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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师兄只是逼着自己将心意凝结为利剑模样再指向我罢了”
李忘生竟然也会紧张。 第一次发现时,谢云流很是惊奇。清瘦,安静,白玉团子般的师弟,一旦紧张起来,除了长睫低垂,眼神平淡,周身就再也找不出其他破绽,甚至连呼吸都能丝毫不乱。但只有谢云流知道,此时若强硬掰开师弟手掌,就会发现其指尖乃至掌心都变得冰凉又湿润,仿佛所有不安都具化为黏着其上的薄汗。 ——这可太有趣了。 自师弟九岁入门起,别说哭泣、发怒、生气这些大起大落,就连焦躁不安这样的寻常烦恼,他都未曾在李忘生身上看到过。以至于小小谢道长曾暗中拉着师父躲到一旁,直截了当地问他是不是收了个呆子。听闻此语的吕祖呵呵一笑,当即便将他揍得满头大包——我看你才是呆子! 于鸡飞狗跳和灵活躲闪间,谢云流看到师弟转身离去的背影。他有些心虚,又很快理直气壮地想,不怕!师父说他天生道心,也许呆也是道的一种? 他带着小师弟先是读早课晚课,待发现所有经书都被这人不分昼夜苦读背熟后,当即兴奋地一拍手——师兄带你去扎马步! 自此开始,很快他就发现,李忘生是真的执着到令人瞠目。无论风霜雨雪,寒冬酷暑,小呆子都严格按照他的示范,将马步扎得一丝不苟,有时自觉白天练习不足,还会默默将小枕头与被子挪开,再站在榻上练习片刻。谢云流边将师弟强行按倒睡觉,边想起自己当初酸胀难忍的大腿小腿。李忘生入门整整两年后,他终于第一次从心底深处对这个师弟生出接纳与佩服——这才像我谢云流的师弟!嘿嘿,有朝一日,我是天下第一,师弟必能成为天下第二! ——要是他再话多些就好了。 怀着这样不为人知的遗憾,师徒三人从朴素的中条山搬进华山。纯阳宫庄严巍峨,房屋殿宇分散坐落于陡峭山峰之间,很是令谢云流兴奋过一阵子。十五岁小少年已将逍遥游练得出神入化,技痒难耐之余,已开始跃跃欲试指点师弟。当日山风清冷,三两只白鹤盘旋低舞,相继掠过淡蓝晴空,纯阳首徒望着飘飞鹤羽,忽然生出一个奇妙主意。 “忘生!”他纵身一跃立于三清殿高耸屋顶,爽朗笑道:“快上来,这里能看到小鹤打架。” 李忘生看了看高度,沉默片刻后,还是提气纵跃,朝着师兄所在坚定飞去。 隐隐金线于日光下细密闪耀,李忘生衣袂飘飘,眼看就要踏上屋顶碧瓦,却还是在换气间岔了数息,身形一顿便要下坠。 他方要调整落地姿势,忽觉手腕一热,却是谢云流倾身而下将人拉住,随即旋动臂膀向上斜抛——李忘生被成功送上最高处,他自己却似脚下失衡,哎呦一声便要栽倒。后脑勺砸下之处,正是一方翘起的锋利瓦片。 “师兄!”电光石火间,李忘生合身飞扑,竟是不管不顾将人按进怀里,护着师兄从高耸屋檐滚落,又结结实实砸在青石地砖上。 肉体坠地的沉闷声将谢云流惊得一片空白,他慌忙拉起师弟,双手一处处摸过尚且单薄的肩胛、臂肘、腰胯与后背:“哪里痛?有没有事?我、我方才是逗你玩的!” 松针沙沙作响,将日光切割得斑驳零落。谢云流脑中阵阵嗡鸣,几乎连心都要从胸腔内蹦出来。迟来后怕终于涌上心头,令他连惯常哄人的话都说不出口。师弟如若摔坏骨头怎么办?他还那么小,若伤到根基——岂非都是我之过错! 但李忘生并无半分异色,除去呼吸稍稍急促了些,是连脉搏起伏都不会被影响的程度。他任由谢云流检查自己,将人静静扫视一番后,忽然抬手摸了摸师兄后脑勺——鸦羽般黑发仍密密束在莲冠内,连一丝错乱也无。 “无事就好。”小少年声音如风击冷玉,清冷沉静,“是忘生学艺不精,连累师兄。” “也请师兄……往后开玩笑时,务必顾好自己为先。” 咚咚心跳逐渐平复,谢云流松了口气,又有些毫无来由的失落。我这师弟,他想,还真是无心无欲……万事不惊。 他半揽半抱着将人扶起,无意中摸到李忘生刚刚才松开的手掌——向来温热的手如今冷汗密布,指尖苍白,简直……比华山终年积雪还要僵冷。 李忘生不自在地动了动,只想默默将手抽走,缩到一半,却被谢云流强行按住。 “师弟,”他像将人重新认识过一遭,惊奇道,“你方才,其实已经十分紧张了,对不对?” 日影摇曳,山风温柔,在这没有落雪的短暂晴午中,李忘生脸上终于破天荒的,第一次浮现两团可爱红晕。 “师兄太任性了。”他故作镇定,小声辩解。 谢云流想放声大笑,也就这么笑了。清朗笑声回荡于华山山巅,惊起眠鹤接连清唳,仿佛也在应和着少年道子一同快活。 轻盈正气游走周身,谢云流忽而顿悟某处不解已久的模糊关坎。他将兀自低头的李忘生拦腰抱起,直接运起轻功排云直上。 “师弟!”意气风发的纯阳首徒长声清啸,“看师兄悟出的双人轻功厉不厉害?” 飞雪如冰绒小花,一蓬蓬,一朵朵,轻柔拂过李忘生面颊。他侧过头去,专注看向师兄灿若晨星的双眼,由衷道:“厉害。” “师兄永远都是这么厉害。” 那是自然,谢云流将人牢牢抱住,心中暗自得意——不厉害些,怎能把你这小呆子照顾长大? 等我——做了纯阳掌教—— 那时,师父就再也罚不得我啦! 白云悠悠飘过,仿佛触手可及。多少年后回想起这一幕,谢云流的心仍会微微发软,仿佛从荆棘中封存一束柔和白光。 但谁能告诉他,为何人会变得这样快、这样突兀、这样陌生?竟比浮沉世事还要无常。
他之后再未感受过李忘生双手。也许有过一次机会,就在景龙四年那个雪夜。夜风呜呜号哭,带起霰雪劈头盖脸砸向仓皇奔逃之人。李忘生在背后叫“师兄”,是他从来不曾听过的颤抖。为何不速速离去?他想,将我背叛抛弃的无情之人,再也不可相信。可他还是越行越慢,终于停下脚步。山道上黢黑无光,唯有片片惨淡白雪。李忘生急促喘息着,他回头,却只看到冰冷剑锋。 “跟我回去。”师弟语调哀求,持剑之手抖得连初学挥剑的稚童都不如,说出的话却能将谢云流刺得鲜血淋漓。 他不禁惨笑起来:“回去?被你和师父捆了交出去吗?” “师父不是那个意思!”李忘生急得嗓子都哑了,他却无心再听下去。同样冰冷的剑撕扯出鞘,迎上与之本为一对的另一支佩剑。 金属相击,迸溅点点火星。谢云流竟还有余裕想,这一招,也是我教你的,如今却被你用来对我刀剑相向! 他发了狂般全力一击,直接将师弟手中长剑打飞,重重砸进雪地里。那只持剑的手却不依不饶,上前揪住他衣袖死死不放。虎口在方才对战中崩裂了,温热鲜血沾染上来,沉得比夜还要黑,还要压抑。 “放手!”谢云流急促呼吸着。他不打无剑之人,他只想将人赶走。 “师兄!”李忘生双眼乌黑,却闪烁一点又一点细碎浮光,不知是泪,是火,还是飘零的雪。 谢云流看向他,看到那些光慢慢暗下去,仿佛终于被某个答案湮灭。 “——我知道我留不住你。” 那只手仍徒劳地抓住他,血汩汩流着,逐渐浸染到谢云流手臂。 “嗤”的一声,锋利剑刃将这片衣袖无情斩断,纯阳首徒足尖连点,飞快消失于茫茫风雪。 他没有顺从冲动去握一握那只手,也没有再回头。如果当时握到的手并不如想象中那般冰凉,而是如血一般温热,他又该如何呢? 谢云流拒绝思考这个答案。 自此被他握在掌心的,只有各种矿铁铸就之横刃。
为何,后来许多时候,他不止一次地想过,为何会有人能这样无情?端着高洁无辜的面孔,却将我一步步逼入深渊。 你口口声声说着往事误会,却原来便是带着中原道貌岸然之徒又将我围堵一番吗! 恨意剧烈爆发,谢云流猛然转身,看到遥遥站立的李忘生。 不是雪原,不是岩浆,不是舟山日夜拍击的海,而是茫茫草野。 猎猎风起,及膝深的碧草起伏摇摆,宛如想传达某些思绪。他看到李忘生无声张了张口,依稀是“师兄”二字。 谢云流沉默等待,却没有更多了。李忘生衣袍逐渐撕裂,无数毒虫自他脚底攀爬而上,从袖口衣领钻入内里。宫中神武遗迹相见时的霜白鬓发迅速蔓延,将剩余青丝都染成雪色。那截自掌门袍服露出的玉白脖颈逐渐溃烂,自伤口探出无数锋利口器。殷红鲜血一缕缕流淌,将李忘生脚下青草染成一片暗红。 更为猛烈的怒火遽然爆发,谢云流想挥刀斩出,将这些折辱人的虫子统统碾为齑粉,却摸了个空。他腰间没有长刀,而掌中所握,只有那个夜里,沾满李忘生鲜血的小片衣袖。 昏沉思绪乍惊,谢云流隐在大殿屋梁上,再次向下看去——铁链锈迹斑斑,锁着他的师弟。比梦中还要多的蜘蛛窸窣爬动,时而撕下李忘生一团血肉。 极其纠结的矛盾在心头来回翻涌。别的仇人,或杀,或废,或清楚真相后就此两断,唯有李忘生…… 他想跳下去一刀斩断那碍眼锁链,又如被黏住双脚,死死动弹不得。一个声音道,你千里奔行,昼夜无歇,不就是专程来看看他如何死去的吗?另一个声音又道,但他只能死在我手里,醉蛛这等不入流货色又算什么东西,也敢折磨于他!如此内心拉扯,反复纠结,直到一日一夜后,更加刺耳的声音悄然出现——你怎知他不是察觉你在此处后,故意做出这等虚弱模样? 他简直要痛恨起自己来,何时也变成这等不干不脆之人!但更可恶的岂非是李忘生?他究竟要等到何时才挣脱这锁链,还是说……他真的已无力挣脱? 第三个日落将室内重新带入黑暗。在这安静无比,空旷压抑的大殿内,谢云流忽然听到一丝极其微弱,低不可闻的喘息,仿佛是有人压抑到极致,再也压抑不住后的痛楚流露。 经年利箭穿透岁月,直直刺入谢云流心底。在他反应过来时,自己已从房梁迅速跳下,一刀便将捆缚李忘生三日的长链斫成几段。他想持刀在手,然后就这么站着,冷酷看这人狼狈倒地,双手却不由自主伸出,小心避开各处要害伤口,将人轻柔的,无声的,正正接入怀抱。 时隔数十载后第一次近距离相拥,却是在这潮闷腥臭,暗无天日之处。谢云流想,我应该杀了他,就此刻,就现在——掌心却再次违背意识探向这人丹田,继而脱口而出:你被下了药? 李忘生一语不发,轻轻点了点头。谢云流便也不知自己为什么要生气:那你为何不早早唤我下来?! 他听到李忘生低哑嗓音,固执如以往每次不眠不休练剑时:师兄既然不想主动现身,我又何必做徒劳无功之事? 不知怎的,他仿佛从这短短一句中听出些许“怨”来。叫嚣着“杀了他”的声音瞬间消失动静,谢云流想,我现在……是在心软吗? 嘈杂喧嚣之声从殿外遥遥传来,殿中二人却仿佛都未听见,只是这样安静站立。谢云流将人半抱着搀扶坐下,又习惯性令他靠在自己怀里。清瘦肩背接触到胸膛那刻,他倏然僵硬,想要将人狠狠推开的手却无论如何也伸不出去。 罢了,他想,谢某从不做趁人之危的事。就算要一一清算,也要待他……好起来再说。 浑厚内力如涓涓细流输送至李忘生丹田,他竟也罕见地柔和顺从,没有拒绝,没有反复说明当年误会,仿佛在这短短一刻,两人仍是从无隔阂,亲密无间的师兄与师弟。 殿外赶来救援的江湖侠士已开始撞门,沉闷撞击声中,蛛网灰尘簌簌掉落,逐渐飘荡至二人依偎处。 “师兄,”李忘生忽然开口,“你……还不离去么?” 谢云流望向怀中人低垂侧脸,当年那束柔白的光仿佛自动从荆棘中飘浮起来,抚平他空荡而萧索的内心。 “再等等。”他低声道,“等我杀了困你之人。” 侠士们终于撞开殿门,看到闻声赶来的醉蛛,也看到与纯阳掌教相对而立的剑魔。还未等怎么出手,剑魔已将千蛛殿主人一刀斩杀。 他背对众人,仿佛完全不在乎其中有多少仇家与故交,只是盯着李忘生道:“东瀛诸事缠丝未了,待料理完毕,谢某再上纯阳!” 李忘生又向他微微伸手,似挽留,似应允,谢云流扭头不看,直接从殿门飞身远离。西南潮热夜风吹乱他苍灰发丝,也吹散了刹那猜想—— 他的掌心那样凉,那样湿,是因受伤之故吗? 往事给自己带来的伤痛,此时竟也没有那样刻骨铭心了。
及至太华小龟无声出现在案头,谢云流终于再上华山。 ——当年陆危楼这厮趁我不在,派人攻破纯阳星野剑阵,李忘生才几岁?带着几个半大小子,竟也撑了下来。也不知……他的伤养了多久才好。如今又有不长眼的叫嚣上门,我这个做师兄的,再也不会让他独自充当阵眼。 小龟在它袖中探头探脑,惬意翻滚。等来到九老洞前时,它仿佛感知到熟悉的寒凉空气,活泼泼就要爬出来,又被谢云流不动声色摁了回去。 他看向李忘生沉静面孔,忽然不知该说些什么,于是便走近几步,摸出小龟道:“师父……命我将它送回来。” 李忘生眼中浮现细碎亮光,是银霜口飘零红叶,是山岩间清冷融雪,是所有了然的、感慨的未尽之语。这些光亮了起来,再也未曾黯淡。小龟四肢在空中划动,交接间,两人双手一触即分,谢云流盯着他接过太华龟,不禁出神地想:师弟的手一点也不冷,月泉淮老儿自大叫嚣,在我师弟眼中也不过狂妄之徒罢了。 这一刻,他终于做回纯阳静虚子,李忘生的大师兄,带着其余四子踏入天道剑阵。 一阴一阳,循环往复,归根曰静,是曰复命。 尘埃落定。
额头三道剑痕火辣辣作痛,谢云流却恍若未觉,先叫了声“师弟”,得到回应后方挨着人放松坐下。 李忘生打坐片刻,终于恢复些许内力,转头看到殷红鲜血仍顺着师兄高挺鼻梁不断滑落,抬手便要为他擦去。 谢云流却以为他要做些别的事,直接抓住伸到眼前的手,迟疑道:“这里……还有其他旁人。” 掌心指尖冰凉,带着刚刚回暖的温度。他想,不妙,刚才我舍身缴械,还是将师弟给吓到了。 李忘生却反手握紧他右掌,一贯平稳的语气难掩惊讶,诧异问道—— “师兄,你的掌心为何也这样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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