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背景] 【完结】玉扶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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查看490 | 回复1 | 2025-3-29 23:50:21 来自手机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本文又名《失忆后我和前男友破镜重圆了》,有我流人物理解和成吨的OOC,有原著背景和一大堆我胡编乱造的设定,有谢李人均恋爱脑浓度提高200%,有三娘老师点餐但基本上看不出来的一丢丢浪三归×谷之岚,请自行酌情避雷。

·祝食用愉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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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omogrower | 2025-3-29 23:52:10 来自手机 | 显示全部楼层
  【一】

  浪三归是最后一个赶到观心武场的。

  他来得晚了,到场时只瞧见遗迹。观心武场的屋顶并墙壁被掀飞了大半,迸得满地都是,堪堪挂在房梁上的碎木与残瓦滑坡似地往下掉,被一道盈蓝亮色的气罩一隔,砰一声砸在浪三归脚边。

  浪三归定睛去看那气场,浑圆如天穹,蓝蛋壳似地立在废墟中央,将整个武场护得滴水不漏,隔着十几丈都能察觉那股子平正端和的清气,扶风直上地环绕在四周。

  浪三归再去看附近的人群。绝大部分都是熟人,面色凝重的练红洗,垂头丧气的莫铭,疏散周围弟子的方轻崖——人群中央有一个一身刀宗中级弟子服饰的人正仰躺在地面上,一动不动,死生不知。谢云流立在他身侧,斗笠背在肩后,神色漠然地垂首而视。他分明没有什么表情,却让浪三归平白生出些不寒而栗来。

  浪三归心里一紧,几步赶到那男子身边,低头端详他的面容——双目紧闭,五官平凡,脸却陌生得紧。然而浪三归蹲下身捏住他的掌丘一捻,便毫无迟疑地笃定:“是一刀流的人。”

  一刀流武士未得谢云流传授心法,只学了些外功功夫,便与孤锋诀招式全然不同。哪怕东瀛易容术出神入化,修习功法留下的指掌茧痕却没法作假。

   “那便说得通了。”

  一道清润温柔的少女声音从他身旁响起,语气诚恳,不卑不亢:“此人身怀蛊毒,又易容而来,想必是一刀流探知烛微刀煞气未除之事,有意借势在刀宗作乱。若非李掌门当机立断,以气场围绝煞气与蛊毒外泄,此时情形如何,还尚未可知。”

  此话一出,浪三归明显感觉周遭气氛都沉滞了一层。他不敢去看谢云流的脸色,连忙打哈哈:“原来李掌门已然到了?既有李掌门相助,想来没有大碍——不知李掌门现在何处?”

  “……”

  那先前开口的少女终于回过头来,看了浪三归一眼。她身着万花谷弟子服饰,明明面容清丽柔婉如春日桃花,却有一头与浪三归仿似的醒目白发。浪三归刚一怔,就被少女的下一句话砸得两眼一黑。

  那少女道:“李掌门正在压制烛微刀煞气,此时……仍在气场之中。”

  【二】

  照常理说,师父的感情私事是轮不到弟子们操心的,何况是谢云流这样的犟种款师父,打又打不过,说又说不听,连练红洗这样在感情方面堪比磨刀石的,谈及自家宗主为何至今未娶时,也只能露出复杂神色,长长叹出一口气来。

  是以当谢云流与李忘生二人在九老洞中协力,纯阳六子结天道剑阵除去月泉淮之后,谢云流回刀宗闭关,几人私下谈及此事时都觉得,等谢云流出关之后,大约会再上纯阳──提亲不指望了,叙旧总还是可行的。结果谢云流出关第二日,纯阳就心有灵犀似地来了拜帖,说纯阳掌门李忘生已离山往刀宗一行,大约七日后抵达舟山,还望刀宗接应招待一二云云。

  谢云流收到帖子的时候没什么表示,但后几日他稳定地出现在万象武场,除了指点弟子武学,就是立在东南方向的山崖上遥遥眺望——若是有船只往刀宗来,必定躲不过谢云流的眼睛。

  然而时至第三日,谢云流刚到万象武场,便有弟子传来消息,有蓬莱弟子携方乾亲笔书信前来,请谢云流往侠客岛一叙——方乾对谢云流李忘生二人斩杀月泉淮一战好奇之至,哪怕他余毒未清,笔锋虚浮,探究之心也几乎要溢出信纸来。

  谢云流实在不想此时离开,却也知道方乾此人做事随心所欲,且不大讲江湖道义,若是不应付了他,等李忘生到刀宗后他再跑来搅缠,未免令人徒生杀心。所幸方乾如今在侠客岛养伤,若是脚程快些,两日之内来回便是。

  然而所谓天有不测风云,大抵如是。

  【三】

  浪三归不动声色地从一言不发的谢云流身旁退开两步,低声问莫铭:“怎么回事?那烛微刀不是你带回来的吗?”

  烛微刀是莫铭养母的藏刀,莫铭把它带回刀宗时浪三归就瞧见过,刀鞘通身由青铜铸就,刀身上血色煞气缭绕,与鬼刀无异,执刀者若不能压制刀身煞气,甚至连出鞘都做不到。

  “都是我的错!”莫铭咬牙道,“若不是我疏忽大意,将这刀放在了观心武场,也不至于让贼人趁虚而入!”

  刀宗弟子尚武成风,莫铭带烛微刀回刀宗时,刀身威势慑人,当场引起轰动。莫铭常年闭关,性情低调,原本少有私人交际;但烛微刀一出,许多刀宗弟子都慕名找上门来,想一试这鬼刀风采,莫铭不堪其扰,才把这刀放在了观心武场,不忘在刀旁挂了个竹篾编成的告示,说能压制刀身煞气的,可自行带走此刀。

  这事谢云流也知情,还专门去瞧了一眼,并未多说什么,显然是觉得此刀煞气不足伤人,不必他插手,就当作磨砺弟子也好。

  “宗主离开的第二日清晨,李掌门到了刀宗,正巧我路过渡口,便一同接待。”莫铭低声道,“后来言谈之间,有个刀宗弟子提及烛微刀之事,李掌门便说想去看看……结果我们几人到场之后,那刀身突然煞气暴涨,气劲勃发间炸毁武场,若不是李掌门当机立断将我等推出,又以气场隔绝煞气,只怕我们早就埋身在废墟下了。”

  浪三归扫了一眼那躺在地上的“刀宗弟子”,也低声问:“单凭那刀身上的煞气,根本用不着李掌门出手,是被一刀流动了手脚?”

  “正是。”

  回答他的是那个白发姑娘:“我方才检查那人之时,也发现他身上残存了蛊虫痕迹,蛊性已彻底激发──东瀛藤原家有擅蛊之人,先前便以此蛊在蓬莱作乱,想来此事亦是他们的手笔。”

  浪三归皱眉道:“可煞乃心魔所生之内气,蛊乃侵毒肌体之外物,内外有别,如何相生?”

  “此言差矣。”那白发姑娘落落大方地直视他,“蛊以蛊虫为引,侵入经脉,下者朽坏躯体,中者拆骨揠血,上者足可激发七情六欲,进而操纵人心。若是蛊毒能激发宿主心魔执念,极致的杀意、惧意乃至死意皆为煞气,如何不能为刀所用?”

  浪三归隐隐心惊。他凭刀行走江湖,少有接触这些蛊毒之事,默然片刻后朝那白发姑娘郑重一礼:“多谢姑娘赐教。”

  那白发姑娘一怔,连忙退了半步回礼:“少侠言重了,授人济世本就是医者之责,不必如此的。”

  浪三归恍然:“姑娘是青岩万花出身的医师?”

  “正是。”白发姑娘笑了笑,“我是万花谷归德一脉弟子,谷之岚。”

  【四】

  “快看!”一直没有出声的练红洗突然沉声道,“气场在消失!”

  众人纷纷抬头望去,只见那气场缓慢淡去,逐渐露出一片狼藉的废墟来。谢云流已经先一步上前,踏进了气场内围,却忽然站定了。

  只见莹蓝色的内力如海水般荡开,一道身影出现在废墟之中。他白衣宽袖,身形修长,飘然不染半点尘埃,右手却提着一把杀意凛冽的长刀,青铜刀鞘被他握在左手,鞘身上赫然多了一枚金光闪烁的篆印,周遭血色煞气仍在,却像是格外畏惧那金色纹印,屈服地虚虚环绕流转,比之前显然温顺了许多。

  灵力终于消散,完整地露出李忘生的面容来,却不似人们记忆中那般白发长髯,他眼目星河倒影,容色白璧无瑕,眉间朱砂痣更如胭脂花艳,俨然是二十岁出头,风华正茂的好模样。

  浪三归倒抽一口冷气,先看了一眼还是他熟悉长相的谢云流,才震撼道:“……这煞气还能让人返老还童?!”

  谷之岚表情微妙地看了他一眼,莫铭更是奇怪地看他:“什么返老还童?李掌门来的时候就长这样啊。”

  浪三归:“?”

  他还没来得及开口,就见李忘生目光一扫,便将烛微刀反手归鞘,径直越过谢云流,走到了莫铭面前,将长刀递向了他。

  “贫道已将箓印附于鞘上,只要鞘身不毁,便可压制此刀煞气,不至惑人心智。”李忘生声音清正温和,安定人心,“但贪生魔心,魔催煞气,若要以此刀对敌,还需修心静念,若为煞气所控,只会伤人伤己。”

  “……”

  莫铭足足愣了片刻,才一推那刀身,摇头道:“我将此刀立在武场时便说过,能压制此刀煞气者,便为此刀之主——它是您的刀了。”

  “贫道自幼习剑,并不曾修过刀法。”李忘生失笑道,“如此好刀,若不出鞘拭锋,岂非暴殄天物?还请莫少侠收回此刀,另寻良主为好。”

  “这……”莫铭迟疑片刻,还是拿回了烛微刀,“那我先拿着,再寻有缘人便是。”

  李忘生含笑道:“正当如此。”

  浪三归看了一眼站在原地看向这边,神色不辨喜怒的谢云流,只觉似乎有哪里不大对劲,但他还没来得及细思,就见李忘生神色平和,甚至算得上松快地转过头去,望向了谢云流。

  在场所有人都听见他语气几乎是算得上雀跃,满怀期待地问:“烛微刀之事已了,谢宗主可能将贵宗海船借我一用?贫道欲往东瀛一行,去寻我师兄──纯阳静虚子,谢云流。”

  “……”

  连练红洗都不可遏制地露出惊愕神色来,刀宗众人更是骇然之余,下意识齐齐转头去看谢云流——谢云流定定站在原地,目光直落在李忘生面上,像是立刻就要开口却又迟疑,足足片刻后才问:“你——叫我什么?”

  “谢宗主?”李忘生脸上露出些疑惑来,“我听闻您离开一刀流之后,便在舟山自立刀宗……莫非此间另有缘由?”

  谢云流眉眼沉沉,又问:“你可记得我全名叫什么?”

  李忘生讶然道:“怎好随便探听前辈名讳?”

  “……”

  在场众人看着谢云流的脸色连大气都不敢出,只有谷之岚面色凝重,上前一步行礼道:“李掌……李道长,可否让我为您问诊一二?”

  李忘生这下是真的露出了惊诧神色:“多谢姑娘好意,但贫道并无不适之感——”

  谷之岚神色更为凝重,急道:“谢宗主!”

  李忘生下意识就要后退,却被悄无声息站在他身后的谢云流按住了肩膀,低声道:“让谷姑娘给你看一下,听话。”

  “……”

  谢云流并没有发力禁锢住他,只是掌心虚拢住他肩头。李忘生目光一恍,终究是没有拒绝,就被谢云流捉住了手腕。大约是常年习武的缘故,谢云流掌心极热,熨烫地贴着他的手背,胸膛紧密靠着他的肩头,以一个掌心向上的姿势托起了他的手臂。

  谷之岚道一声“得罪”,便屈指摸上他脉搏,沉吟片刻才道:“李道长已有蛊虫入体,若不及时拔除,只怕将有遗患。”

  谢云流眉心下压,隐隐露了怒色,李忘生却面色平和地收回了手:“姑娘好医术,号脉便能探知贫道体内有蛊毒未除。只是贫道未觉体内不适,便不劳烦姑娘了。”

  谢云流忍不住看了一眼李忘生温和却毫不动摇的神情。烛龙殿之后,他还是第一次见到李忘生这样露出锋芒。他这师弟温善如水的时候多,鲜少人见过他固执己见的模样,谢云流曾经没少撞他师弟这堵南墙,倒是难得见他去撞别人。

  谷之岚落落大方道:“我乃万花弟子,此次正是为救治蛊毒患者而来,恰好懂得如何处置您所中之蛊。我对您并无恶意,还请允我为您诊治。”

  “……”

  谢云流略一沉吟,向沉默不语的李忘生温声道:“你既然想出海,总该调养好身体。否则海上行船无所依凭,若是蛊毒发作,只怕要耽误脚程。”

  果不其然,一听说会耽误出海行程,李忘生思索片刻,到底软化了态度:“既然如此,那就有劳谷姑娘费心了。”

  【五】

  既然要正式看诊,就不能站在废墟上说话。谷之岚表示自己要回一趟客居取医箱来,谢云流便吩咐浪三归给谷之岚引路,萧孟留下处理现场,自己先带着李忘生往居所去。

  浪三归走在路上,忍不住朝谷之岚打听:“谷姑娘是万花谷人,怎会来舟山?”

  “我本是受蓬莱温家所邀,得东方谷主许可,去往蓬莱调查蛊毒之事,返程时途径贵宗的。”谷之岚叹息道,“遇见李掌门中蛊,倒是我意料之外。”

  浪三归也想叹气:“以谷姑娘之见,李掌门他状况如何?”

  “实不相瞒,李掌门脉象与我在蓬莱诊治之人的脉象并无不同。”谷之岚隽秀眉峰紧紧蹙起,“但他显然记忆有失——谢宗主去往东瀛已经是数十年前之事,彼时万花谷尚未落成,李掌门知晓万花谷,也记得纯阳门中之事,却唯独将谢宗主当作了旁人,倒像是有意忘记了与谢宗主相关的记忆一般……”

  记得纯阳静虚子,却忘了刀宗谢宗主……

  浪三归脑海中如震惊雷,猛地顿在了原地。谷之岚原本与他并肩而行,见状诧异地停下脚步回头望他,却见浪三归目光震颤,颤声询问:“谷姑娘,你说……这有没有可能是中蛊所致的失忆?”

  “我在蓬莱时虽并未发现患者有类似症状,但李掌门并未接触其他异常,或许的确是蛊的缘故。”谷之岚思索道,“虽说李掌门内力深厚足以护体,但他毕竟与月泉淮一战在前,内劲空虚。何况还有当年烛龙殿之事,按东方谷主所言,李掌门体内或许还有苗疆余毒未清,若是与这种蛊虫两相作用之下,后果如何尚未可知。”

  “烛龙殿”三字入耳,浪三归只觉眼前又是一黑,足足片刻后才颤声道:“谷姑娘,关于李掌门的症状,我有一个猜测……”

  【六】

  李忘生坐在窗下,侧首便见屋外悬崖峭立,碧海生光。谢云流的住所坐落在武场西侧的山中,显见是隐世而居,却又与刀宗互相守望,也并未刻意选择凸显宗主威严的高处,倒像是山中清修道人的小屋。屋内陈设也极为简练,书案上摊着一本半开的南华经,竹榻上歪着两只方形软绸枕,规规矩矩地一对摆在窗下,显见是被主人格外爱惜的。

  谢云流提了热茶过来,就听见李忘生赞赏道:“隐世而不避,怀刃而不杀,谢宗主竟也是胸怀道心之人。”

  “……”

  谢云流面无表情地放下茶壶,坐在李忘生对面。眉心点砂的道子白衣如羽,看向他的目光满是真诚,如一捧澄澈却毫无暖意的月光落在他身上,扎得他心口生痛。

  “……我幼时修过道途。”最终,谢云流只是道,“你……你方才提及的师兄,是个什么样的人?”

  李忘生的眼睛就像是明月拨云般地亮了起来:“师兄他,是全天下最好、最厉害的人。”

  谢云流握住杯子的手指微微收紧,听李忘生道:“师兄他天赋卓绝,仪表堂堂,剑法出众,心思敏捷,还待人亲切,从不骄横……做饭还很好吃。”

  “……”谢云流屈指抵唇轻咳一声,“你从前……常这么夸他?”

  李忘生目光微微黯淡了下来:“并没有……师兄在时,我只觉这些都是理所当然之事,不必诉之于口;可师兄离去之后,我只能讲给师弟师妹们听,却再没有亲口说予师兄了。”

  “……”谢云流抚摸杯面的手指一顿,只觉心脏紧缩,片刻后才道:“那你可知你师兄为何要离开?”

  “师兄当年为救废帝孤身犯禁,回山时误听了我与恩师的对话,这才远渡东瀛。”李忘生侧头望向遥远海线,目光中闪动怅然,“我如今来,也是想与师兄解开误会,带他回山的。”

  “……”谢云流沉默了数息,忽然问,“那你可记得,第四次名剑大会之时发生何事?”

  “第四次名剑大会?”李忘生喃喃道,“我记得当时藏剑给纯阳发来剑帖,邀请纯阳掌门赴会品剑,所以是师父他──不对,那时师父已然云游……当时拿到剑帖的人是……纯阳掌门是──唔!”

  李忘生忽然按住额头,难以遏制地弓下腰。毫无预兆的剧烈痛楚在脑中呼啸而过,钻髓蚀骨,耳鸣与晕眩占领失调感官,李忘生死死攥紧手指,咬紧牙关才没让自己痛呼出声,血腥锈气刹那间弥漫口腔,冷汗刹那爬上了额头与后脊,几乎汗湿重衣。

  “──忘生?忘生!集中精神,不要再想了!”

  耳畔人声如隔深海,李忘生强迫自己从回忆中抽离,把感觉集中在面前现实。有人扑过来握住了他的手和肩膀,从掌心处传来源源不断的内力和热度,缓慢抚平了脑中经络的刺痛感。他睁开刺痛的双眼,视界由昏黑缓慢清晰,谢云流半跪在他身前,十指相扣地握着他的手给他渡气,一双剑眉紧蹙,一瞬不瞬地注视着他,神色满是担忧。

  “……”

  李忘生怔怔望着他,目光恍惚又清明,嘴唇微微一动。

  “……谢宗主。”他道,“我这是……怎么了?”

  谢云流眼中像是有什么熄灭了。片刻后,他伸臂环过李忘生的肩背,不顾他细微的挣扎,把人紧紧地抱住了。

  “没事……”他哑声道,声线里有细碎的颤抖,“既然忘记了,就不要再想了……想不起来也没关系。”

  “──只要你好好的就够了。”他小声说。

  【七】

  “谷姑娘既然常年在中原各地行走,想必消息灵通,我们就长话短说了。”莫铭道,“关于江湖上说我们宗主抛妻弃子的传言,谷姑娘知道多少?”

  “……”谷之岚委婉道,“据我所知,谢宗主似乎并未婚配……?”

  “谷姑娘有所不知。”方轻崖诚恳道,“据侠士们所称,师祖他在纯阳时曾与李掌门私定终身,我师父洛风当年拜在师祖门下,更是由他们二人一同抚养,宛若亲子。当然,在我们刀宗,这种说法自然是欺师灭祖,胡编乱造,滑天下之大稽的奇诡之谈。”

  谷之岚一时哽住:“……”

  “不是?”一旁的浪三归崩溃道,“你们是从哪儿冒出来的?”

  “宗主带李掌门先走,萧孟就嫌我们碍事,把我们都赶过来了。”练红洗皱眉道,“所以你们在打什么哑迷?宗主至今未娶,和李掌门的蛊毒有什么关系?”

  “话本里不都这么演吗?”莫铭认真道,“李掌门被蛊毒影响,忘记了最重要的人,才会不记得宗主就是他师兄——”

  浪三归忍无可忍道:“你想知道怎么和其他弟子相处就来问我或者方轻崖,少看那些乱七八糟的话本子!”

  “我的确听说过苗疆有一种蛊,虽能活死人医白骨,却会让人忘记心中所爱之人。”谷之岚思索道,“但那种药会让人彻底失去对所爱之人的记忆,自此见面不相识,李掌门却还记得年少时与谢宗主相处情形,也认得谢宗主面容,不像是这种蛊的功效。”

  “这就是我想说的,跟他瞎猜的不一样——好吧其实也有点一样。”浪三归抹了把脸,“谷姑娘刚才说,有的蛊毒能激发宿主的心魔执念,那一刀流死士身带这种蛊毒,又刻意靠近烛微刀,应当是想催动蛊毒引出自己的心魔煞气——是走火入魔的杀意也好,痛苦濒死的惧意也罢,总之就像是点燃火药的引线一样,用他自己引爆烛微刀。若是刀中煞气失控四溢,引得宗中弟子走火入魔,只怕后果不堪设想。”

  “合理。”练红洗颔首,“或许他原本想借机暗害的是宗主,只是宗主不在,他才挑上了恰好来访的李掌门。”

  “但李掌门看起来并不像是被蛊毒或煞气影响,反而情绪极其稳定。”谷之岚喃喃道,“难道说——”

  浪三归深吸一口气,在众人的目光中点了点头。

  “李掌门见多识广,应该是看出其中端倪,千钧一发之际想出了应对之法。”他道,“既然蛊虫是激发人心魔,那就把可能引发心魔的回忆忘掉,蛊虫自然就不起效用了。”

  几乎所有人都瞬间意识到了这话背后的意味,气氛一时凝滞,只有莫铭直愣愣地问:“那李掌门怎么会不记得宗主离开纯阳之后的事情了?”

  浪三归咽下一声叹息:“宗主当年与纯阳决裂,出走东瀛数十年,回归中原后也并未回归纯阳,而是另立刀宗,期间更是许多次误解了李掌门……李掌门应当是选择了自己封印记忆,忘记宗主曾回归中原与他刀剑相向,忘记宗主已经另立刀宗,忘记宗主在烛龙殿曾坐视他受醉蛛折磨,只记得要去东瀛寻宗主回归纯阳,这样就不会徒生心魔,为蛊虫所控……”

  “掌门师叔祖一直期待师祖能回纯阳一叙,当年他听闻师祖开宗立派之时……”方轻崖低声道,“应该是真的很难过吧。”

  “……”

  众人沉默了足有半柱香的时间,莫铭终于直愣愣道:“你们这样讲,宗主真的很像不负责任的负心男子……”

  练红洗自沉思中猛然回神,反手就是一刀鞘抽了过去:“不许妄议宗主!”

  莫铭当即拔刀一格,刀锋与鞘身削出刮耳的酸响:“宗主从来一人做事一人当,才不会在意别人说他什么!”

  练红洗手上发力,怒道:“那你也不能妄议师父!”

  莫铭更加理直气壮:“宗主还没收我为徒呢!”

  “……”

  浪三归和方轻崖有志一同地抬头望天装不熟,连谷之岚都没忍住弯了下唇角,原本有些凝重的氛围倒是松动些许。但问题总要解决,谷之岚沉吟片刻,率先开口道:“既然李掌门选择压制记忆,那么他体内定然有蛊毒未解。若是能想办法驱除李掌门体内蛊虫,或许便能恢复记忆──我去拿药箱,有劳诸位为我引路了。”

   【八】

  谷之岚和一众刀宗中人到了谢云流住所时,谢云流和李忘生正在对坐饮茶。见谷之岚提着药箱进来,谢云流率先放下了茶盏起身,神色虽然严厉,语气却是温和的:“好好配合谷姑娘看诊,不许用内力遮掩。”

  李忘生淡声道:“贫道并非讳疾忌医之人,谢宗主大可放心。”

  谢云流没说什么,转而看向谷之岚:“他方才尝试回想之时,只觉头痛欲裂,难以忍受。若非必要,莫要再勉强他恢复记忆。”

  “……”

  谢云流全然没意识到自己在弟子们心目中的形象隐隐在向薄幸郎靠拢,皱眉看向其他人:“你们在这里做什么?”

  浪三归是最有理由的一个:“谷姑娘初来乍到,我带她过来。”

  方轻崖则是最机灵的一个:“我们担忧……李道长情况如何,就一起跟来看看。”

  谷之岚走到李忘生对面坐下,李忘生一直是若有所思的模样,闻言抬头朝他们笑了一下:“有劳诸位关怀,贫道并无大碍。”

  谢云流眉头微松,只道:“若是无事就去协助萧孟。去吧。”

  几人立刻识趣告退。谢云流转身看向坐在原地没有动作的李忘生,微一迟疑,还是转过身准备离开。李忘生垂着眼,突然道:“谢宗主若是无事,可否暂留片刻?”

  谢云流动作一顿,当即回过头去看向李忘生。李忘生却没看他,只道:“蛊虫效用未明,若我受影响失了神智,只怕会伤到谷姑娘,还请谢宗主相助。何况——”

  李忘生侧过脸去,不赞同地看了他一眼:“谢宗主难道不觉得,我与谷姑娘单独共处一室多有不妥?”

  “……”

  连谷之岚都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他们下意识还在把李忘生当成那个德高望重、仙风道骨的国教掌门,哪怕李忘生容貌重返盛年,记忆也有缺失,他通身气度却仍然沉静脱俗,不带一丝烟火气,很容易让人忽略男女大防之类的俗事。

  “无妨。”谷之岚摇了摇头,她行医治病之时,眼中患者只有身躯结构不同,并无性别之分。谢云流轻咳一声,走到二人不远处的圆桌坐下了。

  一番望闻问切之后,谷之岚打开药箱,取出了一卷银针。

  “此蛊在日前曾被藤原家用以暗害蓬莱宗中弟子,我恰好在东海与温家一道研究蛊毒解法,对此颇有心得。”她和声解释,“接下来我会施针,将李……您体内蛊虫逼出。”

  李忘生颔首:“请谷姑娘施为吧,可需贫道宽——”

  “不必!”谷之岚在谢云流的目光扫过来之前迅速回答,“您将左臂并左肩袒露即可。”

  李忘生便开始揭起自己的衣袖。他来时穿的是纯阳掌教常服制式,看似简约朴素,内里却重叠繁复,被他慢条斯理地里外剥了四五层,才堪堪露出一截玉一样的小臂并手腕。

  谢云流终于忍不住起身上前,一手按住他肩膀,皱眉道“莫动”,另一手则伸下去,顺着李忘生小臂向上一抹,便将他云一样的衣袖悉数捋了起来,直堆到他肩头,用五指一并拢住了。

  李忘生几乎是霎时在他掌下僵住了。谷之岚将银针举起又放下,不得不提醒:“李道长,还请您放松些,否则我无法入针。”

  “……”

  李忘生吐纳一息,身体迅速地松懈了下来,颔首道:“抱歉。”

  谢云流维持着勾起衣袖的姿势,低头看着李忘生的侧脸,微微有些出神。他偶尔会觉得李忘生像沉静的山,当你以为山在为你摇曳时,不过是风拂过山间草木的荡漾,而山依旧是沉静伫立的,只有浮云会被山迷惑,哪怕早已乘着风逍遥在天地间,也终归要心甘情愿地撞进山的怀抱里去。

  谷之岚针法娴熟,不过片刻便以九针封住李忘生左臂数处大穴,又取出一枚极细的牛毛针来,朝他左掌中指指尖一刺,微微捻动片刻后迅速拔出,那针扎处足足片刻后才缓慢露出血色来,也并不似寻常伤口般渗出血珠,而是扯出一条细细的血线,像是一只通体血红的细长虫子似的,被谷之岚用一只琉璃小瓶接住,却又分明如液体一般在瓶底积起薄薄一层血色,才断成细小血珠模样,那血珠落了七滴,那针孔便凝成一个细小红点,不再渗血了。

  谷之岚便盖上瓶盖,一面逐一为李忘生取针,一面不忘叮嘱道:“主蛊已除,纵使有残蛊留于体内,也会在两日内自然死去。李道长这两日注意饮食清淡,莫要饮酒即可。”

  “多谢谷姑娘相助。”李忘生收回手臂,不动声色地顺势将双肩从谢云流掌下挣了出来,将衣袖一层层放下,又变回了那个衣冠整齐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模样,“贫道此次是为寻师兄而来,随身财资有限,待贫道从东瀛折返,定往万花谷登门致谢。”

  “李道长客气了,万花谷与纯阳宫守望相助,本就多得您照拂,之岚今日所为,回报不足万分之一。”谷之岚将瓶子小心收进药箱,便起身告辞,“至于李道长记忆之事,我却未曾见过类似症状。这蛊虫便由我带走研究,若有解决之法,也好及时告知。”

  “那就有劳谷姑娘了。”李忘生也要起身,却被谢云流皱眉按住了手臂:“你蛊虫方除,好好休息,莫要乱动,我送她出去便是。”

  谷之岚本来也想向谢云流单独探听李忘生失忆症状,闻言也道:“李道长安心休养为好,还请留步。”

  李忘生便不再坚持,看二人一前一后出门,目光不自觉落在了软榻上。

  方才谷之岚提到纯阳宫与万花谷守望相助,李忘生脑中并无太多记忆,但顺着她的话回想,却能追到些模糊的碎片,譬如他曾经命纯阳弟子送一批药材去万花谷,以及万花谷谷主曾经千里深入苗疆送药救他,却不幸被俘……

  李忘生无意识地收紧手指。他模糊地记得,自己在苗疆还遇到了一个很重要的人,却影影绰绰地想不分明,像是个黑影印在脑子里,待李忘生想仔细去看,却又有细密的头痛漫了上来。

  之前回忆便触发过一次剧痛,这一次李忘生驾轻就熟,立刻将注意力转回到眼前的事物上来。茶案,软榻,榻上的抱枕——李忘生突然一怔,不顾脑内疼痛未褪,伸手拿过一只抱枕,将它翻了过来。

  那抱枕朝外摆放的一面并无绣纹,朝内的一面却赫然绣着一只小羊脑袋,简单几笔勾勒出羊角并毛茸茸脑壳,却在两侧垂下两缕辨识度极高的鬓发,头顶上还戴着道冠,一张圆圆脸上眼睛微压,嘴角下垂,一副不大高兴的威严模样,让人一眼就能认出此羊身份来。

  李忘生的视线却落在它额头处,那里用红丝绣出了三道笔直的竖线,两侧短中间长,像是在眉间刻下了三道血痕,和其他绣线细密的针脚格格不入,甚至连双股线都没缠——显见不是一个人缝出来的。

  李忘生盯着那图案,手中却仿佛泛起捏着细针的紧绷触感,有温热胸膛从他背后贴上来,带着点不明显的笑意:“只是让你绣三针,怎么为难成这样?”

  李忘生听见自己叹了口气:“并非为难,只是忘生着实不擅此道,总觉得毁了一幅好绣品。”

  “这算得了什么,随手一做罢了。”对方道,“你若喜欢,我回头再做几个,摆你的太极殿去。”

  “那怎么成。”李忘生失笑道,“若是让师弟师妹们瞧见了,可不好应付过去。”

  “怎么?”对方危险地逼近了,“我的东西不堪入纯阳掌门的大雅之堂?”

  李忘生就叹了口气,放下手里的针线,回头看向了那自背后拥过来的人。他白发雪髯,面容苍隽俊朗,神色带着漫不经心的沉肃感,看过来的目光却极亮,眉心三道血痕鲜明刺眼。

  李忘生恍惚间抬手,轻轻碰了一下他眉间的痕迹。

  “——当然不会。”他道,“师兄永远都是纯阳的大师兄。”

  李忘生猛然回神,眼前的记忆残影泡沫一样地消散了,只有手中抱枕上的三道血痕鲜艳依旧。李忘生怔然片刻,又去掀开另一只抱枕,仍然是类似的绣法笔触,但这一只羊的表情却很温和沉静,眉心绣着暗红色的阴阳鱼。两只抱枕在软榻上贴在一处,毛茸茸地晒着舟山难得一见的太阳。

  【九】

  谢云流折返回内室时,正瞧见李忘生坐在榻边沉思。他有意放轻了脚步,但李忘生已经回神,抬头望了过来,道:“谢宗主——”

  “想都别想。”谢云流一看他的神色就知道他想说什么,冷声拒绝,“等谷姑娘确认你体内蛊虫除尽,且你记忆无碍之后,再考虑去东瀛之事。”

  “……”李忘生神色也微微冷了下来,“谢宗主为何几次三番阻拦我出海?”

  谢云流几乎被他气笑了:“以你如今情状,还想着远渡东瀛?你可知东瀛那地方——”

  他本想说那等穷乡小壤,吃穿饮用乏味枯燥,如何温养身体,又想起李忘生从来是不为外物所动的性子,只能转而道:“——东瀛诸人多阴毒狠辣,前倨后恭,口称礼而行失义,你身上蛊毒便是藤原家所制,若是贸然前去,只怕你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李忘生原本目光冷冽地紧盯着他,却被他一席话说得怔住,谢云流不由得反思自己是否语气太重,却听见李忘生喃喃道:“师兄是最坦荡不羁,急公好义的性子,在那里岂非要难受得紧?果然还是要快些去找回师兄……”

  谢云流一时心中似酸似甜,胸口那股郁气却散了不少,足足片刻后才道:“你师兄倒也没有如此脆弱。”

  李忘生敏感地看了过来:“谢宗主认得我师兄?”

  “若连这等风浪都经受不起,也配得做你师兄?”谢云流冷嘲一声,又和缓了语气,“莫要胡思乱想,你就算要去东瀛,也不在这一时半刻,无论如何总要养好身体再做打算。”

  “……”李忘生垂目沉吟片刻,忽而抬眼直视谢云流,“既然如此,明日此时,谢宗主可愿与我切磋一场?”

  谢云流挑了半边眉梢,怒极反笑:“我说的话,你是没听见,还是不想听?”

  “谢宗主凭一人一刀便能震慑东瀛一刀流,庇护刀宗上下。若贫道能切磋胜过谢宗主,想必东瀛宵小亦非我敌手。”李忘生分毫不让地与他对视,“谢宗主却以为贫道全无自保之力,只怕是尚未见识过我纯阳剑法。”

  “……”

  就算是失却记忆,李忘生果然还是那个李忘生。谢云流深吸一口气,森然笑道:“你今日舟车劳顿在先,消耗内力在后,谢某从不趁人之虚,后日辰时,万象武场,等你来指点谢某纯阳剑法!”

  李忘生总觉得他在“指点”和“纯阳剑法”上微妙地加了重音。谢云流冷冷道:“在那之前,你就在这里好好休养,莫要乱跑。”

  李忘生一怔:“但是这里是你的居所——”

  “你若静修时走火入魔,难不成还要我随时随地赶去堵你?”谢云流打断了他,“此事便听我安排,不必再说。”

  “……”

  李忘生一时发怔。有那么一个瞬间,他忽然觉得面前这位谢宗主的语气和姿态极为熟悉——当年谢云流还在华山时,常常能弄来些稀奇古怪的新鲜玩意儿送给李忘生,里面不乏贵重之物,李忘生偶尔想推拒,谢云流就会一本正经地板起脸,身体却歪过来搭住他的肩膀,说师弟就要听师兄的话,不许拒绝师兄,师兄给师弟礼物的时候,只要说谢谢师兄就行了。

  “——好。”仿佛被某种信任依从的本能驱使,李忘生喃喃道,“那就……多谢了。”

  谢云流心气顺了不少,哼了一声“早该如此”,又问:“你来时可吃过饭了?”

  李忘生微一迟疑:“尚未……应该是尚未吃过。”

  “那我去给你拿点吃的。”谢云流道,“你如今还是吃些清淡的为好,鱼头汤和芙蓉豆腐,配珍珠米,再给你蒸个虾仁蛋羹,如何?”

  李忘生下意识就想婉拒,但一对上谢云流的目光,就说不出拒绝的话,只能转而道:“那就有劳谢宗主了。”

  “……”

  谢云流转身出了屋门。不知为何,李忘生总觉得谢云流的背影像是更生气了。

  【十】

  出乎李忘生预料的是,刀宗的伙食相当不错,甚至和当年师兄给他做的菜不相上下,还都是他喜欢的菜色和味道。哪怕李忘生已经辟谷,也不由得慢慢吃了不少。

  谢云流坐在他对面,几乎是严厉地盯着李忘生吃饭,见他吃得差不多了,才端起碗把桌面上剩下的菜囫囵一扫,很快搁下筷子,示意李忘生:“跟我来。”

  二人沿着回廊到了谢云流居所的后院,谢云流推开了一处与后院相连的竹门,迎面就有温暖潮气扑来,地面铺着青石,套院内种着丛生的青竹,竹后隐着一座竹屋,谢云流踏上台阶,推开了竹屋正门。只见屋内气雾蒸腾,中央被圆润石阶簇拥,赫然是一方温热澄澈的活泉,清可见底。

  李忘生在水池前站定,诧异道:“这里居然有温泉?”

  “是我之前练刀时偶然发现的,气蕴灵泉,缘地生热,便在这里建了竹屋隔绝兽类窥伺。”谢云流道,“我问过谷姑娘,她说你适当泡一泡温泉有助恢复,这里不会有别人来,你先在这里泡一个时辰,莫要久坐。”

  李忘生沉默片刻,忽而道:“谢宗主为何要如此关照于我?”

  “……”

  谢云流侧头深深看了李忘生一眼。李忘生几乎被他的目光震住,还没来得及仔细分辨他眼中的情绪,谢云流就已经转过身去,淡声道:“等你恢复记忆,自然就知道了。”

  身后竹门嘎吱一声合拢了,李忘生听脚步渐渐远去,微微出了一会儿神,这才回过身来,拆开了自己的腰封。

  谢云流立在院中,望着竹下探出的笋芽微微出神。

  第四次名剑大会那年,他先北上截杀安禄山宠将令狐不灭夺得名剑帖,又马不停蹄赶回中原。待他行至山下时,甚至还未出三月,而他愈往霜色皑皑的山上去,就越来越想起景龙四年那个夜晚的雪。

  于是谢云流便不上山,只在山脚处等候。三日后,他黑衣覆面而出,在山门处拦下了只带了两名弟子便下山来的李忘生。

  他分明看见李忘生的手已经按在了玉清玄明的剑柄上,却在看见他的时候怔住了;李忘生向他递来的也不是剑锋,而是剑帖。

  谢云流立在原地,一张恶鬼厉杀的面具直直盯向李忘生。他当年待李忘生千呵百护,心疼师弟夜间一个人睡觉,连捉弄人的鬼故事都不舍得讲,如今已经能狠下心来,挟着满身自炼狱归来的戾气和杀意,形如厉鬼地站在李忘生面前。

  李忘生清明眼底映出面具上粗砺血煞的颜色,朝他递出剑帖的手却没有丝毫动摇——也对,李忘生如今是见多识广,沐浴皇恩的纯阳掌教,岂会因为一只无家可归,孤身一人的厉鬼而动摇神色。或许李忘生当年就不曾怕过鬼,一切都不过是他谢云流自作多情,自作自受。

  谢云流伸指夹过剑帖,右手却按上剑柄,出手如疾电惊雷,那两名满眼警惕的弟子甚至还没来得及转作惊恐,便软昏在了雪地里。谢云流归剑入鞘,一手按住面色大变,俯身要去查看弟子情况的李忘生,一手掀起了自己的面具。

  他径直动了内力,李忘生毫无防备之下被他封住大穴,刹那间身体僵直动弹不得,只能急道:“师兄,你——”

  “住口。”

  谢云流冷冷道。他的嗓音因为长时间的奔袭和野宿而变得刺痛嘶哑,所以谢云流并不打算与他废话,只低下头,径直咬住了李忘生的嘴唇。

  他以为李忘生这样薄情冷心的人,嘴唇也该是薄冷的,但真正触碰到时,却比他想象的还要暖润柔软,反倒是谢云流的嘴唇干燥微刺,该是会刮得他很痛,却在纠缠里被柔柔润着,一点点软化了下来。

  李忘生大约是被他离经叛道的行径惊住了,全程都呆呆地被他带着走,只会被动地、全无效果地推拒,直到最后才如梦初醒似的,在谢云流退开之前狠狠咬了他一口。

  那一下咬得很深,大约是要渗血。但谢云流只拉下自己的面具遮住那咬痕,看着微微喘息的李忘生,声音沉闷沙哑,活像是真正的厉鬼:“别叫我师兄。”

  “──谁要做你师兄?”谢云流冷冷道,按剑转过身去不看李忘生的眼睛,径直运起轻功,身形倏忽远去,将华山和李忘生重新抛回了身后。

  于是第四次名剑大会,名震江湖,无趣至极。剑圣拓跋思南不曾前来,其余人等全然不是对手,谢云流只觉失望透顶——中原武林不过尔尔,尽是些沽名钓誉之辈,竟让人连挑战都生不起兴趣。若不是他夺了李忘生的剑帖,以当日他探得的李忘生内力之深厚,只怕这第四次名剑大会的魁主就要落到那卑鄙小人头上,只有藏剑山庄奉上的宝剑“残雪”还有几分意趣。

  谢云流拒绝了藏剑山庄大庄主叶英小住几日休养一番的邀请,腰佩宝剑返回客居,本欲连夜离开山庄,却在推开门时看见了李忘生。李忘生这些年长进了不少,不但擅自进了他的房间,还平静地转过身来,喊了他一声“师兄”。

  谢云流几乎是冷笑了:“──你竟还敢来见我。”

  李忘生却问:“师兄那日行举,是欲与忘生结为道侣吗?”

  谢云流脱口而出道:“胡言乱语!”心脏却急速地跳动起来。

  李忘生偏过头去,神色在烛光下看不分明。谢云流被这默然搅得心烦意乱,正要开口将他骂醒,李忘生却转过头来,认真问:“但忘生想与师兄结为道侣,师兄可否再考虑一二?”

  谢云流几乎被他这执迷不悟的模样气笑了:“我为何要与你结为道侣?!”

  “同道共修者皆可称道侣。”李忘生静静看着他,“师兄道心既存,道统不改,便与忘生是同路人,你我年纪修为相近,正可互相扶持,互通盈缺。”

  谢云流想冷笑谢某可不敢与你这般阴险狠毒之人结为道侣,又想冷嘲堂堂纯阳掌门怎地连道侣都要往山下去寻,开口却是喝道:“胡闹!你可知结为道侣要做些什么?竟如此大言不惭!”

  李忘生神色微微一动,朝着谢云流的方向踏出一步,谢云流当即要后退,却忘了身后就是自己刚关上的门扇,后背砰一声抵住板面,反倒断绝了自己的退路,被李忘生逼到了面前。

  “师兄连战一月有余,看来内劲空虚,更兼体有旧伤,正该好生将养。”李忘生不闪不避地直视他,“若佐以阴阳合和之法,想来能事半功倍。”

  ──他到底知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也不知李忘生用了什么妖法,谢云流只觉得头晕目眩,脑海中转过许多个念头,腿却如生根般挪不动步子,就被李忘生倾身过来,轻易地抓住了小臂,目光恳切又坦然:“师兄……何不与忘生一试?”

  都说灯下看美人,可谢云流亲手将师弟搡进昏暗帷幔里,又弹指灭去了堪怜烛光盈盈,才终于领教得分明,原来江南三月的无边春色,都在李忘生的眼睛里。

  那之后,二人便常有往来,一开始是谢云流夜探华山的时候多,次年他在舟山开宗立派,李忘生便也偶尔会往刀宗去。但谢云流心结未解,并不愿听李忘生提及当年之事,久而久之李忘生便也不再多言。但哪怕是这样微妙又沉默的相处,终究未能长久维持下去。

  宫中神武遗迹一事后,洛风重伤濒死,虽然借万花谷之力吊住性命不绝,却全无意识,形同沉眠。谢云流痛心疾首,杀上华山与李忘生刀兵相见,却终归难尽全力,含恨离山,二人联系自此断绝。直到数年后五派掌门身陷烛龙殿,谢云流远赴南疆相救,才终于又见到了李忘生。

  后来谢云流曾无数次想,他怎么就忘了李忘生是多么城府深沉,不形于色,竟不惜在毒蛛噬咬中面不改色,也不愿在他面前露出分毫示弱,而他就当真被李忘生哄骗过去,在他受折磨时为了那点可笑的赌气作壁上观──当真是蠢透了的。

  但事已至此,谢云流访遍南北名医,又走了一趟苗疆,才揣着方子与珍稀药材上华山送药。结果没说几句话,就被李忘生催着离去。谢云流后来想起,如果不是李忘生当时太急切露了马脚,他也不会起了疑心,去而复返,正撞见李忘生余毒发作的模样。

  那是李忘生第一次拒绝谢云流,可谢云流又哪里是容得下违逆的性子,二人一言不合几乎动起手来,李忘生到底是功力有损,被谢云流压着半强迫地运转了功法,不但被谢云流平白输送了许多内力,余毒发作的痛苦也被谢云流强行分去了大半,从此李忘生痛时,谢云流便也要与他一起痛。那一次谢云流被李忘生在肩膀上狠咬了一口,但两个人依偎在一处看华山夜雪时,连那剩余的痛楚也像是感觉不到了。

  随着李忘生体内余毒逐渐拔除,谢云流便提出李忘生可以往舟山长住,休养身体。但李忘生到底是放心不下纯阳这许多门人,谢云流又不舍得让李忘生拖着病体往来奔波,只能自己往华山跑——直到九老洞一战后,二人对外宣称闭关,谢云流终于寻到机会,邀李忘生去舟山养伤。这一次,李忘生没有拒绝。

  他们并肩在海边观潮,在月下漫步,在软榻上一道读书,同赴朝云暮雨。但李忘生再也没有向谢云流提到过结为道侣的事情,像是一种不言自明的回避,却让谢云流越来越难以忍受。

  可就在谢云流辗转反侧的时候,李忘生突然向他提出要回华山闭关,冲击内景经第四层。

  华山之上灵气充沛,还有许多类似九老洞的钟灵毓秀之地,确实比舟山更适合李忘生闭关。谢云流送李忘生回华山,却下定决心,等李忘生出关之后,他一定要重上华山,去向李忘生求亲。

  可谢云流没想到李忘生会先来到舟山。他自然看得出那蛊的厉害之处,也能猜到李忘生会怎样选择,可谢云流也意识到,李忘生失去的记忆并不只是谢云流与他分道扬镳的记忆,因为他还清楚地记得谢云流离山的那个雪夜——这才是最可能诱发李忘生心魔的回忆,谢云流非常笃定这一点——于是谢云流问出了第四次名剑大会,得到了他最不愿去想的那个结果。

  李忘生真正忘记的,是他们逾越师兄弟恪守的界线,度过的每一个抵死纠缠的夜晚。李忘生是有多么困扰,多么委曲求全,才会毫不犹豫地选择忘记这一切,以免生出心魔?

  谢云流抬起头,迎着刺目的阳光闭上了双眼。

  ——原来意乱情迷、泥足深陷的,从来都只有他一个人。

  【十一】

  谢云流并未夸大其词,这处温泉中灵气充沛中和,的确适宜温养身体。李忘生褪去衣衫步入水中,盘膝打坐了大半个时辰,只觉气血通畅,经脉舒展,但他尝试回忆了片刻,仍然一无所获。

  记忆之事向来玄妙,倒不是一朝一夕便可恢复,李忘生早有预期,并不十分遗憾,借池水简单濯洗过身体发肤,估算已经泡了约有一个时辰,便从池水中起身,催动周身内力,片刻后便将周身烘得半干,拿起里衣时却迟疑了一下。

  修道中人身不染尘,如李忘生更是常年有内劲护体,但他生性喜洁,仍旧保留了沐浴后更换新衣的习惯,此时没有换洗衣物,让李忘生一时有些犹豫。

  就在他迟疑时,竹门被叩响,谢云流的声音在门外问:“洗完了吗?我带了换洗衣物给你。”

  李忘生连忙披上了里衣系紧腰带,低头确认过自己没有失礼之处,才扬声道:“谢宗主请进吧。”

  谢云流夹着衣物推门而入,目光一扫,顿时定住了。

  他那件里衣不知用的是什么绸料,李忘生自己瞧不见,谢云流却看得分明,本就是雪白柔软的布料,此时被弥漫水雾沾湿,便如乳色水波一样裹住了李忘生,水纹一样的线条从他削玉似的肩头落下来,流过脊骨,淌过腰线,那水波的下沿裹住软云一样蓬起的圆弧,从水纹里捧出一双砌玉堆雪似的长腿,踩在青黑色石阶上的赤足白得像是在发光。

  偏偏李忘生还要回过头来,刚出浴的唇珠润得仿似桃花,一双剔透眼瞳更是如含春水,模样全然无辜地就这么瞧了过来,低声道:“谢宗主?”

  “……”

  谢云流将衣服往靠门的竹榻上一搁,硬邦邦地撂下一句“你先换上”便转头而去,很走出了几分落荒而逃的气势。李忘生不明就里,走过去拿起那套衣物,倒的确是他穿惯的纯阳常服制式,让李忘生松了一口气的同时,内心疑窦却更深。

  照理说他如今记忆不全,应当下意识更加谨慎警惕,可他看到那位谢宗主时只觉格外安稳,像是能全心全意托付似的,竟生不出半点疏离来。

  李忘生一时有些恍惚。这种全无缘故的亲近信赖之感,自从师兄离山,师父远游之后……他已经很久没有感受到了。

  这厢谢云流一径回了正屋,先给自己斟了杯冷茶压下心火,才朝外间探头探脑的莫铭扬声道:“有事?”

  莫铭当即闪身出来站直了:“宗主,到习训的时间了,今次地点在百川武场。”

  刀宗向来有一季一习训的惯例,弟子以比武形式切磋武学,互相交流。此事常由练红洗主持,但若谢云流在宗中,基本都会到场观战,还会亲自下场指点弟子,所以刀宗弟子对此格外热衷。

  “……”

  谢云流缓缓吁出一口气。他还在担忧李忘生的身体,哪怕李忘生看起来状态稳定,并不需要他随时陪伴在侧,但一想到要留李忘生单独一人,他还是难以遏制地生出几分焦躁感来。

  ──不行。忘生的记忆还没有恢复,这样会吓到他的。

  谢云流眉眼沉沉,片刻后才道:“你且先行,我即刻就来。”

  莫铭领命而去。谢云流又坐了半柱香的功夫,李忘生才从后院转了出来。谢云流考虑到他记忆有失,特地给他准备了一套与数十年前纯阳道服相仿的衣服,李忘生果然穿得规整,只一头墨发如云似地披散在身后,不似往日里正冠束发的端逸出尘,愈发衬得他面如春花。

  谢云流一口冷茶含在喉头,滚了一滚才咽下去,搁下茶盏皱着眉头起身,握住李忘生的手腕把他牵到桌边坐下,自己转到他身后:“怎么不束发?你的发冠呢?”

  谢云流姿态熟练得过分,李忘生一个晃神的功夫,谢云流已经伸手挽起了他的长发,此时再推脱未免显得虚情假意,只得从袖中取出莲花冠和发簪:“本想寻面镜子自己束……劳烦谢宗主了。”

  谢云流按从前模样为他挽起发髻,沉吟片刻才道:“我等下要去武场指点弟子武学——”

  他话音未落,李忘生就在他手下猛然扭过头来,若不是谢云流反应极快地顺着抬了手,怕是要揪疼了他。而李忘生顾不上那些,只目光晶亮地望着他:“谢宗主可否允我前往一观?”

  谢云流面无表情。自家师弟对武学的热情,他几十年来都是领教过的,偏生他此时两手都捧着李忘生的长发,只能立起手用手背贴住李忘生的侧脸,按着他转了回去:“想去就去,还会拦你不成?总要束好头发长好出门,莫要乱动。”

  他嘴上轻斥,挽发的动作却极熟练,从李忘生手中拿走了莲冠给他戴上,又用发簪固定,这才叮嘱:“你身体未愈,只得旁观,不得下场。若你能忍得住,便与我一道来。”

  【十二】

  “别怕!”

  浪三归一条腿踩在树杈虬结处稳住身体,弯腰俯下身,另一手朝谷之岚伸了出去:“有我在,保准摔不了你,快上来!”

  谷之岚站在树下仰头看他,日光透过树荫洒在她雪白发梢上,神色有些迟疑:“这样未免失礼……还是先禀报谢宗主……”

  “不会的,宗主才没空介意这些小事。”浪三归朝她晃了晃手催促,“等下就要开始习训了,到时候如果有人过来更麻烦,我们速战速决!”

  谷之岚思索片刻,到底是意动,拧眉道了句“好”,果真伸手挽起袖口,借浪三归的手开始往树上爬。

  浪三归仗着自己身法卓绝在前头开路,他先一步踩上高处枝桠,确定安全了再拉谷之岚上来。幸亏这棵樟树并不高,二人就这样一点一点往上攀爬,直到靠近树梢的位置,浪三归挑了处稳固树杈把谷之岚拉上来,才眯着眼去瞧那树干:“这就是你说的……呃,奇药?”

  “正是。”谷之岚扶着树枝坐稳,立即仔细去瞧那树干和树叶,“香樟树香气浓郁,其木材自动分泌油脂,可祛风散寒、强心镇痉……”

  谷之岚一边说话,一边在树上仔细搜寻,浪三归心惊胆战地看她左瞧右摸,总担心她下一秒就因为太过专注从树上歪下去:“你当心些——那你这是在找什么?”

  “香樟树上偶尔会伴生一种叫做玉蚜的虫子,香樟树的油脂本有驱虫效用,这种虫子却不惧怕这种油脂,反而热衷于以香樟叶为食,它吐出来的丝也同样具有药效,尤其是结成茧之后,效用较之香樟油脂更为强力,甚至可以治愈痴傻之症。[注1]”谷之岚聚精会神地在树叶间寻找,“但玉蚜极为罕见,结茧的则更为难寻,我也是在树下看到了玉蚜的尸体,才想着能不能上树一寻,还要多谢你带我上来——找到了!”

  浪三归一怔,立刻也凑了过去,只见谷之岚戴上手套,小心翼翼地直起身,将一只约有拇指大小的玉色细茧从树叶间摘了下来托在掌心,不由得发问:“这……就是玉蚜的茧?”

  “正是!”谷之岚语气格外欢欣,捧着玉茧送到浪三归跟前,目光闪亮,“茧形圆润微尖,色玉而质均,连时节都恰到好处,绝对是上等的玉蚜茧!”

  浪三归低头看了看那枚玉雕一样的茧,视线却不自觉上移,落在谷之岚笑意盈盈的脸上,那是一种发自内心的喜悦,让她的脸像是浸在太阳里发光。

  “如果是李掌门需要用药调理,这也是绝佳的一味药材!”谷之岚语速都快了几分,“没想到真的能在这里找到,真是上苍庇佑!”

  “你说有用就好。”浪三归也被她的笑脸感染,诚恳道,“这药要怎么保存?披星阁底下有一处用来贮藏药材的冰窖,若是谷姑娘需要,可以把它放在那里。”

  “若是有冰窖自然是最好!”谷之岚诧异地微微睁大了眼睛,“只是刀宗地处南方沿海,怎么会有冰窖?”

  “是宗主设的阵法,让那地窖里一年四季都寒冬一般冷,人进去都要哈白气,神奇得很!”浪三归道,“一开始那只是个普通地窖,被我们宗主用来储酒;大概是十年前吧,宗主突然就把酒给我们全分了,还亲自布下阵法,把地窖变成了冰窖,用来贮藏一些好像很珍稀的药材——不过我们宗主那时候不像受重伤的样子,也不知道那些药材拿去给谁用了。这几年宗主往里放药材倒是少了很多,但阵法还在,就有刀宗弟子偷偷往角落里存放些刀油,或者冰镇点寻支瓜[注2]和荔枝饮之类的……”

  谷之岚忍俊不禁道:“没想到大家胆子这么大,就不怕被谢宗主发现了受罚吗?”

  “那阵法每半年需要重绘一次,宗主他肯定早知道了,怕是懒得同他们计较而已。”浪三归双腿交叠向后倚在树杈上,目光落在谷之岚脸上,突然道,“谷姑娘何不多笑一笑,还是笑起来的样子更适合你。”

  谷之岚一怔,不自觉抬手摸了一下嘴角,才意识到自己的确是在笑——好像有很久很久,自己都没有这样毫无芥蒂地笑过了,像是那些无知无觉的厚重阴霾短暂散去,就像此时透过树荫落在浪三归脸上的那几束光芒一般,耀眼到让人心头一酸的地步。

  谷之岚一时出神,还没来得及开口,就见浪三归突然一个打挺坐起身来,面色严肃地朝她一压手示意她别动,一面转过身去,悄悄拨开树梢探头去看。

  谷之岚看他一副如临大敌的模样,不由得也屏住了呼吸,就听见树下传来了絮絮的交谈声。

  “……等下他们开始习训,你不许下场,就在这里观战。”一个声音道,“你若是想吃些什么,我等下叫莫铭过来,你只管差遣他去取。”

  谷之岚当即认出了那是谢云流的声音,那么能让他用这种语气和态度讲话的对象根本不作他想——李忘生的声音已经道:“已然足够了,多谢。不知习训何时开始?”

  “应当快了。”谢云流道,“练红洗会先行主持,让刀宗弟子两两分组对练,胜者再行分组比试,直至决出胜负。等他们差不多比试完成,我再过去就是。”

  李忘生笑道:“刀宗考核之法,与纯阳门中倒有相似之处。”

  谷之岚默默看了一眼收回身体,正在努力用树叶挡住自己的浪三归。如果来的是其他人,他们大大方方下树去,说明自己在采药就是了;但偏偏此时站在树下的是谢云流和李忘生,哪怕他们二人一个白发苍髯,一个风华正茂,并肩而立时仍然有圆融合一的独特气场,让人下意识不敢惊扰。

  于是浪三归与谷之岚二人对视一眼,迅速达成了共识:先在树上躲着,等他们离开了再下去!

  【十三】

  时过正午,正是日头毒辣之时,百川武场上四周却人头攒动,海潮一般围得里三层外三层。练红洗站在武场当中,手里拿着一长卷名单,逐个念出弟子姓名,被叫中的弟子就上前去,从她身旁的盒子里抽取一张纸条,再按顺序站好。很快,需要参加习训的弟子们便两两结对,整齐站在了武场上。

  练红洗将长卷一收,言简意赅道:“第一场,甲组子号对甲组午号,其他人退后。”

  李忘生站在武场边的高台上,就瞧见人群中央两名弟子持刀相对,在练红洗示意之后,几乎是同时起势出刀,刹那间战在一处。黑白刀气纵横碰撞,宛如游龙。

  这一批接受习训的弟子都在刀宗学习过一年以上,几场看下来,谢云流只觉不堪入目,但李忘生看得专注,他也不能拉着人就走,只得在旁站着,眉头却是紧紧蹙了起来。

  反倒是李忘生偏过头看了他一眼,露了笑意:“孤锋诀招式果决精悍,取快求破,更依赖临场反应。我看弟子们出招姿势扎实,可见平日都是下功夫苦练过的,只缺些实战磨砺,已是极为难得,谢宗主何必急于一时?”

  “我刀宗除却刀法招式,还有心法运转,更需讲求随心而动,收放自如。”谢云流没忍住哼了一声,“这些小子出招或一味悍莽,或束手束脚,一个个拘泥招式,徒有其表!”

  李忘生笑了一下,还没来得及开口,场中异变陡生——场中对招的是一名年纪稍长的男弟子和一名矮个头的女弟子,二人刀法都极其利落,你来我往间已然对了数十招,尤其是那女弟子年纪不大,刀法却极其精悍,凭借体型优势如一尾活鱼在刀光间游走,刀势更是出其不意的刁钻,此时正踩势冲到男弟子面前,唰然出刀就是一记上挑。

  这一招刀势辛辣,却并不难破解,男弟子当即反手格刀就要下劈,刀锋却正对上少女圆睁的双眼,下意识一发力偏错了刀尖,却反而令自己胸前空门大开,少女的刀尖如腾龙般越过他的手臂,直插他的喉管。

  弟子习训用的一向是未开刃的锻剑,但刀身重量却是实打实的,若是这一刀劈中,男弟子极有可能当场被击碎喉骨,可他已然无力回防,眼睁睁看着少女眼瞳中的战意化作惊恐,只能竭力将刀锋再偏离少女的脸更远一些,闭上眼等待疼痛的袭临。

  然而下一秒,一股极清正的真气从天而降,刹那间护住了他的周身,几乎同时,一道极凌厉的刀气斜劈而至,径直挑飞了少女手中失控的刀刃,刀尖险而又险地贴着男弟子的下颌与侧颊划过,却因为那真气护佑没有伤到半分,那少女被刀气反弹得连退数步,歪斜的身躯被飞身过来的练红洗稳稳接住了。

  这一切发生得太快,几乎所有人都愣住了,还是那少女呆了足足数息,先尖叫着从练红洗怀里弹起身,炮仗一样地冲到了那跪坐在莹蓝气场里发愣的男弟子面前,蹦起来冲着他的脸和脖颈一顿捏掐:“师弟!师弟你怎么样,有没有受伤?有没有真气走岔?对不起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呜哇啊——”

  那男弟子被突脸一顿揉搓才回过神来,被掐着脸颊肉连连摇头:“唔没四……没受伤……师姐你先放开我……”

  李忘生面色肃然地盯着场中看了片刻,见二人都安然无恙,掐诀的手才缓慢收势。谢云流反手将刀归于腰间刀鞘,就伸手抓住他的手腕摸了下脉搏,脸色差得很:“我不是说了不许你乱动真气?”

  “难道谢宗主要我见死不救?”李忘生被他抓住手腕也不挣扎,只道,“我无碍的,谢宗主还是先去看看弟子们吧。”

  谢云流又按了一会儿他的脉,收回手便转头,怒声道:“浪三归!滚下来!”

  “……”

  树梢在海风中哗然摇动,片刻之后,浪三归的声音才弱弱递了出来:“宗主,李道长,还请稍等……我先把谷姑娘送下来……”

  李忘生弯了下嘴角,和气道:“不要紧,我一个人也无妨的。”

  谢云流哼了一声,脸色冷肃。他方才并未遮掩刀气方向,场中已经有敏锐些的弟子看向了他们,谢云流也就不再多留,看着浪三归从枝叶里探出身体,才松开李忘生的手,身形腾跃如鹤,从高台上跃到场中。人群被惊动,纷纷给他让路,谢云流径直走到二人面前,冷声开始训话。

  李忘生不知为何不想听谢云流冷硬训斥的声音,便转过身来,挥袖送出气劲,接了一把跳下树来的浪三归和谷之岚。浪三归和谷之岚站到地面上,神色都有些尴尬,尤其是谷之岚耳根通红,几乎是垂着脑袋向李忘生致谢:“……多谢李道长。”

  李忘生摇了摇头示意他们不必客气,好奇问:“你们这是……?”

  浪三归连忙道:“谷姑娘在树上发现了玉蚜茧!”

  李忘生听谷之岚将自己的发现讲述了一遍,感叹道:“竟有如此巧合之事。不过这等珍稀药材,还是谷姑娘自行留存为好。”

  谷之岚急道:“可是李道长——”

  李忘生朝她微微抬手,示意她稍安勿躁:“谷姑娘已经替贫道拔除蛊虫,记忆却仍未恢复,因此贫道猜想,只怕贫道是自己选择了封印记忆。若是我道家封印术法,只怕再珍贵的药材也并无效用。”

  浪三归和谷之岚都怔住了。这还是李忘生第一次向他们谈起失忆的事情,之前他一直表现得不动声色,没想到哪怕是失忆状态,李忘生还能将自己的状况推断得如此准确。浪三归第一时间就想扭头去叫谢云流,但李忘生的目光已经落在了他的脸上,哪怕他此时面容年轻细嫩,一举一动却自然带着沉静平和的上位感,立时把浪三归定在了原地。

  李忘生这才道:“以贫道对自己的了解,就算仓促间封印了自己的记忆,也会给自己留下解除封印的机缘,说不定明日就会自然恢复也说不定。谷姑娘不必费神,顺其自然即可。只是贫道也不确定到底何时会恢复记忆,所以此事不必告知谢宗主,以免他平白担忧。”

  浪三归和谷之岚对视了一眼,都看出了对方心中的忧虑。李忘生失忆以来,谢云流明显沉默又难掩焦躁,李忘生却不让他们将此事告知谢云流,只能说明他对于自己何时会恢复记忆这件事也全无把握,并不乐观,若是给人希望又失望,还不如一开始就不曾提起。

  他们二人内心翻江倒海,李忘生已经平静地转过身去,重新看向了场内:“看来习训的结果已经出了——嗯?这是在做什么?”

  浪三归闻声看向场内,忙道:“这是习训惯例,习训中最后获得胜利的前三名弟子,可以自行挑选一份奖励,一般是刀、酒或者上好的鹦鹉口粮。若是这些都不想要,还可以请求与我们宗主一战切磋。”

  李忘生微微笑了:“难怪……”

  只见场内三名弟子齐刷刷地立在谢云流面前,动作同步地向谢云流一揖,而后退后半步,纷纷拔出了长刀。谢云流也自腰侧取下佩刀,连刀带鞘提在右手,反手向腰后一负,左手向前一招——那是个示意他们一起上的姿势。

  李忘生神色一动。

  他记得当年谢云流在华山指点弟子武功时,总不耐烦一个个指点过去,也总喜欢让他们一起攻上前来。那时谢云流用的也是这个动作,除了那时谢云流手里拿的还是剑……而眼前人拿的是刀。

  李忘生思绪恍惚的功夫,那三个刀宗弟子已经持刀起势,同时向谢云流攻了过去。李忘生一眼瞧出,这几个弟子在同辈弟子间已然算得上是佼佼者,实战经验当是更丰富些,但比起谢云流还差得远。果不其然,谢云流连刀都不出,闲庭信步间,那刀光连他衣角都沾不上半分。那三名弟子一味追击,不过半柱香的功夫都已经开始气喘如牛,汗出如浆,出刀动作也隐隐开始走样,却仍然强撑着挥刀,不愿退下。

  这样练习却有害无益,李忘生刚一皱眉,就见谢云流反臂横刀,身形骤动,鞘尖疾点, 那三名弟子手中长刀同时当啷坠地,谢云流转过身来,气息和发丝甚至没有任何变化,张口就开始严厉点出他们三人的不足之处。

  李忘生不由得出神。谢云流当年在华山上指导弟子时也是如此,比起口述教导招式和对敌之法,他更偏爱以对招点出对方破绽,再逐一与他们讲解。谢云流天分过人,纵使平日里行事不羁,剑术也循随性飘逸之风,看人剑招却极准,分析弱点时都是不留情面地一针见血。被他指点过的纯阳弟子无一不是心服口服,就像此时那些刀宗弟子脸上敬佩的神色一般。

  李忘生思绪控制不住地下沉,心里却不期然浮出一个念头——如果师兄年纪再长些,在华山指点后辈弟子武学时,应该就是同眼前人一般无二才是。

  不对。李忘生恍然惊觉。我怎么会这样想?师兄他明明和谢宗主全然不一样,纯阳静虚子,华山的大师兄更轻快,更活泼,明亮得像是永不熄灭的阳光,谢宗主却是沉默而深邃的,像是夜色里独自吞饮霜雪的大海。

  可李忘生又想起那个华山风雪呼啸的夜晚。他见过谢云流的眼睛,见过阳光被一寸寸冻结成冰的模样;那夜的雪落上谢云流的鬓发,像是凭空将数十年光阴坠上少年的肩头。

  李忘生恍惚抬眼,有须发雪白的身影提刀逆光向他走来,午后的武场阳光明媚炽烈,李忘生却仿佛重新置身那个雪夜,不自觉向后退了一步。

  正走向他的谢云流脚步一顿,眉头当即皱起:“你怎么了?”

  李忘生又退了半步,才喃喃道:“……我没事。”

  谢云流眉头紧蹙,道:“你——”

  他还没说完,李忘生已经抢白道:“谢宗主若是不介意,可否让我自己到处看看。”

  李忘生对外一向温和自持,少见有如此失态的时候,谢云流顿住脚步,目光直直钉在他脸上,李忘生却垂下眼不与他对视。足足片刻后,谢云流才道:“那让浪三归——”

  “不必劳烦,我一个人走走就好。”李忘生打断道,像是厌倦已极地径直转过身。神采飞扬的大师兄的脸和白发苍髯的刀宗宗主的面庞在脑海中反复闪烁,千丝万缕地勾缠翻滚,李忘生勉力压制住脑海中的异样感,不去看谢云流的神情,只迈步就走。

  浪三归分明看见谢云流有一刹那伸展手指,却又慢慢地攥紧了。他也终究没有抬起手臂,只看着李忘生的身影消失在道路尽头,才转头看向了浪三归:“你去跟着他……别离太近,别打扰他,莫让他发现。”

  浪三归迟疑片刻,还是什么都没说,只一拱手,就运起轻功追了上去。谷之岚不自觉抬头去看谢云流,就见他立在西沉的日光里,面容被阴影覆得晦暗,只在地上斜曳出一道长长的、孤独如刀的影子。

    【十四】

  说是到处走走,但浪三归跟着李忘生一路行来,发现李忘生其实只是找了一面临海的山崖,开始就地打坐,形如入定。浪三归就守在上山的路口,直等到夕阳彻底沉入海面,李忘生才站起身来。他神色平静一如往常,之前那种奇异的迷茫和混乱仿佛随着日光一起消散殆尽,转身沿着山路折返,路过浪三归藏身的那棵树的时候不忘朝他打了个招呼:“有劳浪刀主在此相候。”

  浪三归从树上探出脑袋,尽可能委婉地提醒:“那个,李道长,我们宗主应该很担心您——”

  “浪刀主好意,贫道心领了,贫道这就去找你们谢宗主。”李忘生道,没错过浪三归眼底一闪而逝的失望,他只沿着山路往刀宗走,微凉海风拂过他周身,卷起他云一样的衣角,“浪刀主且自去罢,不必跟来了。”

  浪三归停下脚步,无声叹了口气。

  李忘生先回了谢云流的居所。谢云流不在屋内,桌上的茶却尚温,李忘生便坐在软榻上,准备拆掉自己的发冠,用发带重新束发,往袖袋里伸手却摸了个空,才想起自己将发带放在了换下的旧衣里,堆在温泉旁的衣篓之中,便起身准备去看一看那旧衣是否还在原处。

  他一路穿过后院,推开了温泉隔院的门。隔院中一片漆黑,并未燃灯,李忘生往那夜色里走了两步,才听见有细碎窸窣的起伏水声,和着一个熟悉声线沉沉的喘息。

  李忘生停下了脚步。他已经立即认出了那道男声,何况全刀宗上下能这个时间在这里泡澡的……也就只有那位谢宗主一个人。

  李忘生虽然失忆,却也不是不谙世事的少年,自然听得出来那声音的意味,难得生出几分尴尬,只得轻手轻脚地转身准备离去。就当他手掌贴上院门时,正听见谢云流发出一声似隐忍似喟叹的气音,含混的吐字如惊雷一般炸开在李忘生的耳畔。

  “……忘生……”

  李忘生刹那间整个人定在原地,只觉热度从耳朵里直烫进胸腔,刚刚平静下去的思绪又滚油般地翻腾起来。他甚至顾不上想谢云流会不会察觉,匆忙推开门快步离去。

  许久之后,谢云流身穿里衣推门而出。院中竹影丛丛摇曳,微风递来濡湿的雨气,青石地面洇出深色,他才发觉外间不知何时下过了一场急雨,带来细微凉意。他一时忧心李忘生是否已经回来,加快脚步准备回房换衣服去寻,却一进里间就看到桌上留了一盏豆似的烛火,李忘生合衣背对着他侧卧在床榻上,呼吸静不可闻,像是已经睡熟了。

  谢云流一时间内心翻涌,站在原地看了李忘生一会儿,才放轻了动作走到床榻边。他原本的床榻是简朴的单人床,但李忘生来舟山以后,两个人不管要在床榻上做什么都极为不便,谢云流便又打了一张足够二人并躺的大床,李忘生睡得靠里,谢云流便坐在他身边,弹指挥灭了烛光,屋内就被海一样的黑暗浸没了。

  谢云流就在这仿佛连时间都沉默的暗夜里坐在床边,隔着夜色望李忘生的侧脸,许久后才微微一动,准备起身去软榻上休息。

  然而他刚刚半撑起身,就有一只手从背后伸过来,拽住了他的袖子。谢云流一怔,蓦然回过头去看李忘生,李忘生果然不知何时已经睁开眼睛翻过身来,神色却有些空茫又有些诧异,像是自己也没明白为什么要本能一般地伸手拉住谢云流,足足片刻后才如梦初醒般地松开,低声道:“抱歉,我……”

  他话音一顿。是谢云流一把攥住了他还没收回去的手指,紧紧按在了自己掌心。谢云流的掌心热度像是有火焰顺着手臂直烧进心里,李忘生微怔了片刻,缓慢放松了力道,虚虚反拢住了谢云流的手指。

  二人就这样一躺一坐,默然相对,却谁都没有放手。片刻之后,李忘生才低声道:“今天下午……抱歉。”

  “不用道歉。”李忘生感觉握住自己的手指紧了一下,又放松了力道,谢云流问,“你当时看起来很难受,是不是因为我?”

  “……”

  谢云流显然从李忘生的沉默里得到了答案,只低声问:“你不信我会帮你?”

  李忘生叹道:“我并无此意。”

  “那下次不许躲着我。”谢云流俯身压低了一些,“觉得不舒服就第一时间告诉我,我会帮你。”

  “……”

  李忘生默然片刻,不答反问:“你……为什么要这样照顾我?”

  类似的问题李忘生之前已经问过一次,此时再问,显然是想听到不一样的答案。谢云流隔着暗色用目光一寸寸描摹他的面容,只觉自己的胸腔在不断膨胀,像是有火焰炽热而凶狠地烧灼,白日里万般的忍耐克制在夜色里反转催化,像一只被不断攥紧的满涨水囊,就要在李忘生的目光里分崩离析。

  “……因为我心悦于你。”

  谢云流听见自己的声音暗哑道:“不是因为什么前辈关照后辈,我看顾你,只是想让你也喜欢上我,让你做我的宗主夫人。”

  “……”

  谢云流握住李忘生手指的力道很轻,李忘生只要微一用力就能挣开他,退回到谢云流触碰不到的地方去。但李忘生没有动作,只轻轻叹了口气,喃喃道:“原来师妹当年是这种心情……”

  谢云流一皱眉,还没来得及深思李忘生这句话的含义,就听见李忘生低声道:“其实我一直隐约觉得,你很像我师兄。”

  “……”

  谢云流几乎失笑了,声音也压得很低:“哪里像?”

  他不是对外界无知无觉的石塑,当年誉满长安的小谢道长和如今依旧背负剑魔骂名的刀宗宗主,哪怕故交尚在,也有许多人会把他看做截然不同的人物。

  李忘生在他手中屈起手指,指尖轻轻点了一下他的掌心。

  “我看得出。”他道,语气笃定得像是耍赖,“你的心和师兄的心,本就是一样的。”

  “……”

  谢云流在黑暗中不错眼地盯着李忘生,胸膛中一时火热一时酥麻,不自觉又靠近了些许,片刻后才勉强按捺着道:“……我竟不知你还会读心。”

  “我又不是精怪妖鬼,哪里会这些。”李忘生笑了笑,旋即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一般,“只是我需得好好想一想,现在……还没有办法回答你。我要先去东瀛找到师兄,带他回华山,等我内心有了答案……我会再来寻你的。”

  “……”

  谢云流忍了片刻,还是脱口而出道:“那若是你师兄不乐意你来见我呢?”

  这话实在幼稚得可以,只是话音落地木已成舟,谢云流也只能紧盯着李忘生等他回答。李忘生被他问得一怔,愣愣道:“师兄为什么会不乐意?师兄他最是喜欢结交英雄豪杰,呼朋引伴,若是他见到宗主这样的武学宗师,应当高兴才是。”

  “……”

  谢云流的心脏控制不住地下沉。他想起李忘生本就是刻意忘记了他与自己逾越界限的过往,在李忘生此时看来,身为静虚子的谢云流只是他的大师兄而已。

  “宗主应当是多虑了,毕竟师兄他还在华山时,总想带我下山去玩,是我执着于修道练剑,未能与师兄一道游历红尘人间。”李忘生微微叹息,“若是我当年能多陪伴师兄,结识他身旁一二友人,也不至于在师兄下山后无人可问,寻他踪迹时全无头绪,让师兄受了许多苦……”

  谢云流垂眼,突然道:“他不会让你去结识他的朋友的。”

  李忘生一怔:“……为什么?”

  “因为他不想让你看所谓红尘风流,不想让你看那些侠者意气,更不想让你去寻什么武学宗师。”谢云流俯身下去,几乎与李忘生呼吸相闻,“他只想让你暂时丢开那些剑法和道经,好好地看着他而已。”

  “……”

  李忘生怔然片刻,喃喃道:“可师兄这样耀眼的人,谁会不去注视他呢?”

  谢云流深深望着他,没有说话。李忘生又默然数息,才道:“还有一事,今晚……谢宗主还是来床榻上休息吧。”

  谢云流一怔,甚至顾不上指责他转移话题,只觉心跳都快了两拍:“你……想与我一道睡?”

  “方才突降急雨,我没发觉临软榻的窗户没有关严……”李忘生低声道,“抱枕没事,但褥榻湿了许多,我已经叫弟子将湿被褥取走更换,只今晚……怕是没法睡人了。”

  “……”

  谢云流的心脏安静了下来,平声道:“如此也好。”

  他自温泉出来,本就只穿了里衣,此刻索性直接上了床榻,仍旧躺在外侧,侧身对着李忘生。李忘生向里挪了挪,就被谢云流拉住了手腕,二人在黑暗中僵持片刻,李忘生到底是没抵挡得住谢云流灼灼的注视,慢慢挪过去占了大半个床榻,就被谢云流顺势覆住了手背。

  谢云流闭上眼放缓呼吸,听着李忘生的呼吸声渐渐归于平静,才悄悄伸出手去,借着夜色的遮掩,将他的额头轻轻按在了自己肩上。

  【十五】

  方轻崖赶到谢云流居所外时,正看见浪三归陪着谷之岚从门里出来。他一看见谷之岚凝重的脸色就心底一沉,迎上前低声问:“李掌门他怎么样了?”

  谷之岚摇了摇头:“脉象没有异常,但李掌门却陷入昏迷,无法唤醒。按照谢宗主的说法,昨天晚上入睡前李掌门并无异常,若是往好处想,便是李掌门记忆恢复的前兆……”

  若是往坏处想该当如何,谷之岚没有说出口,只道:“虽然李掌门曾经猜测是他自己封印记忆之故,但若是他陷入沉眠,终非长久之计。我已经与谢宗主约定,若是两日后李掌门还未醒来,我就带李掌门回万花谷,请谷中医者会诊。”

  方轻崖叹息道:“也只能如此了,有劳谷姑娘。”

  浪三归也难得有点愁眉苦脸,片刻后才想起来问方轻崖:“你怎么过来了,今天弟子早训谁在看?”

  “练刀主和莫刀主都在,不碍事的。”方轻崖答他,“我是来找谷姑娘的。”

  说着,方轻崖转向谷之岚,从怀里取出一本蓝皮线装,边缘陈旧却略微磨损的书来递过去:“这本册子,还请谷姑娘收下。”

  谷之岚接过书略略一翻,表情便露了惊讶:“这是……”

  “有些刀宗弟子原本是纯阳静虚一脉,后来因为种种缘故加入刀宗,但道学传承仍在,其中就有几位修学过纯阳道医。”方轻崖道,“他们听闻李掌门之事后,便寻到我这里,请我将这本他们修习道医时所写的笔记交给谷姑娘,里面有不少纯阳道符、药方以及病例,希望能对李掌门和谷姑娘有所帮助。”

  谷之岚沉默片刻,将手中册子一合,低声道:“这册子我不能收,其间内容多为医者不传之密,与身家性命无异,之岚无功在身,不敢枉受。”

  方轻崖急道:“可——”

  “但医治李掌门之事的确刻不容缓。”谷之岚打断他道,“这本册子我会暂时研习,以求习得医治李掌门之法,但等李掌门醒来之后,还请你将它物归原主。”

  方轻崖愣怔片刻,退后半步郑重揖礼:“谷姑娘医者仁心,我代他们……谢过谷姑娘了。”

  屋内,谢云流轻轻放下了窗页,走到床边坐下。李忘生平躺在床上,双目闭拢,神色宁静,呼吸绵长,像是陷入了一场深眠。

  “你听。”谢云流低声道,“静虚那些孩子们也很挂念你……想让你早点醒过来。”

  李忘生胸膛微微起伏,无知无觉。

  谢云流注视着他的面容,终于道:“我也……很思念你。一直都……”

  他只觉喉头酸涩无比,再说不出话来,只能低下头去握住李忘生微凉的手背,用力地暖住了。

  【十六】

  李忘生知道自己在做梦。

  他看见自己站在一片缭绕的血色煞气之中,狂风激荡起衣袍猎猎作响,手中握着一把青铜制鞘的长刀,刀身被密织的血色煞线覆盖,浓厚得像是有鲜血从刀身不断溢出来。一个不断挣扎扭动的男人跪在刀下,狂笑声利得刺人耳膜。

  “哈哈哈哈——我赢了,是我赢了!阻拦我的……阻挠我的都要死,都得死!你们看不起我的出身,嘲笑我痴心妄想又如何,还不是要被我打败,变成我的垫脚石!哈哈哈哈!”

  眼前场景堪称诡谲,李忘生却只觉内心一片平静,只冷冷垂眼注视着显然被煞气侵蚀,陷入幻境的男人丑态百出的癫狂模样。

  “……大师范、大师范!”那男人却像是突然发现了他的存在,硬是姿态扭曲地朝他膝行爬了两步,朝李忘生抬起头来。他的面容已经被浓重血煞死死覆住,原本该是嘴巴的位置只余一个黑漆漆的洞,还在一张一合地蠕动着挤出声音来,“我赢了,您看到了吗,是我赢了!我比那些藤原本家的废物……不,我比您那些大唐徒弟都更厉害!您教我刀法吧!只要您教我刀法,您让我杀谁我就去杀谁!我去杀光那些曾经辜负您的中原人,杀光藤原家,杀光所有看不起我的人!”

  李忘生垂下眼,神色漠然地俯视他。那癫狂的笑声戛然而止,男人的面容再一次扭曲起来,笑声变成了刺耳如泣血的尖叫。

  “为什么?为什么您不教我刀法,为什么您也看不起我,为什么您不杀了我,为什么?!为什么!!!”

  男人的声音已然尖利不似人声,周身煞气轰然暴涨,扭曲挣扎着直腾上半空,而后疯狂地涌入李忘生手中的长刀。那柄长刀在李忘生手中震颤,发出狂喜一般的嗡鸣,周遭的血红煞气却愈发浓厚,几乎到了伸手不见五指的地步。

  李忘生低下眉眼,叹息道:“原来如此。”

  他不再看那被煞气彻底吞噬的男人,左手并指默诵片刻,将中指与食指按上了鞘身。他指腹与剑鞘相贴之处刹那间迸出澄蓝灵气光芒,随着他指尖挪移描画,在青铜剑鞘下印下一道满溢灵气的蓝色痕迹。

  周遭煞气立时被灵气所激,不安地躁动起来,将气场中残余的砖瓦土石卷得狂乱飞舞,唯有李忘生凝神描画,不动如山。他勾勒速度极缓却极笃定,足足一柱香的功夫才落定,那蓝色印记在他勾完最后一笔时刹那间化作明亮金色,光芒应声暴涨,像是突然亮起的金色火焰,霎那间便将一切黑暗驱逐于无形。

  长刀在鞘身中震颤蜂鸣,却抵不过那磅礴灵气不容置疑的压制规束,终于缓慢归于平静;四周的煞气便如同被点燃的柳絮一般,须臾间被金色光芒灼去大半,连带着那人影也像是被无形的火焰烧灼一般,滚倒在地痛苦嘶吼起来,但就连那惨叫的声音也越来越弱,逐渐化作了嗬嗬气音,那人影也匍匐在地,从挣扎变成了隐隐抽搐,煞气从他脸上退去,露出了一张尚且稚嫩的少年面庞。

  李忘生垂眼看着他,没有什么多余的神情。烛微刀缓慢平静下来,细微血色煞气缭绕鞘身,金色印记赫赫灼目,那少年剧烈抽搐了一下,竟然勉力从地面上抬起头,气若游丝地发出了沙哑至极的声音。

  “大师……”那声音粗砺得像是砂纸摩擦,已经半点听不出少年音色,“求大师……给我一个痛快……”

  煞气散去,被侵蚀得千疮百孔的神魂只会更加痛苦。半个时辰前,他还在笑着向李忘生提议来看一眼莫刀主新得的宝刀,此刻却面色灰白,瞳孔涣散,显见是生机已尽。

  “藤原家以蛊虫控我……所言所行,皆非我真心……”那少年竭力道,“大师……求你……杀了我,我好疼……好疼啊……”

  他四肢已经动弹不得,只能竭力昂起头,朝着李忘生的方向叩了下去,只一下额前就见了血,他却仿佛感觉不到疼痛一般,抬起沾血的额头磕落在地,一下又一下。

  李忘生终于上前一步,反手抽出了烛微刀。那刀在刀宗弟子手中定如磐石,却被李忘生随手便拔刀出鞘,刀尖斜指向那少年咽喉。

  那少年迎着他刀锋闭上双眼,嘴角露出一个仿似释然的笑意,却在李忘生折腕提刀时上身骤然挺直,整个人简直像是一条猛然抬起上身的虫子,后背椎骨发出断裂的骨碎声,身体一曲就朝着李忘生猛扑过去,口中喷出一团血雾,刹那间笼罩了李忘生的上半身。几乎同时,李忘生极凌厉的一刀已经直扑而来,径直将少年的身体击飞出了气场,落在了武场之外。

  少年整个人直扑倒在地上,连血都已经呕不出来,脸上却浮出得意狠戾神色,却在片刻后化作惊怒。气场之中,那血雾去势汹汹,却在李忘生面前半寸的地方停住了,一道无形的气场护在李忘生身前,那团血雾如同撞上无形屏障一般,顺着气场雨一样落在李忘生脚下,却哪里是什么血雾,分明是一团细短虬结的血色蛊虫,在地面上蜷曲扭动,挣扎不休。

  少年与蛊虫同气连枝,早已感应到最后的一搏已然失败,整个人目眦欲裂,却已经再无力回天,甚至顾不上正往他这里走来的戴斗笠的人,满是不甘与怨毒的目光隔着气场落在李忘生面上,到底是死不瞑目地咽下了最后一口气。随着他生机散尽,地面上的蛊虫也渐渐停止了扭动。李忘生垂眼注视了地上蛊虫片刻,便收刀回鞘,回头看向了气场之外。

  血色煞气将要散尽,透过气场和墙壁废墟,李忘生已经能隐约看到谢云流立在气场之外,正定定地瞧过来。

  李忘生面上露出微微笑意,撤去周身气场,朝着谢云流的方向踏出两步,却忽觉指尖一痛。他脚步一顿,片刻后抬起左手,便看到贴着刀鞘的食指上赫然浮现出一个血口,在他的注视里迅速地合拢了。

  李忘生身形顿住,长长一叹。

  “刀鞘煞气竟能令蛊虫多存活片刻……果真是诸世万象,无奇不有。”他低声感慨,深深看了一眼气场外谢云流的身影,旋即并指结印,当空绘出一个繁复盘结的符痕,再不迟疑地抬掌按入了自己的眉心。

  封印入体,李忘生的神情有一瞬空茫,他抬手看了看掌中烛微刀,又抽刀出鞘,以刀为镜自视面容。周遭气场失去了阵主的有意维持,开始缓慢消散,李忘生略一沉吟,便提刀持鞘,缓步踏向废墟之外,逐渐没入刺目白光里。

  白光散尽,天地已是更易。李忘生随心向前行走,便又看见许多个谢云流,九老洞中舍命相护的,宫中神武遗迹中横眉怒目的,烛龙殿里冷言冷语却又出手相救的……以及在无数个夜晚与他抵死缠绵的。李忘生顺着闪光的记忆溯洄而上,直到重新站到华山熟悉的山路上,看着黑衣的谢云流掀开厉鬼面具,朝他压下一个强迫的吻。

  于是李忘生看见自己站在谢云流面前,低声问:“师兄……是欲与忘生结为道侣吗?”

  “──但忘生想与师兄结为道侣。”

  李忘生眼前的场景在光怪陆离间破碎重组,最终化作一道熟悉的人影,白发苍髯,白袍黑甲,如永不摧折的松或是白鹤,立在远处静静看着他。所有的记忆悉数回笼定格,李忘生闭上了双眼,任由意识坠入虚空。

  最先恢复知觉的是身体,如同沉没在温暖海水之中,随着暗流游荡。有光芒隔着海水投映下来,像鱼一样在四周游动。而后是声音,如同隔着深海,缥缈地递进李忘生的耳朵里。

  有个年轻的女声在说:“……谢宗主,您确定要这样做?这种解咒之法并无可证之例,而且还需要心头血入药,此事未免……”

  有一个熟悉的声音打断了她:“我意已决,不必多言。”

  李忘生眼睫微微一颤。

  “可就算当真要用此法,也未必要用您的心头血。”那女声道,“那三位刀主听说此事时,都愿意用自己的——”

  “我与他修习内力同宗同源,用我的血最合适。”那声音道,“我既是他的师兄,自然要我来救他。”

  李忘生呼吸微微急促,意识已经先身体而动,迫切地想要阻止。他竭力向上伸出手,去碰触那束自海面上落下的光芒。

  “师……”

  那一声讷如蚊鸣,谷之岚尚且懵然未察,谢云流已经猛然回身,看向了床榻的方向。

  “师……兄……”

  谷之岚眼前一花,谢云流身形已然风一般出现在榻边,紧紧握住了呼吸频率急促起来的李忘生的手,疾声道:“忘生!”

  李忘生只觉眼前海面如冰裂般蔓延开无数细纹,自上投映下来的光越来越亮,他竭力伸出手去,在触碰到那光芒的一瞬间,迷雾般的梦境分崩离析,神魂归位。

  谢云流眼看着李忘生喘息从剧烈逐渐归于平静,眼睫颤动的幅度越来越大,眉心朱砂如游鱼般荡漾起来,须臾间化作一枚赤色阴阳鱼。几乎是阴阳落定的那一瞬间,李忘生眼睫一动,缓慢睁开了眼睛。

  李忘生的目光如雾笼镜湖,迷离又复清明,最终凝在了谢云流的脸上。

  谢云流几乎失语,听见李忘生嘴唇一动,露出个他熟悉的笑意来,沙哑地低声唤他:“师兄。”

  “……”

  谢云流胸腔剧烈起伏片刻,猛然俯下身去,紧紧将李忘生抱住了。李忘生怔然片刻,也抬起手臂,回抱住了谢云流的肩背。

  站在谢云流背后的谷之岚无声地松了口气。她转过身轻手轻脚地离开了房间,不忘体贴地替他们带上了门。

  李忘生听着门扉合拢,才轻轻拢了下谢云流的后背,低声道:“师兄,忘生没事了……让师兄担心了。”

  谢云流埋在他颈窝里,声音有些发闷,还能听出咬牙切齿来:“你还知道──对自己都下得去这般狠手,你当真是敢──你知不知道你已经睡了一日不曾醒来──”

  “是忘生疏忽了。”李忘生支臂撑身,就被谢云流扶住,便顺着他的力道靠榻坐直了,低叹道,“莫刀主说师兄大约要一日后才能回返,我便以一日为期,封印了自己的记忆,只想着一日之后就算我体内蛊毒未除,封印失效后发作起来,有师兄在,定然也不会让我为心魔所控。”

  他好巧不巧提及“心魔”二字,只听得谢云流心中更是痛怒,猛然按住他双肩直起身诘问:“我倒不知堂堂纯阳掌教也有如此深重的心魔!若早知你如此委屈求全屈居人下,我难道还会逼迫于你不成!”

  他气恨交加,直逼得眼眶发红。李忘生却听得愣住,与他对视片刻才面露恍然,见谢云流面色难看得厉害,略一沉吟,便直接倾身过去环住谢云流的腰身,一仰头就在谢云流侧脸亲了一口。

  “!”

  他这一下堪称神来一笔,谢云流满腔灼烫痛意刹那间熄了大半,心脏却在余灰里跳动起来。他与李忘生私相授受这许多年,对亲吻早就习以为常,可李忘生明明已有心魔,怎么还敢这样吻他?

  “师兄未曾见过那少年发作模样,会有此误解也是正常。”李忘生耳根也隐隐发红,仍稳着神情恳切地瞧他,“因为那蛊虫激发的不是忧思悲恐,而是七情之首的喜……或者说是意欲。”

  谢云流当即意识到此间关节,喃喃道:“心魔由七情六欲而生,哪怕是喜悦之情,被催发到极致之时,也会因永无止境的贪欲或是大喜大悲的波折,生出求而不得的魔心……”

  李忘生颔首,将气场中发生之事简单讲述一遍,道:“我听那少年行止,便已有所猜测,见到师兄时蛊虫有发作迹象,才验证我所想非虚……所以我也只能将与师兄有关的记忆封印,以免被蛊虫所控,陷入幻境而不自知。”

  谢云流直直盯着李忘生的眼睛。李忘生话里意思太过直截,全然没有误会余地,反倒让他思绪里生出难以置信的空白来。

  李忘生抿了下唇,谢云流知道这是他下定决心时的小动作,果不其然,李忘生再开口时,声音已经变得极为果决。

  “我少时见师兄而心喜,只那时懵懂不知情字,以为与师兄一道扶持纯阳,便已是万幸之事。”李忘生微叹,“后来师兄离山,我才知世事无常,不能强求。直到第四次名剑大会之时……”

  李忘生话音微顿,谢云流只当他要如往日一般含混过去,却不料李忘生沉吟片刻,便抬眼与他对视,道:“师兄夺魁那晚,与我合道共修。我与师兄亲近,欢喜之余,却又生出更多希冀来,总想会不会有那么一日,我能与师兄堂堂正正结为道侣。”

  谢云流一把握住他的手,急道:“我本要——”

  李忘生反握住他手指,安抚地示意他不必解释:“我当年向师兄出剑之时,便自知以师兄骄傲性情,从此以后,我与师兄之间只怕再无情分可言。师兄曾拒绝我在先,又有宫中神武之事在后,我本不该再生妄念,冒犯师兄。”

  谢云流胸腔起伏,想说什么却又硬生生按捺住,只焦灼地紧盯着李忘生如玉静美的侧脸。

  “可师兄在烛龙殿现身相救,九老洞中又为我挡下三剑。”李忘生出神地看向谢云流眉间,那三剑在意念之中格外凶险,但幻境之外便不过是皮外伤,此时早已愈合了,“我又在想,会不会师兄待我,也有那么一分不同于师兄弟的情分在。就在此时,我察觉内景经有突破第四层之相,我便想以此为契机,若是我当真能突破内景经第四层,就……再问师兄一次。”

  谢云流几乎屏住呼吸。

  “只是没想到一念存心,竟险些酿成心魔。” 李忘生摇了摇头,轻叹一声,“还好有师兄在,总归是有惊无险。正巧此时此地,也容得我问师兄一句──”

  李忘生垂下眼来,神色还是平静的,耳尖却微微泛红:“我失去记忆时,谢宗主对我说过的话……可还算数吗?”

  谢云流一把扣过他的肩膀,把人按在怀里,紧紧地抱住了。

  “都算数的。”他低声道,“我一直想念你,一直都心悦你,在刀宗时想怎么让你做宗主夫人,在华山时想怎么让你做我的道侣……但不论谢云流是何种模样,所求的都只有李忘生一人而已。”

  李忘生就回抱住他,闭眼埋在谢云流颈窝里,含着笑意低低“嗯”了一声。

  他们明明曾无数次抵死纠缠,却第一次在余波荡尽的拥抱里感受到彼此,像是填满了缺失的心。

  二人静静相拥片刻,还是李忘生掩住嘴低低咳了两声,谢云流才拍了拍他后背,低声道:“渴了吗?我去给你倒水。”

  李忘生就蹭在他颈窝里点了点头:“好,谢谢师兄。”

  谢云流收紧双臂又抱了他一下,才起身去外间提了水壶来,内力暖热了水倾倒进素瓷薄盏,端回屋内给李忘生喝。他自己坐在床沿看李忘生浅抿着喝水,淡色嘴唇透出一点水红来,脑海中许多思绪浮来荡去,终于忍不住问:“你容貌重返盛年,是内景经突破之故?”

  李忘生放下手中水盏,便答他:“正是。只是五官虽然变化,眉心印记却仍然是阴阳鱼模样,我来时为免被人认出麻烦,便以术法遮掩,仍旧以朱砂模样示人。”

  谢云流定定注视着这张曾无数次在他靡艳梦境里引他入瓮的面容,到底是没忍住道:“怪不得你失忆时一见到我便喊我前辈,想来是谢宗主容貌苍老,比不得纯阳静虚子年轻俊朗了?”

  “……”

  李忘生一怔,片刻后才正起脸色道:“师兄怎会如此作想,师兄如今的模样亦是俊朗无双,令人倾心。”

  谢云流瞥了一眼他正肃神色,冷不丁道:“忍着做什么,想笑便笑。”

  李忘生:“噗。”

  “……”

  李忘生抬袖遮了下唇角压不住的笑意,见谢云流面色不善地瞪他,忙俯身握住了谢云流的手,极恳切地望他:“师兄怎么还和自己吃起醋来,只要此心未改,师兄永远都是我纯阳静虚子。”

  他一双静湖般的眼中只映出谢云流的影子,看得谢云流心头发软,那点自己也觉得幼稚的酸意散了个干净。他反握住李忘生的手指正要开口,就听见李忘生认真道:“若是师兄当真介意此事,何不同忘生一道修炼内景经?以忘生之见,师兄本就天赋卓绝,之所以内景经尚未突破关隘,不过是因心有挂碍之故。昏时正当清降浊升圆融之界,师兄不如现在就──”

  谢云流面无表情地勾过李忘生的脸,身体力行地堵住了他的唇。

  【十七】

  翌日,清晨。

  西方墨蓝天色尚未褪尽,刀宗码头已经停靠了一艘长船。谷之岚将行囊交给船上随从,回头向谢云流与李忘生行礼道:“多谢谢宗主与李掌门相送。”

  李忘生和蔼道:“谷姑娘不必客气,是贫道该谢过谷姑娘才对。”

  “李掌门道符精妙无双,之岚不敢居功。”谷之岚坦然一笑,又转向站在一旁的浪三归、练红洗、莫铭与方轻崖,“这几日也多谢几位招待,之岚感激不尽。”

  浪三归朗笑道:“谷姑娘不必客气,下次再来玩啊!”

  在他背后不远处,寰宇殿在初升的日光之下熠熠生辉,像是能让所有人都为这可断山海的气势所感染。谷之岚微微笑起,朝着浪三归点了点头。

  李忘生目露欣慰,谢云流不动声色地睨了浪三归一眼。侍从自船上小步下来赶到谷之岚身侧,道:“快起船了,谷姑娘还请快些登船吧。”

  谢云流便道:“谷姑娘此番于我刀宗助力良多,往后若有难处时,只管来寻刀宗弟子,刀宗上下必定竭力相助。”

  “多谢谢宗主好意。”谷之岚郑重行礼,旋即笑道,“请诸位留步,山高水长,自有再见之时。”

  船夫号子悠扬,风帆满涨,船头迎朝阳而行。浪三归看着船头立着的白发紫衣的身影,忽然上前两步,一面双臂高举起摆动两下,一面扬声喊道:“谷姑娘──我以后能去万花找你玩吗──”

  那船顺风而行,已然走得远了,众人只能瞧见谷之岚双手拢起,像是大声回应了什么,又朝着他们用力招了招手。

  浪三归收回手,喃喃道:“这是什么意思?她跟我摆手──是想说让我别去?”

  练红洗本要欣慰地去拍他肩膀的手面无表情地收了回去,想来如果不是谢云流和李忘生在场,这一巴掌应该会转而落在他后脑勺上。浪三归无知无觉,还在思考:“她好像是说了什么……可隔这么远我也没听到啊……”

  谢云流与李忘生同时开口了。

  李忘生道:“她说可以。”

  谢云流道:“她说傻子不要去找她玩。”

  “……”

  李忘生无奈道:“师兄……”

  谢云流哼了一声,没再管面露恍然与开心的浪三归,转向在旁边一直欲言又止的莫铭:“有事?”

  莫铭立即道:“宗主,有些刀宗弟子昨天在武场看见了您和李掌门同时出手,私下找我说想求您二位教导弟子,若是能见到二位切磋武学,自是更好。”

  谢云流扬眉去看李忘生,李忘生略一思索就笑了:“前日才与师兄有约一战,算算时日,倒是正当其时──不知师兄意下如何?”

  谢云流也笑了:“难为你还记得。身体当真无碍了?”

  “当然。”李忘生笑道,“不然若是令师兄不能尽兴,岂不是忘生之过?”

  “好!也好教我领教一下内景经四层的功力如何!”谢云流朗笑出声,伸手勾过李忘生腰身,“万象武场如何?临海观潮,招式施展得开。”

  李忘生任由他动作,只与他并肩而行,笑道:“就依师兄所言。”

  浪三归隔开几步坠在他们身后,与练红洗悄悄耳语:“幸亏李掌门来了,我看宗主都意气风发了许多。”

  练红洗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没有说话。莫铭则点头道:“宗主和李掌门关系明明很好,我就说不能信那些说宗主抛──”

  人在危机时往往能爆发出惊人的力量,方轻崖在千钧一发之际猛冲过来一把捂住了莫铭的嘴巴,气声怒道:“嘘!”

  谢云流回过头,若有所思地看了一眼已经扭成一对麻花的方轻崖和莫铭,就被李忘生轻轻握住了手指。二人对视一眼,李忘生笑着轻轻摇了摇头,谢云流轻哼一声,到底是反握住了李忘生的手指,紧紧攥住了。

  金乌东升,天地之间一片光芒灿烂,那些暗沉晦涩的心事缓慢沉入夜幕。或许早春的梅花会记得,但它也只会在暗夜悄然绽放,为有情人的枕边送去一缕幽香。

  

  —完—


  [注1]药材部分都是我瞎编的,端游百川武场旁边的树建模挺粗糙,是不是香樟树也没法考据,不建议投稿鉴定网络热门生物视频。

  [注2]寻支瓜:指西瓜。有说法称张骞出使西域时带回西瓜,但可考的史料一般认为西瓜是五代十国时期传入。不过反正大唐都有极瓜瓜了,你就当我说的都是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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