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架空AU] 【谢李】《黑梦》(ABO/赛博朋克AU)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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查看362 | 回复2 | 2024-10-9 16:39:42 来自手机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李忘生很少出远门。不过,这也不是他第一次出远门了。

他现在正在返程的路上。在六个小时前,他作为“纯阳科技”最高层的代表,参加完了一场联邦公司之间的技术发展峰会,跟来自另一个联邦的公司签订了十多项据说能够互利互惠的合作协议。可事实上呢?在峰会上做出的所有决定,全部来自于私底下无数场火花四溅的拉锯与交锋,所谓的会议,无非是一场又一场精心设计过的,锦上添花的公关大会而已。

珍珠瓷杯中的普洱一口未动,馥郁的热气在逐渐消散,又被来回巡视的服务型ai适时地处理掉,回收槽内响起一阵极细微的嗡鸣,像风擦过枯枝败叶时,枝叶相拥着发出的琐碎哀泣。另一杯崭新的普洱茶被送到了李忘生的面前,车里很静,静得令心脏都发沉,不堪重负,摇摇欲坠,李忘生试图寻回刚才那一丝近似风吹的声响,但他明知道的,他再也寻不回它了。

他垂下眸,忍不住笑了笑,也许是在笑自己无缘无故的心思,笑意如风吹花落似地缀在他的唇边,一角莹润柔红的玫瑰色,婉转微弯,一闪而过,只留下一抹朦胧的甜艳香气。大概这一点微笑,已耗尽了他所剩无几的力气,李忘生忽然感到了彻头彻尾的疲倦,他慢慢地侧过脸,将目光转向了舷窗外。

窗外,悬挂着灯光与烟尘的无垠夜空,瞬间灌满了眼帘。橙金橘粉、碧蓝、翠绿、深紫……一轮轮,一幅幅,永不停息地旋转、变幻、飘动,像华丽而诡谲的蛋白石变彩。

这里是联邦城市和边境恶土的交界地带,一块不大不小的三角形盲区,位于城市内部的探测与火力系统,很难将信号及时覆盖到这块三不管地带,连各个路口的照明灯也稀稀拉拉,满不在乎地摆出来一副年久失修、半死不活的德性。踏入盲区后的浮空车开始减速,同时降低了行驶高度,以免被什么横空出世的不明飞行物干扰了航行轨道。它滑行得很低、很慢,透过车窗外的夜色,甚至能够看到地面上那座电磁核脉冲炮台的轮廓,庞大、沉重、寂静无声,像一大片青黑色的古代墓群,黑黯得深不见底的巨型炮口,如同倾斜的地轴,黑洞洞地对准了李忘生所在的浮空车,仿佛随时准备将它连皮带骨,吞噬入腹。

但也没什么值得担忧的,这座炮台是六七十年前的老古董,第三次公司战争结束后,武器科技的更新迭代与操作方式的日益简化,早就把它埋进了时间的尘埃里,更何况它那套跟照明灯一样年久失修的复合控制系统,要想修好它,要么从赛博坟墓里,把上个世纪的鬼魂们都刨出来,要么就指望公司的高级工程师们闲得冒烟,突发奇想,准备来这儿考古——“嘭!”,然而下一秒,十几束巨大的核磁脉冲波,争先恐后地从深黑的炮口内迸射而出,惨青的冷光像无数条暗中蛰伏许久的眼镜蛇,狰狞而尖锐地冲向了车身,不断爆发喷涌的电核毒液,一波接一波,横冲直撞,奔突席卷,霎时将天地烧蚀成了翻腾着滚滚尘雾与火焰的浓稠猩红,警报器顿时发出了一连串刺耳的啸鸣,半空中划过一颗熊熊燃烧着的陨星,“正在启动并运行紧急迫降程序”,冰冷的电子提示音支离破碎地响起,裹挟着濒临运转失灵的浮空车,跌跌撞撞地面朝着血光和火光淋漓飞溅的恶土区域,急速坠落。

“注意!是帮派组织!注意掩护!”

剩余的几支公司安保部队,瞬间便与一早埋伏在炮台地下控制室内的帮派人员们交起了火。还好,目前的情况仍然在公司方的可控范围之内,只要再将帮派拖住十分钟,城内的支援就能够赶到这里。听到指令以后,安保成员们立刻分散开来,倚仗着远近程狙击步枪的猛烈进攻,和大量无人机、破片手雷的无差别火力防御,一半队伍掩护着刚从损坏的浮空车里独自破开了门,强行而出的李忘生,逐步往城市的方向撤退过去。但正如那座像幽灵般凭空启动的庞大炮台,一切糟烂事儿的发生都是如此的毫无预兆,他们才撤退了不到五十米的距离,为首的安保队长,他顶在脖子上的装满了各类合金义体与机械防具的头颅,突然炸起了一阵比一阵剧烈的金色磁暴火花,紧接着,这颗据说跟夏岩山碉堡一样坚不可摧的脑袋,立刻在众目睽睽之下金灿灿地爆炸了,热腾腾的粉红脑浆和血肉沫子黏在金属碎片上,飞得满地都是。不,还远远不止于此,一个、两个、三个……被瞬时入侵熔融了义体突触的安保队人员越来越多,这电子入侵的速度简直快得恐怖。这一次,帮派一定是有备而来,可问题是,黑进纯阳的边境防御网、修理炮台、义体熔解……他们在哪里挖到了这么一个顶级的黑客工程师?好端端的,公司的路线图资料又为什么会泄密?千万个疑问像庞然且杂乱的蜘蛛网,千头万绪地盘旋在李忘生的脑海里,但他没有时间再进行仔细梳理了,眼下的情况不允许他有半丝犹豫。李忘生迅速从腰间抽出了一把折叠式的风暴技术手枪,他面如止水,缓慢地挪动脚步、退后。血海似的夜幕在李忘生的背后猎猎招展,银蓝色的枪口犹如一潭波澜不惊的湖泊,沉稳地瞄准了正静静地站在离他不远处的外来者。

接下来,只需要轻轻地扣动一下扳机,“咔哒”,然后,“砰”。

砰、砰砰。

外来者依然站在原地,沉默地与李忘生对峙着。他全身漆黑,唯一的亮色,是他脸上一张雕刻成狞恶鬼面的钪合金面铠,在如血的夜魇与黑梦中,折射出一道曲折的霜色寒光,像冰凛透骨的剑锋,决然出鞘,几乎要割伤李忘生的眼睛。

只是,意料之中的枪声却始终没有响起。

黑色的夜和梦仍在继续,在彻底坠入黑色梦境前的最后一秒钟,李忘生始终凝视着这道寒冷的剑光,光芒静悄悄地弥漫在他的眼底,化作了一条流淌着回忆的悠长星河,满河的星子,像温柔的雨点,星星点点,忽隐忽现,那么多,那么少,那么远,那么近。

李忘生在一楼大厅的无菌玻璃温室里浇花,这看似不起眼的一小片花苗,实际上极为娇贵,在三次公司战争的蹂躏后,能在室外环境中存活的动植物已经少之又少。这片花苗是外源基因育种技术实验的样品,它在生物数据库里有个气质颇为清新温婉的名字:茉莉。但谢云流不认同这个想法,年轻的alpha,眼里总是盛满了最璀璨最放肆的星光,因此呢,他什么都要杠一杠,“这是文学意象带给你的错觉,这个名字明明来自于古印度语的音译。哦?我可没说科学不需要浪漫,但是我们要先搞清楚起因经过结果,再谈浪漫不是?”

或许是因为这是一个悠闲的周五下午,或许是因为给茉莉花苗一株一株浇水的过程太过无聊,李忘生一直在想谢云流对自己说过的每一句话,从九岁初遇时的第一句,想到方才的那一句。等他终于浇完了最后一株茉莉,李忘生揉了揉略有些酸痛的脖子,抬起头,隔着玻璃,他恰好亲眼目睹了谢云流长腿一迈,直接翻过了三楼的楼梯护栏,纵身一跃,跳了下来。

“师兄!!!”

话音刚落,谢云流已然完美落地。十分。

李忘生这才惊魂未定地想起来,上周,谢云流才跟他炫耀过,他抽空改良了一张运动充能芯片,经他之手,改良完成之后,这张芯片的具体作用是:插上它去蹦极,连安全绳也不用拴,直接从数百米高空跳下去,都不会摔死。口说无凭,就这么愉快的决定了,回头去试一试,给你开开眼。

“虽然的确很厉害,但师兄还是不要轻易‘试一试’了吧。”李忘生不受控制,并且哭笑不得地想象起那个“谢云流从百米高空一跃而下,然后×&%¥#@?!”的安详画面,他选择默默地捂住了脸。

纤长白皙的手指下,露出一瓣柔软的玫瑰色的唇,唇如点绛,饱满的唇珠噙着一滴晶莹的花露,在午后斜斜照入玻璃房内的蜂蜜金日光中,像是一粒娇嫩鲜艳的樱桃。

谢云流缓缓凑近他,绵长氲热的吐息,宛如只留存于诗句里的春雨飞絮与扑花蝴蝶,细细酥酥碎碎的,在李忘生的唇间游移了短短的一息,仅仅一息,他却轻吻向了李忘生遮住脸的指尖。

“师弟,你是不是怕我死掉啊?你放心,谁死了我都不会死掉的,我可不会让我未来的那什么守那什么的……喂!你别跑呀!你这是害羞啦?”

后来,后来谢云流不再只吻他的指尖了,冷冽似雪的信息素涌入了李忘生的四肢百骸,将他变成一只被钉在墙上动弹不得的蝴蝶标本。在海边,他把李忘生压在汽车旅馆的双人床上,牢牢地扼住他的手腕,唇舌深而湿热的纠缠着,李忘生迷蒙着眼,被他吻得喘不过气来,他的喉口被谢云流的舌勾引挑拨得发紧、发麻、焦渴发痒,他仰起头,汗水涔涔地迎合他,他乞求谢云流能进入得更深一些,再深一些。“你还记得吗?”谢云流用近乎于吞食的撕咬,热情似火地回应着李忘生的乞求,“我跟你说过的,灵魂杀手算法的反制芯片,研究成功了,我终于把它做出来了。”他延绵的低语,恍若铺满了黛蓝海浪的鸢尾色夜风,惝恍陆离地吹进了李忘生耳中,“等有一天,世界上再也没有公司这种鬼东西的存在,我就开着装甲车,囤点罐头,装上几瓶苦艾酒和咖啡,然后上路,永远甩掉这一切。”

“到那时候,你会跟我走吗?”

无穷无尽黑色的梦中,他悄然撞见了一树阗沸的花开,谢云流回过眸来,问他。

他来不及回答他了,他在轰然坍塌的梦中,骤然跌落。

在仿若看不到尽头的跌落中,一种熟悉又陌生的气息,蓦地缠绕住了他,这气息像冰雪,像被冬天的严霜洗过的月亮。之所以熟悉,是因为这种气息,曾在一个又一个缠绵悱恻的日与夜里,强横但又温柔地贯穿、占有了他;之所以陌生,是因为他们之间的纽带已消失了很久,久到李忘生已记不清拥有他的标记的感觉。而这是李忘生自愿选择的结果,他同意让一场安静的、如堕美梦的麻醉手术,毫不留情地挖掉了这个还以为永远不会消失的标记,就像挖掉伤口上行将溃烂的腐肉。

“师兄。”

“绵绵。”

李忘生倏然从梦中惊醒,一身冷汗淋漓。

不知从何时起,污血般的夜色,已经演化为了青白的晨曦,灼灼地刺痛了他的瞳孔,他正浑身酸痛地蜷缩在一辆老旧的履带装甲车里,颠簸在寒风中的钢铁链轨,蹒跚地碾过翻滚在岩地上的一团团荒草,时而发出嘎吱、吭哧的钝重声响,阴沉沉地撞击着李忘生的耳膜。他不知道这是哪里,除此之外,此刻显得分外模糊和晕沉的视野,令他意识到自己颈后那枚用于调节人体机能,兼追踪通讯器的外置芯片,应该已经被人拔掉了。毕竟,他近视。

起雾了,看不清楚了。但这并不妨碍他望着他的背影,一点都不。

谢云流应当从内后视镜里看到了李忘生,但他依然有条不紊地操纵着装甲车的控制面板,一言不发,电子屏上密密麻麻的蓝光,斑驳地滑过他面无表情的脸,反射出一线一线、幽亮闪烁的金丝银缕,那是印刻在他脸上的义体电子线路。这并不算稀罕事,凡是得在这年头讨生活的人,全都无一幸免地装配上了五花八门的植入体和外骨骼,把自己打扮成半人半机器的样子,或者,就是一台奇形怪状的机器,谢云流也不例外。然而,他的样子跟旁人截然不同,那些插件与线路烙印在他的身上,映得他犹如一卷笔墨峭拔、铁画银钩的金碧山水,浓丽的泥金、石绿、碧青色缆线,将他的一举一动、眉梢眼角,勾勒出了不可逼视的锋利绮艳。  

“我早该想到是师兄了。”装甲车隆隆的响动,震得李忘生不由自主地咳嗽了几下,他的嗓子眼里像是堵着一团苦涩粗糙的棉絮,他的喉咙中发出的声音是哑的、寥落的,“我听反情报部的人闲聊过,他们说半年前,街区上突然出现了一名身手非同寻常的雇佣兵。”

他戴着面铠,决不以真面目示人,他从没提到过,更没有人知道他的姓名来历,联邦网络上居然也查不到他一星半点的资料,他说不定是个到处流窜的信息犯,好吧,这压根不重要,活好就行。但各位替人揽活的中间人,总得帮他找个名字,不能老是用“那个谁”来称呼他。不过,就在三个月前,那个谁在日本街干活的时候,有一堆帮派人员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头儿,被他抄起一把挂在楼里当摆设的日本剑砍掉了头。于是,这名雇佣兵便得到了个古怪的外号:剑魔。

“对于公司的人来说,街区上发生的事,还不如想想等会吃什么来得重要。”谢云流终于说话了,声音熟悉又陌生,他语气轻描淡写地道,“李忘生,我不是专程来叙旧的,别以为我不想杀你,但杀你解决不了任何问题。看清楚,这是一场绑架,我要把‘洛风’拿回来。”

灵魂杀手的反制芯片?他有多久没听到过这个名字了?
李忘生顿了一顿,点头。
“好,我答应你,你会拿到它的,它本来就是师兄的研究成果。”

“根本不算什么成果,我离开纯阳的时候,它都没有完全满足进入实验阶段的条件。现在,我只希望它呆在公司实验舱里的这些年,没被什么别有用心的人破坏了内部数据。”远处的地平线上,呈现出一片浓浊的灰黄,沙尘暴快要来了。谢云流手动拉满了引擎,把车速拉到最大,随后,他接着目不斜视地盯紧了前方。老实讲,他没想到李忘生会这么爽快地答应自己,“既然你这样说,事情就好办多了,但愿你会遵守你的诺言,在我和纯阳正式联系前,要委屈你在恶土多呆几天了。”

好。

车内重又恢复了纹丝不动的沉寂,李忘生看着他笔直的背影,默默攥紧了手指。

他发觉,他有很多话想对他说,却不知从何说起。

他既不知从何说起,说出的,更答非所问。

“我找过你,没有找到。”

第八年,我以为你死了,我以为你再也不会回来了,我以为,原来,你真的是个骗子;第九年,我终于勉强说服了自己,打算用余生去接受这个事实;第十年,你回来了,你仍旧是一个骗子,把一切关于你的蛛丝马迹都隐藏起来的骗子。可是,没关系,我宁愿你骗人,我希望你是个骗子,永远骗过这个世界,最后,永远骗过我。

装甲车在一望无际的荒野上,轰隆轰隆,一路疾驰,汹涌狂奔,像回光返照。

“我躲在公海上,严岛,一个你估计连听都没听说过的地方,被各联邦抛弃的索多玛之城,一间专门用来流放赛博精神病的监狱,那里每天都在上演精彩的真人大逃杀,尽管里面有不少无辜的疯子。我在严岛吃了将近十年的钷素淀粉,就是条子们俗称的‘尸体淀粉’,直接用海水泡开,灰色的,还带点黄绿色,可能是海水的颜色,尝起来,有种把机油和烂肉搅合到了一块的腥臭味。李忘生,你现在知道我在哪了。”

李忘生闭上了眼,放任指甲死死地嵌进手心里。

车开得越来越快,似乎要一头撞进远方暗黄的沙尘里,也像是要把乱蓬蓬的尘埃彻底甩到身后,快到了极点,风也被它撕破成一绺又一绺的碎屑,再然后,猝不及防的,它停了。谢云流弯腰抓起了扔在地上的酒瓶,瓶子里还剩下三分之一的苦艾酒,他拔开塞子,扬首将苍绿的烈酒一饮而尽,辛辣的合成茴芹青草味,在口腔里岑寂地回荡,在身体里冰冷地灼烧,他把瓶子“咚”的扔了回去,长长地呼出一口气,向后倒在了座位靠背上,“你还想说什么?说说从头到尾,你瞒过我多少事?我给过你机会了,但你呢?就像当初,你不是不知道李隆基要在景龙塔做什么,事后,纯阳科技的人在我后头穷追不舍,逼得我只能从九隐大厦的顶楼直接跳下去,足足四百多米……”谢云流无声地冷笑了一下,“不,但我一点都不怪你,真的不怪,怪我自己,我原谅你了。所以你大可放心,这回,我真的不会杀你,我只是来要回芯片,我说过了,说话算数。”

“对不起,我知道,我都知道,它本来就是你的,你一定会把它拿回来的,师兄,我保证。”听着听着,他坐起身,小心翼翼地伸出手去,轻轻地将手覆在谢云流的肩膀上。

他向着他舒展开来的掌心,满是灼灼的青紫,他觉不出疼。

原来,他非但不知道应该从何说起,他更加不知道,怎么才能安慰他,怎么才能不像惊走一片羽毛那样的,惊走他。原来他能做到的,只有轻轻的,比轻轻的,更要轻。

别原谅我。他近似绝望地想。

“但是……”他鼻腔酸涩,双目酸楚,只得愈发无措地轻轻道,字字句句,几乎零散得不成话语,“师兄,我知道你还不会相信我,但是,可以稍微给我点时间,听我解释吗?那些事从头到尾都是——”

可我究竟该怎么对你说呢?我想告诉你的,远不止于此。我想告诉你,那些茉莉都开花了,每年都会开,雪白的花苞,小小的,藏在青绿的花叶间,会在有好太阳的日子,追着风和光,揺来晃去。如果你见到了,一定会喜欢她的。

我还想告诉你,我们有……

“都是误会,还有苦衷。对吗?可惜,我不想听了。”

谢云流甩开他的手,倾身靠近他,又飞快地远离,只留下一点贴在李忘生颈后的凉意,宛如一个漫不经心的吻。

李忘生嗅到了苦艾酒冷清的气味,还有雪。

雪下得很大、很密,纷纷扬扬地落在他眼前。

他张了张嘴,却没办法发出声音。

“这是个阻断程序,为了防止公司搜索到你本身自主释放出的生物信号,继而顺藤摸瓜地找到你。”谢云流再次发动了装甲车的引擎,他的语声夹杂在嘈杂的引擎启动声里,几不可闻,“而声音,恰巧也属于生物信号里的一种。所以李忘生,放过我吧,也放过你自己,别再为我费劲编故事了,我累了。”

“以及,我绝不会放弃对抗公司,总有一天,我会把它们通通烧成灰。这不是结束,而是开始。”

是的,沙尘暴就要来了,世间万物,只有沙尘暴永不停息。等到大风和尘土一齐怒吼着袭来,它们将会收割尽所有的心跳和眼泪,掩去这世上所有的痕迹,过去的、现在的、未来的,还有你我。

到那时候,我会亲手杀了你的,我保证。


赶在沙尘暴来临前,谢云流将李忘生带回了自己的住处,确切地说,是一个暂时的栖身之所,思来想去,还是把人看在自己眼皮子底下最保险。

恶土并非生来就是恶土,比如这里,曾经是一座山,叫岚峰山。后来,公司战争打响了,岚峰山被铲平了三分之二,用以加工成动力燃料,底部的山体,则被修建为了地堡工事。以往,他都睡在车里,三个月前,他在日本街一剑干掉了某个倒卖活体植入体的帮派首领,这座阴森森的地堡是他们的弹药库,但刚好能当他的临时据点。谢云流没有敞开地堡大门请客吃饭的兴致,因而,他懒得特地布置,只去了一次跳蚤市场,添置了几件能随时搬到装甲车上卷铺盖跑路的简单日用品。现在又多了一个人,一时间,竟然令谢云流有些不知所措了,他不会让李忘生在这呆太久的,等拿回了“洛风”,他也得跟着搬家,但他不能让这位平日里养尊处优的重要人质有个三长两短,所以他得再去进次货,至少要把拨给李忘生的那块地盘,捯饬得像个人住的地方。

谢云流的二手加利纳壁虎,在路口猛转了个弯。在去“进货”之前,他要先去一趟“烛龙”俱乐部,去拿这次袭击纯阳科技的报酬。

“进去之后,直接找前台,说声:我要订两间青金包厢。会有人给你引路的。”

晨光熹微,五颜六色的电子广告屏和鳞次栉比的高楼大厦,拼命挤压着灰茫茫的天际线,有如乱梦,从同样灰茫茫的车窗玻璃外向后疾驰、远逝。

飞熊帮。谢云流仔细咀嚼着这个名字,根据搜索到的资料,他们都是从南部废土迁过来的流浪者。

烛龙俱乐部的具体坐标,是负责外部联络的飞熊帮成员,刚刚通过私人频道发送给他的。这是飞熊帮真正的老巢吗?谢云流目前无从得知,他和飞熊帮一样,都是这座城市的新来客。飞熊帮比他还要早上半年,但在一年的时间内,能快速发展成一个颇具规模的街区帮派,其背后必有不可为外人道的隐情。当时,他在日本街砍完了别人的头,才走出街口没多久,便收到了飞熊帮主动发来的消息,通话弹窗里,冒出来个剃了半拉光头,自称“独孤横”的中年男人,提着大嗓门,粗声粗气地问谢云流,“听说,你是这片里活最好的?”

像这种背景诡异、来源不明的委托,谢云流通常是不接的,何况,把纯阳的车队及安保掀个底朝天,绝非寻常卖家能担得起、啃得动的生意。但这是个千载难逢的机会,若是能成功咬下这块天上掉下来的馅饼,他不仅可以取回不论是意义还是作用,都无比重要的“洛风”,还可以借力打力,送给公司一个超级大惊喜。谢云流考虑了两天,还是决定干这一票,他答应成为飞熊帮的“买家”。

走吧。无论你将遇见什么人,想起了什么事,记住,向前走,别犹豫,别回头。

纯阳的浮空车飞进了盲区,地下控制室,离炮台发射的时间还有五秒钟。

谢云流的手指落在了控制台的按钮上。

三、二、一。

“嘭。”

幸好,他早已经忘得一干二净。

幸好,他永远都学不会回头。

黑龙大道95号,烛龙俱乐部

珠灰色的感应门自动朝两旁拉开,灯光如淡薄的银雾,在室内笼满轻软的纱,光线里蕴着醺人欲醉的香气,睡莲、百合、洋甘菊、香石竹,缥缈幻变,编织出一场花海的迷梦。

“您好,欢迎光临烛龙俱乐部。请问,有什么可以帮您的吗?”柔和而甜蜜的电子女音适时响起。不止是俱乐部,在谢云流的记忆里,十年前,哪怕是最高级的场所,ai也没法全然适应前台接待的工作,十年后么?不错,又一个职业被它们征服了,“我要订两间青金包厢。”

“好的,请允许我接入您。接下来,将为您开通vip专属通道。”

接入,接入。又来这一套。请允许我们接入你的义体网络接入仓,扫描你的大脑皮层,探寻你最最深层的潜意识与情感波动,根据取得的数据,制定出最最符合你内心需求的满分服务套餐。是不是所有的俱乐部都爱搞这一套?上次也是这样,谢云流装成客人,潜入到一家超梦会所里,处理雇主的委托,这家会所的名字俗得令人发指,叫:红浪漫。当然了,人家有自己的杀手锏,“私人定制超梦,帮你找到梦中情人”,再和梦中情人光速坠入爱河、翻云覆雨,不知天地为何物。虽然只是做超梦,但听上去也挺有诱惑力的,对不对?

听上去更像骗钱的,他也没有什么乱七八糟的梦中情人。为了委托,谢云流眼睛一闭,放弃了挣扎,同意让负责测算分析数据的ai接入他,深潜入他的意识之海,寻找在海底,时不时泛起的一圈隐秘涟漪。

他在往下坠,深深地落向海底。海水是密集的数据流,密不透风的暗蓝色荧光,从他的眼中飞速闪过,那些数据,没有顺序,不肯停歇,分明只是来自视觉上的压迫,却渐渐阻塞住了谢云流的呼吸,仿佛有一只看不见的手,掐住了他的喉咙,一分分地收紧,他穷尽所能地想反抗它,四肢却僵硬麻木,在海底掀不起哪怕一丝的波纹,他只能被它拖着,不停地往下坠,他想起吹过严岛的海风,海风卷起灰白的浪花,向上,拍打在尖利嶙峋的礁石上,向下,徒劳无功地坠进了海中。浪花里,风里,全是半人半机器的尸体生锈、腐烂、发酵的味道。

谢云流索性卸下全身紧绷着的力气,任由自己躺在这种味道里。他忽然觉得很安全,前所未有的满足,满足到,他可以随时就这么死去。

如果醒过来,他要走的路,已注定是一片火海,他终会被火海烧得体无完肤,灰飞烟灭。可他不知道自己到底会在哪一天死去,他只知道,他不会有坟墓,他将孤零零地躺在某一个无人问津的角落,不会有人记得他,不会有人埋葬他,他不会看到眼泪,不会听到哭声。但也不是没有好事,没有人来祭奠他,这说明他可以独享死亡的宁静,况且在这个年代,已然没有野猫野狗的容身之地,这说明,要是足够幸运的话,他说不定会留下具全尸,骨头也不至于被它们的屎尿淹没。

死亡是没有差别的。那么,在这里死去,和在火海中死去,也没有丝毫的不同。

他想,真好,我就要这么死去了。

“哗……”海浪拍打上礁石。

直到深海重重窅然的水波,被一朵初春玫瑰清婉的绽放,砉然剥落。

谢云流在层层围困的海底,在越来越浑浊黯淡的视线里,看见了一道向他游来的身影,而后,那个人的唇覆上来,温温软软的,渡给他一口轻柔香暖的呼吸。

因着这口呼吸,渐渐的,他的肢体不再僵硬,血液重新流淌,月光照进了深海,他终于看清了他的脸,竟是熟悉得不能再熟悉。极清丽秀雅的一张面庞,清纯恬静,秀若观音,就连眉心天生的一点红痣,也红得纯粹无瑕。美中不足的是,他的眼神似乎不太好,朦朦胧胧的,像噙着泪,亦或只是露水,睫毛很长,又浓密,烟笼月遮地半掩着双眸,便愈发显得这双眸子里,有股子说不清道不明的撩拨与妩媚,欲拒还迎,半推半就,使纯粹也变得不再那么纯粹。

谢云流还看见,他玫瑰色的唇边,勾起了一缕情思暧昧的笑意,如蛇微翘的尾尖。而他的双腿更加像是柔若无骨的蛇尾,光滑、雪白、赤裸地缠了上来,若即若离地蹭着谢云流的下身,是在对他求欢了。四周分明鸦雀无声,可水波每一丝软腻的振动,都传递着唇间饱蘸春意的吟哦。

并且,非常可耻的是,谢云流硬了。

然后……

然后,谢云流抬起手,一枪打碎了李忘生的头颅。

我听见海妖唱着歌

我永不认为他会为我而唱歌

尽管我早就熟悉他的手臂

那温暖的洁白的裸臂

曾使我这扈从的小丑,语无伦次

我躲避,我流连于大海的宫室

却被海妖以红的唇和热的吻装饰

一旦被他唤醒,我就淹死


玫瑰红的鲜血大肆晕出了一朵花,在暗蓝的海水中怒放摇曳,优雅妖冶地凋零、弥散、消弭。头颅撕裂洞开的嘴角,仍保持着鲜红而残破的微笑,他与谢云流四目相对,徐徐沉进了更深的海底。谢云流无法移开目光,他只能毛骨悚然、目不转睛地紧盯着他,同时竭力忍受着在胃部翻涌的浓烈的生理性恶心。是了,意识的利刃将他一整个扒干净了,将他的心肠肺腑血淋淋地拉扯出来,掴挞碾碎,他无能为力,他孤独无依地暴露在海底,筋疲力尽地瞪视着这些他对李忘生仅存的感情:恶心、疼痛、恐惧、疲惫、愤怒、厌烦、憎恨——他需要一个毒苹果。

不。

没有毒苹果,他的心脏渗出了沸腾的硫酸,硫酸倒流回心脏。

他要离开这里,他要离开所有能看到他的地方。

此时此刻,谢云流的脑海之中,只剩下了这唯一的一个念头。他的牙齿在格格打战,他强行咬紧了牙关,逼迫着自己再度举起了枪,漫无目的地冲着海水,胡乱射出了一发又一发的子弹。

他很清醒,前所未有的清醒,发疯的只是海洋。

“警报,警报,系统遭受攻击,正在请求修复。”

意识之海被接连不断的枪声撞得一片片地破落溃散,纷繁密匝的数据流在以肉眼难测的速度塌陷崩毁,他挣扎着爬出海面,在感官悉数回归到现实世界后,谢云流才猛然惊觉,目之所及,已布满了警报灯的血红光束,伪装成人形的测算ai被他打得七零八落,从破损的金属头盖骨里,泄出了一大滩搅和着杂乱线路的电子冷却液,监控室收到了警报,荷枪实弹的敌人正从四面八方朝他奔来。

没办法了。事已至此,他只能先杀进去,再杀出来。

事后,谢云流灰头土脸地去向雇主交差,他将委托里提到的数据芯片,搁在杂货店的柜台上,“潜入失败了,按照行里的规矩,你该扣我三成佣金。”

杂货店刚打烊,雇主盘腿坐在柜台后头,不慌不忙地喝酒吃串看球赛。听到谢云流的话,他眼瞅着电视,一边腾出了只手,将数据芯片摸索了过来,掖进裤袋,电视上的画面却忽地一跳,屏幕里,新闻主播的面容语调相当的严肃和沉痛,“现在插播一条紧急新闻,我市丽景区红浪漫超梦会所遭遇枪击,目前,暂未在场地内部发现幸存者的踪迹,由于监控已遭到严重破坏,凶手身份仍属未知。再次提醒广大市民朋友,请时刻注意自己的人身安全。”

“妹想到啊大兄弟,zei活儿你干滴是贼得劲啊!一瞅你揍四个人生地不熟滴,红浪漫又不是啥好鸟,zei伙孙子偷取倒卖别人的意识片段,做地下黑超梦的营生,可做过不老少了,我是寻思你可能治不了内嘎达,才叫你潜入,你要是治得了,还潜入个啥玩意儿?!”雇主老大哥说到慷慨激昂处,干脆对瓶吹,谢云流拦都没拦住。吹完了,大哥把酒瓶一撂,大腿一拍,醉醺醺地站起来,语重心长地捶着谢云流的心口,“啥三成不三成的,咱倒贴你三成都值了。嗝,相见恨晚哪,兄弟你坐下,咱爷俩,喝、喝两杯?”

“……”

然而,还不等谢云流开口,大哥便醉得咣当倒地,呼呼大睡去了。最终,是大哥的对象指挥着谢云流,把大哥搬到了后院客厅的沙发上去。

“快坐下喝杯水,真是谢谢你了。”
大哥的对象是个挺文气温和的omega,跟大哥的画风一比,可谓是南辕北辙,“他啊,他这人就这样,其实他很少喝酒,但一喝,就非得喝得酩酊大醉不可,他说要是不喝醉的话,就不算喝酒……也不知他这是从哪学来的歪理,罢了,反正我是没办法了,由着他去吧。”

是嗔怪的口吻,却盈满了说不出的怜惜温存。

“对了,再冒昧地问一句,之前从没在这一带见过你,请问你是?”

“我?我不住在这,路过而已,本来想买包烟,刚一进来,就看见他醉倒了。”谢云流放下满满一杯的热水,他没有喝,仅在手心存留着被玻璃杯捂暖过的一小段余温,残余的温暖,沿着掌纹静默地滑落,转瞬即逝。

“那更不好意思了,都大半夜了,还让他耽误你这么久。”

“没事。”

  

连七成都没有,还倒贴了一包烟的谢云流,从杂货店里走了出来。他不想回车里睡觉,偌大的城市,车水马龙的街头,霓虹灯高低交错,繁密如栅,流光溢彩的楼宇线间,挂着一轮苍白黯淡的月亮,像平贴着一枚单薄的剪纸,边缘是被日子熬出的昏黄。他站在月亮底下,低头点了一根烟,他不想抽烟,烟独自从头烧到了尾,青闷闷的烟灰断成一截,又一截,下坠,碎在他脚边。

谢云流觉得自己好像想了很多,又好像什么都没想过。穿堂风一吹,他冷丁一哆嗦,回过了神。

原来,只是不小心被烟蒂烫到了食指。

好歹烛龙的前台没有把他当成一只破口袋,钻进去,四处翻找他的意识。确认过“vip”身份后,飞熊帮的成员在谢云流前面引路,走进电梯,摁了地下负五层。

电梯的电视里,播放着一本正经的早间新闻栏目,中途不时蹦出几个插科打诨的广告,是公司赞助商的规定,他们走出电梯,电视里的人声,伴随着去远的脚步声,慢慢地听不见了。谢云流立在包厢门口,一声铃响,门打开了,包厢里陡然飘散出一股醇厚的烟叶香。

他走进去,门在他身后合上了。

屋里只有独孤横和谢云流两个人,独孤横陷在红木桌后的小羊皮靠椅里,朝着头顶的水晶吊灯喷云吐雾,“刚从柜子里取出来的雪茄,连夜空运来的顶尖货,怎么样,来一根?”

谢云流径直拉了把椅子,在他对面坐了下来,口气平淡,乃至到了冷淡的地步,“我不抽烟。”

独孤横眯了眯眼,又吐出一口烟,他歪着头,从烟雾中打量了谢云流一会,他充满窥探意味的目光穿不透那张面铠,他企图在谢云流的话里搜寻出冷淡之外的情绪,“那喝点什么?”

“谢谢,不用。”谢云流一如既往地油盐不进。

“真有你的,做成了这么大一笔单子,连庆祝都不庆祝,还是说,你们佣兵都这脾气?”见状,独孤横只好哈哈一笑,把雪茄扔到了烟灰缸里。随后,他俯下身去,从桌旁拉出了一只厚实的橡木盒子。独孤横将盒子搬到了桌面上,按动机簧,让藏在里头的家伙重见天日,“那咱们就只能谈谈结账的事了。户头上该有的数,我已经吩咐手下的人给你转过去了,除了钱,还有份额外的赠品,都在这了,你瞧瞧吧。”

橡木盒里放着一把轻型的智能冲锋枪。与常规枪支相比,它的形制要短小得多。应该是制造工艺特殊的原因,纯黑的枪身上盘绕着一星一星的银色合金屑粒,晶芒熠熠,耀眼生辉,好似一支湛然飞雪的长夜。

谢云流的眸光一动。

很显然,比起独孤横的不阴不阳,这把枪更合他的胃口,他拿起它。毫无疑问,是把好枪。

“它叫残雪,也是从这笔单子里截下来的,前前后后就见到了这么一把,枪托上还刻着藏剑的logo,估计是定制款。”
“说起来,藏剑才是实打实的‘三不管’,这么多年了,不管是公司、政府,还是帮派、中间人,哪个不想跟它通通关系?可人家早放出了话,说自己就是个制造厂,只管造,管不了谁来买。更可气的是,他这么拱火,别人也没招,谁让他家的东西确实没话说呢?先不说私底下,就连现在能在市面上合规流通的,有不少都是藏剑的货,这么一搞,谁还能动得了它?”

谢云流依旧在研究手里的残雪,也依旧一言不发。

被他晾在当场的独孤横脸色一僵,未免又是不悦,又是尴尬。当谢云流百无聊赖地拿眼睛对准了瞄镜时,他的表情立即沉了下去,挥了挥手,换了个话题,“你可以先试试枪。”

……

那么,他说完了?

“不必了。”谢云流将残雪放回了桌上,拍去了手上不存在的浮尘。
“我只是个收人钱财,替人消灾的打手,不是个擅长打机锋的聪明人。独孤老板要是有什么话,不妨直说。”

包厢中,瘴烟般的浓香渐渐消散了,空气与灯光,清冽得如同刀光,人是对持两岸、按兵不动的剑影。

蓦然有一簇火起,即将熄灭的迷雾,若有似无地舔舐着火苗,迎来了新一轮的起死回生。

从谢云流走进来以后,一直勉强佩戴在独孤横脸上的客套面具,终于在这一刻完全瓦解殆尽了。他朝着头顶寒意琳琅的水晶灯,深吸了一口浓得化不开的雪茄烟雾。

“你不是聪明人吗?但在我看来,你是太聪明了点。你聪明到私自钓了条大鱼回来,这条鱼,可从来没有写进过我们的合同里。”

“我说过了,我不擅长拐弯抹角。”谢云流又一次在他对面坐了下来,灯光在桌面的中心短暂地停顿,从中心向四周扩散,凝固成一湖冰雪的光晕。

一脉脉的烟飘上半空,萦绕成一尾尾幻觉里的鱼,鱼在冰层之下,在银子似的湖水里游荡。

他当然知道什么是鱼,他比谁都清楚鱼的含义,但是他还不能确定。鱼,或许只是独孤横的一句语焉不详的试探。


“要我说得更清楚点吗?还是你刻意忘记了?”
独孤横的眼里,浮现出了被激怒时的狞笑,他刻意的一字一句地说着,“那老子就好心提醒提醒你,那个坐在浮空车里的,经常出现在新闻54台上,面对着镜头说些冠冕堂皇的漂亮话,长得像个高级性偶的,公司婊子。”

“你他妈把嘴放干净点。”
银色的湖冰包围着鱼群的幻象,一层层地龟裂、崩塌。谢云流猛地站起身来,冷声道。





谢云流对这句话的反应,会不会太大了点?是该说他这人有意思呢,还是大惊小怪?不过,无所谓,“剑魔”给人的印象一向古怪,独孤横顺理成章地将这理解为了被戳穿的愤怒,谢云流的愤怒,令他居高临下地产生了一股报复性的得意。他勉为其难地忍了谢云流三个月,现在,交易结束了,就算说破了大天,谢云流也还是一个微不足道的佣兵,上头为什么会对这个佣兵格外关照?

够了,这些不是他这个小小的飞熊帮首领能关心的东西。

现在的他,只想好好杀杀谢云流的气焰,或许还能借此机会,再神不知鬼不觉地捞上一笔。啧,纯阳科技,毋庸置疑,这四个字是一大盘滋滋流油的肥肉,是珍馐佳肴,是山珍海味,是满汉全席,是……他不得不承认,这个狗日的佣兵还算有点能耐,李忘生可是纯阳科技的首脑人物,只要公司愿意私下谈谈,愿意从指缝里漏出来点残渣剩饭,那么,他能捞到的,一定会比从这单里捞到的多一百倍、一千倍,甚至更多、更大、更丰盛。

“怎么?”谢云流一定也跟他打着同样的算盘,有哪个佣兵会真想干一辈子刀头舔血的营生?他临时改变主意了,在和公司谈谈之前,他要先和谢云流谈谈。独孤横故意把腔调拖得更慢了一些,“被我说中了,你……”

然而,他得意洋洋的腔调,被迫戛然而止。

一把明亮锐利的腕刃,倏地从谢云流的指间迸射出来。尖锐的薄刃,幽幽闪动着凛冽的刀光,刀锋照得出人的影子,冰凉的刀刃严丝合缝地贴在了独孤横突突乱跳着的颈动脉上,一线触目惊心的鲜红,逐渐漫过了雪亮的刃边。也许,要不了多久,便会汇聚成一腔血色的涌泉。

或者,他也可以直截了当的,一刀捅进去。

“我知道你要说什么。”谢云流附在他耳际,低低地道,“你可以试试。”

“我……”

独孤横还想再说句什么,刀刃又往里压进了一分,隐约能听得见血管破裂的碎响。

狗杂种,敬酒不吃吃罚酒。

独孤横在心里疯狂地咒骂着。

还不止,更加不妙的是,他开始慌了。

他完全不怀疑谢云流敢在这里下手,他早在恶土见识过了,这个雇佣兵杀起人来的架势,活像个赛博疯子,他不舍得把自己豁出去,也没胆大到跟一个疯子面对面地玩命。“别这样,我只是给你提个醒,冷静,稍安勿躁,大家有话好说。”独孤横斜着眼,眼角余光颤巍巍地觑着谢云流横在自己脖子上的刀刃,趁着与谢云流言语周旋的工夫,他探出一只手,顺着桌面,偷偷地溜了下去,在桌面下缘游移着,四下摸索。

很快,不费吹灰之力的,他摸到了。刀刃依然纹风不动地压迫着他的脉搏,独孤横的心脏狂跳起来,只要他按下按钮,十秒之内,就会有一大队收到信号的飞熊帮打手冲进包厢,替他跟谢云流玩命。

让他们尽管发疯去吧,只要他能趁乱逃脱,能全身而退,日后再……

“停,放他走。”

但他终究没能顺畅无误地将那个按钮按下去,千钧一发之际,他的脑中,猝不及防地响起了一串人声。

随着这个“停”字,独孤横的动作硬生生地卡住了。准确来说,这根本不能算作是“人声”,更像是各种五花八门、长短不一的电子波频混杂到了一起,通过各种莫可名状的物理反应,从而模拟出的一连串近似于人声的诡怪音节。它继续在独孤横的脑中回荡着,像一根细韧的蛛丝,一根尖硬的磁针,紧紧悬吊着他的神经,接二连三地戳刺着其中最脆弱柔软的部分,逼迫他的注意力全部集中到这串阴魂不散的旋律上。在旋律的追捕下,他做不出多余的表情,连维系最低限度的思考都成了奢望,所有的情感思想都失去了踪影,唯有呼啸来去的恐惧,在这片被它一扫而空的荒原里,肆无忌惮地搭建起了一座座高不可攀的焦黑铁塔。

“这是‘少帝’的命令,你的任务是确认李忘生在他的手里,任务已完成,你无权进行其它活动,放他走。”

音节又从他的脑中消失了,就像它响起的时候一样,毫无征兆。那种被高高悬吊而起的无助感,也在一刹那间消失了。偌大的包厢里,只剩石英钟在墙壁上簌簌走动的声响,滴答回旋,周而复始,犹如一场枯燥冗长的秋雨,将周遭淋湿成一片暗流涌动的死寂。

只有独孤横知道,它不是真正的消失了。它带来的恐惧也没有消失,不仅没有消失,而且绑住了他。

他第一次领教到这种失控的力量。

独孤横的贪婪烟消云散了,他想不起自己曾贪婪过,他动不了,僵直麻痹的躯壳,如同一具木雕泥塑,后背却冷汗直流。这次,竟然是‘少帝’直接下达的命令。说不准,上面已经知道了他想从公司那边多捞几桶油水的歪脑筋,谢云流离开之后,恐怕还有更严酷的惩罚等着他。

来不及再想了,事到如今,独孤横只得暂且忽略满心的忐忑不安,朝谢云流勉强地挤出来一个象征着“妥协”的虚假笑容。

尽管,这个笑容绝非来自他本身的产物,是“它”的杰作。它又由蛛丝和磁针,变作操纵木偶的引线,它操纵着独孤横的面部肌肉、手足肢体,让他匍匐在看不见的舞台上,牵拉着无形的纤绳,化成了推动船只的某一环不值一提的齿轮。

到此为止,钟盘上的分针,只走过了两格。

在谢云流看来,独孤横的态度转变得过于灵活,难道,仅仅是因为他贪生怕死吗?

谢云流拎着残雪,走出包厢,一路走到电梯口,他依然在想这个问题。但除此以外,他一时找不到什么头绪,正如他也没法解释,那股对独孤横突如其来的怒火,究竟因何而起。

无论如何都说不清楚了,更不愿去想清楚,何况,想清楚了,又能怎么样呢?

谢云流烦躁地捏了捏鼻梁。

最后,他在独孤横的脖子上开了道口子,不太深,但足够独孤横闭门谢客一段时间了。不过,他不会就此放过他,或者说,放过飞熊帮。谢云流不屑跟独孤横这等货色多作纠缠,况且今天的见面,足以让谢云流断言,凭独孤横的行事作风,撑不起这么大一单生意,他应该只是整件事中无足轻重的一环,就算将独孤横换成张横、王横,也没有任何区别,然而,要揪出幕后的始作俑者,仍然得从飞熊帮查起。那么,始作俑者是善是恶?是敌是友?目的是什么?自己为什么要把他揪出来?把他揪出来之后,准备怎么做?更不用说,眼下还有公司、纯阳、李忘生、“洛风”这一大堆棘手的麻烦在等着他,他不得不先搁下飞熊帮的谜团。这种感觉很糟糕,满是找不到出口的混乱,不单单是棘手,好像一切都脱离了应有的轨道,令谢云流总疑心自己掉进了一片更深的沼泽,从一团迷障,孤立无援地走进了另一团迷障,他似乎在面对源源不断的敌人,却看不见对方的行踪,不知对方从何而来,他无所适从,因此,无从下手。

话又说回来,他也不是第一天孤立无援了。十年过去了,这个数字,并不是漫长到不可测量,但是,在一个走马灯般你方唱罢我登场的世界里,便足够颠覆许多貌似牢固的存在。譬如十年前在联邦政府中风头无两的李隆基,而今,在内外夹击下,他的地位已经岌岌可危,如果他再拿不出有效手段,遏制住来自联邦内部的反对声浪,镇压住数年来在北方废土此起彼伏、最近则大有愈演愈烈之势的反抗军,迟早会被视为弃子,然后被替换成一个更能让公司满意的人选。换而言之,倘若没有等到这些因各方势力交接而出现的松动,想必谢云流还不能顺利地回来,所以,对于飞熊帮,他能做的仍旧是耐心等待,兵来将挡,水来土掩。

如此说来,仿佛能在这盘棋局里永远屹立不倒的,只有公司一方。谢云流不无嘲弄地作出了结论。他走进电梯,电视频道还是他来时看到的54台,但屏幕里的人换了面孔,新闻栏目也变成了经济讲座,抑扬顿挫的男中音正滔滔不绝地往谢云流的耳朵里大水漫灌,灌的还是最近的老话题:日前,李忘生代表纯阳科技,与第三联邦的某公司签订了十几项协议。对此,有专业人士指出,这些协议条款并不像表面所看到的那样,打开了公司在跨联邦合作方向上的绿灯通道,而是纯阳科技预备跨联邦兼并,和进一步影响三号联邦各方面事务的特殊信号。请问,您怎么看?

谢云流不看,刨去开头,接下来是一个多小时的废话连篇。他果断关掉了这个又臭又长的讲座,换台。

电梯像一朵冉冉的云,载着他,静谧地向上攀升,又停顿,停顿成一个同样静谧的休止符。早晨的烛龙俱乐部没几个客人,都到这会了,竟然也没看到独孤横的人来找他的麻烦,要是这样的话,想必不会再有麻烦找上他了。谢云流得以安静地呆在电梯里,调出近几天的电视新闻回放,至于回放的内容,跟他之前搜到的没两样。峰会结束后,各联邦的公司都在返回途中遭遇了不同程度的帮派袭击,纯阳科技的反应与其它公司大同小异,除了那十几项协议,也没有关乎纯阳的重要报道。李忘生被绑架的事情,至今还未在明面上走漏风声,小道消息也没有半点动静,包括谢云流经常逛到深更半夜的某网站讨论组。

千万别误会,他又不是特意去看八卦的。那时,他刚回来,在严岛与世隔绝了十年,再猛一头扎进这个于他而言,已越发的光怪陆离、形同陌路的世界,要马上了解它,再全无保留地适应和融入它,远没有想象中的容易,就算到了现在,他走在街头,有时,仍会感到一阵恍惚。起初,谢云流为了尽快地“读懂”它,费了好大一番力气,其中一个办法,就是到处搜罗三教九流稀奇古怪的八卦消息。

幸亏网上冲浪不需要成本,也幸亏他从前来过的汽车旅馆,已经荒废了好多年,让他有了个落脚的地方,夜深时,他能清晰地听见行将就木的楼层墙壁沿着四面纵横的裂纹,吱吱嘎嘎,一点一点断开的碎响。这世界虽然很大,空旷得望不到尽头,但又很小很小,始终将人囚困在咫尺之间,兜兜转转,谢云流居然又回到了这里,他住在吹满了海风、灰尘和砂盐气味的房间里,坐在污渍斑斑的地毯上,倚着窗边。泛黄的落地窗外,黛蓝色的海浪一如往昔,一点一点浸透了夕阳浓酽的金红,每一蓬摇荡的浪花,在暮色余晖里沁出一丛丛鸢尾的深紫,忽暗忽明,他的耳畔时时刻刻飘着海潮声,从清晨到傍晚,潮声舒卷,如渐次绽开的花瓣,花是春天深处的一个吻。

吻只是一件时过境迁的遗迹,不值得事无巨细地去回忆。

比如终将消逝的晚霞,比如这间废弃的汽车旅馆,比如在极力摆脱了景龙事件带来的影响后,日渐走向扩张的纯阳,比如五年前,景龙塔被推倒,改建成了购物大厦……纷至沓来的旧事,其实,他都忘记了,但它们满满当当地藏在夹缝里,伴着一两句话、两三段话,从字里行间,时不时地掉落在他眼前,他想忽略,却躲不开,俯拾即是,不管是他错过的、没错过的,他知道的、不知道的。

遗留在过往的残影,不讲道理的向谢云流迎面扑来。有那样的一个瞬间,一件件时过境迁的断壁残垣,数不清的残骸与遗迹埋住了他,绞缠着他的骨头,穷追不舍地钻进骨髓,噬咬着他的心脏,无孔不入,他藏不住自己了。

过往层层叠叠地铺开,他无处躲避,只好徒然地闭上了眼睛,任虚妄的昏沉与黑暗,一并笼罩下来。

谢云流唯独没有从旧闻里找到和自己有关的只言片语,由于事关公司和联邦政府,当年涉及事变的一干人等,真实的身份信息被尽数隐去。自然而然的,谢云流这位主犯,人身数据资料也被联邦网络进行了最严密的封锁和删除,再加上他多年来下落不明,很可能已被认定成了失踪死亡人口。

这样也好,普通人查不到死人的身上,从这方面来说,死人做事最方便。

天色即将隐入夜的昏黑,晚云镀上了一圈新月的银边,月光绒绒的,零零碎碎地栖在他的睫毛上,恍若茉莉花细软柔白的落瓣,轻风一掠,从睫毛的末梢飘落,窣窣地拂过脸颊,绵密如织,温存而怜惜地吻在他的唇角。谢云流睁开双眼,他不自觉地看向月亮,想着如果自己真的是个死人了,接下来要怎么办,一面抓住窗框,想站起来。

月亮不能告诉他。

坐了大半天,他有点饿,腿也坐麻了,脚下一个趔趄,险些摔回了原地。

谢云流的手臂,无意间撞在了电脑屏幕上,好几个网站窗口被这场小意外撞了出来。谢云流又趴到电脑前,移动着光标,将凌乱的窗口一个个关掉,关到一半的时候,光标突然顿住了,像一只迷了路的,小小的萤火虫,跌落在屏幕上,很轻很轻的,闪着幽蓝的微光,忽明、忽暗。

那是一篇花边新闻,发布时间是四年前,措辞造句,跟每一篇茶余饭后捕风捉影的花边新闻别无二致。把内容概括一下,大概是,李姓董事业已隐婚,纯阳科技后继有人,证据是笔者放在文末的照片,假如不是隐婚的话,为什么他会牵着一个小孩,出现在一家幼儿园的门口呢?

照片拍得真不怎么样,不知道是拍照者抓拍得太着急,技术太差劲,还是被拍者周围安装的电子屏蔽设备质量太好,照片里的一大一小,面容身形实在是太模糊了,这两位究竟是不是李忘生和他隐婚或未婚先孕的子女,还有很大的商量余地。路人不是傻瓜,这种可信度约等于零的传言,激不起多少水花,它就这样无声无息的,被扫进了日新月异漫山遍野的赛博垃圾堆里。

光标一直停在原处,没有动,屏幕却熄灭了。

电脑的电量耗尽了,唯一的光源消失了,一半房间陷入了幽暗的夜色,另一半滑进了茉莉花海般的浅银月光里。

他该想些什么呢?

谢云流不知道有什么是自己可以去想的。如果是假的,他不意外,如果是真的,也是正常得不能再正常的事,区区的肉体标记,当然可以轻而易举地摘除,世上没有神灵,所以人可以欺骗,爱可以伪造,茉莉可以是一朵花,也可以是一句谎话。他被omega的柔情似水和芬芳艳丽迷去了魂魄,以至于他忘却了,从出生起,他和他就是天悬地别的两种人,没有来日方长,他根本没有那么了解李忘生,只不过,从前的谢云流不情愿,也不甘心承认,李忘生很像一只八面玲珑的变色龙,他太善于趋利避害,他的处事总是周到而圆滑的,他总能钻营出一条适合自己的路,顺畅无阻地生活下去。

没关系,他们不会再有交集了。也许,在未来的某一天,他依旧会在不得不面对李忘生的时候,想起那些层层叠叠的过往,也许他依旧会进退失据,会无处躲避,会……但是,这依旧是正常得不能再正常的事,都会过去的,他和李忘生已经走上了两条不同的路,李忘生是他众多敌人中的某一个,是他必须面对的对立面,他们不是交集,不是重逢,只是一次命中注定,蓄谋已久的永别。

谢云流扣上电脑,站起身,走出屋门,月光留了下来。楼梯上爬满了红褐色的铁锈,一节一节,在他的脚步里吱呀作响,他有点累,因此走得迟缓,于是,那脚步声与吱呀声,便都断断续续的,一声声,响得很慢。

恶土 岚峰山

纯阳比谢云流预料中的要沉得住气,李忘生在这里呆的时间,也比谢云流料想的要长一些,其中一个原因是,李忘生染了一场辐射病。辐射病菌自由自在地漂浮在城市群外的每一个角落,在空气中繁衍疯长,川流不息。当生存条件恶劣到了一定的高度,人们的适应能力也随之飞跃到了新的层次,现如今,辐射病已不是疑难杂症,通常,多吃几袋重氢细胞抗剂,再休息个一天半天的,就能痊愈得七七八八。

公司战争的结束,并不意味着全面休战,局部地区还在间歇性地交火。跟天生就爱往外跑,尤其爱往这种地方跑的谢云流不同,李忘生曾作为一名纯技术人员,应征去过几次战争地区,他在公司方的后勤部队里充当技术顾问。这是惯例,像他这一类的技术顾问,是一个能旁观真实的战场,且无需担责涉险的虚衔,也是一个特别提供给未来的公司管理层们的镀金职位。在此期间,李忘生第一次从论文和培养皿以外的实地见识到了辐射病,但公司的防护措施,和百分之九十九的人比起来,不亚于生殖隔离。这次不再是看西洋景了,事隔多年,他总算亲自跨过了这道天人相隔的门槛,以身试法了一回。从华丽纯净的玻璃温室,乍一跌入肮脏野蛮的恶土,李忘生对辐射病的反应,较于常人要严重得多。

他听不见,看不见,只嗅到雪的气味。

他人昏昏噩噩的,半梦半醒间,被谁搂进怀里,一口一口地喂药。除了药,应该还喂了旁的,李忘生不知道是什么,那个人喂给他什么,他就吃什么,很努力很努力地吃,虽然,他一点都不喜欢吃,动不动一边吃,一边不知不觉地掉眼泪,止也止不住。

那个人好像不会说话,常常是,李忘生掉一滴眼泪,他悄无声息的,为他擦去一滴。

一连吃了几天的药,李忘生的神志才重归于清醒,接着,他又腰酸背痛、头晕畏寒了将近一星期,身体状况才逐步恢复过来。

傍晚时分,在恶土肆虐了一整天的沙尘暴告一段落。夜空被狂风洗过,黑得纯然,有如年深岁久的古老森林,银河在纯黑的森林中,繁密地流动着葡萄酒般稠艳的蓝紫色,愈显出天心一轮圆月的莹白。

地堡石墙的高处,嵌着一扇狭窄的铁窗,一束明净的月光从窗间飘然而至,落在李忘生的眉心。他大病初愈,时常会困倦嗜睡,人也随着病瘦了一圈,月色如浓霜,把他照成了一尊脆薄的琉璃美人像,肌肤在月中透着易碎欲融的淡淡雪光,茉莉的花期将尽,花瓣宛若碎玉,飘零在又冷又清的秋水里,雪白的残花上泣了一点露珠,胭脂红的,原来,是他眉心的小痣。

门不声不响地从外面打开了,谢云流走进来,不言不语地将盛着晚饭的托盘放在李忘生的床头,然后,他关上门,离去了。

李忘生慢慢地推开被子,从床上坐起来,他倚在靠枕上,头仍有些沉沉的。他没有开灯,月光像一把静置的银勺,勺子里舀着满屋的寂静,他只听得见自己的呼吸声,在阒寂的月影中,微微摇晃。

在谢云流进门之前,他就已经醒了,或许谢云流也知道他醒了,不然,他应当不会来给他送晚饭,他们之间,就是有这种极怪异,又极脆弱的默契。李忘生明白,谢云流不想靠近他,自从他病好了,可以下床洗漱,除却一日三餐,谢云流从不走进李忘生的房间,也从不对他说话,他不担心他会在这时逃跑,沙尘暴至少还要再刮上半个月,李忘生一个人,走不出险象环生的恶土。

谢云流拿来的饭菜还冒着热气,虾仁香菇粥,和一盘西芹山药。

是谢云流自己做的。与李忘生记忆里的一样,不难吃,但很普通,平平常常的味道,却吃得他难过,是疼。

谢云流在研究所里过夜的时候,有时会煮点夜宵。门开着,砂锅里的西米银耳汤咕嘟咕嘟地冒着泡,走廊上隐隐地飘着甜味,谢云流站在窗户边哼歌,一面擦着吕岩很宝贵的一盆假山盆景。

最近来了些才大一年级的见习生,谢云流嫌弃他们什么都不懂,况且这里面还有两个不知好歹、情商极低的omega,常常师兄前师兄后的,见缝插针地凑过来烦他。这个月,吕岩有两个座谈会要参加,导师不在,山中无老虎,谢云流称霸王,既然都被人家叫师兄了,谢云流干脆把他们都关进了资料室,每人发了一堆无关紧要的过期数据材料,让他们按照目录,分门别类地整理出来。他板着脸,煞有介事地威胁他们,这些材料很重要,下个月就要提交上去,要是整理不好,到时,吕教授就不答应给见习报告通过。

用这招吓唬不晓得社会险恶、人心复杂的无知大学生,还是卓有成效的,因为很少再有人来烦谢云流了。整理归整理,见习生们基本到了点就走人,但是,偶尔也有极个别认了真的傻子,非要提前完成任务,兢兢业业的样子像是演的,谢云流说的就是李忘生。离见习结束还有一周,夜里九点,李忘生经过走廊,擦完盆景的谢云流鬼使神差地回过头来,恰好与李忘生四目相对。

“师、师兄?”

门后面,那双斜飞入鬓的桃花眼里,闪着异常犀利的光芒,乍一看不像人,像艳鬼。李忘生不禁被吓了一跳。

“你怎么这么晚才回去?”谢云流困惑地皱了皱眉。

哎呀,艳鬼还会说话。

李忘生下意识地按了按心口,平复了一下七上八下乱撞的心跳,他回过神来,淡玫瑰色的嘴角,立时礼貌性地弯起了清浅合宜的微笑,“我看手头剩下的资料不多了,就想着不如再加把劲,都整理完好了,结果一整理就整理到了现在。没事的,也不算太晚。”

“这样啊。”谢云流若无其事地点了点头,心里却颇有些啼笑皆非,说不清是因为自己的恶作剧得逞了,还是为了别的什么。

这些见习生的个人档案表本来就不归他管,他也没兴趣看,只匆匆往上瞄了几眼,就当看过了。所以,这个见习生年纪多大,姓什么叫什么,性别是什么,住在哪儿……嗯?这不是档案里该提到的,总之,谢云流一概不知。他对李忘生最初的印象,仅停留在他额间那点鲜嫣嫣的红痣,这是李忘生身上最明艳的一点色彩,瞧他整个人都清清雅雅温温柔柔的,站在夜里,宛然一枝甜丝丝白花,毫无攻击性可言。

此外,谢云流并没有闻到任何信息素的暗示。他莫名其妙外加多此一举地想道,是个beta啊,蛮好蛮好。

可惜蛮好蛮好的时光没能持续多久,也就一个月吧,谢云流就知道不是了,那是李忘生每日睡前必喷的高浓度抑制喷剂,每瓶三十毫升,一瓶喷一个月,请勿在发情期间使用,以免产生药品不良反应。他像一头被狠狠拽了尾巴的老虎,横冲直撞地跑下楼,又横冲直撞地飞跑回来,谢云流十万火急地把套撕开,咬牙切齿地戴上,火烧火燎地怼了进去,“你怎么连这个都不说!这种事能瞒得住吗?!太自信了吧!”

李忘生的回答把他哽到吐血三十升,李忘生回答的是:师兄没问,师兄不问,我也忘了。说完,李忘生哭了,并不一定是因为受到了良心的谴责,他呜呜咽咽地说,师兄对不起。

这合理吗?!

但木已成舟,无可奈何。谢云流的选择只能是上船、开船,扬帆远航。

他深呼吸,一个深呼吸接着一个深呼吸,头脑才冷静了些许。他的指尖拭去他一滴又一滴,零零落落的眼泪,边拭着,边不知所云地哄道,“放松,腿再打开点,会不那么痛。”

李忘生对谢指导的指导不以为然,他的腿旖旎地缠上了他,缠得更紧了,仿佛两条分了叉的,曼妙柔滑的白蛇。

还是蛮好蛮好的,至少这几天过去后,谢云流不再以为,那点红痣是李忘生身上最艳丽的景致,什么叫深藏不露别有洞天啊,就是李忘生这样的。

以上全是没有营养的后话。此时,李忘生见谢云流低着眉,一脸的若有所思,他猜不出他在想什么,可他蓦地没了下文,李忘生走也不是,留也不是。他刚要开口,说师兄如果没什么事,我就先回去了。耳边却忽然响起了噗噗的冒气声。

“师兄。”李忘生诚恳地提醒他,“你的锅。”


tb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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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流易忘生 | 2024-10-26 10:41:32 来自手机 | 显示全部楼层
蹲蹲 喜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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米酒 | 2024-10-26 13:48:43 来自手机 | 显示全部楼层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超喜欢这篇的设定!!!还有机会看到后续吗www赞美太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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