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片药
“28号,拿好东西准备搬病室了。” 谢云流在睡梦中被吵醒。这他丫的喹硫平,劲也太大了。谢云流晃晃脑袋试图让理智回笼,自进医院以来,他做梦的频率大大增加。 谢云流一边走一边回忆。今天是进医院的第五天,前两天他还睡不着午觉,这两天吃了药蒙头就睡,除了药劲大,见效也很快。
“你看这个,刚来就出来了。” 走廊夹杂着一些病人的闲言碎语。 “你是怎么进来的你是怎么进来的!”一个病人咧着嘴巴,往谢云流身上挤。 他现在最不想回答的就是这个问题,谢云流自己也很想知道他是怎么把自己搞进这鬼地方的。 护士直接一把推过去:“你看看你那脸,哈喇子流得哪都是,离人远点。” 一群精神病人在后面跟着他俩。如果有人在这支队伍的前面不敢想会吓成什么样,穿白衣服的天使领了一群路都有些走不稳的畸形人类。 严重的精神病人会有一些典型的面部特征,嘴歪眼斜全是常见的。谢云流能看出来靠近他的这个病人不是不想闭嘴巴,是他已经闭不上了。 他有些不忍地扭过头,那个病人看起来年纪也不大,小孩在这种环境里显得越发可怜。 对这种严重的病人你跟他说话是很难见效的。他继续流着哈喇子,在后面不知不觉地摸上了小护士的衣角。 小护士皱着眉头正专心给谢云流开门,完全没注意自己白大褂的衣角被拉到了不可描述的位置,她费了半天劲才把门锁打开,里面要比一病室干净,但是床位要多得多。 小护士正要扭头跟谢云流交代,突然察觉出一些异样,她低头一看,尖叫出来,那小孩正拿了衣角往自己裤子里塞。
这一声把谢云流的魂给叫醒了,他一把拽上小护士衣服的一角,用力向上扯。没想到傻孩儿力气如此之大,死拽着衣角不松,谢云流几乎要把他提起来。 他倒吸一口凉气,慢慢松手让那傻儿屁股着地,谢云流没有伤害他的意思。 小护士一脚踹倒傻儿,那孩子躺在地上还笑嘻嘻的闭不上嘴。 小护士迅速给谢云流安排了床位,她看起来吓得不轻,小跑着回了护士站。
万幸,不是大通铺,刚好是靠门口的单人床。 谢云流也有些惊魂未定,毕竟这里鱼龙混杂,这会儿看起来正常的人,下一秒说不定就发病了。 现在他可以和大家一起在走廊上走来走去,获得了在医院这一点点的自由。 谢云流在大厅的桌子上找了个位置坐下,他觉得走来走去的很傻很有病,至少现在他谢云流是个正常人,不想和傻子一样。 “小伙子第一次进来?” 他旁边坐了个年纪大的伯伯,蓄了些白色胡子,这胡子吕洞宾也在蓄,谢云流因此对他多了些好感。 谢云流点点头。 “我看你好好的,早点出去,不要在这里耽误时间了。” 谢云流叹气,他也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才能出去。 那伯伯也难得找到一个能说话的人,开始滔滔不绝地说起来,不过精神病院,总归是逃不脱这个问题:“你是怎么进来的?” 关于这个问题谢云流只回答过李忘生。 怎么进来的?
“谢总,C市那个项目经理又出事了。” 谢云流揉揉额角,年关年关,他们这种生意人是真的每年都在过关。 小员工看起来有些为难,这种坏消息谁也不想来报告给boss。 谢云流已是累极了,吩咐道:“让洛总监跑一趟吧。” 这让人有些意外,谢云流白手起家,在行业里他亲力亲为是出了名的。 谢总做什么成什么,年纪轻轻就把刀宗做到这个程度,在商海里是人人皆知的传奇。因此行业里很多人都会高看谢云流三分,当然有人高看也有人轻蔑,一旦遇上那种冥顽不灵的老顽固,谢云流的合作总会比别人难上三分。总之,不管什么事,还没有谢总解决不了的问题。 “洛总监今天下午刚到D市,怕是分身乏术。” 谢云流头更大了,怎么哪哪都出问题,今年这么难过吗? “那你订票吧,我亲自去看看。” “飞机因为C市风暴没航班了,我给您换成高铁行不行。” 谢云流摆摆手表示同意,随着年龄的增长他越发不爱说话,开会报告项目酒桌,让谢云流张嘴的场合太多了,渐渐的在生活里就成了哑巴。 小员工领了任务自觉出去关门。 又是一阵头痛袭来,最近的头痛简直太频繁了,谢云流很难再硬扛过去,他缓缓蹲在地上等着疼痛过去。 “等放假了还是去看看医生吧。”谢云流第一次冒出去医院的念头,有时候真得承认谁也不是铁人,过度地消耗自己,病痛找上门是迟早的事。 他按亮自己的手机屏幕,是个学生背影,拍得颇像青春恋爱剧的海报,不过这部剧只有谢云流一个人在演。 他打开微信点开置顶,置顶名称:李忘生。 11月28号李忘生:感恩节快乐,身体健康! 接着扒拉聊天记录,几乎全是这种节日祝福和对应的祝福回复,应该是李忘生群发的,谢云流揣摩,李忘生就是这么心善。 其实他俩的聊天记录远不只这些,谢云流有个旧手机被他珍藏在车里,读书的时候他俩还是经常说话的,偶尔难过的时候谢云流会去翻一翻那些聊天记录,显而易见,他非常喜欢李忘生,李忘生不知道。
凡事沾了李忘生谢云流就完全不知道怎么办了,他只好笑笑向伯伯表示自己不好说。 伯伯见惯了精神病人,知道他们都受不了刺激,主动换了话题。 “那你的主治医生是谁?” 怎么哪里都绕不开李忘生?但是相较于之前的问题,这个还算好回答。 “是李医生,”谢云流的话里带着隐秘的欢喜,“是我的师弟呀。” “李医生好呀李医生好,李医生是个厚道人。” 李忘生这个人很难不招别人喜欢。 “大家都想转到李医生手底下。” 谢云流不解:“为什么?” “李医生让打电话,”说完伯伯还自豪地来一句,“我也是李医生手底下的病人。” 谢云流眼睛弯弯,忘生就是这么好的一个人呀。
李忘生正忙着在系统里给谢云流排治疗,他要早早地让师兄好起来。 “哎,作孽呀,新来的那个护士也闹着要调走,”婷婷医生拿着水杯跟李忘生说八卦,“都是林医生手底下那个傻孩儿给害的。” “他还控制不了自己的行为么?”李忘生揉着肩膀和医生扯闲篇。 “眼看年纪越来越大了,之前主任不是说要给大药量吗?林医生说再试试现在的药行不行,现在看来明显控制不住了。” 李忘生皱眉,他是知道那个孩子的。 “真是可怜。” 李忘生当了这么些年医生,从规培开始在六院一直到现在,是精神科里除了主任资历最老的医生,这么些年李忘生也没有麻木,他每次进住院部都有很强的不适,说到底他看不得这些无依无助的可怜人。 “怎么处理?让小姑娘走吗?” “那怎么可能,你又不是不知道主任那德行,进了我们精神科的大门还想走?本来护士就少,除了辞职,调岗想都别想。” 这话李忘生不好接。他又把屏幕切回监控,在大厅找见了谢云流,他又在发呆。 这不是个办法,李忘生很想现在进去跟他聊聊天,任谁也想不到监控里面那个脸色苍白锁骨深陷的人是谢云流。
“学长出马办事就是快。”旁边的小胖子吹着谢云流的牛皮。 谢云流撸了一把小胖子的头发:“你小子除了吹牛皮啥也不会了,看看人家忘生。” 李忘生并肩和他走在一块撇过头偷笑。 “要笑就大大方方的,就爱偷看师兄笑话是吧。” 汗水顺着谢云流的头发凝成露珠,随后在他高挺的鼻梁上炸开了一朵七彩的烟花。 李忘生从包里翻出手纸:“师兄擦擦汗。” 谢云流回了李忘生一个大大的笑。 李忘生经常会在心里悄悄感慨,怎么会有谢云流这样耀眼的人,怎么会有谢云流这样特别的人。 李忘生发自内心地说:“师兄真的好厉害,好像没有师兄解决不了的难题。”
“你有什么困难一定要和我说呀。”吕洞宾眼见得憔悴了。 谢云流欲言又止,他着实不知道要跟父亲讲些什么,左右不过是些没有事很快就能出院之类的废话,当然他很清楚这些话根本安慰不了吕洞宾。 吕洞宾故作轻松地说:“你不愿意跟我说你可一定要和忘生说呀,他是你的主治医生。我记得你俩上大学不是关系挺好的,忘生昨天还来咱家问我关于你的事。” 谢云流心里软了一块,李忘生总是这么善良,看谁都要帮一把。 谢云流点点头。 “给你带了点吃的。” 吕洞宾说着从自己大兜小兜的袋子里翻出来瓶香菇酱:“医院饭没味道,特意给你带的,吃上有什么不好可一定给我打电话,想吃什么爸给你做。” 谢云流眼皮子跳了两下,按理说他爹吃过的山珍海味还真不少,到底是怎么吃出自己的饭好吃的。当然,谢云流也惯着他,每次只要吕洞宾下厨,他眼都不眨地吃完。 “您还是别费事了,医院伙食挺好的。” 至少这两天谢云流吃得挺好,又是排骨又是鸡翅的。 他忍不住跟老头嘱咐:“您来一趟不容易,还是别来给我送饭了,这两天跑够呛吧?” 吕洞宾一愣:“探视日不是周三吗,忘生跟我说别的日子来都见不着人我都没来过。” “那饭是怎么回事?!”谢云流震惊。 每次吃饭都是阿姨在叫:谢云流家属来送饭了。他这两天的待遇让所有病友都特别艳羡。 “肯定是人家忘生怕你吃不好给你带的,”吕洞宾一语中的,“忘生这孩子品性真好啊,我就带了他本科,他对你就这么上心。” 没想到自己还沾了老爹的光,可这欢喜只是一瞬的,“又给忘生添麻烦了”这种伤心漫上谢云流的心头,但是他不好在本就难过的父亲面前表现得沮丧。 看着吕洞宾走远,他才失魂落魄地回了病房,谢云流怎么可以这么没用。
对床两个病人在掐架。胳膊腿都控制不了的人到底有什么好吵的,谢云流不懂,不过他这会看什么都不顺眼。 “神经病!神经病!”矮个子的病人先骂起来。 “你没神经病你进什么医院!你也是神经病!”好像在比谁的声音更大,高个子病人大声还击。 谢云流好像被骂到了,他心里烦得紧,无意再在病房待下去。 “你是同性恋!你是同性恋!你老婆不要你哈哈哈你老婆不要你!”矮个子接着骂,他一个精神病人他知道什么同性恋,不过是常听一些人阴阳怪气地说谁谁是同性恋,所以把同性恋当作骂人的话罢了。 久违的疼痛又回来了,谢云流杵在原地一动不动,他与周围环境脱了节,不知道俩病患由骂战升级到了大打出手,病房里乱糟糟的一群人在看热闹。 谢云流正调动全身的力量去抵御头痛,突然有个病人推了他一把。 “跑,快跑!” 谢云流升起了莫名的害怕,这里让他不舒服,但仅存的理智还在牢牢地控制他,不能跑,跑了就成精神病了。 “精神病精神病!” 周围的嘈杂声里谢云流敏锐地捕捉了关键词,他再站不住,一把推开人群跑起来,还没跑两步,突然被人抱进了怀里。 李忘生打开自己的白大褂,把谢云流包裹进怀里,他知道这是谢云流发病了。他看着满眼通红慌不择路的谢云流,心疼极了,太阳不该这样落幕。 “师兄师兄!”李忘生贴着谢云流的耳朵安慰,谢云流缓缓蹲下身体把自己缩成一团。李忘生跟着蹲下去,依旧用白大褂捂着谢云流维持着谢云流最后的体面。 “没事的没事的,我在呢我在呢,没有别人没有别人。” 对精神病人的安抚就需要耐心和重复。其实很多精神病人说话也是这样,总是不自觉地重复,或许病人的本意不是这样的,但是他们控制不了。 李忘生轻轻拍着谢云流的后背,周围的环境安静下来,所有的病人都在看着这对医生病人。 很奇怪,他们两个周围好像有什么磁场,把别人都给隔绝了,就连李忘生手底下最不清醒的病人也没有扑上来找李忘生的麻烦。 谢云流在这白大褂搭起的临时小世界里逐渐平静下来,他又恢复了神志,但还不愿从李忘生怀里出来。 谢云流委屈极了,拽着李忘生的毛领又往里面拱了拱,现在是他意志最薄弱的时候。 李忘生并不强行打扰他,只是按照自己的频率进行安抚。 “忘生我难受。”谢云流的话里带着害怕,这可能谢云流自己都不知道,但偏偏李忘生听出来了。 李忘生心肝都要碎了,他抱紧谢云流,并不催促,病人愿意沟通是好的,怕的是病人不说话。 可谢云流说了这句再没别的话,他从李忘生搭建的小世界抬起头,又成那个不言不语的谢云流了。 李忘生觉得他们的心好像很远,曾经有很近的时候,但随着时间长河的滚滚向前,这对曾经的好兄弟也渐渐疏远了。 谢云流站起身来给自己圆场:“我刚刚就是太烦了,没什么别的事。” 李忘生有一肚子的话想问他,但是又怕刺激到刚稳定神志的谢云流,只能生生咽下去,只说:“我们吃了药就好了。” 谢云流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他一下想到了每天都要吃的喹硫平,跟着附和:“吃了药就好了。” 住院部的情况归于正常,李忘生又要回去了,他向前走了两步,停下来问:“喹硫平师兄吃着怎么样?有没有什么想和忘生说的。” 丫的死药,天天让人做梦,谢云流在心里吐槽,但他面上不显:“我吃着挺好的,倒头就睡哈哈哈。” “师兄做梦吗?”李忘生接着问,他不信谢云流的挺好,只随便挑个副作用先诈一诈他,看有没有实话。 谢云流的脑子明显还没转过来,副作用都写在清单上,李忘生知道不很正常?可现在他没空思考,像是被人戳中了要害,谢云流眼睛来回乱看,就是不敢看李忘生。 李忘生故意在他面前叹气:“今天师兄表现得不好,总是骗忘生。” 谢云流哪里见得了李忘生这副失意模样,连忙给自己找补:“是做过几个梦,但是都没什么影响我就没想告诉你,绝对没有骗忘生的意思。” 李忘生的演技简直可以去评奥斯卡,他垂下眼眸,连眉间的朱砂都暗淡了:“毕业了师兄就把我给疏远了,忘生在师兄心里到底没什么地位。” 谢云流急得直拍自己的那张嘴:“师兄不会说话,以后绝对不骗忘生,忘生问什么答什么。” 天爷呀,要是让谢云流那群合作伙伴看见谢总这副德行不知道要作何感想,谢云流从不轻易许诺,人精得要成精了。 李忘生笑起来,摸了摸谢云流两颊仅存的软肉说:“给师兄排了治疗,更多的问题我们去治疗室说。” 谢云流捂着被李忘生碰过的地方,魂都要跟着李忘生飘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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