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背景] 【完结】望月

[复制链接]
查看736 | 回复29 | 2025-3-28 15:10:38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双性李,绿白首发,全篇(含肉)重发存档↓



前传《月读》
“……所以天照大神是东瀛最最贵的掌管太阳的神。”

藤原走在出云大社的回廊里将天照大神的故事缓缓讲给身后的人听,却许久没有得到那人的回应,他停下脚步侧头一看,就见谢云流双臂抱剑跟在他的左后方,低头垂眸看着地板,这位大师范从来都是这幅品性,这些年也是见怪不怪了。

藤原家如今已经是东瀛仅次于天皇的第一大家族,幕府里几乎都是姓藤原的,这番盛景少不了谢云流的帮助,因此藤原一直都给他许多的特权与自由。

新年的祭拜藤原家自然是要来东瀛第一神社出云大社进行了,藤原只是礼节性的邀请了这位大师范,因知他性格孤僻脾气古怪,本从未抱有希望,但这次却得到了这人的回应。

藤原将人好生安置在左侧招待着,还亲自为他讲解起这出云大社的前世今生,可那人却似毫无兴趣一般,藤原心中懊恼本想用尽办法将人留在东瀛,可近些日子谢云流想要重返中原的心思越发地活泛了。

提前看好的祭祀时辰到了,藤原在主持的提醒下带着众人浩浩荡荡走向中央大殿,却瞥见谢云流独自落在队伍后面,最后转身离开了人群不知又要自在逍遥到何处去。

谢云流对东瀛这些神鬼只说毫无兴趣,什么八百万众神,在他听来简直是痴人说梦,世间若人人都能登仙成神,那还要阴曹地府何用?

只是日本的枯山水一直都很符合他的心境,这出云大社后面一片的造景让他心生喜爱,砂石即海,石头即善,树木即天和云。在此一番妙境中谢云流获得了片刻的宁静,突然一个白色的矮小身影撞进了他的视线。

比眼睛更快的是手里的刀。

等他定睛看清那白色身影是只兔子的时候,刀锋已经破刃而出,他急忙将手中刀刃偏了一寸,可白兔的后腿还是被刀气擦过,瞬时鲜血汩汩而出将一片纯白染红。

兔子似乎是受了惊吓,加上后退有伤,蹲在原地不得动弹,等谢云流收刀入鞘走进一看才发现,那白兔瑟瑟发抖蜷缩着。

因为他的靠近白兔蹬了蹬腿想要逃离,却被一只手抓住双耳提了起来。

顺着那手看向来人,居然是个面目和善的和尚,谢云流顿时起疑,能悄无声息地接近他的人,在东瀛还是首次遇见。

那和尚将白兔抱在怀里也不在意鲜血染红自己的衣裳,而那兔子却不再颤抖,顺从乖巧地不似方才。

和尚的手在白兔头上轻轻来回抚摸,片刻后才抬头笑着与谢云流道,“施主,既伤了这白兔便是你的机缘,可愿移步至后院为其包扎止血,了却这番缘。”

谢云流并未放下警惕,可见那和尚面色如常,沉吟片刻后答道,“大师请引路。”

和尚所说之地只是一处简单的一居室,谢云流坐在廊下怀里抱着刚包扎好伤口的兔子有点不知所措,方才他想要将兔子送到和尚手里,后者却笑着躲开了,此时这白兔在自己手里抖得如卧冰库。

一杯清水递了过来,谢云流顺手接过,却并未饮下,只是盯着那从中间层层荡开的水面,心中起疑。

“伊邪那岐在筑紫的阿坡歧原清洗自己的身体,他清洗自己的右眼幻化出天照大神,清洗左眼时幻化出月夜见,清洗鼻子的时候就幻化出了须佐之男,此乃三贵子,天照大神奉命掌管天上,须佐之男奉命掌管黄泉,而月夜见奉命掌管黑夜因此他一出生就消失了……”和尚将藤原说的故事又细致地讲述了一番。

谢云流将眼神从杯中移开,看向那和尚,皱着眉问他,“月夜见为何会消失?”

和尚收起双腿盘膝打坐入定,低声道,“谢施主,月夜见所掌管的是黑暗,只要月光能够照耀到的地方,他便会出现……你低头看那水杯中,是不是就能看到月亮?”

谢云流依此言低头看向杯中,那泛动的涟漪还未停下,甚至更加清晰地涌动着,和尚的声音又响了起来,却不是在他身侧,似乎是从头顶上方传来,那和尚说。
“举杯邀明月,对影成三人。”

谢云流独居的宅子后门出去就是一方悬崖,高耸陡峭地矗立着任由海水拍击,有时海上起了风浪,这地界更加凶险异常,而谢云流却喜爱在此处挥刀修习。

今夜却不同,海面格外宁静,海风也停了下来,月光如绸缎一般洒落下来,将地面和海面全部笼罩成银白色的一片。

谢云流今夜的刀还未出鞘,他一到这处便被这景象惊到了,并不是因为美景绚烂,而是今晚的那方圆月太像千山万水之外的那轮。

其实每个月圆之夜的月亮都是如此。所以,到底是因为此地可以看到这轮皎月,谢云流才将宅院安在此处;还是安置了宅子,才发现了这处异景,就不得而知了。

没有半点遮挡的夜空上,悬挂的明月似是夜明珠,占据了大片的视线,如烈日骄阳闪耀却泛着寒光。

忽而煞白的银盘中出现豆大一点的异物,那物件慢慢变大,却未有将明月遮挡的倾向,似是缓缓向地上移动。

谢云流眯眼定睛辨认,才发现那居然是一人形,飘飘然若仙,渺渺状似烟,裙带轻舞,衣角飞扬,不过片刻已至身前。

仙人如瓶中杨柳,腰肢款款,而身上白衣显然不是凡间俗物,宝珠掐边银丝暗藏,在月下去琉璃净水轻起涟漪波澜,搅动春水千里。

等那仙人转身低伏作揖,再缓缓抬头看向望月之人的时候,谢云流方看清他的长相。

面若玉脂,眸捻春光,眼角轻挑,媚而不荡,不是李忘生还能是谁?!

而那人却含笑带怯道,“在下月夜见,用你们中原话称呼,可以叫我月神。”

谢云流瞳孔骤缩,薄唇微微颤抖,暗吐一口凉气,才冷声道,“你是李忘生?”

月夜见闻声摇头,面上笑容更甚,“白日里你所伤那白兔命曰因幡白兔,乃是掌管姻缘之物,你得此机缘巧合才窥得我真身。”

“万年前伊邪那岐诞下我姐弟三人,只有我一出生便消失于天地间,并非世人所说的太阴出现方可现身,而是我本身就是虚无缥缈,凡人得了机缘能窥我真身,眼中所视皮囊不过心中所想,你所念之人名叫李忘生?”

谢云流眉头紧锁,嗤笑道,“假如憎恶也算念想的话,那便如你所言。”

月夜见讶异地看了他一眼,而后垂眸若有所思点点头,缓步走到谢云流身边,一双柔夷轻搭在那人紧握刀鞘的手上,轻声问道,“那你为何不敢看我?”

谢云流忍住将那双冰凉双手挥开的冲动,转头直面那与自己靠得极近的脸盘,沉声道,“有何不敢?”

似是听了个笑话,月夜见低头轻笑出声,如珍珠砸落玉盘清脆,那覆在谢云流手上的柔夷稍稍用力,竟将人挽着牵起,忽而脚下轻风浮动,谢云流低头一看自己居然已经腾空而起。

踏风逐月,两人越升越高,而面前的银盘也越来越大,渐渐占据了全部的视线,等落下之时,谢云流回头一望才看到远处那小小一点还能辨认出是那处宅院,而自己却正处于月宫之上。

这月宫处处雕梁画柱,如琉璃之境,脚下腾升起袅袅轻烟,罩着远处如梦似幻影影绰绰。

此时谢云流才发现那月夜见竟是赤足而立,此时引着他往前走去,脚心踏着的地面似是有浅浅水渍,前行一路“哒哒”声不绝于耳。

不一会儿,似是走到了一处内殿,月夜见领着谢云流的手推开虚掩的门,“吱呀”一声门就被轻易打开,迈过门槛再往里面行了几步,谢云流蓦地发现这空旷之地甚是眼熟。

这儿不似外面,竟像是人间一般燃着两排烛火,烛火通明将殿内照的金黄金黄,谢云流看了许久才确认,这儿居然是纯阳宫的太极殿。

殿内榫牟立柱和他记忆中丝毫无差,只是此处甚是空旷,只有一做工精细雕琢了松柏边框的巨大屏风孤立在中央,屏风上绘了一副云鹤衔月图,将屏风后的光景遮得隐约模糊。

月夜见回头看了看谢云流,而后又牵着他往那屏风后面走去,等谢云流绕过那屏风探头一看,后方的睡榻上盘膝而坐之人与身旁还牵着他的月夜见居然长得一模一样。

谢云流眸子微微睁大,喊出那人的名字,“李忘生!”

此时月夜见已经松开了谢云流的手,缓缓几步走到榻前,双手攀附上李忘生的肩膀,再回头时两张一模一样的脸凑得极近。

谢云流看着眼前同样的两张脸眉头紧蹙,然后就眼睁睁看着月夜见将自己的唇覆在李忘生的唇上,这画面让一旁看着的人眼睛瞪大,嘴巴微张,楞在了当场。

而后那月夜见竟然问道,“你不想试试?”

谢云流喉咙发痒,轻咳了一声才反问,“什么?”

月夜见似有些疑惑,转身行至谢云流身旁,拉起他垂在身侧微微发抖的手,牵着人走到榻边,现用那手摸了摸自己的脸,然后微微摇头,再握着那手去摸李忘生的脸。

李忘生的脸颊还带着一丝华山上千年冰雪的寒气,手感应是极好的,不然谢云流的手不会入了魔一般摩挲起来。

这样的李忘生太过于乖巧,如初入师门那一年一样,任由师兄摆布。谢云流有点沉溺在这触感中,他现在身处于太极殿内,手心里抚摸着的不仅仅是李忘生还能感受到纯阳的雪。

月夜见见他眸色渐沉,便靠了上去如蛇一般攀附而立,双手也在谢云流的背上胸前来回抚摸,慢慢地双手越来越往下,竟是开始解起那人的腰扣。

嘶得一声,是谢云流腰后宝刀出鞘的声音,他反手一斩,往月夜见面门劈开,却只见一阵轻烟散开。

烟雾缭绕,片刻后才又在另一处聚拢,慢慢化成人形后却不再是李忘生的模样,一身黑色羽织,脸上则覆盖了一张没有五官的白色面具。

“为何如此恼怒?”这声音非男非女似远似近,“我不过引着你见心中所念做心中所想?你又为何不愿直视自己?”

“妖物!休要胡言!”谢云流侧身又是一个横刀劈了过去,仍旧只有一缕青烟。

那烟雾里似是穿来一声轻笑,顺着动静看去,月夜见竟已经身穿纯阳道袍坐于榻上将李忘生搂在怀中,而无脸面具已经不见,取而代之的则是谢云流模样。

李忘生不知为何,对此竟是毫无反应,身后的人将头靠在他肩上,一双手如树枝一般从后方伸出把人环抱着。

那人抬眸与谢云流对视,似是在确认他一直在看着并未移开目光。紧接着居然将一只手缓缓伸入李忘生松垮的亵衣内。

那人嘴唇微启,问道,“你不是一直想做此事吗?”。说完,另一只手托着李忘生的下巴将他的头微微往后侧过几分,自己则往前探了几分,将唇印在李忘生的侧脸上。

谢云流呼吸一滞,心中的清心决也断了,只觉得一股邪火直往身下烧。而那月夜见突然又化作一缕烟,等立在他面前时又变成了李忘生,一身蓝白道袍,束发立冠,走得近了又伸出双手环上谢云流的腰身。

两人的脸贴得极近,谢云流无需低头便能看见那人眸中的一池春水,然后就见朱唇轻启,说了什么,谢云流手里的刀“哐当”一声掉在了地上。

那人唤了一句,“师兄。”

谢云流抖着得空的双手欲将怀里的人抱住,却只扑了个空。再抬头时便看见了睡榻上呼吸沉稳入定了一样的人。

过了许久,谢云流终究是缓步走上前,抬手在那人肩上轻轻一推,李忘生就顺着这股力往后倒下。

谢云流的手一直护在那人脑后,等李忘生躺下后,便也顺势俯身将人囿在怀里,等低头将那朱唇皓齿掠进口中的时候,恰如屏风上所绘之图——云鹤衔月。

游客,本帖隐藏的内容需要积分高于 2 才可浏览,您当前积分为 0

一番云雨过后,谢云流一睁眼发现自己居然还在出云大社的廊下坐着,和尚已经不见了,怀里那只白兔似是没受过伤一般,此时从他怀里一蹦而出,快速跑远了。

回复

使用道具 举报

大耳白狗 | 2025-3-28 15:13:54 | 显示全部楼层
正片

此夜无风,入墨般的浓云密布在天上,如同一张巨网遮盖了长安城,朱雀大街上只有更夫睁着满是睡意眸子缓步行走,忽而城墙上一阵黑影闪过,更夫停下脚步抬头张望,却只见带着毛绒描边的昏暗月仙偷偷拨开云层,偷窥这偌大华丽的宫城。

更夫揉了揉眼睛,继续往前走到一个买馄饨的小摊坐下,时辰差不多可以交班给后半夜的人了,等他要上一碗热馄饨汤带回去给等他的妻子,便可安然入睡。

这老汉儿的馄饨汤乃长安一绝,十个馄饨,两勺清汤,一捻葱绿,最后淋上一圈香油,香油必须是西市那个莫娘子家的。老汉儿将包好的馄饨放入滚开的水中,趁这空当便和更夫闲谈起来打发时间。

“这夜深露重的,小哥还记得给娘子带馄饨,小娘子当真好福气啊。”老汉儿调笑道。

“唉,是我好福气才能娶了她回家,我也是个没半点本事的,若是有些许积蓄前些年就应该去捐个斜封官来当当。”更夫叹气道。

“哟,那个崔湜不是因为卖官鬻爵被贬到江州了吗?怎么这朝堂上的风气还没正过来?”

“嘘!”更夫警惕地向四周望了望,看并无人影,才低声道,“你还不知道呐?根本就没去江州!改授的襄洲刺史,而且昨个儿有人在城门见到了他,许是要回长安任职了……”

“嘶……”老汉儿倒吸一口凉气,忽而又见那煮着馄饨的水沸腾开了,急忙去捞了起来,手上一边忙活儿,一边又不知如何开口,只能连连摇头。

那更夫接了过馄饨便也不再停留,急匆匆就往家中赶去,这馄饨可不能久放。

有人深夜行路,便有人夜赶星辰,饶是并无星辰也无月,但是月黑风高恰能行些不可见光的秘事。

长安城内客栈鳞次,却说有这么一家的二楼在这半夜还大敞着窗户,只见一道猫样的影子突然从城墙掠过,却未惊起半点声响,如暗夜鬼魅般乘风换影,了无踪迹。

只听得“吱吖”一声响动,那窗户似是被风吹动阖上了,却并未见得窗外竹影摇动,且那阖上的声音太过轻巧,确也不似被风儿吹起的动静。

房内的谢云流侧躺着保持这姿势已是半宿,听得脚边窗户传来的声音,悬在空中的心才稍稍放回肚子。努力念着清心诀使呼吸平稳,蓦地就听得那边床边传来窸窸窣窣衣料摩挲的声音,谢云流未等那人将衣物除去便开口道,“师弟若是起夜还是得多披件单衣,莫要着凉了。”

这说话声缓缓窃窃,如梦中呢喃,李忘生脱外衣的手停顿了片刻,方回道,“扰了师兄,是忘生的不是……”。

“并未,早些睡吧。”谢云流这么回他,眸子却未阖上,也不见半点睡意,只因侧躺向里,没有让人瞧见。

等那边的人躺在床上,被褥盖好后,平稳沉重的呼吸起来了,谢云流才缓缓合上眼睛,忽而他鼻翼煽动,似是一点血腥味飘散开来。

但李忘生自从回屋,似并未想提起深夜之行,谢云流便也不再揭穿追问,只是心下开始盘算着,那人有异样似已有半年光景。

从李忘生大病一场,谢云流发现那人的秘密后,似乎一切开始变得不一样。

半年前。

李忘生得了一场恶疾,那病来的又疾又烈,如海浪般将人袭倒,那三冬抱寒的人躺了昏迷了好几日,却恰是给了静虚子窥得玉体秘辛的机会。

少年人的情种早就中下,只是还不得明晰,这番机缘让本就肆意飞扬的人在梦中与心上人半天云雨,醒来后惶惶间又唤着师弟的名字开了情窍。

另一头却说李忘生得了神医良药,散了邪热后第二日天将微亮便醒了过来,而这睁眼之人已非原来之人。

头顶的帐幔很是眼熟,天青灰色却并绣着仙鹤祥云,而是兰芝仙草。李忘生想了许久,到底是祥云还是仙草,转头却又发现屋内陈设似又不同,缓缓起身想要再细细察看一番,腿间一阵摩挲触感让人蓦地想起方才的离奇异梦,不自觉地绞了绞腿根,那被人携花采蜜的触感似乎还恍若残留。

待谢云流端了药碗推门而入,便瞧见里头本应该睡着的人,衣裳微敞着呆坐在床头,天光透了些许进来,照得人脸颊微红,目光流转似霞。

而李忘生被推门的动静打断羞怯思绪后,抬头便见一人背对着微曦站在门口,那人挺拔身姿挡住大半晨光,光线将他的轮廓描得微微泛着金光,恰又将人面容隐入其中,李忘生看了许久才确切,那英姿卓然之人正是尚未及冠的谢云流。

此夜星辰非昨夜。

李忘生瞧着那二十年未见之人,却是心乱如麻,各种思绪翻涌不止,而那年轻的容貌却又提醒着他,所见之人并非那个已经出走多年的师兄,是乾坤颠倒?还是光阴作祟?李忘生如何推演掐算都不得其解,最终所有的烦杂心事全都化作一句喟叹,“师兄?”

谢云流进了门便见那大病之人蹙着一双青眉盯着自己看,虽说平日总调侃这个师弟少年老成,但如今从那星眸中传递出来的哀切,似是一历尽人生变故沧桑之人。

两人各怀心思对视片刻,还是李忘生先反应了过来,他抬手轻轻地揉了揉额头,心下已经了然,此时此刻分明是当年谢云流为重病的自己宽衣解带擦身,偶然窥探到这具身躯秘密,后来见谢云流处处躲避自己,想是这诡异阴阳之体招人厌恶,便与之越行越远,不复往日亲密。

而此番李忘生心中已有了比之更加重要的打算,这时谢云流尚未与废帝交往过密,若是能加以干涉,许是可挽回那弥天之错,下定决定后,李忘生咬了咬嘴唇,哑着嗓子开口问道,“师兄为何不进屋?”。

被这突如起来的一句提醒了方察觉出手中所持碗中药汁已经微微泛凉了,匆忙走了进去,又转身仔细将门掩上挡住外头寒凉的风雪,行至床边,微微低头垂眸想要掩盖眸中那缕尴尬,视线却直直地对上床头人微敞的领口,白绽的肌肤微微泛着粉红,明知是病态之姿,却还是惹人遐想。

克制地将眼神移开,镇静后谢云流方喃喃低语道,“我会……我会守住这个秘密的!”言闭后,不自然地吞咽了一口唾沫。

李忘生听得这话,立马抬头看向谢云流,蓦地脸上羞得一红,比远山外的的千里霞光还要艳上几分,见谢云流复又看向自己,慌忙间移开眼神的却落在那端着药碗的手上,那手指指节分明修长干净,忽而李忘生回想起昨儿梦中这手是如何携花弄柳,呼吸都沉了些许。

这些落在旁人眼中,却是心上人香靥凝羞薄汗轻衣透,本就一腔少年情丝恰开窍,在梦中刚揽了那柳腰觅了风流,谢云流那心正如船动湖光潋滟秋色,这蓦然一眼使人思之朝朝暮暮。

这般旖旎氛围,却也还惦记着人大病未愈,一碗药递了过去,缓声叮嘱道,“病来如山倒,病走如抽丝,还是得按时服药!”

李忘生顺从点头,接过那药,却暗自偷偷打量起对面的人,皎如玉树,风华正茂,这人尚未离开纯阳,眉眼间掩不住的肆意潇洒,望着自己的眼神却灼热炽烈,绵绵情愫却是藏也不藏,生怕别人看不出来。

心头一跳,李忘生屏着呼吸将一碗苦口良药尽数饮下,复又强装镇定,把空碗递了回去,正不知如何面对这慌乱场面,却听得谢云流道,“你这几日便不要出门领着师弟们做早课了,好好歇几天。”说完便要转身离去。

李忘生错愕不已,急忙拉住人衣袖下摆,谢云流察觉到衣裳被拉扯,疑惑转身问他,“还有何事?”

张了张嘴,李忘生不知如何开口,若是自己会错了意,日后便是师兄弟都没法做了,思忖片刻后方道,“昨儿的事莫要让师父知晓了……”,见谢云流面色微沉,复而急忙补充,“师父之前一直不许你问,若是让他知晓了,必会罚你去思过崖。”

谢云流眉宇间凝起的乌云瞬间消散,低声笑道,“依你,你说如何便是如何。”

这日纯阳宫的小道长们都察觉出他们的大师兄似是心情愉悦,在太极广场上演练剑法有误被他看到了,也未曾如往日一般斥责,甚至还会过来提点几句。

等吕洞宾回到华山,两人果然默契不提当日之事,做师父的不疑有他,直觉两位爱徒关系密切更胜从前,只道是兄友弟恭一片祥和,便也多追问其中缘由。

而李忘生却揣着那莫名隐晦的心思每日心绪不宁。

一日早课。

谢云流领了众师弟在太极广场切磋剑术,李忘生遥遥路过便听得那边众人的议论和欢呼雀跃,走进一看便见谢云流一招绝杀之势赢得了这场切磋。

少年人身姿不凡,丰神俊朗,一身白衣一柄利刃站在人群中更显气宇轩昂,李忘生看得出了神,方才凌落招式惹得他手心发痒,与人切磋比试的念头腾升而起。

那边人群中鹤立之人,早就捕捉到了不远处李忘生的身影,一身白衣轻裘做寻常纯阳弟子装束,却硬生生似是一人间逍遥散仙样,游离在这八千丈红尘外,不沾染半寸俗世尘。

不稍片刻,复又见那谪仙踏着冰雪缓步走入凡尘,承情而来。

其余人循着这目光往外面看去见是李忘生,便自发让出一条路,纷纷恭敬作揖见过二师兄。

而来人只是长剑出鞘,握在手中,挽了个凌厉剑花后道,“如此良辰美景,不知大师兄可否与师弟一战解忧?”广袖随着他的动作翻飞了片刻后又轻轻垂落在身侧。

已是许久未见两位师兄切磋比武了,围观的纯阳弟子兴致勃勃望期盼着接下来的酣战,

谢云流端详了对面人脸色片刻,见他神色无异,呼吸顺畅,心只此人并非逞能之辈,便畅快大笑道,“请赐教!”

武逢对手,一战解千愁。

两人均以剑招相对,并未运起内劲,剑锋落拓,数十招后战至酣处均渐渐运上内功相抗。

谢云流初时方念着李忘生大病初愈手下招式收敛了几分,但自两人以内功相对,才察觉出李忘生手上利刃未曾有惧,两人剑锋相对擦星点火花,贴得近了,李忘生方底声晓语道,“师兄若是故意相让,那便是看不起我了!”

谢云流听了眉头一挑,心中喜爱更甚,这番喜爱里并非艾艾戚戚的儿女情长,而是少年气若虹,意气满怀的心之所动、情之所钟。

瞧那人眉间额头朱砂入血,映得动武后的微红脸颊更显绮丽,谢云流脸上笑意难掩,轻声回道,“不过见你大病初愈,因此多试探几招,接下来可要注意咯!”

一声厉呵,谢云流手腕轻斜,剑锋流转,以守为攻,带着李忘生几步往后退去,却又忽地以攻为守,指尖捏诀,剑招为盾防,掌诀为攻势,一招六合剑气推向前方。

李忘生脸上一阵惊愕,本以为自己长了二十年华光阴,必定不会入从那般输得,却哪知天资纵横并非虚言,饶是这招式中的起承转合在旁人看来确实异想天开。

匆忙以剑身抵挡这番攻势后,李忘生不由得心中感叹,师兄此时竟已武功卓然,若是再过两年必定更加精进,难怪当夜能一掌打伤师父,原说有了师父7成功力所言非虚。

却说这对战分神乃是大忌,谢云流抓了这空隙提劲击便击了过去,且大声吼道,“小心看剑!”

待李忘生察觉却为时已晚,慌乱间便下意识运起坐忘经,欲以体内真气流转成罩护体,如他所想,真气护体而起,淡蓝色玄光影影绰绰,却似有不同,还未等他思量其中缘由,剑锋已经击破气罩。

李忘生惊惧之余匆忙侧身躲过,谢云流慌忙间全力收招,剑锋却还是堪堪挑破人的肩膀,倏的一下肩上衣裳被划破,鲜红血液霎时染红一片。

身形不稳,李忘生蓦地往后倒地坐下,谢云流心乱如麻急匆匆上前蹲下查看,却见地上那人低着头呆呆地望着空落落的掌心。

那摊开的掌心确实空无一物,而让李忘生惊愕的却是,刚才那对招之式,他以内力相抗被破招后,才发觉并非自己学艺不精。

自己虽有旧事记忆,却并未怀有当时武学,方才虚薄内力便恰是证明,如此这般又当如何拦着谢云流?


回复 支持 1 反对 0

使用道具 举报

大耳白狗 | 2025-3-28 15:16:32 | 显示全部楼层
惊鸿一瞥长留迹,蜃海无边,自此红尘多浓情。

谢云流蹲下身见人伤口见红,平日里胆大妄为之如今却慌了神,顾不得周围人嘈杂的惊呼,将剑收回鞘内负在身后,伸手竟是欲将人横抱起来。

李忘生虽也心有余悸,但总归比那人多出几分沉着,见状连忙伸手拦下,轻声道,“师兄,我只是伤了肩膀,并不影响走路!”

被这一声提醒谢云流方将震荡心绪收敛,一边驱散一众围观师弟,一边扶着李忘生往住处走去。

刚进了屋,谢云流将人安置在榻上,又急忙走到墙边柜匣处翻找伤药,好一顿翻找后,细细打量了瓶上写的字,确定无误后,转身却瞧见李忘生已经将衣裳解开,松软布料垮垮挂在肩头。

玉肤凝脂,白皙得如上等缎子一般晃着谢云流的眼,心头却仍旧惦记着人肩上伤口,镇定过后方拿着药走了过去,人却只是呆站着。

李忘生单手脱衣甚是不利索,见人影靠了过来,却久久不动作,便询问道,“师兄可否帮我将这衣袖脱下?”神色坦荡无异。

谢云流见状便也应声过去,只是偷偷深呼吸后,方举手帮忙。

幸好伤口不深,只是挑破了皮肉,未曾伤到筋骨要害处,从瓶中取了药出来,谢云流细细将药粉撒在皮开肉绽处,虽说不是重伤,但伤药一上去,李忘生还是疼得微微抖了一下肩膀,上头肌肉猛跳,只得扭头狠咬牙根缓解。

这侧敷药之人,却恰是占了最佳位置,浑圆的肩头往上便是修长脖颈,玉珠般的耳垂微微泛着绯色,只是消瘦的侧脸略显得过于清瘦了。

谢云流只觉一阵口干舌燥,欲吞下唾沫缓解,未曾想那吞咽声在寂静的房内格外清晰,原本呼吸清浅的二人同时一怔,那嫣红一路从耳边烧满肩头。

匆忙将人衣裳拉上,又收好了伤药,谢云流方叮嘱道,“这些时日不要沾水,这药还放在这儿,我会按时来帮你换。”

李忘生那句道谢还未言出,便听得“砰”的一声,门已经被带上,人早就不见了身影。

“有劳……师兄。”

把未说出的话讲完,独自留在房内的李忘生脸上漏出一丝不自然的神情。

这换药的事宜还未进行两日,华山上来了不速之客。

来唤李忘生的是吕洞宾身边候着的小道童,许是走得急了,进了屋一阵气喘吁吁,上气不接下气,“师……师兄……唉……”

“何时如此慌乱,先喝口水吧!”谢云流今日刚到这边,才从匣中取了伤药,见这小孩呼吸急促,便顺手给人倒了杯水递了过去。

那孩童平日也是个有分寸的,恭敬立身接过,又汩汩饮尽,才又开口说,“吕祖命我来寻师兄过去!”

“找我何事?”谢云流不解问道。

“哦!”小道童继续解释道,“不是大师兄!是二师兄!”

“找我?”李忘生比起谢云流更是一脸疑惑,“何事?”

“吕祖说,有贵客!”小道童脆生生应答。

谢云流与李忘生对视一眼,均是察觉到了其中异样,但吕洞宾既唤人过去,必定已有打算,思及此处,李忘生起身便随着小道童一起前往,临走前还与谢云流道,“师兄若是有事,可先行忙去……”

“我在这等你便可。”谢云流肯定说道。

李忘生跟随小道童一路快步,踏着稀稀索索的碎冰雪,却是行至偏殿,心中顿时疑虑更重,“师父为何召我至此?而不是太极殿或是三清殿?”

那道童只道,“你进去便可!”说完就作揖离开了。

推门而入,平日里不骄不躁、处事稳重的人脸上如遭晴天霹雳,一下子垮了下来,本想就此离去,但还是蹙着眉低头走了进去,仔细将门带上后,复又看向屋里坐着的人。

屋内是一年轻女子,看不出年龄,长相秀美清丽,身着浅色道袍,端坐在殿中桌后,正低头认真端详手中书卷,两弯新月眉似蹙非蹙,一双柔夷手若葱绿嫩柳,虽打扮朴素简单,明眼人瞧了便知是富贵人家养出来的姑娘。

李忘生走得近了,那脚步声将看书的人惊动,抬头瞧着那脸,居然和来人有三分相似,一双含情目竟生得一模一样。

有些东西并不是逃离开来便可与之撇清干系,那些往事总会在某个时刻,再次出现,让人觉得自己不堪一击。

女子见了他面上掩不住的欣喜,但未等女子开口,李忘生先行作揖下跪,叩首呼道,“贫道见过西城县主。”

女子眉头蹙得更加紧凑,慌忙起身从桌后走出,快步到跪拜之人面前,附身欲将人扶起,嘴上还喋喋道,“你这又是作甚?!”手上用了却未将人拉起来,气急得连连叹气,背过身哀道,“我原本也不想来,他……知晓你,方让人寻到我,说是以我的身份上华山不会引起旁人注意……唉……。”

一声叹息后,缓步行至桌前,取了放在桌上的药瓶又回来,轻声道,“只是遣我送药过来,你莫介怀。”

许是只自己这样太过刻意,李忘生起身掸尘,却只是低眉垂首,不做应答,陷入了静默。

那西城县主见他起了身,才又走了过去,欲将药瓶递过去,对面的人却迟迟不接,复又解释道,“他心怀天下,许多事不欲多解释,但这对你的关切确是实实在在的。”

而李忘生听了却之觉浑身寒凉,冷冷道,“我受伤不过两日,他便能知晓,还寻了县主前来探望,想必纯阳宫里少不得有他的眼线!”

“玉奴!你言过了!”女子厉声呵斥,不察唤出李忘生乳名,却让两人齐齐一怔,女子眉眼颤动,急忙以手掩嘴,瞥了一眼门口,压低了声音道,“是我逾越了……”

李忘生也觉着自己方才自己太过激动,但一想到当年谢云流被高力士手下百般追杀,过着枕刀而眠的日子,若不是有人授意,怎会落到那般地步,心中郁结更深。

霎时间空气凝结若冰,女子想了想,回身将药瓶放回桌上,拿起方才所看书卷,再转身脸上换了另一番浅笑,“吕道长为了我寻来你平日所看书册……”她将书小心翼翼递到人面前,指着上面一页道,“你所做批注,太上忘情,情种于心,不困于情,不乱于情,不执于情。我觉着甚有道理……”

李忘生这时才有所反应,将书接了过去,仔细一看确是自己的字迹,细细回想,许是之前所写,一时有感所发,而此时再感念一番,却又另有所悟,缓声道,“太上忘情,情之所钟在我辈……”

西城县主听了,黛眉深锁,将那话重复呢喃了数遍,在殿内踱步来回,终不得其解,李忘生虽无许多表情,一双眸子却霎时清明透亮,似乎有某种计划正在心里发酵。

只见他将书卷收至柜上,偏头便见桌上一锦盒安置,“这是何物?”李忘生盯着那锦盒,轻声问道。

被这一身询问打断了思绪,西城县主却未曾懊恼,脸上笑意再显,走到桌边将那锦盒打开,献宝一般地捧着给人看里边的物件,“我亲手做了些桂花糖糕,用得今年新鲜的清秋桂子,糖霜减半,记着你不嗜甜……”

李忘生看那盒中糕点甚是精巧可爱,浅黄的团子制成花瓣形状,上面浅浅覆盖了一层糖霜,如洒落薄薄白雪。

已存了交好之心的人,霎时那份不快便褪去了,双手将锦盒接过轻声道,“多谢了……”,低头端详了片刻,也顾不得礼数,竟是当场拿了一块放入口中,细细品尝起来。

“如何?还合胃口吗?”对面的人惴惴不安地问着。

“很好吃……”糖糕入口即化,做得精致小巧,一点不噎人,必是废了不少苦心。

西城县主见他态度缓和,心中甚喜,整个人都放松了下来。复又听人继续道,“方才那卷书不适合你,这儿有本《冲虚丹术》,对你应有帮助。”说完李忘生便走到了柜前,取了几卷书册,递了过去。

得了《冲虚丹术》之人心中甚是欢喜,掩不住的笑意显露出来,瞧着两人又多了一分相似,捧了锦盒,李忘生也不再多言道了一句,“先告辞了。”便要离开。

走到门口似是想起什么,复有转身,便见那西城县主满脸满眼的不舍与哀伤,心中一阵不忍,李忘生走回到桌上取了那药瓶道,“和他说,这药我收下了,让他莫要担心。”

“好!我定将话带到!”

“有劳……”

“玉……忘生,血缘是这天底下最无法否认的东西。”

待李忘生携了锦盒回到住处,谢云流明显察觉到来人脸色异常,似是心事重重,眉间笼罩着挥之不去的阴云,双目透出迷茫神色。

心中起了担忧,便急忙迎上去问道,“我算着你也该回来了,出了何事?”

李忘生进屋后便若有所思,并未察觉屋内还有另外一人,似乎是受到了惊吓,抬眼见是谢云流才安下心,平缓了心跳后方回道,“无事……只是方才来了一个皇室弟子,问我取了本之前读过的炼丹密法。”这话半真半假,算得滴水不漏,但若正要他对撒谎,怕也难以开口。

如前两日一样,谢云流去柜匣中取了伤药便要给人换,视线却忽而落在了桌上突然出现的精致瓷瓶上,李忘生未能及时出言阻止,人已经将瓶子拿起,揭开瓶塞闻了闻,惊愕道,“上好的金疮药,何处得来的?”

“那人……听门中弟子说了我受伤之事,顺道带了过来赠与我……”李忘生回得心虚,谢云流却不纠结于此,只是说,“这么好的药对你的伤势必定有良效,你怎地不告诉我?”

“忘了……”

“无事,幸好我瞧见了!”谢云流将手里的瓶子置换,取了那个上等金疮药便过来与人换药。

里头许是加了不少上好药材,抑或是伤口已经愈合,今儿这药敷上去竟是不觉疼痛,李忘生正觉得庆幸,忽而听闻耳边谢云流的呼吸逐渐变重。

侧过头去一看,身侧之人鼻翼煽动,似是在探寻什么气味,不解问他道,“师兄?”

这一开口,谢云流瞬时凑得更加近了,“师弟,你身上怎有一股异样香气?”循着那若有似无的浅香,竟是凑到人唇边,李忘生檀口微张,这股香气便是更加浓郁。

“你吃了什么?”两人鼻翼相抵,谢云流一双眸子垂下,盯着眼皮下,瞧得不甚清楚的嘴唇问道。

凑得近了,连那人睫羽数量似是都能数清楚,李忘生却觉头脑发昏,晕乎乎地回道,“一点桂花糖糕……”

谢云流也不知瞧出个什么所以然,居然伸出舌尖在人嘴角轻轻舔舐了一下,低沉地说了一句,“好甜……”,他语气轻佻,还带这些笑意。

李忘生脑中霎时炸开千万朵烟花,愣在了当场,失去所有动作,直到谢云流抽身起来,他仍旧痴呆不动,但心跳若千雷万鼓。

当夜,李忘生着一身玄色道袍在三清殿静坐了一宿。

光阴有限,尘事无涯。

年节将至,华山越发热闹起来,而纯阳上下众人无不是忙得不可开交。除了络绎不绝趁着年关上山祈福来的老百姓,还有不少长安城内的达官贵人上来烧香。

李忘生日日被门内繁杂琐事缠身,抽不开身,谢云流更是因顶了纯阳首徒的名号,被一些门阀子弟纠缠,讨要一些纯阳武学密录。

谢云流心中厌烦却也不露声色,使了几招六合独尊将人唬住,打发他们自行练习,自己得了空便去找李忘生,寻了两圈未见人影,直到一旁值守的弟子看出他在找人,方得知人一早就去山门口去了。

一路寻至山门,方见接踵人群,许是近年来世道不太平,不少人不畏如此寒冬来山上祈福求安。谢云流遥遥望着,见李忘生人在山门入口一侧,如丹鹤立雪,似在引着迷途世人寻道求法。

刚想上前,又见边上急匆匆凑上负责采买的弟子,似是在询问一些杂事,谢云流离得远,这会儿山门口人头嘈杂听不甚清,但无非就是“今日来的香客众多,需备多少饭食”,抑或是“年节供奉用的物资还差哪些”。

看了好一会儿,见人不得空闲,谢云流便没再去打扰,回到殿内搓了几颗丹药独自一人去后山喂乌龟去了。

那乌龟从谢云流有记忆来便跟在吕洞宾身边,与今天忙里偷闲来投喂的人甚是熟悉,一颗丹药下了肚,伸长着脑袋张口等第二颗却迟迟未等到。

寒天池边坐着的人,将丹药捏在指尖,几番回转把玩,眸色深沉不知在想着什么,许久后才喃喃开口,问的却是那乌龟,“你说,我师弟对我有没有那个意思?”手上捏着那丹药,竟然在龟壳上轻敲了几下。

那爬着的东西,也似是通了人性,被人如此对待许是生了厌烦,开始缓步爬向水边,想要潜入水中不在理会这俗人。可这四只脚的牲畜第一次逃不过两条腿的动物的掌心,谢云流单手提着壳便把乌龟弄了回来,嘴里还说着,“莫走啊!你还……算了,你也不会说话”。

言必,将袖囊里的丹药尽数喂给了乌龟,一边喂还一边说,“这些许年了,我都长大了,你还是这般小小一只……”。

待谢云流偷得浮生半日闲,再回到纯阳宫中,吕洞宾已经从长安大明宫中归来,应是完成了朝廷年前最后一场祭天法事。白须道人见了大弟子从后山归来的身影,便将人召至身边,为的却是第三个人的事情。

“若无要事,去看看你师弟吧……”老者言语间听不出悲喜,但隐隐透露着些许担忧。

“他怎么了?!”谢云流急切问道。

吕洞宾只是轻轻摇头,缓缓道,“你去了便知,尘事冤孽……”

虽心有万千担忧,可在师父面前不能发作,更不能失了礼数,谢云流急匆匆告退后,快步走向李忘生住处,一路却是越行越快,最后竟是运起了逍遥游身法。

此时日头渐落山峰,寒风呼啸而过,挂着人的脸颊生疼,谢云流却丝毫没有察觉到脸上的绞痛,心头只惦记着前面等着他的人。

落地后,还未站稳,手上已急切得将眼前的门板推开,“忘生!!”脚步紧随其后,扑身而入,却见令他一路心中慌乱之人无声坐在屋中。

天色将晚,屋内已经燃起了昏黄的油灯,明灭的火光一旁李忘生的脸庞照出几分暖色,却也将其愁容映开。他眉头微皱,低头看着桌子,之间那上头置了一套衣裳,虽然光线昏暗,但谢云流还是一眼瞧出那衣料华贵不菲,更遑论一旁腰封上闪烁的珍珠玛瑙,但这似乎正是李忘生烦恼的来源。

谢云流轻声问道,“师弟?可遇上什么麻烦了?”

李忘生听得人声,方抬头看向来人,见是谢云流,霎时眉间愁云已经散开不少,并缓声回道,“今日师父从长安归来,带了回来消息……朝廷那边欲加封我真人之位,明日便有人过来授冠。”

谢云流听了面上喜色难掩,忙凑过去坐下,将桌上衣物拿起轻轻抚摸贺道,“如此好事,我便提前恭喜师弟了,可为何你一脸愁色?”

那华锦白袍上笼了一层薄纱,也不知是何种工艺制成,如传说中的龙宫鲛纱,晶莹剔透,折射出异色光芒。谢云流双手生的修长,虽说常年握剑指尖虎口上都有一层薄茧,但骨节甚是分明有力,单手抚摸在衣裳上的动作漫不经心,却又轻柔挑弄,如缓弹琵琶慢拢琴,一想到这衣服将要穿在自己身上,李忘生看得不由呼吸一滞。

定了定神,将目光移开,李忘生方正色解释道,“师兄受封朝廷衔位那年刚满十八,如今我还未到那个年岁,着实不妥,有违长幼秩序。”

一旁之人听了轻笑出声,转头与李忘生说,“我道你是为何忧虑,不过这般小事,你我师兄弟还在乎这点规矩?……况且,无为而无不为,事事无功,是谓不妄为,为无为之功。”

“可师兄到底是师兄,长幼有序,自然之道,忘生作为师弟,怎可逾越,日后师兄定将接任纯阳掌门一位,我也会好好在一旁协助……”李忘生急忙接上,难得漏出争执之辞。

“道法方是自然,不可违逆,在这种尘世俗规上郁结,反倒不似往日的你了。”谢云流投上疑惑眼神,心中更是不解,平日里闲云野鹤般的师弟为何今日态度如此强硬。

李忘生此时方觉刚才自己言辞稍过,苦笑着又道,“这……是我尘网自缚,师兄教训得是……。”

听人这番言语,谢云流连道,“怎地又想偏了?哪儿说得上是教训了?”

“那……日后还请师兄在身侧多多指点一二。”李忘生言辞恳切,又小心翼翼,谢云流听得迷糊但还是连声应好。

等谢云流走了,李忘生一人独坐枯灯,许久后,才盯着那华衣锦服喃喃自语,“道法自然,不可违逆……若我偏要逆水行舟呢?”

夜里黑云压顶,没有一丝月光,山谷中凄风呼啸,寂静的屋内,谢云流只能听到自己的心跳声,一如既往地沉稳作响,脑海里却总是浮现出李忘生那双带着心事的眼睛。

辗转反侧了小半晚,原本平整的亵衣都在这翻覆间起了不少褶皱,最终谢云流还是起身了,披上一件外袍匆忙出门寻至李忘生屋子门外。

屋内烛火未灭,影影绰绰从缝隙和窗纱透出些许昏色光亮,谢云流在门口站了片刻,直到身上微微泛起寒意了才伸手推门,哪知那门竟只是虚掩并未落锁,心中疑惑刚起,耳边就传入一阵哗啦水声,顺着声音来处一侧头,见着一座柳木清漆屏风,那声响便是从屏风后传来。

时辰已经很晚了,李忘生竟然还在沐浴,谢云流本就是突然深夜来访,这会儿更是手足无措,抬脚欲离去,却被人一声呼唤止住脚步,“师兄?”只隔着屏风,那人问道。

“嗯。”谢云流背对着屏风应答,“夜间风大,吵得睡不着,便想来找你聊会儿天,既然你准备入睡了,那就不再打扰了。”

这话漏洞百出,这个时辰被吵得睡不着,便来寻人,又怎知那人并未入睡。李忘生未拆穿这虚妄之词,只是急忙将欲走之人喊住,“我本是想沐浴后试一下那明日要穿的衣裳,哪想却忘了拿进来,师兄既然来了便帮我拿过来可好?”

谢云流扭头一瞥,那宫里送来的道袍果然还原原本本躺在桌上,应了一声好后,便径直走过去拿起衣裳,忽而一封信件却从衣裳里头掉了出来,谢云流见了心生疑惑,捡起后拿在手中翻来覆去看了几圈,上头未见落款提名,这时那边又传来了李忘生的声音,“师兄?”

“哦……来了!”谢云流将手里的信件放在桌上后,拿着衣裳绕过屏风走了过去。

只见这边的天地一阵湿漉漉的水汽弥漫着,浴桶中的人将平日里披散的头发尽数拢起,在头后盘成发髻,额头上几缕发丝被水沾湿了,服帖地躺在两鬓,蜿蜒曲折如泼墨梅枝。

许是泡了有一会儿了,李忘生整个人的脸都红扑扑的,双眼湿漉漉如山间小鹿一般,身子全部浸在水面下,只留一个脑袋在外面,这角度便只能微微抬头仰望比他高出不少的站着的人,一双眸子更衬地水光荡漾,令人心生怜爱。

只是一眼,谢云流便将衣裳挂到一旁的架子上,匆匆退到了外间,之觉一股无名业火从心口燃起,直往下烧,暗道不妙谢云流拿起桌上水壶倒了一杯凉水饮下,却丝毫未浇灭火焰,只得对着那壶嘴又灌了半壶才觉得缓和了。

屋子另一头却又是一阵响动,李忘生披着那繁复的羽鹤道袍,一手拿着银线绞边襄珠翠瑙腰封,一手扯着袍子边,面带窘色站在屏风边上,低头扯弄着衣裳,嘴里还嘀咕不停,“这宫中制式的衣裳怎地和平常道服不同?”

谢云流见了那人一脸困惑难色,心上燃起的旖旎情思如潮水般褪地一干二净,心中暗叹一声,告诫自己不可操之过急,人却已经走了过去,将腰封接来整理好层叠衣裳后,才环过面前人的腰身。

那腰肢堪堪一手便能环住,还是少年人的身量,却似乎比同龄人消瘦几分,想着日后定要多让这人多吃点,手上已经将腰封牢牢固定好了。

这锦罗冰绡的道袍做得轻柔贴身,却堪堪适合还未长成的少年人,上头金丝银线绣着流云羽鹤,定是出自宫中织造坊顶级绣娘之手。

可今夜见着的这两人都未瞧出这衣裳上的端倪,只觉得合身便好。

看了几眼后,谢云流点了点头,对自己的手艺表示了肯定,便道,“衣裳合身,明日便不用担心了,你早些休息,我也该回去了。”

李忘生点头应好,等人走出门口,一转头便看到了桌上的信封,刚沐浴过的人霎时惊出一身冷汗,转头又望了一眼刚被人带上的门扉,李忘生急忙将信件拿起,仔细检查几遍后未见拆开的痕迹,这才将心放回肚子。

一边坐下一边抬手拭去额上的微凉薄汗,人却自责起来,衣裳到手上这么半天,居然未曾发现里面还暗藏玄机。

打开后,取出信纸在灯下一眼便读完了,心下却更加沉重,窗外夜色如墨,明日之事未可知……

回复 支持 1 反对 0

使用道具 举报

大耳白狗 | 2025-3-28 15:20:11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二日,天色未明,纯阳宫上下早已是灯火通明。

与之相反,头顶阴沉沉似是披了一层灰色纱衫,那密布的云层被浅亮的天边照得又浓又重,处处透着幽暗秘色。

吕洞宾一言不发,手执拂尘,双眼半阖,孤身立在山门之前。身后几步才是分立的谢云流与李忘生两人,其余弟子紧随其后分列两边。

直至天光大亮,才隐隐瞧见一群人影,从百尺开外的山腰缓缓行来,隔得远又有树枝蔓条遮挡,只能看到来人似是官家的人。

此时谢云流低语了一声,“师父,他们来了。”

吕洞宾得了弟子的提醒,这才抬了抬眼皮,仔细看了一下渐渐靠近的人群,待到那些人快到山门了,方行礼作揖道,“纯阳宫吕洞宾,携宫中上下弟子恭迎圣旨!”

领头的宫内侍从也未急着上前,待吕洞宾手上作揖动作结束后,方缓步上去伸手虚扶了一下。

吕洞宾起身抬头才看清来人,惊讶道,“怎的还劳烦高大人亲自跑一趟?”

高力士天生心思谨慎细密,天后尚在位时便多有赏识,如今他来宣召,这加封之事便不简单起来。

谢云流虽是世外游客,但纯阳宫与朝廷牵扯极深远,他自己又常三天两头出入长安,结交了不少世家子弟,也听了许多关于这个高大人的传闻,此时听得吕洞宾唤出这人名号,不由得将微低的头偏移几寸,斜斜睨了身旁的李忘生一眼。

而李忘生只是面无表情,头颅低垂着,看不清有何异色,只是脸上肤色略显苍白,谢云流想着他昨晚必是睡立不安才会如此,心中不免担忧起来。

前头吕洞宾与高力士也未多交谈,侧过身子便想将人往山上引。而高力士见了只是微微摆手,示意不急,轻声笑道,“还有一位贵客……”

只见高力士恭敬俯首,往后退出去几步,侧过身子让出一条道。从后面立马走出一身姿卓越的男子,那人高冠华服,眉眼含笑,两三步上前,双手将欲附身作揖的吕洞宾拦住,高声笑道,“许久不见了!吕掌门!”

“确实许久未见,临淄王……”吕洞宾此时方懂了昨夜星辰之卦象所指,紫气东来,缘是这位。

一声临淄王,令身后众人不由呼吸一滞,低俯的身子更沉了几分,而谢云流却悄悄抬头打量了来人几眼,如纯阳建立初年遥遥望见一般无二,并无多少变化,依旧言笑殷殷,看不透其眸中心思。

谢云流欲收回目光,余光却瞥见一旁的李忘生双手垂立在身侧,直愣愣盯着那临淄王,似是不敢置信一般,双眼睁大,眸子微微颤动。

李忘生努力控制住愈发急促的呼吸,牙齿却开始随着张合的嘴唇开始碰撞,那人如记忆中一般模样,却又有所不同,离得虽有好几步的距离,却觉得比以前依偎在身侧的时候更近一些。

直到衣角被人拉动,李忘生才从过往记忆中扯回思绪,偏头一看衣角,竟是谢云流的手,顺着手臂再看过去,那人满脸的疑惑和不解,欲解释遮掩,那头吕洞宾已经领着临淄王转身了,前行的路径恰巧被这拽拉的动作拦住。

谢云流和李忘生齐齐抬头,便见吕洞宾脸上微僵,眸中闪过些许不善光芒,惊得谢云流立马将人袖子丢下,这时才听到吕洞宾轻咳一声,满是歉意道,“临淄王见笑了。”

李隆基却不甚在意,笑道,“无妨,小道长原先也是见过的,如今也出落长成了……”目光却未看向谢云流,而是落在另一边的李忘生肩头,这眼神并未过多停留,便随着人上山的步子移开了,只有一旁陪同的吕洞宾恰巧捕捉到了这微乎其微的关注。

太极广场人头窜动,一眼望去除了纯阳弟子装扮的人外,竟是还有不少平民百姓,高力士走在后侧见此情形难免皱眉,上前欲询问缘故,“吕掌门,这……”,话还未出口,吕洞宾已经先行开口向李隆基解释起来。

“年关将至,纯阳宫一向大门不闭,广结天下道缘,只是小徒受封之事,因此并未闭门谢客,却未曾想临淄王会来……”

“无妨……”李隆基伸手将高力士挥退至身后,望了望鸦雀无声的太极广场,叹道,“是我肆意前来,打搅了他们,如此便尽快宣旨吧!”

随着吕洞宾拂尘一甩,从后殿中走出两排弟子,各自手上端着不同道家器具,炉鼎香烛,瓜果茶点,高力士站着两仪门前手里恭敬端着圣旨,一旁是临淄王,另一边则是吕洞宾,再往下两步之外才是谢云流。

而李忘生则站在两仪门的台阶之下,一身宫制道袍,头顶五方莲花冠,此时虽未起风,但广袖轻轻摇无风而动,脸上虽略显苍白,但额头朱砂更衬得人面若桃花,只是那浅粉看似不是那么健康,只有李忘生自己知晓这身上衣裳有多淡薄。

谢云流昨儿是对那衣裳上过手的,当然也晓得,侧头看一下台阶最上方的三人,均静静站着无一人有着急之象,便也只能满心担忧地望着面前的李忘生。

也不知过了多久,随着一声震天锣声响起,一旁的内侍用那尖锐的嗓音高声呼道,“时辰已到!”

随着吕洞宾的动作,所有人乌泱泱跪了一地,等了片刻却未听见高力士有所动静,不敢抬头的自然占多数,但如吕洞宾师徒三人悄悄抬眸张望的也有几个,便瞧见那临淄王已经走到高力士身边,手已经拽住了一半圣旨,而高大人疑惑地望着临淄王,只是片刻,便也放手将圣旨递上,自己侧步跪下。

不久,便听到临淄王的声音在广阔的纯阳宫顶缓缓传开,“古有三清道祖,道之所存,帝王之政存焉,天地之道存焉,今自有纯阳道教一门,纯阳子之二弟子李忘生,虚静恬淡,勤勉好学,道学见长,为人中肯,温润如玉,兹加封道号玉虚子,惟愿日后利万物而不争,行天下之道,治人事以报天恩!”

“李忘生……领旨谢恩!”俯首跪地磕头之人,声音低沉冷静,听不出丝毫喜悦之情,李隆基将手中圣旨合拢端着,低头望着跪拜之人,许久了也不见人起来,直等到高力士在一旁低声提醒,“李道长!玉虚子!快上去接圣旨!”李忘生才缓缓起身走了过去,随之一众下跪之人才跟着起身。

不过几步距离,李忘生走了似乎有半刻钟,头一直低低垂着,不与面前的临淄王对视,也未曾落在圣旨上,直到俯腰弓身,双手做承接状,才堪堪触碰到那人手上的温度。却听得头上临淄王低低问了一句,“手怎么这么凉?”

忽地李忘生便将手收了回去,又朗声谢恩欲盖住方才那句关切问候,“谢临淄王!”

而那声低语,却还是被靠得近的另外三人听了去,高力士和吕洞宾均是面色如常,吕洞宾甚至还有闲心伸手抚须,只有谢云流听了眉头一跳,忍不住微微偏头看向那边两人。

而这探究目光刚投射过去不过片刻,便被吕洞宾一记拂尘扫弄挡开,后者转身向前将局势扰乱,询问道,“临淄王今日可否有闲心留在山上?”

李隆基将手收回,负手而立,略带歉意地回道,“今日怕是没法应吕道长雅兴了,刚从藩国回长安,又近年底,俗事繁杂,便不做停留了。另外……”他转头看了看还立在原地,似是已经冻得有些僵硬的众人道,“大家也都各自散了,找地方取暖去吧,别冻着了。”

言必,大步流星的离开了,身后随从如鱼贯而行,不过片刻,本还熙攘的太极广场便少了一半人,没了那些压迫力,众人也轻松起来,烧香的烧香,扫地的扫地,只留了师徒三人在原地面面相觑。

谢云流一直望着李忘生,碍于师父在场,一番肺腑之言在心中堵着不敢质问出声,直等到吕洞宾一声令下带着两人去了后殿中,一路才敢避着行走着在前头的吕洞宾的视线侧头看着李忘生,后者却不接他的招,只是颔首漠然前行。

行至后殿中,还未等吕洞宾开口,一内侍打扮的人急匆匆被纯阳弟子领着走了进来,手里仔细捧了一席白毛狐裘,在门口恭敬行礼打过招呼后方走到李忘生面前道,“临淄王知玉虚子体虚畏寒,暖驾中只有这狐裘尚可取暖,便差小的送过来,还望玉虚子收下!”

许是李隆基提前交代过,见李忘生面露迟疑,那内侍又继续道,“临淄王说了,要是玉虚子不收下,那小的也不用回去了……”

听得此言,李忘生只能抬手接过,还未开口道谢,那内侍已经俯身朝着三人再次作揖,退着步子离开了。

晨曦中的毛皮裘衣轻软平滑,在阳光下似是被镀上一层金辉,而浓厚密集的绒毛蓬松异常,软乎乎的随着手上的动作每一根须毛都轻轻颤动,又柔软下垂。

谢云流此时也不顾及两人探究又惊讶的目光,伸手取走那白毛大裘,展开后抖了抖便披在李忘生身上,道,“也不知道在里面多加些衣裳,都冻了一早上了。”

裘衣到底厚实丰满,只是一会儿,李忘生脸上便恢复了血色,整个人都暖和了起来,丝毛绒羽将他脸团团围住,闪烁着月白色的光芒,灵动得浑然一体。

吕洞宾此时方察觉出谢云流近日来的举动略显异常,此时也不动神色,只是轻声道,“云流你先行离开,我与你师弟还有事商量。”

谢云流虽心有疑惑,但还是拱手告退,行至门前又转头回望,见殿中两人仍是一动不动,只得叹气离开。

后殿内供奉的是真武大帝,那金身神像戴冠端坐,脚踏螣蛇八卦神龟,右手持七星剑,左手印诀。相传真武大帝受玉帝册封,镇守北方,伏魔降妖平定三界,保安宁佑长寿护体康。

金殿空荡,莲花铜香炉内轻烟袅袅,真武神尊安宁祥和,双眼微阖看着殿内所发生的一切。

待谢云流的脚步声远去后,李忘生便走到殿中直挺挺地跪下,吕洞宾见状,负手转身而立,一言不发。四周安静到极致,外头似乎是下起了雪,原本阴沉沉的天空更加沉闷起来,雪花落在屋顶上,发出唰唰的声音,上山祈福的香客带来的小孩见着雪花,纷纷四处奔跑嬉闹,而师徒两人则陷入了长久的沉默,直到远处传来一声凄厉的鹤鸣,站着的道仙才沉沉叹了口气,低声道,“起来吧……”

而李忘生却似是未曾听到一般,仍旧挺直了腰板跪在原地,雪白的狐毛大裘散了一地也不甚在意,一张脸冷冷地微微抬起,与真武大帝神像的视线对上,似是在忏悔却更像是对峙,眼中有疑惑却又饱含躁动,这不是一番岁月静好的画卷,而是那人如巍峨山峰决定的宣言。

画人画皮难画心,饶是如吕洞宾这种半仙,此刻也未能卜算出二弟子此时如磐石般坚定不移的坚决,只是久久未听到有所动静,才转身道,“难道还要为师亲自扶你起来?”

李忘生听了这话,慌忙叩首道,“弟子不敢!”,之后方扶着酸痛的膝盖起身。吕洞宾见了上前几步,看着面前身姿越发修长的少年,眸中闪过怀念之色,抬手抚上李忘生一侧的瘦弱肩膀,将人细细打量了许久,方轻声道,“长高了,初初见你时,身量还不及为师腰间。”

只这一句,便让李忘生红了眼眶,张了张嘴,颤抖着唤了一句“师父。”

华山上下,连同与纯阳一派熟悉的人,都只道这位纯阳二弟子出身大户人家,只因一心向道,便抛却了那荣华富贵万丈红尘,拜入吕洞宾门下,跋山涉水寻仙问道。

那是一段连谢云流都忘却了的秘辛往事。

长寿年间,彼时圣神皇帝建立武周,定都洛阳才过去三年,这年楚王李隆基被封为临淄王,看似是恩赐实则是降贬,而其母窦德妃则因“厌蛊之术”的诬告被处死在宫中,尸骨无存,年幼丧母的临淄王被姨妈窦氏抚养照料。

一个更深露重的夜里,有人敲响了窦氏的家门,等门房匆匆赶来开门,却只看见门口放了一月白色的襁褓,抱起来一看才发现是个酣然入睡的婴儿。

数月后,窦氏对外宣称十月怀胎产子,小名玉奴,但年幼的临淄王却知,这孩子其实与他一母同胞,被那收尸的宫人从死去的窦德妃腹中剖出才得以活命。

一群人幽闭宫中,不出得门庭,多出个婴儿这么大的事又怎么逃得过帝后的耳目,安排了一名太医过来给这孩子检查了一番,回去上秉只道一句“阴阳合和,混沌之体。”,可上头那位听了偏偏容忍孩子活了下来,还赐了个乳名,“玉奴”。

幽与内庭的日子异常难熬,李隆基原本不知为何应是弟弟的孩子终日被打扮成女孩,但随着年岁的增长,他也渐渐懂了“混沌之体”是何意思。

年幼的玉奴总是一人站在院子中看着天空,他不懂为何院中的人虽对他毕恭毕敬,但总是眼神闪动恍惚,只有那个他唤为三哥的人,会不时给他弄一串糖葫芦让他甜甜嘴,抑或是给他几本书卷打发时间。

一日这院子里的人尽数被放了出去,而住在偏院的小孩听到外面闹哄哄的也不知发生了何事。直到他三哥兴冲冲地跑了过来,才将手里的书卷放下,伸长了腿从榻上爬了下去,将手里攒下的桂花糖递到来人的嘴边。

而李隆基却只是咬了一小口,又将糖放回了桌上,欣喜地拉着小孩的手道,“玉奴!我带你回家!”

家,那是个宽阔的院子,没有原先宫中住的那么华贵,却非常温馨,刚进院子小孩便喜欢上了中间那棵树,在年幼的他看来那树长得极高,繁茂的枝叶宽阔异常,那是他从未见过的,于是便偏头问身边的人,“三哥,这是什么树?”

“柿子树!”

“柿子是什么?可以吃吗?”小孩子嘴还是馋的,这让他忽略了身上被人换上的男子服饰,这衣裳与往日在宫中穿得不一样,让他很是不自在。

“等它长出来了,你见了就晓得了!”

可还未等到这柿子树结出果实,那年初初在亲卫府任右卫郎将的李隆基从外头带了一个道士回来。

“这孩子可有名字?就叫玉奴?”吕洞宾站在廊下,问一旁还未到弱冠之年的李隆基。

这时李隆基方想起,自家这个弟弟这么多年从未取大名,直至此时要分离了,才觉得匆忙,“就叫……李忘生吧。”

前些日他在朝中听了不少言语,圣帝男宠跋扈愈发,庭上不满欲以其为噱头的人蠢蠢欲动,如今他势力方弱,一旦被牵扯其中,单薄的羽翼下护不住任何人。
这事儿悬在心中数月,直到今日当差回去路上,途径醉仙楼,见一仙风道骨的道士坐于楼上,嘴里吟唱着,“十月脱胎吞入口,忽觉凡身已有灵,此个事,世间稀,不是等闲人得知,宿世若无仙骨分,容易如何得遇之……”

那道士似是喝了不少,醉醺醺地摇头晃脑,街上不少小贩路人听了都不免驻足抬头嗤笑,只有李隆基听得心间一动,于是前行的步子一转进了醉仙楼。

寻到二楼才发现,这道士并非独自一人,他对面竟还坐了个半大道童,只见那道童似是习惯了这道士的疯癫模样,头也不抬的独自吃喝。

走得近了,李隆基鼻间却未曾闻到一丝酒味,转头再打量那道士,便见后者正笑眯眯地看着自己,眼神明澈,哪儿像醉酒之人。

李隆基一时天人感应,知这人方才那番话确是说与自己,便立即整理衣冠躬身作揖道,“见过道长!”。

道士见他如此礼数,也全数收下,只见他将手中筷子拿起轻轻敲上对面道童的头,笑道,“云流!别吃了,我们去接你师弟!”

回宅院的路上,一番交谈,李隆基才知道这道士名曰吕洞宾,而身侧那半大童子是他的大弟子,叫谢云流。

吕洞宾只道上月观星辰,直指此方,寻路而来一路念唱方才的歌谣,直到今天才有人听懂了,便知晓李隆基便是他所寻之人,而为何有收徒一说,吕洞宾只是笑而不语。

院子中窦氏纤纤玉手扯得绢帕欲裂,单手抚着疼痛异常的胸口,看着面前身姿尚且弱小的孩童,那是她一手拉扯大的心头肉。

而那孩子却冷静异常,站在几步远的地方,看着面前需被人搀扶才不会倒下的痛苦女子,想到三哥方才与自己说的话,压抑住心中的万分不舍,只能深深作揖拜别。

身后谢云流从侍从手里接过行李,看到眼前那比自己还矮了半个头师弟瘦弱的背影,似是被这离别气氛感染到了,也深深俯身做礼才离开。

小孩起身后一偏头便看见一边廊下的李隆基和吕洞宾,欲上前道别,却见李隆基在那边轻轻摇头示意,那刚刚抬起的脚又放了回去,在原地前后细微挪动,一双小手拽着衣角不知如何是好。

一旁吕洞宾见了,想着李隆基与自己所说,“玉奴身子与常人不同,阴阳合和,是混沌之体……”霎时心起怜悯,便走了过去,行至小孩身边,手未抬起便能抚到他的头顶,低头轻声道,“以后,你便叫李忘生吧!”

“好……”李忘生应答道,乌黑的眼珠子一眨不眨,看了眼前陌生的道人许久,又补充道“谢谢师父!”

此时那年堪堪及手边的孩童已经长高了许多,自己需得抬手才能抚上他的肩膀,而想要摸头怕是还要人低头配合。

吕洞宾一时感慨万千道,“当年天象指引,我领着云流辗转多地,方在临淄王处寻得你,收你入门时,只想着带你出俗世远红尘,你也确是宿世仙骨,必要入我道门,但……”

深深叹了口气,吕洞宾继续道,“不过几年光阴,临淄王再次寻上我,为的却是《大统典论》,那时我便知你命中与李氏的纠葛还未切断,可却从未算到还有如今这一天……”

李忘生心头慌乱,今日李隆基上山与自己会面之事,乃是自己一手设计,先是收了西城县主这位阿姊的东西,又让人带去那么模糊不清的话,为的就是与李隆基搭上关系。

可口上却怎敢告诉吕洞宾,只是怯生生说道,“血浓于水,即便如今弟子已经出家入道,也抹不去断不掉。那时时局震荡,他只道无法护我周全便将我送了出来,如今他羽翼渐满,来寻我也是人之常情,即便如此我也无法说他不是……左不过是天意弄人,造化如此。”

吕洞宾听了也知其中牵扯并非一人之力所能造就,叹息道,“万般皆是命,半点不由人……可这世事如潮,你也莫要牵扯太深,与临淄王的来往我不阻拦也不过问,只是若涉及朝事,你便还是能回避便回避,朝堂这碗水,你端不平也端不起!若是打翻了,必将泥足深陷!”

李忘生恳切点头答应,心中却百转千回,假如能与临淄王重修旧好,日后若师兄一旦行差踏错,便还有回转的余地,至于自己,到时候该是如何便是如何吧……朝堂诡谲也好,邪祟魍魉也罢,生来就是李家的人,怎么也逃不过的。

那狐裘终究是太过显眼,李忘生拜别吕洞宾回去的路上便取了下来,仔细折好搂在怀中。雪下了有一阵了,原本结冰枯枝丫上覆盖上一层白雪,遮去那份荒凉,多了些冬趣。

途径连接山涧的长廊,从这天险要处能将纯阳宫半边宫殿尽收眼底,山门处依旧人来人往,比早些时候更加热闹了,人们似是不在乎这寒冬之苦,纷纷上山祈求安康,而看着这一切的李忘生只能叹息,这华山乃至大唐的安稳祥和不过是短时间的假相,心中再仔细盘算时间,不由眉间又皱起道道折痕。

待他冒着细碎风雪回到屋内,一推门便见谢云流坐在桌边,烧了一壶热茶在手边,一边品茶一边似是在等他。

谢云流虽是吕洞宾在战乱中捡到收养的孤儿,但却颇有天赋,在吕洞宾的悉心教导下,文武双全,眼界、心智都是非一般同龄人可及,自然养成了略带自负的性格。

小半年来,李忘生仗着自己虽是少年之体,但内心已近四旬,对这个年轻师兄的种种“顽劣”之态,如对待小辈一般,只抱有观望包容之心,努力忽视其动作言语下的种种情丝与暧昧。

方才推门那一下,忽地见了那人独处的样子,一张侧脸冷峻若冰,毫无表情,即将弱冠的人渐渐褪去了少年人的稚态,眉宇眼梢尽显剑客风流。

若不是多日相伴相处,李忘生必定会以为,这人年轻的皮囊下是那个已经出走近二十载的师兄,但终究不是。

按下狂乱的心跳,李忘生进门的动静将桌边喝茶的人惊动了,那人眼皮轻轻一挑,见着门口的人,眉间冰雪尽消融,霎时若春暖大地,绿绕枝头,嘴角也压不住地弯起,“你回来了。”

李忘生“嗯”了一声,站在门口将肩上头顶的落雪轻轻拂下,再抖了抖手中狐裘上的细碎雪花,这才进了屋子,转身将门掩上的同时问道,“师兄为何在此?”

只因为这个动作,李忘生没有注意到自己刚进屋子时,谢云流一眼落在他手里狐裘上不善的眼神,直至转身走到房内角落,未曾得到应答的李忘生也因满怀的心事,没察觉到那道冰冷的目光和冷若冰霜的脸庞。

只见他走到屋内角落,将一些杂物搬开,漏出下方一座稍大点的柜子,上面落了些许灰尘,看样子许久未曾打开过了。等他将柜子打开,抬手挥去面前扬起的细微尘埃,便利落地将手里的狐裘放了进去,似是要存入箱底。

谢云流本见了他手里的东西就气恼,可如今见人将东西收了起来,心中不快便也消去不少,脸上神色也缓和了,但却嘴上还是心不由衷问道,“那狐裘做工精良,保暖效果必是极佳,你从小便体寒怕冷,这冬日刚来,还有的不少冷日子,怎么就收了起来?”

听得此问,李忘生将手上事物麻利地收拾好,又把原先放在上头的杂物放了回去,方转身看向谢云流。后者这才看清他一路行来被风雪吹得微微发红的脸颊,心中不由万分懊恼,怎么刚才问出那样酸味十足的问题。

李忘生却不甚在意,一边往桌边走,一边解释道,“这狐毛大裘虽保暖抗寒,但终究是圣灵所制,我入道门虽晚了几年,但这万物有灵还是晓得,且修道之人忌富贵享乐,道经云,若犯所忌,天夺其算,神降之诛,忘生不过守道自证罢了。”

谢云流听了连连点头道,“名望富贵,皆是催人心的天数,必遭奇祸逆横,顺天定化生,不惧、不看、不受、不拒、不动,方得道心。”

李忘生沉吟片刻后继续道,“祖师百戒,禁忌繁多,行之困难,却又不得避免,如此方能得证道途。今日来那临淄王……行的则是帝王之路,与我未必志同道合,终究难以共鸣。”

此话一出,谢云流听了不由得心中一喜,与那李隆基非同路人,那与自己便必是同道人。

屋内比外头暖和不少,李忘生进屋许久,此时脸上已经恢复了血色,翩翩少年一身锦绣道袍,正当风华正茂,一双清澈眼眸如含了一汪朝露,谢云流似是能在那眼底看到自己的倒影。

因着是朝廷的封赏,谢云流今日也将前些年自己受封时,宫里织造赏赐的道袍穿上了,那衣裳里外与李忘生身上这件款式如出一辙,不同的只有布料与颜色,上头仔细绣了山石松鹤,流云如水。

若那白衣之人是除却君身三重雪,天下何人配白衣,那黑衣便是泼墨挥毫意气豪,江山万里任逍遥。合起来又恰是先天八卦图,一阴一阳。

谢云流便怔怔问道,“那我与师弟呢?”

李忘生听了一愣,思索片刻后方回答道,“孤阴不生、独阳不长,万物负阴而抱阳。”

这回答恰如提问之人心中所想,却真当是心有灵犀,惹得谢云流不由低头一笑。

李忘生站在一旁将这一幕尽数收入眼底,心中不免也漾起点点涟漪,原来师兄年轻时候是这般好哄。

回复 支持 1 反对 0

使用道具 举报

大耳白狗 | 2025-3-28 15:23:48 | 显示全部楼层
年关刚过,吕洞宾直觉心中有感,也不挑日子,匆匆闭关悟道去了。

本应是负责华山上下一切内务的李忘生却一改往日之态,原本事无巨细一一过问的人,此时打发走了不少门中管事弟子到谢云流那边。而后者此时才将今年收赁之事安排下去,得以喘息,刚想去找李忘生辩驳一番,又被急匆匆撞门而入的山门守卫弟子喊住离去的步子。

“山门处刚有自称藏剑山庄的人送信过来,说是必须掌门亲自开启!”来人如此说道。

谢云流听了将信件接了过去,抬手将人挥走,低头再打量那信件时,方见端倪。

这藏剑山庄虽未听说,但送来的信件却精致异常,上头明黄银杏叶状暗纹随着手上动作忽隐忽现,封口处泥章里似是还掺了金粉,可见其财力雄厚。

思忖片刻,谢云流心道此事不寻常,便起身欲往后山向吕洞宾禀明,行至半路,脚下步伐一转还是先去寻了李忘生。

李忘生近日常在这悬崖边上的藏书阁窝着,谢云流轻手轻脚推门进去,便见人背对着自己,靠在窗户边,借了外头的天光认真看着手里的书卷,这边偏僻寂静,因此还能听到那人的嗫喏低语,似是对书中所记有所感悟。

走到人身后探头一看,才知李忘生看得竟是《纯阳别册》,此书非是什么秘书藏卷,只是以吕洞宾为首,纯阳宫众人对门中道法武学的一些较为偏门的心得领悟,谢云流本人亦写了不少谬想在上头,却不知李忘生为何突然对此书有了兴趣。

轻咳一声,身前专注的人因此惊动,忽地从靠着的窗户边上弹身而起,同时转头往后探看,见是谢云流,面上被惊吓而微微睁大的眼睛才稍稍合拢,轻声斥责般埋怨道,“师兄又吓我!”

谢云流见他难得一副嗔怒,便也作不快样,假样抱怨道,“我还想说你呢,自己在这偷得浮生半日闲,看这些杂书外学,唉……只有我这般苦命之人,被门中那些弟子和各种琐事缠得一个头两个大!”说着还伸手向前,指尖轻敲李忘生手中书册。

手中隔着纸卷传递过来谢云流敲击的震动,让李忘生手心微微发麻,不动声色地将书册收到身后,才抬头继续与面前的人说话,“师兄,此时既在我面前,想必已经闲暇。”

谢云流轻哼出声,将背在身后的另外一只手拿到身前,晃了晃手上拿着的信件,说道,“哪得空闲,还得去当一次信使!”

李忘生定睛一看,见信件上明晃晃的藏剑山庄四个大字,这才恍然想起,竟已快到二月初二了,山中不知岁月长,日子过得真快。面上却还是不动声色问道,“师兄?可是要去找师父?”

“嗯!来问你要不要随我一同前去?”谢云流如此说道。

此话正中下怀,李忘生将手里书册放到桌上,欣然回道,“愿师兄同去!”

还未出冬,吕洞宾闭关地又远在山中隐处,两人出了藏书阁,见得路上大雪覆顶,便不敢运气飞过去,怕惊了山头崖边的积雪引起雪崩,只能缓步走在不见路的山中,大气都不敢喘一声,更遑论交谈。

小半日后,在一处翠松围绕的石门前,见得吕洞宾留下的记号,两人这才整理衣冠并肩而立,对这那石门躬身作揖,哪知谢云流还未开口,两人耳边一阵轰隆声,抬头再看,那石门竟然缓缓打开了。

对视一眼,两人眸中都是掩盖不住的讶异之色,一前一后走入其中,刚见到石洞内盘膝打坐的吕洞宾,谢云流便两三步上前拱手道,“恭贺师父,离大道再近一步!”李忘生紧随其后,也是同样拱手恭贺,轻道,“恭喜师父!”

正中间端坐之人呼吸平缓,周身气绕若云行流水,似有神仙之态,只见他缓缓睁眼,瞧见面前两人,眸中也不曾漏出半点讶异之色,只是向着谢云流伸出一手。

谢云流见状,便上前从怀中取出信件,恭敬呈入吕洞宾手中,只见仙人手中无刀刃,指尖轻轻一抹,纸上竟出现一道裂口,然后轻松取出里头物件。

那竟是一封拜帖,吕洞宾垂眸快速读完后,又将谢云流挥至面前,将拜帖让他接了回去。

谢云流从小跟在吕洞宾身边,自然知晓师父此番动作的含义,将手里的拜帖细细读过后,才轻声问道,“藏剑山庄……名剑大会?”

吕洞宾解释道,“此前叶孟秋与我有一番机缘,此次名剑大会,云流你替我前去赴约。”

谢云流听了精神一震,面上则是喜悦之色难掩,朗声道,“弟子必不负师父所托!不辱纯阳之声!”

话刚落音,就见李忘生缓步向前,站定在谢云流身侧,神情郑重地向吕洞宾请求道,“此次藏剑之行,徒儿愿能与师兄一同下山,望师父同意!”

此话惹得另外师徒二人齐齐注目,顶着两道奇异的探究目光,李忘生收敛略微有些激动的神色,继续道,“徒弟近来略感武学道法有阻滞不前之象,常言道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还请师父允许弟子下山!”

谢云流自然是帮着李忘生说话,“今日还见他在藏书阁苦读呢,竟然把那纯阳别册都翻了出来,可见却是心中有所困惑。”说完又侧头看着李忘生继续窃笑道,“平日里让你与我下山,你不愿意,此时便知师兄不是拉着你去玩耍嬉闹了吧!”

边上的人连忙应和,“是忘生目光短浅了,不知平日师兄的多番提点,此行若能与师兄一道,必定受益匪浅!”

吕洞宾虽知两人那点心思,却并不对此多言,只是心中仍旧好奇为何李忘生此时提出下山的请求,在两人来回言语间,手中诀已掐完,卜算得一乾卦,后有屯卦六四,是谓行地无缰,无往不利。

可此行吕洞宾已经知晓谢云流并无可能夺得这首届名剑大会的魁首,于是目光自然便落在了李忘生身上,许久后方叹息一声,应允道,“罢了,此卦若是应在你身上,也无妨……你便与云流一同前往藏剑山庄吧。”

二月二龙抬头转眼便是,时间紧迫,两人不再耽搁,匆匆收拾了行李就租了马车直往江南方向赶去。

一路奔波途中,谢云流煞有兴趣地坐在马车内,看着身旁掀开半边帘子,一直瞧着外面风景的李忘生。

料峭春意还未来临,马车行得匆忙,寒风不仅在外头呼啸,还顺着掀起的帘子缝隙往李忘生脸上扑,弄得他脸颊与鼻尖都泛起淡淡粉色,也许是常年在纯阳避世不出,山下别样的风景似是对他有无穷的吸引力,至少谢云流是这么认为的。

其实李忘生当年是出过纯阳的,在那风云变幻的一夜,虽未把谢云流留住,但后来他也曾多次躲过神策军的看守,下山寻找谢云流的踪迹。

直到,谢云流在扬州与江湖侠士割袍断义,后远走东瀛的消息传回华山……

去洛道这条路,李忘生自己也不知道走过几次,此时再次踏上,周遭的环境与心境却与当年截然不同,跟遑论身边还有时不时撞进他余光的身影,这一切都让他倍感安心。

从华山下来,一路南行,天气渐渐暖和,虽还是冬日景象,可随处都能见到山边枝头抽出嫩绿芽儿,偶尔还能见到点点黄花点缀其中,一派春色将近的光景。

想起日后这毒气尸人遍地的洛道,李忘生不由多看了几眼这珍贵的景色,却被身后伸出的手将帘子拉下,挡住这狭小的视线。

讶异转头看去,谢云流已经从一旁行李中取出那件狐裘给人团团围上,是临淄王送来的那件,准备出发的时候谢云流特意返回去取了出来,非要带上。

“山下虽比不得华山那般寒气透骨,但南边湿气重,这冷也是常会冻出病的。”谢云流将李忘生的手握在掌心,察觉到那冷冰的触感后,拽起边上的狐裘将其结结实实盖住,又继续道,“也不知你这些年在华山怎么熬过来的……”

李忘生将身上的裘袄紧了紧,觉得身上渐渐转暖了,才回答道,“虽然天资比不上师兄那般卓然,可这坐忘经我还是习得一二分,用来抵挡寒气倒是够用……”
听了这话,谢云流不由大笑出声,“难怪平日里总是剑气护体,偶尔偷袭喂招,总能被挡去七八。”

两人交谈声未有避讳之意,外头的车夫听到了突然插话道,“二位道长,若是觉得冷,前边江津村有个歇脚的客栈,虽然简陋,但他家驱寒的酒水还算不错。”他又摩挲了一下双臂让自己暖和起来,继续隔着门板对里面的人说道,“这外头虽已经不是冰天雪地,可还是冻人得紧,我们已经连续赶了几日路了,这人受的住,马也需要喘口气!”

两人均是听出了车夫的言下之意,对视一眼交换了意见,李忘生朝谢云流轻轻点头后,后者才朗声说道,“那便劳烦带我们前去修整半日……”

“好勒!”想到待会儿那热乎的酒菜,车夫扬鞭的手也更加利索了。

骏马拉着三人快速前行,不一会儿就到了车夫口中的江津村。

村子不大,刚进去就能把整个村子几户人家全部看完,而车夫口中的客栈也不过是村民用自家茅草屋改成的,胜在四周还有厚实的墙壁遮蔽风雨,不然说是茶棚也大差不差。

在车夫将马车停到一边草棚的时间里,谢云流已经领着李忘生走进了这简陋的客栈。

“不等着车夫一道吗?”李忘生不时往门外看去。

“不用,他们都自己的规矩。”谢云流简单回道,找了个较为干净的避风位置便坐下。

不一会儿,那车夫也走了进来,李忘生还想招呼人过来,却见车夫站在门口和两人轻轻点头后,自顾找了另外一边的位置和人拼桌坐下了,看样子似乎还是熟人。
此时谢云流才解释道,“行车这行的规矩,收了雇主的钱,就不能再吃雇主的酒水吃食了。”

两人齐齐转头看去,那一桌人打扮似都是车夫模样,同样黝黑的肤色和皲裂的双手,身上衣裳破旧但却厚实,一边似是老板娘模样的人走了过去,也未曾多问,只道,“还是老样子?”得到了肯定的回答后,端了一壶酒和简单的吃食又送了过去,看样子真如车夫所言,他们是这儿的常客。

再次转身,老板娘这会儿才看到这边陌生的客人,打量了一下二人的穿着,擦了擦手才缓步走了过来,询问道,“两位客人倒是面生,要点什么吃食?我家的酒虽然烈,但驱寒还是够顶的。”

李忘生转头看了一眼谢云流,等他说话。

就听谢云流缓缓道,“拿点你们招牌的就行,酒只要一壶,顺便拿两个杯子。”

听到这,李忘生转头张望了一下,就见周边几桌人都是用碗喝的酒。

等老板娘将东西端了上来,谢云流顺手就给倒满了两杯,确是农家自己酿造的粗酒,浑浊得厉害,可用手一碰杯壁,那温热的感觉又让人想要喝上一口抵挡寒气。

李忘生端起那粗瓷酒杯,欲一口饮尽,谢云流见状还未出口阻止,那人已经被呛得咳嗽不止,谢云流一边摸扶着后背给他顺气,一边气笑着说道,“刚说了这酒烈得很,你怎么就一口全喝了呢?”

“咳……还行,咳咳……喝得太快了。”李忘生咳满脸彤红,老板娘听到这边激烈的动静,过来询问了情况,急忙说,“外面烧了热水,我去倒一些过来!”

两人在屋内等了片刻,还未等到老板娘端水进来,却听到外头一阵哐啷声响起,面面相觑不知发生了何时,却见到那边几个车夫全都一脸担忧地跑了出去,嘴里还嘀咕着,“那个挨千刀的怎么又来闹事了?”

两人心觉事情不简单,于是齐齐起身走过去一探究竟。

门口熙熙攘攘围了不少人,有在客栈内歇脚的行人,还有村里的住户,两人身体量高挑,饶是站在后面也能看清,这人群围观里头发生的事情。

只见方才的老板娘被不知何处来的男子打翻在地上,似乎是挨了一巴掌,捂着脸低声呜咽着。

两人从边上围观人群的交谈中,听出了事情的大概。

“嫁个这样的男人还不如不嫁呢……”“莫家的,你今日便是打死你婆娘,你也是要被官家抓去坐牢的!”“天天就知道喝酒,要不是你婆娘能干,开了这家客栈,你哪儿来的钱出去喝酒啊!”

那姓莫的男子被人戳中了痛处,勃然大怒对着方才说话的车夫骂道,“你们这群人,日日往这破客栈跑!谁知道和这婆娘是不是有一腿!”

“诶!你这人怎么这么说话的!要不是你是个好吃懒做的,你婆娘用得着出来抛头露面吗?我们也是看她一个人辛苦,才时常来帮衬一二,怎么到你口里成了那种龌龊事了!”边上的几个车夫均是愤愤不平。

一旁知晓情况村民也纷纷点头呼应,那莫姓男子一时气愤非常,又不敢拿边上体魄健壮的车夫出气,只能怒目看向地上的女人,突然见他从边上捡起烧火用木棍,举起来就欲往那女子身上打去。

那木棍还未劈开,足足有男子小臂粗壮,若是打在女人身上,即便不死,怕也是要去掉半条命。

李忘生心道不好,人已经踏出去几步,却突然被身后的谢云流大声呵斥住,并拉住了手臂,“小心!”

忽地从两人身后的客栈中射出一柄利刃小剑,擦过李忘生的耳边,直直扎入那莫姓男人的心脏。

“呃……”方才还雄赳赳的男人呜咽了一声,鲜红的血液就从他口中涌了出来,他不敢置信地低头看向胸膛,却只能吐出一口鲜血而后瘫倒在地。

那匕首破风在李忘生耳边如同裂帛之音,鬓边的碎发随之扬起,又落到脸颊边,只听得他低声与谢云流说道,“有高手!”

谢云流被方才的一幕惊得手心冒汗,冷着脸回头搜寻那人身影,却见一抹红色从众人头顶掠过。

此时门口已经炸开了锅,那老板娘方才还对自己施暴的人倒在面前,口里不停地吐着鲜血,而边上围观的村民捂嘴的捂嘴,低声说着“杀人了!”的也有,但唯独没有人跑去报官,都呆呆地站在原地观望着。

此时那从客栈中掠出的红衣人影突然落在人群中央,用脚踢了踢那尚有气息的男人,本以为已经死去的人居然发出几声痛苦的呻吟,这时候谢云流才看清那人样貌。

微微卷曲的黑色长发从他红色兜帽中漏出,样貌生的唇红齿白,五官深邃,一时辨认不出性别,微微上挑的眼角透着些许邪性,这般寒冷的天气,也是不怕冻着,一双雪白的大腿从大开叉的衣裳下摆处漏了出来。

“西域人?”谢云流低声喃喃自语道。

李忘生站得比较靠前,自然也是看到了那人的样子,又问道空气中荡开一律异样的西域香料味,心中突然就想到了一个人,低声喊了一句,“霍桑……阿萨辛?!”

这声音不大,但是寂静的场面下,所有人都听到了,霎时间人群中议论纷纷,“阿萨辛?!这人就是阿萨辛?!”“就是那个红衣教教主吗?”“红衣教是什么?”“你还不知道?北边山谷里那个宫殿……”

谢云流也顾不得什么红衣教什么阿萨辛,诧异的目光尽数落在李忘生的后背。

此时,阿萨辛也听到了有人喊他的名字,知晓他阿萨辛之名的人不少,但是……此人居然知道他的全名?!

用不算善意的眼神打量了片刻李忘生,却无意间将他身后谢云流疑惑又探究的样子也收入眼底,阿萨辛轻笑出声直觉得有趣,转过身去看向地上还在瑟瑟发抖的老板娘。

只见阿萨辛迈着轻盈的步伐走向那女子,以一种不容拒绝的姿态,抓起女子的手,轻轻地放在面前她丈夫胸口的匕首上,鲜血立马将两人交叠的手也全部染红。

“只需要轻轻用力,推一下,他就立马死在你手里。”这声音分明是个男子。“你只要杀了他,以后就再也无人能伤到你了……我答应你,给你和你的女儿一个安身之地。”阿萨辛继续引诱着女子,声音中充满了邪意。

原本已经哭得泪眼婆娑的女人,此时已经止住了哭泣声,爬在地上抬头看着眼前只剩一口气的男人,顶着方才被打得通红的脸颊,头发凌乱,嘴唇微微颤抖,重复了一次刚才阿萨辛的话,“安身之地?”

阿萨辛听了煞是开心,低头在她耳边低语道,“没错,一个女人们安身的地方……”

“妖人!你休要蛊惑人心!”谢云流听得阿萨辛诱人行凶,一时怒上心头,身后寒锋出鞘,直指苍穹。

也不知方才那句话如何刺激到了阿萨辛,只见他袖口微抖,一条寒铁锁链落下,随着他翻转的手腕,攻向谢云流的咽喉,竟是要直取人性命。

谢云流心头一震,腾空而起跳上屋檐,手中剑招一转,剑气已飞向阿萨辛面门,而后者只是轻挥衣袖,竟把剑气尽数挡下,如同遮挡拂面清风。

待阿萨辛将手臂收回,却见一缕红衣飘落在地,他低头一看,才发觉衣裳已经被人损毁,心头大怒,欲再次攻击。

突然地上的女人大叫出声,随着眼眶里坠下的最后一滴泪水没入泥土,她手上轻轻一推,男人吐出最后一口浊气,彻底没有呼吸。

天上似是飘下零零碎碎的白色,在这寂静无声的场景里,只有雪花是动的,忽然那女子居然低声笑出声,颤抖着肩膀状似癫狂。

突然阿萨辛抓起女子的肩膀,运气轻功在众人的惊呼声中腾空飞起,远去时还转头看了一眼李忘生,漏出一个莫名的微笑,嘴唇微张似是说了句什么。

李忘生一直目不转睛的盯着那人,自是轻易读出那句话,“跟过来!”

匆忙向身后的谢云流丢下一句“师兄!你留在此处处理一下,我追上去看看!”

只见李忘生运起逍遥游,脚踩枝头,几个轻踏,随着那股西域暗香的路径追踪了过去。

谢云流愣在当场,本也想追上去,却被周遭人期待的眼神留住了,一旁他们的车夫也靠近过来,轻声问道,“谢道长,这……这该如何是好?”

谢环视四周,方才未见有人去报官,此时似也都是在等他发话,谢云流思忖片刻后,低声说道,“这事……谁都不许说出去,这人,直接埋了吧。”说完转身看向已经物是人非的破旧客栈,直到一旁再次烧得沸腾的水壶发出噗噗的声音,才将他的意识拉回。

这时候地上的尸体已经被人收拾走了,也不知埋到何处,只剩下地上的泥土中渗出片片深色痕迹,不一会儿的功夫,这雪便下了薄薄的一层将其覆盖住,什么也瞧不见了。

回复 支持 2 反对 0

使用道具 举报

大耳白狗 | 2025-3-28 15:27:52 | 显示全部楼层
话说另一边,李忘生此时循着那幽幽暗香寻去,一路往北边走了许久,才见到一片昏暗难辨的枯木丛林里,隐约漏出赤红色的古怪建筑一角,再走得近一些,就看到连片的巨大宫殿群出现在面前。

李忘生失了原本几十年的功力,加之阿萨辛此时已经神功半成,因此废了不少功夫才追了过来。

扶摇而上,掠过脚下的清澈水潭,飘然落在那诡异宫殿门前的时候,阿萨辛身边已经没了那老板娘的身影,只有他一人独自矗立在空旷的殿门广场中央,没有守卫没有侍从,似安排好了一切,在等待什么人的到来。

听到一边李忘生靠近发出的轻微脚步声,阿萨辛将眼神从头顶干枯的枝丫上收回,偏头看了看来人,而后轻笑道,“你一个人来的……”未等后者做出回应,他又兀自打量了一会儿来人身上的衣着,低声确认地说道,“你果真是纯阳宫的人。”

李忘生缓缓靠近面前这一身红衣的艳丽男子,手却藏在身后准备随时摸上佩剑,稳了稳心神后,低问道,“你既叫我追来,必定有事,何必浪费各自的时间,直说就是!”他原先与这人从未有过正面接触,只是在一些只言片语里听过这位红衣教教主的事迹,因此心里也没底。

这略带攻击性的言语并未将阿萨辛惹恼,他只是喃喃说道,“我来中原不过寥寥数载,对道门学说甚是感兴趣,而要说中原道教,非纯阳宫莫属,今日得见纯阳弟子,想你与探讨一二……不知,可否不吝赐教?”

这突兀的礼貌姿态,让李忘生不知如何应对,只得讷讷回道,“赐教谈不上,却不知教主有何疑惑?”

“我波斯本教之教理,说世间万物皆二分,天为阳,地为阴,男为阳,女为阴,而阴阳必定互存,万物中不存中性。而我费尽数年光阴,却觉出阴阳相融并非异数。可我教天理命数太过沉重,直到不远万里来到中原,忽闻道教阴阳相生之说,便更加坚定了自己的想法!如今却想问纯阳道长,若要达到阴阳异动的目的,可有办法?”

李忘生听后心头大震,想到日后阿萨辛修习《大光明典》后身分阴阳的传闻,不由得难以开口,可对上面前人灼热的目光,他也只能继续回道,“《道德经》中说,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阴阳二气万物生长,合而为混沌,混沌始初开,又为万物之始。”

“阴阳合和……万物生长……?孤阴不长,独阳不生?”他复述一遍后,又以一种询问的目光再次看着李忘生,后者被他瞧得头皮发麻,却还是垂目轻轻点头,缓缓说道,“对。”

“呵呵!!”阿萨辛得到了肯定的回答后,似是非常开心,轻笑出声,那笑声在这空旷的山谷里格外刺耳。他再走近两步,离李忘生更近了,却见后面宫殿内匆匆忙跑出一名红衣女子,神色慌张,快步走到阿萨辛身后,本来欲脱口而出的话,因为李忘生的存在被吞了回去,“教主!……”

阿萨辛转头看了一眼那女子,而后挥手道,“说,无妨!”竟是未想避着李忘生。

那女子得到了准予后,方继续回禀,“遥峰少爷还是哭个不停,昨儿新带回来的奶娘喂奶也不吃。”

阿萨辛听了蹙着眉头闭上了眼睛,掩住眸子中痛苦的神色,低声啐道,“真是个麻烦!”

听到女子口中的名字,李忘生突然想起那个荒谬不堪的传闻,今日真正从阿萨辛嘴里确认了那人的存在,让他不由瞳孔一震……竟然是真的,他身边当真有一人名叫遥峰,姓陆,此时似还是个婴孩。

李忘生将心头的讶异和惊惧尽力压下,但接下来说话的声音还是略微带着颤抖,“小孩子,若是不喝乳娘的奶水,可以去牵一头母羊回来,喂他羊奶……”

他突然说话的动静让阿萨辛从苦恼中睁开了眼睛,打量了片刻李忘生的表情,判断他所说并非虚构后,才偏头对后面的女子道,“还不快去牵头母羊回来?”

那女子恭恭敬敬地退下后,阿萨辛才又兴致盎然地问李忘生,“你怎么知道可以用羊奶喂小孩子?”

“我年幼丧母,也是不愿喝乳娘的奶水,姨娘便给弄了羊奶喂我。”李忘生解释着。

“原来如此?我还以为……”阿萨辛低垂着眼睫,一半探究的目光被遮掩了,但李忘生还是从他面上的表情察觉出难以隐藏的戏谑。

突然,阿萨辛往前迈出两打步,贴上李忘生的身躯,后者几乎感觉那异域的香气将自己全部笼罩了,可又难以往后退开半步。

只见面前的男子似是有话要说,丹唇轻启,可还未吐出半个字,李忘生身后蓦地炸开一声震天怒吼,“放开我师弟!”

无需回头,李忘生便能轻易辨认出,来人是他师兄谢云流。

阿萨辛微微偏头一看,就见到谢云流脚踏虚空,乘风而立,一手持剑,一手已经掐诀成掌,那滔天内力伴随着怒意直向阿萨辛面门袭去。

可阿萨辛脸上却荡开一抹怪异的微笑,李忘生听到那人在自己耳边用略带笑意的声音低声道,“你情郎来了……”,李忘生刚想开口否认,却觉手心里被人塞了什么东西,然后就是肩头蓦然受了一掌,将他推开甚远。

可方才那无法动弹的僵硬还裹挟在他周身,幸而身后谢云流已经赶到,急忙将他揽在臂膀中,才没有摔到地上。

刚被接住那一刻,李忘生瞬间就觉得身上的禁锢被解开了,身侧的谢云流见他无事,欲起身再攻击阿萨辛,却在站起的时候忽觉一阵头晕目眩,直直往李忘生那侧倒过去,不一会儿就不省人事了。

李忘生扶着晕倒的谢云流焦急抬头,急忙呵住欲离去的红衣男子,“阿萨辛!你做了什么?!”

却见阿萨辛脚尖轻点地面,几个跃起已经后撤到了远处山腰,空旷的地上唯留下一点余音,和一抹不可捕捉的血红残影,“迷魂香而已,算是他弄坏了我衣裳的一点小惩罚……我们还会再见面的!”

李忘生仍旧不放心,低头仔细探查了谢云流的脉搏后,才安下心,此时得空再看阿萨辛留下的东西,就见一红锦香囊赫然躺在掌心,但他并未将那香囊打开,只是仔细收入怀中。

谢云流是在颠簸的马车中苏醒的,一睁眼就对上头顶李忘生担忧的眼神,再移动目光环顾四周,才发觉自己正躺在那人腿上。

“阿萨辛呢?刚才我怎么突然就晕倒了?”谢云流仰头看着李忘生,嘶哑着嗓子问道。

“他跑了,那迷药兴许是下在我身上了,师兄接住我那一下就中了迷药……”李忘生简单地回答,见人好像还是脸色异常,才又继续问道,“师兄可是还有不适之处?”

原本在睁眼那一刻就已经眼目清明的人,此时却违心地又侧过头和身子,双手伸长搂住李忘生的腰,整个脸埋进那人腹部,嗡声道,“还是有点眩晕……”

也不知过了多久,谢云流都要在这温暖的体温中睡去了,忽而两根微凉的手指触到他的鬓边,然后轻轻打旋揉按,原本只是说浑话的人,闻着鼻尖浓烈的香火气息,一时间当真有了目眩之感。

后半段去藏剑山庄的路上,李忘生似有沉重心事,整日在狭小的马车内低着头,也鲜少与谢云流交谈,一旁的人看在眼里,却不多问,他等着哪日李忘生想说了,自动将与阿萨辛之间发生的事情告诉他。

这种双方都沉默的状况,到了那山明水秀的藏剑山庄,才有所改变。

江南景色之最,莫数这西子湖畔,而修建在西湖边上的藏剑山庄,更是占据了这片美景的全数优势,两人从换乘的叶家渡船上刚下来,就见气势磅礴的山庄建筑矗立在眼前,延绵在湖边,却又融入这湖光山景之中。

叶家大门前人头窜动,背着拿着各式各样百家武器的武林侠客排着队进入山庄,不时有身着明黄衣裳的山庄守卫上去维护秩序,再环顾四周,山石上插着不少兵器利刃,全当装饰用,似在彰显着叶家的傲人财力。

两人站在一边瞧了一会儿,就有穿着明黄衣裳的护剑弟子过来接引,来人装扮与其他人不同,虽同时明黄颜色,可头上的宝石发冠更为夺目,袖口压着的珠宝一看就价值不菲,身上的玉石撞得叮当作响。

“在下藏剑叶泊秋,请问二位少侠,是前来观剑还是品剑?”来人抱拳问道,礼数甚是周全。

“可有什么说法?”谢云流好奇地反问他。

“此次名剑大会,我家庄主共发出观剑帖六十六张,品剑帖六张。二者略有区别,持观剑帖之人能入庄内并且在台下一睹当世顶尖高手对决,而持品剑帖之人则可上台一展豪气,争夺此次名剑大会的彩头——宝剑御神。”那藏剑弟子回答道。

谢云流听后眉头一展,笑盈盈从怀中取出剑帖并递上,那弟子接过去后未曾打开,只是仔细打量了一下上头的暗纹,立马有了分辨,于是领着二人往较为空旷的一边走去。

谢云流李忘生跟在他后面,指着一边排队的人问道,“我们不需要和他们一样吗?”

那弟子回头解释道,“二位所持乃是品剑帖,直接随我进去即可!”

等三人走到门口的时候,那边排着长队的人纷纷往着他们,开始低语讨论,“这是第几张品剑帖了??”“第四张了,这位看上去也甚是年轻!”“你们是没见到昨儿来的那个,听说还是个小孩!”“嘿!小孩也能上拭剑台?”“你倒是能上,怎么没见你去抢一张品剑帖?反倒还在这排着队?”

那嘀嘀咕咕的声音全数落入两人耳中,谢云流欲与李忘生说上一二,却被后者摇头制止。

可前头带路的藏剑弟子似乎是脑袋后面长了眼睛一般,朗声说起两人心中好奇之事。

“无论是观剑帖还是品剑帖,虽是有名有姓,但从出藏剑山庄那一刻,有能力者均可抢夺,而剑帖的主人亦可转交给他人,我山庄只认帖不认人,凡是持剑帖前来,都一视同仁、待为上宾。”

两人在后面听了半日,皆是心中多出不少疑惑,而谢云流低吟片刻后继续问道,“若是有包藏祸心之人,得了剑帖,混到庄内想要在这名剑大会上捣乱呢?”

前面本缓步走着的人忽然停下脚步,转过身笑着说道,“少侠说笑了!我庄主虽不是什么武林盟主,但这江南大侠的名号,也并非虚名!”

这话说得掷地有声,谢云流才觉刚才自己所言有失,李忘生在其后连忙一步向前,致歉道,“我师兄并非小看贵山庄实力!只是对这只认贴不认人的做法心有疑虑。当年叶庄主扫荡江南群魔、诛五霸的事迹,我纯阳弟子亦钦佩在怀。”

那弟子听得纯阳二字,面露惊讶之色,将两人上下打量了一番后,问道,“你们是纯阳宫的人?那华山纯阳子吕真人……?”

“是家师!”两人虽不知他有何意图,但还是齐声回道。

“原来是吕真人的徒弟,方才多有得罪!你们随我往这边走!”那藏剑弟子忽而面色缓和,调转了脚步方向,往那深处的楼宇走去。

见那人态度突然转变,剑拔弩张的气氛也有所改善,两人面面相觑片刻后,压下心中疑虑,随那叶泊秋一同去往天泽楼。

天泽楼,天泽天泽,承天恩沐泽,见到上头牌匾上的三个大字,任由谁都能知晓这藏剑山庄的突然崛起,后面少不得有李氏的手笔。

走进楼内,就见到一身姿挺拔的俊朗男子端坐在大殿中央,虽是文人打扮,却难掩身上江湖侠气,前头领路的叶泊秋上去朗声禀报道,“庄主!纯阳宫吕真人的两位弟子来了!”

上头的人听了这话,急忙从座位上起身并走了过来,谢云流和李忘生见他身上衣着不俗气度不凡,心中已有计较,待那人走近后,齐齐作揖唤道,“纯阳宫吕洞宾门下谢云流、李忘生。见过叶庄主!”

此男子正是这藏剑山庄庄主叶孟秋!

叶孟秋抬手将附身行礼的两人扶起,细细打量后,笑道,“不亏是吕真人的弟子,生得世外之姿、脱俗之貌。”说完后拉着二人往边上的桌椅靠拢,自己坐下后又连声招呼二人也落座。

“吕真人可是有要事在身?为何他没有亲自赴邀?”虽是立了只认帖不认人的规矩,但叶孟秋还是如此问道。

“家师已经闭关月余,正是关键之期,因此派我过来代他参与品剑!”谢云流回道,复又侧头意指身后之人说道,“这是我师弟,此次与我一同下山,只为一睹藏剑风采!”

叶孟秋捋了捋胡须,轻声道,“原是如此,我和这藏剑山庄都与你师父有着莫大的渊源……”

却说长安元年,彼时叶孟秋不过是个奉了父命去长安求取功名的书生,这士农工商,唯有入朝为官报效朝廷才能实现男儿雄心壮志,却哪知这卖官鬻爵之风已在武周朝中掀起,叶孟秋虽有真才实学,但朝中无人臂助,又未曾奉上金银打点,因此一番意气皆付之东流。

恰是在他意志消沉,借酒消愁之时,遇到了游历四方,复到长安的吕洞宾。

吕洞宾见他面上愁云密布,一番打听才知叶孟秋心中困扰,饮了他半壶酒后,将年轻时候那黄粱一梦的经历说与叶孟秋,待叶孟秋酒醒之后,吕洞宾已经领着身边的小道童离开了长安城,若不是那时候到处流传着吕真人的名号,叶孟秋真当自己是酒醉入梦遇着仙人了。

由来不是功名身,唯有刀剑看风流。

叶孟秋回到江南后,再拾叶家四季剑法,竟在短短数年内,翻动云雨,一手抬起藏剑山庄之名。

话一说完,李忘生立马将目光投向了谢云流,并低声询问道,“叶庄主口中所说,师父身边的小道童,可是师兄?”

谢云流微微偏头对身后的李忘生说道,“师父以前到处骗酒喝,我那时候年纪小,哪儿记得他骗过哪些人?”

两人虽尽量压低了声音,但对面的叶孟秋还是将方才的交谈听了进去,垂眸仔细打量了一下谢云流样貌,笑着说道,“你那时候年纪小不记得,但我却记得,那小道童就是你!”

此话一出,谢云流满脸尴尬之色,又听身后李忘生窃笑出声,一时耳尖飞红。

叶孟秋再缕胡须,笑眯眯看着这已经身量见长的小辈,又将目光投向一边站了许久的藏剑弟子,挥手把人唤了过来,说道,“泊秋,你与吕真人的二位弟子年岁相仿,他们在庄内的这些日子便由你负责照顾吧。”

之后又转头与二人交代道,“品剑的日子得等到月底,前面这些时日你们可在庄内走动参观,有事情与泊秋说即可。”

“那便多谢叶庄主了!”

因名剑大会将至,两人也不便多叨扰,拜别叶孟秋后,由那名叫叶泊秋的藏剑弟子领着去了西边的住处。

又说,这西边的屋子原是给吕洞宾准备的,因此清雅寂静,离那众人居住的屋子稍远些,却恰恰临湖而立,推开窗户就能见湖水波光,荡漾景色。

但又恰恰因为这屋子是给吕洞宾准备的,三人此时对着里屋唯一一张床都默不作声,叶泊秋看了看床又转头看了看身旁的谢云流与李忘生,心中只觉怠慢了二位,刚要开口,就听谢云流说道。

“无妨,我与师弟在纯阳也常常同住一处!”

“啊……纯阳宫弟子,果真手足情深!”叶泊秋感叹道。

李忘生听了二人的对话,不自然地侧过身子,目光闪躲不定地假装环顾屋内装饰,心道,师兄这张口就来的本事,当真得了师父真传。

可直到叶泊秋离开,李忘生也未曾开口,说要安排其他床铺。

不大的屋子里头装饰了不少有意思的摆件,碧落染云轻纱的床幔、锦花方样的蒲团、还有雕花样式悬挂铃铛的落灯,谢云流心不在焉的东摸摸西看看,李忘生则从背囊中取了从纯阳带下来的凝神静气香,点燃后,往那毕方博山炉中丢了一颗。

直到天色近晚的时候,叶泊秋似是忙完了手头的事务,搂了一床被褥走了进来,嘴上还不停念道,“虽已经快出冬了,但晚上还是冷得紧,你们师兄弟虽关系密切,但总不该两个大男人还盖得下一床被子。”

手上则把那被子放到了床尾,转身后继续又道,“庄子里人多,平日我们都是在饭堂用餐,这会儿来的宾客都是送餐盒到各自屋里,你们可有什么忌口的吗?转头我给你们送过来。”

此时,谢云流突然就说,“听说西湖有道用鱼做的名菜,可否有机会尝上一尝?”

叶泊秋听后直接愣住,以一种不可思议的眼神看了一会儿谢云流,最后还是答应下来,“待会儿我送一盘过来。”

出去不过半刻,叶泊秋就已经转身归来,手上的食盒里满满当当放了不少盘子。等将餐食摆放在桌上后,谢云流和李忘生才齐齐坐下,而叶泊秋的脸色则开始忽然一阵红一阵白,人却迟迟没有离开。

于是谢云流便仰头问他,“叶兄可是还未吃过?不如一同坐下吃吧!”

叶泊秋站在一旁连忙摆手拒绝,但还在站在原地不动。谢云流只道是藏剑的规矩,因此拉上李忘生就开始动筷子。他端了那盘鱼放到李忘生的手边,殷切说道,“师弟,你喜欢吃鱼,尝尝这西湖名菜!”

李忘生本就喜食鱼肉,这会儿谢云流又似献宝一般给他端了过来,也就拿起筷子夹了一点放入口中。

谢云流坐在一旁满脸期待,却见李忘生鱼肉入口后僵硬地梗着脖子,而后艰难地吞咽下去。

叶泊秋还在桌边站着,见他这样勉强,立刻说道,“李兄若是实在觉得难吃,不用非要吞下去的。”

而谢云流还不明所以地看着二人,只从只言片语里知道这鱼味道有异,于是也夹起一筷子鱼肉放入口中,还未等他细细咀嚼,已经开始捂着嘴巴到处寻找痰盂,可一时间慌乱围着桌子转了一圈也没能找到,只能急匆匆跑到窗户边上,一口全吐到了西湖里面。

再等他面带苦色的回到桌边,叶泊秋一脸尴尬地介绍道,“这便是谢兄点名要的江南名菜……西湖醋鱼!”

谢云流听后,低头与那盘子里的鱼儿对视一眼,阴恻恻地说道,“这鱼对道爷我说,它死不瞑目。”

最后叶泊秋还是把那盘鱼又给端了回去,怎么处理掉的也不知道。

屋子内,谢云流倒了两杯水,分别给来自己和李忘生漱口后,才继续说,“但凡那条鱼在桌在上多待一刻,我都能立马背上整篇的《太上救苦经》开始超度它。”
李忘生却微笑揶揄道,“师兄从未将《太上救苦经》默写完整过!”

“嘿!我倒是记得你爱吃鱼,你记得的全是我的糗事!”谢云流愤愤然,佯装生气。

边上人脸上的笑却突然僵住了,谢云流嘴里所说那些几个月内的往昔经历,在李忘生那却已经是近二十载之前的回忆了,可他却在这二十年内不时地从脑海深处,将那年少过往挖出来反刍,聊做慰藉,挨过在巍峨华山上的无数个日日夜夜。

幸而,相思终有逢君日,吹入君耳与君知。

用过晚饭后,李忘生到里屋看了看那床尾上被褥,转头就与谢云流商量道,“这床铺虽不小,但我两都躺上去还是有些拥挤。”顺手指了指靠着窗边的坐榻又继续说道,“那边的榻几还算宽裕,晚上我就睡那边吧。”

谢云流一边说着“好啊!”一边从他身侧走过,搂了被褥又去榻边顺手铺开,待他将上头的茶几蒲团放到一边,又把被褥整理好后,竟脱了鞋子在上面滚了两圈。
“这被褥应该是今年新做的,甚是软和,师弟这次你便让我!我看上这位置了,让我睡这边!”谢云流拍了拍身下的被褥,侧躺向外,单手撑头看向李忘生,语气似是讨要好处。

可这行为的目的太过明显,李忘生暗自叹气后,幽幽说道,“又得师兄照拂了……”

屋内寂静,虽隔出一段距离,谢云流还是听到了那带着疏远的谢意,他眯了眯眼睛,将晦涩不明的眼神收拢,最后只低声叹出一句,“呆子……”。

因为尚在月初,外面只有一弯银钩悬挂暮色中,又有层层叠叠的厚重密云遮盖,窗户一关,屋内若不是点上灯烛,真正是伸手不见五指。两人分坐于床榻上,盘膝打坐修习晚课,这是拜入吕洞宾门下数年养成的习惯,而李忘生今日却总是心神不宁,久久不能入定。

这种日子一连过了好几天,白日里叶泊秋就带他们在藏剑山庄闲逛,夜间两人就分睡屋子两端,偶尔打坐修习晚课的时候,会如同在纯阳一般,交谈上几句坐忘经的心得,一切都相安无事。

看过了九溪十八涧也拜访了虎跑山庄,今日叶泊秋却没有领着他们看江南美景,而是径直去了拭剑园。

途中叶泊秋在前头不时地回头给二人介绍,“这拭剑园便是月底谢兄与各大豪侠一展身手的地方,前些天还在翻修打扫,因此迟迟未对大家开放,今日是准许各位进去提前看场地的第一天,我这才早早喊你们过来看看,但愿对谢兄改日的比试有所助力。”

谢云流听后,快步走上前到叶泊秋身侧,一手揽上后者的肩膀,大笑着说道,“多谢叶兄关照了!”

本都是少年人,又恰年纪相仿,几日混下来,倒是越来越熟悉。

这拭剑园坐落在藏剑山庄东南方向,甫一进去,就能见到正对着大门的高台上,用整块石料雕刻而成的重剑和轻剑,上头又用西湖底下特产的寒冰玄铁打造成的锁链捆绑缠绕了好几圈。

里面陈设相当简单,园子正中间就是一四方端正的台子,台中放置了一约莫两人高的大鼓。叶泊秋指了指中央,转头与二人介绍道,“这便是拭剑台,谢兄可上去一试心境。”

话音刚落,就见谢云流脚下起风,甩动衣角,踩着石雕栏杆,一个腾空,已经轻落在拭剑台中央,背对那巨大的擂鼓。

忽然,原本寂静的场地里挂起一阵旋风,吹动台上那人额前的碎发,发丝掠过他的眼睫,谢云流便闭上眼睛,倾听耳边风中的声音。

蓦地,他背后的佩剑“嗡嗡”作响,另一边台上的玄铁锁链也开始摇曳不停,发出“哗啦啦”的动静。谢云流心念一动,反手抽出利刃,再睁眼时,眸中尽是坚定与决绝,他看向台下的叶泊秋说道,“听闻藏剑山庄的四季剑法游若惊鸿,动静皆宜,不知叶兄可否与我在此一战,让我讨教一二。”

台下的叶泊秋听后,表情瞬时微妙非常,握着剑的手也紧了紧,指结都泛起白色,李忘生站在其身侧位置,自然看得一清二楚。于是高声对谢云流说道,“师兄又肆意而为了,这拭剑台是为来日品剑大会准备的,怎可私下提前一开霜刃?”

李忘生从不会在他与人切磋较量的时候出口阻止,即便是场合不恰当,也会建议换个地方,谢云流立马就懂了异样必定出在叶泊秋那边,于是面露懊恼地说道,“是我唐突了!方才只觉剑气笼涌动,未曾考虑……”

“拭剑园虽然不可以用,但山庄里还有给弟子习武比试的地方,虽比不得这拭剑台,可也宽敞,叶某绝不会扫了谢兄的雅兴!”叶泊秋突然将谢云流的话截断。

对谢云流来说,人生几大幸事之一,必定有武逢对手这一项。

于是他便兴冲冲跳下台子,拉起叶泊秋的胳膊就往外头走,还不忘给李忘生递了个眼神,似乎在说,“你多虑了。”

李忘生远远地落在后面,突然从空气中闻到了一股熟悉的气息,往四周张望了一圈,却没有看到任何踪影,那边谢云流和叶泊秋已经走到大门口,谢云流站在门边远远地朝他挥动手臂,喊着,“忘生,快跟过来!”

回复 支持 1 反对 0

使用道具 举报

大耳白狗 | 2025-3-28 15:31:30 | 显示全部楼层
藏剑山庄的练武场平日里总是人满为患,但因为名剑大会即将举行,今儿倒是显得有些空荡荡的。

谢云流出剑后,单手持剑,剑锋指地,立在一旁,等着对面的叶泊秋出剑,而后者低头凝视着地上的砖块,似乎是下了莫大的决心,许久后才拔剑应战。

见眼前人手中一道寒芒闪动,谢云流心中霎时觉得痛快非常,大喝一声,剑花挽起,脚下已是剑破苍穹之气,而这却未能抵挡叶泊秋的进攻,行如猛虎之人以剑为刃,突破气场,不一会儿就到了谢云流面前。

剑锋相对,兵刃擦出道道火光,少年人却均未退让,任由火花掠过眉眼,叶泊秋本就攻势在上,藏剑弟子又常年习山居剑意,体魄上略胜一筹,谢云流不一会儿便觉手腕酸软,若是硬拼必定不敌。

于是他一个鹞子翻身,与人拉开距离,另一手却掐念剑诀,满气太极之意瞬时灌入剑身,又见他身子翻腾,手上剑气被带动直冲叶泊秋。

叶泊秋见状及时躲避,龙行虎步,闪开几尺,却被早就预见他方位的谢云流逮了个正着,一招八荒归元,直击其剑身,叶泊秋欲以剑抵挡,却被打中手掌,手上一松,利刃被谢云流直接挑开往墙壁飞去。

此时,却见几个侍从模样的人,和一个略显年纪的女人,跟在一孩童后面往这边走来,嘴里还喊着“大少爷,走慢点!”

前头那孩子身量不过大人的膝盖,跑得踉踉跄跄,穿了一身明黄袄子,生的煞是可爱,脸庞柔软粉嫩如同团子。孩童应该是看到了叶泊秋在这边,伸着断腿跨过门槛,一边喊着,“泊秋哥哥!”一边跑了过来。

而刚才从叶泊秋手中飞出去的剑,刚好就往那孩子的位置射了过去。

李忘生站在场地边上,初见那孩童模样就已经知晓他是何人。见他深陷险境,心中一慌,便想都没想,大喊一句,“叶英!小心!”然后快速抽剑,往那孩子身上落下一个镇山河,幽蓝剑光将人笼罩住,飞过去的利刃撞上蓝光,似是突然被人抽去了力气,“哐当”一声砸落在地上。

一个燕游掠影,李忘生闪身到叶英面前,就见人已经愣在原地,心中不免担忧,蹲下身子与人齐平,轻声问道,“吓到没有?”

叶英睁大了眼睛看着李忘生,却不似被吓住了,还略带兴奋地反问道,“大哥哥,你刚才那一招好厉害啊!你怎么知道我叫叶英?我从未见过你,你认识我?”
一连串的问题,如豆子一般倒了出来,李忘生不知从哪儿开始回答。

幸好,叶泊秋和谢云流也急忙赶了过来,叶英转头一看来人,伸长了小手就要叶泊秋抱他。

叶泊秋将人抱起后,却是转身就交给乳娘,并嘱咐道,“把大少爷带远些玩,这一月山庄里很多外人,莫要让他离开你的手。”

乳娘应着后就抱着人就走了,叶英却还趴在乳娘肩头,回身咬着手指好奇地瞧着几人。

谢云流收剑入鞘,再弯腰拾起地上的利刃,却未交还给叶泊秋,而是拿在手里仔细端详起来,片刻后问道,“方才的比试中,为何我觉得你的四季剑法有形无神?”无视了在一旁摇头阻止的李忘生,继续说道,“若是以这种剑法对阵,怕是会坠了藏剑山庄的名头。”

叶泊秋从他手中接过宝剑,解释道,“我虽然看上去在这藏剑山庄中地位不低,手里头也管着不少大小事务,但其实我本是庄子外头叶姓人家的孩子,非要算起来只是这叶家的旁系,和本家的少爷还是有天壤之别的。”

他挥动手里的剑在虚空中斩了几下,继续说道,“因此,多年以来我虽也可以习得四季剑法的剑招,却无资格修习心法……”

封建礼教的东西,有时候就是如此死板恼人,饶是谢云流那般肆意的性格也无法反驳,更何况李忘生那样的出生,两人听后齐齐陷入沉默。

忽地,谢云流似是又是想到了什么,眸中突然闪起一点亮光,转头就问叶泊秋,“叶庄主虽是以四季剑法震惊武林,夺得江南大侠的美名,但藏剑还有一门无上绝学,也是独步天下令人称绝!”

叶泊秋如梦初醒一般,大声说道,“铸剑!”

谢云流接过话头,“你藏剑的家事,我无法妄加评论,但你是藏剑弟子,若要学习铸剑,断是不会有人反对的。且那宝剑御神不正是叶庄主的得意之作?世间许多有名的铸剑师,都有各自无法与外人言的困扰,最后才走上铸剑这条路,可心中舍不下离不开的还是这劈天斩地的神兵利刃!”

“从见你第一天开始,我便看出来了,你很在乎藏剑的名声。即然有想要守护的东西,又何必拘泥于形式,若是从你手中造出惊世绝伦的神兵,也能让藏剑山庄名扬天下!就如同我纯阳弟子,修不了仙途也可走剑道,修不了紫霞功那就习太虚剑意,反正总能殊途同归。”

叶泊秋听后只觉得身心皆轻,连忙对谢云流道谢,“不愧是吕真人的大弟子!眼界高于我等常人!”

李忘生瞬间也从这番话里面悟出来自己的道理,不囿于原地,殊途自当同归。

这边几人都解开了各自的心结,隔着漏窗,那墙后却突然传出一声轻笑,“哼~”

谢云流大呵一声,“谁在那!”

几人转头,就看到影影绰绰,有人从那边沿着墙根走到了拱门处,不一会儿,一个戴着黑色兜帽满头银发的青年男子就靠在门框边上,谢云流定睛一看这人样貌,突然略带疑惑地喊了一句,“陆危楼?”

李忘生的眼睛瞬间就睁大了几分,令他惊讶不已的不仅仅是因为陆危楼这个名字,而是他此时闻到到这人身上的气味,就是方才准备离开拭剑园的时候所闻到的,这人一直跟着他们,几人却都丝毫未察觉,若不是他主动出声现身,怕是没人知道他站在那墙后面!

谢云流似乎和陆危楼相当熟识,兀自走过去,嘴上还说着,“你怎么会在此处?”那边陆危楼也走了过来,却直直掠过了谢云流,伸手在他肩膀上用手背轻拍了两下,全当打招呼了。

而他脚下没停,却是直接往李忘生走去。

李忘生不明所以,站在原地,微微仰头看着比自己高出不少的陆危楼走了过来,一如当初他带着明教众人攻上纯阳,破了星野剑阵一样。

陆危楼走到李忘生面前才停下,单手举高快要碰到身后背着的双刀,而李忘生也已经暗下摸到了佩剑,陆危楼的手却突然被人抓住停到半空中。

“你干嘛?!”谢云流皱着眉,一脸警惕地问道。

陆危楼回头看了一眼站在他身后侧方的谢云流,然后用力抽出被钳制住的手,伸出去摊开掌心放在李忘生面前,厉声道,“东西!”

李忘生被这突如其来的两个字问得一脸茫然。

陆危楼见一旁还有叶泊秋,想了一会儿,吐出一个比较稳妥的名字,“霍桑。”

这两字一出,李忘生瞬间就想起怀中的那个红锦香囊,取出交到陆危楼手中。

只见陆危楼拿过去后直接就拆开了,里面一颗指头大小的红色药丸顺势掉落在他的手心,陆危楼捻着那药丸仔细看了片刻,忽地脸色一阵煞白,垂眸看了看李忘生,又转头看了眼谢云流,蓦地“啧”了一声,将药丸抛到李忘生怀里,把香囊收入腰间转身就要离去。

走之前还是如刚才那样拍了拍谢云流肩膀,低声道了一句“走了。”

谢云流未曾多在意他这自由散漫来去自如的性子,只是走到李忘生身边与他一同看着那艳红的药丸,问道,“什么东西?”

“当日在洛道的时候,阿萨辛给了我那个红锦香囊,我本以为是那香囊的气味,却不知里面居然是个药丸。”李忘生回道。

谢云流从他指尖拿过药丸,放在鼻子下面闻了闻,讶异地说道,“很奇怪的香味……”

“陆危楼应该跟我们有一段时日了,刚才在拭剑园的时候,我就闻到了他身上散发出的西域香料的气味。我想他可能是循着这药丸的香味找到我们的!”李忘生说出自己的猜想。

把药丸交还给李忘生后,谢云流看着陆危楼远去的方向,低声嘟囔了一句,“都是西域人,难道他和阿萨辛认识?”

李忘生突然不知道如何回答,只是兀自低喃道,“可能……不止认识那么简单。”

也许是白日里见过的故人太多,这天晚上李忘生居然难得再次坠入梦境,这是他以前经常会做的梦,但自从来重返年少,已经许久没有梦见过了。

满是雾气的纯阳广场,是陆危楼领着明教法王上华山,然后大破星野剑阵,他独坐阵眼,望着那空着的另一处阵眼,如同他空落落的心;忽而迷雾散尽,他身处藏剑山庄拭剑台下,彼时正是第二届名剑大会,谢云流失踪已久,他接了本是给谢云流的拜帖去到藏剑,败给拓跋思南后,初初长成的叶英走到他身旁与他打招呼,亭亭若出尘碧叶。忽而又是一阵黑气笼罩了叶英的身影,他又回到了纯阳,人却是在后山山腰上,风雪挂得人脸生疼,只见谢云流从他身侧走过,头也不回,只留了一句,夜里路不好走,早些回去。

李忘生在心中呐喊,师兄不要走,可嗓子像是被棉花堵了一样,一点声音都发不出来,急的眼眶涌出了热滚滚的泪水。

人是能够判断自己是不是在梦境中,就如同现在奋力睁开眼睛的李忘生。就算那里面有日思夜想想要见到的人,但多重时间交叠在一起的梦境太过玄幻,也太过让人心悸,李忘生猛地一睁眼,就见到床榻边上,谢云流披着淡薄的外衣坐着,正低头一脸担忧低望着他,嘴里还不停的喊着,“忘生,师兄不走!你醒醒!”

谢云流是被李忘睡梦中的呢喃吵醒的,他向来睡得深沉,虽然品剑的日子一天天靠近,可心境却越发平常起来,每天白日练剑晚上打坐,倒是夜夜无梦。

今儿白日里发生的事情也未曾记怀,躺下后闭眼就睡着了。

半夜睡得迷迷糊糊,突然就听到了正对着的屋子那头传来人低语的声响,本以为是在做梦,但忽而脑中灵光一闪,想起那方向是李忘生睡觉的床榻的位置。

猛地一阵眼,满屋子的黑暗,什么都看不见,但却让他的听觉更加敏锐了,侧耳仔细听了一会儿,他就确定,那急促又夹杂抽泣的呢喃就是李忘生发出的。

眼见人陷入了梦魇,谢云流急忙掀开被子从一边的衣物中摸出火折子,又将桌上的油灯点燃,急忙上去查看李忘生的情况。

“忘生?!”谢云流喊了几声,可那人却未醒来。

抬着手里的油灯靠过去,细细一看,李忘生紧闭着双眼,眸子在眼皮下疯狂转动,两扇睫羽微微颤动,在昏黄的灯光照耀下,似乎还能看到上面沾染的些许水光。

谢云流瞧得内心焦急,连忙腾出手轻推床榻上人的手臂,又提高声音喊了几句,才把人喊醒来,而那双眼睛刚刚睁开,擒不住的泪水就从眼角猛地滑落到鬓边。

李忘生愣愣地看着谢云流,将他在油灯照耀下眉眼描摹了一遍又一遍,确定这不是梦境后,低声呢喃道,“真的只是做梦吗?”

那让他刻苦铭心夜夜梦回的悲伤往事,若真的只是大梦一场,该是多好……

而谢云流怎又知晓那另一个交错之界发生的事情,听李忘生这么问,理所当然回答道,“就是在做梦……你放才还在梦中喊我不要走,可是梦见师兄了?”

谢云流伸手将他眼角残留的泪水拭去,又轻声问道,“做什么梦了?怎么喊着我还哭了?”

李忘生这时候才察觉到眼角的湿润,眼睛猛地眨了数下,眼眶中残留的泪水又淌了些出去,想着这么大年纪了还这般姿态,不由脸上一红,伸手快速地抹了抹眼角,复又郑重地看向床边的人说道,“师兄可否答应我,如论如何都不要离开纯阳!”

“我离开纯阳?我还能去哪儿?”谢云流疑惑不解。

“师兄,答应我便是!”

谢云流虽心中觉得莫名其妙,又觉李忘生这般孩童样的胡闹略显稚态,但还是连连答应着,“好!我绝不离开纯阳,也不离开你……”他停顿片刻后,又急忙补充道,“还有师父和风儿。”

将李忘生掀开的被角严严实实地掩好,谢云流就低声劝道,“早些睡吧。”等看着李忘生将眼睛闭上后,便想转身回到自己的榻上去,可此时李忘生却猛地又睁开眼睛,将他的衣角拽住,大喊了一句,“师兄要去哪儿!”

虽然不知为何李忘生今晚如此不安,但他眼中的惊恐却能看得明明白白,谢云流安抚着说道,“师兄不走!我去把被褥抱过来!”

听了这话,李忘生才试探性地将手松开,睁着眼睛看谢云流隐没入黑暗中,这令他呼吸一滞,等谢云流又抱着被褥出现在光照里,才将心放回肚子,这不是梦……
谢云流将被子铺在李忘生身边,两人躺在一张床上略显拥挤,“你刚入师门那会儿,有时候晚上怕黑睡不着,一个人躲在被窝里面哭,师父又常常不在家,那时候也是我抱了被子去和你同睡一塌……这都一晃好多年了。”谢云流枕着自己的胳膊,仰躺着看向头顶的床幔想起了一些往事。

“再后来,我们都长大了些,纯阳宫也建起来了,我以为是因为地方大了屋子宽裕了,师父才不让我们住一块儿。哪知道,你……”说道这,谢云流的嗓子压低了,后面的话他尽数吞了回去,因为耳畔传来了李忘生平稳的呼吸。

谢云流微微侧头,油灯被他放在桌上,因为自己的遮挡,李忘生的脸在阴影中不甚清楚,但那灼热的呼吸刚好喷在他手臂边上,隔着淡薄的亵衣,渗入肌肤和骨头。

等了一会儿,见李忘生确实已经沉沉睡去,谢云流转头看了一眼桌上还燃着的油灯,便想起身去熄灭。稍稍一动,就觉着领口一边被扯开,低头顺着一看,就发现李忘生蜷缩在枕头边的手竟死死拽着他肩头的衣料,刚才自己起身动作过大,领口衣服被扯开一大块,半边胸膛连同臂膀全都漏了出来,在初春的夜里不一会儿就觉得发凉。

谢云流的脸背着光线,笼罩上一层暗色,低头看向李忘生的眸子晦涩不明,忽地他微微转身,催动内力,伸手一个弹指,以气化势剑破虚空,那油灯竟隔空被熄灭了,屋子再次陷入了无边的黑暗。

窗户边,隐隐透进来一些暧昧不明的月色打在墙上,幽暗似荧光,房间内的床铺在最里侧,只有两道起此彼伏的呼吸从床幔里传出。

月底品剑之期将至,叶泊秋除了一日三餐,鲜少过来打扰。谢云流只觉无聊,因而总缠着李忘生,看着外头临近三月柳条抽绿的波光湖面,央他陪自己去游湖。

李忘生却只淡淡地回复他,“马上要比试了,师兄为何不多温习一下剑法?”转头又低头翻看手里的书卷,虽然他已经知晓这场比试的结果。

谢云流多番骚扰无果后,磨磨蹭蹭地一步三回头,独自一人走出了屋子,也未曾走正门离开,却是一个轻功踩着瓦片越过房顶,再落下已经到了西湖边上。

屋内的李忘生余光瞥见人离开的身影,正想再仔细琢磨一下手里的《纯阳别册》,哪知头顶突然的响动将他吓了一跳,听声响心知应该是谢云流,摇了摇头复低头看着手里翻看过无数的籍册。

这《纯阳别册》玄之又玄,本想从里头找出自己为何出现在这个年月的原因,可却寻之无果,将书合上,李忘生垂眸无声叹气。

另一边,谢云流翩然落至西湖岸边,四处张望一圈,找到了他注意了好几天的泛舟老人,快步上去高声招呼道,“老爷子,你这木舟可借我一用?”

船头盘膝坐着的老人听到有人叫他,稍稍掀开头上的破斗笠,仰头一看来人,皱起一张满是皱纹的脸,笑着回道,“哟,原是叶家的贵客啊,这船本就是给客人游玩用的,可今日……”

还未说完,谢云流一个翻身跃上小船,引得船身摇晃了起来,拦上老人的肩膀道,“那老人家你就上岸吧,我独自一人泛舟游玩一圈,也不需你撑船。”

老头被他推搡着上了岸,独站在码头,伸手指着远去的船儿,“你……你!”支支吾吾半天说不出话来,梗得脖子都涨成了红色。

这几日,南风渐起,西湖边上的垂柳丝滔一夜间抽出嫩黄枝芽,映出浓厚春意,谢云流躺在船板上,让小木船随着流水漂荡在湖中,也不管它会去到何处。日头不算强烈,却照得人身上暖洋洋的,不一会儿他就有了困意,意识模糊前还想着,没有把李忘生拖出来同自己游湖真是失策。

船头架着一尾钓竿,老头穿好的鱼食早就被吃干净了,只剩下孤零零的鱼线垂入水里,偶尔有鱼儿好奇上去拨弄一下,引起水面荡开细微的涟漪。

许是这静谧的地方太适合入眠了,谢云流竟未曾察觉到一艘华丽的画舫正在缓缓靠近。

那画舫雕梁画柱,金漆点缀,还隐约有琵琶乐曲从里面断断续续地传出来,垂着粉黛嫣黄的帘幔空隙中能窥见不少着装规整的侍女穿梭其中,一瞧便知这船主人身份不凡。

那悠扬的曲声应是做了谢云流的催眠调,他鼻间发出一阵轻哼,翻身时手臂往外一搭,指尖已经垂入湖面,可人还似未曾醒来,梦呓中喊出“师弟”二字。

画舫越来越近,船头站着的妙龄女子也将这一幕尽数收入眼底,她身后的粉衣少女吃吃笑出声,伸手指了指湖面上的小船和船上的人,上前低声在那妙龄少女的耳边说道,“主人,你看!”

女子掩嘴一下,笑骂着将身侧的手挥开,“我瞧见了!”,忽而似是想到了什么,往后将手摊开,眼睛却看着船上的人移不开。

侍女也是个机灵的,从一旁的盘子里不知抓了一把什么放到女子手心,那女子竟是把那小东西做石子用,一颗颗砸向下边小船上酣睡之人。

谢云流是被小颗的东西砸到眉心才醒来的,本以为睁眼会如同梦中一样,见到在船头和他一起泛舟撑船的李忘生,可见到的却是一艘华丽画舫,还有嬉嬉闹闹凑在边上的几个少女,而被簇拥在最中间的女子手里还捧了些什么,看样子应该就是她扔过来。

捡起落在怀里的东西仔细一看,才发现居然是莲子,心中顿时起了疑惑,这季节哪儿来的莲子?

还未等他想明白,画舫那头,粉衣裳的双髻侍女已然对着他开口喊道,“你这道士,怎地不理人啊?”这话引得其他人捂嘴娇笑,只有中间那个她嘴里的主人,正兴致勃勃的打量着谢云流。

双髻侍女见她主人没开口阻拦,便知已经得了默许,遂继续喊道,“你是哪家道观的?叶孟秋没和你说,今儿西湖上不能游船吗?你若偷偷躲着就算了,怎地还拦住我家船的去路?”

谢云流环顾四周,见自己确是漂到了湖中央的位置,于是朗声回道,“这水面如此之大,怎么说我挡了你家船的去路?且这西湖又不是你家的,你们能来我当然也能来。”

那侍女常年跟在她主人身边,何时被人这般呛声回应,尖利的嗓音立马回呛道,“你这道士,怎如此不知好歹!你可知我家主人是谁?!”她说完,仰着下巴指了指身边还未出声的女子。

谢云流这才将中间的女子打量了一番。

这女子确实生的明艳动人,眉间贴了五瓣花佃,身着明黄襦裙,头簪金饰步摇,又斜插一朵玫红簪花,正噙着笑低头看了谢云流许久。

谢云流只是抬眸一瞥,未曾漏出过多异样表情,却又轻声斥笑道,“她是何人,与我何干?不过……如你们这般蛮狠的,我倒是头一次见。”

“你!……”双髻少女见他出言不善,态度轻蔑,便又想开口争执,却被身边的女子挥手拦住,“算了,这人有点意思……我们走吧。”

谢云流本以为这事没完,却见上头的女子留给他一个饱含笑意的眼神,转身领着一群侍女回了船舱。

不久那画舫就从他和小船身边绕行走了,那琵琶声也停了下来,不一会儿换成了古琴,琴音随着画舫的驶远渐渐消散在西湖上。

回复 支持 1 反对 0

使用道具 举报

大耳白狗 | 2025-3-28 15:35:02 | 显示全部楼层
谢云流回到藏剑山庄一进屋就觉房内竟比外头还暖和几分,处处弥漫着异样香气,心想可能是李忘生又燃了安神香,方才在外头遇到的不快立马被他抛之脑后。

放缓了步子走到里间,稍稍探头就见床榻上,李忘生合了衣裳面朝里侧卧着,轻手轻脚靠近了几分,就听到他鼻间沉稳缓和的呼吸,竟是睡着了。


谢云流看了一会儿,见人未有醒来的迹象,转头看了一眼床尾处叠得整齐的床褥,眼珠子一转,才又蹑手蹑脚脱了靴子躺到外侧,手臂挨着里面那人的背脊,温暖的体温透过层层衣物传了过来,直接烧向谢云流的心头。


侧过身子,直面着那人的背,谢云流的脸正对着的便是那一头乌黑散落在脖颈后的头发,隐约从里面还能看到点点肉色,李忘生往日行坐站立都挺直了腰板,这睡觉时候也从未放松下来,衣裳规整地毫无褶皱。


看了许久,谢云流牙尖在嘴里暗暗咬了一下口里的腔肉,似乎觉得还不够,原本规规矩矩放在自己身上的手臂,竟是往前一伸,轻轻地搭在李忘生往下凹陷的腰间,又等了一会儿见身前的人一动不动,他才心满意足地合上眼睛准备小憩片刻。


刚闭上眼睛,耳边就传来李忘生的声音,“师兄从何处染了一身的脂粉香?”然后接着一阵窸窸窣窣布料摩挲的声音,谢云流再睁眼就见李忘生已经平躺在身侧,眼睛直勾勾地看着床顶。


忽而一阵心虚,谢云流将耷拉在他腰间的手若无其事地收回,学着李忘生的样子改做平躺姿态,盯着床顶的帷幔看了许久,却什么也没瞧出来,想了想方才李忘生的话,转手摸了摸袖囊,两颗莲子就被捏在指尖。


伸长了手臂将其中一个递到李忘生面前,后者收回视线,将莲子接了过去,仔细端详了一会儿,复放到鼻间闻了闻,笑着道,“师兄艳福不浅,这脂粉不便宜,姑娘长得如何?”


话还未说完,就被人塞了什么东西进嘴里,那指尖离开的时候还在他唇上抹了一下。李忘生贝齿轻轻的咬下,尝了尝才发现居然是和自己手里拿的一样的东西,一颗莲子。


可细细咀嚼,却没有尝到料想中莲心的苦味,讶异地侧眸看向身边的谢云流,便见后者将指尖的嫩黄莲子心送入自己的嘴里,舌尖还舔舐过手指。忽地李忘生想起,这手指刚刚摸过自己的唇。


李忘生看得一喉头哽,低哑着嗓子说道,“师兄确实需要多吃点莲心去火。”


此话一出,惹得谢云流哈哈大笑,猛地翻身,侧卧着单手撑头问他,“这春日里,师兄哪儿来的火气?”


李忘生并未回答,谢云流看着眼前的这人侧脸,细细的绒毛都一清二楚,鬼迷心窍地就想上去尝上一口,灼热地呼吸愈发靠近李忘生的脸颊,蓦地,李忘生挺直了身子就撑坐起来,散在脑后的头发随着他的动作轻轻晃动在谢云流的面前,不少还扫过他的眉眼鼻尖。


一股带着湿润水汽的皂角香立马荡开在这狭小空间里,谢云流突然发现,此时李忘生身上穿的衣裳和早晨起床时候的不一样,又想起方才自己回来时候屋内弥漫的暖意和香气,立马心中有了计较,原来李忘生在他离开的这段时间里,沐浴过。


下山这段时日,两人都默契地规避了这个事情,无论在客栈过夜还是在藏剑山庄客居,李忘生都选择谢云流不在的时候沐浴清洗,后者也未曾多问也不便过问,两人心照不宣相安无事。


可此时将那隐秘之事再次撞破,谢云流心头的蓖麻又乱上几分。


未等他开始梳理一二,李忘生已经幽幽地开口了,“师兄莫要胡闹,这是在藏剑,我们是过来做客的。”


谢云流原本按耐不住的心更加狂跳起来,伸手摸了摸那人还略有湿气的发尾,鬼迷了心窍,开始口不择言,“在藏剑不行,那回到纯阳就可以?”


品剑大会前夕,谢云流如往日一般在天光未亮时候起床,徒步到山庄后面小山顶上练了几遍剑法,又气行一个周天才回去,却没如往常一样,在屋内见到李忘生的身影,里里外外找了几圈都没见着,突然心念大动,似有所感,快步走到窗户边盘膝坐在榻上,堪堪入定。


刚闭上眼睛,谢云流就见到了吕洞宾虚虚实实的身影,他的声音带着些许疑惑,问道,“师父?这是何处?”


环顾四周,只见两人身处之地一片尽是无边黑暗,而头顶似苍穹笼罩一般,万万星子闪烁不停,仔细看去又觉颜色各异明暗不一,而谢云流和吕洞宾身上则是散发着暗蓝幽光,又绕着点点尘光从脚下旋绕腾升,将人团团包裹住。


而谢云流所站之处如水面一般以他为中心荡开波纹,似水非水,眼前的吕洞宾则未借助外力,盘膝打坐漂浮于半空之中,身后的无数星辰如浩瀚海洋流动着。


吕洞宾微微睁眼,垂眸看向谢云流,轻声笑道,“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这个地方就是一,又叫混沌。”


谢云流觉得奇妙非常,转了几圈看着穹顶上的流光溢彩继续问道,“这些发光的又是何物?”


“那是如同你我一样的人,这混沌中有万万光点,就有万万人。”


“他们也能听到我们两说话?”谢云流猛地回头看向吕洞宾,警惕地问道。


吕洞宾微笑着摇了摇头,他的声音若天外传来,震荡在这无边的混沌中,“不能。我莫名今日从闭关中惊醒,忽而想起明日便是你品剑之期,于是,复入混沌唤你名字,本以为你会找不到来路,未曾想不过片刻,你就出现了。流云,你道心初成了!”


一说完,吕洞宾单手一挥拂尘,就见一通体紫黑金色镶边的葫芦突现他手中,又一脸欣慰地看向谢云流,手上轻轻一掷,那葫芦竟缓缓飘向了谢云流的方向。


谢云流虽从小就听师父说他们修的是仙途神道,但吕洞宾不靠谱的行事作风也在他心里埋下了这个师父不是那么靠谱的种子,因此求仙问道什么的,他并未放在心上,如今突见神通,一时惊讶不已,颤巍巍抬起双手就去接那葫芦。


葫芦晃晃悠悠的飘到他手心上,谢云流捧着葫芦抬头问吕洞宾,“师父?这是什么神仙宝物?”


吕洞宾听了呵呵一笑,反问道,“怎么?觉着这葫芦能助力你夺得魁首一品御神?”


谢云流将手里的葫芦晃了晃,察觉里面似有东西流淌着,于是盘膝席地而坐,将葫芦盖子打开,居然仰头就是一口,咋了咋舌,才回答道,“师父若是想要弟子有机会一品“御神”风采,那自己来赴会即可,待你赢得比试带了“御神”回山,我想怎么摆弄就怎么摆弄……”他又浅浅饮了一口,继续道,“但师父却只引我到这混沌之界,赠与这半葫甘酿,莫不是有话和我说?”


吕洞宾抚着胡须低头看向这个大弟子,缓声问道,“你先回答我,这几日为了明日的比试,准备得如何?”


谢云流动作一顿,起身作揖回道,“如往日一般,早晨练剑晚间习心法吐纳,未有懈怠……”


等了许久都没听到吕洞宾的声音,他悄悄抬头,就见半空中吕洞宾笑盈盈地看着他,一时心中忐忑,开口道,“师父可有指点?”


“本来是有的,但听你说一如在山上那般,这话也就没了。”吕洞宾边说边点头。


谢云流还想再问,却见吕洞宾大手一挥,广袖翻腾涌起波浪,将他卷入其中,再睁眼,发现自己仍旧兀自坐在榻上,探头到窗外,看向天上的日头,竟丝毫未变位置,一如他回来的时候。


又说方才谢云流刚一下山,李忘生就从山腰处几个轻跃跳了上去,寻了一棵树靠上树干藏去半边身子,遥遥望着谢云流的身影隐没入山石丛林中,这才朗声喊道,“陆兄既在此处,为何躲躲藏藏?”


突然他闻到周身空气中的西域异香越来越浓,似是有人在缓缓靠近,不一会儿有一男子声音从他头顶传来,“有事?”


李忘生抬头就见那一身黑衣兜帽的白发男子盘坐在自己所靠大树的枝干上,几条白色衣带和金色链条垂了下来,而那人的眼神同自己一样,望着谢云流离去的方向。


未曾多废话,李忘生从腰间取出一个玲珑白瓷瓶,举着问道,“当日那红锦香囊里的药丸究竟有何功效?”


听他提起那红锦香囊,陆危楼这才低头看向树下的道士,隐没在树影里的身子则越发融入黑暗,一双眸子如动物一般发出幽暗的光芒,他低低笑了一声,说道,“这东西是霍桑给你的,他没告诉你有什么用吗?”


这是李忘生第一次听他说这么长的句子,此时才发觉他的中原官话说得不是很标准,李忘生摇了摇头。那时谢云流来得突然,阿萨辛跑得匆忙,他没有一点机会发问,但却鬼使神差的将这东西一直随身带着。


陆危楼眉头一皱,细细思忖了一会儿,语气变得不耐烦起来,“他既然没告诉你,你为何又来问我?就这么笃定我会知道?”话一说完,翻身下了树枝便要离去,李忘生这才看到陆危楼腰间似乎是坠着那方红锦香囊。


见状,李忘生匆匆将瓷瓶又收回袖囊,喊了一句,“阿萨辛在洛道,你不去瞧瞧他?他……”


话未说完,陆危楼的身影突然凭空消失他在眼前。

十日品剑到了最后一天,谢云流因前一日和拓跋思南的比试输了两招半,因而此时和李忘生一同站在园中,目不转睛地看着拭剑台上的一招一式。


最后一招未尽,拓跋思南便已知晓自己敌不过公孙,收了剑再拱手,竟是直接退下台去,第一届名剑大会至此落下帷幕。


李忘生虽早已知晓这个结果,但亲眼将这场武峰对决看完,不由心中震荡,侧过头低声问谢云流,“师兄若是再次对上拓跋,可有胜算?”


谢云流眉头微皱,双眼如鹰隼般锐利地盯着那背了巨剑的少年下台的背影,想了许久才慎重回道,“难说,他之天资比我更甚,无论是剑法还是内功,假以时日,必定独步武林。”


身后突然有人发出一身哂笑,两人齐齐回头,就见陆危楼站在后头,头上的兜帽盖了大半张脸,只漏出下巴和嘴唇,咧着嘴笑道,“前日你输给他之后也这般说辞。谢云流,这不像我认识的你?”


又说前日谢云流对阵拓跋,谢云流的纯阳心法变换自如,远攻近守行若游龙,可拓跋虽只有十二岁,但内力之深厚却让谢云流不得不全力应对,而那柄重剑更是舞得呼呼生风,让他的攻势难上加难。


两招半,台下大多数人只看出拓跋略胜一筹赢了比试,能看出这两招半的人寥寥无几,谢云流站在台上迎接着下面武林侠士们各式各样的眼神,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心,握紧拳头又放开,最后在李忘生的陪同下回了暂住的院子。


一路上谢云流一言不发,虽知他并不是那般计较结果的人,但这样子未免还是让李忘生担心起来。


犹豫了许久,刚刚想开口关切几句,“师兄……”门口就走进来一人,手里提了一坛酒,用那略带西域味道的口音笑着喊道,“两招半!谢云流你输了!”。


来人正是陆危楼。


谢云流才见得李忘生一脸担忧的神色,想着师弟会如何出言抚慰,却被陆危楼扰了好事,忍着冲动没有翻出白眼,守住了纯阳宫的教养名声。


又见陆危楼兀自走进来,招呼也不打就是一句嘲讽,心中不免越发抵触,张口也是咄咄逼人,“我是输了那小孩两招半,总比有些人好,连拭剑台都不敢上。”


说完他侧过身子低头与李忘生做窃语状说道,“师弟,你可知道为何此次藏剑山庄明明发出六张品剑帖,可持帖前来的却只有五人吗?”他斜眼瞧了瞧坐在对面的陆危楼,意有所指继续道,“听说有人将品剑帖卖了八千两黄金!”


李忘生自是听说过这个传闻,但从未知晓这人居然就是陆危楼!情不自禁转过头去瞪眼看了一眼将剑帖卖了八千两黄金的人,又觉不太礼貌,匆匆收回冒昧的眼神。


陆危楼也不在意,“你还能与我斗嘴,想是我多虑了,这酒我一个人喝了吧!”手里却取了托盘中的三个杯子开始倒酒。


谢云流又笑着问他,“你连比试都能放弃,我又何曾会有遗憾?”


“不过一场刀剑之争,我之真理,不止于此!”陆危楼端起酒杯道,言辞笃定。


“以武会友,且看明日之江湖,谁能一登武道顶峰!”谢云流端酒与他碰杯。


两人正当兴头,齐齐看向一边还未说话的人,只见李忘生端起酒放到鼻尖闻了闻,语气肯定地说道,“藏剑去年收集了梅花枝头新雪酿的酒,只埋了六坛在虎跑山庄,泊秋说等品剑大会结束后,叶庄主会赠与几位参与比试的人……陆兄,你去偷酒了?!”


陆危楼一脸不快,低声辩解道,“你也说了是六坛,那其中这坛本就是给我的!何来偷字一说?我卖出去的只是剑帖,不包括这坛酒。”


谢云流却早仰着脖子将手里的酒一口饮尽,眯着眼睛似是一脸惬意,评价道,“梅香扑鼻,却属佳酿!”

话又说回名剑大会这边,公孙氏赢得了最后一场比试,藏剑山庄庄主叶孟秋捧了装有“御神”宝剑的匣子上台,当着拭剑园一众武林豪侠的面亲手赠上,并高声呼道,“首届名剑大会魁首——公孙大娘!四年之后,再开拭剑园!”


先是当众兑现了令人瞩目的彩头,后再趁势抬出下一届名剑大会之期,引动台下一片哗然,藏剑山庄的勃勃野心天地可鉴,这次夺了北边霸刀山庄的风头不说,竟还要将这名剑大会一直办下去!而接下来发生的事又在人群中掀起一阵喧哗。


拭剑台上,公孙氏刚把“御神”拿出,众人里那些眼尖的早就惊叹出声,那剑身刚出剑匣,就在阳光的照耀下闪烁出点点寒芒,公孙氏一手握着剑鞘,一手反手握着剑柄,用力拔剑出鞘,一时剑芒大闪,似有劈金斩玉之势。


谢云流于台下目不转睛一直盯着那柄宝剑,只觉喜爱异常,难得心中泛起些许遗憾,还未将口中酸涩的滋味咽下,后头环手抱在胸前的陆危楼突然用手肘撞了一下谢云流的背,低低说道,“看!”


此时拭剑园中的其他人也都瞧见了。


只见一名衣着华贵的妙龄女子,轻提裙摆往台上公孙氏的方向踏着轻快的步子就跑了过去,待她行至公孙氏面前,才拱手作揖,贺道,“恭喜师父!夺得御神!”


这一声师父,虽说声音不大,但在这拭剑园中的人均是听得一清二楚,再看一旁的叶孟秋姿态恭敬,纷纷心中都有了猜测。


公孙氏于宫中教习舞蹈的事儿并不是什么秘密,而那安乐公主被她收为徒弟,更是在中原武林中传的沸沸扬扬,想必这锦服女子就是李裹儿。


身旁人低声的讨论传至三人耳中,谢云流早在那女子登上拭剑台的时候就认出来了,这人分明就是那日他泛舟西湖上遇到的那位,又听得旁人口中说出“安乐公主”四个字,一时讶,异脱口而出,“居然是她?”


而他身侧的李忘生并未有太多惊讶神色,那日谢云流带回来的莲子,上头沾染的香味并非寻常脂粉,而是宫里的贡香。再言,这个时节能以莲子做零嘴,又当石子随意掷玩的,除了长安城里出来的,也无其他。


两人各有心事,忽而台下又是一阵呼叫声,抬头看去,就见那李裹儿从公孙氏手里接过“御神”剑,竟轻挽一个剑花,当场比了几个剑招,虽姿势略显稚嫩,但也能看出一招一式间西河剑器之玄妙。


而公孙氏却只是站在一旁,笑盈盈看着李裹儿将那宝剑劈来斩去,可见对这徒弟的宠爱。


待到人群散尽,三人于拭剑园中面面相觑,一言不发。


首先开口的还是谢云流,他摸了摸下巴,对李忘生说道,“方才后上台的那个女子,便是前些日子我在西湖上遇到的人。”


李忘生眉尖一挑,虽已经心中有了计较,但从谢云流口中听到确定的答案,还是不免让他疑虑丛生,连同脸上的神情也严肃起来。


而陆危楼却不知这其中的弯弯绕绕,名剑大会既已经结束,“御神”也好,李裹儿也罢,都与他没有任何关系了,挥了挥手作势就要离开。


李忘生见他又要离去,知晓他此次前来只为一观比武,今日若是一别怕再难寻踪迹,因此急忙喊道,“陆兄此行可有去处?”


本以为会和上一次样得不到回应,可这次陆危楼居然停下了脚步,侧过身子低声回了一句,“我去趟洛道……你好自为之!”


而后头也不回地走了。


谢云流双手抱剑,撞了一下身边的李忘生,咬着牙根说道,“你两有事瞒着我?”语气略带酸味。


李忘生本因陆危楼要去洛道这事感到些许欣慰,虽不知这一行会有何种变故,但有些事儿他知晓了总比一辈子都不知道的好。


而谢云流的突然发问,令他着实犯难了。若瞒着谢云流,反倒显得真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事儿,但若要告诉谢云流,那离奇诡异的事情又难以启齿。


支支吾吾了半天,反倒是谢云流帮他解了围,“不知道从何说起就不说了,你从小瞒着我的事儿又不止这一件两件的……”


心中虽有不满,但更加见不得眼前的人为难,谢云流抬手揽着李忘生的肩膀低声笑道,“我方才听叶家的人说,这庄子里住的人今天就会走得七七八八,我们明日再走,师兄晓得一个好地方,趁时辰还早,带你去玩!”


他语气俏皮,表情放松,游玩兴致盎然,将方才沉闷气氛一扫而净。


李忘生随他出了拭剑园,也没叫车夫送他们,只徒步行了不久,就到了西湖边上的一个小码头。


临岸泊了一艘木舟,船头有一布衣老人抽着旱烟,嘴里哼着不成调的小曲,谢云流快走几步往前,又跳上船去,一把掀开那老翁盖在头上遮挡阳光的破斗笠,大声喊道,“老爷子!我又来了!”


那撑船的老翁似乎是对谢云流印象深刻,睁眼一瞧是他,竟然乐呵呵地说道,“又是你啊!”余光复瞥见岸边站了一个,脸上的笑意越发浓厚起来,皱着一张脸,颤巍巍地伸出两根手指,比划了一下,笑着问,“今儿两个?”


谢云流点头称是,又朗声道,“不用你撑船,我们自己去玩一圈!”


“好!那老头我这边就先下去了啊……”起身抬脚准备下船,瞧了一眼李忘生,又转过头拉着谢云流的手臂低声笑道,“这女娃娃长得标志!”


声音虽被有意压低,但李忘生早就在那边听得一清二楚,不由得尴尬轻咳出声,谢云流也哭笑不得,连忙纠正道,“什么女娃娃!那是我师弟,男子!”


老翁一脸不信,下了船仰头眯着眼睛看了许久,直到李忘生行礼道,“师兄向来如此随意,叨扰了!”


听得人说话确是男子嗓音,老翁才一巴掌拍在自己脸上,啧声道,“哎呀!老眼昏花了!少侠,老头我多有得罪了!”


那一巴掌打得甚是响亮,惊得李忘生摇头直称无妨。


而船头的谢云流早就立在边上许久,等李忘生转头望去,便顺势伸出手要去接他。


眼前人是梦中魂牵梦绕了二十余年的人,身后一片湖光山色,晴空潋滟,微风吹动谢云流鬓角的碎发,也吹动了谁的心。


“来!”谢云流轻声只吐出一字。


李忘生听后如着魔一般,伸手搭上谢云流的手心,后者手臂用力,把人稳稳当当拉上了船。


又见谢云流手上船杆用力一撑,木船晃晃悠悠地快速漂向湖中心,岸边的老翁咬了咬烟杆,吐出一口烟雾,摇头笑道,“还真是个男子啊!”说罢寻了块草地躺下,咿咿呀呀继续哼唱他那跑调的小曲。


沙哑的声音遥遥地传到湖中,坐在船上李忘生听了许久都没听清唱得什么词儿,心中好奇渐起,抬头问船头的谢云流,“师兄可听明白那老渔翁唱得是什么?”
谢云流侧头似是仔细辨认了片刻,竟将手里的船杆往湖里一丢,甩着手往里两步就走到李忘生身边坐下,李忘生一边惊讶地喊道,“师兄?!”一边欲起身看那被人丢入水中的船杆是否还有机会捞上来,却被谢云流一手按在肩头,又坐了回去。


“没事儿!这船会飘到对岸,我们晚些绕行回藏剑便是。”原来谢云流上次也是如此,难怪那老翁对他记忆深刻,想必后来找船花了不少时间。


已时至三月,南风渐暖,还夹杂着丝丝花香,水面波光粼粼,一时李忘生都觉难得惬意,低头却看缓缓行走的舟边有几条鱼儿绕着游走,不时冒出水面吐出大小不一的泡泡,更觉心中欢喜。


侧过身子俯下去,伸手在水面划动几个来回,才察觉这水居然带着些许暖意,不似纯阳那般,哪儿都是冰凉刺骨的。


谢云流转头看他玩得起兴,手心抔了些湖水,又任由清流从指缝中溜走,那湖水在他手里似串串珍珠又如同甘酿,看得谢云流喉头干渴,便也伸出手去将那漏下的全数接在手心,盛满了又倒回到李忘生手里。


他本坐在另一侧,这会儿伸手过去,就只能紧紧贴在李忘生身侧,后者只觉得耳边的呼吸越靠越近,都快喷到脖颈衣领里面去了,刚想躲开,却听耳后谢云流低声说道,“方才那老翁吟唱的我倒是听明白了几句?”


这话引得李忘生注意,侧耳等着谢云流继续。


“他说,春日同泛舟,春景同出游,春风知我意,春水寄情思。”


话一说完,谢云流低头就见到眼前这人的耳尖红得如同桃花一般,不由得低低唤了一句,“忘生,你可知我……”


“师兄!”李忘生突然开口打住了谢云流要继续下去的话。


察觉到紧贴在身前的人僵硬的身子,谢云流咬了咬牙根,又往那边移了几分,将侧脸贴上那人肩头,颤着一双眸子继续道,“今儿反正你也无处可逃了!我就想知道,你是否对我也……”


忽地,李忘生转身双手搭在谢云流肩上将人推开几寸,似有回绝抗拒之意,后者眼中瞬时盛满失落,哑着嗓子,似快哽咽出声,“忘生,当真?”


原本推在他肩头的手却又转为抓住上头的衣料,然后听到李忘生一声惊呼乍起,“师兄!船要翻了!”


“诶?!”谢云流还未反应过来,突然眼前视线猛地变换,脖颈处被人牢牢揽住,船身翻覆,只来得及环上先他一步入水之人的腰身。


两人齐齐落入水中,砸起几尺高的水花,岸边的老翁遥遥望见,将头顶的破斗笠压得更低了,咂着烟杆嘟囔了一句,“又是在玩什么把戏哦!”

回复 支持 1 反对 0

使用道具 举报

大耳白狗 | 2025-3-28 15:38:27 | 显示全部楼层
也不知是不是经常有人掉入西湖,叶家应对这突发事故的反应格外迅速又有序,叶泊秋这边刚领了山庄里的守卫弟子将两人捞上船,一路舟行回去,等到了二人居住之所,屋里已经备好的两个大木桶已经装好了热水。

“这春日里虽然暖和起来了,但再厉害的武林高手,那也是皮肉筋骨做的,你二人也是童心未泯,居然还能玩闹到掉入湖中!”叶泊秋一边将换洗的干净衣裳放到床榻上,一边退到门边,做势要将门带上,临走前还叮嘱道,“别磨蹭了,待会儿水凉了。”

随着“吱吖”一声,薄薄的门扉合上,屋内只剩下衣裳湿透后还滴答着水珠的两人,谢云流故作镇静地动了动僵硬的脖颈,再低头看向地面自己所站之处晕开的大滩水渍,然后就听到一旁李忘生轻叹一声,低声道,“师兄用靠里这个可好?我用靠外头那个。”

“听你的。”谢云流刚讶异于李忘生的坦然自若,就见那人身影已经消失在屏风后面。

叶泊秋还算是个贴心的,两个浴桶之间放置了一双面刺绣的画白翎五牒屏,上头双鹤相偎,桑木制的框架又雕刻出盘结交错枯枝老松,栩栩如生。

谢云流利索地将湿透的衣服全数褪去,随手丢到一旁,跳入桶中又将自己整个身子浸没入热水中,方才还微凉的身体瞬间舒爽地不行,似是奇经八脉都被打通了。

他仰起脖子将头放到木桶边上靠着,两大桶热水散出的水汽将屋子里蒸腾得满是朦胧水汽,看什么都隔着一层水纱幔帐,不甚清楚。

温热的水抚过全身,原本昏昏欲睡快要合眼的谢云流瞬间清醒了几分,眸子也睁大了一些,忽闪忽闪的眼睫上沾了些许水汽凝结成的珠子,幽黑的瞳孔中倒影出另一人的身影。

只见他对面,亮堂堂的日光从雕着杏叶花纹的木窗照进屋子,双面绣彩的屏风上映射出李忘生低头解开腰带的侧影,随着他将腰带挂上屏风,外衣也随之敞开,身体的轮廓反而不太清晰了。

但不过片刻功夫,李忘生居然将湿透了的外衣连同里衣一同拨下,浑圆的肩头映照在屏风上一眼就能辨认出来,紧接着往下就是胸膛和平坦腹部,躯体的轮廓在水雾和阳光一同作用下打上一层银色亮光,如同纯阳千年不化的冰雪。

又见李忘生将上衣褪去后任由它们从身后滑落到地上,再低头俯身去解下身的衣物,可他双手刚摸到腰处,突然停了下来,似是侧头望了一眼屏风。

谢云流本被那身影突然的转头惊得一阵心虚,连忙低头看向浴桶的水面,手上还忙不迭地抔起热水浇到自己的肩上,似要掩盖方才的窥视行迹,待那边又传来入水的哗啦声后,才敢悄悄抬眸看了一眼。

屏风上影影绰绰地透着水雾腾升起的缭绕烟影,李忘生似是背对着这一栏屏风,耷拉在木桶边上的脑袋格外清晰。

谢云流看了一会儿,见李忘生似是将头发全数解开散了下来,正侧着头清洗,顺势也转了过去,与人相互背靠坐在水中。

将头上的道巾和云样木簪取下,湿漉漉的头发不受控制的垂落下来,谢云流发现发缕间居然还夹杂了几根嫩绿水草,这才察觉方才有多狼狈。

用皂角仔细濯洗干净后,又取了一旁的布巾擦拭身体,先及四肢,后沐身子,耳边还不时传来另一人在后面沐洗的水声,等他将沐巾擦拭过腰腹欲往下探时,蓦地想到后面那人是不是也会如自己这般动作,那他的手会……。

曾经令他惊讶不已的匆匆一瞥如刀刻斧凿一样留在了脑海最深处,却从不敢回忆半分,唯恐污浊的心思亵渎了尘垢不沾的人。

谢云流猛地摇了摇头,闭上眼睛将脑中的俗妄甩开,默默地在心中念起了《清心诀》,清心如水,清水即心。

水流心不惊,云在意俱迟……

“师兄?”李忘生突然呼唤他的声音从身后传来,谢云流睁开眼睛轻声问了一句,“嗯?”

“师兄,水快凉了,还不出浴吗?”

被这一提醒,谢云流才察觉周身的水已经渐近体温,略带凉意,也不知方才一番咒诀念了几遍,过去了多久。

又听李忘生斟酌着继续道,“可否劳烦师兄先行更衣出去,方才叶兄将换洗的衣裳放在床榻上了……”

抬头一看,谢云流果真在床榻上见着两叠整齐干净的衣裳,上头还放了用来擦拭的布巾,想着若再耽误一会儿,这水就要冷掉了,于是匆匆起身收拾好自己,又去了外间。

却说谢云流独自盘腿坐在外面的座椅上,还沾水的头发也未擦干,只是将擦拭用的布巾盖在上头。

李忘生走出来,就见谢云流单手撑着下巴,眼睛低垂凝视着地面的砖块,也不知在琢磨些什么。

将干布与头发绞在一块置在一侧,李忘生走上前去站立到那发呆的人身前,一手拿起那人头顶的头巾,一手捻着湿漉漉的头发开始一缕一缕轻轻擦拭,同时轻声说道,“师兄又在胡思乱想了。”

谢云流早在他走过来时候就回过神了,身前人散发着与自己同样的皂角气味,却又似夹杂了别样香气,又听他这么一说,谢云流不由心中叹气,低着头任由李忘生摆弄自己的头发。

盯着那人胸前衣裳上的花样看了许久,谢云流终究下定了决心,抬头目光坚定地望着李忘生,恳切问道,“方才在船上的问题,师弟可想出答案了?”

李忘生听出谢云流语气中的不罢休,手上动作一顿,又听他继续剖开肺腑,袒露真心,“我待你之心如何,慕你之心如何,我不信你丝毫没有察觉。”

有意回避掉的情意被人挑明说起,李忘生双手颓然垂落在身体两侧,可拽着那微湿布巾的手却死死用力握拳,连关节都绷得泛白,连同手臂都颤抖起来。

吞咽下口中泛起的苦涩,李忘生迎上谢云流的目光,咬破了舌尖尝到些许锈味,才从唇缝中挤出话来,“我道门不禁弟子寻伴侣共行道途,师兄若有这打算,以你之卓越风姿,觅一寻常女子结得良缘,轻而易举。”

“你说什么?!”谢云流一时惊愕,不信自己拳拳之心竟会换来如此决绝的回应。

又听李忘生哑着嗓子继续道,“师兄日后必是天之骄子,又何苦对我错付痴情,若是对……对我这阴阳不辩的身子突发猎奇之心,日后一朝悔悟,如今的情爱免不得成为一生中的污点,少不了骂我一句妖人。”

这话言辞狠毒,却听不出到底是在贬低自己还在埋怨他人。谢云流听后猛地从椅子上站了起来,语气焦急又慌乱地说道,“我谢云流怎会是那种人,师弟这用日后未发生的事来揣测我的心思又是何时长成的,且不论这虚妄的污蔑,你只是与旁人不同而已,我几时觉得你是妖……”话未说完,谢云流忽地想起了洛道那抹艳红的身影,一个骇然的猜想几乎脱口欲出,“阿萨辛他?!”

许是觉得自己震惊的表情有些不受控,谢云流咽了口唾沫继续道,“我那时说他妖……那样说他全是因为他蛊惑人心,引人行凶,我又不知他与你……一样。”

那时候谢云流脱口而出的话确实让李忘生挂怀,但却不是那根扎在心中的刺,他摇了摇头,缓缓闭上眼睛,似乎又看到了那座琉璃壁砖晶莹剔透的宫殿,身上低喘着的人一边掠夺他的身体,一边在他耳边低语,“李忘生,你这阴阳不辩的身子,如何当纯阳宫掌门?”

“忘生……”

相似的声音又在耳边响起,李忘生蓦地睁开眼,眼前之人虽同梦境中之人长得一模一样,却年轻许多,鬓边眉角都没有岁月风沙浸染的伤痕,这人是他师兄,还没离开华山。

那人将李忘生冰凉颤抖的指尖握入手心,没顾及他带着抗拒的瑟缩,牢牢按在自己右侧的胸膛上,低低说道,“忘生,我的人和心都在这,你听一听便知。”

如刚从水底浮出水面,刚接触到空气一般,李忘生似是憋了许久,大口大口深深喘息着。手掌下,是还带着湿意的发丝和衣裳,是温热的躯体,还有一颗怦怦乱跳撞击手心的心脏,一切都是那么鲜活,如同那份恋慕一般热烈生动。

此时,李忘生才觉得自己的灵魂连同身体一起回到了二十年前,他被眼前张扬火热的生命所吸引,亲不自禁地侧头将耳朵贴上去,那心跳越发狂乱起来,毫无节奏和规律,却让李忘生感到无比安心。

过了许久,谢云流听到那期盼已久的声音轻轻的叹息道,“师兄,我听到了。”

次日,两人一早拜别了叶孟秋准备动身离开藏剑。

临别前,惜别于山庄门口,叶孟秋命令弟子奉上锦盒剑匣,谢云流侧头看了一眼李忘生,眼中满是不解,又回头问道,“叶庄主,这是何意?”

叶孟秋上前抬手就把剑匣打开,里面赫然一柄宝剑横列其中,通身泛着银光,又笑着朗声道,“谢道长虽未夺得头筹,但剑法心境着实让叶某开眼,因寥以此南桓剑做彩。一者宝剑赠英豪,古来有之;二者望邀谢道长四年后重赴名剑大会!”

一番恳切言辞,听得谢云流心神壮阔,他本就热衷收藏各式刀剑,方才初见那南桓就觉流光溢彩,十分喜欢。叶孟秋又邀他四年之后再登拭剑台,这更跟令他精神大震,恨不得这四年之期快快到来。

“那便恭敬不如从命!多谢叶庄主了!”谢云流拱手谢过叶孟秋后,从一旁藏剑弟子手中取出南桓剑,细细抚摸端详片刻后,复又问道,“此剑就叫南桓,可还有其他称号?”

叶孟秋摇头低笑称,“此剑还未曾在江湖展露锋芒,今日才巧得良主!”

谢云流低头品过剑刃,沉声道,“日后,它便多了一个名字,叫刀剑任行!”

一旁叶孟秋大笑抚掌,“好!好一个刀剑任行,日后它便与谢道长一同踏遍山河万里!时辰不早,叶某不再耽误两位的行程!”

谢云流将南桓放入剑匣,接到手中后,与李忘生并肩而立辞别叶孟秋后上了马,一路出了藏剑地界。

暖阳微醺,春风畅快,裹着阵阵清新与幽香,一路两人快马急驰,尽享人间三月,看遍枝头新绿,耳边忽而传来流水叮咚,放缓了步子,转头一看,就见到一湾溪水送山间石缝中淌出,高高低低落在石潭中,溅起不少水花,岸边飘荡着柳絮杨花,撑起满眼的春色。

谢云流顿时灵感涌动,下马取下背上的剑匣,欲到潭边演练几个剑招,突然又惊呼出声,“忘生!你快过来!”

李忘生匆匆下马靠近,就见剑匣内居然暗藏机关,上头是方才叶孟秋所赠南桓,而下面竟还有暗格,内里放了另外一把宝剑,仔细一看,不由心头大震却不敢做声,因为此剑就是他原来的佩剑之一,渊归。

彼时谢云流从名剑大会回到纯阳,携南桓、渊归双剑,又将渊归赠与了李忘生,却只道是叶孟秋所赠,想来那时谢云流也是途径此地,见这秀丽景色,下马开匣发现了渊归。

李忘生稳了稳心神,双手将渊归取出,霎时感叹万千。

后来,随着谢云流的离去,留在了纯阳宫中,饶是李忘生不缀擦拭,却还是常常落了尘埃。

而渊归,也未再开锋刃。

如今光阴流转,碧潭边上已是双马踏花,携手同归。

“渊归?”谢云流偏头过去,瞧见剑柄处篆刻的两个小字,又看向自己手里的南桓剑,果然在同样的位置见着“南桓”二字。

“如此良辰美景!师兄可愿我一战解忧?!”李忘生按下心头往事,眸光一闪,提起邀约。

“那师弟,可要注意了!”谢云流自是不会拒绝,只觉此时的李忘生比这春色风华更加意气昂扬,惹人注目。

闲弄湖光拭剑花,
相伴何妨醉春晖。

两人耽搁不少时光,等快马赶到驿站,已渐近傍晚,黄昏的日头将两匹马的影子拉得很长,一时大地染上金黄的余晖,却抵不过早春晚间独有的寒意来袭。

裹了裹外衣,两人将马栓在驿站外头的木桩上,准备今晚在此住宿。

店家是个中年男子,见有客进门,连忙放下手头的事务,热情招待起来,“两位客人是准备在小店住宿?”

谢云流上去应道,“两间客房。”

“哟,可真不巧了,今儿人多只有一间了!”店家似是非常苦恼,却又不想放过这单生意,于是建议道,“两位若是不嫌弃,我家客房的床铺不小,挤一挤可好?”

谢云流一时为难,转头欲询问李忘生的意见。

身后的李忘生,刚一进来就环视着整个客栈内部,大堂一楼有寥寥几桌吃饭的,而二楼则静悄悄地无人走动,再看楼梯口,竟然还有人密切把守,看来上面有身份重要的人。

听得谢云流那边又呼唤,“师弟,只有一间客房了,此地前去扬州还有不少路程,今日只能在这将就了。”

李忘生刚想开口提醒他二楼住的人不简单,突然头顶就传来了一男子带着笑意的声音。

“我当纯阳的谢云流是何等风流人物,如今见着了,也不过如此。”

两人齐齐抬头看去客栈二楼,就见一男子双手撑于木栏杆上,身子微俯,眯着眼睛似是在来回打量,而他身侧默不作声靠在柱子上,手上细细把玩玉笛的女子,正是那安乐公主李裹儿。

那男子见李裹儿在一旁不做声色,因此越发口出狂言,“依我看,边上那位李姓道长,倒是风姿更胜几分……”

谢云流听那人言辞不善,轻薄之语又直指李忘生,拿剑的手瞬间握紧,欲有所动作,余光却瞥见李忘生的身影越过他半步。

“贫道眼拙,却不知崔湜崔大人为何此时不在任地,反出现这江南的偏远小驿站,身边……可是有何军国要事在身?”李忘生的话说得轻声细语,但却掀起千层波浪。

大堂里吃饭喝酒的客人纷纷三三两两凑在一处低语,不一会儿又起身匆匆结账离开了,那店家抖着双手收了银钱,脑门上已经冒了一层冷汗。

谢云流听后也是眉头一皱,这崔家出身高贵,父子兄弟均投身官场,且都官职显要,但让世人知道这崔家大名的,还要属这崔湜与兄弟们饮酒之时,自比东晋时的王谢贵族,可见其家族势力庞大。

被人喊出大名,又提及他擅离职守之事,崔湜竟丝毫没有畏惧,只是笑盈盈看向边上的安乐公主。

那李裹儿也是骄纵成性,幽幽地开口道,“崔大人陪我来江南便是身负要职,李道长可有异议?”

得了公主撑腰,崔湜愈发无所顾忌,妄言道,“日前在藏剑山庄一观江湖人士比武,公主还与我说需得多注意一下纯阳的谢云流,看似是个朗俊豪杰,哪知后头输给黄毛小二,我看这纯阳功夫不过尔尔!今儿又见纯阳其他弟子如此言辞逼人,难道吕纯阳竟只教了嘴上功夫?若是有幸,不如现在就背上几句《道德经》来听听,解解闷。”说完,还佯装打了个哈欠。

寒光一闪,谢云流欲用此人一试南桓,柜台里的店家瞥见这宝剑即将出鞘,弯了腰匆匆躲到后院去了。

这动作不小,自然也激起了二楼那些人的不满,“谢云流!在公主面前动兵刃,你可知该当何罪?”崔湜愤愤咒骂道,“什么少年侠客,我看不过一介莽夫!”

李忘生侧步靠近,轻握剑鞘,将南桓收入其中,目光却死死直视着上头,复提起内力沉声传音,“公孙前辈莫不是想坐视不理?”

他声音轻朗,却如钟鸣在耳,缓缓绕梁,久久不绝。

不过片刻,二楼屋子里面传来一阵琴声,竟是决然不管,欲袖手旁观的意思。

李忘生不由心中愤慨,又继续道,“师者,传道受业解惑,但还需对徒弟多加引导和规训,只是一味纵容,难免日后生出祸端,反而辱没了公孙大娘这个名头!您说是吧,公孙前辈!”

他有意将公孙大娘四个字念得缓慢用力,果然上头的琴声骤然停下,不一会儿门扉被人从里面打开,一粉色衣裳的女子走了出来,在安乐公主耳侧一番低语,又转身进去了。

李裹儿面色不悦,冷眼看着下面两人,最终袖子一甩回了屋子,边上的崔湜也紧随其后,只留下一句,“你们等着!”

如此梁子结下,店老板在后院门口附耳听了许久,见这边没了动静,才急忙跑了出来。

谢云流见到店家,又连忙道,“方才那一间房,我们也是可以挤一挤的。”

店家擦汗的手一顿,挡在袖子后偷偷白了一眼谢云流,拱手告饶,“两位道爷!你们得罪了公主,我还如何敢留你们住宿啊!”

“怎的,他们又没将这店包圆了?”谢云流横眉冷对,心头更是窝火。

那店家也是见过谢云流寒刃出鞘的,一时无奈,又是几个拱手,“两位就饶了我吧!”

李忘生匆匆撤过谢云流的袖子,连忙上去安慰道,“店家莫要为难,我二人走便是,不过我留一句劝告,今日之后你还是早早去其他地方讨生活吧,这地方莫要久留。”

说完就拉着谢云流出了驿站。

又说二楼,李裹儿与崔湜回到屋内,只见屋中圆桌旁坐着一气质不凡面容姣好的女子,正是日前夺得名剑大会魁首的公孙氏,屋子两侧罗列琳琅满目的乐器,而她面前的桌上则置了一尾琴。

见二人进来,公孙氏将那古琴往前推出几寸,轻声道,“这焦尾琴着实名贵,崔大人若此行前去岭南赴任,还是莫要随身携带,恐有损伤。”

崔湜一听,连忙回道,“这焦尾琴是安乐公主托我寻来赠与公孙大娘,怎有收回一说?”

安乐公主此时已经坐在一旁,亲昵地挽着公孙氏的胳膊,娇声道,“师父,你年初开始便为了中秋宴会要承上剑舞的配乐苦恼,这崔大人对音律颇有见解,我才让他来江南相助,并非有意隐瞒他的身份!”

公孙氏轻拍身侧之人的手背,心中难免贴切爱徒,“我知你是为了替我解忧。”话头转向那站在一边的崔湜,又变得冷冰冰起来,“这几日与崔大人谈论音律巧技,收获颇多。但,岭南从前年便连连爆发疫乱,崔大人还是莫要多停留,早早前去赴任为好。”

“师父!”安乐公主指了指一旁武器架上摆放的“御神”宝剑,又巧言道,“您疼爱徒儿,将那宝剑赠与我,等日后回了长安,便让圣人赐予恩赏。您不是一直想要一个可供孤女安身之所么?如今正是个好机会!”

突然提起这收养孤女之事,公孙氏竟脸上难得漏出怀念神情。儿时与姐姐一同许下的希愿,虽已生隔阂,但却久久不能忘怀,若此事能成……许能重修旧好。
李裹儿见公孙氏低头不语,悄悄给崔湜使了个眼色,两人轻手轻脚退出房子,转身进了旁边的屋子。

刚一进屋子,崔湜便急不可耐地拉上李裹儿的手,轻声道,“公主,你不是真想让我去那岭南蛮荒之地吧!”

李裹儿斥笑一声,将手抽回,兀自走到桌边坐下,崔湜从善如流上前给她倒酒,李裹儿一杯饮尽后娇笑道,“你匆匆来江南寻我,真当我不知你是何意图?”

崔湜又给她手中酒杯倒满,赔笑道,“公主既知我心意,何不帮我这次?”

“哼!”李裹儿将酒杯用力砸在桌上,溅出不少酒水出来,染透了绣花锦布,“除了我,你难道就没去寻其他法子?”那柳眉一挑,意有所指。

崔湜却是不慌不忙,从袖中抽出绣帕,端了李裹儿打湿的指尖到手心,细细擦拭起来,“自是寻过……”

“你的上官大人?她也没办法么?”李裹儿任由那人揉着自己的手心,嘴上却提起了另外一个名字。

崔湜手上动作一顿,又笑道,“上官大人说,这事朝中她可安排妥帖,但圣人那边还需您去美言几句。”

李裹儿葱葱玉指已被揉得泛出粉色,拽出那绣帕丢在地上,“哼,寻了你的上官大人,才来找我,想来我倒还是靠后的。”

话已至此,崔湜已经听出她言下之意,那岭南之行他不用再去了,于是只顾与人调笑,“那公主前些日子,还时时在我面前提及那谢云流如何英姿不凡,我也未曾吃味……”

却不想,李裹儿脸上一冷,将那只剩半杯酒的杯子扫落到墙角,摔得粉碎,咬着牙根道,“不过一时兴趣罢了,他与吕纯阳一样,是个不识抬举看不清局势的。”

然后眉尖一挑,斜斜地瞥了一眼崔湜,又继续道,“他边上那个李忘生,你还是不要再接触了,姓李的可都不是省油的灯……”

忽而驿站里传来阵阵琵琶曲,时而婉转,时而急促,将两人在房内发生的事儿尽数淹没。

回复 支持 1 反对 0

使用道具 举报

大耳白狗 | 2025-3-28 15:42:34 | 显示全部楼层
夜间行路诸多不安因素,幸好两人出了驿站,才走了不远,就在天色黑透前,寻到一处破败残垣可以稍微遮风挡雨,再生起火堆,这时山里已经彻底暗了下来,丛林野兽趁着夜色开始出来活动,不时耳边还能传来一些低吼啼叫。

谢云流恐山上有猛虎出没,往火堆中又添了些干树枝,让火势烧得更旺一些,才安心与李忘生说话。

“师弟,你可知在那二楼之人并非公孙大娘?”他语气平淡,似是日常简单攀谈。

但李忘生心中已经惊起骇浪,他当然晓得第一届名剑大会拔得头筹的是公孙二娘,但谢云流此时竟已经知晓公孙两姐妹的事情,这才令人意外的。

垂下眼睫将心绪收敛起来,李忘生故作惊讶偏头问道,“师兄此话是何意思?不是公孙大娘,难道另有其人?”

“昔有佳人公孙氏,一舞剑气动四方。世人皆知公孙大娘的名号,却不知这后面其实是两个人,阿姊是公孙大娘,而在藏剑山庄拭剑台上和今日二楼弹琴的,则是妹妹公孙二娘。”谢云流缓缓说起这江湖秘闻,没有丝毫情绪波动。

“师兄是如何知悉这秘辛传闻的?”

“还可记得那陆危楼,我两结识于长安城内,彼时他刚从波斯来到中原,一些机缘巧合,他向我吐露自己的理念,说想要建立一方自己的势力,将他所推崇的教理发扬传承。”谢云流停顿了片刻,似乎是陷入了回忆,“后又碰到过几次,酒至酣处,听了不少他暗中调查的江湖秘闻。”

李忘生背后冒出一层冷汗,原来明教此时就对中原武林虎视眈眈了。

沉吟了片刻,谢云流又继续感叹道,“虽是略长几岁,但陆危楼那开宗立派的想法,着实让人敬佩。”

“师兄有纯阳宫,道教一门屹立千百年,黄老之学从未敢称落后与人,日后师兄再登掌门之位,何须钦羡他人……”李忘生连忙规谏,话中提到纯阳,难免又生担忧,“如今和李裹儿正面冲突,想来是不能直接回纯阳了,万不能将祸水引回华山。”

谢云流点头赞同,却不似李忘生那般顾忌重重的样子。

“师兄定是已有打算了?”

“难得下山一趟,你又得了师父的准予,将门中琐事尽数放下,那就玩到尽兴再回去,韶华易去,莫要虚度。”谢云流嘿嘿一笑,说出心底算盘,原是还想在这江湖游历一番。

李忘生当然知他所想,应和道,“那便有劳师兄带路,江湖快马,同游一番。”

翌日清晨,两人纵马疾驰,匆匆赶往扬州。

繁花似锦,阳春三月,柳絮如烟,碧空如洗。许是刚下过小雨,空气中弥漫着泥土的清新,马蹄踏过官道,碾碎了刚拂过衣袖的浅色花瓣,留下深深浅浅的脚印。

今儿的扬州城门不似往常那样肃穆,从里到外透着一股子欢快愉悦的气氛,大大小小的摊贩将城门外堵得水泄不通,不难想象城内该是怎样的热闹光景。

两人走到驿站前,将马匹托付给边上的马棚代为照料,随着人流开始一探红尘繁华。

“师兄,这扬州居然比长安洛阳还要热闹?”李忘生看了看捏糖人的老翁,又侧身躲过几个踢着蹴鞠追逐的小孩,兴致勃勃地问道。

“看着似是有什么特殊节日,找人问问吧!”谢云流扯过李忘生的手肘,以免两人走散在人流中,往边上靠了靠,寻到一处卖绣花荷包的小摊子旁。

“这位大姐,这扬州为何如此热闹异常,往常可也是这番繁华光景?”谢云流佯装买东西,取了一个荷包到手中端详。

“看两位客人这衣装打扮,应该是北方来的吧。”那摊主大姐身着蓝白绣花短衣短裙,头上还用五彩布巾包裹。

见两人连连点头,大姐又继续道,“北方喜欢跳胡旋舞,我们南方就爱过花朝节,每年从二月初过到三月初,你们来晚了几天,若是赶上了二月初时,要比今日更加热闹许多,连扬州城门都进不去。”

大姐指了指路过的一些姑娘小姐,介绍道,“这些天,姑娘们都会从家里出来赏红,家家都会祭拜花神,祈求神仙降福赐缘。”

“赏红,是个什么玩意?”李忘生不解问道。

摊主大姐抬眼仔细一瞧李忘生面相,笑着回道,“这赏红啊,就是在开花的桃树上挂五彩笺。”说着从摊位一堆东西里挑挑拣拣出一绸带垂吊的笺纸递给李忘生,“喏,这就是五彩笺,去寻个花树挂上,就可以向掌管这种花的神仙许愿了!我看你面善,这个就送你啦!”

这大姐热情异常,李忘生推也不是接也不是,恰得谢云流及时解围,“我们也不白拿大姐的东西。”他晃了晃手里的蓝蝶挂珠荷包,继续道,“这东西我卖了,那五彩笺,就当大姐送的赠品吧!”说着从袖囊中掏出几个铜板递了过去。

见状,李忘生也从善如流将彩笺接过,收入怀中。

那大姐做得一笔生意,笑意更甚,指了指扬州城门道,“趁着人少,进城后往西边走,有个花神像,周围种了大片的桃树,刚刚开花没几日,那儿的桃花仙可灵了!”说完看了看二人装扮,又笑着捂嘴,“看我这张嘴!二位修道之人求什么姻缘……莫怪,莫怪!”

两人谢过摊贩大姐后,往城门口挤了挤,走过木桥,绕回廊,眼前又是另外一番景色。

扬州城内张灯结彩,悬挂了各式各样的彩灯,装饰了颜色鲜艳的飘带。两人一边往里走,一边就看到路边的树木枝丫上多多少少被人栓了五彩笺,有些还能隐约看到上头写了字。

谢云流目的明确,引着李忘生就去往西边门楼走去,刚一转弯,果真见着不少人围着一簇繁花盛放的区域,再走得进了,就能看清里面还有个约莫两人高的雕像矗立其中。

团团锦簇的是颜色深浅不一的几株桃树,比别处的桃花开得要盛出许多,枝头上系着各色彩笺,迎风飞舞,枝头下是蛾眉皓齿的豆蔻少女,或是垫脚努力往那枝头系彩笺,或是双手合十,虔诚许愿。

两人站在人群外看了一会儿,谢云流转头就问李忘生道,“师弟,不去将你的系上吗?”

李忘生听后思忖片刻,终是摇了摇头,转身走向来时的方向。谢云流看了看那离去的背影,再转头看向身后盛开如云霞的桃花,还是没有追上去,独自默默走向那片锦绣。

却说那边李忘生虽晓得谢云流意欲为何,但若是这花神真的在天有灵,能实现人心中所祈,那有些事比前路未卜的姻缘更重要,他回到方才注意到的一株枝繁叶茂的苍绿大树前,抬头看着寥寥无几的彩笺,从怀里将方才摊主所赠的取了出来,郑重地系了上去。

斯人渐远去,犹记当年,池水波横柳叶黄,洒落满身桂香。

只愿,归舟,梦长。

李忘生再回首时,未见谢云流身影,又寻到那桃花树前,春风乍起,吹动万千花瓣,旋飘在空中久久不愿落下。

只见谢云流负手而立,仰头看着晃荡在眼前的蓝蝶荷包,坠珠流光溢彩,又因重量太过,将桃枝压弯了腰。

边上许愿的姑娘们,少不得纷纷侧目,悄悄打量这高挑的英俊道士,又局促地收回眼神,羞红了脸,暗自猜测到底是哪家小姐让他动了春心,舍了仙途。

李忘生矗立在原地看了许久,直到谢云流转过身,动作间惊动肩头的花瓣坠落,见到李忘生后,眸中星光闪烁,挥着手唤着他的名字走上前。

“忘生!”

如梦初醒,李忘生眨了眨眼,也往前几步走近。

“方才听人说,码头边有一家面摊,味道极好,我们待会去尝尝?”谢云流提议。

“那便听师兄的。”

两人又闲逛了一圈,寻到面摊坐下时,已经快到正午。两人只要了简单的阳春面,不一会儿手脚麻利的摊主就将两碗热腾腾的面端了上来。

食不言,寝不语。两人沉默地吃着面,正好将旁边那桌客人与老板的闲聊听得清清楚楚。

“这花朝节都快过去了,再来镇那事儿还没个结论?”

“唉,没有一点头绪,我小舅子在衙门当差的,听说丢了的那些姑娘一个都没找回来,都说……”那人放低了声音,“是妖怪抓走了!”

“可不敢胡说!”

老板将灶火弄小了,擦了擦手也坐到那桌边,“那怎么不去找城外那家道观的道长看看啊,我听亲戚说,他可有大神通!”

“哟?怎么个大神通了?”边上的人放下筷子,探身好奇问道。

“这你们就不知道了吧,我亲戚家住城外离得近,眼睁睁看着一夜之间一座破房子就变成道观了!那些个道士也是一夜之间出现的!”

“真这么玄乎?”

“原本我亲戚也不信啊!不过这住的近就算是邻居了,我亲戚就上门去打探了一下,回来之后便与我说,那道士有通天的本事!”摊主神神叨叨,继续说道。
“快说快说!发生了什么事儿?”

“我亲戚告诉我,那领头的道长,姓谢!”随着话音落地,摊主用指关节轻轻敲击了一下桌面,发出叩响。

“姓谢又怎么了?”旁人似是不解。

“对啊,姓谢他就能通天了??”

“重点是,他的身份!那可是华山纯阳宫吕洞宾的大弟子,谢云流!”摊主将最后的名字说得掷地有声。

旁边,一边吃面一边侧耳倾听的谢云流顿时呛咳不止,拿了桌上的水壶给自己倒了一杯刚顺过气,就瞥见李忘生满脸惊愕,双眸颤抖,似是受到了巨大的惊吓。

“师弟?”刚想要询问一二,李忘生已经猛地起身,方寸大乱,连同脚后的凳子都被他带翻在地,只见他转过身双手用力抓住摊主的胳膊,急切地问道,“你放才说,那人名叫谢云流?!”

摊主疑惑地看向面前这个神色慌张的年轻道士,点了点头,肯定地说道,“没错,他说自己叫谢云流,是吕洞宾的大徒弟,道号静虚子!”

相思盼得逢君日?

不知到底是光阴逆转,还是乾坤颠倒,李忘生此番经历让他长久一来总是忐忑不安,上天貌似重新给了他一个阻止谢云流远走他乡的机会,但每每面对这个年轻的师兄,总归有如梦似幻的不真实感。

此时,又突然从他人嘴里听到了谢云流的名字,如雷霆骤落,炸在耳边。

扬州城,一个承载了太多沉重回忆的地方。

当年,李忘生好不容易探查到谢云流的踪迹,带着洛风匆匆赶到码头,却只看到东瀛海船远去的孤影,和耳边孩童悲切的哭喊。

潮湿的水汽一如现在这样弥漫在鼻间,润透肺腑,李忘生却觉得从心头烧着了一把火,直接燃到喉头,让他觉得干痒苦涩不得开口。

谢云流站起身,回想到方才李忘生那失态的神色,着实难见。这时又见他双肩剧烈颤抖着,似乎压抑了极大的痛苦,于是抬手搭上眼前的肩膀,柔声喊道,“忘生?”

听到有人轻喊自己的名字,李忘生忽地转头,就见谢云流一脸担忧,面带关切,才察觉自己反应太过激烈。

而刚才那一回头,谢云流见到的则是一双彤红的眼睛,和眼中掩藏不了的骇动。将人拉到码头边,又低声安慰道,“为何突然如此慌张?不过是冒了我的名头,把人找到揭穿即可。”

谢云流单手轻抚李忘生的背脊,却触到淡薄衣裳下难以控制的细微抖动,顿时疑虑丛生。

“是我冒然了,劳烦师兄前去打探一下详情。”李忘生端起桌边的茶水饮下,平复好了心情,继续道,“若是,真有这么一个人,我们,便去寻他……”

李忘生叹息着把最后一个字吐出,他没说若是找到了,该将那人如何处置,他现在还陷在,“那人可能是当年出走纯阳的大师兄”的猜测中。

若那人真是……难道是和他同样的一番遭遇?想到这,李忘生侧头看了一眼身旁的谢云流,瞬间不知该如何自处。

谢云流在一旁仔细瞧了许久,心中还是不太放心,欲开口再安慰他,李忘生却忽地浅笑道,“师兄无需担心我,待会儿面摊摊主就要回家了,莫在耽搁时间了。”
见他强装无碍的样子,谢云流不忍揭穿,“那你等着,我去去就回。”

“嗯。师兄放心!”李忘生颔首同意。

望着谢云流依依不舍离去的背影,李忘生突觉掌心下撑着的石墩栏杆冰冷异常,突然余光内闪过一抹苍绿葱茏的繁茂枝头,循着心中所念,他抬脚往悬挂五彩笺的那颗桂树走去。

他每一步都走得格外艰难,将数十年修习的“清静无为”抛在脑后,只念着是不是那花神显灵,听到了他的祈求。不然,怎会有如此巧合……

走过拱桥,才发现此时的树枝上许愿用的五彩笺又多了不少,树下一对青年男女似是刚过来,正蹲在地上写着心中所求,李忘生有走近几步,方听到二人的交谈。
“阿珠,你这画的是阿黄?”边上的男子撑着膝盖,低头看了看女子在笺纸上的画作,坏笑问道。

“对啊,这样花神看到了阿黄就能马上认出它,然后把它送回来!”阿珠肯定地回道。

“我看不像阿黄,倒是……倒是像一头猪,咪咪哪儿有这么胖?”

“阳宝哥你又胡说!我画得可像了,阿黄是我一手喂大的,我能不记得它长什么样吗?”说完,女子起身让边上的男子将彩笺挂在枝头,自己则双手合十,诚心祈求。

“花神,虽然阿黄总是贪吃,还喜欢去别人家溜达,偶尔还拿爪子挠我,但是阿黄是只好猫,它走丢这么久,也不知道在外面有没有吃苦……”说着轻声啜泣起来。

“阿黄要是知道你这么说它,估计也不想回来见你。”

“那……那我就不说它坏话了!它要是能回来,我买全大唐最好的小鱼干给它吃!”

许愿后,两人又在树下看起了其他人悬挂的彩笺,突然那女子疑惑道,“阳宝哥,快来看,怎么还赏红不写上愿望的?”

那叫阳宝的男子凑过去仔细一瞧,顿了许久,才轻声叹道,“大概,他也不知道自己要找的人能不能回来吧……”

待到两人离去,李忘生走到树下,仔细寻了一番,就见一红色笺纸上,画了个胖乎乎的四足动物,一点都看不出猫的样子。

这时,谢云流已经将事情办妥,找了过来,见他脸上神色缓和,略带笑意,才稍稍放心了一些。走至那人身侧,凑过去顺着他的视线看去,才晓得为何李忘生面带微笑,于是抬手指了指那笺纸,笑嘻嘻问道,“这是什么动物?猪吗?”

“听说,是猫……”李忘生抬手将谢云流的指尖拂下,才又问道,“师兄可有打听到什么?”

谢云流正了正神色,将自己在面摊老板那询问出的前因后果一一说给了李忘生听。

话说回不久前,谢云流按下心头的担忧,想着把此事弄明白,再解决好,必能知晓李忘生异样情绪从何而来,虽不知后者为何这般反常,但若强行盘问,肯定只能得到寥寥几句敷衍。

这般思索着,谢云流已经快步回到了面摊边上,那摊主也是个热心的,见他返回,就关切问道,“方才那位道长没事儿吧,我见他似是非常着急的样子?”

“无碍,只是……突然听闻静虚子大名,心神激荡。”谢云流摇了摇头,又胡诌道。

“哦!那难怪了,你们同是三清弟子,对那静虚真人想必比我们更为熟悉,那个你?”摊主顿了顿似是不知如何称呼李忘生。

“师弟!”谢云流连忙补充道。

“对对对,道长的师弟,平日肯定对静虚真人仰慕非常,不然怎会如此激动……”

谢云流轻咳一声,按下嘴角,又继续向摊主打听,“这静虚子不是在华山纯阳宫么?何时来这扬州了?还弄了个道观?”

“小道长你是所有不知……”摊主神在在地学起了那茶馆里的说书人,引得不少人围了过来。

“年前,谢云流从华山纯阳宫下来,独立门户,在扬州城外显神通一夜间立道观敬三清,福泽一方,城外不少乡亲知道后,便常常去那儿烧香祭拜!”摊主一口气没停下,说完后给自己灌了口茶。

边上不知是谁,大声问道,“你说的可是那个玄天观?!”

“正是!”摊主放下茶杯,抬头寻找方才说话的人。

却听得那人继续道,“若是那个玄天观,那便信你说的,若非是吕洞宾那样神仙一样人物的弟子,肯定没有那般神通!”

众人转头看去,那人见自己的话得到了大家的注目,往前挤了挤,也坐到桌边,继续道,“前些日子我上山砍柴,被蜈蚣咬了!一条腿都肿成紫色了,请了大夫到家里看,说是没救了!但是我娘去那边道观讨了一些药回来,敷上后,第二天就好!”说着,欲将小腿放到桌上给大家看,被摊主用力挥掌拍了下去。

“真有这么神奇?”

“当真?!”

周围一时议论纷纷,赞不绝口。

谢云流却蹙起眉头,心有另一番计较。

“师兄未及弱冠,且从未有过离开纯阳另立门户的想法,那个道士打着你的名号,传道讲法为虚,造谣你与师父不和的传闻为实!”李忘生听后立马反应了过来,而那人是谢云流本人的念头则消散了不少,若是他师兄,决计不会做出这种事后,还大张旗鼓地打出师父和纯阳大名。

李忘生紧绷的肩头瞬间放松了下来,开始反思自己方才怎地那么鲁莽,只是听了个名字就方寸大乱。

谢云流笑着点了点头,连声应和着,“我也是这般推论,但那群人的目的,恐不止于此!”

谢云流悄声退出喧闹的人群后,李忘生已经不在原地,立即就想找寻,却突然被人拉住了衣角,转头一看竟是方才坐在他们边上的那桌客人。

只见那客人面色焦急,支支吾吾地恳求道,“道长!我……我见你身上背着宝剑,肯定也是个懂拳脚功夫的,那便发发善心帮帮我们吧!”

谢云流听他这么说,才又停在了原地,回想了一下方才吃面时候听到的交谈,反问道,“可是你们刚才所说,丢了姑娘的事儿?”

“正是!”见谢云流有相助之意,那人激动异常。

“那你为何不去城外的玄天观,寻那谢道长的帮助?”谢云流试探问道。

“怎么没找过他?他说是妖怪作祟,后来开坛做法降妖捉鬼,老乡们银钱也给了贡品也上了,一个月过去了,半点动静都没有!”那人摊了摊手,“我反正是不信世间有什么妖魔鬼怪,还专门抓年轻女子!”

谢云流双手抱剑,又问起详细情况,“第一个失踪的女子是何时不见的?”

“过年的时候,还没出元宵节,那姑娘去给她过世的老爹烧纸钱,就没再回来了!”

垂眸思忖片刻,谢云流沉声道,“这事我记下了,但你莫要和别人说起找过我帮忙。”

那人虽不解,但还是连连点头同意。

“年前建的道观,年后就有年轻姑娘接连失踪,师兄是觉得两件事有关联?”李忘生转头问他。

谢云流颔首,侧头俯在李忘生耳边,轻声道,“今晚,我们夜探玄天观!”


回复 支持 1 反对 0

使用道具 举报

您需要登录后才可以回帖 登录 | 立即注册

本版积分规则

7

主题

65

帖子

941

积分

倚花挽剑

Rank: 4

积分
94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