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背景] 【完结】天仙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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查看1890 | 回复68 | 2025-1-16 13:15:50 来自手机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慢慢搬运过来。
没什么好说的,就拜个年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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比巴卜 | 2025-1-16 13:18:34 来自手机 | 显示全部楼层
       一艘大船正在昏暗的海面上飘摇,月亮也倒映在水里,破碎着,呼啸的风里带来鱼的腥味。

  谢云流一个人孤零零坐在船上的台阶上,抱着剑,眼眨都不眨,一双眸子眼红着,像是几天几夜没有闭过。

  他太疲惫了。

  一个幼稚的童声遥遥地从内陆传来:“师父——师父——”

  谢云流猛地奔到船舷边,看见被月色映亮的石滩上,有一个小孩正飞奔而来,他拿着一只风筝,跑在满是碎石的地面上,显得脚步很踉跄。

  他一边跑,一边大喊,声音里隐隐有哭腔:“师父——”

  “师父不要抛下徒儿!”

  “风儿想跟师父一起走!”

  此言一出,谢云流本来已不平静的面孔此刻更显得有些破碎,他操着几乎粗噶的嗓子吼着:“你跟我一起做甚?”

  “回去!”

  “师父是逃难,不是出去游玩!”

  但洛风眼睛水汪汪的,脸上两行泪,显然已是哭过。他说:“可是师父!刀山火海,风儿都想跟你一起去。”

  “师父可不可以带上风儿!”

  “风儿不会给师父添麻烦的!”

  一个瘦瘦小小的孩童,不远万里找到这个地方,眼里都是不必言说的希冀和哀求,还有近乎本能的对他的依恋和崇拜。

  孩童见他愣住,不由更冲他的方向奔来。

  他猛地反应过来,只道:“不行——”

  “你回去!”

  他的脑袋一时几乎要炸了,血光在他的脑海里翻覆。

  这艘船只所在的咸腥海水里,还有淋漓的血腥气。以及他自己身上,也有长久的血块与污泥交融在一起的味道。

  不可以让洛风来,不可以。

  更重要的是,这艘船上,有非常危险的人。他不能……不能让自己的徒弟置于险地。

  

  船只忽然大大地颠簸了一刻。

  谢云流在船上被摇晃地东倒西歪,风刮过他的耳朵,咸腥气霸道地灌入鼻腔里,让人几乎不能喘息。

  藤原宇合从身后走出来,看着在岸上还在嘶吼的孩童,操着并不熟练的中原话,对他道:“真是太可惜鸟。足下的高足,完全可以跟着足下一同前去我们日本国,一睹我们国度的风采嘛。”

  谢云流听到这个声音,转过头来,声音冷冷:“谢谢阁下美意,但是,不必了。”

  以他目前的状况,带上徒弟?

  呵,他并没有想找死。

  藤原宇合听到他如此说,也摇摇头,道:“好吧,既然你这样说。”

  耳边依旧有洛风在岸上呼唤的声音,谢云流努力不去想,不去回望。

  这艘船驶向的地方是全然未知之地。

  他亦然觉得寂寞萧索。

  但是正在此时,谢云流的耳边听到了异常的声音,仿佛是砍杀之声再次在内陆方向响起。

  谢云流不禁仓促回头。

  方才还是孤身一人的洛风,此刻身后冒出了许多官兵,齐齐向着他们的船方向奔来。

  他们身上带着流矢,但听得一声令下:“给我射!务必不能让他们离开!”

  乌压压的官兵齐齐响应:“是!”

  谢云流吃惊地看着他们上弦拉弓,心里突然有了不详的预感。

  船渐渐开得远了,肉眼能辩已非人力可及,于是这些人在箭的尖端点燃了火,弓也如半满之月,蓄势待发。

  洛风小小的一个,已经被官兵扯住了偷偷跑路的双腿。

  在谢云流的视野里,只能看到洛风在那个人怀里挣扎着,发出隐隐的哭声。

  不行。

  不行。

  他得回去。

  他立刻抽拉出自己鞘中的剑,身如鸿雁般踏步回来。背后是李重茂仓促的大喊:“大哥!危险!”

  但他已经顾不上了。

  风肆虐过他的面颊,却不能继续送来洛风的声音。

  他心里涌上几乎炸裂的怒气,无法承担的重压沉在他的胸腔上,让他无法听到更多的声音,无法想到更多的事。

  他现在满脑子只有一个念头。

  ——谁都不可以伤害他养大的小孩!

  谁都不行!

  

  万矢齐射!

  火光如同流星一般划过天空。

  谢云流脚步飞快,在海上踢踏着转挪腾移,急速跨越海水之时,也无法避过密集的流矢。

  他的身上中箭了。

  他轻轻哼了一声,嗓子眼里都是密密麻麻的痒意,似乎有什么东西正要喷薄而出。

  他之前已浴血奋战了三天。

  三天里,他毫不犹豫地把剑送入敌人的胸口,换来别人溅他一身喷出的血。

  他一生当中从未从此密集地尝到鲜血的滋味。

  实在是令人反胃。

  不过他也来不及思考这些。脑袋都朽木了,似乎蒙着一层黑色的雾。耳边风声凛冽,只要有一点风吹草动,他就不能入眠。胸口处时时刻刻似乎就要爆炸,简直像那颗心脏快失控了一般。

  有时候他会忽然冒出一个念头。

  他现在跟这群死掉的人,有什么不一样?

  不都是行尸走肉?

  手脚几乎全不是自己的,他隐隐觉得这具肉身想驱逐自己的灵魂。

  他不得不急促地喘息着,才能维持自己活着的感觉。

  仿佛这样他就跟这群死尸是有区别的。

  而上藤原宇合的船,也确实是……太累太累了。

  那么多的血,无穷无尽的血。

  身上早已有密密麻麻的口子,像小孩翻出来的嘴。

  流出来的血与脓,脏得要死。

  不——现在不是想这些的时候。

  他意识到自己的意识有点涣散。

  谢云流脚下继续急速突进,耳边的喘息声也越来越重。

  而此时,那批官兵已经开始放第二批箭了,弓弦张满了第二次,直逼他的方向。

  而他只身如利剑,破水前去,划开乌黑的海。

  他不能退。

  更快!

  “放箭!”

  令下,箭矢离弦。

  迅速地扎人人体之中。

  他急速逼近,提剑划开人群,血腾空而起。

  剑光铺天盖地,如冰如雪,亮到人心一凉。

  “师父!”洛风的声音凄厉地叫起来。

  他划开了挟制洛风的人身体,血喷溅而出,扑了他跟洛风一身。

  洛风一瞬间懵住了。

  谢云流顶着如鼓的心跳,一把劈中幼童的后颈,扯到自己怀里,瞅准一个无人方向,如残影般没入山林里去。

  

  风刮过这片林子,带来波浪一样的声音。

  他紧紧地贴在地面,眼睛瞪大。

  他的眼里血色弥漫,充满了惶恐与不安。

  而方才的那只船现也已驶入了无垠的海面,近海的岸上,只能看到一点点残余的幽影。

  海上有吉时的讲究,什么时候开船,什么时候入海……并不是他们能决定的。

  那只船也不可能为了他,一直在这里停留下去。

  而且之前,他们已经要开走了。

  谢云流竭力忍耐自己的呼吸。

  令人奇怪的是,知道那只船走后,谢云流却觉得心里石头落地了一般。

  之前无数次问自己,要不要走,要不要离开,需不需要离开,结果终于在今日水落石出。

  他被留在了这里。

  留在了这个痛苦的地方。

  不过这也很好,面前只有一条绝路,无论如何都要跨过去。倒是不用再胡思乱想了。

  目前只需要把身边的小鬼头安置好就行。

  思及此,谢云流不由有点出神。

  现在这片林子里实在是有点安静地可怕了,除了刚开始有两个追兵进来搜查,被他两剑插入解决掉之外,现在根本没有人的脚步声。

  全是风吹草动。

  但没有人的声音。

  这让谢云流也忍不住感到了疲惫,在高度的警戒状态之中,他的眼皮居然开始慢慢往下滑。

  脑袋很重、很沉,手脚也很僵硬。

  血脉不流通。

  困。

  困。

  就算是最高明的剑客,在长达两年的逃难生涯中,也无师自通学会了如何在极端紧张的局势下浅眠,何况这还不是极端的局势。

  他确认过,没有人再进来。

  虽然就是这点最奇怪!

  但他真的无法不困。

  慢慢地,谢云流就感觉自己好像要融入泥土之中了,无尽的泥沙掩盖住他的面目,流沙堵住他的喉咙,他呼吸不了,像是渐渐被埋葬……

  就在此刻,一只手忽然拍了拍他的肩膀。

  谢云流瞬间暴起!青筋虬结在手臂上,反手便是一剑夺命剜去。

  誓要把那个人一剑划开!

  而对方却挡下了这一剑。

  剑吱嘎响了一声,谢云流青筋怒张,拼尽力气暴喝:“啊——”

  对方被这叫声吓退半步,摇晃了一下脑袋,道:“谢兄不用如此激动……我耳朵、挺、挺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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比巴卜 | 2025-1-16 13:25:55 来自手机 | 显示全部楼层
       谢云流轻哧一声,闭上眼睛,从鼻孔里喷出气来。

  

  来人正是剑圣——拓跋思南。

  虽然谢云流很不想承认,但他曾是他的手下败将。

  可以模糊主语的那种。

  谢云流心里知道现在应该没有危险了,不由得精神放松,但是看着自己碎裂的剑又气不打一处来:“果然你一出现没好事!当年输给你,就是因为你把我的剑震碎了!你现在又把我的剑给震碎了!我是跟你有仇吗?这可是我现在身上唯一值钱的东西!”

  “你是不是觉得我现在很有钱!”

  “赔钱!”

  拓跋思南愣住了,抽抽鼻子里的鼻涕道:“……原来谢兄现在很穷吗?”

  谢云流真恨不得吐血了。

  ……

  然后他就真的吐血了。

  轻飘飘地晕了过去。

  拓跋思南又是一愣,下意识伸出臂膀去捞人。但谁料谢云流看着轻飘飘,摔下来死沉死沉,他一个未及冠的人,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算把人扶正了。

  就是姿势有点暧昧。

  脸贴脸,鼻子贴鼻子,只差嘴贴到一起了。

  拓跋思南正觉得这个姿势有点奇怪,旁边忽然一声大叫:“师父!”

  拓跋思南便眼睁睁看着洛风瞪大眼睛,撇了嘴巴,开始哭:“师父!”

  拓跋思南有点慌,想说我没欺负你师父啊,但话还没出口,谢云流头干脆往边上一倒,洛风哭声更大:“师父你别死!风儿不好……呜呜呜呜呜师父……”

  拓跋思南:“……”

  拓跋思南第一次认真思索,自己救人是不是有点不合时宜?

  

  拓跋思南把自己在扬州闲逛,听闻此事,过来相助的前情跟洛风说了。

  

  他们现在一间破屋中,此处无人,但可喜有床榻,他们便暂且把谢云流放在床上,让人好好睡了一觉。

  洛风低眉搭眼地看着那个躺在床上昏睡的人,眼神微微颤抖。听到他说话,不禁转过头来道:“谢谢前辈救下我跟师父。”

  孩童的神情看起来诚恳无比,抿抿嘴,忽道:“前辈……能否请你帮我一件事?”

  拓跋思南震了震,眼神飘忽着道:“你……你,我、我……?”

  洛风跪下来,续道:“我见师父颠沛流离,心中实在不忍,可否请您帮我将师父劝说回去?”

  “您既然可以帮我们找到一间破屋暂时歇息,还打败过师父,应该也能劝动我师父。”洛风磕头,“求求前辈了。求求前辈了。”

  拓跋思南眼睛瞪老大,嗫嚅着道:“你叫我前辈虽然甚是动听……但真不必如此……我同样不善言辞,只怕你是托付错人了。”

  洛风摇摇头,微笑:“前辈,你不拒绝就够。我已经想到了一个法子。”

  拓跋思南不解道:“既然你有法子,为何还需用我?”

  洛风道:“因为晚辈要装病……却不能让师父去别处请大夫,只能回纯阳宫请。所以还需前辈相助……”

  拓跋思南心中狐疑自不待言,但还是答应下来:“若你心中有成算,那我便助你一臂之力。”

  他们便慢慢等谢云流醒来。

  

  而谢云流在做梦。

  梦里,凄风苦雨,剑光凌乱。

  

  他急促地喘息,忽然惊醒。

  

  他又梦到从前。

  

  不过还没等醒神,他便见到一个奇怪的景象:洛风在他的身边颤抖,一边拧卷着被子,一边头上满头大汗。

  既然满头大汗为什么还要把被子蒙身上?

  谢云流自己不禁被冻得抖了抖。

  他坐起来,满心想着要不要把被子扒回来继续睡,但旁一人道:“你徒弟貌似惊厥了,恐怕得想想办法。”

  谢云流闻言浑身一震:“怎么弄的?之前不还好好的吗?”

  拓跋思南道:“似乎是因为见血受惊。”

  谢云流沉默。

  

  怕是之前他杀人弄的。

  拓跋思南续道:“我刚才给他输内力,也解决不了问题,去请大夫好些。”

  谢云流脸上不由现出几许烦躁,喘了几口气,道:“那……能否劳烦拓跋贤弟,我现在……只怕不能现身于闹市之中。”

  拓跋思南下意识觉得是个好主意,立刻想点头。但那边洛风咳声大作,他的心弦吊起,只好把话题往纯阳宫方向去引:“我听洛小兄弟惊厥之时,嘴里也在喃喃念着华山。而且惊厥之症,寻常大夫也看不好。怕是请人也无用,不若谢兄偷偷回华山一趟?交由纯阳宫来找人?”

  谢云流听到纯阳宫,便不吱声了。

  洛风的脸蒙在被子里,紧张兮兮侧耳倾听。

  

  拓跋思南道:“依谢兄的身手,快马加鞭回纯阳,也不费多少时日。”

  谢云流突然哼笑一声,道:“……那拓跋贤弟送风儿回纯阳也是一样的。”

  “不用找我。我只能……带来危险。”

  洛风的心跳偷偷变快了。

  拓跋思南又停顿一下,道:“我不愿意送他回去。我还有自己的事儿要办。”

  这理所当然的态度把谢云流瞬间噎住,他愣了下恼道:“那你这么热心作甚?!我还以为贤弟想送佛送到西!滥好人当到底!”

  拓跋思南直截了当:“我有点好奇,但我没这么热心肠。”

  谢云流气结。

  他喘几口粗气,眼睛凌厉如刀,道:“行!我就算头点地,我也为风儿找到一个大夫!倒是不用贤弟再多费口舌了!此番,便感谢贤弟。在下……告辞!”

  说着说着,谢云流要过来抱洛风,便想走人。

  洛风的咳声更大。

  拓跋思南道:“别急,谢兄,我这里有一份易容药丸,可以改换面容与身形。一年后自动失效。当然,你也可以中途洗掉易容。我把它送给你。这样,应能解决问题。”

  谢云流只觉荒谬:“那一年后,我也依旧是个通缉犯不是吗?”

  拓跋思南道:“所以纯阳是你最好的庇护场所。你回去便是。”

  谢云流嘶声笑了:“我凭什么回去?凭我是个弃徒?打伤师父?欺师灭祖?”

  拓跋思南眨眨眼睛,摸摸自己的下巴。

  而谢云流此刻又要发狂了一般,眼睛里血色凸显:“而且他们是要把我交出去?!哈哈哈哈!弃徒的下场要都这样,那我就干脆一辈子不要回去好了!”

  “我在外面自死自个的!同他们又有什么相干!”

  洛风听到这里,实在是忍不住了,大吼一声:“不是这样的!”

  他这一嗓子出来,把对谈的两个人都镇到了。

  洛风的嗓子如同破锣一般,该发出来的音节,一个都没发出来,一点没让人听见,反而让人觉得他确实是惊厥了。

  谢云流赶紧把洛风扶好,塞进被洛风自己的呼吸搞得热辣滚烫的被子里,急促地抚摸他的额头:“……怎么真傻了?”

  

  洛风心头凄凄,不好多说什么,一边还得继续装病,一边还得关心局势发展,一时真感郁卒无比。

  拓跋思南又继续提:“那你徒弟你要如何?如果你一直找不到大夫,且你又被朝廷抓起来?”

  谢云流不说话。

  拓跋思南道:“而且你身为纯阳大弟子,不是早该做好鞠躬尽瘁死而后已的准备?难不成你没做好?”

  谢云流被刺到,大声:“我当然有这个觉悟!但是……我宁愿自己去死,也不愿被师父交出去送死。我、我!”

  拓跋思南不解,道:“结果都是死,有什么不一样?”

  谢云流道:“当然不一样!一点儿都不一样!你根本不了解。”

  拓跋思南还是不理解,他脸色茫然,点点头道:“是不是被人追杀可以快速增长武艺?”

      谢云流沉默:“?”

      “不然我想不出你不回去的理由……若是真可武艺大增,不若这一路上,你分一半的敌人给我?”

       谢云流更沉默。

       拓跋思南续道:“而且上次与你打,当真未尽兴。我还以为假以时日,谢兄贯通纯阳吕真人道学之后,我们可以再度比试一番。现在看来,我只能在令师弟身上寻觅纯阳绝学的踪迹。届时我也请谢兄前来观战,如何?”

  谢云流闻言,心里一酸,看看他,忽然大怒,道:“滚!”

  “这么一个奸诈小人!贯通武学不知哪年哪月!你还想用他替换我们的比试?那自然是我回去更快!行,好说歹说,不过就是回去一趟,是杀是刮,老子也遭够了,不怕多此一遭,我回去便是!”

       目的达成,拓跋思南心中淡淡欣悦,一拳捶过去,砸实到谢云流的肩膀上。

  “……”谢云流痛苦面具,弯下腰:“疼啊。你能不能把劲收一收?”

      “……”拓跋思南还是很高兴,道,“若你这样都受不住,怎能下次赢我?怕是下次比试,还是我赢。”

       谢云流心里默默想:那当然是我赢。不过他懒得跟这个武痴再说,实是觉得此人是个憨的。他侧头去找自己的徒弟,忽然先看到那把有裂纹的剑,心里又一时无比疼痛。

       而且这一路的盘缠……找谁?

      谢云流计上心头,拍拍拓跋思南的肩膀,一脸肃穆:“贤弟……你弄碎我两柄剑,那可都是我师父留给我的东西……名贵不说,情义无价。”

      谢云流沉默无言盯着拓跋思南的眼睛。

       拓跋思南沉默片刻,受到了心灵的谴责,掏出三两黄金,道:“拿去吧……”

       谢云流眼都不眨地收下,为了维持肃穆庄严形象,一句话都没有多说。

       实则心里早乐开了花。

  总之,过程虽然艰辛,洛风听到自己师父终于松了口后,还是觉得万分高兴。不过,唯一的缺憾就是他只能装病,不然,他一定会把师叔的名声在师父那里洗干净!

  师父这个大笨蛋!

       

        纯阳宫。太极殿。早课。

        李忘生面挂合宜微笑,姿态端正地同师父见礼。耳闻四方赞誉之声,他掩下一丝忐忑,站在师父左右,脑子却忍不住开始思索起其他事情来。

       说起来,之前在镜子中看到的师兄第一个劫难,似乎在他的转圜之下,由死劫化为了普通劫难。

       之后还有两个劫难。

       但一次只能化解一个,再问,镜子也不浮现画面了。

       看来之后之劫,也只能等师兄回来之后,再行谋划了。

       李忘生垂下眼帘。

       “忘生。你在想什么?”

        似乎有人叫他,他一愣神,发觉是师父叫他:“你说说,此句怎解?”

        他脑子一片空白。

        李忘生迅速看了眼旁边人翻开的书页,吐出一口气,徐徐微笑:“是以万物莫不尊道而贵德。此言是为:道造化万物,德蓄养万物。万物以道为本,以德为表。是以尊道贵德。”

        

       吕洞宾听后,道:“喏。退下吧。别在走神了。”

       李忘生的心便啪嗒啪嗒跳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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比巴卜 | 2025-1-16 13:27:25 来自手机 | 显示全部楼层
       月夜无声,漆黑的天幕之上,一轮苍凉的圆月投下迷雾般的白光。

  亮得像刀子。

  白日在拓跋思南的怂恿下,谢云流试用了一回易容药丸。也不知在何种心态驱使之下,他捏捏蹭蹭,推推挤挤,把自己脸上弄得坑壑奇多。几乎是转瞬之间,他就变成了另外一个人,除了眼睛年轻,其他地方,无论是暗沉发黑的皮肤,还是佝偻瘦削的老态,以及自暴自弃之下折腾出的半头白发,都让现在的谢云流看起来,像一个年约四十的庄稼汉子。

  也不像江湖客。

  拓跋思南满脸疑惑,搞不清他为何要这么做。

  谢云流嘿笑一声,道:“……我乐意!”

  但看着剑圣近乎坦诚的“可怜”眼光,谢云流脸上的笑容也挂不住了。

  他叹口气,一拳捶过去,一声轻响,剑圣呼了一声痛。谢云流道:“痛吗?痛就对了。”

  “你打我的时候,也这么痛。”

  “所以我讨回来。”

  剑圣“哦”了声,说:“不懂。”

  谢云流:“……”

  他拍拍剑圣的肩膀:“没事,愿你永远不懂。反正也不是说给你听。”

  “不过还是谢谢。”

  谢云流眼神一瞬间就沉下来,像是远山的湖水。

  “我这样挺好,你不用觉得可怜。……有点刺眼。”

  剑圣点点头:“我没觉得可怜,只是你的头发为啥只有半边白?不应该全白吗?或者是花白?半头白看起来很奇怪,不太像人。”

  谢云流沉默。

  剑圣继续点评:“会被当成得了大病,即将不治。”

  谢云流烦躁了,道:“行行行!来,别嘴上说,你给我弄!”

  在剑圣笨手笨脚的侍弄下,谢云流的头发进化成了正常的“花白”。不过谢云流的注意力一直没在头发上面,他只是有点沧桑地想,原来没人觉得他可怜。

  只是自己觉得自己可怜罢了。

  于是夜晚临睡之前,谢云流借着室内的一盏灯烛,模模糊糊地又看一回自己目前的容貌。

  他把自己逗乐了。

  他又看了看沉睡中的洛风,又叹气。

  其实他觉得自己还是很不想回去。

  害怕。

  好害怕。

  害怕全是假的。所得皆是幻梦。

  可是不回去的话,洛风怎么办?起码这个是真的,千里奔来,只为他一人……那么……总不能辜负这个真的……

  谢云流伏倒在污黑斑驳的木几上,任由灰尘沾污面部,沉在浮灰之中体会短暂的窒息感,许久许久都没抬起头来。

  

  

  回去倒是快。

  谢云流改换容貌和形体之后,一路策马兼程,连续几日几夜不眠不休,几乎是飞速般回到了华山上。

  当然不能慢。慢下来,一是有危险,二是……慢了就不想回去了。

  只要一动念,就会觉得心头像有口黑洞洞的井,很暗,很沉,像是坠下去,就永远也爬不起来。

  恐惧让他如行于刀尖之上。

  比被兵士追杀之时,要恐惧万倍、千倍。

  而现在,看到熟悉泛黄匾额的一瞬,谢云流身体微微发颤,呼吸哽住,腿脚如灌铅,僵持在纯阳门匾三丈之外的地方,几乎无法挪动一步。

  洛风扯住他的玄色袍角,半痴半傻地叫着:“父、父、父,进、进……进。”

  谢云流勉强扯了扯面皮,笑一笑,思索着,要不还是直接把洛风放在门口,这样自然会有人把他带回去。

  而自己在山下,快活一年,然后继续被唐军追杀。

  被江湖追杀。

  应该也蛮自在的。

  说实在的,虽然很恨江湖人,但是恨意看来跟恐惧不值一提。

  不过说到真的恨谁……谢云流脑海之中,忽然闪出了一人的芙蓉面,这让他呼吸翻涌,刹那间就觉得胸口冒火。

  李、忘、生!

  这两年间他无数次回想当年事,都觉得李忘生此人很是神奇。

  ——那是在他救出重茂之后,隐匿行迹上山,准备道别时发现的。

  当日,三更半夜,他爬上华山,见到纯阳宫火烛大作,风声鹤唳,师父下令传召师弟。

  月亮映亮师弟的眉目,李忘生对着报信的人道:“我知道了,让师父捎待。”

  本来他是想偷偷跟在师弟身后一同去找师父的,但在此时,闲人走后,师弟退回屋内。他听到纸张被急切展开的声音,还有李忘生惊慌的喃喃自语:“朱雀街、大明宫西门,城门口换防的兵士,宫城中藏人的水缸……”

  “还有哪里?对了,是这儿。”

  谢云流近乎惊骇地听见自己一路领着李重茂逃难时经过的关隘之处。

  师弟怎会知道这些?

  这是开天眼了?

  当然,他们同是师兄弟,自然,若是救人……下意识的判断应该几无二致。

  但李忘生说出的下一个地方却让谢云流如遭雷劈。

  “师兄之后应该会去京郊游原客栈……”

  京郊游原客栈,是他在长安郊野里寻觅的一处无人酒家,他曾跟李重茂去过一次,在那儿埋下了几十坛清香好酒。

  李忘生可从没有跟他一起下过山!

  他凭什么知道这个地方?

  这一刹那,谢云流忽然想起来李重茂曾对他说过:“大哥,我曾见忘生师兄同李三郎往来言笑晏晏。状似颇愉悦。”

  “他是不是想……夺你之位?”

  当时他还说重茂敏感多思:“我们纯阳宫可不似你们人情复杂,我师弟那是替师父传道。”

  以前他从未怀疑过自己的师弟,现在却不由得他不怀疑,师弟知道这么多,到底是想作甚?

  他的一举一动,皆在师弟掌握之中吗?

  谢云流心中如遭冰雪。

  他努力镇定下来,待师弟走后,他进入师弟的房内探查一番。只见房中几案上胡乱掩着诸多书卷,可以想见李忘生的慌乱心绪,他这个师弟,素来是一板一眼,会将典籍码放得整整齐齐。

  谢云流顿了一顿,在房内翻找起来,果然发现木质几案上被墨玉镇纸压着的脆薄纸张。

  还有李忘生跟李隆基的书信往来。

  信笺上无甚重要信息,但那张显被揉皱的纸上画有一张长安城的坊市地图,上面标记着“晋昌坊”“平康坊”——都是他一路经行的地方。

  每一个,都是。

  没有遗漏,没有错误。

  忽然之间,谢云流感觉这个世界,仿佛变了个样子。

  天地宽广,可他原来是别人指掌之中的蚂蚱。

  这之后,他勉强行到大殿门口,又听到师父的那句话。

  天地顷刻颠倒,日月一阵冰凉。

  他便这样叛下山去,一去便是两年。

  山河无声落雪,天地缓缓,今日,他居然又回了来。

  尘世多可笑。

  

  纯阳宫,大雪。

  太极殿上空雪落纷纷,天地一色皆白。

  屋檐之外,高大而枯瘦的松树凌空负雪,针叶之间,雪悄悄下落,簌簌的声音在耳边回响。

  一不留神,便砸到自己的头上。

  李忘生失笑抚摸了下透心凉的发顶,即便是恨天高也挡不了雪化为水。

  他在犹豫,要不要出门。

  三日之前,吕洞宾把他叫住,宣布自己要继续闭关,此后纯阳宫诸事,都交由他好好经营。

  李忘生自然乖乖点头应是。

  只是师父交代完后,也不让他离去,只是静静地喝茶,时不时看他一眼,吃些茶饼,复盯着那一盅清茶,不言不语。

  李忘生摸不着头脑。

  “师父,可仍有事体?”

  吕洞宾像是等着他发问一般,声音沉下去:

  “忘生,你最近,是否有事瞒着为师?”

  李忘生沉默,半晌,摇摇头。

  “弟子没有。”

  吕洞宾叹气,似乎有些失望:“如此甚好。”

  吕洞宾道:“你且下去吧。”

  李忘生沉默退下,但在他转过身后,吕洞宾的声音飘入他的耳中,语自沉沉,饱含叹惋之意:“天道不可擅动……”

  “……因何生执?”

  李忘生的一颗心,便如被厮磨的墨锭,一层、一层地磨下来。

  他终于有点动摇,想问师父,自己是否做的是对的。

  但一想到谶示镜里闪现出来的景象……

  谢云流坐在牢车之中,似乎即将被斩首。

  他就觉得自己是对的。

  而且谶示镜背后写有一段小字:于人有益,于己无益。勿要他言,格杀勿论。

  不能与他人说。

  今日却是如此,他打开了谶示镜,发现镜中某一角涌现出新的景象,朦朦胧胧,像是蒙着一层灰。

  这应该代表着:有故人归来。

  所以他到底要不要出门?

  在镜中景象没有完全显现之前,李忘生其实并不敢轻举妄动,万一他此时此刻的所作所为改变了原本预示的祸事,导致了新的祸事,那可就得不偿失了。

  但……心中痒意愈加明显。

  李忘生吐息又吸气,恰逢一名记名弟子前来报备,言:“忘生师兄,静虚一脉弟子洛风被人放在山门之前,他现在门口求您过去。”

  “什么?”

  李忘生心里一愣:“是只有洛风一人?”

  弟子答:“无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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糖葫芦棠 | 2025-1-17 21:06:24 来自手机 | 显示全部楼层
蹲蹲蹲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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比巴卜 | 2025-1-17 21:37:49 来自手机 | 显示全部楼层
  
  屋外的雪还下着,纷纷扬扬,寒气逼人。

  李忘生心里起了微末的叹息,倒也不多说,点点头,依循这名弟子的意思,跟去了山门之前。

  只见一名童子呆呆坐在积满雪的地上,一会儿抹一下眼里流出的眼泪,一会儿望一番门外覆雪的树林,样子看起来可怜的很。

  看到他过来了,那童子似有些激动,跳起来,说话了:“师叔!!”

  便跑来扎入他怀中。

  李忘生腰间一酥,打个激灵,继而缓缓放柔声音,道:“风儿,回来了?”

  “回来了,就不哭了。”

  洛风抬起眼来,一拱一拱地仿佛极力想凑到他耳边。李忘生一愣,连忙低下头来,洛风极轻极快地说了句:“师叔!快去找师父!我已把师父带回,但他刚刚又跑了,师叔,你赶紧去追他1”

  李忘生豁然一惊,抱住洛风连忙往山门外走。

  跟他同来的记名弟子贾渊忙问道:“忘生师兄,还有何事?要下山?”

  李忘生顿了顿,道:“想去外面看看。你先回去吧。”

  那弟子点头应是。

  李忘生心头不豫,抬脚往门外走去。洛风如此小心翼翼,他自然知道为何……自然是因为现在纯阳上下视谢云流为叛徒。

  若洛风大声将消息讲出,怕是纯阳上下沸反盈天,一再耽搁之下,他就再追不到谢云流了。

  不过还没等他们出门,纯阳门口的看守——记名弟子陆宰,便看着洛风不满地说:

  “倒是挑的好时候回来了?”

  洛风小小的身体僵住了。

  “忘生师兄,你可别装大度。他现在回来,不得好好惩戒一番?这静虚的徒弟一去几个月才回,又不是正经下山历练,知道的晓得去找人,不知道的还以为已经叛出纯阳了!”

  这名弟子,平素跟洛风无冤无仇,此番这般,实是因对谢云流叛出纯阳而生怨。

  李忘生心里有数,不过因忙着赶路,只说一句:“话非如此……不过,我现有事要出去一趟。回来再说。”

  陆宰道:“怎么,忘生师兄现在执掌纯阳,居然对师弟敷衍了事?那你又有何资格管教于我?”

  李忘生心里一刺。

  他自是不愿理会,面容冷下来,一言不发,便要走人。

  陆宰冷笑一声,道:“忘生师兄下山也可,只要你亲自下令惩戒于叛徒弟子。我们便服你这个代掌教,如何?”

  李忘生眼睛微微眯起,轻轻一笑,道:“既然我做了代掌教,那我之行止,尚不用与诸位报备。”

  陆宰眼睛眯起,脸色尤为气急败坏,道:“你!”

  李忘生此时又道:

  “我想你自己心里也清楚,究竟是真对静虚一脉心生怨气,还是对我——年纪这样轻,居然来管你——感到不满。无妨,我知你所求,但我不会予你。”

  “你还不配。”

  陆宰大怒,道:“李忘生!现在师傅闭关了,你在这里充什么大头蒜?那叛徒害得我们纯阳上下鸡犬不宁,你还在这里有胆来袒护那人的徒弟?呵,倒是问问我手下的拳头?”

  李忘生淡淡道:“袒护?你并不知袒护为何。且纯阳不可私斗,你也打不过我。”

  陆宰怒道:“你!”

  陆宰气极反笑:“倒是听山下之人称我们纯阳代掌教为观音,呵,道佛看来本来一家!你这么个小白脸,还不知是哪里的二椅子,也配来干涉我?”

  李忘生心里也极冷了,纯阳外门弟子鱼龙混杂,逼急了便口出不敬,着实该打。

  不过现在还有急事,实在不能被这样困在此处。

  李忘生心意已决,抱着洛风,便是硬闯。

  但偏偏就是这一刻,一道剑光落下。

  原是陆宰见拦人不成,竟生歹意,出了一剑。

  李忘生眼睛轻轻眯起,推走洛风,他来不及出剑了,便抬起手,运足内力于掌心,要空手接这一剑。

  在此千钧一发之刻,一名玄衣汉子忽然撞来,李忘生眼见面前发丝一阵飘摇,一双沉默恼恨的眼睛直直与他对上。他心里吃了一惊,连忙回撤掌力,心里扑通跳个不停。

  剑光一时雪亮,直撞那人头上,像忽然劈到了李忘生心间。

  耳鸣了。

  剑终于落下,竹编的斗笠霎时一分两半,那双熟悉的眼睛也露出全貌,与一张满是坑坑洼洼的庄稼汉子脸匹配。

  唉?

  

  天大寒,冰坚。

  谢云流把洛风送到山门口处,左右徘徊,不敢进去。

  仿佛里面有什么吃人野兽。

  偏偏此刻困意来袭,谢云流也是几天几夜没怎么休息过,困意一旦来袭,还真有些遭不住。

  他就远爬到一颗松树上躺下,虽然他也不想选松树,但是以前怎么没发现,纯阳上下栽这么多松树干嘛?

  就为了睡觉能扎脸吗?

  虽然他现在的脸很耐磕碜,但也不是随便就能扎的吧!

  谢云流一时倍感无助,但还是在四处针扎的环境下,慢慢地睡着了。

  睡了会儿,好像听到有人在吵架。

  一个熟悉的、如击金玉的声音,跟人在吵架。

  是他的师弟跟人在吵架?

  谢云流心里不由自主腾起一股莫名其妙的好奇,夹杂着愤怒与怨念,化成一道嘶嘶不咻的烈火,点燃了他身上的血。

  他立马凭他极佳的目力去看声音所来处,看到李忘生芙蓉面的第一瞬间,还是愣了须臾,之后心里又是腾地起火,翻了个白眼继续看下去。

  一边看,一边忍不住有回忆涌现。

  ……也不全然是令人恼怒的回忆。

  说起来,他这个师弟,以前他是不太敢接近的。

  那大概是因为他们小时候……谢云流从小就贪酒,经常在各个酒肆里淘鲜美佳酿,吕洞宾知道后,也不说他,有时还会跟他一起喝一杯,师徒在树下看着远山净水,乐意陶陶。

  如此晃到小师弟入门,李忘生当年好像一个善财童子,个性温柔可喜,只是稍微板正了些。他看着脸,心里不禁痒痒,也想拉人入伙,一同喝酒,入他们酒肉道门,共赏人间佳酿。

  李忘生第一次听他的邀请后愣了愣,样子有点疑惑,奶声奶气地点头:“师弟自然愿同师兄一试。”

  谢云流听到李忘生的应承,心里一时盈满了欣悦的喜意。

  仿佛师兄弟三人共醉桃园之境便在眼前徐徐拉开画卷!

  第二日,金乌隐于云层之后,一个阴凉天气。山间雾霭弥漫,意态缓缓,他们便在茅屋外的桃树下坐定。

  谢云流喜气洋洋地拿出来两个陶碗,一盅酒杯,对李忘生道:“师弟既是初试,那先用这个酒杯。师兄我呢,自然是用此碗。若是师弟饮酒之后,心中快意,师兄再给你换大碗。”

  李忘生小脸抬起,眉头紧锁,眼神疑惑间又有一丝锐利,好像这是一道道学清谈论题。

  李忘生愣愣地点点头,端起酒杯,将杯中琥珀色酒液一饮而尽。

  谢云流心花盛放,端起自己面前的碗,同样一饮而尽,道:“师弟!还要再来一杯吗?”

  话音刚落,他便眼睁睁看见李忘生的头倒了下去。

  ……紧接着师弟的半个身子就要倒在地上。

  谢云流顺手给捞住了。

  谢云流脸都歪了,鼻子里喷气出来,神色不豫,嘴巴一撇:师弟怎么是个一杯倒?!

  啊!那没戏了。

  谢云流看着怀里呼吸平稳的芙蓉童子,摇摇头,肩膀耷拉下来,一脸认命地把人送到茅屋之中,意图把人放于床榻,好好休息。

  恰在此时,怀里的童子居然开始手脚肆意动弹,其力道之大,受处之痛,令人难以忽视。

  还能发酒疯的?

  不过一想到发酒疯,谢云流心里涌上了一些不可名状的小九九……其实,像师弟这般,发发酒疯,应该也比一脸端肃的样子要好玩吧!

  这样一想,谢云流便把人放在地面上,由他自由来去。

  比他小三岁的十岁童子,一下地后,不知为何,好似一个婴孩,直愣愣地往师父的住舍中去。谢云流左看看,右看看护在师弟身后,反正师父下山采买食物去了,一时半会儿肯定不回来。

  弄乱了,大不了被打一顿。

  他怀着窃窃的期待,把一路上阻挡李忘生行动的门、案几都弄开,一脸欢喜追随着李忘生前进、前进、前进,看到师弟在典籍上胡写乱画,坐裂师父爱护备至的雕花小件,拍开师父的酒葫芦抛到床上泼洒,谢云流的心得到了极大满足。

  李忘生嘴里还拖长了音节:“喵呜——”

  哎呀,他可真是开心死了。

  比自己干这些破事儿开心千百倍。

  这就是不劳而获的快乐吗。

  嘿嘿。

  哎呀,以后可得让师弟多喝点酒。一杯倒没关系!发酒疯才是真带劲!

  谢云流在这样愉悦的心境中,看李忘生的眼神都变了,从前,李忘生是一个好师弟,现在,李忘生是一个“好”师弟。

  绝好的师弟!

  不过这一切的好心情,在李忘生忽然找上他后,转而烟消云散了。

  也是他一直沉溺在这样的如波涛汹涌的愉悦心情中,忽略了李忘生动向导致的。

  李忘生迷迷糊糊地走着,眼神直愣愣的,好像所有的东西在他眼里,此刻都是木头。

  连师兄,也是。

  李忘生嘴里喃喃着什么,谢云流本来还以为李忘生这是还需要一些趁手的武器。谁知道他低下头凑近之后,李忘生的舌头舔上了他的脸,先前李忘生呢喃的原来是:“喵呜——我是一只小咪。这是我的食物!”

  说完之后,又舔了一口。

  谢云流脸立刻涨红,胸口的心跳像烧开水的壶盖一样颠簸不停。他连滚带爬地逃逃逃、逃到自己的屋舍里,赶紧给李忘生找到了一点醒酒的药剂,冲泡在碗里,给李忘生灌了下去。

  李忘生服下去之后,终于昏睡了。

  谢云流惊魂未定,环视一圈,满意地点点头,觉得师父回来应该也是同样的心情。

  他也啥都不管,藏进自己的屋子里去睡了。

  一觉醒来之后,师父也回来了,暴跳如雷,掐着谢云流要他赶紧吃板子。谢云流当然不应,而且为了弥补自己受到的惊吓,眼都不眨就把李忘生干的好事一五一十详尽地出卖给了师父。

  师父听完之后,本来以为只有床榻湿透这样祸事,没想到自己屋里的各类名贵书籍都被李忘生拿酒泡了,眼珠子都快瞪出眼眶了,脸皱得像个菊花,看来是心痛不已。

  李忘生听到是自己干的这些好事之后,吓得当即跪下,声音孱弱地道:“……徒儿知罪……”

  “……求师父责罚。”

  吕洞宾重重一哼,罚李忘生跪五个下午,罚谢云流跪十个下午。

  谢云流不服呱啦呱啦:“为什么不是我干的我也要受罚!”

  吕洞宾吹胡子瞪眼道:“别以为为师不知你怀的什么心思,那师弟发酒疯,你做师兄的,怎么不阻止?由着他胡来?你就是存心不让为师好过!”

  谢云流嘴重重一撇。李忘生居然还在求情:“师父,其实徒儿也不好,不怪师兄……徒儿知道自己似乎有点这方面的问题……却没同师长讲明。”

  吕洞宾眼睛转了一圈,谢云流伸长了耳朵:“说来听听?”

  李忘生道:“……便是性喜萌物,心向往之,梦寐以求。”

  吕洞宾点点头,道:“好,为师明白了。云流——,你以后,不许以此弱点招惹你师弟!”

  谢云流的心思被摊开了,他撇撇嘴,满脸不以为然。

  吕洞宾接着来了个狠的:“若再有下次,被为师发现,那为师便罚你三年不得下山。”

  这个惩罚是谢云流坚决不能忍受的。

  谢云流脖子一横,道:“好。不招惹就不招惹!”

  吕洞宾捋捋胡须,看着他们俩跪在地上,又“呵”了声,在自己房间里捣鼓一番,出来之后,便在谢云流面前排开三坛美酒,在李忘生面前排开萌物图册,全都让他们看得见,摸不到!

  吕洞宾说:“为师一定要让你们长长记性!”

  “可都得给我记住了!”

  此后谢云流对李忘生的感情也复杂了起来。说实在话,谢云流心里仍然蠢蠢欲动,想把自己师弟给灌醉。不过一想到之后李忘生可能送自己一脸口水,还有三年不能下山的责罚,他就……有说不出的烦闷。

  李忘生自此也是生怕行差踏错一步,性情越发端谨起来,同他往来,也淡淡的。

  就是像水。味淡。

  总不如烈酒浇头,轰轰烈烈。

  想起来也有点遗憾。

  而且还有一个原因……李忘生十四岁之后就渐渐长开了,那张脸就怎么说呢?神仙童子。谢云流不自觉看着看着就晕了,为了见心明性,谢云流打定主意,一定要跟李忘生少接触。

  他在心里默念:我是一个剑客,红颜枯骨,红颜枯骨。过眼烟云,过眼烟云。

  但是现在又怎么回事呢?

  谢云流看着自己碎成两半的斗笠,这是他脑子一热跳下来后得到的结果——身上值钱的东西又少了一个!

       就是因为看李忘生脸走不动道!

  谢云流啊谢云流!

  你到底在干什么?

  你是不是有什么大病?

  谢云流手脚颤抖地颠着斗笠,面色奇臭无比,胸口里扑通扑通地快速跳动,是他快要炸裂的心。

  哦,对了,洛风,徒弟,都是他把自己坑回来的!什么破徒弟!胳膊肘往外拐,这一路上都装傻呢吧?好你个洛风,现在还想作甚?

  他快速把残缺的斗笠按到似乎想跑李忘生那儿报信的洛风头上,呵呵一笑,声音阴不阴阳不阳,嘶哑如石器磨剑,眼皮一挑,道:“想干嘛呀?”

  洛风身形一僵,对他露出一个很难看的笑容。

  他对着那个不认识的弟子,模仿着记忆中酒肆对门的老鸨说话,道:“呦,我不是在小红楼看过你?怎么,今儿不去看新鲜了?那些小倌儿可等着你呢。”

  谢云流快要吐了。

  原来变一个身份是这样奇怪的感觉。

  好像什么话都能出口,什么邋遢样子都能做出来。

  ……说起来好像还是有点带劲的。

  陆宰身体一僵:“你他妈、你、你、你在说什么!”

  谢云流摸了摸刚刚头顶上被剑蹭破皮的血,放在唇边舔了一口,突然笑了,一抬腿,脚跺下。

  陆宰的剑在他们四人的眼里,应声而断。

  谢云流惫懒地道:“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你让我破了点皮,那剑便不要了吧。”

  陆宰被吓得脸上的肥肉都在颤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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比巴卜 | 2025-1-17 21:38:41 来自手机 | 显示全部楼层
       风大,雪大。

  纯阳的山门之前,地上雪浪滚滚。

  谢云流还没来得及打人,便呆滞了。

  陆宰当场便跑了!一溜三尺远,瞬间去无踪。

  谢云流根本没有打到架,人就跑了。他嘴一撇,低低哼了一声,道:“无聊。”

  这话说完之后,他听到了一声轻咳。

  首先映入他眼帘的是泛着粉色的唇珠,盈盈一颗,凸显出唇形优美的弧线。接着,他就注意到那人如玉的肌肤,泛着细嫩的肉色,甚至脸上的绒毛都在雪落中纤细可见。

  一双剪水双瞳带着笑意看他。

  盈盈润润,舒朗生辉。

  谢云流愣了一下。

  他立即偏过头去。

  扑通、扑通。

  他的师弟,恐怕是一个妖邪。

  否则怎么能瞬间将他周围的空气设下一重透明屏障,他再听不到其他的声音,眼前只有雪片无声降落。仿佛他站在这里,这世上的一切都跟他再无干系。

  如斯威力,当真可怕。

  想走。

  不想跟妖斗……就算他能赢,但人为什么要跟妖斗?

  但是……

  谢云流摸摸自己徒弟的脑袋,把斗笠拿起来,客气道:“小兄弟,对不住。”

  他想起刚才那一幕——一个妖怪,还能被记名弟子拦住?是不是有点太没用了?好像他也可以……

  掐住他的脖子,把他捏死。

  就如同捏死一直蚂蚱。

  让李忘生自己也体会一下如此感觉。

  ……而且自己的徒弟,处境如此艰难的吗?

  谢云流皱着眉看着洛风,若有所思。

  

  李忘生翕动两下鼻子,看着眼前的故人,一瞬之间,心内仿佛冰层化冻,似乎听到了水潺潺流动的声音。

  他正要开口:“师——”

  随即想起来:师兄现在还是被通缉状态,硬生生止住了自己的下半句,改口道:“施主,可是来面见纯阳祖师,我师父吕洞宾?”

  谢云流眼睛眯起,回头盯住他,道:“……嗯。”

  李忘生点头:“施主来得不巧,我师父三日前正好闭关,施主若是有意,可否愿在我们纯阳住下?我也好感谢您的帮助。”

  洛风在一边看得干着急,想说话:“唉!”

  被谢云流一眼瞪回去。

  谢云流把自己的嗓子弄得喑哑:“我是想在纯阳住下。我在山下听人说,吕大士正在收关门弟子!我寻思着,我自己这个样子很体面,应该能够入选关门弟子。这位道长,你说对不对?”

  谢云流盯着李忘生的脸,眼中有些狠意。

  李忘生看了看谢云流现在的模样,半分没看出其中的狠意,一笑,点头:“没错。”

  “施主自然可以成为纯阳管门弟子。我今日便可代师父将您收下。您先随我来,容我吩咐他人为您收拾一间屋子出来。”

  谢云流眯着眼睛,看着李忘生,从鼻子里发出一丝哼声,算是一个答应。然后他吸口气,转而又看向其他处。

  这个时候的谢云流,还不知道日后他会变成真正的关门弟子——管门的弟子。

  他只是在想着:

  这纯阳宫的亭台楼阁,看起来真是没有一点变化。

  连那边的小胖墩也没有任何变化。

  确实该忌口了。要减肥……上官胖胖。

  谢云流心里无声地叹息。

  下一刻,他看到太极殿,诡异地想起剑圣对他说过的话:“结果都是死,有什么不一样?”

  是啊,就算死在这里,又有什么不一样?

  他忽然想通了,既然要死,那便死在师父面前,以自己的尸体作为引线,把纯阳宫给炸没了,那才叫死得其所!

  如果他们要把自己交出去的话。

  一瞬间,谢云流之前的彷徨害怕也全部消失。他畅想了一番自己变成焰火盛放在纯阳宫上方的情景。然后纯阳宫会燃起汹汹大火,让所有人都大惊失色!

  不过……洛风的“误会”说也确实值得考虑。因为那厮装傻的时候,一直在耳边念叨着“误会”“误会”“误会”,说得他耳朵都要起茧子了。

  ……当然,若是误会的话……一切都好。

  可是师父可能是误会,李忘生那边,无论如何都不是吧?

  他想到那时看到的脆薄纸张,依旧觉得心里发寒。

  总之,现在的谢云流脑袋里各式各样的想法疯狂转动,两年的逃难生涯彻底改变了他的脾气,让他更加易走极端,兼之有点天马行空。

  就像天上的流云一样不可捉摸。

  天地人心,不若流云。

  

  在被李忘生带到一间上房后,李忘生刚想说话,谢云流便道:“能否先给在下一桶水,在下望能沐浴一二。”

  李忘生应是,便赶紧张罗人烧水去了。

  而洛风被谢云流盯着,也不敢随着李忘生走,只好被谢云流捉到房间里,被谢云流质问:“你一路上都在骗我?”

  洛风眼神望远。

  谢云流道:“我这徒弟,看来是给别人养的。”

  洛风立刻跪下:“求师父责罚。”

  谢云流看了看他,道:“起来吧,为师还有话要问你。”

  “我走之后,你之处境,便是这般……步履维艰?”

  洛风眨眨眼,腰板立刻挺直了:“是。师父走后,纯阳宫上下有些人视师父为叛徒,静虚一脉受人唾弃。”

  谢云流不禁怒了:“倒是敢。”

  洛风道:“不过师叔跟师祖对徒儿一如既往地好。师父,你相信我,你真的误会师叔跟师祖了。”

  谢云流不答话。

  洛风不知道他有没有听进去,凑到师父耳边,又大声说了一遍。

  谢云流眉头拧起,后仰着头,语气嫌弃:“我还没聋,你不用这么大声……”

  洛风可怜兮兮地道:“师父你别走了吧。”

  谢云流也不答话。

  洛风嘴撇下来,作出一个半圆弧度。

  谢云流拍拍他的肩膀:“……我可以待一段时间,这段时间里,你不许跟李忘生说我的身份。听到没?我要用我自己的耳朵听,自己的眼睛看。看你说的是不是真的。”

  洛风腰板又挺直了:“师父是要保护我吗。”

  谢云流道:“……我的徒弟,当然只能我自己欺负。”

  之后水便烧好,李忘生驱遣一批人提着桶水过来。谢云流不再跟洛风说话,装作不认识的模样。且他逃难多日,现在亦是迫不及待要刷洗自己身体,便让其他人都退下了。

  

  李忘生还有事欲同谢云流相商,但被洛风捉住衣角,拽到一边树下。李忘生蹲下身来,洛风便把谢云流交代给他的事情,都一五一十跟师叔说了。

  李忘生眼眸闪动,轻声一句:“师兄现是信与不信之间。”

  “无妨,之后自是可令他相信此事。对了风儿,陆宰斯人,我怎不记得以前脾气有这等暴躁?”

  洛风龇牙道:“……我把师父的金子给了他,让他帮忙演一出戏……”

  李忘生垂头“啊”了一声。

  洛风道:“……风儿也是怕师父一去不回……而且师父见到师叔落难,定会回头来救。”

  李忘生低低道:“倒是不用师兄来救。太麻烦师兄了……”

  洛风道:“师叔,你每次请师父做什么,他都一口答应,从未说不。他被麻烦得挺开心的……所以师叔你大可放心。”

  李忘生道:“……但风儿,我同师兄幼时还算亲近,现在要疏远得多……”

  洛风道:“但师叔,每次师父在你出现时都走不动道呀?”

  李忘生不豫道:“……师兄只是看脸而已。”

  洛风拍他的肩安慰:“师叔,有脸很不错。你看师父现在,你敢多看他一眼吗?”

  李忘生身体顿住,片刻,诚实地摇摇头:“确实有碍观瞻了些。”

  洛风叹道:“师父……可能是心中伤怀。乔装成这个样子……徒儿每次看到,亦是心有戚戚。”

  李忘生精神一震,站起身来:“那此事……便我来解决。风儿放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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比巴卜 | 2025-1-17 21:40:32 来自手机 | 显示全部楼层


       李忘生跟洛风交待完后,便准备去谢云流房内。洛风在身后看着看着,歪了头,从身上掏出来一张纸条,见上面写着:

  谢兄,此物敷面五日后,会抑制真气。若兄功力大失,切莫惊慌,卸下伪装即可。

  洛风眼睛转了转,叹口气。

  一路上他都忘记把这个交给师父了,所有事情都发生地太快了。

  算算时间,应该失去功力便是这一俩日。

  要不……还是跟在师叔后面去看看?省的之后被师父揍……

  

  雪落纷纷,天地缓缓。

  谢云流看了一圈,这个不大的厢房白日里也烛火明亮,行动之间,暖意铺面而来。屋内被人送来了热气腾腾的一木桶水,褐色的地板上,水微微洒出来一些,看起来像一张地图。

  谢云流眉目微微一动。

  顷刻之间,他便在这个房间的木床下掏出来几壶被泥板掩起的状元红。他轻轻嗅嗅,发现酒香一如藏起那年清香四溢,只是更深也更厚,不由发出心旷神怡的叹息。他四处瞅了瞅,手遥遥一探,东窗案几之上的杯子瞬息飞来,落到了他的掌心之中。

  奇怪……怎么觉得自己的功力……似乎?

  然而随着谢云流褪去了身上的衣裳,一迈腿,空气冷得钻心——这点疑问便迅速抛往九霄云外。他忙踏入木桶之中,把自己全身浸泡起来,又将酒液倾倒于杯盏之中,笑眯眯地喝下了今日的第一杯酒。

  不错……还是这日子舒心。

  这也是他长久逃亡以来,最舒服的一次了。回想之前的各种救急之举,有在滩涂地里捞水却深陷于泥沙的,有冲进溪水里被乌龟咬的,也有洗到一半河水上涨衣服都被冲走只能马不停蹄去捞的……思及以往,谢云流不由心神征忪,呼吸翻涌,眼神暗淡下来。

  怎么就混成了这个鬼样子。

  一念及此,连手里的酒也不香了。他抛下酒杯,不禁把自己的脑袋也往热水里稍稍,只露出两个眼睛在外面,在水里憋气,练龟息功。

  感觉确实有点没脸见人……

  他不着调地想着。

  门忽然咚咚作响。

  谢云流一愣神,只听门外有人道:“施主,我来给你送澡豆。”

  是李忘生!

  谢云流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把头往水里更深地埋进去。

  只是埋了一瞬之后,他又赶紧把头抬起来,见人已似乎要进门,连忙捻起斟满酒的酒杯,遥遥抛往打开木门刚进来的白衣客。

  李忘生吃了一惊,连连眨眼,手上还拿满了澡豆、香料、汗巾等等沐浴所需用品,无奈之下,只好用手挡了挡飞来的杯盏,眼见其中还有琥珀色液体,大为惊讶,仓皇间,又正好撞到一个人身上,头被硬扶着往顶上看,嘴巴被掰开,那杯酒便正正当当落到了他的口中。

  李忘生眨了眨眼睛。

  谢云流吞了一口唾沫,没有敢把人松开。

  他可不敢让李忘生看见他的身体,一不小心可就露馅了!

  不过李忘生倒是如他所愿,颤颤巍巍地扶着他的胳膊,脸上有一抹呛酒后的红晕,还惊讶地说:“施主,忘记给你送这些东西。还请……勿要……见、怪……”

  话音刚落,在谢云流惊疑的审视眼光下,李忘生靠着他的手,头渐渐地垂落。

  太好了,还是一杯倒!

  谢云流身子一侧,把人放在案几上,自己又蹦了几下跳到木桶之中,水哗啦啦洒落桶外。他则长吁一口气,迅速搓搓在寒风中萧瑟的身体,掏出来李忘生送来的澡豆,急急往身上涂抹。

  终于可以安安稳稳沐浴了……哦,不对,还得快一些。省得李忘生醒了。

  正在谢云流往自己身上揉搓泡沫之时,他听到了身后一些窸窸窣窣的声响。好似雨落春山。谢云流背脊一僵,回头去看。

  李忘生眼睛亮亮地站在他的木桶边上。

  他很害怕,浑身一抖。

  “大咪——大咪回来了——”李忘生指着他,笑着说。

  谢云流一口气吐出来:好吧,原来是这样,看来小时候的毛病还没有好。不过这样也正好……反正李忘生醒来之后,全都会忘记……

  李忘生又道:“大咪在沐浴?大咪,可我记得你以前都是在山坳中打个滚,披着晶亮的凝露,在山泉水里濯洗身体,再在月光下晒干。现在这个木屋里,大咪不委屈吗?”

  谢云流愣了愣,大咪?

  他迟疑地摇了摇头。

  李忘生突然很开心,还有点害羞,道:“那我可以摸摸大咪的皮毛吗?”

  谢云流怔了怔,头摇得像拨浪鼓一样。

  不行、不可以、不要。

  李忘生被拒绝,也没有气馁,而是继续道:“好。果然是天地生灵,我还是太唐突了,那……可不可以,让我摸摸大咪的尾巴?”

  尾巴?

  哈?

  谢云流一脸疑惑,手飞快地动作着,脑海里则在不停搜寻记忆,想弄清楚李忘生口里的大咪是什么东西。

  李忘生确实有时候十分神秘,身边时而围绕一些不知从哪里来的生灵。

  譬如一些盘旋在肩膀上的鹦鹉,身上爬行的蛇,在胳膊上弹跳的小松鼠,哦,还有一个大豹子,那个大豹子还咬过他的后臀!

  说实在的,谢云流自己都觉得很神奇,李忘生这个样子,哪像是能把人玩弄于鼓掌之上的魔物?

  把小动物玩弄于鼓掌之上还差不多。

  不过那些小动物出现的时间也不长,华山清寂的山峰上,能存活的生灵还太少了。鹤群能在此活下来,都已算难得。

  李忘生的身边也总是空空荡荡,总独自在典籍之间徘徊,于山崖上同他比剑,似乎并不觉得寂寞。

  但他觉得寂寞。

  搜寻了一圈,谢云流也实在是没有头绪,他摇摇头,要继续洗浴。但此时身上突然涌起了一股奇妙的痛感。他不由回头,勃然大怒:“李忘生!”

  李忘生愣住,手上赫然是他破损的剑器,上面包绕的布条也没法隔绝剑柄上传来的粗粝摩擦感。他眼睛一片绿,心中叫着,完了,全完了。

  偏李忘生还一片懵懂,疑惑地道:“大咪没有同我讲不许……所以我看到这尾巴,心中便兴奋难抑。若有冒犯,还请大咪见谅。”

  啊!

  之所以不让人碰……主要是谢云流这两年逃难之中,为能及时应敌,便将带走的“非雾”重新铸造了一次。那些东瀛人带来的秘法,可以把人的灵魂取下一两片来同刀剑铸造在一起,从此之后,他的“非雾”剑,便可为他传递各种感觉。

  一般情况下感觉都很微弱。但是只要被其他人拿到,感觉便十分强烈。

  所以剑被剑圣弄断之后,他人便晕过去了。

  李忘生居然还在剑柄上来回抚摸!

  谢云流身上痒得瑟瑟发抖,心跳如奔驰的野马一般不可控制。他不由大喝一声:“放下!不要摸!啊哈!啊哈!哈秋!”

  他打了一个大大的喷嚏。

  谁料李忘生顿了顿,语出幽怨:“大咪……会说话了?怎么不肯让忘生知道呢?……还凶忘生。”

  谢云流喷嚏打个不停,心里却蓦然一惊,霍地紧紧闭上了嘴巴。

  他都想打自己一嘴巴,他怎么就说话了?

  李忘生脸上现出些幽幽神色:“忘生只是见大咪豹尾威武发亮,有山中之王的威仪,欲为大咪庆贺。得大咪如此相待,实在心寒。大咪之前受伤,忘生顶着师父的责骂,为大咪偷来玉琼灵芝,助大咪复原。现在大咪通天地之灵,可说人语,料想也是山林之王了,反过来倒翻脸不认人了?”

  谢云流被抚摸地喉头极痒,在浴桶中来回扑腾,闻言不由惊讶,看着李忘生,嗓子发颤咽下几口唾沫。

  李忘生……他想干什么?

  危险的信号在脑中爆炸,谢云流呼吸粗重,在自己丢人跟被玩弄致死之间来回徘徊,他眼睁睁看着李忘生拿起他的“非雾”,似乎要过来抽打他。他身体发着抖,疏忽跳出浴桶,运行真气,要即刻将李忘生打晕!

  但是!唉!他的真气呢?

  谢云流此时此刻是真慌乱了起来。那厢李忘生犹在意识朦胧,一双大眼睛幽幽怨怨,流下一滴眼泪:“大咪原来是只坏咪!而今,为了让你不再做坏事,不再骗人骗心!今日忘生便要用大咪的尾巴惩罚一下大咪!”

  唉?什么?怎么回事?什么骗人骗心?

  这不应该是他说的话吗?

  谢云流弱小可怜地在空气里发抖,脑子完全晕了,他下意识披上浴桶边备好的衣服,看了看门的方位,颤颤巍巍地挪行到门边,准备逃走。

  啪——

  门应声而开。

  谢云流目瞪口呆看着门口悄悄猫着的洛风。此时李忘生还脸色严肃地拿剑指谢云流,手在剑柄的横纹上来回磋磨。谢云流手脚蜷缩不停,在地面上蹦蹦跳跳,嘴里控制不住发出奇怪的哼唧声,意识已经快要崩溃。

  天地一片混乱。

  洛风浑身一颤,双手将眼一蒙,发着抖道:“我什么都没看到!什么都没看到!”

  他似乎犹嫌不足,飞快将门重重一合,夺路而逃,边跑边喊:“我会记得让其他人不要靠近这间屋子的!”

  要谢谢我呀师父!

  洛风呜了几声,决心往博玉的地方去,要立即分享这个从天而降的大八卦!

  而天地之间,雪依旧在缓缓地下着,簌簌的雪消弭了大部分的声音。故而,洛风大力关门碰出的响声并没有在静寂的纯阳掀起几分波澜。

  却在谢云流脑袋上掀起十分波澜。

  他霍地被徒弟碰的门撞上脑袋,眼里闪着金星,几欲作呕,便立在原地缓了缓。

  但此刻背后豁然大力袭来,将他整个人都抬起,放在床上。身上又在窸窸窣窣作痒,他惊恐地看去,是李忘生拿出了他的“非雾”,一板一眼看着他,面容严肃而恼恨,却轻轻地打着他的下肢。

  嗯?

  这打得也太轻了点吧?这算什么惩罚?

  但是也太痒了李忘生!李忘生我求求你了!求求你!实在太折磨了!太折磨了!

  谢云流在床榻上翻滚着,拧动着,却因内力尽失,和身上不断起伏跳动的剑器,一时完全无法挣脱。

  谢云流满脑门子大汗,挣扎着气喘吁吁:“我投降!我投降!我让你摸尾巴!我让你摸!”

  李忘生的动作不由停了停。

  谢云流眼睛一亮,身体往外猛地一拱。

  李忘生“哼”了声,立马捏住“尾巴”。谢云流惊喘一声,是李忘生又打了一下。李忘生恼道:“果然!坏咪诡计多端,忘生不注意,可能又要再次受骗了!”

  “我要把你带到小咪的巢穴里去,让它们来教你……我还是太心软了!”

  谢云流感到十分不可理喻,心里问号连连。

  什么?

  什么?

  什么???

  可事情似乎没有转圜的余地。谢云流怂且窘迫地被李忘生捏着后颈,即刻押到不知名的野洞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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比巴卜 | 2025-1-17 21:41:35 来自手机 | 显示全部楼层
       当夜,月色朗照大地。

  李忘生把谢云流背在背上,一声不哼夺命疾奔。谢云流一路上颠簸无尽,好在他的剑被李忘生背在了背上,不与人身接触。故而他也不用再受感官之苦。

  不过他尝试动用内力,却都无法得到回应。气海之中充盈,却似被何物压制了一般,无法气脉畅通。他背后冷汗直冒,左思右想最近进食了什么不得了的餐食,但也一无所获。

  唯今之计,也只有看看李忘生这厮到底要拿他做什么了。

  大不了……大不了,哼。他才不信自己能被李忘生此等宵小之辈玩弄于股掌之中。

  更何况还是……还是醉倒的李忘生。

  思及此处,谢云流不免去看了看另外一人,李忘生醉倒之后,倒是有一股格外天然的天真气息,懵懂宛如稚童,与白日端庄雅正的气息完全不同。

  但……谢云流下意识怔了怔,李忘生眉心的朱砂无论何时都殷红地让人目眩,而李忘生脸色皎净,在月色下整体更显得明丽柔和。

  下一刻,谢云流意识到自己的征忪,心里更加恼怒。连忙静心屏气,继续观察四处情形。

  前方宛然是一个山洞,山洞之外有月色朗照,山洞内却是灰暗一片,顷刻之间,山野之地凭空被月色割成两种境界。洞口处爪印深深,山洞里也传来野兽的呼噜声,空气之中还有腥气漫上。谢云流骨头一僵,骨髓深处似乎腾起一些被豹子叼咬的记忆。

  忽然,谢云流察觉自己身体一轻,他被李忘生放在地上,还被大咧咧牵住了手:“我们到了。”

  谢云流身体一僵,心里有点别扭。

  李忘生用一张火折子,点燃了洞穴岩壁上备着的火把。带着他进入洞穴。谢云流闻到空气之中有膏脂燃烧的味道,但更多铺在他面前的,还是一只蛰伏在阴影中的大豹子,以及它身边的幼崽。它们静静围在一处,大豹子因它们的到来惊醒了片刻,但似乎看到李忘生后,便又兀自趴伏下去,鼻子里喷出吐息。

  李忘生道:“伤似是好了些。”

  谢云流不由疑惑。

  难不成……这还是你救过来的?

  李忘生拉着他继续往前走,但到了母豹面前,李忘生又弃他于不顾。李忘生轻柔地在豹子的一条腿处抚摸,母豹喉咙里发出亲昵的呼噜声,李忘生道:“真好,看来药粉有用。伤已经大好了。”

  谢云流本来不以为意的面孔上出现了更多的恼怒神色。

  好……可真好……居然真的救了只豹子?现在想想,以前那个咬自己的豹子……是不是就是李忘生带进来的?

  李忘生可是太能了!

  不过说起来,心里虽然生气,但是谢云流一时也生出些奇怪的认同。谢云流在逃亡之路上,心中存有很多不忿,譬如自己因拳拳之意救下一个人,之后因此事而身败名裂,也并不认为此事本身有错。但世人都因此事背叛于他,只让他心里更憋一口气,要继续行孤绝险路。

  说到底救一个人跟救一个动物,也没多大区别不是吗?

  谢云流又看李忘生一眼,鼻孔里喷出一口气来。

  倒是真看不出……他跟他的师弟,居然能在此处有一些相通之处。

  心上一点死了很久的地方又被重新唤醒。谢云流缓慢地凑上去,默默伸出手,问:“有什么需要帮忙的?”

  懵懂李忘生瞅了他一眼,头居然转过去,道:“不用,大咪什么都不会,还是不要帮倒忙了。”

  谢云流没有料到,只好沉默。

  李忘生又看他一眼,安抚他道:“但是大咪有这个心意,很好,也不用伤心啦!以后肯定有用得上你的时候!”

  谢云流哭笑不得——倒也不至于这样安慰自己!

  很快,李忘生探查豹子一圈,为豹子把腿脚上的伤口再敷上一层药粉,终于歇息下来。他们生起了一堆火,李忘生看着谢云流道:“大咪品行不端,这几日我就把你放在小咪身边,让它带带你。”

  谢云流拒绝。

  李忘生眉心拧起来:“大咪果然不端!”

  被李忘生责备,谢云流心中只觉无趣,谁希望一直跟一个豹子待一起呢?不过李忘生这张脸……实在是具有非同一般的蛊惑力。

  让人几乎生不起什么抵抗之心。

  但李忘生毕竟脾性温和,就比如现在又委婉相求:“大咪在小咪身边陪伴几日好不好?过几日,小咪伤好之后,就要离开了。”

  “就几日。”

  谢云流不得不说是个吃软不吃硬的人。他心头已经开始松活,面上却一点不显,正准备答应下来时,忽然又想到另外一个问题:“怎么过几日便要走?”

  李忘生道:“伤好之时,自然需要分开。虽然离别让人伤心,但万物之间的缘分,也便是这一盏一茶间。我早已习惯。”

  “浮萍聚散,皆是命理。”

  谢云流眉头皱起来:“没有想留下它们?”

  李忘生噎了噎,道:“有想过,但……还是不要了。”

  “为什么不要?”

  李忘生道:“强留无意趣,徒惹无端伤心。”

  谢云流心里更加狐疑:那为何单单折腾我?把我玩弄于股掌之上是什么想法?

  李忘生道:“既然大咪可通人言,贫道也与大咪坦诚相待。在贫道幼时,曾与家中宠物相亲,人寿命久长,兽物寿命却短,彼此相伴,终不能绵延至终点。”

  “几次之后,贫道便不敢擅自结缘,只为它们伤病之时,提供一个安全之所在,去留随意。即便只是一时相伴,倒也足以抚慰贫道平日修道之艰。贫道心愿已足。”

  说完,李忘生兀自微笑了一番,那笑容十分柔和、温雅、释然。

  谢云流心中一震。

  谢云流清清楚楚起了另一番疑惑,若说一个人酒醉之后便会吐露真言,那李忘生此番言论,必定也是真的。横竖看李忘生素日所为,倒也是应了他此番话,若是如此,那么当年他看到的事情又该作何解释?

  谢云流不禁道:“此言当真?”

  李忘生懵懂道:“自然当真。”

  谢云流更试探一回:“那你为何对你师兄特殊对待?”

  李忘生呆呆地“啊”了一声。

  谢云流有些不耐,凑过去,心中盘算着使些奇异手段,让李忘生定要开口说话。

  只是谢云流还未真对李忘生干什么,李忘生便打了个长长的哈欠,声音进入迷蒙状态,但细细听来却有一层心虚:“师兄……忘生只是要、要,不对,不能说。大咪坏,大咪套人的话,但是让人舍不得打。而且,大咪好不容易修成灵体,忘生亦是替你欢喜。”

  “大咪要是能多陪伴忘生些时日就好了。”

  此话说完,李忘生的头便栽倒下去,谢云流心中冷笑,身体却下意识把人接住,搂在怀中。火光遥遥地投来,谢云流并不能看清李忘生脸上的神色,但若有若无的呼吸吹拂在他的锁骨上,带给他奇异的战栗感。

  其实以前也是,在纯阳宫,如果与李忘生凑得近些,身上便会有战栗感。像是烟花在身体中窸窸窣窣地开放,四肢百骸流动着一股酥酥麻麻的快感。

  确实是高兴的。

  有一两分练剑到最酣畅时,剑意满身的快感。

  但……

  不能接近,接近便要失去自由。

  山峦之上的孤独,也并不能抚慰他心中的寂寞。

  师父也定然不会允许自己把山下的不良习气,带到山上来。况且同李忘生,也做不成朋友,哪有看到脸就觉得神智晕眩的朋友。

  于是自己自然而然地远离了。

  看不到,便不生祸端。

  不过此时此刻,李忘生在他怀里起伏,发丝缠在颈边,若有若无地撩拨着。正是温软如香玉,勾起心底的痒意,谢云流脑子一晕,头低下去,凑近了李忘生的唇。

  李忘生呼吸起伏平稳,似乎一点不对他设防。

  他停住了。努力与那股本能一样的眩晕抗衡。

  谢云流心中不乏恶意地想:这个谜一样的人,就算他去问,又能给自己什么样的答复?他如果用这种手段去逼问,是不是要比自己用其他的手段要更有用些?

  用身败名裂的风险威胁纯阳宫二弟子,应该能顺利地套出来李忘生到底对他意欲何为?

  但师父会不会焦头乱额?

  算了,李忘生今天还算是让他觉得有些意思,这样的手段之后再用……下一次清醒时,若是李忘生还把他的问话敷衍过去,那他并不介意用这种手段一试。

  以前……是碍于纯阳宫在江湖上的声望,自己克己复礼。

  谢云流将李忘生小心地放在火堆之旁,坐在离他三尺远的地方。他眼睛冷冷地看着火光,手不自觉地在火焰上来回晃荡,心中有十分冷意:

  这样的自己还真是让人厌恶……有朝一日居然想用这样的手段来对付人。

  所以……李忘生最好还是一五一十都给他说了吧。

  他并不想这样,李忘生既然想做天上人,那就不要给他亵渎的机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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比巴卜 | 2025-1-17 21:42:18 来自手机 | 显示全部楼层
       时辰过了午夜,心中的晦暗如潮翻涌,谢云流思绪良多,最终在火光明灭中渐渐睡去。

  但这一夜睡不踏实,总有什么毛发在他的脸上搔来搔去,直教人梦中瘙痒难耐,耳边又闻窃窃的咕噜声,一会儿身上又是浅浅尖刺刺痛。最后在脸上遭遇利爪暴击后,谢云流终于忍无可忍地爬起来。

  是一只小豹子。

  ……还怪可爱的。

  它正睁着骨碌碌的眼睛,好奇地用爪子拍打他的手臂。谢云流无奈地叹口气,抬起脸来。幼崽此时却夸张地向后弹跳,仿佛受到了十分惊吓。

  我就这么吓人??

  谢云流额上不由有浅浅的青筋弹跳。

  他还睡意昏蒙,神智不太清醒,默默在原地顿了会儿,闭上眼睛好似又昏睡过去。小豹崽试探着慢慢凑近,张开嘴巴,稳准狠地叼谢云流的胳膊磨自己的牙齿。

  忽然侧方伸出一只手把它的后颈迅速掐住。

  豹崽懵了。

  四条短腿无助地晃悠。

  谢云流愉悦地笑了笑,摸出自己身上的易容丹,一脸无趣地把小豹子的脸揉了个彻底。他把豹崽的脸涂地六亲不认后,把豹崽又塞回了他兄弟的身边。

  大功告成。

  之后,谢云流料想李忘生应该无豹骚扰,便蹑手蹑脚地来到李忘生身边,看着李忘生的脸又忍不住怔了怔,挑挑眉,嘀咕着:“我迟早也把你的脸也糊上。”在李忘生身边睡了个回笼觉。

  李忘生第二日醒时,看到自己跟谢云流睡在山洞里,下意识花了三盏茶的功夫打坐,并回顾了一番事情经过,包括:自己好像拥有醉酒时的记忆,但为什么会拥有醉酒后的记忆?以及谢云流那把剑看起来很具有趣味性,不知道谢云流是否愿意同他探讨一番背后机理?

  如此这番后,李忘生才算打坐完毕,把谢云流轻轻叫醒,告诉他他们应该回去了。

  谢云流迷迷糊糊地醒来,看着他,意识到他在说什么后,眉头忽然一皱,审视的眼光在他脸上转来转去,忽而长臂一展,声音赖唧唧地:“代掌教大人,我腿麻了,要回去,你背我回去吧。”

  李忘生的耳朵瞬间麻了一下。

  唉?

  他不解地抚摸了耳朵,不自在地甩头想赶走这样感觉,忽而问道:“是不是因为昨日被那般教训,施主才腿麻的?”

  谢云流起先还没反应过来,待李忘生指了指那把剑后,血气顿时上涌,鼻子跟脑子都嗡嗡作响,忽然发作:“你怎么记得??!”

  李忘生不太理解他为什么反应这么大,还是端正回答:“忘生也不知道,但人酒醉之后醉态各有不同,不正是常事?若还有疑问,那便只能待忘生翻阅典籍后,再尝试作答了。”

  谢云流还陷入他的丑态被李忘生记得清清楚楚的想象中,根本无法冷静,胸膛之中滚滚的热意,臊得他一句话都说不出。

  李忘生疑惑地看他,吞口唾液道:“既是如此,我便背你回去。”

  李忘生蹲下身体,从背后把双臂张开,扭过来看他的表情十分纯良。谢云流忍着脸上的臊意,手脚蜷缩挣扎到了李忘生的背上,一脸郁闷。

  李忘生把谢云流托起来,微微笑道:“抓稳。小心跌下去。”

  谢云流还想说什么,最后还是什么都没有说。双手环住李忘生的脖颈,头紧紧贴在李忘生的背脊上。李忘生浑身一僵,怕痒似地扭了扭身体,还咕噜了两声好痒。

  不过李忘生被相扰的状态很快被他自己扭正了,他不再困扰于谢云流的触碰,而是运足力气,施展梯云纵回纯阳宫。

  

  回到纯阳,天光正昏蒙。

  落雪之后的纯阳山石静谧、苍松无声。李忘生急赶慢赶未曾误了正事,心中总算宽松些许,放下谢云流后,忽然想到什么,试探道:“要不要一起来早课?”

  谢云流愣了一下:“……不了。”

  李忘生吞吞吐吐:“……但忘生已放出风声将把施主介绍给纯阳众弟子,大家都很想看到……你。”

  谢云流眉头一皱,李忘生冲他微笑。

  谢云流思量一番,倒是知道对每个新加入的弟子,纯阳都会例行举行欢迎仪式,倒也不出意外,只不过他并不想这么仓促亮相,进而试探道:“代掌教大人,此事不急。之后再介绍也是一样。只不过我听闻纯阳静虚道长曾重创恩师,……那不知吕道长目下身体状况如何?”

  李忘生眼睛眯成弯弯月牙,道:“……还在养伤。但已好了七八成了。”

  谢云流心中不知是何滋味翻覆,似被五味瓶堵住了鼻子。他轻叹一口气,又问:“如此便好,只是,我既已成纯阳关门弟子,道长又欲将在下安排进哪一支呢?”

  这倒问住李忘生了,李忘生偷眼觑谢云流,手指轻轻蜷动,嗫嚅道:“我既是替师父收徒,也待师父之后出关再为你定何脉何支。现下,便先同我之一脉一起学习便好。”

  谢云流本意是打算旁敲侧击静虚一脉处境如何,但李忘生丝毫不往那处去说,他只好把话说得更明白些:“那……静虚一脉现下如何?洛风小道长之前跟我说过,我可以同他一处。”

  李忘生叹口气道:“施主现在最好还是不入静虚为好。”

  谢云流心里咯噔一响:“为何?”

  李忘生静静看他一眼,道:“静虚子,仍被朝廷通缉。”你若是不想让大家联想到你头上,最好还是不要现在跟静虚扯上关系吧?

  他以为谢云流明白他在说什么。

  但谢云流心中一刺,对静虚的不详念头盘根错节地在心底生长起来,一下子拉下脸。

  他冷冷道:“我去静虚。以后就算是面见仙师,我也是去静虚。”

  李忘生眉头皱起,不知道谢云流为什么又生气了,只好说:“也可……只是,现在是洛风代师收徒?施主现入静虚,怕是与洛风同辈。”

  谢云流面容呆滞了片刻。

  李忘生还不着边际地思索着:其实已是下一辈了,除开静虚子是静虚子徒弟的可能,还有静虚子是静虚子徒弟的徒弟,的可能。

  听起来,就像是父亲是儿子的儿子。

  ……

  李忘生认为易地而处,自己能接受这样的伦理关系,但是换了谢云流,则可能并不一定。

  果然谢云流长吸一口气,犹豫了又犹豫,沉下嗓音道:“无妨……”

  哦,师兄成长了,真是一件好事。

  “我还是登记在吕仙师名下……平日跟洛风小道长多相处便是。”

  ……师兄看来还是不能接受,也是常事。

  李忘生平心静气,点点头道:“那便还是依忘生此前所言。”

  谢云流点点头,心头有些摇摇欲坠,已把李忘生在心里记了一笔:“那便这样吧……”

  接下来他们本该分道扬镳,但是李忘生又拧住眉心,道:“不知……施主该如何称呼……”

  谢云流皱了眉头思索着答:“寸慎言。”

  言身寸。寸慎言。

  李忘生心中立刻有数,笑道:“那便是寸施主。以后可能要师兄弟相称。还请施主近三日每日焚香沐浴,整理仪容,以备不时的宴席。”

  谢云流一一应下。

  李忘生目光转移到谢云流的脸上,想了想,还是直说:“施主可愿贫道助你端正仪容?依贫道观之,施主现在怕能大震四方。”

  不得不说,李忘生不醉酒时,也别有一番清正仪态。谢云流盯着他的嘴巴张张合合又晃了神,不知不觉间已点头应下。但回过神来——

  什么?李忘生在说什么?什么叫大震四方?

  他的乔装很丑吗?

  他心里不由恼怒:呵,大家为什么都看脸?连豹子也看脸……

  他一定不能只看脸!

  

  回到寝居之后,谢云流东窗之下的几案上翻到一张突兀的纸条,上面不知是谁用稚嫩的运笔写出:谢兄,此物敷面五日后,会抑制真气。若兄功力大失,切莫惊慌,卸下伪装即可。

  谢云流心里不免一怒,怒完后又坐下来,揣摩到是谁干的好事后,更是好气又好笑。

  怎么现在的每样事表面看起来都十分正常,细瞧起来全是荒谬呢。都不知道该为哪件事而生气。索性还是先抱头大睡,把长期以来的疲惫彻底抖落干净再说。

  ……

  “笃笃”的声音在房间里荡开。

  谢云流忽然惊醒,披衣起身,声音里有昏蒙之意:“谁?”

  “我。寸施主。贫道前来应约。”

  谢云流“唔”了一声,让人进来。鼻端萦绕着熟悉的熏香味道,神经不由开始紧张,他不自在地看了看,又下意识回避眼神,道:“坐。”

  李忘生眼睛微微一弯,道:“我带了剃刀,寸施主请坐。”

  谢云流接连被豹子和李忘生嫌弃,其实心中已知是时候该放弃自己得意之作了……郁闷之际,对李忘生也生出几分好奇,想知道他到底能把这张脸打磨成什么样子。

  以前谢云流看过李忘生同镇上住户往来扮神仙的,往往仅用女子常用的脂粉膏,便可把一个人妆扮一新,让人大开眼界。

  说起来李忘生这张脸,便是他自己刻意收拾过的么?

  谢云流下意识又看一眼,究竟还是心中无端悸动,便又立即不敢多看了。静静躺在木椅之上,左思右想接下来要作甚。

  譬如说,如何探查静虚在纯阳处境,又如何可以帮徒弟撑腰。

  而第二桩事,则是李忘生到底都干了什么。

  思绪乱飞之后,眼前忽然一黑,是李忘生用毛巾覆盖上他的眼睛,一阵困意凭空袭来,在温热的手指抚摸下,耳边夹杂着李忘生的低语,不由得就沉沉入睡了。

  ……

  他的意识被一阵极为熟悉的熏香包裹着。

  馥郁而清淡,像是身处幽远的竹林中。

  他摇摇头,眉心拧起,抬起头来,身边是李忘生连绵不断的诵经声。清寂,旷达,深阔。

  “你每天就做这些事么?”

  他不由问道,眼底是些微的不耐。但是李忘生依旧在诵经,李忘生坐在他面前,脊梁骨像一节节伸展开的竹子,头却低下去,像被风吹弯了竹竿头。

  这端凝的姿势,又好像一尊神像。

  终于,他慢慢地走过去,来到神像的面前。神像身上仿佛渡有一层柔光,心不禁扑通扑通地跳起,像有个不停跳动的兔子在里面奔跑。他手轻轻地颤动,在神像的后耳根处来回厮磨,看到耳垂处似乎被抚摸出一点红,心头不由一动,额头抵上去,啃咬那娇嫩的肉。

  声音终于停止了。

  李忘生终于不再念经。

  但肩膀上忽有雨滴落下。定睛一看,是瑟瑟颤动的手指。神像无喜无悲,只是伸出手来微微推拒。谢云流身体里忽然战栗,继而深深地呼吸着,倏忽用衣服把神像的脸盖住。

  “我不应该看到你的。”

  李忘生没说什么,他一动不动,好似躯壳之中根本没有魂灵存在。

  谢云流低低地道:“你这个无情无义的样子……真是让人、恨得牙痒痒。”

       轻薄的青色罗衣上,似乎晕开一点点湿痕。谢云流霍然一震,把敷面的罗衣掀开,神像面容表情不变,面上却有湿痕一行。

       谢云流伸手去接,水珠在他的手心上炸开,谢云流听到心里的一声轰鸣,浑身上下熊熊燃起大火。

       他扑过去叼住了神像的唇,下足了力气把齿列顶开,在温热的口腔中横扫千军。

       他知道他想要神像的一滴泪。

       每次看到,都会本能地腾起掠夺的欲望。

       ……

       谢云流睁开眼睛,额头上的筋脉扑通扑通地乱跳,鼻端萦绕的熏香气息十分令人心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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