DAY 357。 天山碎冰谷。
“以为兄之见,还是去一趟君山为好。”方乾说,“月泉老贼是冲着中原龙脉来的,难保不会上纯阳去……” 谢云流将手搭在刀柄上,表情冷漠,也不知道究竟有没有在听。 “好了吗?”陆危楼说,“我排了。”
“听老哥我一句劝,”方乾苦口婆心地说,“和自家人低头,不算低头,和自家人服软,也不算是……” “方岛主这样熟练,”陆危楼突然开口道,“想必家庭一定很和睦吧?” 方乾:“……”
被人这样一顶,饶是方乾准备了再多的劝解之词,此时也不好意思说下去了。行走江湖,义字当先,任你再是武功盖世,才学过人,位高权重,你做负心汉,你低人一等。奇男子如方乾,年轻时难免也会有种冲动,想在世界频道上痛刷一波“她从来没有爱过我”“先不爱的人才是负心汉”“我倒是想要孩子问题她也不给我啊”,可是一来这样只会显得自己非常可笑,二来多半会引得师妹说那句他最痛恨的话:“成熟点。”有的时候一个成年男子闯荡江湖也挺无助的,他的烦恼向这个小团体中任何一个勉强算得上是兄弟的人倾诉,得到的回复也只会是“这不是你找另一个女人来辜负的理由”“孩子是人家生的凭什么给你”,方乾是一个成熟的男人,方乾承受,方乾背负。 寒风呼啸,他们三人还被拦在铁门之后,半空中悬浮着的字体从“匹配中”变成了“目前无可匹配江湖名剑队,正在为您匹配少侠团队”。
看来大家伙这会儿要么在君山讨论怎么抗击月泉淮,要么在自己家备战月泉淮,除了他们三个,大晚上还在排jjc的只有以打22之名行搞对象之实的那对衍天老灯。竞技场这地方,无论来几次都会觉得很奇妙,方乾操作少侠界面还不是特别熟练,百无聊赖地四处乱瞧的时候,才看见密聊频道上有一个小小的红点。 方乾:……?
[20:32:55][密聊][陆危楼]:给我100砖,我来劝 [20:32:58][密聊][陆危楼]:包去的 [20:39:22][密聊][方乾]:我为何要为了此事给你100砖? [20:39:30][密聊][陆危楼]:因为他在敖龙岛救你一次? [20:39:32][密聊][方乾]:1
我的少侠语真是流利。方乾想。 “从前你和我说,你的师弟,你比我了解。”陆危楼懒懒地开口。 方乾还在想到底什么场景下会说出这种台词,陆危楼便从武学界面中拖出“红衣教不传之秘男女老少混合音效蛊惑人心版.exe”,在谢云流身边发出魔鬼的低语:“你说,以你对你师弟的了解,要是真到了那一步,你师弟……会不会学洪笑尘呢?” [20:40:27][系统]谢云流退出团队!
方乾心悦诚服,拊掌赞叹道:“精彩。” 陆危楼发出男女老少混合的声音:“……我*文明波斯*已经排了!”
方乾不耻下问道:“刚刚那是什么?” “口技。”陆危楼一边在团队告示里面奋笔疾书“谢云流擅自退队屡教不改罚款一砖不交不排”,一边心不在焉地答他,“年轻时别人教我的。” “委实没有什么必要。”方乾真诚地说,“你正常说话,效果一样的。” 陆危楼漠然道:“花了五砖,不用浪费。”
都是男人,在这跟我装什么呢。方乾想,你不就是想给他钱花。
方乾已经习惯了,他们这个团队里,谢云流沉默寡言,陆危楼阴阳怪气,拓跋思南口无遮拦,唯有方乾负重前行。有时他真想叫师妹过来瞧瞧,在这里只有她师兄才是真正成熟的男人,可是又着实没什么必要…… 他一点也不在乎。
方乾一面和陆危楼交易了自己的买命钱,一面随口道:“你说……这次能成吗?” 半空中的字符又变了,金色的“匹配成功”跳跃三下,开始倒计时。
“稳了!”少侠在另一侧喊道,“对面是陆危楼!” 片刻后,她又问道:“老谢呢?” 陆危楼此时方才失笑道:“鬼知道。”
君山,渡口。 该叫上风儿一起来的。谢云流后知后觉的想。 他是怎么脑子一热连夜从翁洲一路坐船到了君山的,现如今已经有些想不起来了,衣服是干的,总归不是游过来的。翁洲渡口的船夫是他们刀宗自己人,一路上他有无数次机会可以下令掉转船头回舟山去,可他始终没有开口。 况且风儿来与不来,李忘生真的在乎吗?谢云流冷漠的想,当初……当初风儿伤得那样重,也不见他来瞧一眼。
林语元倒是来了——带着好些谢云流不认识的玉虚弟子来的。 “李忘生呢?” 翁洲风雨大作,雨滴噼里啪啦地砸在屋檐上,叫谢云流几乎听不清自己的声音。 “李忘生自己怎么不来?”
林语元嘴唇动了动,仿佛很想说点什么,但是最终却只是答道:“师父回到华山……与诸位师叔商议如何处置祁师叔。” 听到祁进的名字,刀宗弟子们爆发了一阵小声的骚动。谢云流的手指神经质的动了动。 他想听的不是这个……他只想要一个理由,哪怕是为李忘生开脱。 ——他为什么不来? “你倒是说说看……”谢云流平静道,“他要如何处置祁进?” “祁师叔已前往后山思过。”林语元答道,“无令不得出。”
谢云流几乎要笑出声来。 “思过?”他又重复了一遍,“思过?” 练红洗与浪三归交换了一个眼神。 “好。”谢云流终于说道,“好。” “你回去,告诉李忘生。”谢云流说,“从今往后,洛风和我谢某人一样,与纯阳……再无瓜葛。”
林语元眼神一凝,抬起头来,毫不胆怯地对上谢云流的眼睛,谢云流却懒得再和她废话:“去吧。” “谢师伯。”林语元仿佛根本没听见谢云流刚刚说了什么,依旧用了宗门里的称呼,“此事……难道不该由大师兄自己决定么?” 暴雨倾盆而下,把寰宇殿中所有人浇得透湿。 “毕竟……”林语元轻声道,“也不是所有做弟子的,都听师父的话的。”
有一个瞬间,站在谢云流面前的,仿佛一下子变成了李忘生本人。 在对纯阳弟子的社交策略上,谢云流一向奉行的准则是“大人之间的矛盾不关孩子们的事”,可这一刻,要不是练红洗及时开口,他真不知道自己会说出什么话来。 “送客!”练红洗当机立断,抬高声音喝道。 浪三归根本不用她再说第二遍,一个箭步窜上去,朝着门外将手一拱。林语元和她背后的玉虚弟子们却依旧坦坦荡荡地与谢云流对视,仿佛刚刚发生的不过是平常寒暄。 真像啊。谢云流想。 李忘生……你教出来的好徒弟。一样的理智,一样的无情……当初你要师父放弃我的时候,是不是也这样冷静?你犹豫过吗?你对我……有过哪怕一丝的心软吗?
纯阳弟子们终归还是离去了。浪三归自以为走出了谢云流的听力范围,无奈道:“林道长,你讲话……未免也太不中听了。” “得罪。”林语元淡淡地说。
她回去之后,又是怎么和她师父说我的? 谢云流不太愿意去想这个问题,就像他不愿意想自己离开后,李忘生是如何向师父提起自己这个只会惹事的大师兄的。他一定叫师父再也别管我了,也一定……再不想见到我了。 “……前辈!” 后来发生的事证明,林语元就和她师父一样永远是对的。洛风是一个敢于无视宗门命令的五十岁中年男性,他和谢云流一样想干什么就干什么,甚至在纯阳的高压宗门环境里他还练就了一项非凡的技能,所有他不爱听的指示,他都能当作完全没听到过,况且把他逐出纯阳的权限实际上在李忘生手里…… “剑魔前辈!” 谢云流回过神来,才发现自己被人拦住了去路。头发蓬乱的丐帮姑娘手捧着三柱香,礼貌地递到他面前。 “请前辈……先送洪爷爷一程吧。”
他这才发现自己竟已走到洪笑尘的灵前。谢云流想伸手去接,手臂却不知怎得,依旧垂在身侧。 ——要是真到了那一步,你师弟……会不会学洪笑尘呢? 他恍然抬头,烛火酒坛簇拥着的灵位上,写的却赫然是李忘生的名字。风卷着雪花涌进屋内,落在守灵少年的发梢。
“你在干什么?” 年少模样的谢云流红着眼睛,回过头来看着他。 “你怎么做的师兄?” “你怎么能……怎么能叫他死在你前头?”
“……剑魔前辈?” “拿开!”谢云流厉声喝道。 ——我师弟活得好好的,上什么香?
他看也没再看丐帮少女一眼,径自向丐帮总舵走去。那姑娘被他吓了一跳,半晌才讶然道:“竟真的……如此无礼!” “我瞧着不像是无礼,倒像是伤心呢。”和她容貌肖似的另一位姑娘若有所思地说。
“你怎么能叫他剑魔前辈呢。”半晌那姑娘又不轻不重地埋怨了一句,“又不是什么好话。”
谢云流一直走到了郭岩信中所写位置才止住发抖。丐帮的人做事不太讲究,诸位掌门都在泥地里站着,外袍头发上浮着一层细细的雨水,大家伙都背对着谢云流,仿佛把什么人围在正中间。 东方宇轩听到脚步声,最先转过身来,视线在谢云流身上停住了。他也不打招呼,只是双目微微睁大,直勾勾地盯着谢云流看了一会,好像以前从未见过谢云流一般,半晌又抬起手来,碰了碰叶英肩膀。 好得很。谢云流心想。都在呢。
谢云流看见这两个人就烦。每次在JJC排到他们,加载出来的时候都是铺着毯子喝茶吃点心,也不知道到底是来打架的还是来郊游的。从前想李忘生陪他休息会比什么都难,偏他和他俩在一起的时候,又总是一副放松的样子。 ——聊什么呢,这么开心? 怎么瞧见我……就不笑了?
叶英也不说话,把眼睛睁着安静地看着谢云流,不知在想些什么。谢云流懒得和他们搭腔,只闷头往前走。 “我说这位少侠,”叶英背后的柳风骨说,“这儿正开会呢。” 掌门的包围圈里,一个七秀少侠正在热火朝天地炒菜,闻言将锅使劲儿一颠:“滚呐!” 显然,柳风骨这人没有什么自知之明,方乾尚且知道在五毒少侠面前夹紧尾巴,可柳五居然胆敢对七秀少侠指手画脚。柳风骨的处境和方乾有点像,大家表面上对他客客气气的,实际上似乎都有点烦他,七秀少侠骂他的时候萧白胭就跟聋了一样。 谢云流也无暇去管这里为什么会有少侠在炒菜——人群之中,他一眼就看见了他想见的那个人。
李忘生背对着他站着,依旧穿着那身纯阳掌门的服饰,白发却束成他年轻时喜欢的样式,只两鬓盘起,余下的散在肩上。谢云流停了脚步,用力地看着他的背影,这才觉得从昨夜起一直压在自己心口的那块巨石微微地轻了一些。 “这位少侠。”李忘生是唯一一个帮柳风骨说话的人,“能否请你去别的地方做宴席呢?” 或许是谢云流心跳尚未平复的缘故,李忘生的声音听起来似乎和烛龙殿那时不太一样。 “啊啊啊可我不爱看剧情……”七秀少侠态度好了些,依旧抱怨道,“你就让我搓个桌子嘛……” “若你执意要做,倒也无妨。”李忘生随和地说,“只是你是第一个来到此处的少侠,后续其余少侠都只会重历你的记忆……” “这意味着。每个人来到此地的时候,都要在这里做一套宴席。”
少侠的嘴巴张大了。 “我是第一个?”他惊疑道,“……我怎么会是第一个?我从来没做过第一个!” 锅里的油滋滋作响,李忘生静静地看着他。 “不ER,”少侠崩溃道,“可是我已经在做宴席了啊!”
“不错。”李忘生说,“此事已无转圜余地,可你要是再不走,别的少侠就会知道是你在这里做宴席……” 少侠僵住了一瞬间,手忙脚乱地开始收摊,其余掌门立刻给他让出路来。少侠正将一串大蒜往自己口袋里面塞的时候,眼睛不经意间瞄到了远处的谢云流。 少侠:“……” 他看看谢云流,又看看李忘生,又看看谢云流,突然之间扯着嗓子大喊起来。 “老安!老安——!!!”那少侠将脚一抠,没命飞奔起来,“别录像了!老安!!!出大事了!!!” 李忘生转过身来,顺着他离去的方向瞧了一眼,正对上谢云流的眼睛。
谢云流如遭雷击,怔怔地看着他。 他从未想过还能见到李忘生的这副容貌。在东瀛的日日夜夜,怕自己忘掉,又恨自己忘不掉,总是疑心回忆是否已经在岁月中悄然变形。可现在的李忘生竟然当真和他记忆中的毫无二致,仿佛这只是多年前华山上一个普通的午后,仿佛下一秒钟谢云流便可以嬉笑着牵他的手,将他挤到无人的角落悄悄亲吻。那时的他像是着了魔一样,手腕、指尖、耳垂、发梢,非要有样他的东西与自己相贴,仿佛他的世界总有一处空缺,必得如此才能填补。 李忘生慢慢地眨了眨眼睛,又眨了眨眼睛。 “……师兄。”
李掌门。谢云流对自己说。 你想好了的,见面的时候,叫他李掌门。
“师弟。” 可许久之后,他却听见自己的声音这样说。
无人在意的角落,叶英朝着东方宇轩点了点头。
郭岩也看见了谢云流,眼睛一亮,张口便唤道:“剑……” 不知为何,忽然之间谢云流有种汗毛直竖的危险直觉,仿佛师父正提着拂尘站在他背后。郭岩也一定感觉到了,因为他飞快改口道:“谢宗主!” 李忘生从郭岩那里收回目光,郭帮主这才继续道:“你竟也来了!” “我路过此地。”谢云流还盯着李忘生,“来瞧个热闹。”
什么意思?谢云流想。 你再不喜欢,再瞧不上我行事,我也已经是剑魔了……你又能奈我何?师父一日没有把我逐出师门,我就一日是你师兄,我们…… 可我们又还有多少时间呢?
师父登仙之前,是否也曾重返盛年? 我又还能……再这样看多久呢?
“我说这位谢宗主。”柳风骨不知何时凑到他身边,“别把路堵着,自家师兄弟,想看凑近看。” 谢云流:“……” 谢云流不愿搭理他,只朝着拓跋思南的身边走过去。少侠留下的炉子、炒锅、水缸、案台摊了满地,一尾鲫鱼掉在地上使劲打挺,弄的周围泥浆四溅——君山这个乞丐窝四处乱糟糟的,这么一大摊垃圾堆在这里倒也不是很奇怪,唯有精致BOY叶英不着痕迹地皱了皱眉。 东方宇轩凑上前来,不知使了什么法子,双手在空气里搓了搓,读了个长条,地上的东西便都消失不见了。
“可算是走了。”他笑了笑。 东方宇轩脸上的那副表情谢云流熟悉极了,他老子整天说些尬言尬语还以为自己在活跃气氛的时候就是这个德行。谢云流此时环顾四周,才发现拓跋思南表情奇怪,欲言又止地看着自己。 谢云流:“看什么?” “我刚和他们说,你不来了。”拓跋思南同情地说。 “你说你不爱凑热闹。”
谢云流:“……”
02.
谢云流什么也没说。 他已经习惯了,在他们这个小团体里,陆危楼居心叵测,方乾顾影自怜,拓跋思南胸无城府,唯有他谢云流负重前行。反正在李忘生眼里他从来都是个不靠谱的人…… “谢宗主!”郭岩说,“方才我已为诸位掌门演示洪长老生前所悟‘龙吐珠’,既然你来了,我便再……” “不必。”谢云流被他打断思路,语气中带了一丝不耐烦,“我在外头瞧见了。”
郭岩喊了这一声,所有人的注意力便都集中在谢云流身上,叫他觉得不太自在。 “郭帮主邀我来,无非是想要知道月泉淮的实力究竟到了何等境界。” “我说话直。”谢云流平淡道,“这招若是在一年前使,或许还有用。” 他说话时,眼睛却又看向李忘生。 “如今想要战胜月泉淮,关键却已不在武功招式的强弱。” 他能听进去吗?谢云流心想。
——所以我才不愿意来。谢云流转念想道。 他只知道对付月泉淮怎么做没用,但却说不出什么法子有用,跑大远的路过来也不过是浪费大家的时间。月泉淮的武学招式里可以说全是破绽,但一力降十会,谢云流在下面打到内力枯竭,月泉淮还在上面闲庭信步,不住的夸赞他使的是“上乘武学,优质内力”,仿佛他是什么有助消化的小点心。谢云流于武学一道上有种异于常人的天赋,他天生就能一眼看破对手的意图,别人越是想激怒他他便越是冷静(对面是李忘生的时候除外),真正让他感到挫败的并不是月泉淮的态度,而是他一次又一次的试图向月泉淮灌注内力,对方却压根没有感觉到他在干什么,这意味着他不仅没试出月泉淮的深浅,甚至灌注的方式也没找到。事后陆危楼倒是提出了一个很有创意的方案,假如能够向月泉淮体内注入两股数量相等,属性相克的内力,或许能出其不意地让他获得某种类似于食物中毒的效果,但是他只负责提出想法,具体的落地措施可能还需要咨询他的前……前兄弟霍桑·阿萨辛……李忘生一直在看我。
谢云流强迫自己把目光转向郭岩。 “既是丐帮绝学,莫要再随意使给人看了。”他顿了顿,“此仇该报,可若是莽撞行事,不过白白送命罢了。” “郭帮主还年轻,也该懂得……韬光养晦的道理。” 见谢云流不仅情绪稳定,说出的话还很有道理,大家纷纷露出不太适应的表情。
东方宇轩突然偏过头,状若无意地向着李忘生闲聊起来。 “我听说,谢道长虽已离开纯阳多年,”他声音不高,却又恰好能让所有人听得清清楚楚,“可吕祖似乎从未将谢道长逐出师门罢?” 在场众人默不作声地倒吸一口凉气,唯有叶英仿佛知道什么,始终安安静静地面朝谢云流的方向。 谢云流:“……” 没有人知道东方谷主为什么好端端地突然跳出来试图使用谢云流未完成的发癫指标,这边李承恩都已经悄悄地把手按在枪柄上了,谢云流却一反常态地对这些话没有丝毫反应。 就连谢云流也不得不承认,李忘生、方宇轩与叶英三人的组合非常互补。李忘生的剑精确凌厉,叶英的打法沉着稳健,方宇轩一转眼珠能想出一百个使坏的主意——谢云流是亲眼见过这个人是怎么用一句“陆教主瞧着比画像上慈祥多了”的寒暄叫陆危楼一年瘦了二十斤的。方宇轩说的话每个标点符号都别有用心,难听的话可以后面说,谢云流现在选择搞清楚他到底要干什么。
东方宇轩:“如此说来,谢道长还算是纯阳真人。” “那件事……难道不该问问谢道长的意见吗?”他轻轻地问。
什么事? ——什么事方宇轩知道,我却不能知道? 或许是太久没人叫过的缘故,谢道长这称呼听在耳朵里说不出的别扭,但这也给了谢云流一些反击的思路,尽管他很想问清楚到底在说什么事,但在一阵前所未有的叛逆心理的驱使下,他决定先攻击方宇轩。 “谢某与纯阳之间的事,”谢云流慢慢地说,“不劳贤侄你操心。” 李忘生与他同时开口。 “我本来就是要告诉师兄的。”
他语调无奈,可仿佛又被谢云流那声贤侄弄得有点想笑,可谢云流却已无暇思考这些—— 他说他要告诉我……他要来找我? 显然,叶英是知情的——或许是怕谢云流也管他叫贤侄,叶英从头到尾未曾与谢云流交谈,只是简单地问了李忘生一句:“你会说?” “会。”李忘生解释道,“我本打算君山事了后……去一趟翁洲。”
——他要来找我。 他要来找我!
“也好。”谢云流机械地说,“纯阳别册还在我那,你可……一并带回。” 后头这些人又说了些什么中原武林同气连枝之类的话,谢云流半句也未留神去听,只是满脑子想着李忘生此次下山,竟是为了去找他。末了东方宇轩经过李忘生身边的时候又说了句:“要帮忙就说话。” “这个自然。”李忘生低声道。
谢云流蜷着手指,安静地等着,仿佛已经许多年没再这样紧张过——他的师弟竟真的这样,一步一步朝他走过来了。
谢云流:“……你带的人呢?” “没带人。”李忘生说,“只有我。”
谢云流潦草地点点头,闷不吭声地在前头走,一路上只留心听着身后李忘生的脚步,想象他和自己之间的距离,还未走到渡口的时候,却又突然折返。 “等会。”他朝李忘生交待了一句,径自走到了洪笑尘的灵前,礼数周全地躬身上了三柱香。
“方才是我失礼。”谢云流简单道,“见谅。” 丐帮姑娘们连称不敢,李忘生神色复杂,目不转睛地注视着他。
“走吧。”谢云流轻声说。 还没走出几步,李忘生突然伸手将谢云流胳膊一挽,将他扯到树后。 谢云流:“……!!”
一瞬间,他的全身好像就只剩下李忘生挽住的那一段手臂还有知觉,直到他看到方才的七秀少侠摆出一个“捕快叔叔就是这个人”的姿势指着路中间:“我刚才还看到他们俩在那!” “你最好是看到了。”他身侧的明教少侠兴趣缺缺地说,“拿这个晃点安老师,他不会放过你的。” “我真的看到啦!”七秀少侠尖叫道,“他叫他师兄……” 明教少侠:“废话,不叫师兄难道叫老……” 七秀少侠打断道:“……他也叫他师弟!” “哇哦。”明教少侠良久后说道。
“怎么?”谢云流冷冷地说,“这么不想被看到同我在一处?” 李忘生:“……” 他停顿了片刻,神色镇定,牵着谢云流便开始向外走,谢云流愣了一下,只得赶紧又把他拉回来:“你疯了?!” 今天李忘生和他挽着手被这些少侠瞧见,明天他们就敢造谣说亲眼看到他们俩在君山行不轨之事——谢云流知道少侠们有一套包含了“狂徒”“花丛”“颠鸾倒凤”“衣衫不整”“腰带”等关键词的通用模板,时刻准备着把任何人的名字填进去。他自己被人叫一万声剑魔也没什么感觉,但是李忘生的闲话,他一句也听不了。
“师兄不愿意被看到同我在一处吗?” 李忘生认真地问。 谢云流:“……” 他还没想好怎么应对这句话,便听得李忘生放低了声音:“师兄。” 他牵着自己的手紧了紧。 “今天……不吵架了,咱们好好的说会话。” “……好吗?”
谢云流心中一酸,彻底没了声音。 早干什么去了,李忘生?他恨恨地想。你早像这样,一个人来见我,拉着我的手,软下腔调和我说话,我什么……什么不听你的?
“……那个明教少侠。”许久之后,谢云流僵硬地说,“凡事……避着她些。” “先前她在明教散布一些陆危楼的旧事,陆危楼想驱逐她,才发现她身上带着一个关键任务。”
其他少侠的关键任务标注了门派和阵营的标记,找到对应掌门或者阵营首领转移任务后就能封号,可这位少侠的任务前,显示的却是一个六芒星的符号。 “红衣教……阿萨辛的人。”谢云流说。 此事远比听上去的麻烦。少侠们实力虽弱,却很难杀死,即使是封号处理,也随时可以换一具肉身卷土重来。从前要处理恶人谷的关键少侠就已经足够麻烦了——王遗风主打一个不配合任何人的工作,甚至还会按照少侠行为的离谱程度给他们发放攻防秒进券,搞得恶人少侠行为越发抽象,如今再加上不知数量的、阿萨辛的少侠……
“她的标记,”李忘生突然道,“是红色的,还是金色的?” 他的语气,似乎也不太自然。 “你怎么……”谢云流突然醒悟,“纯阳也有?” 李忘生点了点头。 “不是阿萨辛的人。”他解释道,“这些少侠……他们自称白岸会,全名是红衣教洗白上岸促进会……” 谢云流:“……” “是一股潜伏在红衣教内部,反对红衣教主的势力。”李忘生说,“少侠们看似自由,其实在立场上并没有什么……选择的空间。”
“红色和金色的区别是什么?”谢云流问。 “红衣教内部有一位高层是他们真正的首领,只有金色标记的少侠才知道他的身份。”李忘生说,“有些少侠猜测是六位圣女之一,也有人认为……就是阿拉木曲比。” 谢云流想了一会才想起来李忘生说的是谁。 “会是牡丹?”他问。 李忘生偏过头,看着他的眼睛。
“我觉得不会。”他答道。 谢云流冷笑一声。
“夫妻反目,兄弟阋墙……”他说,“这种事,我见得也不少了。” “或许是我一厢情愿。”李忘生轻声道,“但我觉得不会。”
大路中央,一个纯阳少侠从天而降,一脚将七秀少侠踩在地上:“做饭是吧!做饭是吧!!!” “我做饭……怎么了!”七秀少侠一边闪躲一边回嘴,“我听柳风骨那老壁灯说话……我就恶心……有本事你进本……别吃我的桌子啊!” 明教少侠吹了声口哨:“往事流转……在你眼眸……”
谢云流差点笑了。 从前……名剑大会那会儿,他和李忘生在西湖边也是这般躲在树后,一边吃干粮一边听藏剑弟子骂柳风骨是老壁灯。李忘生的嘴角仿佛也有笑意,谢云流心中一动,终于回握住李忘生的手,带着他往另一条小径走去:“走吧。” 李忘生正在出神,被他带了一个踉跄,谢云流立刻道:“腿怎么了?”
“旧伤。”李忘生轻描淡写道,“这几日一直下雨……” “我看看……”谢云流表情一变,“——李忘生!” 李忘生推拒不得,被按在树根上坐了,任由谢云流半跪着卷起他的裤脚。旧年的蜘蛛咬痕已经变得发白,谢云流瞧见了,心里又是一刺。 皮肤完好没有伤口,双膝却是红肿的,谢云流伸手碰了碰,李忘生立时便瑟缩了一下。 “怎么伤的?”谢云流轻声问。 “不妨事。”李忘生勉强道,“习武之人多少都……” “李忘生,你想好了再骗我。”谢云流冷冷地说,“这伤是冻出来的。”
这一次的沉默异常的难捱,但谢云流可以等。 “师父离开前曾……授我一法。”李忘生缓缓地说,“若是……若是事态危急,也许能联系上师父。” 谢云流一眨不眨地盯着他的眼睛,李忘生却不曾和他对视。 “从宫中神武遗迹回来后,我独自去了论剑峰,设坛……”
“你跪了多久?”谢云流打断他问。 “……不记得了。”李忘生说,“真的。” “两天之后,金昀——师妹门下的弟子,去朝阳峰练剑。” “那天天气很好,她远远地看见我倒在雪地里……”
两天。谢云流木木地想。 ——两天。
“是我固执。”李忘生简单道,“那时只想着,若是师父在……若是我足够诚心……” “弟子见师父,”谢云流一字一顿地说,“要什么——要什么诚心?!” 他浑身乱战,只觉得自己额上血管突突地跳个不停,要是再不说点什么,就要从里到外炸开——真这样倒也好了,省得再受这个气。 “师父——什么时候把话说明白过!”谢云流霍然起身,“偏你这么——这么死心眼——”
“是我固执。”李忘生又重复了一次。
“是我……我那时……我只是……” “我只是……太想见师父了。” 李忘生声若蚊蝇。
这话语像一根细细的尖针,轻而易举地把谢云流戳破了,怒气从那个小孔里跑了个干净,只剩下眼睛不住地发热。 李忘生依旧低着头,谢云流又单膝跪下来,哑声道:“忍着些。” 他从背包里取出药酒,在掌心里搓热了,轻轻地按上李忘生的膝盖。李忘生痛得浑身发抖,不由自主地将脸埋在谢云流的肩上,谢云流便侧过头来,温柔地亲吻他的额角。 “好了……好了……”他低声安慰道,“忘生……” 李忘生在谢云流的颈侧轻轻地嗅了嗅。
谢云流背着李忘生,往渡口走去。 “我醒转过来,才听语元说,她替我跑了一趟翁洲。”李忘生说,“她还说……言语不慎顶撞了师兄,已经领过罚了。” “罚什么?”谢云流烦躁道,“我会跟个孩子计较?” 李忘生笑了笑。 李忘生:“我问她是如何顶撞的,师兄又怎么说……” “她说都是气头上的话,做不得数的。” “我怎么盘问,她都不肯告诉我。”
“是。”谢云流闷闷地说。 “是气头上的话……做不得数的。”
“嗯。”李忘生点点头,“那我不听了。” “我问她,你为什么不来。”谢云流却又说道,“她也不知道为什么……” ——但她还是选择维护你。 我也应该这样的,是不是?
“其实……”李忘生迟疑道,“其实我也去了。” “翁洲。” 谢云流猛地停住了。 “……什么时候?” “能起身之后,我就去了。”李忘生短促地笑了笑,“在武场瞧见风儿了,躺在藤椅上,身边放着手杖……” 那天也是个很好的天气,洛风脸色苍白,说话的嗓门却已经大起来了。 “你说什么!”浪三归嘴里不住嚷嚷,脸上却带着笑意,“你再说一遍!” “我说!”洛风大声道,“不如——纯阳——武学——”
“好好好!”浪三归说,“我等你伤好了,来指教我……” 洛风作势起身:“我现在就能指教你……” “躺回去!”萧孟吼道,“你再敢起来一个试试!” 就在这时候,一群吵吵嚷嚷的刀宗弟子拎着食盒簇拥着谢云流来了。 “汤面!宗主亲自下厨做的!”打头的弟子兴奋地喊道。
场面一时乱作一团,“宗主还会做饭”“宗主做饭能吃吗”“什么东西!这么香!”“宗主说要放醋才好吃”“师父我的这份怎么没有辣椒”的喊声不绝于耳,萧孟冲到谢云流身边,手臂直直地指着洛风,显然是在告状——不多时浪三归头上便挨了一下,谢云流的指节悬在洛风脑门上的时候迟疑了一个瞬间,却还是敲了下去。 浪三归笑了,洛风笑了——就连谢云流也笑了。 天气晴好,大片金色的阳光洒在身上,连同谢云流的那个笑容一起,像是一场明亮耀眼的梦,只要再靠近一些,就会醒来。 我该走了。 李忘生想。
“做什么——做什么偷偷摸摸的……”谢云流气的话都说不利索了,“谁又……谁又不准你来了!” 他感觉到一阵蛮不讲理的、荒谬的怒气——仿佛他在不知道的时候弄丢了至为宝贵的东西,再也找不回来了。 ——要不是他腿疼,真想把他扔在这一走了之。 “别乱动!”谢云流喝道。 李忘生不动了。
谢云流胸口不住起伏,却又猛然想到,他们才刚刚说好了……今日不吵架的。 他一路沉默着上了刀宗的船,车夫用着怀疑的眼神看看李忘生,又看看谢云流。 “做什么?”谢云流压着火气问。 “宗主。”车夫的语气带着一丝警告,“我可已经写信告诉洛道长你来了……” “多事。”谢云流斥责道,“开你的船!”
车夫扬扬眉毛,向船尾走去。 TBC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