吸慢慢变得沉重,李忘生也跟着昏沉起来。
“忘生。”
他听到有人轻轻喊他,可他无力应答。
被褥将那人的声音过滤得模模糊糊,听不清晰,只是觉着这人喊得也有点急。
“忘生,你放松一点,别蜷太紧。”
是师兄……
李忘生听话地放松身子,那只手的动作明显灵活了起来,从裤沿钻了进去。
“……!”
李忘生几乎是霎时清醒。
这是在干什么?!
他怎么会和师兄做这种事?
李忘生着急着要起身,打算终止,可谢云流像是察觉到了他的意图,在顶端狠狠一擦!
“不……”李忘生当即失了坐起来的力气,只能躺在床上,不住后缩:“师兄……我不要了……停……停下来!”
谢云流非但没有停手,甚至还加快了频率。
李忘生浑身颤抖着,欲望完全由人掌控,自己能做的,只是尽量压住嗓子里的呻吟。
不行……太失态了。
可那是师兄啊——是他信任、是他爱慕的人。
……所以才更不能失态啊。
陡然加重的手瞬间把李忘生逼出了泪。
“我不要了……师兄……”
他哭泣道。
失态只会让事态更糟。
太难看了……师兄会嫌弃的。
毕竟师兄……并不喜欢他……这样的姿态,太丑陋了。
李忘生松开一直攥着被褥的手,将手腕递至唇边,张口咬住,竭力克制自己想要将双腿合拢的欲望,尽可能地为谢云流打开。
他茫然地睁着眼,在黑暗中找不到落点,只是觉得眼眶不断湿润、发热。
他觉得好委屈。
他好难过。
师兄明明不喜欢他,却还要一而再再而三的撩拨他。
他明明说了不要,师兄也不肯停手。
他难受。
谢云流像是听到了他的哭泣,隔着被褥拍拍哄哄:“好了好了就快了……你别咬嘴唇,又把嘴咬破了!”
李忘生听到这话,下意识舔了舔嘴唇,果真尝到一丝血腥。
又受伤了。
李忘生闭上眼。
自己怎么总是在受伤啊。
细小的血口仿佛突然崩开,功力尽失后华山的严寒、灵台幻境中穿心而过的长刀、烛龙殿锁链下翻卷的皮肉、风雪夜凌冽钻入肺腑的剑气都接二连三地从中涌了出来。
胀了太久不得纾解,挑逗和撩拨也都是隔靴搔痒,堆积的压迫便转化成了疼痛。
李忘生蹙紧了眉心,湿润的眼捷颤得厉害。
他还在忍,还要忍。
他没有直接推开谢云流,而是选择了忍让与承受。
为什么?
李忘生混沌的大脑企图给自己本能做出的行为找个理由。
如果说当初的包容和默许是因为他们同是纯阳弟子,是师兄弟,要一同扛起宗门,有共同任务在先,那现在呢?
在各自成为一派之长的如今,没有大局要顾,没有责任要担,没有什么能成为他的掣肘,没有人逼迫他去选择与承担时,还有什么是促使他做出让步的?
泪水从李忘生眼角滑落。
——是喜欢。
就算谢云流再也回不去纯阳,就算他们正邪两立生死敌对,就算谢云流始终不信,恶言相待,就算他们各自执掌宗门,坐镇一方,就算有天垂垂老矣,再也走不动路……李忘生也会为谢云流做出让步。
因为喜欢。
除了比试,李忘生从不认输,他挺直了腰杆,却也不打算赢。
李忘生想与谢云流并肩,不想看着他的背影,也不想让他看着自己的背影。
以前是因为在一起,所以要让步,现在让步,是因为想在一起。
他花了二十年,追平他们之间的差距,又用了二十年,想把人拉回来。谁知五十年过去,两个人都已经走得太远。站在山路的两端遥遥相望,三清殿的灯火都只是小小一点烛光,更难以照见彼此的模样。
能做回师兄弟,李忘生已经知足了,他不求别的,他也不敢奢望了。
积蓄了许久的山洪即将决堤,李忘生大口大口地喘息,本能地伸直双腿,抬高了胸膛。刀光剑影、风雪交加、一线天光……种种画面在他脑海里混乱交错、闪现,最后重叠成炫目的白光。
李忘生愣愣地盯着,直到退潮后溪水沿着肌肤流下,将衣物浸润得潮湿。
谢云流的手终于撤开,李忘生瘫软在被褥间,唇齿间满是血气。
他发了半晌呆,哑声道:“师兄……”
汗津津的手伸出被外,意欲掀开,却被谢云流一把扣住。
“先等会儿!”
眼捷悬挂着的汗滴进眼睛里,李忘生眨了眨眼,这才想起来谢云流也要忙。
长时间的喘息让他唇干涩不已,李忘生轻咳一下,抿了抿。
唇瓣上咬出的血线霎时渗出更多的血,撕裂的伤口微微疼痛。他想用手擦拭,动了动被按住的手,没抽回来。
谢云流当时抓得急,手指与手指间胡乱插错,掌心的汗沿着细微的纹路填满沟壑,又覆上一层黏,滑得几乎抓不住。
他攥的力气极大,让李忘生有些疼。
这滋味难挨,撑了这么久,师兄必然很难受。
李忘生心有歉意,也不提让他松手,反而扣得更紧,问:“这样会好一点吗?”
他不知道怎么才能让谢云流舒服一些,帮别人的经验他也没有,就算是在以前,也是谢云流帮他——
“有……”谢云流短促地笑了一声,气息很急:“怎么……你想帮我?”
李忘生舔掉唇上的血,铁锈的味道冲进他脑海里,让他想起了谢云流的离开和到来。
“可以吗?”他轻声问。
谢云流手上一抖,霎时疼得倒抽冷气,“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你可还记得……如今是几年几月?!”
他说得越来越急,李忘生心跳也愈发剧烈。
“我知道,我记得,”黑暗中,他把血气咽下去,咽入肺腑:“不可以吗?”
“你!”谢云流恨得牙痒痒,半天消不下去熬得他焦心,李忘生还在这煽风点火:“你闭嘴!”
有些事他可以为李忘生做,是因为他是师兄,他应该照顾的,这是年长者的责任,也是年长者的权力,但李忘生不能为他做。
谢云流闭了闭眼,下手粗暴到生疼。
这件事不存在反哺,没有回报的余地,李忘生一旦做了,那就不是师兄弟之间的照顾,那就成了……
“……”
被褥中有一句轻轻的咕哝。
隔着被褥,谢云流没听清,也顾不上再问一遍。
“……你以前也不是没让我帮过。”
李忘生在黑暗中垂下眼捷,轻声道:“你都……不记得了。”
他不再说话。
随着经脉的逐渐恢复,记忆变得混乱起来。从幼时的李府到少年纯阳,乃至后面半生风雪,各种画面在他脑子里匆匆闪过,时而在现今,时而在曾经,有时一觉醒来,都分不清自己在哪。
遗忘在记忆深处的陈年旧事被翻箱倒柜地拽出来,这感觉并不好。
毕竟有些是他刻意淡忘的。
自谢云流出走后,他还要撑起纯阳,回忆好坏驳杂,李忘生选择记住一些,遗忘一些,这样才能让他向前,不至于停留在原地搁浅。
现在这些他埋进心底的往事都被一件件挖了出来,走马灯似的在他脑海里转悠,李忘生隐隐觉得,像是一场预兆。


院落里阳光明媚,晒好的茶叶铺了满桌。
洛风将唇边的玉笛放下,欣喜道:“这笛子果然甚好!”
裴元微笑:“是洛道长吹曲技艺了得。”
洛风内心的担忧随悠扬的笛声消减不少,但还是问了一句:“我师叔现在……到底什么情况?”
裴元将玉笛收回腰间,“恢复得很好。”
洛风笑了一下,“还有呢?”
裴元将最后一把茶叶收好,不急不慢地看向他。
洛风不躲不闪,“不是还有话没说完?”
“你怎知我还有话未说?”裴元反问。
他也是这样同谢李二人说,但他们都没有追问。
洛风笑眯眯:“我就是知道,你还有什么没说?”
裴元沉吟片刻,“你昏迷不醒的时候,每年都是李掌门前来为你传功。”
洛风点头:“知道。”
“从第一次传功完,我为他诊脉的时候,就发现他心有郁结之气,后每次诊脉,都愈来愈深。”
洛风接过他包好的茶叶,闻言眉眼低了下去。
裴元接着道:“这个气如若化不掉,时间长了,就要生病。我告知李掌门,并请他注意。”
他将案上的沉渣拂去:“你师叔这次经脉受损只是表症,他真正的病结还是在心。”
“但经我这几次复查,他的心病也有所减缓。”
“总的来说,恢复得很好。”裴元语气平静:“只是心病不根治,往后必然还有外症。”
洛风叹了口气。
裴元偏头,提醒他:“你需要保持平稳向好的心态,倘若你接受不了,日后我便不与你说。”
洛风只得暂时不去想潜在的不好后果,问:“那师叔的心病,裴大夫可有办法?”
裴元望着他:“李掌门的心结,他并没有说,因此无法。”
洛风“啊”了一声。
他自然知道,师叔的心结十之八九和师父的离开相关,但师叔不愿意说,那……岂不是白白等着病入膏肓?
近来有所减缓……是因为师父现在回来了么?
那是不是,师父再多待在师叔身边一段时间,师叔的心结就会慢慢化解了?
可是怎么根治呢?
洛风忍不住操心起来:
师父和师叔现在的关系看起来远比之前好太多,看着像已经把误会说开,重归于好,但是又有种很微妙的客气疏离。
师父时常向他询问以前的事,每每提及师叔,他都会多问几句,问得很细。
他想知道,却不愿意直接问师叔,而是从自己这里迂回打探。
洛风无奈,依照师父那个直接的性子,以前只有在把师叔惹生气的时候才会这么做,但现在师叔看上去也不像生师父气的样子。
他大概是怕问了师叔会生气。
但师叔明明……
洛风心想,下次师父再问就说不知,让他自己去问师叔。


【十二】
往日谢云流总是会在上午就来看小院看洛风,但今日却迟迟不见人影,最后洛风到晴昼海小憩时,在那里找到了谢云流。
“师父,你过年要回舟山么?”
今日阳光很好,洛风在一片花海中坐下,晒太阳。
“……过完年再回去。”谢云流闭着眼躺地上,用手臂挡住了眼睛。
洛风看着他,眨了眨眼:“师父,你和师叔……吵了?”
谢云流眉头一皱,撤下手臂:“你从哪看出来的?”
洛风闷笑:“师父看上去很不痛快。”
谢云流沉默半晌:“风儿,你这次醒来见我,什么感觉?”
洛风想了想:“没怎么变。”
谢云流笑了一声,“是么。”
他从草地上坐起身,把袖口沾上的杂草拍掉:“半辈子太久了,早就不一样了。我与你师叔……我们都不再是从前那个样子了。”
“有时候,”他顿了顿,看向洛风:“看到你,看到你师叔现在的模样,我会错觉好像回到了曾经,总得不断去提醒自己。”
“不知道是不是人老了喜欢回忆过去,我似乎在试图从你师叔身上找他曾经的影子,借着他去看我们当年的过去,”谢云流摇摇头:“但这样没有意义。”
“既不能改变眼前,对以后也没有好处。”他嗤笑一声,自嘲道:“想回忆,以后多的是时间,等你师叔平安渡过这一劫,往后我以后有大把大把的时间要消磨……”
他轻叹一声:“……来日方长啊。”
洛风愀然:“师父……”
谢云流出了会儿神,察觉到洛风的心绪也跟着受到影响,当即神情一敛:“别哭丧个脸,这事儿说起来还得怪你师叔。这么多年过去了,一点长进都没有,还是那个温吞如水的脾气,但凡他能改一改,我还能认错了?”
说着说着又气起来:“还有他那个闷葫芦的毛病,以前就这样,啥都不说,高兴也不讲、不高兴也不讲,啥都得我去猜,我哪里猜得到?除了三清在上,还有谁知道他李忘生在想些什么?!”
“师父……”洛风小小地扯了下他的衣袖,“别说了,马上师叔来了。”
“他来了怎么了?他来了我也要说!”谢云流愤愤不平,“今日清晨你师叔身子不舒服,我不帮他,他不愿意;我帮他——他也不愿意,我两相为难,他倒是舒服,完事儿了他还给我赶出来?”
谢云流最后总结:“蛮不讲理。风儿你说是不是?”
洛风没有答话,而是在一旁安静坐着,看着十分乖巧。
谢云流正奇怪,忽然感觉到了什么,朝后看了一眼。
一袭白衣正站在他们身后不远处,神情平和,不辨悲喜。日光在他散落的发上匀了一圈光晕,在晴昼海摇曳生姿的万花衬托下,衣袂飘飘,显得超脱凡尘,可唇上细长的伤口又为这人添了一笔红尘之色,将谪仙拉回人间。
谢云流唇舌一干,不久前李忘生哭泣求饶的话音还在耳边,那道唇伤也正是因他而起,两种模样反差之大,截然不同,可莫名的,谢云流从早上起攒了一肚子的火,突然就烟消云散了。
“师叔。”洛风喊了一声。
李忘生顿了顿,朝他们缓缓走来。
风从他的方向吹来,谢云流闻到了风中清苦的药味,同香甜的花香混在一起,纠缠成了一种有苦有甜的气息。
谢云流眉梢微动,觉着这气息似乎有点熟悉,脑海中有画面一闪而过,仿佛看见了波光粼粼的水面,破碎的清冷月光。
那感觉稍纵即逝,李忘生已经走到了面前。
谢云流怎么想也想不起来更多,遂放弃,仰头瞧着李忘生:“什么时候来的?”
“在师兄说‘这事儿说起来还得怪你师叔’的时候。”李忘生在洛风身边坐了下来,“风儿觉着怎么样了?”
“我很好,师叔,”洛风笑笑,“日头晒得很暖。”
李忘生探了下洛风的脉,确实恢复的很好,放心地点点头。
“师叔,师父一直很担心你,”洛风为谢云流找补:“师父问了我很多你升三重时的情况,他虽然嘴上没说,但一直在帮你想办法。”
“我知道,你不必担心。”李忘生温和道,“裴大夫让你回去,说是今日晒得差不多了。”
洛风起身:“行。那师父师叔,我先走了。”
李忘生颔首:“去吧。”

谢云流从始至终都没有插进他们的对话,此时洛风一走,他突然就有些坐不住了。
李忘生却先一步喊住他:“师兄。”
“我们去趟长安吧。”李忘生望着他。
年关将至,原本看过洛风,李忘生就要回纯阳的,但如今洛风刚醒,他自身的治疗亦未结束,便留了下来。
以往,师父每年过年买年货时,都会给他们带一些新鲜玩意儿回来,算作新年的礼物。谢李二人也把这个习惯保留了下来,每年都会给自己的徒弟准备些小东西。
风儿昏迷后,谢云流也没过过几个好年,慢慢也把这个习惯淡忘了。
如今风儿醒了,那这份新年小礼物,说什么也得好好准备一下。


他们到长安的时候,已经是傍晚。
谢云流自那一夜风雪后,再也没来过长安。如今连宫里那位都换了人,沧海桑田,又是新人间。
长街熙熙攘攘,人来人往,欢声笑语不断。他们身处其间,也像是人间最平凡的一对师兄弟,虽然会因为过于出众的容颜偶尔受到注目,却再也没人会对他们咄咄相逼,喊打喊杀。
谢云流转头望着李忘生的侧脸,李忘生的目光也渺远深长,显然也是想起了什么。
“走吧。”谢云流道。
李忘生回过神,率先迈开了脚步。
“自当初花朝与师兄一同游玩长安后,我再来长安,便都是奉诏入宫,”李忘生边走边说,“说来我也不知,如今长街上都还卖哪些小玩意儿。”
谢云流听了他的话,忽然有种奇妙的感觉,像是一种莫名的心照不宣——“你不去,我也不去”。
“年少时,总是师兄带忘生一次又一次来长安,后来师兄不在,偌大长安城,忘生也没有想去的地方。”李忘生迎上谢云流的目光,“这便是忘生心中所想,实在浅薄得很,说出来也无味。”
谢云流张了张嘴,“你……”
李忘生垂下眸,抿了抿唇,像是不习惯这样,“师兄玲珑心肠,所思所想都自有乐趣,忘生愚笨,所忧所虑亦是乏味非常,不值一提,并非是故意要师兄猜。”
他果然听到了。谢云流有些意外,李忘生这是在向他解释。
“清晨为什么将我赶出门?”
李忘生眼捷颤了颤:“因为刚结束……衣冠不整,有失礼仪。”
谢云流看着他的发顶,没有说话。
李忘生闭了闭眼:“忘生并非有意,只是太久没有与人这般……”
他面露难色,几次想放弃,但见谢云流安静地等着,只好硬着头皮继续说下去,说得很困难:“……亲近,有些不太适应。”
够了,可以了,已经够为难他了,别得寸进尺。谢云流对自己道。
可看着李忘生低头认错的模样,好像放弃了他的高傲,愿意任他为所欲为。
谢云流强迫自己别开眼,“你讲一晚上真话,我就不计较了。”
李忘生应声抬眼,有些疑惑。
“心里想的什么就讲什么,我知道这对你很难,”谢云流道,“就今日一晚上,我要听实话。”
以往都是谢云流在说,李忘生听,偶尔说一句也是关键,极少废话,这一次,谢云流闭上了嘴,认认真真地听着李忘生心里的想法。
谢云流发现,原来李忘生的老实木讷只是表面,实则心思十分细腻。
“那个像羊尾巴一样的线球,风儿小时候闹着要过,我实在拗不过,便给他织了一个,但手实在太笨,拆了织、织了又拆,反反复复试了一晚上,最后才勉强成型。”李忘生顿了顿,又道:“虽然不好看,但风儿很喜欢,一直挂在腰后面。”
“后来睿儿来了,风儿便从我这学了针法,给睿儿也织了一个。”
摊上挂着灯笼,李忘生说这话的时候,灯笼的暖光映在他眼里,神情十分柔和。
“风儿懂事的早,你走之后,他成长得非常迅速,我那时觉着他就像是一只小鹤,几个寒暑,飞来飞去的,忽然就长大了。”
李忘生小小出了会儿神,反应过来跟谢云流道了声歉,“所幸如今风儿已经醒了,等他再养一养,就能亲自来这长安灯市挑了。”
谢云流从摊上拿了那个线球,付完钱走到李忘生身边,“无妨,我们先替他看过,多带点回去,左右银子够多。”
他现在发现,李忘生的感情如同细水长流,并不热烈,却绵长久远。
风儿同他说过自他出走纯阳之后他们经历的事,这件事或许太过微不足道,风儿都没提起,李忘生却连细节都记得清清楚楚。
那关于自己的事,他是不是也……
谢云流心里开始忐忑。
李忘生走一路说一路,他每说一件,谢云流就会把那样东西买下来,走到桥头,已经拎了一兜子。
桥下有几个人蹲在河边,正在放河灯,谢云流眼前一亮,杵了杵李忘生,“你看,有河灯。”
李忘生也看到了,神情怔了一瞬。
谢云流便试探道:“你可还记得,我当初送过你一盏。”
李忘生静了片刻,没说话。
谢云流心跳得很快,下意识动了动喉结。
“记得,怎么会不记得。”李忘生轻叹口气,“倒是师兄好像忘记了。”
谢云流笑,“怎么会,这种事怎么会忘。”
李忘生瞧了他一眼,也不与他争辩,只是朝河边走去,“不知可还有余灯,为风儿也放一盏。”
谢云流在后面不紧不慢地跟着,纠正道:“放——三——盏,你、我、风儿,是三盏。”
李忘生头也不回,对河边的摊主道:“店家,三盏灯。”

【十三】

在很多年前的花朝节,他们曾经也这样一同游玩过长安。
当时师父还交代了任务,谢云流听说好友新酿了酒,迅速把事了结,剩下的扫尾琐事全都丢给李忘生,自己先跑去喝酒去了。

长安城外,竹林深处有一座幽静小院,花香弥漫,流水潺潺,时有鸟鸣声声,好不惬意。
“千岁忧。”
谢云流脚尖落于一根翠竹,竹子被重量压弯,竹叶伸入院中,却愣是没有折断。
院落里有一青衣男子,正挽袖浇花,听见动静,回头望去。
谢云流抱剑笑眯眯道:“我来找你讨酒喝。”
“还喝?”千岁忧把瓢搁到一边,佯装怒道:“上次喝我一壶还顺走我一壶,还没喝够?”
谢云流撇撇嘴,“别那么小气嘛。”
“去去去,你上别处去喝,别来嚯嚯我的酒。”千岁忧摆摆手打发人。
谢云流不依,“我不!我尝过了,全长安论酒,还得看你千岁忧。”
“不过,”谢云流话锋一转:“你上回那个忘忧酒,差了点意思。”
“只有你敢这么说!”千岁忧笑骂:“名剑大会后,谁人不知谢云流?这天底下还有比你更逍遥的么,你还忘忧?”
“好说,我也发愁。”
“你愁什么?”
“我听说有人新酿了酒,特意千里迢迢赶过来,那人却不让我尝。”谢云流托腮,“为此我还抛下了师弟,让他一个人独守空房……”
越说越没正行,千岁忧止住他:“行了行了。”
他笑叹一声,带着谢云流走到堂屋门前,靠墙角的地方,摆了几个大酒缸:“新酒还没酿好,还差几天才够味。”
谢云流蹲下来闻了闻:“新酒取得什么名儿?”
千岁忧道:“忘生。”
生亦何欢,死亦何苦。生平尽忘,庄生梦蝶。
谢云流一怔,忽倏笑了:“那还真是有缘。”
千岁忧瞧他,思索片刻,恍然大悟:“你不是有个师弟也叫忘生?那还真是巧了。”
谢云流笑而不答,敲了敲坛沿:“这个忘生归我了。”

谢云流不顾千岁忧的阻拦,执意要现在就开坛忘生酒。
千岁忧无奈:“要喝得不好,你不要怨我的酒。”
“不怨。”谢云流尝了一口,皱起眉头:“这酒怎么又甜又苦的?”
千岁忧细细品尝,“这酒里加了花汁和药草汁,自然有苦有甜。”
谢云流不解地看着他。
千岁忧笑了笑,“酒还没酿好,你现在喝太早了。”
年少成名,天之骄子,只尝了甜,还没吃过苦。
“有苦有甜,才是这酒的滋味。”千岁忧目光渺远:“饮下后,前尘尽忘,大梦平生……故得名忘生。”
谢云流知晓这人有一段曲折,也无意揭人伤疤,只是默不作声地喝着。
千岁忧才华横溢,琴艺造诣极高,据说文章也写得好,不过谢云流与他结识,还是因为他酿的酒。
千岁忧的酒,仿佛酿了天下悲欢,浓烈至极,直入肺腑。
喝着喝着,谢云流忽然道:“你可认识精通打造武器装备的人?”
千岁忧问:“你要做什么?”
“我要做一枚戒指。”谢云流已经惦记了很久。
“我记得你不是有一个……”千岁忧回想了一下,“天涯此时戒?”
谢云流点头,目光灼灼:“我想再要一个。”
“怎么,一个还不够你带,你十个手指头各带一个?”千岁忧笑。
“一边儿去,我送人。”谢云流说到这,不自觉地带了笑意。
千岁忧眯眯眼,来兴致了:“哦?谁?”
谢云流却不打算告诉他:“你就说你认不认识。”
“认识,我知道有家铺子擅长,就在长安。”

傍晚,李忘生擦了擦额头的汗水,走回客栈。
空空荡荡的房内,李忘生眸中掠过一抹失落,但很快调整好情绪,上床盘腿打坐,慢慢调息。
再睁眼,已经是月上中天。
屋里还是他进来时那个样子,谢云流还是没回来。
李忘生蹙眉,师兄没说今夜不回,那这是……
难道遇到了什么麻烦?
李忘生仔细回想谢云流临别前与他所说的话,只是说要去找一好友,并没有透露自己去哪,找谁。
那此时,自己又能去哪,找谁呢?
李忘生下了床,走到窗边。
客栈临河,窗外便是一片波光潋滟,璀璨夺目。
李忘生眼底映着水光,一些潜藏在黑暗中的情绪从心底冒了上来。
云流四海,自由自在,难以挽留,难以琢磨。
近些日子,来找师兄切磋和请教武学的人大大增多,能与师兄相处的时刻也愈发减少,往日总爱逗他的师兄如今也不会时常找他,李忘生去找谢云流,十次有八次都扑了空。在此次下山之前,他已经连着三日都没见到谢云流了。
李忘生在一片浮华里想:
好像他拼命地追赶差距,可他们中间却越来越远。
自己和师兄,终究是两个世界么?
他轻叹口气,忽然眼前一花,有人影落在窗台。
“师、师兄?”李忘生一惊。
谢云流身上带着浓浓的酒味,目光灼灼地盯着他。
在那样的目光下,李忘生忍不住退了一步。
“你怎么还没睡?”谢云流道。
看起来还算清醒。李忘生如实回答:“在等师兄。”
“等我做什么?”
“……”这话问得奇怪,但李忘生还是道:“等你回来歇息。”
谢云流瞧了他半晌,从窗台上跳下来,“时候不早了,快去睡吧。”
李忘生刚要动,又刹住步子,回头看了他一眼。
“怎么?”谢云流问。
“你……”李忘生顿了顿,“你不睡吗?”
“我有些热,吹吹风。”谢云流懒懒地靠在窗边,额前碎发凌乱地随风飘荡,他垂下眼皮,显得有些落寞。
李忘生眨了眨眼:“师兄可是遇到了什么烦心事?”
谢云流没说话,像是在走神。
李忘生瞥了一眼窗外,银色的碎光荡漾,水中月、镜中花,都是浮华,空有短暂的美丽,却虚幻到触不可及。
可就为了这点食色之欲,世人飞蛾扑火,前赴后继。
求而不得,多痛苦。
他求仙问道,正是为了回归清静:抛却种种欲念,不陷红尘之苦。
可这一刻,就这一刻——
李忘生收回视线,弯下腰靠近谢云流。
他违背了师父敦敦教导,枉顾三清劝诫箴言——
“师兄,”他又问了一遍,语气温和:“可是遇到了什么烦心事?忘生能否帮及一二?”
他太会察言观色了,他知道当一个人露出这样的表情时,他该说些什么。
只是他一直没有这样看过谢云流。
谢云流心都是剖出来的,赤裸裸地展现给他,李忘生对这样的真诚难以招架。
很多时候,李忘生并不想知道别人心里的想法,但他实在擅长,只好看破不点破,他用这样的方式为自己造了一圈高墙,外面的人进不来,他也不打算出去;可谢云流是例外,他从天而降,直接把高墙砸了个豁口,擅自闯了进来,李忘生起初想过把人赶出去,可后来,他甚至想将人留下。
然而,谢云流却慢慢退走了,李忘生望着自己岌岌可危的城墙,终于还是走出了这方他坚守已久的澄澈天地,走入外面的刀山火海,万丈深渊。
这一步踏出,就再没有回头路了。
飞蛾扑火,愚不可及,自甘堕落,心甘情愿。
“……”谢云流懒懒地掀起眼皮,他笑了笑,几乎温柔道:“我有点醉了。”
简简单单的五个字仿佛是某种先兆,李忘生心跳陡然加快。
谢云流声音很轻,如同叹息一般:“你怎么还不去睡啊。”
李忘生望着他的眼睛,肯定道:“师兄有烦心事。”
谢云流缓缓眨眼,醉酒后的脑子总是慢半拍:“啊……是啊。”
“是什么?”李忘生眼神坚定:“忘生能帮你么?”
“‘忘生’帮不了我……”谢云流喃喃道。
李忘生微微蹙眉,没太听明白什么意思,但和醉鬼讲道理显然不切实际,他加重语气:“我可以帮你。”
他决心要留住这个人,他做得到。
谢云流神色迷离,盯着李忘生认了好一会儿,摇了摇头。
李忘生耐心引导:“那不如师兄讲一讲,即便忘生不能帮上忙,说出来心里总会好受些。”
谢云流向后靠上墙面,闭上眼,过一会儿才道:“我怕被拒绝。”
李忘生一愣,随后微笑宽慰:“不会的。”
谢云流微微睁开条缝,扫了他一眼:“你怎知不会?”
李忘生温柔道:“被你那么一瞧,谁都舍不得拒绝。”
谢云流便盯着他。
“对,”李忘生莞尔一笑,“就是这样。”
谢云流拿后脑勺顶着墙,把自己从墙上掘起来,摇摇晃晃地,凑近了盯着李忘生的眼睛:“你也不会拒绝我么?”
唇齿开合间,浓烈的酒气蒸腾,冲得人发蒙。
李忘生脑袋有一瞬间的空白,他闭了闭眼,“不会。”
忽然一股力将他拽了过去,等李忘生反应过来,人已经被压在了窗台,背后抵着窗框,硌得生疼。
“你是不是在骗我?”谢云流眸色沉沉:“你都不敢看着我说。”
李忘生怔愣半晌,忽然放松了身子:“忘生不会拒绝师兄。”
他温柔地瞧着谢云流:“怎么舍得……”看你难过。
那双如星的眸子一黯淡下去,自己就这般想方设法去哄劝开导,又怎么舍得再见他如今夜这般落寞。
谢云流盯了他很久,突然低头在他鼻尖咬了一口。
李忘生一下傻了。本以为师兄要说什么,结果居然咬人。
他睁大眼,“你干嘛咬我……”
“骗子。”谢云流小声道。
他把全身的重量压在李忘生身上,李忘生被硌得直皱眉,却听谢云流在他耳边抱怨:“师弟最会骗人了。”
李忘生无奈:“我什么时候骗你了?”
谢云流目光散漫地落向临街的河,夜风微凉,河面上尽是一片清冷而破碎的光。
平时看着老老实实,呆头呆脑,说起撩人的情话来,却一句接着一句,直戳人心窝,这不是骗子是什么?
“小骗子。”谢云流恨恨道。
“我……”李忘生不知所措,只好轻笑一声:“那师兄说怎么办?”
好像也不能拿他怎么办。谢云流更恨了,可恶。
李忘生着实是没理解谢云流的想法,但看师兄比之前好些了,心里也稍微松口气:“既然师兄不信忘生的话,那师兄说怎么办,忘生照做。”
“做什么都行吗?”谢云流的思维跳得太快,敏锐抓住关键。
“……”李忘生想说自己不是那个意思,但谢云流明显有了兴趣,便随他:“是,什么都行。”
谢云流兴致勃勃:“来陪我喝酒!我临走前还顺了一壶!”
李忘生:“……”

【十四】
李忘生轻易是不碰酒的,因为酒量不好。
谢云流喝醉后,要么是没头脑的高兴,要么是难得一见的落寞;李忘生喝醉后……总是想睡觉。
可能是平时太过约束自持,喝醉后失了束缚,就软成了一滩。
“师弟!”谢云流拍了拍他的肩。
李忘生趴在桌上,醉眼朦胧地瞧了瞧,“师兄……”
谢云流抹了把脸:“失策了……不该让你喝那么多……”
酒壶早已空空如也,咕咕噜噜滚到桌边。李忘生只喝了一杯,剩下全是谢云流兜底。但谢云流本就在千岁忧那喝得差不多了,此时他也摇摇晃晃地站不住。
“酒你都喝了,”谢云流打了个饱嗝,“你不能反悔……你答应过我了。”
他拍拍李忘生的背,将人拉起来半扶着,踉踉跄跄地走回床边。顾不得再多做收拾,几乎是刚倒在床上,就睡着了。
窗扉半掩,屋里还残留淡淡的酒香。

清苦的味道让谢云流皱了皱眉。
手边有一剂刚熬好的药,谢云流端起来闻了闻,浓重的药苦熏得他脑袋疼。
这药是谁的?
谢云流刚冒出来这个念头,忽然就听到屋里传来刻意压着的咳嗽声。
谢云流顿了顿,将药倒好,端进屋里。
床上坐着一个病人,正手持书卷。他面色苍白,披散着发,却也难掩容颜之美。
一见谢云流,便露出个笑:“师兄。”
那双眼纯净明澈,像倒映云彩的湖泊,不含任何杂糅。
是李忘生,却又不太像,说不出哪里不对劲。
谢云流静了静心,端着药碗坐到他旁边。
“劳烦师兄费心。”李忘生笑意未散,便又咳了几下,撤开手后,掌心殷红。
谢云流默不作声地拉过他的手,将血迹一点一点拭去。
“师兄不必伤怀,万物自有枯荣。”虽然被病痛折磨,但李忘生始终挂着淡淡的笑意,“只是日后师兄要独自担负师门,多有劳累了。”
谢云流很想说你不要与我交代后事,但掌门服压在身上,重如千钧,他只是说:“放心。”
李忘生笑了笑,“忘生自九岁入道,与师兄相扶一生,守正道,除奸佞,振兴纯阳;如今纯阳名满天下,香火鼎盛,忘生也算不枉此生了。”
谢云流望着手帕上刺目的红,脑袋直发蒙,他喃喃道:“你有没有什么……未了结的心愿?”
李忘生瞧了他一眼,只是笑:“一辈子了,想了的已经了了,不想了的也放下了,没有什么心愿。”
“……”谢云流不知道怎么会变成这个样子,但眼前的情形不容他多想:“还有什么我能为你做的吗?”
李忘生笑意更深:“师兄已经做得够多了。”
谢云流静了半晌,将手帕揉成一团,丢到身后:“那你为我做一件事吧。”
“什么?”李忘生笑着问。
谢云流招了招手,于是李忘生向他靠近。
“借我你冷静沉稳的性子和百折不挠的坚守,”谢云流拥住他,“还有……”
他顿了顿,一滴泪无声掉落,“一点点情。”

怀里拥着的人瞬间化为无数水滴,和落下的那滴泪一起,淋湿了谢云流的衣衫。
谢云流眼眶通红,却听到背后一声清润的唤:
“哥。”
谢云流回过头,却见白衣少年撑伞立于雨中,一脸讶异:“你怎么了?眼睛这么红?”
李忘生小跑几步,身后马尾摇曳翻腾,他走到谢云流面前,将伞举高撑在他们头顶:“你那么久不回来,老爹让我出来找你。”
他们穿过庭院的翠竹,往后院走去,李忘生絮絮叨叨抱怨:“你出门便出门,好歹给个回来的时间,不知道你什么时候回来,我跟老爹只能一直等着,找也没地方找。”
“你等下回去呢,跟老爹认个错,你老是不回来,他一直念叨你。”
谢云流恍惚地跟着李忘生走,依稀想起了自己出门前和老爹顶了几句嘴。
“哥你有在听我说话吗?哥?”李忘生在他眼前挥了挥手。
谢云流目光看向他。
“你怎么跟变了个性子一样?”李忘生狐疑地上下打量:“你不会是碰到什么东西了吧?”
他抬手摸了摸谢云流的额头,“感觉也不像有病,”他思忖片刻,“回去让老爹看看。”
“咳……没事。”谢云流沉默了太久,一出声还有些哑,“老爹呢?”
“堂屋坐着呢,下这么大雨,腿疼。”
堂屋里生了火,老者坐在木椅上,腿上盖着小薄被,正在烛台旁翻阅书册。
谢云流在门口站了一会儿,老者才注意到。
“云流回来了。”他冲高大的身影招了招手。
谢云流走到他身边,半蹲下身将他腿上的被子裹得严实一些,将炭火往椅子旁边又挪了挪。
“哎,别放太近,”吕洞宾开口:“火盆可以取暖,太近了也会引火烧身。”
谢云流顿了顿,又把炭火挪了回去,老老实实地立在木椅扶手旁。
不知道为什么,他突然有一种,好像很久没有见过老爹的感觉。
自己这次跑出去了多久?
“站这儿干嘛?”吕洞宾合上书册,“回来了就行了。你有你的打算,我不过问,最后别忘了回家,家里还有人在等着,”他揉了揉谢云流的脑袋:“去忙吧。”
晚间,谢云流与李忘生同塌而眠。
李忘生面向墙里,借着烛火看自己掌心的纹路。
谢云流双手枕在脑后,闻着他发上的香,思绪飘得很远,仿佛不知今夕何夕,身在何处。
“哥,你说一个人的命真是生来就定好的吗?”
谢云流偏头,“嗯?”
李忘生翻了个身,把手举给他看:“你看我的姻缘线好短,这是说我会孤独终老么?”
谢云流喉结动了动,“你有中意的人吗?”
“没有啊。”李忘生蹙眉,朱砂痣在阴影里依然殷红,“没有想过。”
“你有想和谁过一辈子,老了也待在一起的人吗?”
李忘生想了想,“哥和老爹算不算?”
谢云流笑了笑:“不算,那是家人。”
“啊,”李忘生叫了一声,“可你不这样想吗?”
少年望着谢云流的眼睛,疑惑道:“你还有别的想度过一生的人吗?”
“我……”谢云流眼神柔和下来,“没有了。”
李忘生垂下眸:“你要是有了其他姻缘,那……”
“那你就自己出去吧,我跟老爹相守到老。”他赌气道。
谢云流有种怪异的感觉,似乎很少听到李忘生这样说话:“你要赶我走?”
“你肯定见色忘友,乐不思蜀的,你都不想回家了,我还惦记你干嘛!”李忘生似乎已经见到了那副景象,生气地转过身,不理谢云流了。
谢云流下意识伸出手,犹豫了很久,才落到李忘生肩上,“忘生。”
李忘生动也不动。
谢云流忽然知道,这种怪异的感觉是怎么回事了。
那不是李忘生,那是谢云流。
谢云流认真地回想,以往这种时候李忘生都会怎么做来着?
他脑海里像是闪过了很多画面,却都蒙着一层雾,什么都看不清。
最后他叹了口气,探过半个身子,去蹭了蹭李忘生的脸侧,长发随之掺杂进了李忘生的发中,“我好像忘记了许多事情。”
“我忘了之前发生了什么,也不知道怎么会这样,至今还像身在梦中,忘生,我……”
谢云流说着说着,忽然愣住。
前尘尽忘,大梦平生。
是忘生酒。

谢云流突然睁开眼,连忙去推李忘生:“忘生!你醒醒!快与我说句话!”
他有些惶恐,怕分不清梦境与真假。
李忘生从睡梦中被他强行叫醒,神情也是悲戚,他慌忙揉了揉眼睛,借机擦掉眼角的湿润,哑声道:“怎么了?”
“我做了几个特别不好的梦。”谢云流耷拉着脸,向李忘生伸出手。
李忘生靠近了些,任由他抱住自己,拍了拍他的肩,“梦都是假的。”
他想起自己的梦,眼底的红还未退却,他也说不出更多安慰的话。
谢云流抱着他,将下巴搁在他肩窝里来回蹭,“师弟,你会赶我走吗?”
“不会。”
“要是我有事出门太久,没来得及跟你说回来的时间,你会一直等我吗?”
“会。”
“你有想过和谁一辈子待在一起吗?”
李忘生沉默片刻,答:“师父、师兄、纯阳宫。”
果然,和他想的几乎一模一样。
谢云流苦笑,戒指做好还得一段时间,他来得及吗?
“师弟——”他心有苦闷不能说,只好一遍又一遍地喊:“忘生——”
李忘生摸了摸他的脑袋,“不舒服?”
“……”谢云流:“我没病。”
李忘生愕然,扑哧一下笑出声,心里的沉重也少了一些。
他回抱住谢云流,“好——,你喊我做什么?”
谢云流撇撇嘴,“想叫,不行?”
“行行行,”李忘生哭笑不得,“你喊吧。”
谢云流却不喊了。
李忘生于是又笑。怕谢云流恼羞成怒,他还特意压了声,闷着笑,可如今两人紧紧抱在一起,胸腔的震动都会随之传导给对方,谢云流感知地清清楚楚。
于是他转过头,一口咬上旁边小巧的耳垂。
“啊!”李忘生耳朵敏感,受不得刺激,几乎是立即弹了起来。
“哎呦,”谢云流倒吸一口冷气,“你别压我啊。”
李忘生捂着自己的耳朵:“师兄怎么又咬人!”
“还不是你太气人。”谢云流理直气壮。
李忘生不与他争辩,只是自己默默挪远了些,躲进被筒躺下装睡。
谢云流笑了一声,掀开被角也钻了进去。
李忘生一惊,立即往里挪,可床才多大,很快他就挪到了最里边,几乎是整个人都贴着墙,再想跑也没地儿了。
“不躲了?”谢云流在背后笑得十分欠抽,李忘生闭了闭眼,当即就要一掀被子爬起来,却被谢云流先一步揽住腰,“哎哎哎,别动,等下被窝都不热了。”
李忘生咬牙,“师兄若觉得床挤,忘生可以打地铺。”
“挤挤暖和,我冷。”睁眼瞎话,谢云流张口就来。
“那师兄……也不必贴这么紧,”李忘生压着声,“你……烫。”
谢云流脸在发热,但先前的梦让他实在不想松手:“你别动,让我抱一会儿,就一会儿。”
李忘生都快熟了,他拼命往墙面贴,以求拉开自己和谢云流的距离,谢云流察觉了他想走,手臂揽得更紧:“好师弟,你就当帮帮我。”
谢云流打了个嗝,还是满口酒气,他额头抵上李忘生的脑后:“……别走……”
李忘生的挣扎瞬时停止。
他僵了很久很久,待身后人都睡着了,他才敢放松身子。
听着身后谢云流均匀的呼吸声,李忘生闭上眼。
这次师兄说别走,自己留下了;以后自己说别走的时候,师兄可以也留下吗?

【十五】
然而谢云流一觉睡醒后,把这些忘光了。
他只记得最后拉着李忘生喝了酒,后面的事全都不记得了。
忘生酒将他梦中虚构的生平全都抹去,而那些因梦产生的恐惧和忧虑却在心底留下了痕迹。
李忘生喝得少,梦是忘记了,梦醒后的事却还记得清清楚楚。尴尬之余,他发现谢云流一无所知,便也主动缄口。
他们这一觉睡了很长,第二天出门的时候已经是中午。
谢云流自名剑大会后声名大噪,他本人又广交好友,几乎走到哪都能碰到认识的人,有的远远打个招呼,有的则会停下攀谈几句,李忘生只是沉默地听着。
“这是你那个师弟?”友人同谢云流寒暄完,多看了李忘生两眼,“果真惊为天人。”
谢云流得意洋洋,“那是。”
“你若是多带他出来玩玩,”友人笑:“要不了多久,纯阳宫的门槛就要被踏破了。”
“你老实说,你师弟长这么好看,却不给人家带出来,不会是想监守自盗吧?”友人凑近了,不怀好意地眯眼:“你我可知道的,越宝贝的东西捂得越紧,这么块美玉,朝夕相处的,你当真没点想法?”
谢云流面色一变,立即反驳:“去去去,别胡说。”
对方哄堂大笑。
待人走后,谢云流跟李忘生解释:“这些人说话没把门,你别当真。”
李忘生静了片刻:“……不当真。”

花朝时已经回暖,即便是傍晚,夕阳仍有余热。
谢云流走在李忘生前头,风吹过他的发,发梢被落日染成了金色,李忘生放慢步子,喊道:“师兄——”
谢云流应声回头,眸子极亮,他展颜一笑,身后红日都黯然失色,人群纷纷而过,他们站在原地,如同静止了片刻光阴。
“看上什么想玩的了?”谢云流爽朗的笑从风中传来,“今日包你玩到尽兴。”
李忘生顿了顿,也笑了:“师兄之前玩的什么,让我也试试吧。”
“那可多了去了,七天七夜都玩不完。”谢云流走回来站到他身旁,“单就花朝节能玩的就不少,今日只能挑几个,下回再接着玩。”
“下回花朝?”李忘生惊讶。
“对。”谢云流目光柔和。
李忘生的生辰在花朝节前不久,订的戒指年末大约就能做好,谢云流望着李忘生,温柔地想,不知来年花朝,可能牵上师弟的手?
他们一路走走停停,尝了百花糕,喝了春菜粥,花了几文钱买了束花,送给了路边哭泣的小姑娘,走到桥头的时候,天已经黑透了。
李忘生看着长河中盏盏莲灯飘远,随河流飘向视野的尽头,点点微光汇聚在一起,也足以连成一道长龙。
人间渺小而微薄的愿望,聚在一起,便是如大江大河般的势。
任何外力都无法阻挡。
而其中某一盏河灯的明灭……就不是那么重要了。
“师弟。”
李忘生转过身,见谢云流捧着盏河灯正往这边走来:“来,许个愿。”
李忘生怔了一下,下意识望着谢云流手中的河灯,烛火因风摇摆不定,谢云流伸手挡了一下,护着火苗:“呆子!怎么还傻站着,你要在桥上丢河灯吗?”
李忘生怔怔地走过去,接过河灯。
谢云流引着他在河边临水蹲下,伸出食指戳了戳河灯:“这盏河灯是我送你的,你要许个跟我有关的愿。”
李忘生心跳骤然加快:“许、许什么?”
“随你。”谢云流蹲也不好好蹲,左摇右晃地看着李忘生,“不管你许什么,许自己也好、许师父也好、许纯阳也好,都得带上我。”
李忘生呆呆地望着他。
“你看我做什么?快点许!”谢云流别过脸,“自己在心里想好,然后把河灯放水里。”
“哦。”李忘生双手捧着河灯,低头凝视这点微末的烛火,倘若明日风雨飘摇,它又能燃多久?
但曾经有人真心护着它,为它挡了风。
虽然最后的明灭结局不可知,但为着这一回相护,这个小小的愿望便足够重要。
“师兄,”李忘生去喊谢云流,“一同许罢。”
谢云流没反对,一挑眉:“许什么?”
“师兄方才不是说了,许纯阳,许师父……”说道最后,李忘生垂下眸,盯着烛火:“许你。”
不知怎么,谢云流也垂下眼,眼捷灵巧地扑扇,嘴角却十分开心地翘了起来,“好。许纯阳,许师父,许咱俩。”
三清在上,愿纯阳香火兴盛,愿师父长寿安康,愿谢云流与李忘生共证大道,修得长生。

……

谢云流望着河灯远去,昔日笑言犹在耳边,转瞬已过五十年。
李忘生站起身,理了理衣裳,“我们回去吧,买得差不多了。”
谢云流忽然想起什么:“你在此等我片刻,我有件事要办,办完就回来。”
李忘生抬眸看了他片刻,别开眼:“我在桥上等你。”

几十年过去,长安城内的店铺也换了许多,谢云流四处张望,沿着记忆里的路线疾走。
过了几个拐角,远远望见一家古朴的小店还亮着灯,门头挂了串灯笼,谢云流松了口气。
还好,还在。
谢云流走进这家店。
虚空中,曾经的谢云流也这样走进。
【公子要什么?】
“客官要点什么?”
【我想锻造一枚戒指。】
“我来取一枚戒指。”谢云流缓缓道。
【以沧海为底,明月为缀。我要用最好的夜明珠和最上等的精铁,交给手艺最精湛的师傅锻造,不能有一点差错。】
“好嘞,可有名字?”
【这戒指可有取名?】
谢云流顿了顿:“沧海月明。”
【——沧海月明。】
“客官贵姓?”
“谢。”
伙计翻了翻账本,一本账本从头翻到尾,却没找到这枚沧海月明戒。
他向帘子里喊了一声,“掌柜的!有位客官来取东西!”
片刻后,一位青年人从帘后走了出来,见到谢云流,顿时一愣。
眼前这年轻人的气质莫名眼熟,但看长相又确实面生。
“谢公子说要取沧海月明戒。”伙计解释道。
“沧海月明戒?”
掌柜将谢云流上下打量一番,视线落在了谢云流腰间的长刀身上,神情一怔,望向谢云流:“我之前见过一把和这一模一样的刀。”
谢云流本也在端详他,他当初来时,这家店主还是个中年人,想如今既已另换新主,不知沧海月明戒还在不在。他这么一提,谢云流就想起来了,数月前与李忘生下山的时候,在客栈的第一晚,碰上了强盗在楼下闹腾,当时被抢的好像就是这个青年掌柜。
也是巧。
谢云流不好直接暴露身份,毕竟常人也无法接受一个人短短数月便由老年变成少年模样,便道:“这刀是我一位朋友所给。”
掌柜展颜一笑,“想来谢公子的朋友,便是救我的那位恩公了。那当初定这沧海月明戒的谢公子,是……?”
谢云流顺着方才的说辞:“正是那位朋友。”
“原来如此……”掌柜语带兴奋:“原来竟是恩公……”
他转身去帘子后翻找,不一会儿托了个木盒出来,正是当初在客栈中差点被抢走的那个:“这沧海月明戒自锻造好后,在店里放了五十余年,一直没有人来取,我还以为……”
世道艰险,人世无常,失约了几十年,人还在不在都难说。
“之前放置的木盒因为时间太久,已经部分腐朽,我便带着它去扬州重新做了个外盒,在回来的路上才遭到了抢劫,幸得恩公所救,才得以保全。师父说,客人的东西,绝不能丢。”
谢云流接过木盒,轻轻打开,一枚镶嵌明珠的银色戒指静静躺在其中,珠玉光华内敛,银铁冷静深沉,上有沧海刻纹。
谢云流原本是打算在来年花朝时送给李忘生的,算作定情信物,与他的天涯此时戒正好可作一对。
可谁曾想,戒指还没做好,便出了那样的事。
他出走匆忙,天涯此时戒遗落纯阳,在李忘生手上戴了几十年;而本要送给李忘生的沧海月明戒,则被遗忘在这家店铺,沉睡盒中——好在有人一直精心照顾。
谢云流真心实意道:“多谢。”
掌柜摆摆手:“本分而已,也算与恩公有缘。若不是恩公当日出手,这戒指便不知流落何处,这是这戒指与恩公的缘分。”


谢云流与李忘生启程回万花。
此时已是深夜,路途遥远,李忘生盖着谢云流的外衣,很快睡着了。
他一路上都睡得很沉,不知道谢云流未曾合眼,在马车颠簸中看了他一夜。
几个时辰后,马车驶到万花谷,缓缓停了下来。谢云流没叫醒李忘生,而是连人带衣一同轻轻抱起,将人抱下了马车。
他看了眼天色,此时月落星沉,天将破晓。
再过一会儿,早起的万花弟子就该出来了。
谢云流低头,凝望着怀中的李忘生,他睡得无知无觉。
于是谢云流屏住呼吸,慢慢低下头,在他发顶悄悄落下一个吻。
沧海月明戒已经做好了,我们俩……还能有下一个花朝吗?

【十六】

除夕夜时,万花谷张灯结彩,还在入谷的空地上放了烟花。
谢云流给刀宗弟子去了信,要他们趁过年人都在好好切磋切磋;李忘生也同样给纯阳弟子去了信,并让师弟师妹放宽心,不要挂念自己。
团圆饭前,谢云流和李忘生拿出给洛风准备的一兜子小玩意儿,洛风惊讶地来回翻看,正逢此时裴元进院,见洛风一脸欣喜地看着手里的线球,微微挑了下眉。
年关事多,裴元也是忙到现在才抽出空,来检查一下洛风身体的情况。洛风这段时间养得很好,裴元特许他今日可以多吃一些,但依旧要按时休息。
这就是说洛风今日不能守夜了。
谢李二人倒不在意这些,李忘生不喝酒,谢云流也罕见地仅倒了一杯,洛风还在修养,更是只能看着谢云流喝。
好在酒菜也不是重头,三人坐一起,聊聊昨夜做了什么梦、晴昼海又新开了什么花,谢云流的厨艺又有长进云云,正说着,忽然院外一亮,轰的一声巨响,绚烂至极的烟花炸开了天幕。
火花不断涌出,喧闹迸溅,耀眼夺目,像是一个个美好的祝愿,带着新一年的期盼,欢快奔向人间。
谢云流望着李忘生和洛风,心里十分宁静。
他已经很久没有过过这样的新年了。热闹又平凡,正如从前那般。
他漂泊大半辈子,本以为此生会一直如此,没想到最后还是找回了曾经。
虽然可能只是短暂的一段时间,但也足够遮盖跌宕起伏的半生风浪,为他日后回忆此生时,铺上一层人间的温暖。
——他不是孤客,他有家人。


大年夜小辈都要守岁,长辈则先睡去了。李忘生自然也熬不了,和洛风一样早早便睡下,谢云流待他睡下后,独自去找了裴元。
彼时裴元刚送走谷之岚,见谢云流来,他一点也不意外,似乎早有预料。
他俩见面谁都没行虚礼,谢云流开门见山地说明来意。
年后他得回刀宗,新弟子入门半年后要进行试炼,他得作为宗主须得出面。
裴元明白了:“药浴已经结束,但仍需以功法助推。如今经脉刚接上,不能停,否则就是前功尽弃。李掌门可以慢慢尝试运功,如有滞涩,不能强求。”
换言之,李忘生等不得。要么,谢云流不走,要么,他走也得把李忘生带着。
次日,谢云流同李忘生说这事的时候,李忘生沉默了很久。
谢云流本想带着李忘生前去刀宗,带在身边他放心,也方便照顾,直到这时,他才意识到,李忘生可能并不愿意。
舟山与万花谷或纯阳都相隔太远,就算他两头跑,也无法做到一天之内来回。谢云流思忖着,不然这次就不去了,等回头,出其不意挑几个弟子试试水平,免得他们平日懒散,只在试炼前临阵磨枪。
这时,李忘生开口了:“那一路便劳烦师兄了。”
谢云流怔了怔,李忘生并没有表现出不快,好像方才的沉默也只是在思索两方选择的利弊,谢云流无从说起,只好道:“舟山风土人情与华山皆有不同,你若是不习惯,可在扬州歇脚。”
扬州离刀宗很近,足够一天来回。
李忘生没说话,只是点了点头。

初八一早,李忘生与谢云流道别洛风,前往刀宗。
一路上,李忘生恢复进程没落,话却越来越少。谢云流看在眼里,思及上次李忘生前来刀宗所为之事,他还给自己的天涯此时戒,甚至后来连心魔幻境都有刀宗——他大约是不愿再到这个地方的。
谢云流叹了口气,当时听完裴元的说法,他只想着把人带着方便治疗,自己也安心,却没考虑到李忘生的想法。
只是这是当时最好的选择,李忘生也明白,他也做出了同样的决定。
却不肯说自己的顾虑和难处。
李忘生总是喜欢顾全大局,做出最正确的选择,却对因此需要的牺牲和代价只字不提。
他不提,自己不能视而不见。
谢云流打算到扬州就将人安顿下来,免得让人为难,可没想,刚到晟江,从沉寂月余的心魔竟又卷土重来。
谢云流睡前为李忘生传功,李忘生已经可以不借外力自行运转周天,这就意味着重修有望,谢云流为此大大松了口气。
当晚,谢云流正在梦里与人切磋,他许久没有用剑,此时手握长剑,却也是一番快意;一转身,却忽见眼前白雪茫茫,一时没反应过来,随后便听到远处有人群行进的喧闹声。
李忘生带了群纯阳弟子,正从华山上下来。
谢云流远远望着,看李忘生小小一个,在一群人中却最吸引目光,掌门服宽袍大袖,他此时还没有日后那般白发长须,便衬得他身量更小了。
谢云流眼神柔了柔,但他也心知这里是灵台幻境,便打起精神警惕起来。
只是这是何时何地?谢云流一时间都想不起来这里发生过什么,也许是李忘生曾经遇到的什么事,而他尚且不知,没有印象。
正生疑,忽见一个黑衣人跳了出来
谢云流愣愣地看着那个黑衣人的背影,十分熟悉——竟是“自己”挡了在李忘生一行人面前,阻拦他们去路。
谢云流想起来了:他此次回中原是为名剑大会,他要拔得头筹,赢得名剑,一雪前耻,更是要寻回本心。
若想赢得名剑残雪,须得拿下最后的胜利。
以李忘生的水平,若是他参赛了,他们势必会对上,刀剑无眼,可能会伤了人——
以及,他实在不想与李忘生在擂台相见。
是输是赢,他都不会高兴。
为此,他夺走了李忘生手里的剑贴。

相见的时间很短,招都未过,李忘生就把剑帖递了出去。
身后众弟子眼现惊疑之色,谢云流却只是想,不知师弟此时心里是何滋味。
视线相交的一瞬间,李忘生就认出了他,纵然三十年不见,他还是一眼就认出了自己。
谢云流望着李忘生年少的脸庞。
这师弟从小就这样,掌门当久了更是如此,喜怒不形于色,心里什么想法,面上一点都看不出来。
在谢云流的记忆里,剑贴这件事本身都没有占据很重要的地位,却能在李忘生的灵台幻境中作为心魔呈现,可见他此刻内心必是惊涛骇浪。
谢云流努力回想,后来发生什么了?为什么给李忘生这么深的印象?
原本因李忘生身体好转而轻松的心情沉了下去。
以往多多少少还能找到心魔的症结所在,可这次他一无所知,无从下手。
眼看黑衣人拿了剑帖便走,与李忘生分开,谢云流犹豫了一下,便打算跟上李忘生,陡然间天色一暗,转眼便到了晚上。
场景变换,成了李忘生在纯阳的住处,窗户只开了一半,窗前燃着香,李忘生面前摊着书册,可他却趴在桌案上,像是睡着了。
谢云流闻到一股又苦又甜的清香,似有若无地弥漫开来。
这味道像极了多年前的忘生酒。
谢云流心一颤,千岁忧早已不在人世,李忘生又能从哪弄来忘生酒?
还有……为什么李忘生的灵台幻境里会有忘生酒?

李忘生实在心力交瘁,本想再多看一会儿,修订一下书册,不料却中途昏睡了过去。
他早些年的梦里,时常会有梦到谢云流还在纯阳的时候。
李忘生太过思念,在梦里有时便急切了些,不小心被谢云流识破了心思,谢云流只是笑笑,事后却会慢慢疏远。
那时候,梦里总是伴着一股微苦又带着清甜的香。
李忘生记得,自己十七岁时,同谢云流喝过这种味道的酒,他虽然不记得酒醉后发生了什么,但他清楚地记得自己酒醒时内心的悲戚。
忘生酒似乎将他深藏心底的某种担忧勾了出来,并且越酿越浓。他一遍一遍地在梦境中品尝自己的担忧,实在是见不着那人,连与那人相关的悲伤与忧愁,他都愿意去反复回味。
可岁月漫长,在日复一日的诸事缠身之后,李忘生渐渐不再梦到这些了,连担忧的噩梦都成了难得的珍贵。
这一日,许是白日里终于见了谢云流,李忘生便又做梦了。

半掩的窗轻响,随即一个人影翻进了窗。
来人并没有想隐藏自己的行踪,嚣张肆意地站在屋内,将烛台往里推了推。
铜制烛台与窗框一碰,发出沉闷的响声,李忘生却因此被惊动,从臂弯里抬起头来。
忽然烛火一抖,是谢云流靠近了窗边,偷偷往里望。
他绝对没有这时候来过李忘生的住处,这与实际不相符,那这里也许就是这场灵台幻境的破局点。
李忘生睡眼惺忪地望了黑衣人一眼,神色略带迷离:“师兄……”
黑衣人并不答话,只是抽出剑,剑尖直指李忘生:“你今日为何如此轻易就将剑贴交予我?”
李忘生看着锋利的剑尖,慢慢清醒:“倘若交手,忘生也赢不过师兄,何必多此一举。”
【谢云流】冷哼一声,质疑道:“争都不争,不像你李忘生会做的事。”
李忘生便问:“那师兄认为什么才是忘生会做的事?”
【谢云流】目露厌恶:“费尽心机,迂回暗算。”
李忘生静了一瞬,垂下眼,“那师兄不曾验一下剑贴的真假?看忘生可有在上面做手脚?”
【谢云流】冷笑,“你倒提醒我了。”
他从怀中取出剑贴,单手展开,一张薄纸从中掉了出来。
谢云流眉心一皱,他当时拿到的剑贴里没有这张纸。
却见李忘生视线一触到薄纸,立即慌张起来,伸手就要去拾,却被【谢云流】用剑尖逼停。
【谢云流】将薄纸拾了起来,上面只写了几个字。
运笔稍有凝滞,看得出来是在尽力模仿原主笔迹。
“谢、云、流?”【谢云流】慢慢念了一遍,瞧向李忘生:“你在学我的字?”
谢云流听到纸上的内容,眉心皱得更紧:他不记得自己有在纯阳写过这种纸,不是他留的,那这就是李忘生写的,可李忘生写这做什么?
李忘生抿了抿唇,慢慢坐直身子,指尖在袖袍的遮掩下微微颤抖。
他向来写完就烧毁了,怎会还有一张出现在这里?
【谢云流】又瞧了瞧,“……你是在写我的名字。”
他更加肯定:“用我的字写我的名字。”
【谢云流】讥讽道:“纯阳掌门还有用到谢某名头的时候?”
灯火下,李忘生面色苍白,眼神空洞地垂着,没有落点。
微苦又清甜的香气浓郁了起来,李忘生手心发凉,额头冒出了冷汗。
为什么……怎么会犯这种失误……
谢云流的注意已经从【谢云流】身上转移到李忘生的身上。
李忘生这反应也太奇怪了,既不像心虚也不像坦然,更像是干了什么明知道错还去做的事被发现。
自那张纸出现后,他一句话没说,整个人看上去紧绷到了极点,像一张被拉满弦的弓,绷到极致,再碰一下就会断。
谢云流在一旁看得于心不忍,但他还没找到症结所在,不能贸然干涉幻境走向,只得再等待下去。
【谢云流】用剑尖抬起李忘生下颌,逼迫他抬头看着自己,“你有什么目的?”
李忘生喉结上下滚动一遭,艰难开口:“没有……”
【谢云流】最烦就是与人进行口舌之争,这些年他同无数人打过交道,深知从人们口中说出的话都不可信。他不耐烦道:“李忘生,你最好说实话,我没有耐心听你扯谎。谢某如今远在东瀛,也不值得你仿造手迹,做什么挑拨离间的事……”
他话说一半,突然停了。
“难道你……”【谢云流】想到某种可能,他扫了一眼纸,又扫了一眼李忘生,难以置信道:“竟有这种心思?”
李忘生指甲猛然陷入肉里,顿时褪尽血色,脸色惨白。
“真是荒谬……”【谢云流】观他神色,将剑刃送出缓缓向前,触及李忘生颈侧肌肤时,冰凉的触感让李忘生身子一颤,他却没因此闪躲。
【谢云流】眯了眯眼,脚下慢慢靠近。
温热的吐息随着主人的靠近愈发炽热,即将扑上李忘生的面颊,李忘生咬牙,终是往旁侧一躲,锋利的剑刃立马将他颈侧划出一道细线,往下渗出血来。
谢云流握住剑柄的手死死攥着,因为太过用力而青筋暴起。理智上他知道此时该冲出去,阻止心魔继续伤害李忘生,可他却如脚下生根,一动也动不了。
心魔谢云流与李忘生的对话里包含了太多东西,他一时间没能完全理解,但他隐约从中听出了一个他之前想都不敢想的念头。
“你躲什么?”
【谢云流】用剑挑散了李忘生的发,“这不正是你想要的吗?”

【十七】
“你躲什么?”【谢云流】用剑挑散了李忘生的发,“这不正是你想要的吗?”
“不……”李忘生下意识否认。
不能让他知道……李忘生脑子里扯着最后一根弦——快藏好、藏起来!
“不承认?”【谢云流】靠得很近,呼吸已经喷洒在李忘生耳侧,肉眼可见耳朵迅速变红:“你是在骗我,还是在骗你自己?”
李忘生嘴唇开合,却没发出声音,他突然往后退了一步,转身就想逃。
【谢云流】反应更快,一把将人拽回来,直接摔在了桌面,紧接着整个人压了上去,带起的风一下扑灭了蜡烛。
屋里陡然黑了下去,谢云流眉头一紧,顾不得再等下去,一手攀上窗框便直接跳了上去。
当月光透过他的身体照射在桌边交叠的二人身上,谢云流才想起来……自己只是个虚影。
他蹲在窗沿,无声地俯视苍白无力的李忘生。
他看上去脆弱极了,却还是在不断抗争。
“想跑?”【谢云流】冷笑,“你当初哄骗师父时,胆子不是挺大么?这会儿怎么不敢了?”
李忘生挣扎不开,怔怔地看着他,眼底一片赤红:“我没有……”
【谢云流】显然不相信,他嗤笑一声:“你对我怀着这种心思,还能设计夺了我的掌门之位,把我赶出纯阳,李忘生,你真是够狠心啊。”
他说的够明白了。谢云流听懂了。
是啊,李忘生真的太狠心了。
明明对自己怀着这种心思,却半分不肯泄露,任凭自己误会他、言语中伤他这么多年,他怎么就这么狠心,一句都不和自己说?
【谢云流】的笑容太刺目了。李忘生眼圈通红,连瞳孔都在颤:“我并没有想过要这掌门之位……”
【谢云流】面无表情地打断他:“如今纯阳掌门是谁?”
“……”李忘生无可否认。他抿了抿唇,偏过头不再解释,眼尾的红显得他伤心极了。
谢云流伸出手,在幽蓝的月光中用虚幻的手指摸了摸他的眼角。
太可怜了……总感觉下一瞬就要哭出来。
“何必这般惺惺作态?既然你想,我可以成全你。”
【谢云流】神色漠然,“毕竟,李掌教喊了那么多年师兄,谢某总得为师弟做点什么不是?”
他手顺着李忘生的侧脸抚上,力道轻柔,像是缱绻的恋人:“甜言蜜语就免了,谢某对着仇人说不出那种话……”
他冷冷道:“恶心。”
“……”谢云流眯了眯眼,他保证,如果这会儿他有实体,他一定会把这混账扎成筛子。
李忘生拼了命地挣扎起来,逃避着他伸入衣襟的手,脖颈的伤口受到撕扯,鲜血争先恐后涌出,有的染红了衣裳,有的则顺着颈侧滑了下去。
【谢云流】俯身,舌尖一卷,将即将滴落桌案的血尽数吞入腹中,他舔了舔唇沿,随后又贴了上去,沿着颈侧吮吻。
太荒唐了。
李忘生眼中雾气氤氲,怎么会这样……
师兄为什么会去而复返……那张纸怎么会在这里……为什么师兄会做出如今的举动……
不对。
李忘生闭了闭眼,用尽全身力气推开身上的重压。
“你不是他……”李忘生喘息道。他眼捷被打湿,在月色下泛着晶莹的光,轻盈扑扇:“师兄不会做这种事。”
他摇了摇头,方才那一下耗尽了他所有气力,他双腿软到站不住,顺着桌沿慢慢滑了下来,靠坐在地上。
“我早该想到的,”李忘生哑声道,“是梦,还是心魔?”
【谢云流】唇边沾着血,被推开倒也不恼,只是冷笑:“你怎知谢云流不会做这种事?”
李忘生笑了一下,笑意如昙花一样短暂,转瞬即逝,“师兄天生傲骨,不会恃强凌弱,更不会逼迫他人。”
谢云流怔怔地看着他。
李忘生闭上眼,似是累极了,“你走吧。”
境由心生,当李忘生做出放逐的决定后,【谢云流】果真沉着张脸,离开了,走时还把门摔得震天响。
李忘生听到动静,长长松了口气,一瞬间几乎要瘫倒在地,他扶了一把桌脚,好歹没让自己摔倒。
真是太狼狈了。李忘生慢慢蜷缩起身体。
纯阳的雪太冷了,连地上都是冰凉,可他实在没有力气再站起来了。
李忘生混混沌沌的,好像想了很多,又好像什么也没想,后来,他感觉有人将他抱了起来。
李忘生蹙眉,半睁只眼,见又是谢云流。
怎么了,是自己心还不够静么?
李忘生不高兴了。
他累了,不想再跟心魔纠缠,便在心里默念清静经,任凭对方怎么摆弄,他都毫不理睬。
当【谢云流】离开后,谢云流才发现自己的身体渐渐凝实。大约是一个幻境里不能同时存在两个“谢云流”,只有当【谢云流】离开或消失之后,自己才能真正出现,否则只是一道无法干涉幻境的虚影。
谢云流将李忘生从地上抱起来,中途李忘生瞄了他一眼,又闭上了,谢云流猜李忘生可能还当自己是心魔。
毕竟他不知道自己的存在。
谢云流将他抱到床上,想用袖口将他颈侧的血迹抹掉,可刚一挨上去,李忘生就瑟缩了一下。
他在抵触。
谢云流心里叹了口气,便不再继续,只是捞起被褥将他裹了起来,遮盖住他因衣襟松散而裸露在外的肌肤,随后隔着被褥轻轻抱住了他,把头埋在他肩侧。
李忘生察觉到这个谢云流的不同,便睁开了眼,他偏过头,刚想开口问什么,视线却突然被谢云流手上某个发亮的东西吸引。
幽幽月色下,天涯此时戒正散发着冰冷的光。


日上三竿,晟江沿岸人来人往,茶馆处人声鼎沸,熙熙攘攘的,谢云流再怎么想装睡也装不下去了。
李忘生也早就醒了,只是一直窝着没动,谢云流都怀疑他那半边身子都该压麻了。
谢云流实在忍不住,翻了个身,却不想李忘生也正好此时翻身,两人四目相对,一时无言。
窗外热闹喧嚣,屋里安静极了。
谢云流心里直打鼓,以前不知道师弟对自己有意,倒还能这般假装坦荡地同床共枕,可如今知道了……
谢云流喉结动了动,率先别开眼:“睡、睡醒了?”
他由于紧张,一开口都有点结巴。
像是刚得知心上人也喜欢自己的毛头小子,谢云流这会儿手里都出了汗。
师弟为什么一直不和自己说?他之前不知道自己也在灵台幻境内,不知道自己已经知道了,那自己是说还是不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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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瑟瑟 | 2024-12-10 19:07:30 | 显示全部楼层
谢云流像是突然被天大的惊喜砸中,一时间脑子里蒙蒙的,各种念头都冒了出来:他不说,自己怎么提起这个话头呢?突然就说会不会太突兀了?可要怎么说呢?他是有什么顾虑吗?可他顾虑什么呢?如果自己说了,他是不是就会答应了,那他们……
谢云流越想心跳得越快,几乎有些雀跃,他正要开口,忽然身旁人转了个身,平躺床上。
平静地叫了一声“师兄”。

那枚天涯此时戒在李忘生身上戴了许多年,在去年由他亲自送回到谢云流手上。
梦里夺剑贴的谢云流是不会有天涯此时戒的,心魔也不会。
唯一的答案只能是,那是就谢云流本尊。
李忘生闭了闭眼,“就到这吧,忘生身体不适,不再继续向东了,剩下的路需得师兄一人走了。”
“为什么?”
李忘生沉默片刻:“……不想去了。”
谢云流早就猜测李忘生可能不愿意去刀宗,如今听他说出来倒也不意外,只是昨夜刚过灵台幻境,李忘生这时候说不想去,让他有些略微不安。
“行。”谢云流坐起身,银丝如同静谧的瀑布垂落,他手肘拄在李忘生枕侧,低声道:“你按时吃饭睡觉,我晚饭前回来。”
李忘生闭着眼,嗯了一声。

【十八】
李忘生一直在床上闭目养神,听着谢云流洗漱、更衣、出门。
当门轻轻合上后,屋里终于安静下来,陷入一种空荡荡的死寂。
沉醉了许久的美梦到了尽头,终于惊醒。
李忘生睁开眼,空洞地望着帐顶。
怎么办?
他曾无数次面对这个问题,没有人能给他答案。
在被神策围山时,在被明教破星野剑阵时,在他即将接任掌门之位时,无数个艰难抉择的关头,他都在想,怎么办?
师父年高,师兄不在,师弟师妹尚年幼,怎么办?
他不能表现得怯弱,不能只顾自己的私情,纯阳上下系于他一身,他须得做出最万全的决策——将师父、师兄、将师弟师妹、将纯阳宫乃至整个江湖安危置于自己之前,把自己的感受和需求放在最后。
不要一己之私,便尽量无私。
那当下,最万全的决策是什么?
李忘生身心像是割裂开来,身体提不起一丝力气,眨眼都异常缓慢,心里却冷静非常,有条不紊地分析:
师兄在幻境的最后出现时,并没有对当时的处境表现出疑惑,显然他知道之前发生了什么。
虽然不知道他究竟知道了多少,但……
李忘生眼神黯淡。
但他一定看到了自己与心魔的那番荒唐事……和自己不可告人的心思。
连心魔都说是荒谬,他又会怎么想?
厌恶?鄙夷?可笑?后悔之前对自己好?
从小一起长大的师弟竟然对自己有这样的想法,掏心掏肺多年,却换来对方的肖想;得到了几年的好,就想一直拥有下去,甚至想连人带心都要——如此自私、贪得无厌。
李忘生眼底浮着淡淡的红,陷入了深深的自厌之中:
既要修道,为何动情?既然动情,为何不成?
因为留不住,爱不得。故而心有执念,难成大道。
说到底,一切都是他咎由自取。
李忘生深深吸了口气,压下内心酸楚,尽量让自己冷静思考:
师兄表现得很不自然,刚开口时甚至有些仓惶失措,大概是在想怎么委婉拒绝。
他本是至纯至性之人,有仇必报,有恩必偿。知晓当年误会真相后,数月以来,同自己相处时总是好声好气,处处谦让,这是问心有愧的补偿,李忘生知道。
可眼下,出现了这样的事,以师兄的性子,估计是也再待不下去了罢。
一方是误会多年的歉意,一方是自己烫手山芋一样的倾慕。
实在是让他为难了。
李忘生本来没打算告诉他的,没想到这么快就暴露了。
与其让师兄两相难做,不如由自己提出来分开。
李忘生想起每次梦里最后的疏远,长痛不如短痛,直接断掉总比日复一日的消磨更好。
自风雪夜之后,他再没力气去承受第二次这样的伤痛。
理由也十分充足:师兄作为刀宗宗主,有刀宗的事务要忙,走不开;加上自己如今可以自行运转真气,剩下只是时间问题,他们也没有必要每日待在一起。
这样既避免了师兄的两难抉择,也能让他们都各自保全,回归原来的生活。
是最万全的决策。
李忘生长长舒了口气。听到要去刀宗时,他就想,可能就要到此为止了,他们大约要分开了,不料实际比他预想的还要快。
倒也……不算出乎意料。毕竟,早晚的事。
李忘生打算等今日谢云流回来之后再与他细说。
当下,他——
李忘生刚坐起身,忽然眼前闪过风雪交加的纯阳,只一瞬,再定神,还是在客栈。
“……”虽然只是一闪而过的画面,但李忘生知道那是什么。
该来的总会来,他平静地想。
他穿戴整齐,下了床,却真的感觉到了冷。
像是从骨缝里隐隐约约渗出来,耳畔似乎听到了呼啸的风声。
明明今日日头那么好,是隔着窗都能感觉到的阳光明媚。
李忘生看着窗外温暖的日光,人群熙熙攘攘,忽然很想出去走走,晒晒太阳。
他即将走入那个夜晚,在此之前,他还是眷恋人间的太阳。

年关刚过,茶馆的生意便热闹了起来。
过路的、喝茶的、打扫的、端茶上菜的……忙忙碌碌,热气腾腾。
李忘生要了杯茶,坐在江边,因心魔影响而翻腾的心绪平和了些许。茶馆的说书人正在声情并茂地说着《谢云流传》,一路过来李忘生听了许多,倒也没有太上心,毕竟谢云流本尊就在身边,而世人未必在意真假,消遣罢了。
李忘生掀开茶盖,吹了口热气,左边是奔忙的人群,右边是湍流的晟江。
人一生跌宕起伏,如同这江水奔流,滔滔不绝,遇高则薄,遇低则急,对旁人来说,不过是临江而坐,喝茶赏景,称赞也好,惋惜也罢,终归无法感同身受,其中奇伟瑰怪、艰难险阻,个中滋味,只有自己知晓。
即便他知道与谢云流有关的所有事情,他亦无法完全体会谢云流的感受和心情。他这些年是怎么一步一步走到如今,经过了多少个挣扎与不眠的夜晚,数都数不清。
他亦是如此。
李忘生在这些年里熬过多少个天明,他自己也不记,熬着熬着,就到了如今。
他一生中规中矩,平淡无奇,除了史书,没有人会在意纯阳掌门的生平。可他也同样独自一人经历过无数内心的生死交战,稍有差池,便是折损中途,也难以走到今日。
谢云流的波折外显于形,李忘生的斗争内隐于心。
却同样执着,同样不屈。
数月的同行就像是一场美梦,是他最后给自己的仁慈,如今梦醒了,他也该继续前往既定的终点。
自己与师兄的一生好像正是如此,同行数载,然后各自归途,终有一天化于天地,再见江湖。
——相濡以沫,不若相忘于江湖。
几百年后,世人说起,大约还能做一对双峰并立,重归于好的师兄弟。
李忘生望着奔流不息的晟江,奔涌的江流却在他眼里逐渐收窄,两岸下陷,水面上升,白茫茫一片雪地里,一条小路蜿蜒伸向远方。
李忘生手心发凉,杯中热茶暖腹,却不能阻止他幻觉产生。
他静静地看了半晌,直到杯中茶凉,雪路的幻觉才慢慢退却,显现出江河的模样。
李忘生放下茶盏,往来时的方向走。
看来这次来势汹汹。
李忘生一面想着,一面往客栈的方向走,却忽然听得不远处有剑鸣。
在纯阳数十年,李忘生最熟悉的便是纯阳的剑法,每招每式的剑意与剑鸣他都一清二楚, 他寻声望去,正见淡蓝的光从视野边缘的小巷里透了出来。
沿岸是商铺,往里是百姓居住的房屋,看着应当是在靠里的位置。晟江人来人往,有纯阳弟子也不奇怪。
李忘生本打算直接回客栈,却听出这剑招有几分强弩之末,而对手不止一人。他顿了顿,还是往打斗声传来的方向走去。

身后巨大的剑影慢慢消失,脚下淡蓝的光圈也逐渐消散,季映手颤抖地接住倒下的俞许:“师兄!师兄!”
俞许咳了口血,用力推他:“快逃,趁现在……”
季映红着眼睛,脸上的伤渗出血:“不行!”
俞许气急:“他们是冲我来的!你留这儿干吗!”
俞许也没想到,他们竟然会在这里碰上这群人。
俞许有个表弟家里做玉石生意,曾经有回和朋友在外溜达,被窜迹扬州城的小混混堵了,当时俞许刚入纯阳两年,根基打得不错,便出手救了他们。
谁知就此被那群混混记恨上。
这回他探亲之后,便与季映来晟江游玩几日。晟江之前米价飞涨,劫匪颇多,这段时间才好一些。却不想刚落地就碰上那群混混,他对方甚至蛰伏了几日,还叫了帮手,直接埋伏在他们回客栈的路上。
这才导致如今俞许重伤,季映残血的情况。
季映握紧了剑,挡在俞许身前,“虽然我剑法不如你,但我不能临阵脱逃。”
季映有些后悔,早知道当初练剑时应当更加刻苦,至少不会在这种关头还需要师兄保护。
他望着零零星星站起来的几人,对面还剩三个人,其中两个是当地毒瘤,季映曾亲眼见到过他们重伤了一个初入江湖的少年,这种人心狠手辣,毫无江湖道义可言,如今俞许奄奄一息躺在身后,季映生平第一次动了杀心。
自己情况不容乐观,一敌三,胜算不大,倘若非要如此,那……
季映回头望了一眼俞许,淡蓝色的真气从他脚下升起,缓缓燃烧,“师兄,”他笑了笑,“回去后,你教我练剑罢。”
“……好。”俞许已经快要陷入昏迷,他没力气睁眼,却还是回答了季映的话。
季映无声地笑了,他铺下太极,脚下发力,一步蹑云逐月便冲了出去,腾空的同时自左向右奋力一挥!
八卦光影中划过一道冷月似的剑气,直直逼向对面——
鏖战八荒,返而归元。
剑气携着凌厉的杀气斩了过去,在墙上刻出一道浅浅的痕迹。最边上的那个侥幸逃开,两人命中,其中伤势更重的那个当场暴毙。
季映眼见倒了一个,却丝毫不敢松懈。
天道剑势的攻击范围有限,他必须把距离卡在一个既不会波及到俞许,又能够通过蹑云逐月随时回到他身边的位置。
还剩两个人,但他自身消耗得也差不多了。
季映面无表情地擦去脸上的血迹,抬手下了一招碎星辰。
北斗七星在他身旁亮起,季映站在深海一般的星云中,双眸映着幽蓝的冷光,长剑反手背在身后,准备人剑合一。
危急关头,季映忽然小小地出了个神。
倘若我今日命丧于此……
“听说你追着那小子去纯阳的时候,我还以为你能有多大长进,”混混一遍掂着手里的棍棒一边走过来:“过了三四年,不还是这样?”
季映目光转向他,却异常平静,并没有像平时那般被激怒。
“你天天跟在别人后面,不被嫌么?还是说,被嫌了你也死皮赖脸地跟着,就像你当初跟着那些人一样?”
“让我想想,你那会儿可听话了,让你过来你就过来,被打了之后就成了哑巴了,眼泪汪汪的,一句话也不说,哎,你不是跟他们很亲吗,怎么不喊他们救你了?”
季映冷冷道:“彼此彼此。”
“你想激我?想等我过去是吧?我偏不。”混混笑嘻嘻:“我看出来了,你都不敢往前走,怕离那小子太远?”
“你这样护着他,不怕他哪天也出卖你吗?”
他诛心:“不过你贱命一条,卖也卖不出好价钱。”
混混站在十尺之外,季映的大部分招式都够不到,另一个毒瘤又与混混离得远,一旦季映冲向混混,毒瘤就有可能去攻击俞许,他无法及时赶回来,俞许也再经不起了。
三人对峙,竟然形成了一个死局。
季映身上带着伤,体力在飞快流失,他却催动自身真气尽快恢复,打算攒下一个八荒归元直接斩杀。
正在此时,有个人从小巷尽头走了过来。
季映瞥了一眼,见是李忘生,顿时喜道:“玉心师弟!”
转瞬又想起来李忘生身上没有内力,他又焦急起来,想喊让他走,却被突然冲过来的混混打断。
混混以为是来了帮手,当即就想速战速决,殊不知季映也正是这个想法,俞许昏迷不醒,李忘生又没有内力,若是那个毒瘤过去了,他们俩会很危险。
想到此处,季映下手越来越狠,身上的伤口裂开又开始流血,他却浑然不顾,越战越凶,几乎到了不要命的程度。
毒瘤果然朝李忘生冲了过去,一见李忘生容貌,顿时狞笑起来,他刚靠近就发现了,这人身上一点内力都没有,完全是一个待宰的羔羊。
李忘生扫了一眼战局和周围情况,飞快赶到俞许身旁,探了下他的脉。
还好,没有特别严重的内伤,修养一段时间应该不会落下病根。
行走江湖很少能全须全尾安然无恙,李忘生看得开,并不会一味心疼,他扫了眼四周倒下的人,以他们两个人,这个战绩已经不错了。
毒瘤已经杀到面前,李忘生扫了他一眼,不慌不忙往后一退,刚刚好避开。毒瘤刀落空,紧接着斜向上挑了过来,李忘生边躲边退,将人慢慢引开,离俞许越来越远。
毒瘤见李忘生从不还手,每次都是险险避开,仿佛再晚一点就会被命中,更是穷追不舍。
李忘生心里算着距离和角度,抓住时机,一个九转推出,将人隔空震退十二尺,直接撞上对面的院墙。
九转归一本身伤害不大,但这一撞却加重了毒瘤之前的内伤,他自墙上滑落地面,咳了血,不住地喘气。
正在此时,墙头原本松动的瓦片经此一遭,哗啦啦掉了下来,一个接一个砸在尚处眩晕中的毒瘤头顶,顿时砸了个血窟窿。毒瘤抽搐半晌,不动了。
李忘生见人再站不起来,这才悄悄松了口气。
他能使用的招式实在有限,只能利用周围环境和地势,采取这样迂回的做法。
天上云遮过日头,暗了下去,有风自狭窄的巷道吹进来,呜呜作响。
李忘生静了静,忽然把剑收了回去。

谢云流正翻阅试炼的分组名单,天涯此时戒忽然灼热起来,并且很快达到了发烫的地步。
谢云流暗道不好,立即将名单还给练红洗,“没问题,照办。我出去一趟。”
练红洗盯着谢云流年轻的面容,怎么看怎么不习惯,但那凌厉的刀法又确实证实了身份,她点了点头,“好。”

风吹过空地,血腥气久久未散。只有俞许与李忘生尚且站着,其余所有人都躺在血泊里。
季映身上浓重的煞气未减,他走到俞许身旁,小心翼翼地将人背起,来到李忘生面前。
他本想着尽快结束好去救李忘生和师兄,没想到李忘生的战局比他结束的还快。
他听到动静时,趁间隙瞥了一眼,见毒瘤已经摔到墙上,随即瓦片受到震动向下掉,立即明白了李忘生的想法。
只是在这样短暂的时间,敌强我弱的形势下,他还能冷静地想到对策,刚好卡在距离的边缘,早一点距离不够撞墙,晚一点位置不在瓦片之下,出手的时机极其精准。
用最少的消耗,打出最好的效果,没有经过千次万次的实战锤炼达不到这种地步。
虽然他看上去年纪尚轻。
季映开口,突然不知道该怎么叫他,估计李玉心也不是他真名,“玉……”
李忘生制止他,“你们先离开。”
他神色看起来很奇怪,像是沉浸在什么往事里,眼神空洞,却又能给出外界反应。
但现下已经没有能给他造成威胁的人了,俞许的伤拖不得,季映道了声告辞,便带着俞许离开。

李忘生在原地站了很久,他眼睛有些酸涩,闭了闭眼,可再睁开时眼前还是那副景象。眼前的房屋被夷为平地,白雪覆盖了所有的血迹和狼藉,明媚的阳光洒在身上,却化成片片雪花落在肩头,凉意顺着衣料慢慢侵蚀身体。
他在等幻觉稍微减弱一些,好方便行动,可虚幻的场景变本加厉,逐渐盖过了现实的模样。
李忘生叹了口气,看来只能凭运气赌了。
他顺着风吹来的方向,摸索着向前走。
脚一步一步踏在平地上,却深深陷在雪地里,李忘生一直告诫自己,这是幻觉,都是假的,可他看到的、听到的、闻到的、摸到的,无一不在告诉他,是真的,这里是纯阳,是那个风雪交加的晚上——
你走了五十年,也从未走出过这个夜晚。

和煦的阳光不见了,熙攘的人群消失了,奔腾的江流化为一望无垠的千山落雪,来时的路在身后一寸寸化为乌有,只剩下眼前三清殿的灯火逐渐清晰。
“二师兄,大师兄不见了!”
李忘生眼捷一颤,望着前来通报的纯阳弟子。
他唇舌发干,良久才听到自己的声音,“……我知道了,我去禀告师父。”
三清殿的灯火长年不灭,不分白天夜黑,永远照亮纯阳的每一位弟子,照亮每一个前来求道之人,亦照亮游子归家的路。
“师父。”李忘生穿过大殿满堂烛火,没有回头,便再次走入风雪,最后来到吕洞宾的道室,他低垂着眼,单薄的道袍被风吹起,“师兄不见了。”
吕洞宾长长叹了口气,“他还是去了。”
供案上的长明烛火因风摇晃了一下,明暗不定,烛台上,蜡烛缓缓落下泪来。
朝廷传来的密信搁在桌上,已经被拆开,吕洞宾抚着花白的胡子,久久不语。
李忘生忽然跪在了他面前。

晟江沿岸有许多芦苇,李忘生在幻境中一路深入,不知不觉走到了最深处。
他在幻境中跪下的那一刻,彻底陷入了虚幻的灵台幻境,现实中的身体失了神智掌控,霎时软倒在地,滚入湖边停留的无人小舟,再往前一步,便是深不见底的沉湖。
木舟绳没系上,只是虚虚挂了一下,这么一晃,便从岸边离开,悠悠飘向远方。沿途鸥鹭被惊起,争相飞向高空,而舟中人却沉睡在内心的噩梦里,无知无觉。
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
溯洄从之,道阻且长。溯游从之,宛在水中央。

谢云流连马车都不顾得坐,上了岸便一路大轻功飞了过来,纵然他轻功极好,晟江路程也不短,一路屡次耗尽了气力。
他在房顶上暂停歇口气时,发烫的天涯此时戒让他心中焦躁不已。
别出事,千万别出事。
谢云流到晟江时,飞得嗓子干到疼痛,他顾不上喝一口水,便直接闯入客栈房内。
可屋里收拾得干干净净,床被都叠得整整齐齐,哪有人影。
……他走了?
谢云流后知后觉冒出来这个念头。
他用轻功千里横刀飞了很久,虽然很累,但他一直站得笔直,这会儿像是突然被抽干了力气,谢云流晃了一下,扶住桌沿。
冷静。
谢云流深吸口气,逼迫自己冷静下来,再次仔细打量一遍屋内。
床、桌、窗……木箱。
谢云流顿了顿,走到木箱旁打开,看到李忘生已经收拾得整整齐齐的包袱。
看来他还没走。谢云流暂时松了口气,以及……
他也打算走了。
谢云流没时间体会心底漫上来的失落,李忘生若是还没走远,应当就在这附近。
他怕是又进入了灵台幻境,那他一个人在外面……
谢云流急急冲了下去,却在客栈门口碰上了刚抓完药回来的季映。
谢云流脚下一停,眉头皱起:“你这伤?”
季映乍一见这副模样的谢云流,没认出来,但这说话的语气、这个神态,加上方才见过的李忘生,他很快便反应过来:“被人埋伏了,师兄伤得更重。”
谢云流望着他脸上的伤,眼神一沉。
季映想起来李忘生,立即道:“玉心师弟刚才也在,他让我们先回来。”
谢云流几乎是眉心狠狠一跳:“他也在?”
“就在离这百丈之外两排房屋间的空地,”季映说着,目光无意间扫过谢云流腰间的长刀,忽然联想起李忘生与外表不符的沉稳老练,霎时灵光一现;“你是不是……”
谢云流深不可测的实力,李忘生与年龄不符的稳重老成,两人之间相处微妙的氛围,以及谢云流如今年轻的容颜。
他之前就有猜测,但听起来实在荒谬,也就作罢,可如今这却是最能解释种种不合理之处的答案。
谢云流没说话,他不做肯定,也没否认。
季映手里拎着药,对他低下头,深深拜了下去:“弟子无能,实在无法护及掌门。无论师祖如今是静虚子,还是刀宗宗主,都恳请师祖将掌门平安带回。”
有些天生傲骨的人,就算曾经被打压过再狠,也不肯轻易低头,可总有那么几个人,能让他放弃自己的高傲,心甘情愿对别人低下头。
谢云流望了他片刻,没有正面回答,只是摸了摸季映的脑袋,“去看你师兄罢。”
季映红着眼抬头时,谢云流已经离开,只留给他一个急速缩小的背影,很快消失在视线范围。

谢云流去了他们交战过的地方,看到了墙上留下的痕迹,但李忘生并不在这里,但他现在人在哪?
如今非烟非雾俱被他们深藏,没有了双子剑的感应,还有什么能快速找到人的办法?
谢云流闭上眼,听风从耳边呼啸而过,忽然想起了手上已经烫红一片的天涯此时戒。
谢云流早就怀疑,这戒指一定有什么和李忘生相连的地方,不然怎么会每次都能借着它窥见李忘生的状态。
他将天涯此时戒取了下来,没有用手直接触碰,而是用真气将其包裹,隔空托在手里。
果然,在真气包裹之下,他察觉到了极其细微的方向指引,倘若只是戴在手上,这等细微反而感觉不到。
都说宝剑认主,这戒指跟着李忘生一起修炼五十余年,连他突破三重发生质变的时候都带在身边,怕是已经在不知不觉中被炼化了。
只是李忘生不知道罢了。
他从来没想过把任何东西占为己有。不管是天涯此时戒,还是纯阳掌门之位。
十多年前在烛龙殿,李忘生还想着若是自己回,便要交还掌门之位。
交还。
谢云流细细辨别着天涯此时戒指明的方向,心想,总是要以一副来去无痕的态度摆着,什么都不肯接受,什么都不肯存留,就像一阵风,清净的来,清净的走。
你端着一副圣人面孔,表现得没有任何私欲,什么都不肯要,什么都不求,我该给你什么,才能让你肯为我停留?

谢云流在天涯此时戒的指引下,很快便找到了芦苇荡。
此时已是夕阳西下,日暮苍茫,谢云流抬头看着漫天流云,忽然生出一种说不出的迷惘。
师弟为什么要走?他这次的灵台幻境又是什么?
他为什么自始至终不肯和自己说?
自己又该怎么和他说起这件事?
等下灵台幻境里再次相见,他该怎么办?
谢云流脚尖在芦苇上轻轻一点,整个人轻盈腾空,在水上穿梭滑行,最终看到了快漂泊到湖心的小舟。
李忘生蜷缩着身子,被雪白的衣衫掩盖,从空中望去,像是在湖中半开了一朵莹白的睡莲。
“忘生。”
谢云流眼神柔了下来,李忘生睡得太宁静了,神情平和自在,丝毫不像是正陷入心魔煎熬的模样。
可谢云流那只手已经被灼伤到痛,他分明非常痛苦。
谢云流在下落时忽然想到,心魔揭开了李忘生平和的外壳和伪装,让他内外的不同以这样的方式强烈对比,不正是因为他内外存在反差吗?那当他心外如一的时候,是不是就……
他来不及细想,脚尖落至船沿的那一刻,一片茫茫的雪地霎时铺开,脚跟落地,已经陷入了深深的雪堆中。
他站在原地,目光眺望远处,山道上已经能看到火光蜿蜒,而此刻的纯阳,还笼罩在月下的宁静中。

后半夜纯阳下了雪,谢云流站在吕洞宾的道室外,看地上雪落了厚厚一层。
“即便将你师兄绑去谢罪,想必也于事无补。他只是纯阳宫的弟子,眼下,唯有我这个掌门人亲自前去谢罪,或许还有望保下纯阳宫。”吕洞宾话说得很缓,但很坚定。
“师父……”李忘生声音已经快哑了。
“事已至此,总要有人承担,不能为了一个人,让纯阳所有弟子受苦。”
谢云流望着纯阳的天,此时是深夜,不见星不见月,就算他如今知道了真相,知道了接下来将会发生什么,但他此刻也无法阻止。
他眼睁睁地看着【谢云流】离开,吕洞宾先一步拦在了【谢云流】面前,【谢云流】本能一掌打在阻拦自己的人身上,见到师父受伤,才反应过来自己干了什么,他后退几步,仓皇出逃,李忘生追了上去,两人交战,最后【谢云流】离开。
画面黑了下去,不久又亮了起来,还是在师父的道室之外,还是一样的开场。
自谢云流来到灵台幻境,这个过程已经重复了三次,在他没有来之前,还不知道重复了多少遍。
谢云流不明白,李忘生这是在做什么?
自虐吗?
他深吸口气,华山的冷风进入肺腑依旧冰凉。
刚离开纯阳的时候,他也时常会梦到那个夜晚,但渐渐的,就不会再做这个梦了。
因为他不能回头,只能向前。
画面再次重开。这一次,李忘生拦住了师父,直接自己追了出去,避免了师父受伤,但依旧没有留住人。
李忘生尝试了不同的做法、不同的解释方式,画面重开的时间越来越靠后,起初还在师父门前,后来是打伤师父之后,再后来,已经到了他们交战的时候。
第三十五次。
【谢云流】与李忘生拔剑相对,然而这次,李忘生没动手。
他任由【谢云流】剑直冲他而来,不做任何防御,只是跟他解释。
【谢云流】一剑挑偏,扎入雪地,他哪里听得进去,拔了剑负气离开。
当【谢云流】的身影消失在画面尽头,整个世界黑了下去。
第四十九次。
【谢云流】拔剑时,李忘生忽然吐了口血,腿一软差点没站住,用剑拄着地。他先前动用了太多次真气,此时经脉胀痛不已,徒劳重复道:“我没有想过要这掌门之位,也没想过逼你离开,你如何才会相信我?”
【谢云流】剑指着他:“是与不是,日后自见分晓。”
“日后……”李忘生刚要说什么,抬头却见谢云流已经走了,“日后你又在哪儿呢?”
他喃喃道,随后画面黑了下去。
他试了很多次。
每次到【谢云流】离开,或者他即将昏迷,就会又回到那个风雪夜,一遍一遍重来。
谢云流就在旁边看着李忘生一次一次重新开局,一次一次努力尝试改变,努力挽留,却没有一次成功。
谢云流看着他眼里的光慢慢黯淡,最后谢云流自己都看不下去,他以虚幻的身体上前想拽住他,想说,师弟,算了吧。
但李忘生不肯放弃,他偏要如此。
第七十三次。
【谢云流】拔剑,李忘生擦了擦唇角的血迹,“谢云流。”
谢云流恍惚地想,他好像以前从未这般连名带姓喊过自己。
“你如今才发现,是不是太晚了?”
李忘生的双眸红得像血一般,“带着你的好友走吧,往后我会替你好好照看纯阳宫。”
激将。谢云流摇了摇头,不行的。
【谢云流】更气,剑下更是不留情,李忘生长发在打斗中散开,随风飘荡,真如成魔。
李忘生望着不远处火光,收剑就走,“快走吧,再不走就来不及了,走了也别回来了。”
【谢云流】突然从背后冲上来,将他按倒在雪地里,一字一句咬牙道:“李忘生,好算计,谢某定会回来找你算账!”
李忘生也不挣扎,只是望着他。
“好啊。”他声音轻快。
李忘生躺在地上,听着【谢云流】脚步声一点点远去,一动不动,谢云流走过来,缓缓半跪在他身边。
“你何苦至此,”他用虚幻的手轻抚李忘生的脸,语气极其温柔,眼中的心疼浓到欲滴,“既然喜欢我这么痛苦,又何必再喜欢。”
他现在宁愿李忘生真的心只向道,从未对他产生感情。
画面再度重开,第七十九次。
谢云流跟着李忘生的目光看去,【谢云流】已经在交战中打赢了,正要收剑离开。
李忘生却突然说,“你杀了我吧。”
谢云流一惊。
李忘生声音疲惫:“师父还在等你,你既然恨我,便杀了我吧。”
天地开始飘雪,阴沉沉的,天幕从深处慢慢渗出血色。
【谢云流】望着远处火线,“追兵已到,李忘生,我虽恨你,但你却死不得。”
谢云流慌忙瞧向李忘生,一旦他开始生出死志,那……
画面忽然黑了下去,这一次,很久都没再亮起来。
虚空无光无影,谢云流找不到人,他什么也看不见,却听得似有一滴水落地的声音。
“忘生——”
他用力喊着,没有人给他回应。
第八十次。
【谢云流】打赢了,要走,李忘生喊住他:“师兄。”
【谢云流】脚下顿住。
李忘生深深地看着他,像是要用力把模样刻入脑海,说话却非常轻:“若往后你这一生颠沛流离,你今日仍要走吗?”
【谢云流】微微偏头向后:“那又如何?谢某从未怕过。”
第八十一次。
像是一次一次的解释终于起了效果,【谢云流】这次没有与他刀刃相向。
“师兄,”李忘生声音有些不稳,“……别走。”
【谢云流】摸了摸他的头,“纯阳我留不得了,待此间事了,我再来向你与师父赔罪。”
李忘生望着他的背影,悲伤得几乎要落下泪来。
【谢云流】没再回头:“山里夜路不好走,早些回去。”
“我知道。”
【谢云流】离开很久之后,李忘生才低低道:“……我留不住你。”
谢云流的心瞬间被呼啸的寒风扎穿。
求不得,放不下,皆可成魔。
若不是试了千次百次,怎么肯放下?
若不是求了千回万回,怎么甘不得?
这五十多年里,李忘生想过、悔过、试过、求过,没有一次成过。
他曾经以为这个人他留得住,他如今终于明白,他留不住。
无能为力的感觉铺天盖地地袭来,李忘生踉跄一步,剑掉到地上,融化于雪中。
这一夜,谁都没有留下。
谢云流叛逃,师父受伤,风儿师妹师弟们加速成长,纯阳宫在往前走,就连他自己,也在不断往前。
可有一个十七岁的少年,留在了这个风雪夜,在他心里,被困了五十年。
“原来……”李忘生忽然笑了。
他以为灵台幻境中,雪山是心魔的具象,纯阳是心魔的具象,天地日月是心魔具象,师父师兄也是心魔具象,可独独忘了,他也是灵台幻境的一部分——
李忘生看了眼身后的纯阳宫,所有灯火瞬间熄灭,黑暗,沉寂,如同之前死寂的夜。
境随心转,他才是最大的心魔,这里的一切由他衍生。
李忘生恍然大悟,为何自己会变成十七岁的模样——因为从那一夜起,十七岁的李忘生就永远留在了雪夜里。在他孤独的时候,在他无助的时候,这个十七岁的,被困的李忘生,承载着他的脆弱,待天亮后,他又是那个合格的纯阳掌门李忘生。
他以自己尚且年少的身躯应对过风雪之后的夜晚,应对过神策围山,应对过被夺剑贴之后的难熬思念,应对过神武遗迹里的咄咄逼人,直到洛风出事。
他心中的少年一夕枯死,再没有了可以逃避退缩的港湾,多余的情绪蒸发殆尽,他再不会在任何时候展现脆弱,他活着一天,便只做一个尽职尽责的纯阳掌教李忘生。
于是所有被刻意压制无视的一切,终于在接近大道的时候,反过来,叩问他的内心。
——你真的没有私心吗?
你没有恨过?怨过?委屈过?不甘过?
说着冠冕堂皇的话,心里真这样想吗?
你捂住了答案视而不见,你在骗谁?骗师父?骗师兄?骗过纯阳宫骗过整个天下?还是只在骗你自己?

是。
李忘生承认。
他一无是处,一无所有,他卑劣不堪,贪心不足。
当心里的那个少年死去时,他也应当一并死去,但他还有纯阳,他还需要做好一个掌教,如今他渡劫不成,终于连这个纯阳掌教,他也做不了了。
……他还有什么存在的必要吗?
天地渐渐安静下来,风停了,鹤也不叫了,死一般的寂静。
李忘生手轻轻一握,非烟就自剑柄慢慢从风雪中显现,剑刃锋利、一尘不染,如同第一天崭新的模样。他双眼彻底变为赤瞳,玉簪突然断裂,狂风中,李忘生披肩散发,慢慢抬起手。
谢云流几乎是立刻反应过来,“不好!”
之前那两人的结局还历历在目,谢云流顾不得其他,直接冲了上去,抓住剑身——
然而他虚影的身子没有实体,抓不住。
谢云流疯了一样死死握着剑身,哪怕他阻挡不了,他也以虚幻的躯体拦着,天涯此时戒与非烟相碰,光华流转,谢云流的手竟一点点有了实体。
剑刃划破指节,几乎是立即有鲜血顺着淌了下去。
“忘生……再等一等师兄……好不好?”
谢云流用尽了全身力气,一条手臂已经变得真实,正在不断扩大,他咬着牙,心里不住念着快一点、再快一点。
“你再等我一会儿,就一会儿……”
只要再一会儿,他就能有实体了。
可李忘生极缓极缓地摇了摇头。
谢云流握剑的手有一瞬间的不稳。
“我没力气了。”李忘生垂眸看着天涯此时戒,声音很低。
谢云流用另一只化出实体的手从背后捂住他眼睛,摸到了满手湿润。
谢云流忽然鼻尖一酸。
“忘生,你太上忘情,忘不了的是什么?”
他声音也跟着颤了起来,“告诉我,师弟,你是因为我么?”
李忘生的身子在他掌下细细发着抖,他咬紧了牙关,喉结上下滚动几遭,迟迟没开口。
谢云流也没有说话,山间有风呼啸而过,一时间天地皆寂。
不知过了多久,或许是几息,又或许是数十年,谢云流听到李忘生开口:
“是。”
从舌尖卷起时还端得住,可一气息出唇就哑了声。
李忘生第一次觉得这个字如此难言,耗尽了他所有的勇气和气力。
短短一个字,就用尽了半生。

而这凝结半生情意的一字,落在谢云流耳中,却震耳发聩,如同真言,又似宣判——
他捂着李忘生的眼睛,一把将人摁进怀里。
汹涌的吻宣泄着他的心绪,他的答案,回应着他的所求,他的缺憾。

原来,他们竟是相爱的。

曾经有一对师兄弟在这座山头走散,风雪漫天,刀刃相见,之后一个远渡重洋,一个遁入雪山。
辗转半生,重洋彼岸的人再次踏上中原大地,雪山之巅的人终于肯入红尘人间。
山与海的尽头,一座雪山在此伫立,曾经,他们在此分离,此刻,他们又在此重逢。
熄灭的灯火没有亮起,澄澈的明月却悄无声息挂上了夜空。
没有风,没有雪,两人拥吻,月照千山。

【十九】
三清殿自建成后烛火便没有熄过,灯火通明,日夜不歇,此时殿内却漆黑不见五指,只有靠近殿门的地方被清冷的月光照着,依稀可见有两人相携的身影慢慢靠近,朝这边走来。
李忘生平日在这里教习,也在这里接见纯阳弟子,作为纯阳掌门的五十余年里,他大多数时间都在此地。
他常在这里解答弟子的疑惑,而今他自己亦心有疑惑,他无人可问,只能问己。
李忘生在殿中盘腿坐下,合眸静坐,月华为他披上一层莹白的薄雾。
他没有与谢云流解释,于是谢云流站立半晌,也坐了下来,望着殿内熟悉的陈设。他曾与李忘生一同在此日日修习,最开始的长明烛火便是由他二人负责点亮。
在外漂泊那么多年,他也创立了自己的心法,他不再问道三清,但当他再次静坐时,依然有昔日的影子。
许久后,李忘生睁开眼,他视线一扫,案上一盏烛火自燃,照亮了面前方寸天地。
烛火昏黄中,谢云流瞧见他眼尾还泛着红,方才好不容易平复的心境瞬间又起了波澜。
但他不清楚李忘生现在什么情况,便没有贸然开口,只是安静地望着他。
倒是李忘生先有了动作——他拉过谢云流的手,放在手心铺展开,指节弯折处尽是剑痕。
李忘生轻抚着,低声问:“还疼么?”
那时用尽了全身力气,伤口割得很深,疼肯定是疼的,但谢云流早就习惯了,这点儿伤根本不算什么,他故意道:“疼,可疼了,你再使点劲,就断了。”
他一手撑着头,眼中含笑地瞥了李忘生一眼,“怎么,心疼啊?”
李忘生顿了顿,直接承认:“是。”
他掌心覆上谢云流的伤口,垂眸不再说话。
“哎,”谢云流见人当真伤心,立即坐直了身子,“我说笑的,一点小伤,不是什么大事儿。”
他说着就要往回抽自己的手,却被李忘生握住。
李忘生抿了抿唇,犹豫半晌,还是低下头,在他指节处落下一个吻。
谢云流心中一震,“忘生……”
片刻后,李忘生将手还给他,“好了。”
谢云流这才发现伤口已经愈合,连疤痕都没留下。
“多谢师兄。”李忘生偏过脸,没有看他,却为之前道了谢。
”我竟不知,”谢云流唇边笑意止都止不住,他凑到李忘生眼前,“师弟的吻还有如此奇效?”
“没有。”李忘生只是别着眼,“境随心动罢了。”
谢云流几乎要高兴到笑出声,他伸手搂过李忘生的腰,像从前那般与他贴近,面颊在他面颊上相蹭:“师弟……”
他一声声喊着,直到李忘生肯回过头看他。
李忘生刚转过脸,就被谢云流吻住了唇。
谢云流吻得很温柔,总是轻轻地碾,但又很缠绵,舔了一遍又一遍。
李忘生攥着他的前襟,视线朦胧间依稀瞥见墙上挂的太极八卦图,微妙地停顿了一下。
谢云流察觉到了,疑惑询问:“嗯?”
李忘生闭上眼,在唇瓣相碰间含糊道:“……没什么。”
谢云流便笑了,吻得更深,唇舌纠缠不休,连呼吸都一并吞下,让他再也无法分神。
烛火悄然熄灭,殿内再次陷入黑暗,月光照亮的殿门口,明暗交接处铺落了一地青丝。
李忘生手与谢云流十指相扣,被反按在地上,仰头承接着谢云流一次又一次的吻。他气息已经不再平稳,胸膛不断起伏,后颈被谢云流紧紧抓着,随着唇舌的深入时不时抚摸。
李忘生喉结上下滚动,将什么咽了下去,谢云流更是情动,攥在颈后的手抽出来,奖励似的揉了揉喉结,随即顺着交领的边缘摸了下去,在雪白的衣襟内揉捏。
“唔……”李忘生动了动,似是想挣扎,谢云流当即停下了继续探索,抽出手又回到颈后揉揉,以示安慰。
但兴致一起,便没那么好消,李忘生偶尔无意识地呜咽更是成了火上浇油。最终,谢云流还是停了下来,与李忘生拉开距离。
他喘息着,舔了舔唇。
李忘生衣襟散乱地躺在他身下,眼里已是一片迷蒙。
谢云流缓了缓,松开与李忘生相扣的手,坐了起来,手心全是湿汗。
“你打算怎么办?”谢云流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不结束这个幻境么?”
李忘生坐起身,拢了拢衣襟,擦拭唇边的水渍,“这便是我要与你说的。”
“我还是要自尽。”

谢云流气息尚未恢复,人一下僵在了原地。
他在脑海中把这几个字过了一遍,无法相信,于是又过了一遍,确定自己没听错,大脑便突然空白起来。
“……你什么意思?”
李忘生知晓他不好接受,遂慢慢解释:“如今我已明晰幻境所在,周围一切只凭意念便可泯灭,唯有我自己,我无法凭意志消失,只能亲自动手。”
谢云流大脑运转得很缓,待他把话里的内容消化掉,李忘生才接着道:“这也正是为何几次灵台幻境中,时景俱是不同,只有我一直未变的原因。”
“……”谢云流长长吐了口气,缓声道:“你当知灵台之重……若是在灵台幻境出了意外,现实里人可能无法醒来。”
李忘生点头:“我知晓。”
谢云流瞧他神情,方才情动的燥火尽数浇灭殆尽:“但你还是要做。”
“是。”李忘生很坦率。
“……”谢云流静了半晌,低笑一声,“行。”
他站起身,整了整衣裳,又恢复成之前的样子,“什么时候?现在?”
李忘生看出他心里不好受,温声安慰道:“倘若我不这么做,心魔将会一直存在,我依然无法渡过四重。”
谢云流冷冷道:“所以你选择现在就死。”
他是真气极,说话都不再避讳。
“李忘生,你是在拿你自己的命当儿戏,还是……”谢云流话说一半,突然闭上了嘴,在一旁坐下,再不吭一声。
“师兄……”李忘生唤他。
谢云流独自坐着,不理李忘生。
李忘生苦笑:“幻境不解,拖久了对师兄也是不利。”
谢云流面无表情:“你如果现在死在幻境里,正好我也在幻境,就当我们一同殉情。”
他冷声道:“反正武学已传,刀宗也不需要我操心。”
李忘生柔声道:“如有万一,我会立即将师兄送出幻境。”
“你!”谢云流气道:“李忘生!”
月色下,他眼睛忽然就红了,“你故意的是不是?”
李忘生望着他,忽然起身走过去,在他面前蹲下,摸了摸谢云流的脸:“不……如有选择,我亦不想如此。”
说罢,他倾身吻了上去。
月光忽然束成窄窄一线,太极八卦图与长明的烛火霎时远去,繁复的穹顶压了下来,厚重的殿门缩小成了朴素的木窗,身下的土地变得柔软,高出了一张方塌。
李忘生伏在谢云流身上,捧着他通红的眼睛,以吻作慰。
可无论他怎么亲吻,谢云流都动不肯动。
李忘生无奈,求饶般看着他,小声道:“师兄不想要我么?”
谢云流闭了闭眼,压下心底的酸涩,他吻了吻李忘生的下颌,语气却还是冷的:“……自己脱。”
李忘生犹豫了片刻,可谢云流只是单纯一点一点吻着他,当真没有要动手的意思,他只好自己慢慢拆了衣带。
谢云流知道李忘生为难,他就是要他为难。他无法质问李忘生“你就这样决定置我于何地”,他知道李忘生的选择他无权改变,他就要他为难。
谢云流心里的火无处可发,又不忍伤了李忘生,便只是压着,克制着。
他近乎审视一般打量着李忘生逐渐赤裸的身子,待人脸红透之后才收回目光,不知道从哪翻出个小盒子,打开,抹了一层脂膏,问李忘生:“知道这是什么吗?”
李忘生喉结动了动,“知道。”
“知道我待会儿要做什么吗?”谢云流耐心地问。
“……”李忘生看着他的眼睛:“知道。”
谢云流眉梢一挑:“我当纯阳掌门有多清心寡欲。”
李忘生趴在他肩头,抿了抿唇,低声道:“我……很久之前就知道了。”
他闭了闭眼,把头埋进谢云流肩窝,近乎豁出去般道:“……在师兄还没走的时候。”
谢云流的手忽然顿住。
“只是没想到现在才用上……”李忘生小小地亲了下谢云流肩膀,“也算没白学。”
“……”
谢云流心里的火不知怎么就灭了,他轻笑一声,“你还真跑去学了?”
“没有,”李忘生摇摇头,“只是翻了些书。”
他羞愧道:“忘生愚钝,并没能领会,只知其形,不解其义。”
谢云流的笑随着胸膛的震动一同传了过来:“无妨,师兄教你。”
他把李忘生扒拉起来,吻了吻他的眼睛,“书上说,第一先要怎么做?”
李忘生眼捷扑扇,视线往一旁的木盒上看。
“不对,”谢云流笑意盈盈,“是先说我喜欢你……”
他吻了吻李忘生的唇,语气轻快:“书上说的不对,以后不要看书了,听师兄的。”
当然师兄的话也不能信。
李忘生被压到桌上时,如是想到。
“你写了有我名字的纸?”谢云流执意要问个清楚。
李忘生头一次尝试将腿盘在谢云流腰上,十分不习惯,腰以下全部悬空,臀被揉捏着,他蹙着眉,点了点头。
“在哪儿?”谢云流惊喜。
李忘生垂眸:“已经烧了……写完就烧了。”
“啊……可惜了。”谢云流道。
李忘生闭了闭眼,他也觉得遗憾。
“再为我写一份罢,”谢云流轻咬李忘生鼻尖,让他睁开眼:“我想看。”
李忘生应了,可没想到会是这么个写法。
他攥着笔,右手不住地颤抖,在纸上晕染出一大团墨迹,左手还要支撑身子——实在是他脚不挨地,又被身后之人一直冲撞,难以稳住身形。
他无法,只好扭头去唤谢云流:“师兄……慢些、慢些……”
谢云流非但没有变慢,反而更快了,李忘生写了几回都写不好,写得歪歪扭扭,恼得把笔一扔:“不写了!”
谢云流笑了。
窗外的风忽然大了起来,吹翻了烛台,吹进一窗雪,吹散了屋顶和墙。
李忘生一抬眼,看到幼时自己曾经执着的那轮月亮。
是圆的。
“好看吗?”谢云流将他翻了过来,满满当当抱进怀里。
李忘生揽着他的脖颈,笑道:“好看,圆满了。”
“好。”谢云流搂着他,从雪地里站了起来。
李忘生被吓了一跳,腿盘得更紧:“师兄?”
谢云流懒洋洋地应了一声,抱着他往树下走。
下坠的重量加上行走的晃动造就了难以想象的深度,李忘生整个人都缠在谢云流身上,身子绷得很紧。
“哎,松一点,”谢云流被他绞得头皮发麻,“还没到地方。”
李忘生生怕自己一松劲,就会忍不住叫出声来,直到背后接触到粗粝的树皮,他才咬着牙抬起头,瞧一眼谢云流。
“眼都红了,”谢云流刮了下他的鼻梁,与他额头相抵:“我欺负你了么?”
“……”李忘生闭了闭眼,说不出话。
李忘生喜欢谢云流很早,但他不知道谢云流是什么时候喜欢他的。
……现在大概知道了。
屋内水汽弥漫,李忘生只披了件外衫,半跪在浴桶边。
他出浴只被师兄撞见过两次,一次在上个月,一次在他十五岁的时候。
他没想到师兄会对这个场景有执念。
当他突然出现在浴桶里,并且刚好师兄开门进来时,李忘生就觉得这事不简单。
随后谢云流哄骗他回塌上,李忘生信了,他本来也要回去穿衣裳。
谁知刚从踏出浴桶,鞋都还没穿上,他就被忽然按了下去。
白色衣衫沾了水,浸出肌肤的颜色。李忘生眼睫上挂满了水珠,手腕无力地垂在木桶边缘,膝盖跪得生疼,他身子颤抖着,撑在地上的手指攥到发白。
谢云流不肯抱他,只是掐着他的腰,就让他一个人晾着,湿了身有些冷,可衣摆下却藏着进出的火热,李忘生冰火两重天,难受极了。
“师兄……”
李忘生回头央他,委屈得眼里都是水雾:“疼……”
谢云流便将人抱怀里亲亲,哄骗道:“那我们回塌上,走回去。”
李忘生点了点头,半晌却见谢云流没动。
“走回去,宝贝,”谢云流见他疑惑的眼神实在可爱,又忍不住啄了两口,“自己走回去。”
李忘生蹙起眉,他抿了抿唇,还是照做了。
他强撑着酸软的身子站起,腿弯微微颤抖,顿了顿,向塌边走去。
披在身上的衣衫已经湿透,紧紧地黏在他身上,贴住了腰背和臀腿。
李忘生墨发凌乱点缀,青丝末端打了曲,勾成个旋儿贴在腰窝,腿间有湿滑蜿蜒而下,顺着小腿滴挂在脚腕内侧。
每走一步都是煎熬。
身后视线灼热到宛如实质,他知道,他纵容。
临到床边,李忘生微微弯下腰,想先擦了脚再上床,可他刚碰到脚面,便被人从身后捞了起来,一把扔上床。
“水!有水……”李忘生喊他。
“不碍事。”
谢云流从裹湿的薄衫中拎出他细白的脚踝,放在唇边吮吻。
“忘生……”
他一遍一遍地唤着,湿透的薄衫格外黏身子,谢云流享受地将它一点点剥离,露出肌肤上的指痕和吻痕。
剥至肩头,李忘生不想动,谢云流便探头在他雪白的肩头咬了个牙印,直接撕烂了衣裳,露出水光淋漓的背。
少时的记忆太深刻,他午夜梦回时,肖想过许多次。
他虔诚地吻着,用手指抚摸,少年人肌肤细腻,背脊清晰,谢云流像是在触碰自己多年的梦境。
入手温热,梦境落成真实。
一朝夙愿得偿,李忘生是,他何尝不是?
只是对他来说,更是失而复得。
可这次得到能留多久呢?
谢云流抱住李忘生,将自己嵌入他的身体,与他严丝合缝,紧密结合。
他吻着李忘生的后颈,无声地问。
待来日你得道成仙,太上忘情时,可否还会记得今日?

【二十】
论剑台终年覆雪,此时却开了一树桃花。
桃花与雪同时飘落而下,李忘生依偎在谢云流怀里,仰头与他接了个缠绵的吻。
他们已经在这里坐了很久,谢云流头上落满了桃花雪,他一直不说话,只是一瞬不瞬地望着李忘生。
李忘生知道他情绪低落,但冥冥中的一些东西,他讲不出来,也无法解释。
谢云流便只能一无所知的接受。
李忘生心里叹息,却不得不这么做。非烟自他手中缓缓化形,他握住了剑柄。
“要不师兄还是闭上眼罢。”他轻声道。
亲眼看着心爱的人“死”在自己怀里,实在是太过残忍。
“不,”谢云流手臂环得更紧,“你不是说不会有事么,那我看一看又怎样?”
如果真的……那看一眼就少一眼,他怎么舍得在这时候闭眼。
李忘生无奈:“好罢……”
他将非烟的剑刃压上颈侧,顿了顿,又冲谢云流笑了一下,便用力划了下去——

视野骤然陷入黑暗,剑柄从手中滑落,温暖的怀抱突然收紧,下一瞬,李忘生的意识便漂浮到了虚空,从幻境里脱离了出来,也没回到现实。
他进入了一个亦真亦幻的地方。
没有光亮,没有声音,一片混沌。
忽然极远处亮起了一盏灯,李忘生目光望过去,一座宅邸缓缓勾勒成型。
他顿了顿,忍住了冲动,没有向那边走去,而灯火由极远处慢慢放大,朝这边飘来。

大雪隆冬的夜里,李府出生了一个婴儿。
他生来眉间便有朱砂一点,旁人见了,都说是天上哪位神仙下凡,来了人间。
小神仙自幼喜静,不爱热闹,小小一团,跟人也不亲。
但每次李父外出深夜归来,会从床上爬下来也要去迎接的,是刚会走路的小忘生。
李忘生看着小忘生摇摇晃晃地走过来,穿过自己的身体,散作尘埃,消散身后。他手上洒落了一层莹白,在黑暗中熠熠发光,像是小忘生留给他的礼物。

小忘生长大了一点,成了个唇红齿白的小少年。小少年总喜欢一头扎进书堆,从日升看到日落,直到家里人来唤;小少年也爱玩,夕阳下的河,初春时的雨,他和家中兄弟姐妹欢闹着跳过,无忧无虑。
九岁那年,有位道人云游四方,来到了李府。
道人后来成为了他的师父,道人身边的小道童,也就成了他师兄。
那时他尚且不知,这位从天而降的师兄,会成为他半生的求而不得。
李忘生跟着少年的李忘生在师父身边坐下来,听他讲玄而又玄的南华经,那长他三岁的师兄在一旁坐着,皱着眉想着什么。
天色黑了下去,有一盏纸灯亮了起来。上面绘着一个老者,两个手拉着手的孩童。
李忘生眼神颤了颤,望向塌上依偎取暖的两个孩子,此时纯阳宫尚且未建好,他们俩还宿在同一间。
两个孩子相拥而眠的身影与李忘生擦肩而过,李忘生手指微动,似是想要挽留。

晚归后的糖葫芦,想圆而不得圆的月。少年李忘生还不能参悟什么是道,可那晚的缺月同师兄一起,刻进了他心底。
师兄学东西总是很快,少年李忘生抱剑望着师兄新学会的剑招,眼中兴奋不已。
愿抟扶摇而上,绝云气,负青天。
没有比此刻更逍遥的时候了。
论剑台的雪从李忘生指尖流过,飘向远方,最终消失在黑暗里,李忘生接受了少年李忘生的馈赠,周身萦绕着一层白光。

斗转星移,年复一年,少年李忘生望向师兄的眼神逐渐掺杂了爱慕,他不敢再堂而皇之地盯,他收敛了起来,本就内敛的性格变得更加沉默。
被师兄撞见出浴时的捉弄,替师兄抄过的经书,为师兄等过的那些夜,一点一点,如同月夜隐藏起的星子,难言的心事被他藏进了眸子深处,在眼捷的遮掩下,谁都看不见。
李忘生跟着他们千里奔赴名剑大会,一时风光无二,后又下山去长安,灯火阑珊处,他看到自己一个人在客栈里等到天黑,醉酒的师兄拉他喝了酒,少年的李忘生做了第一个求而不得的梦。
他被拒绝,被疏远,看那人同一众好友并肩而去,他只能望着背影,触不可及。
忘生酒像是给他种下了梦魇,之后,他眼睁睁地看着师兄渐行渐远,走入风雪,再没回头。
李忘生如同谢云流一样,从后捂住少年李忘生的眼睛,抱住这个无助的少年。
“这才到哪儿啊,”他轻声说,“以后还长着呢。”

后来纯阳遭遇神策围山,死伤无数,李忘生将洛风护在身后,再无退路。他挡在了所有纯阳弟子面前,一剑镇山河。
外面风云突变,明教兴起,各大派陷入纷乱,而对李忘生来说,天地仿佛慢了下来。
打坐、悟道、练剑,李忘生一个剑招练了千遍万遍,想,师兄什么时候回来,这招他使得更好了,再次对练他不会轻易输。
李忘生一剑接一剑练着,枯燥、乏味,而且漫长。
他却不敢停。
群狼环伺,纯阳根基尚且不稳,必须得有人护得住。
李忘生惯是不会要求他人,这个重任便落在了他自己身上。
李忘生自知天资愚钝,愈发勤能补拙,他进展很慢,却是一步一步扎扎实实。有时他想,换做是师兄,大约很快就练成了,可师兄不在,他只能这样慢的,一点点摸索。
除却处理纯阳公务之外的时间都用在了修习上,偶尔喘口气,看看师父、洛风,想想师兄。
不知师兄在异乡如何,虽走时极其狼狈,但师兄的本领,必会很快再度重振旗鼓,再次耀眼起来。
李忘生想,下次再见,定要与师兄说清误会,让他跟师父道歉,既然本意不坏,又何必弄成这般僵持。
升三重时,他一度以为自己将命丧于此,可把天涯此时戒攥到生疼,也要提醒自己:
师兄尚且未回,他怎能倒下?
他修成了《内景经》三重,继承了纯阳宫掌门之位。
六年后,他拿到名剑大会的剑帖,见到了从东瀛回来的谢云流。
纵然二十多年未见,李忘生还是一眼认出师兄的眉眼。
那一夜思念决堤,李忘生自梦中醒来,睁眼到天亮。
李忘生周身的光逐渐强盛,驱散了附近的黑暗,虚空中,隐约可见堆叠的重重虚影,那是他的过往与曾经。

后一年,谢云流建立刀宗。
李忘生没说什么,只是更加沉默。
他刮骨抽筋一般剥离自己的心意,将它埋进纯阳最深的崖底,此后再也不提。
日复一日,有一天,外头日光大好,李忘生出了屋,站在三清殿前,见太极广场弟子认真习武,师弟师妹认真教学,今日纯阳没有下雪,广场的雪被扫得干干净净,诸殿屋顶还盛着点白,却不再是沉重的压力,那是雪山独有的点缀。
这里有传承至今、香火鼎盛的宗门,有师父、师弟师妹,有潜心问道的纯阳弟子,有将来的希望。
李忘生忽然发现,原来在他漫长的坚守和咬牙支撑中,纯阳已经慢慢成长,它不再是那个风雨飘摇的小教派,它已经长成了华山上的一棵雪松,扎下了自己的根,长出了自己的叶,还在努力继续舒展着,迎霜立雪。
心里空了许久的地方突然被填满了,脚下踩着的石砖,殿顶覆盖的霜雪,像是都与他心相连,刹那间,整个纯阳都映在他心中——那是他迷茫几十年后,终于找到的道心。
李忘生与谢云流相约神武遗迹,本为澄清误会,后却加重分歧,不欢而散,他独自带着洛风,奔波求医;次年,为风儿传功后内里虚弱之时,不慎被醉蛛老人捉去,被困烛龙殿,折磨数日,根基尽毁,虽调养六七年,仍落下病根……
经历种种后,他终于摸到了四重的边缘。
那日,李忘生将上官博玉、于睿、祁进和卓凤鸣召集起来,同他们说了自己即将突破内景经四重,并且说明了现有的顾虑与应对之策。
李忘生修三重时,便已经察觉自己心有困境,只是他最终凭借这一执念闯了出去;如今事实已变,李忘生自己也无法说服自己,执念不得圆满,消解不掉,此次便是凶多吉少。
自九岁入道,至今已有五十九年。须发尽白,年岁已高,若突破不成,大约是就此身陨;即便没有这一遭,也是大限将至。
胜算不足十一,李忘生实际上是做了赴死的准备。
其他人听出了李忘生话语中安排后事之意,纷纷询问,但李忘生只是说,道法自然。
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
他一生在红尘修炼,追求大道,凡所经所遇,都是磨炼。他早已明白。
无论是生身父母、师父、师兄、各路好友、乃至纯阳,无一不是如此。天地之间,唯他一人,其余皆是过客。
所谓同行,也不过短短一程,各人归宿不同,强求无益,徒增烦恼。
但……
但有一人,即便心知自扰,他还是心向往之。
李忘生此一生自认无愧,于人,于事,凡所能及皆尽力,凡不能及也不挂于心,唯有一人,唯有一事,他困于许久,也不曾了断。
如今,他不了,生死也会为他做结。
倘若最后悟了,那便放下;倘若最后他仍未放下,那便将这人放在心头,念着想着,直至最后一刻。
李忘生对谢云流,虽不曾宣之于口,但甘愿念其一生,至死方休。
就算最后也没得到那枚月亮,但念着想着,月亮也算是与他同在了罢。
李忘生将生前所有私心,褪色的纸灯,老旧的娃娃,只剩枯木的半截桃枝……如此种种,皆收于盒中,私心不该留于世间,他本想将这些销毁,但看着那笨拙的针脚,他又舍不得。
那些是他的明月所赠,承载了他明月一样的爱恋,他舍不得见他们一点点焚成灰烬,他舍不得。
李忘生望着李忘生将一切封存,藏于箱中,眼角落下一滴清泪。
他知晓之后他去了哪儿,他去了刀宗,怀着最后一眼的心态见了师兄,归还了他半生的妄想,澄清了所有误会,往后,谢云流将继续向前,不受牵绊,无惧风雪,他永远也不会知道,曾经有个师弟痴心妄想地爱了他几十年。
他会以自己所爱慕的样子活下去,对李忘生来说,这就是最大的慰藉。

如今呢?

过往一生走至尽头,李忘生站在自己的一生中,周围无数光影忽倏闪过,又暗淡下去,他这一生所有经历过的事,擦肩而过的人,纷纷扰扰,如雪片落下,唯有他伫立其间。
他历尽千难,咽过万苦,许多人倒在了过去,太多事被时间翻篇,一次又一次,他面临抉择、面临危险、直面生死,他不曾退缩,在历练中镀了一层又一层。
每一个时间的李忘生在与李忘生相交消散时,都给他留下了一点微弱的光,像是他们为时间尽头这个李忘生留下的美好祝愿,也像是他们对给走至今日的李忘生,无声地肯定与感激。
感谢你从未放弃,感谢你经历痛苦却仍然选择坚持到底,感谢你数十年不曾忘记初心,感谢你在我们未曾见过的未来里,为纯阳做出了这样的功绩。
点点微光将他护在其中,温暖光明,又忽而散作满天繁星,李忘生抬头,望着这片被无数个时间点,被无数个李忘生,被他自己照亮的黑暗虚空,他忽然就明白了。
这是一场告别。
请别害怕,别灰心,一如既往地走下去,过去已是灰烬,亦作满天繁星,让自己熠熠生辉的是坚守至今的自己。
没有永不停止的雪,没有走不出去的夜,四季轮回之下,春终究会到来,日月交汇之后,天也会再次亮起。
你只管走下去,坚定不移。
星光渐渐消散,一轮明月挂上了夜空。
那是他一生所求,此刻正在夜的尽头等候。
李忘生运起他最熟悉的逍遥游,在满天星辰中,向月亮奔赴而去——

眼前突然见到光亮,乍一下还不太适应,随即又合眸暂缓。
有风自湖面吹来,带着湿润的水汽,李忘生慢慢掀开眼捷,见谢云流正坐在对面,垂着眸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他许是回去后换了身衣裳,束起的青丝还是从前的模样,连唇角下撇的弧度,都那么熟悉。
李忘生方才经历生死,获得新生,此时明月——还是当年明月。
他眼圈发热:“师兄……”
他许久未说话,一出声,还有些哑。
这一声却把谢云流唤回了神,他眼睛一亮,似是十分惊喜,先前的悲意也一扫而空,“忘生,你……”
他鲜少有这般激动的时候,竟不知该用什么话去迎接。又见李忘生双眼通红,一时愣住。谢云流无措地张望,视线不经意扫到自己乌黑的长发,忽然明了,霎时福至心灵:
“旧事已了,”他望着李忘生,笑容一如既往,“忘生,师兄回来了。”
李忘生……
李忘生潸然泪下。
谢云流笑着,眼也红了。
他们拥抱在一起,双双红着眼。
幻境也好,回忆也罢,过去的已经过去了,沉湎追悔都无法改变,能做的就是此刻握紧对方的手——他们还有当下和以后。
温存了许久,谢云流说,“想知道师兄这些年,都做了什么吗?”
李忘生静了静,终是点点头,还带着鼻音:“嗯。”

【二十一】
船靠了岸,他们不约而同地没有选择走官道行车,而是沿着晟江相携慢走。
李忘生不知自己昏迷多久,本想问问,可他瞧了一眼,见谢云流似乎又在走神想事情,便不扰乱他思绪。
等谢云流自己察觉到李忘生的目光,停下脚步后,才开口问:“在想什么?”
谢云流笑了笑,并没有回答他,而是岔开话:“这样走过去,怕是天都黑了,还是带你飞去罢。”
他说完,也不等李忘生回应,后退几步便直接带人上了天。
谢云流向来喜欢乘风而行。在纯阳总是飞得又高又快,后来创立千里横刀,纵然刀宗没有千丈高山,他还是会特意设计一次又一次腾空。
此时的李忘生没有了上次明显的回避和闪躲,那双眼真如梦中一样全心全意只望着他一人,谢云流人在天上,心都飘到了云端。
每一次的触碰都能切实地感受到对方的情意,刀刃与刀鞘针锋相对,眼神相接却是缠缠绵绵。
晟江水碧,从天上看像一条流动的绿翡翠,待飞远了,飞到刀宗地界,入眼就是一片蔚蓝。
舟山近海,海水清澈,风里带着微微的咸,飞得低了,还能瞧见水底礁石。大海广阔,再汹涌的浪潮最后也只化作千重万重的波澜一层;再大的曲折,也都是人生长河中的小小一朵,过去了,便过去了,只余涟漪不断,却也正因此造就了大海的生机勃勃。
纯阳常是雪落无声,俯视群山万壑,见天地浩大;舟山东海一望无际的海面、晴空万里的层云,对李忘生来说都别是一番风景。
谢云流没带他直接落刀宗,而是停在了一处高耸的山峰。落下时李忘生才发现,这里竟然有一个天然水潭,潭水很浅,山上流水成溪,逐渐积聚成潭。
谢云流拉着李忘生在崖边坐下,身后有流萤在潭面飞舞,他手一指,“看那儿。”
从这里可以看到整个刀宗的全貌,从两仪门一直到寰宇殿、几个武场。刀宗处处锋利,即便是石块,也削得笔直,放眼望去,刀斧之外,处处郁郁葱葱,湖泊点缀其中。
望着寰宇殿和山崖那宛如刀劈的狭窄一道,李忘生想起先前自己前来刀宗,离别时仰头所见一线天光。
那时希望渺茫,心灰意冷,只窥得窄窄一线,此时跳出山外,方见此处全貌,才觉天地辽阔。
李忘生正想着,忽然面颊一热。
原是谢云流凑过来,亲了亲他的脸,“你上次来去匆忙,没好好看,这回可得仔细瞧。”
李忘生没有立即回答,他微微偏着头,垂落眼捷——那是个思索的神情。短短几息后便复又抬起,重新染了温和笑意,正要开口,却被谢云流了抢先:
“不必强颜欢笑。”
李忘生一怔。
谢云流盯着他的眼睛,正色道:“我知你心有不愿,只是刀宗我耗费心血颇多,如今小有成色,总归想让你看看……若你最后还是不喜,我不勉强。”
“……”李忘生神色微动,别开眼:“没有不喜欢。”
云流四海,漂泊半生,纯阳他不能回,刀宗算是最后能落脚安歇的地方了。
他的师兄就是这样,从一无所有,到建起一个庞大宗门,李忘生感到骄傲,却也心疼不已——这要吃尽多少苦头。
打江山容易守江山难,江湖门派众多,最后能存活下来、屹立不倒的又有多少?
离开纯阳纵然是遗憾,可能以一己之力自创武学,开宗立派,这等境界,放眼当世又有几人?
“师兄,忘……”
李忘生刚想开口解释,就被谢云流堵住了嘴。
他睁大了眼睛,想推开人把话说完,却又被谢云流攥了手。
“闭眼。”
谢云流从未笑过如此温柔,落了星的眸子望进他眼里,似有无限情意。李忘生被他这么一瞧,顿时忘了要说什么,他愣愣地与谢云流对视半晌,生生被看红了脸,只好如他所愿闭上眼。
真是奇怪,他分明也做了多年掌教,不会轻易被打断思绪,怎么一碰上师兄就……
李忘生不得不放弃思考,转而专心沉浸于这个吻中。无关底线的琐事,他向来对谢云流一退再退。
谢云流吻得很轻柔,像是对待什么珍宝,唇舌亲昵无隙,不急不缓。他空出来的那只手揉捏着李忘生的耳垂,抚摸着耳后发红的肌肤,温热的掌心将裸露的肌肤覆盖,李忘生被他吮着,无力抵抗,几乎是完全被动,这样的温柔下他使不出一丝劲来。
不行……太沉溺了……
谢云流惯是强势的,有威胁的,李忘生迷迷糊糊地想,他以前从未将谢云流视作威胁,此时却隐约察觉到了危险。
像是泡在了蜜罐里,甜,又黏腻。越挣扎,陷得越深。
当微凉的手摸进衣里,碰到他敏感的腰,李忘生一个激灵,霎时清醒,“别……”
谢云流却此时在他腰上抓了一把。
李忘生的腰最敏感了,根本碰不得,从前挠痒痒最怕被挠这里。他下意识后躲,却因此失去了平衡,后仰摔进潭里。
水从四面八方涌入,一下封住了他的五感,他听不清,看不清,手抓了个空,向潭底沉去——
忽然被人拽住了身子,扯着前襟捞出水面。李忘生眼捷沾了水,湿透的发贴在面颊,意外看起来有种脆弱的美。谢云流将他的湿发捋至脑后,抹开他面上的水珠,低声道:“冷么?”
李忘生摇摇头。
于是谢云流捧着他的脸,深深吻了下去。
李忘生几次尝试想掌握主导,却都没能夺过谢云流,便完全放任了。谢云流手指深深地插入他发间,有节奏地一抓一放,时而抚摸两下后颈,像是同上次一样温柔安慰;可若是李忘生这会儿睁开眼,见到谢云流眼中的神色,便会明白自己此时多么危险。
那层温柔外表下,是深沉浓郁到几乎将人吞入腹中的欲望。
谢云流给定自己了层温和的外壳,藏起锋利的偏执,偏要装成正人君子。
因着那是他曾经的样子,他装起来毫不费力。
面上愈发温柔,可手却扣得越来越紧。
乌黑的发尾漂浮在水面,耳边溪水潺潺,袖袍落入浅潭,随水流摇晃,李忘生抬起湿淋淋的手臂,搂上谢云流的颈,用湿润的手指摩挲他颈侧肌肤,与他忘情地吻着。
水面粼粼,倒映着一对浑身湿透却尽力相拥的恋人,流萤点点,溪水潺潺,静谧美好。
许久后,李忘生偏过脸喘息:“……衣裳湿了。”
谢云流缓了口气,瞧了眼他因湿透凌乱贴脸侧的发丝,李忘生眼尾还带着不太明显的红。
“……”谢云流喉结动了动,“行,我们回去换衣裳。”

回去的路上,谢云流在天上抱着李忘生,喋喋不休。
“你这身打扮太惹眼,不如暂做刀宗弟子穿着,避免引人注意。”
李忘生很好说话,“可。”
谢云流又道:“你可知刀宗弟子服饰要从哪里领?”
李忘生接过他递来的话茬:“从何处领?”
谢云流笑眯眯:“从宗主那领。”
李忘生:“……”原来在这儿等着。
谢云流心情很好,继续逗他:“你不必去寰宇殿找宗主,等下师兄带你偷偷潜进宗主的居舍,我们去偷一套出来。”
李忘生:“……”
刀宗宗主要潜进刀宗宗主的居舍还要偷刀宗宗主的衣服。
这宗主当得也是怪不容易的。

此时正是午时,趁弟子抢去饭堂的功夫,谢云流带着李忘生光明正大地“潜进”刀宗宗主的居舍。
刀宗尚武,其他一切从简,即便是刀宗宗主的居舍,陈设也非常简单,除了日常起居所需,便是两旁密密麻麻的刀架。
书架上还有几本尚未合起的书册,李忘生环顾四周,熟悉的感觉漫上心头。
还是老样子,没变,屋内陈设的摆放,还有这拿完东西不放回原位的习惯,一直没改。这几本也不知道是哪年哪月翻开,看了没几页就丢到一边。
这时谢云流将衣服递了过来,示意他去榻上:“到帐子里穿罢。”
李忘生接过,道了谢,径直走向床边,他把帐子放下来的时候,瞥见谢云流正把那几册书合好放回架上,顿时更哭笑不得。
曾经有回李忘生去找谢云流,进屋后发现地上摊了一地的书册,几乎无处下脚,跟着帮忙收拾了半天。那之后,只要李忘生一去,师兄就会临时收拾收拾,把屋里收拾出个干净、整洁的样儿。
虽然五十年变了很多,但还是有很多没变。
李忘生柔和地望着谢云流的背影,缓缓将纱帐放下。

谢云流随意换了身衣服,一边擦着头发一边展开了裴元发来的信件。
之前谢云流将李忘生已经能自行运转周天的进展写信告诉了他,并问及风儿的情况,这是裴元的回信。
信送到有段时间了,谢云流现在才打开。信上说洛道长现在已是自由身,行走休息不再受约束,只是身子底弱了些,需要慢慢调养;又说李掌教算是大功初成了,往后需要时间慢慢恢复。
末了,又添了一句:“经脉重塑后初始,内功须得自为,旁人不得介入。”
谢云流盯着最后一句,他知道裴元什么意思。
现在经脉刚重新长好,十分脆弱,旁人再输送真气,稍不注意,就可能超出承受范围,只能让李忘生自己一点一点顺。
李忘生的情况变好了,他很高兴,只是这也意味着,李忘生不需要他了。
谢云流将信件焚毁,恰逢此时李忘生从屏风后走了出来,他头发擦了半干,尚未戴上斗笠,“风儿怎么样了?”
谢云流将灰烬扫成一堆,未回头先笑:“风儿现在想去哪儿去哪儿,就是底子还需要慢慢养,倒是你,裴元说你最难的一步已经过去了,经脉重新长好后得仔细着,慢慢顺,不能急,别人也不能插手,你……”
他转过身,却愣在了当地。
刀宗服饰不同纯阳,纯阳道袍将人从上到下裹得严严实实,宽袍大袖,除却腰间收束,其他并不显身段;而刀宗弟子常需比武切磋,穿着皆是不拘干练,除却肩上羽翅装饰外,极其修身。李忘生修长的双腿被裹在珠白的衣料中,松紧恰到好处,流畅,又不会过分紧绷。
只是……
谢云流眯了眯眼,他以前怎么没觉得,刀宗的前襟如此开敞?
李忘生神色亦有些不自然,他穿惯了层层叠叠的道袍,乍一下这般坦胸收紧,他也不适应。
“师兄,不然我还是换件衣裳罢,”他苦笑,“实在是有些穿不习惯。”
“是该换一件。”
谢云流擦了擦手上的余烬,将帕子丢到一边,一步步向他走近。
李忘生不明所以,但谢云流眸色沉沉,不像是什么好事。
他以为谢云流走到他面前一步远就会停下,这是他们说话时惯用的距离,既亲密又独立,可谢云流没有。
他又往前走了一步。
李忘生眉头微蹙,便往后退。
除了极少数外,大多时候他都是十分清醒的,他乐意纵容谢云流,不代表他会顺从谢云流。
退了三步后,李忘生站定,强制谢云流停下,“师兄想说什么?”
谢云流从他眸中看到了自己此刻的神情,难怪他会竖起警惕。
这双眼看着实在不像后来的刀宗宗主,像是刚到东瀛时,那个沉默易怒的东瀛剑魔。
充满了偏执和压抑。
“师兄。”
李忘生很少与他这样针锋相对。
谢云流垂落眼捷,敛去锋芒,尽量放缓吐息,倾身贴近他胸膛,在锁骨处轻吻:“你还是换回纯阳的服饰罢。”
他咬了一口,又用舌尖舔舐,低垂的眼捷遮住了所有神情:“……还是纯阳更适合你。”
李忘生敏锐地察觉到此时谢云流有些不对劲,“师兄,你——”
他话音止于肩头衣物的剥落,半个胸膛裸露在空气中,让李忘生无意识绷紧了身体。谢云流唇齿流连肩颈,手却在另一半衣物中摸索。
李忘生仰起了头,呼吸逐渐急促。
“我可以抱你么?”谢云流模糊问。
李忘生不知道谢云流想做什么,但他想做什么都可以:“……好。”
谢云流便捞起他腿弯,托着走了几步,将人放在桌上。
桌案上还摆放着宗主批阅的各组优胜结果,名单已经记录到了最后一组。
谢云流掌风将桌上杂物扫到一边,把人往里放了放,手顺着脚腕慢慢摸了上去,啃咬着李忘生颈侧,含混道:“若是等下宗主回来了,定是要打死我。”
这怎么还装上瘾了。
李忘生无奈,却还是顺着他的话问:“为何?”
“因为我动了他宝贝师弟。”
谢云流笑:“到时候还请李掌教念着谢某的好,替谢某说说情。”
他暗示性地沿着李忘生大腿内侧抚摸,“掌教,允了我罢。
李忘生头脑一片混乱:“……允什么?”
“在宗主之外,再给我留个位置。”谢云流咬上他喉结,“我知晓纯阳掌门心有山海,不知能否再多盛一人。”
李忘生被撩拨起了情欲,难得玩笑道:“不是怕宗主么?”
“怕,但更怕你受委屈。”谢云流吻上他的唇。
李忘生闷笑:“……何出此言?”
腰间忽然一松,李忘生才惊觉已经被解开了腰带,谢云流抬起头,眸中迎着天光,亮极了:
“方才衣裳怎么湿的?”他促狭地盯着:“只是潭水么?”
李忘生腾地一下烧了起来。

【二十二】
李忘生咬着自己的指节,忍着尽量不出声。
这一片都是居舍,来来往往全是人,若不慎被听到……李忘生想都不敢想。
“别……”
他赤裸着双腿,手指插入谢云流发间,忍不住攥紧。
——太柔软、太湿润、太炙热了。
即便是刻意压制,颤抖的吐息也被迫带了婉转的音,李忘生难忍地轻哼,本能想合拢双腿,却被谢云流挡住,安抚似的揉了揉。
好像有多体贴。
实则李忘生从脚腕到腿根一片通红,全是他留下的指印,大腿内侧还有几个牙印混杂其中,更是惨不忍睹。
方才没见收敛,这会儿倒装起好人。
奈何李忘生很是纵着他,由着他来,好声好气地同他商量:“够了……师兄……我已经好了……”
边说边喘,话说得很艰难。
李忘生这具身子尚且未经人事,这种刺激实在太过,少年人的身体经不起这般撩拨。
他小腹绷得极紧,生怕松一口气,就收不住泄出身来。
谢云流更是个不听话的主儿,他口中吞吐,手也没闲着,顺着垂在身旁的两条腿往下摸,捏捏腿肚,揉揉脚踝,将蜷缩的足尖抓至自己怀中。
谢云流早些年漂泊在外,脚掌早就在经年累月中磨出一层厚茧,但李忘生此时摸着十分柔软。他长居雪山,不常走动,从前便是,如今身体新生,更是一片纯净蓬松的雪地。
干干净净,从未有人染指。
谢云流手顿了顿,垂下的眸中隐藏着犹豫和迟疑。
李忘生抓着桌案边缘,脚尖绷得很紧,他难耐地动了动,足面贴上了谢云流的胸膛,无意识地来回摩擦。
“不行……师兄……”李忘生神情迷乱,“松口……”
他剩下的半边衣物早已滑落,上衣堪堪挂在臂弯,裸露在外的部分密密麻麻都是吻痕,下摆的边缘遮不住身子,露出小半个臀在外,被桌案硌出道道红印,掩映在散乱的衣物间。
谢云流收了散乱的心绪,时刻注意观察李忘生的神情,见时机差不多了,他舌尖在顶端打了转,用力一吸——
“师……啊!”
李忘生话没说完尾音就走了调,浑身都绷得很紧,身上出了一层薄汗。他脚背无意间抵上了谢云流胸前茱萸,僵着劲,给谢云流磨得额头青筋暴起。
“……”
李忘生大口大口喘息,几乎是精疲力尽地弯下腰,伏在谢云流肩头,身子小幅度痉挛着。
谢云流尽数咽下,擦去唇边的残余,狠狠地闭了闭眼。
他已经硬到发疼了。
李忘生对他的吸引力太大,一些无意识的举动更是火上浇油。
谢云流盯着李忘生慢慢聚焦的眼睛,耐心问:“缓过来了么?”
李忘生有气无力地点了点头,他撑起身子,准备下地帮谢云流。
可脚还没沾地便被谢云流捞住,李忘生不解地瞧了他一眼。
那一眼还带着水雾,眼尾发红,看得谢云流下腹发胀到了极限。
谢云流喉结滚动,他克制着,只拿了他的脚,捏了捏,低头在脚背上亲一口。
李忘生下意识后缩,就想把脚收回去,却被谢云流用了劲拿住,抵上自己。
“踩。”谢云流言简意赅,“你想法子给我弄出来。”
李忘生脚心猝然接触到这样的滚烫,几乎是立即回缩,可谢云流只是单膝跪着,垂着眼,也不催,看起来有几分等待的落寞。
李忘生最是见不得他这般,当即撑稳了身子,用脚尖试探性地碰了两下。
谢云流眼都没抬,没给他任何反应。
李忘生抿了抿唇,稍稍使了力。
谢云流衣服还穿得整整齐齐,隔着衣料,李忘生很难直接触碰到那些敏感的神经。
在用了力后,李忘生终于听到谢云流呼吸急促了许多,他因此大受鼓舞。
李忘生往后坐了坐,赤裸的两条长腿微曲,膝盖并在一起,用足尖磋磨。
他如同一个新入门的弟子,面对未知的难题,尝试了许多:用脚尖磨、用脚背贴、用脚心碾……也许是不得章法,谢云流总是不出。
李忘生实在没法,他脚都酸了,只好去唤谢云流:“师兄……””
“嗯?”谢云流并不看他,只是握住了他垂下的双足,拇指抚摸着细瘦的脚腕,“……不想弄了?”
李忘生摇摇头,他伏下身,双臂揽着谢云流的颈,低声检讨:“太笨了,做不好。”
他用脚趾戳了戳谢云流正在把玩的手:“……还请师兄赐教。”
谢云流小腹一抽,差点就被这么一下戳没了。
正儿八经做不好,歪打正着倒是在行。谢云流恨恨想。
“算了,”谢云流恨得咬牙,却还是舍不得为难他,“你穿上衣裳罢,仔细别冷着,我自行解决。”
他说完便站起身,准备往外走,却被从后拽住了衣裳。
“师兄,让我再试一次。”李忘生锲而不舍。
谢云流瞧着他,半晌没说话。
李忘生把上衣重新披好,下了地。赤白的双脚脆生生地踩在地面,一步一步走到谢云流面前。
“师兄,”他仰头望着谢云流,“我希望你也能愉悦。”
“已经足够了。”谢云流望着他的眼睛。
“可……”李忘生伸出手,触到他绷紧的小腹,随之慢慢下滑:“你分明还在压抑。”
“李忘生!”谢云流一把拽过他作乱的手,“你知道你在做什么吗?”
“知道。”李忘生任由他攥着自己,认真地瞧着谢云流:“师兄无需压制抑制,忘生还是希望师兄尽情尽兴。”
这世上约束他的太多了,李忘生希望能在自己这里让他做到完全的自由。
“李、忘、生,”谢云流一字一句道:“我不想让你受委屈。”
李忘生意外:“怎么会?”
谢云流盯着他,慢慢松了手:“你承受不了。”
他有太多的情、太多的恨、太多的不安、太多太多,无法宣泄,他只有李忘生一个,李忘生禁不住。
李忘生茫然道:“那……请师兄手下留情?”
“……”
谢云流低骂了一句,手探到他衣摆下,揉捏着他赤裸在空气中、有些微凉的双臀:“……你想清楚,现在后悔还来得及。”
李忘生攥着他的前襟,踮起脚吻了上去:“我不会后悔的。”


暮野四合,天色苍茫一片,视野尽头天水相接之处,浑厚的暮山紫铺满了整个海面。
方轻崖来的时候,谢云流还在望着没入海面的夕阳,听到身后动静,他没回头,开口问:“纯阳《内景经》你还记得多少?”
方轻崖一愣。
“你在纯阳修习时,听李忘生讲了多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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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瑟瑟 | 2024-12-10 19:08:05 | 显示全部楼层
谢云流转过身,因着身形的变化,他没有穿宗主服,也没有穿刀宗弟子服饰,而是翻出了以前的旧衣裳。几十年前了,布料针脚早就发生了很大变化,曾经潇洒的白袍也变得单薄,身后长发散在风中,衬着迷蒙的天色,竟然有些说不出的萧索。
“弟子们愚钝,掌门讲只能讲第一、二重,三重以上除掌门外无人能及,故而不予传授。”方轻崖纳闷,宗主怎么突然对纯阳内景经感兴趣了。他前些日子忽然以少年模样返回宗内,不知晓是发生了什么奇遇,这事只本为几个刀主和三阁阁主所知,可听说他昨日又带回一个少年,不知道这少年是什么身份。
意料之中,谢云流也没表现出失望,只是摆摆手,“你去吧。”
天色黑了下去,海面起了风,谢云流将自己吹乱的发理了理,自言自语:
“睡了一天了……不知道醒了没。”
他没有再看最后一点日光,往来时的路走了回去。

身后仿佛被永无休止的火热进出,李忘生几乎带了哭腔:“够了师兄……我受不住了……”
然而身后那人却只是俯下身亲吻他的耳朵,声音温柔,说出的话却残忍:“我给过你后悔的机会。”
他不记得自己被翻来覆去多少次,或趴或跪、有时站着有时躺着、桌上塌上刀架前,这屋里的每一处都有他们欢爱过的痕迹,李忘生不记得自己被逼得说了多少句荤话,又叫了多少次师兄、云流,总归是不肯放过他。
他向来骨头硬,不轻易服软,可这回也不知说了多少遍求饶,除却让那人进得更急更深之外,别无他用。
李忘生先前在灵台幻境中尝过情爱,但那到底是幻境,待落到实处,才发现根本无法相比。
幻境中脂膏足够腻,开拓时并没有多费劲,可实际上李忘生疼出了一身冷汗,被破开的感觉让他心里几乎发慌;喉咙中的呻吟压制不住,李忘生怕叫人听见,特意咬了被角,膝盖在柔软的床单上都跪到发疼;幻境中无需清理,可当那人手指探入,说着要清干净的话,清着清着便又埋了进去,水自桶边溢出,淋了一地;他被裹着抱到塌上时,以为总算结束了,可那人从头到脚将他擦干后,低头吻了脚背,李忘生心里一紧,紧接着那人就顺着腿摸了上来,李忘生转身想逃,可硬是被拽着脚腕又拖了回去……
最后李忘生几乎都怕他亲了,他一亲,亲着亲着就又要来。
故而当李忘生感觉到有温热滑进口中,他本能就蜷缩起身子:“不要了师兄……”
谢云流失笑:“醒醒,不动你,吃点东西再睡。”
李忘生蹙了蹙眉,才从火热的梦里慢慢回过神。
他浑身酸疼,连根手指都不想动,谢云流笑着凑到他脸旁,使劲蹭了蹭,蹭出了李忘生一声懒懒的轻哼。
“刚熬的粥,趁热喝,不然你身子撑不住,嗯?”谢云流隔着被子拥住李忘生,拍拍哄哄。
李忘生有气无力地瞧了他一眼,哑声道:“放旁边罢,我缓一缓。”
“哪儿疼?我给你揉揉?”谢云流说着手就要伸紧被里,李忘生几乎是惊弓之鸟一样立即躲开,却疼得吸了口冷气。
谢云流收了笑,“这么严重?我看看?”
“我没事。”李忘生立即掖住被角。
李忘生并不介意让谢云流看,但此时自己一身痕迹未消……实在不好看。
“真伤到了得上药,你别捂着。”谢云流坚持到底。
此时的李忘生哪里争得过谢云流,几番挣扎后还是被掀了被子,露出一身斑驳印痕。有齿印有指印,膝盖处还破了皮,经过一天的沉淀,淤青愈发明显,在他雪白的肌肤中格外显眼。
这下轮到谢云流吸冷气了。
“你……你趴好,别乱动,我就看一眼。早上还好好的……”
他看完,许久没出声,李忘生正疑惑,忽然听到他说了一句:“……抱歉。”
听语气,大概是伤了。
李忘生想了想,他不太好动,便朝谢云流眨了眨眼睛:“师兄。”
谢云流弯下腰,靠近他旁边。李忘生仰起头,在他下颌亲了一口:
“心甘情愿,不必自责。”

【二十三】
第二天风和日丽,晴空万里,李忘生拉开门时,被大亮的天光晃了眼。
他微微蹙眉,刚要侧头躲避,却有一片阴影投了下来。
谢云流一手将斗笠遮在他面前,一手调整颈环的位置,“刺着了?”
李忘生瞧着他的动作,脸颊微红。
——谢云流颈环这位置,正是为了遮住昨日胡闹中他咬出的痕迹。
当时实在被逼得太狠,他无处发泄,下意识便在唇齿上使了力,不曾想,到现在都还未消。
谢云流注意到他的目光,便扯了扯颈环,露出那处齿痕,坏笑:“以前没发现你牙口这么好,怪不得吃鱼是最快的那个。”
李忘生像是想起了什么,他静了一瞬,伸出手,用指腹捂上齿痕,轻轻按揉:“师兄做的鱼总是格外好吃。”
手指温热,按得谢云流舒服得眯起眼睛,“想吃吗?中午给你抓几条。”
李忘生温声应了,又道:“今日记得别放辣。”
“嗯?为何?”谢云流闭着眼,被日头晒得暖洋洋的,脑子也懒得动。
许久李忘生都没吭,谢云流疑惑地睁开眼,却见李忘生正瞧着他,并不开口。
“……”谢云流愣了片刻,恍然大悟,李忘生身上有伤,吃不得辣:“咳……好。”
李忘生收回了手,谢云流便把颈环重新戴好,“要不这斗笠你戴吧,省得晒。”
李忘生却推了回去,“师兄戴。”
“行,我戴就我戴。”谢云流也不推辞。
李忘生一直看着他将斗笠戴好,把发尾抽出来,垂下的轻纱随风翻飞,遮住他俊逸的眉眼,若隐若现,平静的目光里藏着克制的灼热。
在谢云流抬眼前,他收回了视线。
“走罢。”谢云流瞧了他一眼,见他望着门外,“日头真好,不是吗?”
李忘生同他跨过门槛:“不错,是个好天。”

正如谢云流在纯阳漫步时,不问李忘生要带他去哪儿,李忘生也始终没问过谢云流。
他好像忘记了纯阳掌门的身份,只做一介普通弟子,跟着谢云流在刀宗各处游玩。
刀宗沿海,又依山,大大小小瀑布不少,出了门,耳边始终传来轰隆声。
谢云流带李忘生拾阶而上,去了最大的一处瀑布。
单纯走石阶并不能走到顶,有些石块摞成几人高,甚至要略施轻功小跳一下才成。
谢云流回身向李忘生伸出手,“我带你?”
李忘生没有犹豫,便把手交了过去。
刀宗的服饰与轻功相得益彰,在空中悬停时,帽檐轻纱因滞空而暂时呈现出上扬的状态,于是露出了谢云流一双深邃的眼眸。
他正低头寻找等下要落脚的地方,李忘生既放心将一切交付,便趁此机会肆无忌惮地端详。
自己穿刀宗服饰不合适,但师兄穿着好看。
谢云流似乎天生难以定型,纯阳端庄谨束的服饰他穿着光风霁月,刀宗落拓不羁的服饰他穿着意气轻狂,无论什么模样,都是李忘生喜欢的模样。
“……”
当然这话不能说出口,这种痴态是不能教师兄知道的。李忘生对感情一向收束得很好,做掌门多年,他早已学会喜怒不形于色。
都说红颜枯骨,不过皮相,李忘生却十分贪恋眼前人,自谢云流之后,再没谁能让他惊艳。
谢云流眼尾长,眼神灵动,生得是一副有情有义的模样;他眼捷浓密,安静时垂下来,不笑,便显得有些迷惘。
他以前眸子是很亮的,后来光亮消失了,几十年里,李忘生只能望见一片沉寂——如今,那种光亮又慢慢回来了。
师兄这一生太苦了。
李忘生想。
他心疼,钝钝地疼,却很难直接说出来,谢云流也不需要。
谢云流只会在风花雪月的时候拿出来逗一逗,若是认真了,他怕是要翻脸。
但李忘生就是见不得他眼里暗淡下去的样子,见不得他半分落寞。

他们缓缓落地,脚下踩到了真实的地面。
这里是瀑布下的一处水潭,潭边零零星星地开着莲花,三五成片。
谢云流牵着李忘生的手,沿着潭边向瀑布走去。
越靠近,轰鸣声越大,微凉的水珠迸溅到身上,带来一股清凉的湿意。
见谢云没有要停下的意思,竟是想径直走入瀑布,李忘生眉梢微动,却也没阻止他。
倒是谢云流把李忘生往身后带了带,他右手搭上腰间刀柄,旋即抽出——
霎时白光一闪,劲风扑面而来。
李忘生眼睛微眯,却看到庞大的水流竟从中间截断,留出了刹那的空隙,露出背后隐藏的山洞入口。
与此同时,谢云流拽住他纵身一跃,直接跳了进去。
“轰隆隆。”
瀑布在身后继续落下,吹起的凉风带动李忘生垂下的发,他紧紧握着谢云流的手,心跳得有些快。
横刀断浪,刀宗宗主谢云流的名景之一。
李忘生忽然想起,自相见后,师兄还未在他面前使过刀宗武学。
尽管是因为他内力的缘故,谢云流一直不得不使用纯阳心法,但李忘生隐隐觉着,师兄似乎在有意收敛。
他瞧向谢云流俊逸的侧脸,谢云流正扫视前路,手上将刀归还入鞘,端的是一派光明磊落,坦坦荡荡。
“师兄,”李忘生叫住他,自然而然地松开手,“你当初是在这里练刀么?”
“不。”谢云流停下脚步,答:“在昆仑。”
昆仑玉虚峰。
李忘生知道。多年前当他得知此事时,他想了很久,这个地名里究竟有没有暗含情愫,还是只是巧合——答案如今心知肚明,他问这句也意不在此。
“方才师兄挥刀的时候,与在昆仑有什么不一样么?”
他伸手去接瀑布,水自高处流下,带了势,砸到李忘生手上有轻微的痛麻。
这样的水流竟能以一刀阻断。
李忘生想回头去看谢云流,这时谢云流却走了过来,也将手臂伸入瀑布,覆盖在他手上,替他挡下了水流的冲击。
“目的不同,心境不同。”
谢云流好像在回答他的问题,又好像意有所指。
李忘生疑惑:“师……唔!”
他刚说了一个字,谢云流突然靠过来,堵了他的嘴。
这感觉似曾相识,李忘生迷糊地想着,好像他曾经也想说什么,也是被以吻封口,没能说下去。
耳边瀑布的喧哗,水流溅到身上的凉意,口中纠缠的火热,无一不在刺激着李忘生的神经。
“嗯……”舌尖绞得紧了,李忘生下意识轻声呻吟,在瀑布的遮掩下,除了彼此,谁也听不见。
谢云流将他越搂越紧,湿凉的手在水流中也抓着,给予温暖和保护。
李忘生被吻软了,手臂慢慢坠了下去,谢云流扣着他的手,带他按上自己腰后。
这时候的李忘生都是格外听话的,当真抱住了腰,谢云流松了手,从下揽上他的双腿,将他微微抬离地面。
脚下失去支撑,使得李忘生本能调整了姿势,抱在谢云流腰间的手改为攀住肩头,李忘生睁开眼,与谢云流望向他的眼神对上。
这么近的距离,能看清对方脸上的一切神情,还有自己清晰的倒影。
一心一意,全心全意,彼此的眼里只有彼此。
李忘生忍不住笑,低下头,同谢云流额头相抵,谢云流笑着蹭了两下,舌尖轻轻舔过唇沿,诱道:“不继续么?”
李忘生眼捷扑闪,忽然用一只手捂住他眼睛:“你别看。”
谢云流很顺从地任他摆布,嘴角抿着笑,想看李忘生究竟要做什么。
李忘生不是没主动亲过他,恰恰相反,李忘生亲过他很多次。但李忘生的亲吻更像是——贴。
李忘生会拿唇瓣与他相贴,带着力压上来,再抿一抿——这就是他挑逗的极限了。
谢云流想,这次大概也是这样——
忽然有湿热滑过唇边,一触即收。
“……”
还不等谢云流反应,下一次亲吻再度降临:
湿滑的、温热的,赤裸裸地贴上来,却小心翼翼地触碰,蜻蜓点水一样,刚停留在唇面,不等他细细品味,又瞬时离开。
像是刚让他尝到甜味,就立即把糖拿走。
如此反复。
刺激从唇沿传至大脑,谢云流头皮都在发麻,他想要实实在在的接触,可李忘生偏偏若即若离。
“……李忘生,”谢云流喉结滚动,“把手放下来。”
湿润的撩拨忽然停止,清润的声音在近处响起:“为何?”
停止了接触,谢云流更加难以忍受:“你先照做。”
李忘生似乎犹豫了一下,缓缓把手撤开。身下突然剧烈颠簸,李忘生心里一紧,下意识双手抓住双肩,下一瞬,后背就狠狠撞上了石壁。
还不及他缓过神,谢云流就强硬地挤进他腿间,用身体把李忘生困于自己和山壁:
“碍事。”
谢云流丢下两个字,抓住李忘生的后颈,又朝自己按了过去。

【二十三•下】
李忘生脖颈扬起,眉头紧蹙,神情说不好是痛苦还是愉悦。
喉结被啃咬让他本能生出紧张,不住上下滚动,下意识总想躲,可身子又被困在狭小空隙之间,避无可避。
他闭着眼,磅礴的瀑布几乎将他淹没,身后岩石冷硬潮湿,耳边喧哗震耳欲聋,离得太近,连心跳都听不见,只有与另一人紧紧相贴,才能汲取到源源不断的热意。
颈侧是雪落一样温柔亲吻。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师兄格外偏爱这处,总是会不停亲吻抚摸。
其实偏爱哪里都没关系,终归都是不宣之于口的浓烈爱意。
谢云流从不吝啬对他说爱,也从来都直接用行动明确表达。
纯阳终年覆盖千山的白雪,仿佛融化成了连绵不绝的奔腾流水,从李忘生心间流出,慢慢滋润了每一处曾经干涸的裂纹。
也许有些裂痕太深,暂时没能愈合,但在日夜不歇、矢志不渝的浇灌之下,终会重新恢复生机。
这便是生生不息。

李忘生是大户人家的孩子,自小学习过不少诗书礼乐,奈何他于音律一门实在少了点禀赋;可巧的是,谢云流几乎是天生地长,与音律却自有悟性。
少时只有他二人作伴,白日里上山打柴,路边随手摘下的柳叶,在他手中都能吹成无名小曲。他不喜欢那些典雅之乐,但对闲散的山间野曲,听过一遍就能吹出来。
想想那已经是很多年前的事了。
李忘生坐在岸边,看着谢云流用路上随手折下的树枝,以指作刀,几下就削成了一支新笛。
乐是心声。几十年前,两个少年背着柴火自山间走过,连笛声都是轻快的;几十年后,功成名就的两位宗主坐在海岸边,又一次吹响了悠扬的木笛。
海面平静无风,天上海鸥盘旋,数十年沧海桑田,可笛声还是那个笛声。
李忘生闭上眼,就能回到当初朝夕作伴的日子,伴随飞鸟野鸭,行至水穷处,坐看云起时。
当今的笛声不再是未经世事的单纯欢快,而是在岁月长河沉浮挣扎后,依旧悠远飞扬。
笛声跨越千山万水,抚过舟山海面上每一朵浪花,穿过晟江两岸碧绿的垂柳,玩闹过山道行人飘起的衣角,最后来到寂静的雪山,绕过古朴的山门,直上云霄。
曾经有一句不可言说被迫沉眠山底,随着日复一日的雪落逐渐冰封——流转的笛声将它吹醒了。

李忘生心弦一动,心底有什么在慢慢复苏。
他转头望着谢云流专注吹奏的侧脸,忽然就明白了之前谢云流的举动——
他也悄无声息地靠了过去,轻轻在脸颊上落下一个吻。

笛声戛然而止,谢云流惊异地看向他,“你……”
李忘生微笑:“同师兄学的。”
不需要多广的见识,不需要复杂的技巧。
原是情之所至,一切都自然而然。

谢云流愣愣地举着木笛,都忘了放下来,竟显得有几分呆傻。
李忘生抽走他手中的木笛,站起身,“怎么吹的,我也想学。”
谢云流梦游一样慢半拍地跟在他后面:“我之前不是教过你……”
李忘生停下脚步,回头,眼里都是笑意:“那就——麻烦师兄,再教一次,可以么?”
“可、可以,”谢云流终于反应过来,笑了一声:“想学几次都行。”

谢云流跟海鸥抢了几条小银鱼,给李忘生尝了顿烤鱼,又拉着他混迹在刀宗弟子之间,蹚过饭难河去吃饭堂。
午后他们去了百川武场,正逢有其他门派的弟子来此找刀宗弟子切磋。谢云流在李忘生身边站着,正转头同他说着话,突然被指到叫切磋。
旗都插到面前了,焉有不战之理?
只是要他下场,这也太欺负人了。
谢云流今日出门没打算暴露身份,随意从刀架上抽了把刀,这会儿正好。
谢云流收了大半内力,一退一进间,只用最简单的招式去挑他破绽。
刀宗弟子行走江湖多,李忘生见过不少,但刀宗武学由创始人亲自用出来,朴素的一招一式,却蕴含无比精妙。
万物之始,大道至简,衍化至繁。
谢云流闯荡半生后,沉淀精炼,又将武学化繁为简,返璞归真了。
李忘生望着场上的刀光剑影,目光始终落在一个人身上,一瞬不瞬。
曾经名剑大会,英雄齐聚,师兄以一介少年之身,力压群雄,锋芒毕露;冬去春来,人世浮沉几轮,然一旦站到场上,他还是这般耀眼。
欢呼声中,谢云流获胜,他收了刀,径直往李忘生这边走来。
李忘生还没来得及说什么,谢云流却摘下斗笠,顺手扣在了他头上。轻纱阻断了李忘生的视线,只听得谢云流还未平复的笑音:“还没看够啊,走了!”
他扯过李忘生的手腕,就将人往外带,身后其他人的哄闹声传来:
“别走啊!再打一场啊!”
“走那么快?急什么!”
“人家急着和情缘独处,你们懂什么!”
善意的哄笑声轰然传开,李忘生被谢云流攥着手,透过白纱看他挺拔的背影,紧握的掌心火热,带着微微的汗意,谢云流没回头,手也没松开过,带着他从人群中穿梭而出。

“没想到谢师祖还有这一面,”季映站在人群外围,感慨道:“还好掌门醒了,不然真太可怕了。”
俞许目送他二人身影渐远,“掌门看起来也气色很好。”
“他那天抱着掌门回来的时候,我都不敢说话。”季映心有余悸地揉了揉手臂。
当时天刚蒙蒙亮,季映趴在俞许床边守了一宿,揉了揉眼睛,起来准备煎药。
他刚打开门,就见谢云流带着一身寒气,怀里抱着个人,从楼下走了上来。
季映一眼认出怀里的人正是本派掌门,刚要上去,却发现掌门面色苍白,气息微弱,几乎是命垂一线的状态。
季映怔怔地抬头去看谢云流,不知是不是客栈内光线太过昏暗,他看到谢云流的双眸是血红的,像是布满了红血丝。
谢云流见他出来,瞥了他一眼。
那一眼,季映仿佛看见了长明灯下堆积的灯灰,已经燃烧殆尽,只有深处还埋了一点火星。
谢云流没有与他交流,而是抱着人直接进了屋。
季映放心不下,吃完早饭后又给他带了一份,见谢云流正坐在李忘生床边,为他诊脉。
“师祖。”季映喊了他一声,没敢进门。
谢云流听见了,却语气却意外的平静,季映从中听出了深深的疲惫:“进来吧。”
谢云流没有接他递来的早饭,而是将李忘生的手臂重新放回被下,望着他道:
“劳烦你照看他一下,我傍晚回来。”
季映看着他的眼睛,什么也说不出来,只是点了点头。
后来季映才知道,掌门先前一度停止了生命迹象,整整一夜后,才有微弱的脉象出现。
谢云流的一身寒气是在芦苇荡沾染,江水酝酿了一夜,侵湿了他的外衣。
谢云流从幻境中出来,抱着已经停止呼吸的李忘生枯坐一宿。
没有人知道那一夜他想了什么。
谢云流问季映,静虚一脉很多都去了刀宗,你为何留了下来?
季映答,因为我师兄在这里。何况,只要有心,何处不是修行?
谢云流低头笑了一下,很短,笑意转瞬即逝。
他问,你知道你身上玉坠的来历么?
大概知道一点。季映是很无所谓,那些跟我没关系,现在这样就很好。
谢云流便不再过问。
季映问他,为什么不惜每日日夜往返舟山晟江,都要将掌门送回舟上?
谢云流出了会儿神。
我不知道,他说,那是他选的地方。
“你说,掌门会在这里待多久?”
那二人已经远到人影都看不见了,季映转过身,问俞许。
“不好说,应该不会太久。”俞许回答。
毕竟那是纯阳的掌门,怎么可能在刀宗久留?

【二十四】
夜落星悬,四下寂静。
屋里只点了小小一盏灯,照亮桌前一片,其余都隐藏在晦暗不明里。
纱帐低垂,有一高一低的身影交叠,错落相拥。
谢云流抹掉李忘生唇瓣的水渍,稍抬起头:“今日就到这儿了,你早些歇息罢。”
李忘生高仰着颈,手撑在床面,散开的发垂落半空,荡开旖旎的涟漪。
“你要回去了么?”他眯着眼,似是半醉半醒。
“嗯。”谢云流没忍住,又低头亲了他一下,“已经很晚了,你快些睡,睡好了才能养好。”
“可这会儿睡不着……”李忘生闭了眼,下意识喃喃道。
“李忘生,”谢云流笑了,温柔告诫:“你伤还没好,不要招我。”
李忘生听罢,蹙了蹙眉,他低下头,扯过被子盖住双腿:“那你走罢。”
谢云流被逗笑了:“这就要赶我走?都不送送我?”
李忘生看都不看他:“不招你。”
“呦,脾气还不小。”
谢云流靠近了,正想说什么,却听李忘生低声道:“不然,岂不是会惹你……不好受。”
谢云流愣住,昏暗的灯光下,他看不清李忘生的神情,只能闻到他身上清雅的淡香。海浪与瀑布声被木窗隔远了,衬得此刻格外安静。
“我不是故意的,我不知道做什么会……”
李忘生抿了抿唇,后半句还是说不出口,只是道:“你还是走罢。”
谢云流瞧着李忘生,有种难言的滋味漫上心头,他手攥紧了又松开,最后化为一声轻笑:“你不用紧张,我没那么禽兽……”
“虽然我每时每刻都很想要你。”
“……”
李忘生无措地眨了眨眼,“我尽快养,我……”
似是这话里的索求太过赤裸,李忘生语气都出现了慌乱。
谢云流实在受不了,伸手捂住李忘生的嘴:“忘生,饶了我罢。”

最后谢云流还是一步三回头地走了,他看着李忘生慢慢关上门,唇边的笑意才开始减淡。
谢云流回到自己的居舍,翻开书架顶层的一本书。
架上有许多这大半月来他搜集到的有关太上忘情的典籍。他终日钻研,每一册都读了不止一遍,那日把李忘生带回来时,先前走得匆忙,放在架上忘了收,好在李忘生没有多问。
谢云流将其中折起的几页摊平。太上忘情的记载实在寥寥无几,此境界玄之又玄,只道太上忘情并非无情,而是有情却忘情。
于是谢云流做了个梦,他又回到晟江那个潮湿冷清的夜里——
抱着身子渐凉的李忘生,眼神空洞地垂落,他低头慢慢舔舐怀中人颈间血线,企图将鲜血抹去,让一切恢复如初。
李忘生的颈子很好看的,他十分喜欢——那条红线,真是怎么看怎么刺眼。
他一点一点亲吻,手收得很紧。谢云流从前绝不放手的是刀,如今他也想不放手师弟。
谢云流吻不掉颈侧刺目的红,就像他留不住怀里人最后的余温。
灵台幻境的最后,李忘生冲他笑了,那一笑比飘落的桃花还让人心动——可他仍是毅然决然自刎,毫不犹豫赴死。
李忘生是喜欢他的,谢云流知道,但他也知道,在李忘生心中,有比他们之间更重要的东西,为此,李忘生不惜付出一切代价。
李忘生以冰凉的身躯告诉他:
两相取舍之下,他被放弃了。

“……”
谢云流从梦中醒来,再没了睡意。他下了床,推开窗,这里地势高,能望到很远。
汹涌的海浪一波接着一波,击向岸边,以强劲的力道一头撞上岩石,撞成一滩水沫。
大海多汹涌?可任你巨浪滔天,石心又岂能改?
只是一次一次冲刷之下,堪堪磨去岩石外壳;一次一次义无反顾之下,自己粉身碎骨罢了。

日出东方时,谢云流将沧海月明戒拿了出来,做最后的调整。
不知不觉,李忘生的生辰都到了。
自二十那年与他分开,谢云流没想过还能再给李忘生过一次生辰。
从晟江回来后,李忘生再没出现过心魔的迹象,他像是真的澄净了心,尽管气海尚未恢复,但身子已经比之前好太多了。
谢云流将戒指上的刻纹做了改动,他将沧浪底端磨成雪雾,将边缘磨去棱角,戴起来柔和光滑。
李忘生用五十年时间,磨出了一个天涯此时,沧海月明就由自己来罢。
再也舍不得了。
谢云流把沧海月明戒收好,放入怀中最接近胸口的地方。他打算明日李忘生生辰时将戒指赠给他,今日再打磨最后一回,温养它一日,李忘生戴上的时候,这就是他谢云流打下的烙印。
他要李忘生心甘情愿地接受他的烙印,并向他做出承诺——李忘生守信重诺,说了就一定会做到。
谢云流稍稍松了口气,心里踏实了一点。最近这段时间太好了,好得像梦一样,他有时望着李忘生的侧脸,都怀疑是真是假——
他从寒江木舟上将李忘生抱下来时,曾经瞥过一眼江面。那时天边刚泛鱼肚白,他抱着李忘生踏上岸边,却瞥见水中倒影十分诡异。
倒影中,李忘生仍是少年之身,气色苍白,眉间朱砂变成了一轮阴阳鱼,颈间一道血线红到刺目;他则白发苍苍,垂垂老矣。
那是他曾经想过的,他们以后的模样。


李忘生早早醒了,觉着太早,便没有惊动谢云流,自己出门走走。
然后他遇到了方轻崖。
方轻崖不知这少年是谁,但看他装束和来时的方向,应当是那日宗主带回来的人。
宗主独来独往,鲜少与人同归。
看这少年打扮,还是纯阳弟子。身子骨尚可,可修为完全就是个新入门。方轻崖想不通宗主为什么会带他回来。
这少年回来后一连几日没见着人,今日才算见着了。
方轻崖扫了一眼李忘生眉心朱砂,有种奇怪的感觉——如果略去容貌,这周身的气质,竟然与纯阳的李掌门十分相似……
方轻崖师承洛风,见过李忘生不少次,第一眼看过去,这感觉真的太像了。
“在下方轻崖,刀宗披星阁掌事,你是新入门的弟子?”方轻崖主动询问。
李忘生委婉否认:“慕名而来,游览罢了。”
他不动声色地打量方轻崖。方轻崖的经历也是许多静虚弟子的缩影,前些年静虚一脉集体入刀宗,李忘生不知他们在这里过得怎样,现在看来,也许还不错。
方轻崖笑了笑。说这种话的人太多了,说是来看看,只是还没打定主意入宗,但显然已经动心,何况这人是宗主亲自带回来,八九不离十:“你会喜欢上这里的。”
李忘生莞尔一笑,并不说话。
“这里的人,每一个都有自己执刀的理由:有人深陷是非,有人穷途末路,有人孤苦无依,有人单纯尚武,天南海北的人汇聚于此,都为着同一个目的,武——凡事先过刀下论。”
“宗主看似要求严厉,实则对弟子十分关心。行走江湖难免遇到仇家,但有刀宗在,有宗主在,定不会教你被欺负了去。”
“江湖兄弟,肝胆相照。”
方轻崖误会了他想加入刀宗,李忘生笑而不语。
只是看他如今在松影下神采奕奕的样子,忽然觉得,是在纯阳还是在刀宗,也没有那么重要了。
纯阳也好,刀宗也罢,门派之别只在武学心法,而其承载之道,殊途同归。
谢云流颠沛半生,毁誉参半,但仍不失侠义之心,这是他从少年时就在做的事情,直到今日也依旧如此,没有因为人世磋磨而改变;尽管他换了身份,另立门派,可他还是在一直践行他的道——
从始至终,师兄的道从未变过。
谢云流没见着李忘生,四处在找,恰巧这时找了过来,李忘生见他迎着朝阳向自己走来,人还未至,眉梢已挂上笑意,突然就释然了。
昨日风雨皆过,所幸半生磋磨,归来仍是少年。
最后一丝遗憾好像也被弭平,李忘生突然觉得心底那个漏斗突然被堵上,如同湖底的无底洞被填平,水开始慢慢积聚起来。
“机缘到了……”李忘生眼底一亮。
谢云流刚到就是一愣:“什么?”
李忘生深深地看了他一眼,“我该回去了。”
谢云流后知后觉明白过来,欣喜李忘生有突破之机,可下一瞬又想起来太上忘情,他望着李忘生。
大道在上,至高的境界是每个武者的追求,谢云流是不能阻拦的。
最后他只是说,“我送你。”

神行千里消耗巨大,谢云流每一寸经脉都在痛,他只字不提。
李忘生已经不畏华山严寒,他顾不得和师弟师妹交待,便进了当年师父得道飞升前闭关的石洞。
谢云流止步于洞外,看着他的背影——以前总是李忘生看着他的背影,如今也轮到他看着李忘生。
世事像是个大轮回。
“忘生。”
石壁缓缓闭合,谢云流忽然叫住他,攥紧了手,指甲陷入肉里:“若你出关后,还愿意的话,我们结为道侣可好?”
尘土飞扬间,谢云流依稀看见,李忘生微微回头,似乎是笑了笑。
他本应该知道这一笑的含义,可不知为何,怀中的沧海月明戒似有千钧重,伴随那个惊醒的梦一齐压上心口,他突然就丧失了底气。
“……”谢云流唇动了动,没有再问。
石壁轰然合拢,烟尘四散,淹没了那人的身影。
沧海桑田,白云苍狗,再见不知何时——
一场漫长的等待就此开始。

【二十五】

起初,谢云流还是按部就班地过着自己的生活。
他给纯阳众人留下讯息后,直接回了刀宗,每日习武,观察弟子,处理公务。
自容貌发生改变后,谢云流就不再现身于人前。他原本就不常出现,倒也好说。
新入门弟子考核期间,谢云流声称会在暗处监督,竟无一弟子偷懒,效果非凡。
只是,这也不是长久之计,除非他卸下宗主一职,否则他迟早要出面。
李忘生现下尚无内力,他闭关不能被打扰,出关后结果也不可知,不能冒这个险。谢云流想着,行事风格都收敛了许多。
他本是一个人在海边练刀,一个人在居舍翻阅典籍,一个人吃一个人睡,他早已习惯一个人,现在却觉得有些孤独。
吃饭时对面少了副碗筷,就寝前缺了温热柔软的安抚,武学精进时无人分享,谢云流将桌案上的书堆往后一推——他曾经在这里吻过李忘生。
灯火燃至尽头,光慢慢暗了下去,谢云流在昏暗中扫视四周,曾经的景象轻而易举流转眼前:
书架前的笑闹,桌案旁的对视,床笫间的私语……李忘生只待了不足一月,却处处留下痕迹。
闹得他念念不忘,心神不宁。

谢云流去了观心武场。
他是名武者,任何人、任何事都不应该阻挠他练武的心境和尚武的追求。
自建立起,谢云流便很少来这里,他鲜少有静不下心练武的时候。
曾经,练武修习是谢云流唯一的方式,他高兴时练,愤怒也时练,悲伤时练,痛苦时也练……谢云流把所有的感情都倾注于手中刀剑,刀剑承受不住,在他手中折断——更何况是人。
没有人能承载他的感情,以前没有人,现在有了,谢云流不敢。
李忘生像是华山顶落下的新雪,又像是屋檐下凝结的冰凌,纯净得没有一丝杂质,却易融易消。
谢云流小心谨慎,斟酌再三,他克制着,一点点倾泻,不敢把感情全放在李忘生身上,他怕李忘生受不住——他就一个李忘生,他失不起。
五十年的流浪漂泊,他长出了一身锋利的刺,足以让任何人畏惧、退避三舍——但他不想在李忘生眼里看到警惕和敌意,他压住冲动,刻意收敛。
在漫长的生涯里,这些刺保护他免受各种纷扰侵害,已经成为刻入骨髓的本能,本能如何藏住?
谢云流只能在多疑时不问,不安时不说,焦虑时不见,刺有两端,不伤李忘生,便在午夜时将他自梦中刺醒。
总要有人承担。
多疑,焦虑,不安,这些他许多年前常伴的情绪,又一次回到了身上。
那是他不断失去的逃亡之旅,如今,挥之不去的噩梦仿佛成了又一次预兆。

谢云流手搭上腰间长刀,望着内景中渐渐出现的——一个孩子。

谢家本是个再普通不过的人家。得知有谢云流的时候,全家上下都高兴的不得了,给这个未来的孩子准备了许多衣物和小玩意儿。
然而,战乱很快席卷而来,谢家被迫举家搬迁。流亡途中,家中老人因为年纪太大,身子骨禁不得这般折腾,相继去世;谢父为了保护谢母,被乱兵所杀,谢母撑着口气,把谢云流生了下来,栖身的村庄却又遭到洗劫,谢母将谢云流藏于身下,却再没撑过这一场。
谢云流来到世上的第一天,失去了所有亲人。
他本将拥有双亲的疼爱,无忧的童年,可能是月满则亏,在他尚未意识拥有的时候,就已经失去了。
这仿佛是他一生悲剧命运的开端。

一个刚降生的婴儿,一个摧毁殆尽的村庄,任谁想,这孩子都活不过几天,可正逢此时,日后成仙的纯阳子来了。
那时吕洞宾也只是芸芸众生之一,尚未建立纯阳,未有后来的传奇,正四海游历,途经此地,见处处残垣断壁,烽烟四起,毫无生机,吕祖叹息一声,转身正要离开,废墟里忽然传来婴儿的啼哭。
谢云流见到师父的第一眼,就哇哇大哭,初生的婴儿没有顾虑和负担,只有满肚子委屈和渴求依赖;后来他离开纯阳时,亲手误伤师父,步步心如刀割,却再没了掉眼泪的资格。
吕祖将小谢云流带走,并尝试教他说话,谢云流在山巅云海,云卷云舒中,开口说的第一句,便是——“师父。”
谢云流成了吕洞宾第一个徒弟,第二个是李忘生。
谢云流在李府刚见到李忘生的时候,可兴奋,以为终于有人能陪他玩,结果来的是个小呆子。
李忘生少年老成,可谢云流确是实实在在的少年心性,让他整日坐着看书悟道,那是不成的。
上山打柴,下河摸鱼,谢云流无一不会,但他最感兴趣的还是武。
谢云流自幼对武学展现出了极高的天赋,修习速度远非一般同龄人所能比,尤善轻功。
逍遥游之逍遥,在他身上体现得淋漓尽致。当长剑负于身后,脚下生风,师弟欣喜的目光黏在他身上,谢云流快活得像一只刚会飞的小鹤。
那时他身上只有锐气,没有戾气。阳光洒落他身上,连发丝都是金色。
纯阳宫坐落华山之巅,谢云流成了纯阳大师兄,五年后,他与李忘生一同前往名剑大会,锋芒毕露,名动天下。
他几乎达到了年轻一辈的顶端——拥有极高的武学造诣、众人的称赞、师门的器重、心里挂念他的师父师弟和同门、无数江湖好友,以及面前鲜花满路的大好前程。
那时他尚且不知,命运等在转角后,早已亮出了利刃。
谢云流后来回想他这大半生,就是一次又一次的事与愿违。
他本是为了救好友,却因此失去了更多的好友——
谢云流被迫卷入皇室纷争,定为乱党,纯阳作为国教,绝不可与皇室其他势力相沾。谢云流单骑走龙城,却也只能孤身下华山;他本意是去做告别,却因此误伤师父,交手师弟,最后落得个叛徒的下场,仓惶离开。
昔日的江湖好友对他拿起了刀剑,称赞过他的人转脸便是怒斥和唾骂,谢云流一路扯着好友,疲惫地应付一波又一波追袭。
有时候太累,睡迷糊了,谢云流在梦中喊,我不是那等人,谢某并非叛逃嗜杀之人。
可惊醒后,月色冰冷,长剑血迹斑驳,皆在无声质问,杀戮是你犯下的,不是你,又是谁?
那个满手鲜血,欺师灭祖,叛逃师门的人,就是他啊。
谢云流以前心里是什么?是剑,是酒,是雪,是月。
谢云流现在心里是什么?是活下去。
李忘生心里的少年困在了五十年的风雪夜,谢云流心里的少年则早早地死在了逃亡路上。
谢云流只在梦里才会见到明亮的白雪,醒来后只有无穷无尽的黑夜。
他在最高的山巅跌落深谷,他在拥有一切后又失去一切,他变得多疑易怒,不再轻易相信任何人,荣华富贵不能打动他,声色犬马令他厌烦,他不关心身边的任何人任何事——所有人都会来了又走,把他捧上高坛的也会把它推下深渊,没有什么值得信任,没有什么会为他停留,没有什么是他真正能拥有——除了手里的剑。
唯有自身武学不会背叛,不会抛弃。
人心易变,连他都不再是从前的自己,更何况别人。

“心魔么,还是什么……”
内景中,许多个虚影重重叠叠,充斥其间。
有他带过的扬州少年,有名剑大会上败在手下的对手,有逃亡路上追杀过他的人,还有,无数个不同时刻的谢云流。
他们徘徊在幽冥之中,眼神空洞,漫无目的地飘浮,像是荒原上无家可归的魂魄。
这些人数量太多,密密麻麻,谢云流身处其间,感觉呼吸都要受制。
谢云流没耐心耗下去,他抽出长刀,将飘至他眼前的小谢云流虚影一斩两半。
虚幻的人影怔愣一下,忽然自下而上燃烧起来,露出了痛苦的神情。
幼小的眼睛里蓄满了泪,无辜地望着谢云流,无声控诉。
谢云流面无表情地瞧他焚烧殆尽,心底突然没来由抽痛起来,与此同时,幽冥的尽头,忽然亮起了一点微光。
真是奇怪。
谢云流思忖,往日剔除内景杂质,没见它们有过意识,可方才看虚影痛苦的表情,就像……真的在遭受烈火焚烧,痛苦不已。
谢云流攥紧刀柄,而点燃这把火的人,正是自己。

遥远的微光如星子般大小,那是这里唯一的光明。
也是唯一的出路。
谢云流缓过疼痛,望着浩浩荡荡的人影,在人群的最后,才是那一点光明。
这场景似曾相识。
五十年前,千军万马,背水一战。
杀出生路。

自离开东瀛后,谢云流已经不再像以前那样频繁动手。
谢云流爱武,但他并不嗜杀。
可要做到一击必杀,只能在无数杀戮中练就。
谢云流当年一力战江湖,杀到最后已经分不清,太多的人,太多的面孔,都想把他抓回去,都要他的命。
他不记得自己杀过多少人,只是一次又一次挥剑,杀戮的戾气一点点将他渗透,将他从内到外,变成了另一个人。
当谢云流将一个又一个虚影斩于刀下,他仿佛又成了当年那个东瀛剑魔。
只是这一次,他眼神始终清醒。清醒地看着他熟悉的人一个个痛苦地死于自己刀下,再清醒地斩杀下一个人。
虚影燃烧后的灰烬滚落刀尖,余散的火星留下灼热;每斩杀一个人,他的刀就如火烧般烫一分,谢云流握着刀柄的手被烫得通红,他松了刀,歇口气,身子已经疼得快直不起腰,却抬眼瞧见了滚着毛边的墨色氅衣,那是东瀛时的谢云流。

一个中年一个少年,一个持剑一个持刀,相似的容颜,同一个灵魂,剑魔眼中深不见底,没有一点光亮,沉沉向谢云流看来,谢云流亦望着他。
不同时空的同一个人,相对而立。
谢云流一眼便承接了他的痛苦,知晓了他的所思所想。那不是内景的虚影,那就是曾经的他。
剑魔虚影的剑尖还在滴血,谢云流的长刀已经抬了起来。
虚影是没有反抗能力的,但若是剑魔在此,谢云流想,他也会做出同样的举动——
要战便战,不死不休。
他太痛苦了,只有一次次濒临死亡的搏斗,才能将他心中的痛苦发泄出来。在过得生不如死的时候,接近死亡也是一种报复的快感。
谢云流看着剑魔的身影一点点被火光吞噬,他那双深沉的眼最终是被火星照亮了一瞬,随即化为了一缕轻烟,剩下一地残渣。
谢云流沉默了很久,像是被经脉火焚烧断裂,从身体深处传来虚弱无力感。

从他挥动第一刀起,刀就越来越沉重,他的体力像是随着被斩杀的虚影一样流逝,手掌亦是像经受烈火焚烧的痛楚煎熬。
谢云流看着已经烧出裂痕的手,隐约意识到了什么。
他缓缓抬头,当剑魔消失后,虚影数量骤减,如今只剩寥寥几个。
其中一个是正向他飘来的少年谢云流。

少年谢云流是风流恣意的,纵然是一道虚影,也窥得剑眉星目,眼里写满了不服输。
谢云流望着他,迟迟未动。
其实李忘生有一件事,可能他自己都没有发现。
李忘生最熟悉的,是少年的谢云流,他最偏爱的,也是少年的谢云流。
少年的谢云流是什么?是光风霁月,是剑吹白雪,是轻狂恣肆,毫无阴霾。
去年末,谢云流初始与李忘生相见时,那种客气而疏离的分寸,固然信任,却没有依赖和亲近,这是时光带给他们的,谢云流没话说。
少年谢云流与李忘生朝夕相处,那种熟悉是后来的他怎么也比不上的。谢云流在李忘生身边的时候,得刻意收敛着,尽可能找回曾经相处的感觉,才能让李忘生放松下来。
他藏起锋利的偏执,裹了层温和的外壳,伪装成正人君子。
他装起来毫不费力,因着那是他曾经的样子。
爱和愧疚让谢云流不再坦荡,他学会了隐藏,避免让李忘生看到自己过于强势戾气的一面,尽量以温和、温柔的模样展现。这些本就存于他本性之中,也能找到这种感觉——但他终归不是少年。
经过种种之后,谢云流早就不能再像以前那样敞开怀抱面对世间了,他不是那个不谙世事的孩童,不是那个光风霁月的纯阳大师兄,固然他不再像东瀛剑魔充满仇恨与偏执,变得平和许多,但他毕竟是变了。
刀宗宗主位高权重,他与李忘生站在一起,并不只是师兄与师弟,更是刀宗和纯阳两个门派的掌权人,各自的尊严与强势都不许各自退让,于是便成了针锋相对,分庭抗礼。

少年谢云流将长剑负于身后,笑着向谢云流走来。
谢云流却抽出了刀。

他恨过李忘生很久,也忘记了自己曾经的模样。可当得知李忘生爱他时,他心里的少年仿佛也跟着活了过来。
恨一个人比爱一个人简单多了,恨只是恨,爱太复杂。
他舍不得看李忘生难过,见不得李忘生对他提防,他尽可能去满足李忘生所有的要求和愿望,又不想让他离开。
他的爱人来得太突然,又留得太短暂,他愿意给李忘生、也给自己一个光风霁月的美梦,但,是梦,终究要醒来。

刀光落下,少年谢云流的面庞在烈火中扭曲,伴随火星飞扬,连同那些风流意气和少年岁月一起,一寸一寸化为灰烬。
谢云流仿佛被抽干了所有力气,握着刀柄的手被烫得皮开肉绽,鲜血直流,可他仿佛感觉不到。
心口像是被挖去大块,纠连的血肉撕扯着,一时间痛得难以呼吸。
那些虚影不是别人,是他心里对旧日的遗存。他斩杀的不是别人,每一个都是他自己。他曾经鲜花盛放的心里,如今只剩满目荒芜,一地灰烬。
内景杂质不清理干净,他不能出去,可李忘生还在,他得出去。谢云流与过去做了结,将内心杀成了一片虚无,杀到最后,亲手杀了过去的自己。
谢云流以刀拄地,待缓过气,疲惫地扫了一眼四周。
内景中几乎已经清空了,只剩下远处一个虚影,缓缓向这边飘来。
是李忘生。

谢云流踉跄两步,低笑起来。
李忘生还是少年的模样,蓝白道袍束身,朱砂殷红似血。他像是初入生境,在寻找着什么,眉间略显焦灼,边走边四处张望,忽然瞥见谢云流,面上浮现欣喜,径直向这边走来。
师兄。他无声喊道,向这边招了招手。
谢云流忽略手掌的剧痛,将长刀藏在了身后,在原地等待。
虚影李忘生走到谢云流面前,薄唇开开合合,似乎在和他说些什么。
你怎么在这?我找了你好久。
天快黑了,我们回去罢。
“……”谢云流闭了闭眼:“我认输。”
背在身后的刀柄像是突然成了熊熊燃烧的火焰,顷刻间,他几乎连刀都握不住。
“火可以取暖,太近了也会烧身。”脑海里响起一道苍老的声音。
“一个人的命真是生来就定好的吗?”又是一道年少的声音。
“还有什么我能为你做的吗?”这是他自己的声音。
还有什么是我能为你做的吗?
谢云流望着李忘生的虚影,伸手从他身上穿过,顿了顿,走入白光中。

三日后,谢云流再次来到纯阳,盘坐在紧闭的石门前。
他沉默许久,沉沉开口:
“李忘生,”他平静道,“我入魔了。”

【二十六】
皑皑白雪成了熊熊烈火,谢云流面容沉静,在山洞前静坐。
皮肉被烧焦的味道仿佛在鼻端萦绕,谢云流恍惚自己已经被焚成灰烬,可他知道一墙之隔,李忘生就在离他不远的地方。
所见皆幻境,心中自清明。
只是……
谢云流在冰天雪地里,额头慢慢沁出了汗。
只是,他究竟会等来无欲无情的仙人,还是会等来念他恋他的师弟?

李忘生不惜性命,也要尝试去突破四重,求道是他一生的追求。
若是……若是真要舍了尘世种种,放下杂念执念,断了尘缘,才能成道,那……
自己会是被舍弃的那个么?
谢云流眼前呼啸闪过双亲、至友、同门、师父,那些曾经他拥有、后来他又失去的人。
李忘生在他怀里自刎的模样还在历历在目,他已经失去过李忘生一次了。
汗水从谢云流下颌滴下,尚未落到地面,便蒸发殆尽。
烈火之中荆棘遍地,蜿蜒盘踞,不断焚毁又不断新生。
乱成一团麻。

风雪夜的幻境里,他已经被舍弃过一回了,这一次,李忘生会选择他么?
李忘生会为了他放弃大道么?
谢云流眼捷潮湿,积满了汗。
大概……不会的。

其实,他一开始来找李忘生的时候,并没有多想什么。
他只是放心不下,只是想再回去看一看他。
他早已把当初那点少年心事埋进了岁月长河,经历种种后,还能心平气和地与李忘生共行一段路,他已经知足了,没奢望过李忘生会喜欢他。
后来知道了,就想多要一点,想让李忘生留久一点,人总是贪心不足的。
虽然他也知道,李忘生作为纯阳掌门,不可能在他身边久留,若是李忘生日后得道成仙,更是会放下这段情,放下他。
但谢云流还是毅然决然地一头扎了进去。
如飞蛾扑火,如海浪拥石,哪怕落个粉身碎骨、神形俱灭的下场,他也要赴这一场。
誓言出口简单,守信却难;决定做时迅速,后果却沉重到难以承担。
谢云流一生做过无数决定,也一生都在为自己的决定和选择承担。

当初应该对李忘生更好一点的,那样会不会让他多舍不得一点?
或者就不要回应他,让他心有遗憾,求而不得,这样,他对自己的执念就能一直留着,不求道成仙了。
临到关头了,谢云流才想起来自己当初考虑的种种后果。他玩笑一样地想着,若是自己毁了李忘生的大道,是真的该被李忘生恨一辈子。
只是,李忘生既然一开始就打定了主意要得道成仙,太上忘情,那自己又算什么?


火海蔓延,四周无路,陷入绝境。
谢云流不知道什么叫坐以待毙,他站起身,打算寻找出口。
谢云流欲劈开火海,横刀断浪,硬生生斩出生路,可当他抽刀时,却发现抽不动。
炼狱之下,刀也跟着融化,与身体黏连在一起,抽都抽不利索。
谢云流将融化的衣物和刀柄刀鞘撕扯开,却疼得倒吸口气——衣物已经黏上了身体,想抽刀,连皮肉都得扯个鲜血淋漓。
这点取舍太好做,谢云流对自己向来狠心。
他费大劲把刀从身上撕下来,却发现,刀刃受到磨损,钝了。
“……”
谢云流沉默地盯着破损的刀刃,抬头看了看四周火海。
本是一刀可以了结的事,却重重阻碍。
可阻碍他拔出刀的,正是他自己。
牵绊太多,执念太重,他的刀受了太多束缚和干扰,已经难以出鞘。
十方业火,桩桩都是杀孽;恨海情天,斩不断的全是执念。

不能留了。
谢云流想。
李忘生不知何时出关,他不能留在这里。
他不允许自己连刀都拿不了,更不想让李忘生见到他这副神志不清的样子。
刀宗也不能去。刀宗需要的是宗主,他现在这样无法胜任。
谢云流抖掉身上的雪,决定如同他少时每每不乐便做的——下山。


日月掌灯,山海作底,映照此间一位少年策马飞奔。
他头顶青笠,身着羽衣,腰间别一把长刀。
长风过时,掀起垂帘,露出一双流云眉目,身似少年,眼神却不是少年。
谢云流放空了心神,听风声从耳边呼啸而过。
心中的大火逐渐熄灭,终于露出了眼前的青绿山水色。
离开纯阳后,他一路向东,想走便走,累了就歇,没有方向,没有目的。
他难得做一回闲人,便把自己流放红尘。
谢云流做的是一身寻常刀宗弟子打扮,行事也低调。压着斗笠,在人群外走过,见有需要才暗中帮一把,从不上前凑热闹。
他把心放了出去,把刀别回腰间,重新关注起人间无足轻重的小事:路边人家新栽种的蒜苗,摆渡的船夫在河中心垂钓,三五个少年弟子相约结伴西游……这些日常琐碎一点点装进他心里,填补他内心的虚无与空缺。
这样他就可以不那么想李忘生。

谢云流渐渐平静了下来。

西子湖畔依旧人来人往,马儿跑累了,谢云流牵着它,慢慢走。
高台传来新出的曲子,笑闹不断,谢云流目不斜视,步履悠然。
他曾见过世上最风流,这之后,尘世所有都再难入眼。
黄昏时分,落日悬挂树梢,谢云流随手折了枝柳,编成环,丢在马儿头上。
“你知道折柳是什么意思么?”他一边走一边攥着缰绳,侧头问。
马儿喷了他一个响鼻。
谢云流大笑起来。

人间并不总是繁荣盛世,谢云流也去了战乱之地。
梦中仓惶惊醒,谢云流尚未从少年旧梦回过神,暴雨便劈头浇下,这下再顾不得留恋,急急将晾晒在外的衣物收回,身上已经湿了大半。
这种情况他早年常有,后来便罕见,如今也算新鲜体验。
谢云流站在窗边拧干湿发,外头乌云密布,所见满目疮痍。他不知想到了什么,一言不发。
忽然瞥见外头还有两人,一刀宗弟子与一纯阳弟子顶着同一件衣裳,正冒雨徘徊。
两个都还是新入江湖不久的孩子,虽然狼狈,但目光炽热,眼前这点困难根本没对他们造成任何影响。
谢云流顿了顿,打开门,将人让了进来。

秋叶飘落时,烟霞最深处,谢云流遇见了洛风。
阔别许久,洛风气色红润,精神奕奕,显然养得极好。
师徒二人对坐,续上了十多年前的酒。
洛风言自己一直在万花修养,或能重拾武学。
谢云流自是喜极,他抽出长刀,在枫叶飘零间,为洛风使了剑招。
山海远在千里外,悲欢却在咫尺间。小小一方庭院,摒却了外界风云变幻,只有一对普普通通的师徒,和一壶续了十年的酒。数十年悲喜交加的光阴借刀光倾泻而出,挥舞间,剑意与刀意相融,散入缥缈秋色,化于无边。
许久不动刀,竟是又有精进。
忽而夜城闻笛,洛风便要告辞。谢云流目送小鹤飞走,孤身一人再度踏上旅途。
他生来便是如此,一生皆是如此。
生时一家皆亡,唯他独活;少时李忘生多不陪他,他也是一人下山,一人寻伴;再后来流亡东瀛,一人练剑,一人迎敌;直至他成立刀宗,也难有人与他同行并肩。
唯有李忘生曾与他比肩而立、形影不离。
既然如今只他一人,那也好办——便借长风,催长舟,自浪、自荡。
天下之大,地域之广,处处都是好地方。

……

两年后,谢云流再次踏上晟江。
正如三年前的深秋,他察觉天涯此时戒的异样,忧心李忘生,便前来询问。
之后种种,恍如大梦一场。
谢云流临江而立,天涯此时戒毫无动静,就在他手上;他怀中还藏有另一枚戒指,本要送人,却阴差阳错没送出去,便一直带在身上。
不知李忘生怎么样了。
长河滚滚东逝,谢云流望着日夜不息的水流,泛起思念。
两年来,他没回过一次纯阳。他心不静,拿不了刀,自认没资格。
谢云流对自己的要求,永远比别人对他苛刻。
如今刀法与剑意融合大成,他终于认可自我,却有些近乡情怯。
此时两个车夫从旁过,交谈声传入他耳中:
“听说了吗?纯阳掌门成仙了!”
“什么?真的假的?”
“就前几天,纯阳掌门出关了。本来一个白胡子老头,出关的时候,竟然是少年的模样,纯阳的仙鹤全在叫,一直围着他飞,华山当时正下着雪呢,忽然就放晴了!”
“真的啊!那不得去拜一拜啊!”
“……”
车夫相聊着越走越远,落在谢云流耳中,却是一石激起千层浪。
李忘生出关了?
他无意识地将天涯此时戒在指根转了几圈,以此平复剧烈的心跳。
李忘生什么时候出关的?
他现在怎么样了?
还……记得之前吗?
“……”
谢云流花了三年才静下的心,突然如沸腾的湖水一般。他再等不得,当即运起轻功,速速赶了过去。

【二十七·上】
纯阳以往就香火不断,今日更是格外热闹。
华山脚下,石阶密密麻麻,全是人,不少还是拖家带口。从山门往后,甚至需要弟子在路边站着,特意维持秩序,以防摔倒误伤。
这些人都是冲着李忘生来的。
谢云流恍惚地想。
李忘生一向沉默内敛,为人处世也是恪守清静自然。纯阳作为国教,既不能在一众江湖门派中坠了名头,也不能过分显眼,引起朝廷注意,自李忘生主掌纯阳宫后,许多江湖事件里,便少了纯阳身影。李忘生自己更是会刻意降低存在,人人都知道纯阳掌门,可真正见过他的并不多。
而今……
私藏的宝贝被发现了。

占有欲闪过心头,谢云流不动声色压了下去,落到李忘生闭关的山洞前。
积雪深数尺,石壁上还有自己当年刻下的划痕,然而洞门大开,里面空空荡荡,早已人去楼空。
“……”
外头寒风凛冽,洞内却寂静非常。四壁空空,只有一个盘坐到褪色的蒲团。
谢云流在原地站了片刻,又去了李忘生的住处。

敲了半天门没人开,谢云流便直接推了进去。
床榻整整齐齐,室内残余冷香,屋内干净整洁得几乎没有人气。
谢云流看着帐子上垂下的流苏,明明是出尘不染,却忽然让他有些心慌意乱。
他脚步匆忙走向正殿,太极广场也围了许多人。隔着人群,远远的,他望了大殿一眼。
乌云遮住了日光,三清殿牌匾之下,一位道人伫立阶前。李忘生换回了他一身掌门服饰,只是剪裁更合身了些,宽袍大袖在石阶层层拖曳,像天边深浅不一的云彩。
他拾级而上,正欲入殿,忽然像是感觉到什么,侧头向这边望来。
喜悦涌上眉梢,谢云流尚来不及欢喜,李忘生平静的眼神便从他身上扫了过去,落到他身后,一个因病哭闹的孩子身上。
谢云流笑意僵在唇角,一腔热血霎时凝固。
李忘生与身旁的弟子说了几句,便有弟子破开人群,与谢云流擦肩而过,走到那个孩子旁边,给了他们一些药,请他们回家;谢云流则目光一直追随李忘生,直到他进了殿内。
谢云流也跟了过去。刚到殿门口,就被拦了下来。
今日当值的是紫虚真人,祁进拦下谢云流,客客气气地说,“殿内已满,请止步。”
谢云流站在门外,见屋内黑压压一片头,确实已经坐满。李忘生神情平和淡然,还是如往常一般讲经,除却眉心朱砂已化为太极模样,看不出有什么不同。
他也不再问,转身便走。

夜半时分,谢云流一步一步踏上了山间小路。
他先前回剑气厅暂住时,这条路他走过几回。他看到山上的灯亮了,李忘生回来了。
绵软的雪地被踩得咯吱作响,谢云流抬起头,听见交谈声从上方传来。
“掌门师兄,宫里派人送来了这些,你看这……”
“谁缺,拿去给谁用罢。”
谢云流转过拐角,路的尽头,风雪中小屋灯光显得分外温暖。李忘生与祁进正站在门前,祁进手里还捧着一个锦盒。
见谢云流来到这里,祁进眉头一皱,神情不悦:“阁下,夜已深,不待客,请回罢。”
李忘生没说话,他低头看着锦盒里的东西,像是在沉思。
谢云流见此眉梢一挑,他摘了斗笠,远远地喊了一声:
“李忘生。”
李忘生被这一声唤回神,这才看见谢云流,平静道:“师兄。”
“谢云流?”祁进警惕起来:“你来干什么?”
他盯着谢云流,目光不善。那张陌生的面庞让他忽然意识到,谢云流竟也重返少年。
“先前是掌门师兄念及旧情,才让你在纯阳暂住;你倒好,自你来之后,师兄就意外频生……”
说及旧事,祁进愈发愤怒,挡在了李忘生身前:“如今掌门师兄已经太上忘情,得道成仙,你还来做什么?”
谢云流只是看着李忘生。
而李忘生神色平和,似乎对这一切都毫无触动。
“夜已深,师兄请回罢。”他说。
“回哪儿?”谢云流望着他的眼睛,轻声问。
“回你的刀宗去!”祁进见他还要纠缠,顿时拔出了剑。
“祁进小儿,”谢云流看都不看他一眼,“这里没你说话的地儿。”
祁进还要再说,李忘生却轻轻按住他握剑的手,将剑推了回去。
“陛下赐了一副四宝,笔、墨、纸、砚,师兄挑一个罢。”
他转身又对祁进道:“你先行回罢,这里无事。”
祁进愤愤不平,还有些不放心,但看李忘生淡然的神色,便狠狠瞪了谢云流一眼,收剑离开。
李忘生在这里,谢云流并不与他计较,接了锦盒细看。
只见这墨块倒还正常,宣纸却白得有些惨淡;砚台更是不像砚台,没有坑口,像一块成团镇纸,又大又重,对比之下,墨块小得可怜;那只笔——
乍一眼没注意,细细端详之下,这笔与其他似乎不是一整副。其他都刻纹松鹤,这笔却刻纹沧浪,只是最后又加上了统一的题字。
赐这种次品?
谢云流冷笑一声:“他们什么意思?”
李忘生只是道:“师兄可有相中?”
谢云流看了看,不悦地拿出砚台,手中锦盒顿时轻了许多,他将锦盒还给李忘生,“这个。”
他不缺纸笔,这个,就拿来当磨刀石算了。
李忘生眼捷轻扇,“礼已赔,师兄请回罢。”
谢云流愣了一瞬,而后难以置信地看着他:“你说什么?”
他看着自己手中的砚台,竟是气笑了,“李忘生,想要我走大可直说,不必拿这种东西来打发我。”
谢云流本就对朝廷厌恶至极,这种御赐之物更是碰都不想碰。
谢云流把砚台丢回锦盒,“叨扰,告辞。”


谢云流回到剑气厅后,怎么想怎么气。
他反反复复想着李忘生居然会想用赔礼打发他离开,甚至还拿得是朝廷的东西,李忘生是真忘了。
他脑海里闪过那副残次的笔墨纸砚,又想起李忘生之前沉思的神情,忽然间坐起身。
不对。
李忘生应该不会干这种事,更像是借此想告诉他什么。
大小不合适的砚台、强行加上统一题字的毛笔……
李忘生想告诉他什么?
谢云流似乎一直在等这个机会,只要有了一个念头,无论真是假、是否合理有据,他总有个理由可以去问一趟。
谢云流披上衣服出门,冒着风雪去了山上小屋。

李忘生已经拆了莲冠,刚褪下外衫。
听到身后窗棂轻响,李忘生手一顿,把外衣又重新罩上,简单将发束在身后,这才转过身:
“师兄。”
谢云流拢了拢大氅,见他特意收拾整齐才肯相见,神色复杂地问:“你我之间,还需如此?”
李忘生答得不偏不倚:“何时何地,都不该失礼于人。”
对于某种关系来说,不偏不倚,就已经是一种生分。
谢云流喉结动了动,视线扫到桌案上放置的笔、墨、纸、砚,李忘生只点了一盏油灯,离得远,看不清细节。
谢云流看了半晌,终于问:“他们想要什么?”
李忘生不言语,走过去吹熄了灯。
屋内骤然陷入黑暗,谢云流心忽然跳得快了几分。他无法感知到李忘生的存在,视野里见不到,便有些慌。
寂静中,李忘生的声音响起:
“他们要我退下掌门之位。”

“笑话,”听到李忘生的声音,谢云流很快平静了下来,冷笑道,“就凭这几个残次品?”
李忘生没有回答,谢云流在他的沉默中慢慢焦躁起来:“怎么,你真要……”
他说一半,忽然神色一变,弹指送了道气劲出去。
窗边有重物应声倒地,发出沉闷的响声。
谢云流皱眉:“你这地方,一点防护都不做?”
李忘生并不回答,只是到床边,探了那人的脉,确定无事后才道:“有弟子会夜里来寻。”
谢云流盯住他在月光中显露的身影,不悦道:“哪个弟子会半夜来寻你?”
李忘生不答,谢云流又问:“这人是谁?”
“不知。”
“不知?”谢云流脸色不好:“那他半夜偷偷摸摸翻进来,找你做什么?”
李忘生神色淡然地看了眼窗子,又看了眼黑暗中的谢云流。
谢云流:“……”
忘了自己也是偷偷摸摸翻进来了。
“这人我不认识。”李忘生推开门,唤了一名弟子,将人交了过去,重新回到屋里:“大约是和前几日一样,来问长生罢。”
“前几日?”谢云流脸色更臭:“前几日也有人这样半夜翻窗?”
“白日人太多,见不着,便夜里来。”李忘生仿佛已经习以为常,“弟子们也被问询过。”
成仙、长生——像是巨大的宝藏,吸引无数人前来,上至皇帝,下到百姓,无一不想拥有。
李忘生的道是日复一日、年复一年修来的,下得全是苦功夫,水滴石穿,才有了今天;可狂热的人们却总认为有一步登天的捷径,不惜把那人撕碎撕烂,也要得到不劳而获的法子。
李忘生站到桌案旁,拿起那方砚台,将墨块放了上去——砚台太大,墨块太小;砚台面上太滑,又无坑口,根本无法研磨。
幽蓝的气焰忽然从李忘生身上冒出,谢云流心里一惊。
只有在这种时候,他才能感知到李忘生。其他时候,李忘生就算站在他面前,闭了眼,也是一片空荡,仿若无人。
在李忘生的催化下,墨块迅速融化,在砚台表面四处流淌,顺着边角滴落,纸上晕出一片墨迹。
这样的砚台,是不适合磨墨的。
盛名过大的掌门,也不适合清修的纯阳宫。
为求长生无孔不入的人就是个很好例证。他们已经扰乱了纯阳正常的秩序,打扰了弟子们的修行,这才只是个开始。
谢云流明白了李忘生未说出口的话,可他不甘:“你就这般随了他的意?”
“给出的诚意是,会让你重回纯阳。”李忘生轻声道。
——统一题字的沧浪刻纹笔。
纯阳不是刀宗,谢云流若想重回纯阳名册,须得经朝廷敕令。
谢云流眉头一皱:“为什么会是这个条件?”
“我提的。”李忘生面色淡然,“我之前提过,陛下没答应。”
所有现在拿出来当筹码。
谢云流面色稍霁:“你……”
李忘生将散落的四宝收了起来,不紧不慢道:“纯阳六脉须得完整,静虚一脉需要正名。”
谢云流怔愣。不是因为他。
李忘生关了窗,重新点上灯,不再说话。

剑气厅的一角,非烟在架上放太久,已经落了灰。谢云流没点灯,借着月光擦拭剑鞘。
纯阳和刀宗不一样。
谢云流从李忘生那回来后就在想。
作为刀宗宗主,他可以不理朝廷的意愿,但李忘生不能。
纯阳是国教,与朝廷密切相关,无论李忘生是否愿意,他都得和朝廷维持表面上的平衡。
这恰恰是谢云流最不屑的。
谢云流自己一身非议,刀宗也是不惧世人评判,但纯阳不能,国教声誉不容诋毁。
这又恰恰违背了谢云流行事宗旨。
李忘生是想用这件事告诉他,在对待朝廷的态度上,在对待声誉的维护上,他们存在根本立场的分歧。
而这,正是他们作为各自门派的掌权者,必须考虑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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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瑟瑟 | 2024-12-10 19:08:36 | 显示全部楼层
【二十七·中】
谢云流坐在剑气厅的殿顶,看着人来人往,兴奋不已的样子,觉得十分荒谬。
这些人对李忘生趋之若鹜,只是因为李忘生让他们看到了长生的希望,他们能在李忘生身上得到好处,至于李忘生是谁、什么性子、经历过什么、将来会如何,有谁会真的在乎呢?
就像当初的他一样。
他众星拱月一般被人追捧,也是因为在他身上有能得的利益,或是因为纯阳大弟子,或是因为武林新秀,并非是因为他谢云流;当发现追杀他比追捧他更有价值的时候,那些人便会毫不犹豫反过来加入追杀,至于谢云流究竟有没有做过那些事,又有谁会在意呢?
谢云流已经不修道,但他内心清明得很。
只是一场闹剧罢了。

谢云流不再盯着李忘生,他整日待在剑气厅,等看这场荒唐的闹剧什么时候才能结束。
也不知是怎么回事,整个纯阳宫都闹闹哄哄,连弟子的居舍都没能幸免,却偏偏剑气厅无人靠近,谢云流也乐得清静。
待谢云流将剑气厅所有的藏剑擦完一遍,纯阳宫终于安静了下来,与此同时,李忘生即将退位纯阳掌门的消息不胫而走。
谢云流一天比一天烦躁起来。
一是因为李忘生竟然真的打算就这么退位,二是这么久没出面,李忘生居然都不来看他。
这天夜里,谢云流拎了壶酒,跑到殿顶上解忧。
此时正值午夜,千山落雪,月悬中天,目光所及空无一人,十分静谧。
谢云流总觉着好像有哪里不对劲,但他又想不起来是什么。
纯阳各殿灯火未熄,想必都还在各司其职,忙碌不已。
这么看来,自己倒算清闲。
谢云流躺在屋檐上,一手枕在脑后,伸出另一只手。
天涯此时戒在他指根安静盘绕,已经很久没有动静了。想来李忘生四重已过,得道成仙,自然也不会有什么大碍。
谢云流忽然想起来另一个,他顺便摸了把自己胸口,却顿时脸色一变。
沧海月明戒呢?
谢云流立即坐起身,浑身上下摸索一通,结果翻遍了也没找到。
坏事,找不到了,他看今日安静,还特意出去转了,定是掉在路上了。
谢云流跳下殿顶,沿着走过的路寻找。纯阳的山路都覆了雪,戒指这种小东西掉地上,指不定就被谁一脚踩进雪底下了,很难被发现。但谢云流还是一步一步,弯着腰细细瞄。
今夜月色也略显晦暗,并不明朗,谢云流找了许久都没找到,他叹了口气,站起身直了直腰,才发现已经快走到李忘生的小屋。
还是到这里来了。
谢云流摇了摇头,正要去找李忘生,却忽然发现身后似乎有人。
他不动声色地警惕起来,回身却见是一名值守的纯阳弟子。
“阁下看着面生,是……?”
“谢……”谢云流顿了顿,刚想找个化名,又想起那日宫里送的沧浪刻纹笔,气性上来,便直言:“谢云流。”
“谢云流?”那弟子重复了一遍,面色变冷,“阁下这名儿着实起的不好,听着和本派一个叛徒相同。”
“哦?”谢云流神色淡了下去。
“欺师灭祖,残害同门,纯阳几次被围山都是以他为由,静虚一脉连累至今,几乎凋零殆尽……放眼整个纯阳宫,唯一一处无人问津的地方,就是他曾经待过的剑气厅。”
“不错,我也听说过。”谢云流也不找沧海月明戒了,他抱臂胸前:“还有什么?”
那弟子叹了口气:“可惜我们掌门当初太在意此事,甚至因此阻碍了他自己的进境;还好掌门最后放下了,直接破四重升仙,不然也是大限将至,抱憾此生。”
“谢云流最好这辈子都别再来纯阳,纯阳宫没有他的位置,他也别再去阻碍掌门。”
“……”
谢云流从很多人口中听过这种话,他也心有预料。
只是今日丢了沧海月明戒,他心情不大好,便敷衍地应了一声,转身继续找他的戒指。
那弟子见他还要往李忘生的住处去,便喊住他:“阁下,那里是本派掌门住处,还请回……”
谢云流充耳不闻。
纯阳弟子便快步走上前来,挡住了他的去路。
谢云流烦了,不耐道:“让开。”
这里是纯阳宫,对面又是纯阳弟子,谢云流不打算动手。
可那纯阳弟子偏偏不肯让步。
谢云流深深吸了口气,抬眼看向不远处小屋的灯光。
木窗边映出一个人影,与他遥隔数十尺,相对而立。
是李忘生。
——李忘生知道他来了,李忘生不想出来见他。
——好。
谢云流突然觉得没意思,再不多说一句,转身便走,戒指也不找了。

夜里山路不好走,谢云流却走得很快。
路过的各殿都亮着灯火,隐约传来交谈声笑闹声,等到了剑气厅附近,便慢慢安静下来。
他站在剑气厅前,偌大的殿内一丝光亮也无,一片死寂。
果真……无人问津。
谢云流仰头看着剑气厅的牌匾,这里曾经是一片废墟,后来又新修缮落成。
这里曾经每日来往过很多人,也有很多人在他走后仍旧耗费心血。
只是,没有人会一直在,没有人会为谁停留。
终究……风流云散。

“师兄。”
谢云流听见声音,便回过身,望着飞落至自己面前的李忘生。
刚才不出来,现在过来找他。
谢云流站在原地没动,李忘生也没有上前,而是隔着一段距离,向他伸出手,掌心躺着一枚戒指:“你先前落下了东西。”
银戒在月光下闪闪发亮,是沧海月明。
谢云流眉心稍稍松开。
找是找到了,可没想到提前被李忘生发现了,他轻舒口气,却仍旧神色复杂:“你留着罢,这本就是要送你的。”
没想到会是在这种情况下把戒指送出去,略微有些仓促了,“沧海月明戒是我十九……”
“师兄,”李忘生打断他,“你还是收回罢。”
谢云流沉沉地望向他,沉默许久后,他终于问出口:
“……你可还记得,在你闭关前,我问了你一件事。”
“如今我再问一遍……”
今日不是朗月,没有花前月下,也没有落霞飞雪,这不是个好时机,但谢云流知道,此时不问,他可能就再没有机会了,“——你可愿与我结为道侣?”
李忘生没有立即答应,只是望着他。
谢云流的心就这么一点点凉了下去。
“师兄当真想如此么?”李忘生忽然开口,声音温和。
谢云流皱眉,他没听明白。
“结为道侣需要二人心意相通,共求大道。”李忘生慢慢道:“师兄与忘生,当真心意相通么?”
谢云流愣住了。
“你的多疑、不安、焦躁,不正是因为你我二人,心意无法相通么?”
“太上忘情心只由己,不随人,更遑论你我立场不同,所求道异。”自见面以来,李忘生第一次对他笑了:“忘生受不得,师兄还是收回去罢。”
“……”谢云流哑声道,“你可知我……”
李忘生眼底平静,如同一潭幽深的湖,投进石子也不见波澜。
“……”
谢云流望着那双眼,终是把剩下的话咽了回去,再也说不出。
他终于明白了太上忘情的含义。
不是无情,不是忘情,是他再也不会因谁动情。
再也不会了。


这天夜里,谢云流做了个梦。
他梦见风雪夜那晚的大殿,李忘生由于心魔,使致瞳孔变红,落泪的一瞬间,连衣裳也幻化成了红色,眉心朱砂几乎灼目。

李忘生双手押在他肩头,质问他,你为何这样待我?

你若无意,为何再三撩拨戏弄?你若有意,为何次次冷嘲热讽?

映着大殿的烛火,他那双赤红的眼睛落泪时,像是从眼里涌出了血,可落下时,在火光的折射下又那么晶莹剔透。

纯阳雪封五十年,酿出这么一场泪。

三清在上,谢云流没有半分亵渎的意思。

当时只有痛极怜极,巴不得教他这一生都不再露出此般神情。


梦醒后,窗外寒风呼啸,殿内寂静无声。
想起今晚那双古井无波的眸,谢云流再也看不到那双眼流泪了。
……也好,他再也不会流泪,不会为谁伤悲。

如此——也好。

【二十七·下】
所求非同道,心意不相通。
谢云流从烈火中爬出来,等了六百多个日夜。
这一句话,为所有做了了结。

其实他早就想过的。
他们的重逢像一场镜花水月的梦,昙花一现,匆匆凋谢。之后的等待太过漫长,足够谢云流冷静下来。
他们只是拥有八年朝夕与共的少年时光、重逢后顾虑重重的短暂相处,他们只有一段回不去的过去、一些都难以释怀的遗憾。
……这些其实算不得什么。
比起独自走过的半生风雪,数年相伴算得上什么?
比起太上忘情的清净自得,因爱生出忧怖显得凡俗又落魄。
得道成仙后岁月悠长,情缘多短暂,又有几对佳偶能逃得过久处生厌。
何况……
何况谢云流不是谢云流。
李忘生还是李忘生,谢云流已经不是那个谢云流了。
他亲手毁掉了自己的二十年清修,背叛了自己的信仰。
在强权与大义之下,没人救得了他。他看清了。
三清救不了他,师父救不了他,师弟更不能。
他谁都指望不了,谁都等不来,他只有自己,他只能信自己。
李忘生说得很对,他们之间心意是无法相通的。
不只是因为李忘生太上忘情,心不为旁人所动,其实他也做不到。
谢云流没法相信李忘生会一直都在他身边,他知道那不可能。
且不说李忘生与他道不同,无法同谋;李忘生喜欢的,其实也不是他。
他只是过去的一个影子。
李忘生从他身上找,透过他,在看过去的那个谢云流,与过去那个谢云流相处,说来好笑,他起初也是这样。
他们打着现在的幌子,却都想活在过去。
大概是透过这种方式,仿佛回到了当初一切都还没发生的时候,无忧无虑,潜心修习,上有师父,下有师弟师妹,那时候洛风都还小,山中岁月长,仿佛世上就只有他们这一处小天地,再没什么坎坷崎岖,那是他们都怀念的。
那也是他一生中为数不多的纯粹,他留恋,但他早就知道,回不去。
他亲手杀了过去的谢云流,断了自己的软弱,也断了李忘生的念想。
谢云流就算变了,也还是谢云流。这世上没有第二个谢云流,李忘生只能从他身上找谢云流的影子。
这听起来如此荒谬。
谢云流想,反正谢云流已经死了,李忘生找不到了。要么接受他,要么就走。
没想到李忘生比他做得更绝,李忘生不要谢云流,也不要他。
他全舍了,全弃了。
那他还有什么呢?
他不是李忘生喜欢的样子,与他没有同样的信仰和追求,不能与他朝夕作伴、事事共商,甚至,他还有无穷的时间,而他,只有短短数十载春秋。
他还能给他什么,他还有什么?
他一无所有,他怎么留得住?


谢云流没再在纯阳待下去,他什么都没收拾,在天亮之前,就下了华山。
他神思恍惚,等回过神,竟是到了长安。
千岁忧的小院早已荒芜,杂草丛生,当年的客栈也人去楼空,断壁残垣,盛衰兴亡,草木枯荣,所有的一切都变了。
只有他还痴心妄想着能回到当年,和好如初。

谢云流喝了个烂醉。
几天几夜,他躺在客栈的废墟里,动也不动,像是死了一样。
“师兄。”
有仙人踏月色而来。
谢云流听声音就知道是谁,他动了动手指,也不起来,只是躺在地上,睁着眼空空望向屋顶。
“刀宗弟子找你,已经找来了纯阳。”
哦,是因为有人要找他,找不到,去找了李忘生,李忘生才来。
谢云流眼神移向他,不想说话。
李忘生走到他旁边,俯下身:“你许久未有讯息,他们担心你。”
谢云流想起来,自己好像是忘了跟他们说一声,只是当下心里刺痛不已:“……那你呢?”
“我?”李忘生一顿,“师兄武艺高强,何需忘生担心。”
谢云流嗤笑一声,他把手里的酒坛子扔到一边,摔成两半,酒水洒到地上,升腾起浓郁又醇厚的酒香。
“李忘生,”他慢慢撑坐起来:“……你不是喜欢我么?”
李忘生面色如常:“师兄,那已经是过去的事了。”
“……”谢云流一字一句,咬牙切齿:“李——忘——生!”
他猛得把人拽过来压在身下,像猛兽捕食那般盯着猎物的眼睛,想找出他面上的一点破绽:“你骗我!”
可是没有。
李忘生从始至终不见半分慌张,即便这样受制的姿态,他也十分平静,“师兄何必自欺。”
“李、忘、生!”谢云流不想再听他说话,低头堵住了他的嘴。
他仓惶地截堵,发泄地撕扯,谢云流感觉自己快要疯了。
他寻寻觅觅,到头来却发现所求只在灯火阑珊,一步之遥;他以为失而复得,可原来却是一丈天堑,两岸相隔。
谢云流吻着李忘生,心里却痛到极致。
李忘生没做任何挣扎与反抗,平静地像一尊玉做的雕像,任由谢云流将他唇角咬破,渗出鲜血。
“师兄,”他安静开口,“你分明痛苦,何必自我折磨?”
谢云流停了手,望着他,眼圈通红,“那你呢?我这般痛苦,你是痛苦还是高兴?”
李忘生垂了眸,轻声道:“师兄怎么忘了,太上忘情之人无喜无悲,何来痛苦欢乐?倒是师兄莫要如此伤情……”
谢云流死死地盯着他:“若我偏要如此呢?”
李忘生不在意他话中偏执,只是平静问:“你可想清楚后果了吗?”
谢云流悲哀地笑了笑:“清楚地不能再清楚……”
他低下头,吻住了那人。


酒香弥漫,月光照下的身子泛起水光。李忘生浑身赤裸,散落的发被浸湿,黏在肩上。倾倒的酒液太凉,他有些冷,下意识动了动,微微凹陷的小腹盛了潭浅浅琼浆,随之摇晃。
神色迷离间,他无意识舔了口溅到唇边的酒浆,大概是酒实在太香,他微蹙的眉竟然慢慢松开,显露出沉醉的模样。
谢云流解了衣裳,低头亲吻他的小腹,啜饮琼浆。肌肤与肌肤相贴,烈酒像是着了火一样,发烫。
脂膏被送入深处,仙人双腿蜷缩着,随谢云流的啃咬滚动喉结,是情动难忍的模样。
谢云流温柔地不可思议,像是有无穷无尽的耐心,一点点开拓,慢慢地撩拨,以他最舒服的力道和速度,慢慢推进。
他太了解李忘生了。
李忘生哪里招架得住,前端渐渐渗出清液,身后融化的脂膏流淌,滴落下来。
谢云流看见了,偏不去管。
他亲吻着李忘生的膝盖,哄骗他为自己打开,唇舌流连过大腿内侧,便得寸进尺地压到底,再不许合。
谢云流太温柔了,李忘生放松了警惕,全然交给他。轻轻的呻吟因指尖的戳弄不断溢出,李忘生小腹起伏,在最深处绷紧了片刻,而后慢慢松懈下来。
仙人又如何?进了情欲的泥潭,谁都别想再端着。
谢云流抽了手指,解开身上仅剩的颈环,系住李忘生。
在李忘生惊醒的目光中,他收了最后的温柔,居高临下地瞧着他,以合情合理的理由掩盖自己恶劣的意图:
“两回了,掌教,”他俯下身,缚住李忘生无力的双手:“再多伤身。”

谢云流积压了数年的情绪,在此毫无保留地泄了出来。
他压着李忘生,每一次都冲着最要命的地方去,每一下都进到最深;他把劲使得极大,五指深深陷入皮肉,一片通红;谢云流掐着、顶着,犹觉不够,又折了李忘生身子,去撕咬他胸前乳首。
李忘生被撞出了眼泪,唇生生咬出血,浑身都绷紧着,脚无处着力,便盘在那人腰后,只怕一松口,便再难收拾。
谢云流瞧见了,腾了只手,掐住他下颌插进他齿口,“想叫就叫啊……”
他拨弄着湿润的舌:“仙人也这么不坦诚。”
齿关没了阻挡,呻吟便从缝隙中流出,李忘生再止不住,被缚的双手让他完全被动,酸软的腿让他无力挣扎,他高仰着头,被迫承受这场酝酿已久的宣泄,无处可逃,只能全盘接受。
一滴不漏。
李忘生喘息着,嗓子已经哑了,谢云流却没有要撤出的意思,只是解开了他的手。
就在李忘生以为他也会解开自己另一处束缚时,谢云流摸了摸他的小腹。
李忘生腰线细,两边是美丽的弧,中间微微凹陷,连脐都生得小巧,看着可怜可爱的。这里先前盛过酒,如今已经蒸发殆尽,却还残留着淡淡的酒香,在月色的渲染下,是清冷出尘的模样。
可就算是神仙,谢云流今日也要给他拉入红尘的。
他抚摸的力度起初还轻,后逐渐加重,节奏又拖得极缓,指腹碾过的地方,指尖还轻挠了几下,李忘生喘息变急,无意识地收紧:“别……”
后穴里还一片泥泞,他现在经受不得一点刺激。
可让他没想到的是,在他收缩之下,谢云流慢慢苏醒。
“师兄……”李忘生开始恐慌起来。
谢云流没有留情。
被缚的前端肿胀不已,交合的身后溢出不断,身子逐渐攀上顶端,却不得释放。捆绑的颈环都被浸湿,刺激还在一波波袭来,李忘生终于崩溃:“不……”
谢云流停了下来。
“不要了,师兄……”李忘生声音很哑。
“错。”谢云流却道。
他缓慢俯下身,随之顶到极深,李忘生扬起头,连呻吟都发不出,几乎快要窒息。
“你该说,要。”
李忘生瞳孔骤缩。
下一瞬,谢云流就着相连的姿势,直接将李忘生翻了过来。
张开太久的双腿根本支撑不住身体,跪不了,谢云流捞起他的腰,帮他抬了起来,丝毫不顾及李忘生已经濒临高潮的身体,一次一次碾压过最敏感的地方。
李忘生身子打着颤,顶端泌出几滴,肿胀到痛:“痛……”
“痛?痛就对了。”
谢云流眼圈发红:“这不是欢好,这是惩罚。”
他从来没这么对待过李忘生,他压抑了太久,之前怕伤了李忘生,始终小心翼翼,如今既到了这个地步,他也收不住了。
“罚你满口谎言。”
“罚你始乱终弃。”
他恶狠狠地说。
“你既然招惹,便得自食其果。”
分明是爱到极致,却也痛到了极致——
此刻所谓强势,其实只是虚张声势。
谢云流压上他背脊,按着他的后脑,在他耳边逼问,“有一句话我一直想问。”
“在你心里,我到底算什么?”
少时的影子?渡劫的祭品?
谢云流嗓子发哑:“你把我当成什么?”
李忘生动了动唇,只是道:“师兄……”
“呵。”谢云流轻笑一声。
得不到想要的答案,便不想再听。

五色令人目盲,五音令人耳聋,谢云流从不贪恋沉溺。
可当心与心分离的时候,再无法感知到对方,就只剩下这些最原始的感官本能。
谢云流几乎是拼了命地去感受李忘生的存在,去盯、去咬、去嗅、去抓。
他一眨不眨地盯着李忘生情动的模样,看他难忍、见他崩溃、瞧他失神;他啃咬着李忘生的皮肉,唇齿要触及温度、舌尖要尝到湿咸;他把头埋进李忘生肩颈,用力嗅李忘生发间的清香与酒香;他掐着李忘生的下颌,听李忘生发出喘息和呻吟,声音要大、不要断、他不要寂静——
如果不这么做,就算他此刻将李忘生抱了满怀,也还是觉得自己怀中空空——
他没有别的办法了。
他已经无法凭武学感知到李忘生,他又触不到李忘生的心,他只能用这种最直接最粗暴的办法。
他把李忘生整个禁锢在怀里,一次又一次给他打下烙印,可他还是觉得,只要他一松手,李忘生就不见了。
谢云流从来没有这么无力过。
他所做的一切最终都会是徒劳,这个人还是不属于他。
他的爱、他的恨、他半生的动荡、六百个日夜的等待,统统都成了一场空。
——何其悲哀。

意识溃散与清醒间,有灼热滴在李忘生肩头,烫得他一缩。
……是什么?
濒临溃散的意识不足以让他反应过来,他下意识抓了把谢云流撑在他身边的手,便陷入了深沉的昏迷之中。

【二十八】
谢云流将锦被向上拉了拉,盖住李忘生满是红痕的肩头。
其他都已经被清理干净了,谢云流俯身,在李忘生湿润的眼角轻吻。
他浑身上下已经没有一块干净无痕的地方,连从手腕到手臂一线都布满了指痕。
太过了,实在是太过了。
谢云流知道。
李忘生几次苏醒几次昏迷,解下颈环的时候,他已经昏过去了。
谢云流揉着他,没有意识的人只剩下身体的本能反应了。
他抱着李忘生,心里却空落落的。
他想要的不是这样的李忘生,他希望李忘生能对他笑,为难地皱着眉却又答应,而不是这样傀儡一般,只有强烈刺激下的被动本能,只是一具没有灵魂的躯体。
他强行把李忘生圈在身边,就是这样的后果。
他不想要这样,李忘生也不想要。
李忘生从不到一半就开始求饶,到后来他已经不说了,只是麻木地承受。
你会恨我么?
谢云流轻抚他破皮的唇角。
至少你会记得我罢?
恨总比忘记好。谢云流不能忍受李忘生平静无波的目光,不能接受李忘生把他和别人一样当成一样,都是萍水相逢的陌生人。
恨总比忘记好。
他突然想起曾经在东瀛的那些年,他是那么恨李忘生。
为什么?
现在忽然发觉,可能除了背叛之外,还有不想忘记他吧。
他就算不想那些暗自生情,李忘生对他来说也是最特殊的,他忍受不了背叛,更忍受不了李忘生的背叛。
他在心里给李忘生定下的罪比谁都重,他像是以此不断提醒自己,就是他,就是他,与别人无关,就要去找他,要他付出代价!
他从无意识的时候就从李忘生那里索取着,当李忘生答应他的无理要求时,他好像心里就踏实了一分——他纵着我,他让着我,他不会拒绝我,他肯给我,他愿意和我一起。
他不会丢下我。
后来谢云流恨了李忘生,他本是个杀伐果断的性子,刀剑无情,可他还是下意识选择了同样的方式——他一次又一次咄咄逼人,他把心里的怨恨都说尽,李忘生还是纵着他,让着他,每次都同他解释。
从来没有放弃他。
谁的耐心都不是无限的,任性过了头,总得自食苦果。
他自食苦果的时候到了。
李忘生厌倦了红尘,舍了所有尘缘,也一并断了和他的情丝。
与其反复被折磨,不如直接舍弃。
无欲则刚。
他爱着他的时候,才会对他的索取纵容;他不爱他了,他的强势与威胁便再没了用处。
他的痛苦与欢乐对李忘生再起不了任何作用,李忘生不会给予他,李忘生放弃了他。
谢云流若还想像今日这般任着性子将人禁锢在怀里,便会得到和今日一样的下场——只是一具剩下本能的躯体,那已经不是李忘生了。
他不能让李忘生这样。
他不能禁锢李忘生,强行把人留在身边。
他又做不到看着李忘生像看旁人一样的目光看着他,他受不了。
……他只能走了。

在寒江夜里的那个晚上,谢云流想了很多。
他想,当初是他没选择纯阳,先一步离开了李忘生,现在李忘生不选择他,先一步离开他,好像也合情合理。
李忘生几十年求而不得,好不容易一朝圆满,怎么就舍得丢掉不要了呢?
他那时看着李忘生平静的容颜,之前饱受煎熬的时候也是这般神色,仿佛世间诸事加之他身,他都神色不变——
这是修行。
谢云流忽然明白,也许对李忘生来说,求不得也是一种修行,圆满了,也就算过了。
大道才是终极。
所以李忘生才会在那样意乱情迷的时候,还能狠下心衡量生死的利弊。谢云流一直介怀,李忘生头一次那么主动跟他亲近,竟然因为决定放弃。
可是就算这样,谢云流还是爱他。
爱是占有,爱也是成全。
他们才相处几年,却分别了大半辈子,这点情谊,也没这么大分量。
李忘生毕生所向之下,自己算的了什么?
在他漫长的一生中,他们朝夕相处不过八年,往后是五十年的痛苦折磨,这八年在他一生中才占了多少,这点情谊在他如海一样的人生中,又能占多少?
他破心魔不惜自尽,在那样的情况下还能冷静地分析出当下就‘死’和日后再‘死’的利弊,那是他不惜生死也要追求的东西。
正如谢云流对武道的执着,李忘生也一样。
在这一点上,谢云流是最清楚的人,他是最不想的人,可偏偏,他知道自己不能阻拦。
正因为他知道这份执着意味着什么,所以他只能接受李忘生的决定,接受他的放弃。

又是这样啊。
谢云流长舒口气。
他这一生好像一直都在失去。
少时曾经拥有的一切,师弟,师父,师门,好友,前程,在一夕之间全部化为乌有,他拼上一切救出的好友,也与他渐行渐远,最后分道扬镳。
他什么都没留住。
他只剩手中的剑与刀。
异国他乡数十年,谢云流拒绝了所有赏赐,他再不想要什么,只有自己亲手握住的刀剑才是真的。
所有的口蜜最后都是背后一刀,曾经的把酒言欢,最后也会变成生死相见,谢云流以前最喜欢结交各种有意思的人,后来,他再也不对任何人交出真心。他变得多疑,变得易怒,他身上再找不到一点以前的样子。
这段时间,和李忘生在一起的时候,李忘生总会让他错觉还是以前那个谢云流,好像他经历过的那些杀伐与血腥就不存在,可是,当李忘生沉沉睡去,那冷铁卷刃的肃杀与鲜血喷溅的腥气还萦绕在他身上,仿佛手上还有被血溅到的温热。
李忘生会因为在舟中见到曾经模样的自己潸然泪下,他更喜欢的还是他的师兄,曾经的那个谢云流,而他早已不是了。
现在的他,让李忘生消磨了太多热情,伤了太多次心,在幻境中李忘生亲口说过,他没力气了。
已经给他带来那么多痛苦了,何必再强求?
他既然已经选择放下,自己又何必再勉强?
是想毁了他毕生修来的大道吗?还是想再把他拖入痛苦的深渊?
那太自私了。
谢云流唾弃自己。
他是一名武者,他手中的刀剑还在,他就应当振作。
只要刀未断,他就还要继续。
倘若来日他以武道问鼎巅峰,兴许还能与李忘生比上几场,就算他李忘生太上忘情,自己也会是他忘情后另眼相看的人。
“既然眼前看不见,何不站得更高?”
即便李忘生已经放下这段情,他依然能以其他的方式与他并肩而立。
因为他是谢云流。


长风浩荡,谢云流坐在栏杆上。
他来时将非烟也带了出来,此刻放在熟睡的李忘生身旁。
夜色将临,遥远天际有星子闪现,苍穹之下,鳞次栉比的房屋笼罩进人间烟火。
与他们作比,这里就是天涯了。
谢云流迎风而立,心中阴霾尽散,一片澄澈空明。
不能作两情相悦,亦可寻天长地久。
他恨便是恨了,爱便是爱了,死了便是死了,做了便是做了,他坦坦荡荡。
李忘生是恨也好,忘也罢,他总有办法能让他记得。
与其小心求全,患得患失,不如放手施为,率性而为——他本是如此,李忘生爱也好不爱也好,他就是这样。
至于李忘生——还有比太上忘情更纯粹的么?那是冰雪一样的心,干净,清明。
谢云流走到李忘生身边躺下,隔着非烟,与他保持着亲密又客气的距离。他不掩饰他的心思,但他守住了他的分寸。这是他的坦荡,是他冰雪一样,不染一尘的心意。
——天涯孤光并旧剑,肝胆肺腑皆冰雪。


谢云流将李忘生送回了纯阳,他没等他醒来,便先行离开。
他在纯阳又待了两日,他不常在剑气厅,也不常在主殿,他在非鱼池边坐着,沉默地看太华龟浮上浮下。他避开了李忘生,李忘生也不会特意来找他。
这龟还是原来的样子,而山中岁月更改,人也不复当年。
谢云流发了很久的呆,而后向山石道人行了个弟子礼。

谢云流要离开了,离开之前,他给李忘生留了封信。自那夜之后,他就是再匆忙,也记得好好告个别。
从师父那道完别后,却见到了等在路上的李忘生。
这还是他俩自那一夜后第一次相见,谢云流有些不自在,但一想,这大概是他们之间的最后一面,那点不自在也被心中难舍冲淡了。
谢云流深深凝望着他,把每一寸都记在心里,没做出任何逾矩的举动。
唯有见李忘生鬓发落了雪,谢云流替他拂去。这不算过界,这合乎情理。
李忘生却笑了,意外地平和,仿佛那一夜不曾发生过:“师兄不曾顾及自己?”
他也伸手将谢云流发上雪拂去。
谢云流一动不动任他施为,在心里自嘲,这算不算又一次共白头?
可他没想到的是,李忘生竟会主动提起:“少时曾想过与师兄共白头,为此也曾有过遗憾。”
谢云流怔住。这是李忘生太上忘情后,第一次、明确、主动地提起他们之间的感情。
“后来想想天真,这世上有谁不白头?我与师兄共白头,也与世人共白头,而今飞雪一场,也与天地共白头,如此想来,遗憾倒也不算遗憾,大抵可以说是……”
此时风过树梢,吹下落雪,被李忘生伸手接住。
“一阵冬风罢。”他说。
雪花落在谢云流眉间,悄然融化,只觉眉心一凉,忽然灵台一片清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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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瑟瑟 | 2024-12-10 19:09:14 | 显示全部楼层
早已换成“纯阳宫”牌匾、不该出现的“三清殿”;随他出走东瀛、不该存于剑气厅落灰的非烟;还有香客满山却无人靠近的剑气厅、突然出现却竟没被他发觉的普通纯阳弟子……
被忽略的细节接二连三冒了出来,渐渐拼凑出一个真相。
“是冬风吗?”谢云流忽然问。
李忘生侧头看向他,似是不解。
谢云流托住他接雪花的手背,“师弟连遗憾也如此温柔,怎会是凛冽冬风?”
雪在李忘生掌心融化,谢云流握住他的手,融化后的雪水澄澈,谢云流低头吻去。
李忘生似是没想到谢云流会有这般举动,一时间呆在原地。
谢云流想起少年时下山遇见的一对苦命鸳鸯。
【他若对我无意,为何许我海誓山盟;他若对我有意,为何今日不肯相见?】
【我不信他是变了心。】
“你若是真的放下,为何那日还来找我?”
“你若是真的忘情,为何还会难过和不舍?”
谢云流攥着他的手,不许他抽走:“你若是一早便决意相忘,又为何因我屡屡深陷心魔幻境 ,迟迟无法太上忘情?”
“——我不信。”
谢云流苦苦求索的答案,都藏在每日每夜的细节里,在此刻串成一条明晰的线,给了谢云流足够的底气。
“你分明还有情,却藏于心底深处,不愿想起,”谢云流望着他,“是不能?还是不敢?”
“冬日深埋于雪土之下的种子,看似枯萎死绝,实则躲避严寒,保留生机,只待一场东风,便会破土而出。”
谢云流叹道,“你分明还在等我……在等一场东风。”
江南腊尽,早梅花开后,分付新春与垂柳。细腰肢自有入格风流,仍更是、骨体清英雅秀。
“可叹我竟然现在才明白……”
永丰坊那畔,尽日无人,谁见金丝弄晴昼?断肠是飞絮时,绿叶成阴,无个事、一成消瘦。
谢云流倾身揽上李忘生的腰,吻住他的唇,果真见那古井无波的眸颤了颤,而后冰雪渐消,露出春风一般的柔情来。
——又莫是东风逐君来,便吹散眉间一点春皱。

“你可想清楚后果了吗?”
同那夜一样,李忘生问。
谢云流望着他的眉眼,释然一笑:“清楚地不能再清楚。”
字字铿锵。

谢云流吻上李忘生眉心的阴阳鱼,在一片白光中睁开了眼——
刻痕的石壁、数尺的积雪,谢云流动了动手指,慢慢从灵台幻境中清醒过来。
他身子盘坐太久,已经有些僵硬,谢云流颤抖着伸进自己胸前。
还好,还在。
他像是突然卸下了沉重的担子,浑身松懈下来,抬眼却扫到已经洞开的石门。
里面空空荡荡,空无一人。
谢云流指尖发紧,他下意识攥紧了手,而后又慢慢松开。
罢了,总要去面对的。
谢云流拂去衣上落雪,踉跄着站起身,一晃神,差点倒进雪地里。
却有一双手扶住了他。

谢云流浑身僵硬,目光一寸一寸后移,见到圆满的阴阳双鱼,和一双熟悉的眉眼,熟悉的神情。
“师兄。”这人唤他。
带着如沐春风的笑意。

【二十九】·上
谢云流怔愣了很久,嘴唇颤抖着,一句话都说不出。
李忘生扶着他,慢慢在雪地里重新坐下。
“忘生……”
谢云流唤他,很轻,李忘生从没听过他这么发虚的语气。
像是生怕惊醒了梦境。
“嗯。”李忘生抱住他,握住他的手。
手上的温暖给了谢云流梦醒的证据,他陡然松懈下来,精疲力尽地后仰,躺进李忘生怀里:“……我好像……做了一个很长的梦。”
“梦见什么了?”李忘生握着他的手,温和道。
“梦见……”谢云流闭上眼睛。
梦见你不要我了。
他睁开眼,却是朝李忘生笑了笑,说得云淡风轻:“梦见纯阳下雪了,你跟我,都成了雪人。”
“……来年冬天初雪,师兄可别失约。”李忘生语气轻柔,却不带商量:“还有呢?”
“还有……”谢云流看了看他,最终还是移开了视线,望向灰蒙蒙的天,“我梦见你说很爱我。”
【师兄与忘生,当真心意相通么?】
【你的多疑、不安、焦躁,不正是因为你我二人,心意无法相通么?】
【太上忘情心只由己,不随人,更遑论你我立场不同,所求道异。】
他闭了闭眼:“你说即便你我立场不同,所求道异,你还是……”
“我还是很爱你。”
——话音戛然而止。
谢云流像是突然惊醒,难以置信地看向他。
见他直直地看过来,李忘生略有些不自然,但他没有躲,抿了抿唇,把话又重复了一遍,是非常确定的语气:“忘生心悦师兄。”
谢云流几乎是呆住了,李忘生从没说过这么直白的话。
“从很久很久的以前,到如今,到来日方长的以后,一直如此。”
“无论你我身份为何,立场殊异。”
谢云流愣愣地盯着他。
在这样的目光下,李忘生有些口干,无意识舔了舔唇。
他说不出什么了,他实在不会说。
但谢云流一直没反应,他便有几分无措,一边硬着头皮袒露自己,一边搜肠刮肚想给予更多:“在忘生眼里,师兄一直都是师兄,从未变过……”
谢云流忽然扣住他的后脑,把他压向自己,咬住那双无措的唇。
他咬得太紧太急,李忘生猝不及防,牙都磕上了唇,尝到几分血的味道。
是谢云流的。
就算血腥在唇齿间愈发浓重,谢云流也没有要放手的意思。
李忘生闭上眼,心里一酸,舌尖舔过谢云流唇上的伤口,是抚慰一样的温存。

他出关后,一眼便见了守在洞外的谢云流。
彼时谢云流眉宇间尽是迷惘,情况看不出好坏,李忘生知道,这是他的劫。
李忘生传信给纯阳五子其他人,简要告知情况,并做好后续安排。
他走出洞口时,见云鹤方散,天地异象难免引起四方注目,李忘生给纯阳下了道镇山河,大半个山头笼罩在内,足以保这段时间太平。
虽然弟子们不知情况,会略有慌乱,但李忘生相信纯阳众人会将一切处理得当。纯阳在他手中数十年后,已经走上了自己的正轨,不需要他再事事费心。
李忘生没有离开,他在谢云流面前盘坐下来。
他出关时方知晓一件事:原来此前所有,皆是身在劫中。
从谢云流重回纯阳找他伊始,到后来他幻觉频出、乃至功力尽失、心魔重重,所有所有,都是这劫中一环。
他心里的种种挂碍,在一场场灵台幻境中或放下、或解决,最终通向终点。
他原本也不知道结局会是怎样。他入局之时,已经做好了最坏的打算,他安排好了后事,将戒指还给了谢云流,他知道自己还没放下,他也是在等,看自己是执迷不悟到最后,还是失望够了肯死心。
然而谢云流来了。
他此前没有预料到此事,谢云流是个变数。
如今想来,他原先的走向确实是往太上忘情去的。李忘生不再与谢云流多做解释,放弃强求让师兄回来,任凭洛风自选去留,他放下得越多,他就越往太上忘情的方向走。
然而随着谢云流的加入,幻境慢慢发生了改变。
剑贴后那个温情怜惜的拥抱,风雪夜的拥吻,都给了没有希望的李忘生肯定答复,把他推离了原本走向。
让他在原有的既定道路之间,又开出了一条生路。
李忘生望着谢云流神情逐渐痛苦,唇边有鲜血渗出,他伸手抹去,双指点上谢云流眉心。
他们的一生就像是太极的阴阳双鱼,看似黑白不容,泾渭分明,却相伴相生,相辅相成。
初始,他与师兄共生共长,而后双双分开,各自探寻己道,到了最终,还是师兄唤醒了他。
他们看似聚少离多,是互相平行乃至背道而驰的两道轨迹,可从始至终,他们身上,都有彼此深深的烙印。
谢云流走了之后,李忘生再收弟子,总喜欢收些不拘常规之人。
而谢云流却抛却了所有杂念,一心一意练武,这和他曾经的样子何曾相似。
他们站在各自位置上,做着截然不同的选择,可心里却不约而同地留下了一方空地。那只属于对方,任何人都无法涉足。
他们身上都背负了太多,私情被一压再压,埋至心底。可一旦碰上对方,深埋心底的情种便如遇东风,破土而出,势不可挡。
既然师兄先点醒了他,此刻师兄深陷迷惘,便轮到他。
他俩从来都是这样,不约而同,互补互助,心照,不宣。

“咳……”
许久后,谢云流抹去唇边银丝,缓缓坐起身,从怀中掏出一物。
“五十年前的冬天,我本准备了个东西要给你,不料后来生死离别,待我再找到它时,已经遍布尘灰。”
谢云流声音有点哑,但每字每句都咬得很清晰:
“它是我请了最好的匠人,用了最好的材料制成,只是岁月更改,说到底也只是旧物……”
他停了停,将沧海月明戒捧到李忘生面前,望着他,轻声问:
“你愿意要它吗?”
李忘生垂眼看着这枚银戒,在先前的幻境中,他就已经见过。那晚摊开立场后,谢云流走了,李忘生在他原先站立的地方捡到了这枚戒指。
师兄总是丢东西,太粗心了。
李忘生借着灯光打量这枚戒指,忽然认出这是几十年前的工艺。
还回去时,谢云流问了他一回,被他拒了一回,这是第二回。
虽然拒绝不是出自他本意。
李忘生也是在说出那些话的时候,才知道谢云流都想过些什么,又在担心些什么。
“不喜欢也没关系,我可以再做。”谢云流退了一步,但仍然坚持。
笨死了。
李忘生自他手心拾起沧海月明戒,“你可知我为何要修长生?”
谢云流懵懵地,不明白他为什么会突然提起这个:“你不是一开始就……”
“一开始是什么时候?”李忘生慢慢引导。
“你入门后……没多久。”
“没多久是多久?”李忘生很有耐心。
谢云流被问住了,细细回想之下,这个“没多久”,其实并不短。
那时只有他们与师父,寻仙问道,游历山河,眠于星下,食于山野,太纯粹太快乐了,以至于他总以为那是一段很短的时间。
那时李忘生初窥道门,其实对一切还所知甚少,就算他道缘颇深,那个时候“得道长生”对他来说也应该还是个很模糊的概念,怎么会从那时起就扎根心底,成了一生的追求呢?

李忘生将戒指推至指根,替他说出了答案:“是为与你共长生。”

那时年纪尚轻,哪里懂得什么大道,只是因为想和身边的人待得久一些,再久一些。
少年的愿望,就是这么简单。
之后谢云流出走纯阳,当初追求的愿望反过来成为支撑他的信念。他于纯阳悟道时才明白,不仅是他去“求道”,“求道”这个过程本身也在“滋养”他——这就是修行了。
这之后,他才有了接手纯阳掌门之位的资格。
而谢云流早在多少年前,就已经活成了他所求的“道”的模样,从始至终,一直未变。
【纵使身死道消,不教我心蒙尘。】

师兄的道一开始就不是对外求得的,他在还没意识到的时候,就已经有了自己的道心。
李忘生看着那双明亮多情的眼睛。
也许就是太聪慧了,才会陷入迷惘,游移不定。

谢云流张了张嘴,啥也没说出来,半晌眼睛突然一亮:“你的意思是……”
这种话李忘生是不会再说第二遍的,见人已经反应过来了,他便说起了其他:“我要去洗一下,过后得见人。”
谢云流紧随其后:“一起,我也得洗。”
李忘生静了一下:“好。”

【二十九·下】
谢云流盯着李忘生的背影,眯着眼睛。
他们一路走来,没有碰到一个人,满山寂静,只有偶尔一声鹤鸣。
李忘生在他之前两步远,背挺得很直,他把发束了起来,露出雪白的一段颈。
日光透过云层洒在雪地,白雪也熠熠生辉,谢云流望着李忘生独行于冰天雪地间,仿佛亘古万年的画卷——
像梦一般。
他走着走着,放慢了脚步。

原先以为一出关后,自己会立即问李忘生是否愿意结为道侣,他晋升成功了也好,失败了也罢,自己都不介意。
毕竟他们还有很多时间,还能一起修习。
可如今,谢云流望着李忘生背影,却没有了那样的冲动。
这样的背影像是有种神奇的力量,让他急切不安的心,慢慢平静了下来。
他好像没有那么着急了。

李忘生察觉谢云流没跟上,他没回头,却把步伐放慢了些。
他们一前一后,始终保持着一段不远不近的距离,默默前行。没有人开口,没有人说话,却默契到连步调都是一致。
正如他们这些年。

渐渐地,云遮住日头,天灰了下来。
谢云流跟着李忘生来到了山腰一处寒潭。
纯阳山腹常常藏有浅潭,他们少时以寻此为乐,往往不为外人所知。
山高,天寒,终年覆雪使得潭面氤氲着一层雾气。
李忘生停下脚步。
谢云流便也跟着停了,他抬头望了眼灰蒙蒙的天,心里格外平静。
他听到有窸窣的动静,是李忘生解了衣带。
而后潭中传来细碎清响,李忘生下了水。
谢云流站在原地,望了天很久,忽然轻声道:“忘生,我是不是还在梦里。”
他视线投向层层雾气之后,水潭另一边的身影:“总觉得不真实。”
谢云流朝前走了几步,一撩衣摆,在潭边盘腿坐了下来。
“我有没有跟你说过,我当初怎么想到跑这儿来,然后发现这潭的?”
不等李忘生答话,他便自顾自地说了下去:“那时你总是不得闲,不是要练剑,便是要处理纯阳事宜,师弟师妹们也常常有事找你,想拉你出来一趟很难。”
“但我又想,总是想找机会带你下山,带你去个除了我们俩之外谁也不认识的地方。”
“既然你不肯下山,纯阳也够玩。”
“我把纯阳所有的山都走过一回,为了能找个让你愿意来,又人少的地方。”
“总是被师弟师妹们围着,什么都做不了。”
“虽然……我那时候也没想做什么。”
谢云流嗤笑一声,摇了摇头。
“你太清白,我多想一点都显得肮脏。”
“我自认为还算坦荡,唯独与你有关的事,所有的坦荡都是自欺欺人,欲盖弥彰。”
李忘生不知何时游到了岸边,他眼神依旧是清澈的,“那你现在要与我坦白什么?”
谢云流垂眼望着他,李忘生便从水中伸出手,淋了一路水珠,与谢云流十指相扣。天涯此时戒与沧海月明戒相互摩挲,李忘生轻轻蹭着他,像是安抚:“我并不清白。”
“……”谢云流停了一炷香,终于开口:“我可能和你以为的不一样。”
“我记不得这座潭,也忘了怎么走,只是在见到这里的时候,才能零星想起来一点。”
“我……已经不是当年那个能带你找到隐潭的谢云流了,我找不到。”
一代宗师,此刻却无助地像个孩子。
李忘生静了静,将手从谢云流手中抽了出来。
谢云流指尖微缩,似是想扣留,却硬是忍住了,没动。
李忘生抚上他脸庞,指腹捻过耳根,“没事,我记得,我带你去。”
他望着谢云流眼底的平静与哀伤,便摸到谢云流后颈,让他低下头。
李忘生自水中站直了身子,与谢云流额头相抵,圆满的太极此时隐隐发着光:
“师兄,天道无常。”
这世上本就没有什么能一成不变,天道尚且如此,何况是人。
谢云流感觉到眉心传来一点清凉,这感觉十分熟悉,让他想起了幻境的最后,那片落到眉心的雪花。
“你也在,是不是?”谢云流忽然惊醒。
“师兄在说什么。”李忘生推辞,神情却显而易见。
“你知道我在说什么,”谢云流握住他双肩,沾了水珠的肩头微凉,“你当时是故意那么说的,对不对?”
“师兄自欺欺人,还要忘生欺人。”李忘生像是在责怪他,又像是在回答他。
“李忘生……”
谢云流握着肩的手逐渐用力,呼吸变得急促起来:“好你个李忘生……”
扑通一声巨响,溅起无数水花,打湿了岸边的雪,驱散了笼罩的雾,水面涟漪激荡,再无平静。
“藏得真好啊,”谢云流将他双手扣在头顶,抵上崖壁,咬牙道:“我都没发现。”
李忘生受制于人,又离得太近,只能别开眼不看他:“师兄没发现的又何止这一件。”
他藏了数十年的心意,笨蛋师兄一样没发现。
谢云流气得咬他:“你不能把话说明白点儿吗?”
李忘生被他啃得脖颈发痒,忍不住缩起肩:“分明是师兄没想清楚……啊!”
谢云流恶狠狠地碾着他胸前茱萸,恶狠狠地说:“还敢跟我讨价还价。”
他突然宽心了,原来一切都是因为心入迷惘,都只是虚惊一场。
李忘生小腹急剧收缩,引起水面晃动,“不……”
“不什么不,我问你,你如实回答,”谢云流面上冷冷地,非常残酷地揪着他因充血而鼓起的乳首,“你什么时候在的?”
这什么逼供方式。
李忘生想躲,可被扣起的双手让他袒露无遗,“你何时想我……”他说得很急,“我何时便在……”
“胡说。”谢云流咬他耳垂,“我何时不想你。”
话从耳边说出,又热又含糊。
是反驳,是回答,是炙热的情话。
“是师兄自己……非要静心……”李忘生侧过脸躲他。
真是蛮不讲理。
谢云流从嗓子里发出模糊的笑音,他吮吸舔卷,将李忘生耳垂吻得湿漉漉的:“还不是因为太想你。”
理直气壮责怪,一语双关陈情。
李忘生早就知道跟这人无法讲道理,便闭了嘴不肯再说。
偏偏谢云流是个倔的,非要跟他对着来,他放过已经红肿的胸前,转而顺着沁出薄汗的肌肤往下,没入水中,去招惹已经立起的前端:“那些话你怎么想的?”
句句诛心。
李忘生挣扎得厉害:“是你想的!”
他哪知道这些,一进幻境便发现自己已经太上忘情,谢云流被自己的心魔绕了进去,根本没注意到“李忘生”的异常。
而后谢云流作为境主,主宰着整个幻境的走向,李忘生只能顺着他的意思来。
“……”
四周太安静,谢云流套弄的动作使得这小片水面激荡不止,细碎的水声在他们之间不断响起,在这样的氛围里各外暧昧,李忘生咬着唇,眼都被逼红了。
谢云流轻而易举便让他在手中逐渐膨胀,溅出,紧扣下的双手再没了挣扎的力气,于是他松了束缚。
李忘生瘫软的身子直直往水里跌,半路被谢云流捞住,“你知道我现在想什么吗?”
李忘生有气无力地瞥了他一眼。
可高潮后的面色通红,那一眼含着湿润,实在无辜,实在勾引。
“李忘生……”谢云流摸到他身后紧致的入口,“你确实不清白。”
手指刺入。
“你坏得很。”
李忘生小小地呜咽一声,整个人挂在他身上,他还没缓过来,便显得异常温顺。
谢云流捡了个大便宜,此时的内壁敏感得不像话,一碰就急剧收缩,惹得怀中人在耳边不断呻吟。
谢云流安抚似的拍了拍他背,将手指抽了出来:“你有自己试过么?”
李忘生呼吸急促:“试什么……”
“试这里。”
谢云流握着他的手,勾出他的食指,送他探了进去。
“啊……”
被自己插入的感觉太过鲜明,两处传来不同的触感,李忘生头皮都在发麻。
谢云流贴着他的手也伸了进去,在里面翻江倒海,既撩拨他的手指,也撩拨他。
“别……师……”李忘生脑子成一团浆糊,他艰难地站立。
谢云流注意到了,“站不住?”
正合他意。谢云流将李忘生抵在壁上,缠绵地去咬他唇,唇瓣厮磨间含糊道:“……盘上来。”
李忘生的神智和舌尖一同被勾走了,他闭了眼与谢云流交缠汲取,言听计从。
涟漪一圈圈散开,激荡的水面慢慢静了下来,水下的汹涌却愈演愈烈。
数根手指在李忘生身体深处翻搅不宁,他下意识收紧,身子一直绷着劲,谢云流有些好笑地拍了拍他,示意他放松,不料此番却无意牵动内里,使李忘生撞上一处不可碰。
“唔!”
李忘生身子一抖,连接吻都被打断了。
谢云流勾起唇角,逼着他反复戳弄:“找到了?”
“……”李忘生呼吸都是颤的,说不出话。
“记着了,回头我不在的时候,你想我,就这么做,好不好?”谢云流吻了吻他眉心的太极,又舔去他眼尾湿润,温声问。
他们好像总是聚少离多,此时亲密无间,可不久之后,也就要分别。
谢云流有时候想,他们若是能做一对寻常夫妻,没有如山的责任,没有两难的选择,朝朝暮暮相伴,柴米油盐与说,那样也好;然而他们是刀宗宗主与纯阳掌教,注定相见甚少,便只好在每一次的相见里珍惜每一个瞬息,将浓烈的情意灌注到每一个眼神,每一句话里。
“……”李忘生眉心蹙得越来越紧,忽然挣脱谢云流的压制,抽出手指,双臂向上揽住他脖颈,急切地收紧,“想的时候……我会……去找你……”
他指尖还湿着,在谢云流颈后凸起处缱绻摩挲,体内谢云流的手指仍旧没放过他:“你便……只要我……如……如此么?”
谢云流手上一停。
“啊——”
潭面突然激荡地厉害,汹涌的浪潮自交合的中心迅速扩散,一圈圈拍打至岸边,溅起的水花把潭周附近的雪全都融化,露出底下黑灰的岩石。
裸在水上的膝头沾满了水珠,急剧地晃动,淋漓下坠。
赤裸的背布满了汗,起起伏伏,汗珠沿脊沟滚落,没入激荡的水里。
挂在背上的手攥得死紧,手背显出青筋,指节用力到发白。
“要我再快一点么?”谢云流低声问。
李忘生声音很哑:“……再深一点。”
谢云流笑了,当然满足。
深度带来的压迫促使李忘生头高高扬起,逼得他眼角滑落清泪,喘息与呻吟都染上了哭腔。
谢云流凑上去吻掉,欢喜道:“你喜欢这样,是么?”
他以为幻境那次会让李忘生痛苦,他为此自责了很久。
原来他竟是喜欢的。
“忘生……”谢云流想起了那个问题,“叫我。”
李忘生动了动唇:“师兄……”
尾音还颤着,哭腔软软的,在谢云流听起来,像极了撒娇。
“师兄是什么?”
他忍不住跟着放软了语气,诱哄一样:“忘生?”
李忘生眼捷沾着晶莹,闻言掀起疲惫的眼皮,看了他一眼。
“师兄……便是师兄,”他喉结滚动,咽下难忍的呻吟:“数遍人间……忘生只有一个师兄……”
是世间的独一无二,是万丈红尘的唯一,是山海难隔的牵绊,是岁月难消的执念,是天上明月,是心上人。
他费力地捧起谢云流脸庞,沧海月明戒都不再冰凉:“此生只此一人。”
李忘生声音很轻,却说得郑重。
谢云流鼻尖发酸,他咬了口脸侧的指尖,“我懂了。”
他边亲边道:“意思就是只有我能与你做这种事。”
李忘生没想到他会这么理解,眼睛都睁大了:“???”
李忘生:“不是……”
“不是?”
谢云流眉梢一挑,停下亲吻,与他拉开距离:“你说清楚。”
李忘生回味过来,弱弱地解释:“不是……”
可谢云流的神情看着就不好,他赶紧找补:“我是说……啊!”
谢云流不用他解释,身体力行足够证实。
直到最后李忘生也没能说出一句完整的话,但是这次与以前不同,他并不惦记,他知道谢云流在逗他,谢云流也知道。
他们之间曾经存在很多误会,但在爱这件事上,永远不需要解释。

【三十】
谢云流带李忘生回山的时候,站在高处,才隐隐约约看到人影。
弟子们都离得很远,像是刻意避开了这边。
谢云流这才发现,这里的天和刚刚不一样,算不得非常晴朗,却也是个平静而祥和的晴天,是他过去在纯阳待过的许多年里,再常见不过的一天。
远远望去,各殿弟子各司其职,纯阳上下一片秩序井然,并没有出现他之前幻境中见到的情况。谢云流松了口气,回望他们之前闭关的那座山峰,依旧无人靠近。
“……”
难道……
谢云流忽然想到,自他醒来后至今,一直都没碰到其他人,可能不只是巧合。
也许是有人一早就把这些安排好了。
他下意识把目光落到怀中人身上,李忘生睡得很沉,眉心的太极依然流转光华。
在他不知道的时候,李忘生把这些已经安排好了。
谢云流笑叹一声。
师弟做事总是很周全,想得早,想得细。
偌大一个纯阳,就是在这样一个人的带领下,走到如今。
而这个人,如今正在他怀里毫无防备,睡得酣甜。
谢云流眼神柔了柔,轻轻吹开遮在李忘生眼前的发,打趣儿道:
“怎么这么厉害啊,掌门。”
大概是被发丝拨弄得有些痒,李忘生眉心微微蹙起。
“好了好了,不闹你了,你睡。”谢云流哭笑不得,也不想真把人吵醒,便老老实实、安安稳稳地将人送回了屋。
等谢云流将人放置床上,安顿好,大喜大悲之下的疲惫便渐渐漫了上来。他也没回剑气厅,直接在李忘生身边躺下,听着他清浅的呼吸,慢慢睡着了。
梦中有人轻抚过他的面庞,太温柔,谢云流在梦里都是笑着的。


天光从窗子的缝隙里照过来,暖洋洋的,谢云流翻了个身,醒了。
他睁开眼,身旁已经空无一人。
谢云流伸手将窗子关上,将那缕阳光隔绝在外,懒懒地舒展开身子,把头埋进一旁的枕头里。
这是李忘生的枕头,是他每夜睡时曾枕过的地方。
细细嗅来,还残留着李忘生发间清香。
他身上盖着李忘生的棉被,这张床,这是李忘生每夜躺过的地方。
谢云流被李忘生的物件、李忘生的气息包裹着,心想,我的了。
虽然他不知道李忘生这会儿在哪、在做什么,但是他并不慌张。
他知道,等李忘生办完事,肯定会回来找他。
他把自己放在李忘生的床上,心里很安稳。
谢云流在床上磨叽了很久,才懒散地从被窝里坐起来。
不知道是不是幻境太耗心神,他现在懒洋洋的,仿佛连骨头都是软的。
像是悬在心头很久的石头落地了,他整个人都很放松。
谢云流慢悠悠地穿戴整齐,再把床榻收拾好,才推开门走了出去——

天光倾泻,白雪耀眼,纯阳弟子来来往往,穿梭奔忙。
谢云流有些恍惚。
那些年里,他许多次一开门,便是这样的景象。
只是更多,是师弟独自一人早起练剑的模样。整个太极广场空空荡荡,李忘生周围的石砖都还是石灰色,只有他自己头上、身上积了白,仿佛全太极广场的雪,都落在了他一个人身上。
此时彼时,恍如隔世。
谢云流静静地站着,有一人缓缓走来,由远及近。
一见他便笑了:
“师兄。”


上元三年,纯阳掌门李忘生步入仙阶,此事一出,天下震动。
同年六月,纯阳宫举行西昇大典,谢云流以静虚子身份参加。

“那位居然会主动松口?日头打西边出来了。”
晚间,谢云流倚在塌上,看李忘生有条不紊地批阅公务。
朝廷撤销了对他的通缉令,并把这月份的俸禄一并给了,谢云流盯着李忘生臂弯垂下的拂尘,用尽了耐心听完圣旨,假模假样道了谢,转头就把圣旨交给李忘生,将每月俸禄全记给静虚一脉,做日后用度。
谢云流不在乎这些,但他始终记得,幻境中李忘生曾说过“纯阳六脉须得完整”。
静虚一脉大多去了刀宗,但仍然有人选择留在了这里。他没在纯阳待几年,后来都是风儿在带,话事人不在,风儿当时也没多大年纪,静虚一脉凋零,是他的责任,这脉绵延至今,他有亏欠。
谢云流不是以前那个容易冲动上头的毛头小子了,有些事他知道考虑。他知道衡量轻重,知道权衡利弊,知道预判后果。
谢云流不需要朝廷认可,但纯阳需要,静虚一脉需要。
朝廷主动低了头,谢云流便垂了手。
李忘生翻了一页,道,“是我提的。”
屋内安静得仿佛回到那个熄灯的夜晚,那个极不相称的笔墨纸砚还印在脑海,谢云流立即坐了起来:“你答应了他什么条件?”
他压着怒:“李忘生你怎么还……”
“我无需筹码。”李忘生停下来,搁了笔,望着谢云流道:“这是师兄与朝廷的对弈。”
“一是师兄如今位列武道巅峰,在中原武林举足轻重,若想再像当年那般群起攻之,不易。”
“二是师兄亦为刀宗宗主,刀宗弟子遍布天下,若为敌,则忧患甚多。”
“三是眼下天灾不断,民不聊生,与其耗力追捕,不如化敌为友,借力而为。”
“黑白颠覆,形势逆转,这是师兄自己挣来的生机。”
“我只是给了一个契机。”
谢云流下了床,朝李忘生走了过去,“你怎么与他说的?”
“我说……”李忘生眼神游移,“师兄与我同样,以武证道,亦是步入仙阶……”
谢云流抬起他下颌:“好大的胆子,这可是欺君。”
李忘生手里还拿着书册,便想躲,谢云流俯下身,盯着他的眼睛:“你不怕我不接圣旨么?”
李忘生摇头:“我不强求。”
谢云流低笑,拿鼻尖蹭他:“有人昨日来找我大骂一通,说我骗你。”
李忘生茫然。
谢云流笑意更深。昨日祁进到剑气厅给他送东西,恨不得指着鼻子骂,说定是他以什么法子骗了掌门师兄,才使得李忘生会与他合道共修。
谢云流当时一口茶差点喷他脸上,顾虑到李忘生,他从没对外说过他们之间的关系,何况自幻境中醒来,他还没跟李忘生提道侣的事,祁进怎么会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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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瑟瑟 | 2024-12-10 19:09:42 | 显示全部楼层
那只能是李忘生自己说的了。
成仙岁月漫长,谢云流觉得应当给李忘生更多的时间考虑,虽然他们不差那一句话,但谢云流还是认为不能草率。
大概是幻境里收场实在太惨淡,谢云流总想把这件事弄得郑重一些、再郑重一些,每每想到此事,他都会忐忑紧张。
不曾想,他还没做好询问的准备,便已经得到了答案。
“你分明比我更会骗,”谢云流把他手中的书册抽走,“但欺君可是大罪,这怎么行。”
李忘生想从他手里拿书:“我还没看完……”
“那都是小事。”谢云流攥住他伸过来的手,强硬地将手指插入指缝,与他十指相扣。
“等等……”
李忘生顿觉不好,欲往回抽,却被捞起膝弯,腾空抱了起来。
谢云流带他往回走:“与我双修,助我升仙,这才是大事。”
李忘生:“……”
好一番冠冕堂皇的说辞。


……
又是一年二月十二。
谢云流牵着李忘生再次来到长安城。
花朝节的夜晚总是格外热闹,花香萦绕在人群中,晚风一吹,心都悠远了起来。
“风儿回去之后,还住得惯罢?”
谢云流与李忘生顺着人流走,在袖下用指腹摩挲着李忘生腕骨,直皱眉:“纯阳最近事这么多?你又清减不少。”
“风儿始终比旁人穿得要厚些,怕是觉着冷。”李忘生轻声道,“万花谷一直都有寄药来,很是上心。”
“纯阳毕竟天寒地冻,不行就让他再去万花谷养养,”谢云流撇撇嘴,“那个裴元么,总觉得一肚子坏水,但做医师倒还可以。”
李忘生无奈笑笑,“风儿能恢复到如今地步,裴大夫花了不少心思。这么大人情,回头得送份礼。”
谢云流思索起来:“我想想,前些日子东海那边给了一种异香,说是域外带回来的新鲜玩意儿,我闻着还挺香的,要不送这个?”
李忘生避开玩闹的孩童:“万花谷常要凭药香识材质,还是换一个罢。”
“倒也是,那我回头给你带点,那边给得多。上回师父还说我不知道给你带海边的东西。”
人多了起来,谢云流攥紧李忘生的手,牵着他往桥边走。
“还有什么?明珠?宝剑?金子我也能弄来不少。”
“……师兄,想来裴大夫应当不需要这些。”
“那他需要什么?他直接说,总有法子能弄来。
“也许,有没有什么珍贵的药材?”
“药材?治跌打损伤的?刀宗弟子用得才好呢。”
“……”
“毕竟你我已经很少用及,我确实没太在意。”
说话间,谢云流已经带着李忘生走到河边。
“店家,三盏灯。”
同上次一样。
谢云流接过河灯,递给李忘生一盏:“许个愿?”
李忘生看着手里的烛火,忽然笑了:“大概弟子们会更想许罢。”
“自从纯阳入门选拔门槛提高后,许多已经入门的弟子自愧不如,更是勤加练习,新入门的弟子更是武功高强,悟性颇高,即便是当年的我也远不及。”
谢云流侧头瞧他。烛火摇曳,映照着李忘生的面庞,暖玉一般。
比李忘生资质好的人有很多,但他们都远不及如今的李忘生。
这样坚定的心性,世间少有。
“但说到底,他们还是不及师兄。”李忘生展颜一笑,眼睛弯成了月牙,墨色的眸子含着盈盈烛光,好看极了:“可到将来,那便说不准了。”
“忘生,”谢云流一瞬不瞬地望着他的眼睛:“有句话,我想我可以问了。”
“什么?”李忘生手捧河灯,沧海月明戒在他手上闪着银光。
谢云流一字一句,说的很缓慢:“你可愿与我结为道侣,共度长生?”
李忘生眨了眨眼:“我以为我已经答应过你了。”
谢云流一愣:“什么时候?”
“刚刚。”
三清在上,愿纯阳香火兴盛,愿师父长寿安康,愿李忘生与谢云流共证大道,共度长生。


三盏河灯顺着水流悠悠流淌,融进千万盏灯火,汇成人间长河。
岸边眷侣相拥,十指相扣,两枚戒指闪闪发光。
沧海月明,天涯此时。


(正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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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瑟瑟 | 2024-12-10 19:10:17 | 显示全部楼层

番外【一】
今夏比往常更热,连华山顶都有所感,一连多日的灿烂阳光让李忘生想起了谢云流信中所说的海边。
苍茫海面一望无际,晴空万里碧空如洗。
谢云流信写得很长,絮絮叨叨地讲了很多,夏日海景、美味鲜鱼、近来的趣事见闻,任谁也想不到,从来一击必杀的人竟然会有这样啰嗦的时候。
信的末尾,谢云流说随信寄来了海边的一些小玩意儿,以供解闷。李忘生把布袋打开,从中摸出了一个稀奇古怪的石头、一颗夜明珠、一片鱼骨以及一个香囊。
“……”
师兄的喜好还是一如既往的难以捉摸。
忽然窗外传来一声鹤鸣,随即石台边冒出来一只毛茸茸的脑袋,李忘生伸手摸了摸,“等我一会儿。”
他提笔给谢云流回了封信,想了想,从枕下拿出一只一模一样的香囊,一并装进布袋里,挂在了仙鹤的脖颈上。
“你先去吧,”李忘生笑了笑,“我随后就到。”

自花朝之后,这已经是谢云流寄来的第十五封信了,隔三差五李忘生就能收到海边来信,他桌上已经放了一堆小玩意儿,连这种香囊都有好几个。
这种香来自海外,是东海从域外带回来的,闻起来像月下幽昙,谢云流原本说要给万花谷作谢礼,后来发现不合适,便大半都给了李忘生。
东海给得多,一个人用不完。谢云流是这样说的。
那之后每封信都会附上一只香囊,往往旧的还没用完,新的就来了。李忘生会在取下新香囊时也把旧的那只还回去——这是谢云流的要求。
谢宗主不知道从哪学来的新情趣,道是闻香识人,非要李忘生将香囊放于枕边日日为伴,一段时间后便熏染了李忘生的气息,然后再还给谢云流。
“将此物放于枕边,便有如人在身旁。”
十五封信,只此一句说过思念。
说来有趣,谢云流甜言蜜语张口就来,可对于表达想念这种事,却非要话里藏话,仿佛难以启齿。
可那一封又一封来自远方的信、一只又一只承载思念的香囊,无一不在诉说:
我想你了,你什么时候来?

李忘生望着仙鹤展翅高飞,从木箱中翻出收拾好的行囊。
“想你的时候,我会去找你。”这是他曾经跟谢云流承诺过的。
李忘生没有食言。


仙鹤飞到舟山的时候,谢云流还在看着刀宗弟子练刀,一个二个看得他眉头紧皱。
忽然一旁的鹦鹉叫了起来:“师弟!师弟!啊!”
谢云流冷冷地瞥了他一眼。
鹦鹉连忙扑腾翅膀,朝仙鹤飞过去,被谢云流一把薅住尾巴,“别吓着人家。”
纯阳的仙鹤到了舟山也毫不怕生,小鹤轻车熟路地飞到谢云流跟前,低下头。
谢云流让弟子们散开休息,俯身摸了摸它的脑袋,取下李忘生的信。
鹦鹉围着小鹤蹦蹦跳跳,扑扇着翅膀去啄它颈侧的羽毛,小鹤一扭脖子,瞪它,鹦鹉顿时就蔫了下去,乖乖地用头蹭了蹭,而后又去瞅它那阴晴不定的主人:
这次怎么看了这么久?
谢云流半晌没出声,忽然蹲下身,抚摸着仙鹤身上的羽毛,又挠了挠自己的鹦鹉。
这是他心情很好时才会做的动作。
谢云流垂下的手中握着信,贴上胸口,声音染了几分笑意:
“他来了。”


李忘生到舟山时已经入夜,一路舟车劳顿,他着实有些疲乏。
然而等他到了刀宗才知道,宗主出海去了,还没回来。
李忘生便在谢云流的居舍里简单吃了点,一边洗漱一边等人回来。
可谢云流久等不回,李忘生又实在是困,便给谢云流留了门,先睡下了。
他躺在塌上的时候,闻到了枕边熟悉的香气,与他平日所闻相似,又有略微的不同。
那是谢云流的气息。
“将此物放于枕边,便有如人在身旁。”
李忘生迷迷糊糊地想着,缓缓沉入梦乡。

谢云流回来已经是后半夜,今日遇到点状况,比预计晚了许多,不然应当是赶得及在李忘生到前回来。
见屋里已经熄了灯,料想是一路奔波太累,人已经睡了,便放轻脚步,小心翼翼推开门——
今夜月色很好,窗框间投下稀疏的月影,斑斑驳驳,笼罩在沉睡的人身上。
李忘生已经睡着了。
舟山不比华山,这里要热上许多。李忘生难得没有将被子盖的严严实实,他半蜷着身子,伸出一双脚在外。
谢云流悄无声息地走近。
海边夜风凉爽,轻轻吹拂过李忘生鬓边散发,谢云流才发现,他微微有些冒汗。
“师兄……”
李忘生低声呢喃。
谢云流停在原地,不由失笑。
这是做梦梦到他了?
他慢慢蹲下来,望着李忘生的睡颜。李忘生眉心微蹙,唇齿微张,熟悉的香气弥漫枕边。
是那域外的异香,是月下的幽昙,更是他和他身上的味道,纠缠在一起,难分难辨。
“别……”李忘生忽然动了动,将身子蜷得更紧。
松散的里衣因此裹不住身子,从背后露出小半截细腰,在月光的渲染下,几乎白到发光。
谢云流把手搭上枕边,瞧着怀抱薄被、低低轻哼的李忘生,他双脚相互摩挲,呼吸都急促了起来。
“乖乖,你这是做的什么梦?”谢云流点了点他微张的唇,忍不住笑:“看来是我回来太晚了。”
他简单收拾了一下,换了寝衣,绕过李忘生爬上床,把人搂怀里:“你说,我是叫醒你呢,还是让你就这样睡着。”
谢云流的手覆上那截细腰,火热的掌心让李忘生动了动,他蹙了蹙眉:“好热……”
不知睡梦中是什么景象,他一直在轻轻地哼着。
掌下的肌肤温热,细腻绵软,谢云流爱不释手,便贪心更多。他顺着光滑的小腹摸了上去,一路逗弄似的煽风点火,惹得细腰在怀里不停颤抖:
“别……”
谢云流轻笑,凑到他耳边问:“真的不要么?”
李忘生无法回答他,只是身子不住后退,欲逃开那只手,然而他越是后退,离罪魁祸首就越近。
谢云流瞧着慢慢蹭过来,送到嘴边的后颈,也不客气,张口就咬。
他咬的很浅,舌尖濡湿了一片,舔了又舔。
他将拇指按在李忘生齿根,坏心地卡着,李忘生湿润的舌偶尔蹭过,低吟含不住,便这样持续地漏出来。
“嗯……”
谢云流终于肯放过他胸前,李忘生几乎已经贴了上来,从上到下,从头到脚。
谢云流摸了摸他腿根,果然已经潮湿,便意味不明地笑了一下,轻轻勾开系带,将手指伸了进去。
“嗯……”
李忘生的身体早就熟悉了谢云流,几乎没表现出任何不适,只是蹙着眉,随着谢云流的深入发出了甜腻的轻哼。
谢云流衔着他的耳垂,轻轻碾压,指节慢慢微曲,一点点等人适应,耐心得不像他。
李忘生双腿绞得更紧,手心攥着被角,轻声呢喃:“师兄……”
“在这儿呢,”谢云流吻了吻他濡湿的眼尾:“想要师兄么?”
李忘生没有回答他,却将他困得更紧,谢云流感受到他收紧的压迫,心里明镜似的,却还是在他熟悉的地方碾了碾:“嗯?问你呢?”
李忘生颤得更厉害,声音也发上了抖,一双长腿无助地蜷着,像是要自我防卫,却无法抵御入侵。
“要不要?”谢云流温情地蹭了蹭他的面颊,手却刺得更深,碾得更狠。
李忘生上衣被蹭的歪斜,露出后腰和背脊,侧腰下陷的弧度不断细微起伏,那是他急促的呼吸。
谢云流见他不答话,便把手抽了回去,他故意抽得很急,带出了李忘生一声泣音。
指尖还带着潮,挑开了李忘生的裤沿:“你不愿意就罢了,师兄不强求。”
长裤被褪到腿根,露出圆润的臀,月光下还能看到道道清晰的湿痕,李忘生对此一无所知。
他身子生得很美,从胸腔到腰腹到胯骨,几乎是一道流畅优美的起伏,月色调和了肌肤之色,呈现出清润的柔和。小腹随着呼吸涨起又下陷,那是温热的生命力,蓬勃鲜活。
谢云流惊叹着,贪婪着,痴迷地吻上他,“快啊,你怎么还不答应我?”
他细密的吻终于把人弄醒,李忘生迷蒙地睁了半只眼:“……师兄?”
“快答应我!”
李忘生完全没回过神,“什、什么……?”
“你说要!”
“要什么……?”
谢云流等不及了:“你说!”
“好……”李忘生揉了揉眼,“要……忘生……啊!”
他揉眼的手还没放下来,长裤已经被扯掉,随之被按住后肩,狠狠压在了床上。
没有任何迟疑的贯入。
“你——刚才……”
蜷缩的腿绷得笔直,李忘生终于明白方才的梦。
谢云流只是笑:“早说你想我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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