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架空AU] 【连载中】无关风与月 05/06更新3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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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P :谢云流 x 李忘生
关于我师弟不再是我师弟的两三事。

提示:
① 背景设定是架空伪修真(实低魔武侠),不存在正统修真系统及体系内容,存在门派定位捏造。
② 存在大量原创角色和捏造剧情,存在某角色“二重身”,但仅作为我统一笔下全部作品世界观所用,不必太过在意他的存在,他不会做扰乱世界观的事情。
③ 游戏角色的人物关系会沿用游戏原设定,尽量使其符合我设定的世界观中的角色行为动作。

summary:
故事的开始,总是光风霁月、鲜花着锦。 故事的终末,却是两厢遥望,互不相见。
一生只耽于一种情思系于一人,如何又算不得尽得所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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段小小 | 2025-4-29 21:34:33 | 显示全部楼层


长剑自白玉阶上划过,锐鸣声合着他的脚步渐渐。
片刻前仍温热着的血随剑尖淌下,扭曲着蜿蜒成细细一条径。
他就这般面色淡然地走着。
行过持玉拈花的塑金雕像。
路过低眉垂眸的万千神明。
烧尽了、沉淀了的线香檀味于他袖间穿行,却沾染不得。
那一身污血早就浸透了他里衣,从里到外都渗出了腥甜味道。

诵经声入不了耳。
悲鸣声动不了心。
他只觉得浑身冷得很,连带着看向周围的眼神也麻木了。
上好的紫檀木经由经年累月的雕琢,终是刻画出了慈眉善目模样,再浇金上漆,稳坐当中,由得众人拜服。
不得喜。不得悲。不得怒。不得妒。
受万人爱,却也受万人恨。

恶心得很。

金器蜂鸣,熟悉到骨子里的剑风呼啸而来,他几近僵硬的身体却不由自主地动了起来,握紧剑柄回身接来,随即手腕翻转,顺着姿势缠住那人腕间,反手便将那柄长剑踩到脚下。
那人也被带着身形一矮,剑锋刺入玉阶发出刺耳锐响,却只迟疑了一瞬,倏忽足下借力扭过身子,左手并指成掌便往他胸口拍来。
他眸光一黯,足尖轻点,向后跃去,由着那人掌风近身,随即错身闪过,反而伸手抓住了那人的手腕,将人往自己怀中带。
落入他怀抱时,那人素来八风不动的脸上竟也闪过了些许慌乱。
他不禁轻笑:“若我们就这般了也好。”
那人浑身一僵,被他扼住的手迟迟才有了动作,却只是近乎微弱地挣扎了一下。
仅仅这么一下。
而已。

透骨锥心的痛楚便是在此刻自心口蔓延至四肢百骸。
痛得他不禁松了手,却只见到那人本来握剑的右手早就弃了剑,反握着一柄精巧匕首自他后背穿心而入,就着这个旖旎姿势给了他最后一击。
几乎是下意识地,他抓着那人的手臂,只觉得周身的寒意愈加凌冽,周遭喧哗声嘈嘈,可他只能瞧见那人又是那副见惯了的淡然模样,即便被他扼红了腕子,也不曾皱眉。

在他两眼昏黑、失力倒下前,只隐约听见那人似是呢喃低语着一句话。
那人说,那我们……就这般好了。

第一章 玉缺玦(一)

落过雨的空气沉重又潮湿,水雾朦胧般地笼了一层在青石阶上,蛙声有一下没一下地遥遥响着,偶尔惊动了残荷上凝着的水珠,换来一声静默入水声。
忽有一阵杂乱的脚步声响起,由远至近,惊得蛙声连绵、纷纷落水声。打首的人穿着的水蓝色道袍上血污横陈,肩上正半背半搀扶着一个几近昏厥的人,那人半睁着眼,按在胸口的右手指缝间隐约可见似是被利爪抓挠的狰狞伤口,如今仍在向外涌出汩汩黑血。
打首的人心急火燎地四下环顾了一圈,急道:“先前让你们仔细留意这镇上的医馆仙舍何在,怎的如今一个个都跟捉了瞎,愣是连个路都指不明。”
跟在他身侧的皆是如他一般装扮的两三少年,各个也都如他一般狼狈不堪,闻言脚步一顿,互相相看后都噤声不敢言,唯恐自己贪懒疏忽被发现。那人见此已是心中了然,愈加恼火道:“我看你们当真是皮实了欠收拾!”
就当他还要在训些什么的时候,他扶着的那人似是恍惚地醒过神来,连咳了好几声,这才扯着沙哑的嗓子道:“前方那窄巷……进去后沿街再行一段……有一方医馆。”说罢一口气没喘上来,竟是脚下一软、昏死了过去。
众人俱是一惊,又有一人快步上前扛起那人另一只手臂搭上肩,急忙往方才他指的窄巷去了。
才转个弯便见到一方小馆静默立在巷尾,昏黄灯光只映出半边牌匾,模糊写着「玦明堂」三个大字。大门紧闭,悄无声息,只余那挥散不去的淡淡药香浸在空中。
直到见到这方医馆时众人才算是松了半口气,也不管此刻仍是三更,上前便急切地拍门叫喊。初时里面反应皆无,他们不依不饶又叫了几回,惊得远处狗叫不止,这才听见里面传来了些许动静。似是有人披衣点灯,脚步直往门前来,不一会儿便见到一位白衣医师自里面拉开了木门。

他像是沉在黝黑静海中。
周遭都是腥甜的美梦,亦或是令人胸口发窒的迷雾。
诸多混乱的画面不断被他想起,又如浮光掠影般消散而去。
他一时间仿佛仍在那荒山野洞里、与那尖牙利爪的妖邪缠斗。也不知那妖物得了什么秘宝邪术,自他们进洞后便感到内力凝滞、术法施展不出来,烛火皆被那妖邪的袖风卷了去,丢了目视之物让他这几位初出茅庐的师弟师妹惊慌不已,就连剑法都使不出来。
混战中他只得循着师父昔日教导的法子听声辨位,这才算是勉强限制了那妖邪的动作,却不想那邪物的爪子不仅尖锐锋利得穿肌透骨,还淬有未知烈毒,不消多时他便被当胸抓了个透,呕出来的血都带着墨色。
下一个瞬间他却又好似回到了那终年落雪的论剑峰,他仍是年幼模样,被师父引着用木剑习武。师父的剑式凌厉迅捷,剑鸣声长啸不散,又能生出诸多变化,不拘泥于师祖传授的一招一式。
他并不算是天赋异禀,即便是自小便由师父亲身指点,也始终跟不上师父出剑接剑的速度,往往被喂了不过几招,手中的木剑便被师父击落了。师父亦是严厉,从来都只是负手收势,垂眸等着他重新拾剑再来。
可这黑甜梦境似幻似真,他竟觉得如今跟前的师父面容模糊起来,也不如往常那般只是站在一旁候着,反倒是行至他身前半蹲下,下一刻他的额头便被什么温暖的东西轻触,甚至朦胧中还听见有人在轻声说着什么。
顿时四肢百骸仿佛被灌入了一股暖流,梦境如潮水般急退而去,连带着眼前这个温柔的师父一道。他惊惧不已,下意识伸手抓住了那轻抚他头顶的手,喊道:“师父!”

睁眼时一阵目眩,迟迟回归的五感唤醒了他的认知。空气中飘荡着沉重药香,混合着刺鼻的血腥味道,钝痛感沿着他四肢百骸爬遍,又聚于他手心的那一点温暖。视线回笼,他这才看清楚,眼前人不是他师父,这里也不是论剑峰。
惊得迅速松了手,却见那白衣人唇边只凝了一点淡笑摇了摇头,继续着方才被他打断的动作,用绢布仔细擦干他额间冷汗,这才坐正了身子,温言道:“这里是医馆,我是这里的医师,你被抬进来的时候伤得太重了,伤口仍有余毒未净,还是先躺着休息为好。”
说罢,那医师便动作轻柔地扶着他重新躺好,伸手搭脉后又从一旁取了个针灸包来,一面在膝上摊开一面同他说道:“这边偏远幽僻,鲜少有仙门中人来访,镇上并无仙舍丹房,只能为小仙官看顾一些外伤,内里调养还得另寻他人。”
他恍惚听着那人徐徐说话,不觉微蹙眉头,总觉得这人瞧着有些眼熟,却怎么都想不起来在哪里见过。又见那医师为自己施了针,才觉得胸口凝滞着的气似乎顺了几分,这才缓缓舒了口气,哑着嗓子谢道:“同我一道来求援的应当还有几位……”
“是的。他们的皮肉外伤已经都处理过了,眼下应当在看顾你的药。”
那医师的眉眼很淡,生得就是一副和善模样,偏偏眉间落了一点红,反衬得这人颜色浓艳起来。他盯着那眉间朱砂愣了神,愈加觉得自己定是在哪里见过这人才对。然而他方转醒,之前又在识海中沉浮太久,脑中竟只余一片混沌,如何都想不起来。
他艰难地动了动手指,那医师顿时了然,起身为他倒了一碗温水来,搀着他半起身咽下半碗,这才听见他犹豫着开口问道:“敢问先生姓名,好教洛风日后答谢救命之恩。”
那医师闻言只是笑笑,起身搁了碗,回身时唇边只有浅浅一点笑意,柔声答道:“我叫李——”

“——李忘生。”

一道熟悉的声音横插进来,激得他浑身一颤。只见医馆那敞开的门扉边,冷霜月光倾泻了一地,徐徐而起的微风吹拂过墨蓝衣袖,也吹动了那人怀中长剑鞘沿绑着的剑穗,那抹浅月灰自那人指间绕过一匝,又被拂开了。
锦靴踏在地上发出轻响,那人长身玉立,俊朗得甚至有些侵略性的容貌此刻逆了光,愈加透出让人无法喘息的气势来。一双黑瞳暗色涌动,再出口的话语调仿佛淬冰寒雪:“许久不见了,李忘生。”

方才仍是迷糊的他脑中的千思万绪突然有了出路、清朗凸显。
他想起来了。
他想起来他是在哪里见过这医师了。
是在他师父的画里!

*

他是被他师父捡回来的,自然而然地也就跟着师父一同练武习剑。
因而他也一并住在师父的剑气厅里。

那日他在日常扫洒整理师父的书架上,无意间碰掉了搁在最上层的一个细长匣子,从里面滚落出了一卷画卷,正正好好掉在了他搁在一旁的脏水盆里。
即便他当下马上将那画纸捞了出来,但仍是有半幅画卷被污脏了颜色,只能勉强辨认出画中人的模样相貌,和一旁写的「青山有思、白鹤忘机」几个字。
再之后他去找师父领罚,不想他师父并未多言其他,只是瞧着那模糊模样的画中人冷言道:“这画是我幼时所绘,那时仍有刻骨恨意,对那人也记得格外清楚。这字倒是我近来所写,反倒是应了如今这般模样。”
他不解,便直言问道:“这画的可是师父的亲友?”
他师父难得露出如此复杂的神情,目光自那画中人面容又挪到了他手中所持长剑上,这才语调冷漠地开口道:“是我师弟。也是我从未看清的人。”

师弟?
不应该啊。
虽说门内弟子无数,但他入门早,自然认人也认得全,他师父之后师祖又收了哪些师叔他岂会不知?且不论旁的,就连这些师叔们手下弟子中也并未有过这一号人物。
但既然他师父如此说,他自然也不敢多问。这件事竟就这么过去了,那个匣子后来也不在了,那幅画自然也不知去了哪里。
这件事本来他也不会放在心上的,怎知如今竟真让他们在这偏僻山野里见到了这画中人物。

*

洛风方回神,目光不由自主就落回那医师身上。只瞧见那医师听到他师父的话后随即一愣,讶异的神色不改,后又凝眉思索了片刻,这才应道:“忘生自觉记性尚可,玦明堂看顾过的病人虽多,但姑且都还记得。只是此处到底幽僻,当真不曾看顾过仙官你。”
这话一出,洛风明显感觉到他师父脸色一沉,就连着看向那医师的眼神都又冷了几分,气氛顿时沉默得有些古怪,过了一会儿,才听见他师父一字一顿地反问道:“你不认得我?从来没见过?”
那医师许是感觉到了些什么,有些踌躇但语调恳切:“当真不认识。”
有一个瞬间,洛风直觉他师父要拔剑了。
但这个感觉稍纵即逝,再看过去时,他师父已然敛去所有怒意,手指在剑鞘上轻敲了几下,这才负剑于背,视线上下打量了那医师许久,道:“那许是我认错了。”
顿了顿,又看向仍躺在床上的洛风问道:“安枳那帮臭小子发出的求援信号怎会如此之慢?若不是我直觉不对紧赶慢赶过来,怕不是要来给你们收尸的。”
视线一转,他师父又看回了那医师,似是询问的眼神马上被后者捕捉到,便见那医师重新介绍了一下自己:“李忘生。这玦明堂是我师父开的医馆。”
言罢,洛风只听他师父似是冷笑了声,这才随口应道:“谢云流。华山纯阳门下。”

待到安枳他们捧了药进来时,李忘生已同谢云流仔细讲了他们一众人身上负伤情况,也简单提了余下内伤需另寻旁人看顾。
言及此时李忘生正在为洛风第二次施针祛毒,谢云流听到他说无能为力时抬眸盯着他的手仔细看了许久,这才皱眉问道:“你竟没有投入哪个仙门之下?”
闻言李忘生轻笑了声,不动声色答道:“忘生既无仙缘,亦无根骨,只是一个普通人,如何能拜进仙门?术法修为这些的,皆与忘生无缘。”
“也不练剑?”
许是没想到谢云流会问这个,李忘生只是一愣,但手上动作不变,利落刺中穴位,而后轻柔地推着金针入体,收手敛袖时视线触及谢云流满是深究的眼神,方笑道:“若谢仙官是指聊以保命的拳脚功夫,那还是修习过一些的,但仅得皮毛,不算精通。”
谢云流听了眉头紧蹙,并不言语。李忘生见他没再问,便也不再多言,眼风扫见门口杵在那里许久的几尊“雕像”,连忙招手道:“药已经煎好了么?怎么不进来?”
那几尊雕像听了这话也不敢挪动半分,只看着坐在一旁的谢云流噤声摇头。谢云流似是感觉到了他们的视线,慢悠悠地回过头来,下巴轻抬,捧着药的安枳这才步赶步地跌到一旁案前,将药碗搁到了上面,声音细如蚊吟地传来:“师父,您到得真快。”
“我再不来,便不用来了。”
谢云流眼风瞧见李忘生端起那碗药细细吹了吹,又弯腰扶起了洛风,这才收回视线,看向在他面前一排规矩站开的众人,冷了语调问道:“不是说仅是只刚化形的狐狸,也能把你们伤成这样?到底怎么回事?”
众人听出谢云流言辞中的关心,互相看了看,这才大着胆子同谢云流道来前情。

*

这桩妖祸之事递至纯阳时,确实只提了闹事的是只刚化形的狐狸。
是说扬州附近的山岭中有狐妖出没,起初都是些小偷小摸之事,镇上家中养了恶犬的便都互相帮衬着,倒也驱赶了几回。那狐妖刚学会化形,修为尚浅,到底斗不过这么多人,几番来回过去便被赶到了一旁的荒山中。
未曾想那狐妖进了山,竟寻得了一方野洞盘踞下来。那洞中似有什么高人居住过,恐怕还留下了什么秘宝术法,自从那狐妖于洞中休养修行后,修为精进飞速,还修习了一些古怪术法,不再甘于偷鸡摸狗的小恩小惠,竟化形成人到镇上诱拐强掳。

话说到这里时,安枳忽地语调一滞,其他人也面色古怪起来。谢云流见状,指尖敲了敲桌面,道:“即便如此听着也不过就是寻常精怪,怎的你们从前没遇见过?”
安枳顿时涨红了脸,眼神也飘忽不定,谢云流素来没有那么多耐心,又敲了一下桌面,这下用了三成力气,众人马上抖了身子,提了口气支吾道:“那狐妖不仅会抢无辜少女,就连……呃……就连男子也不放过。”
这下就连李忘生都明白方才众人这尴尬模样是为何了。
那盘踞山头惹事的狐妖,是只公狐狸。
没想到这狐妖开了荤后,竟还学了旁的什么龙阳断袖之好来。
就在气氛眼看着要在沉默中将尴尬推至最高处时,谢云流唇边抿出一丝寒意,抄手抱于胸前冷冷道:“怎么?你们亲眼看见他们苟且了?”
“那不能那不能!”安枳连连摆手,脸涨得通红,慌乱答道,“只是……只是……”话说了一半又好似回想起了什么,到底说不出口,支吾了半天最后还是闭了嘴。
谢云流的耐心差不多快耗尽了,目光转向下一个人,那人得了他的眼神,吓得一哆嗦,这才硬着头皮继续往下说。

且说他们几个领了命赶到镇上时,恰逢那狐妖下山抢人,正正好好见到那黄毛狐狸背着一个男子踩着妖风往山中去。
他们自然也不敢怠慢,也都纷纷御剑去追。一路追至荒山深处的一方野洞中,便见到那狐妖身形一晃,竟就消失在了洞口处。他们疑心有诈,便摆好阵型,由洛风打头,慢慢进到洞中。
那野洞洞口看着不大,里面竟别有洞天,留有不少术法开凿过的痕迹,甚至还能隐约感觉到有不明术式残留的痕迹。他们谨慎进入,愈近愈深,却始终不见那狐妖踪迹。后来还是洛风依靠听声辨位为他们引了方向,却不想离得越近,越听了见些……怪声。

见话又说了一半,谢云流已然知道他们难以启齿的部分是什么了,于是摆了摆手,严肃语气道:“我看你们剑术不精修习不够,旁的不会,这些风月之事倒是懂得不少。”
这话搁在旁人嘴里只能算是寻常师父教训徒弟的话,但由谢云流口中说来,就能让众人冷汗满背,这下是彻底哑了声,不敢再吱声了。见状饶是李忘生都觉得这话题是不能再继续下去了,于是委婉开口道:“小仙官们身上皆有内力凝滞的情况,恐怕那洞中仍有玄机。无怪乎洛小仙官伤得如此之重了。”

话题总算是回归正轨,众人也偷偷松了一口气。
谢云流拧眉思索了片刻,抬眸看向李忘生又问:“那荒山野洞从前可有什么传闻故事?”
李忘生偏头想了想,应道:“此处并非洞天福地,并未有什么得道真人在此修行,只是这边多雨,那荒山树林茂密,大家都惧怕引雷烧身,不敢往深处去。只听闻许久以前曾有天降厉雷,劈得那山头都被削去了半截,这才隐约见得似有一个野洞。”
闻言谢云流又追问道:“昨日可也下雨打雷了?”
安枳这才像是找回了呼吸般地抢答道:“打了打了!当时好大一道雷就这么劈在我们周边,那阵势瞧着,登仙渡劫也不过如此了罢。”
话至此,谢云流也不想再听这帮臭小子的浑话了,起身看了眼吃过药已然安睡过去的洛风,视线扫过他周身包扎严实的绷带,一抿唇,抬脚就走。
行至门口时忽然脚步一顿,回过身来。

雨后的空气清澈沁心,银色月光沿着谢云流的侧脸一路蜿蜒向下,照得他剑鞘上的浅月灰剑穗几近透明。
谢云流的视线掠过站着的众人,只落在垂手立于一旁的李忘生身上。
烛火只照了李忘生半身。昏黄的灯光映得那袭白衣玉色森然。
谢云流深吸了一口气,再抬眸时眼底的诸多情绪早已收敛干净。他迟疑地迈出了一步,而后跟着的下一步却愈加坚定起来。
他行至李忘生跟前,不由分说地扣在那人腕间,用了狠力将那人扯到自己面前。
迎着李忘生惊愕不已的表情,谢云流只轻声说了句:“你跟我一起。”
便强硬地拉着李忘生同他一道风也似的跨出门去。

众人耳边只留下李忘生仓皇一句:“……啊?”

一生只耽于一种情思系于一人,如何又算不得尽得所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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段小小 | 2025-4-29 21:38:13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二章 玉缺玦(二)

当他再度睁眼发现自己竟栖身于一个啼哭婴儿时,他曾一度恍惚,认为那些留存在他识海中震荡着的,都只是黄粱一梦。
依旧是终年落雪的寒苦山巅,依旧是修剑问仙的道观高楼,却是光阴荏苒,早已几度年华过去。往昔故人皆无,诸事已成话本,唯有供奉在殿中那尊面容模糊的金身塑像能带给他几许自己仍活在当下的错觉。

最初的数年,他一面适应着如今身份,一面试图从传闻话本中探寻那人的踪迹。
可未曾想到,一个人竟可以就这般消失得彻底干净。
至仙至妖、为鬼为人,竟就真的痕迹皆无。
往后的几年,他每日都会去瞧那偏殿里供奉的无名神像。
见祂低眉善目。
见祂负剑持玉。
而后自问,若是前缘尽空,那么这些旧景新人于他而言又有何用?

念及此,谢云流突然脚步一停,跟在他身后半步距离艰难行着的李忘生一时不察,登时撞到了他身上,脚下不稳便是身形一歪直直往旁边倒了下去。
然后,狠狠地摔在泥泞土道上。
素白衣衫上顿时滚了半身泥,有些狼狈。
却见那人只愣怔了片刻,便扶着一旁的树缓缓站了起来,掸袖扫尘的动作轻缓却甚是优雅,一如昔年所见。
早在那医馆里谢云流握上那人腕间时,便分了些内力仔细探过,那人确是如他所言般,既无仙骨亦无修为,当真如假包换再普通不过一介凡人。那人的手他也瞧过了,仅有常年施针捣药留下的老茧旧伤,绝不是一双习剑修武的手。
可他偏偏就叫「李忘生」。
偏偏同他那师弟长得一模一样。
就连微笑时习惯性垂眉的小动作都分毫不差。
谢云流深深地闭了闭眼,再睁时已是换了神色,淡淡道:“突然想到还未问过你独自离开,那医馆可还旁人看顾?”
言下之意就是在问他是否还有别人一同生活。
显然李忘生也听明白了,笑着应道:“玦明堂如今只有忘生一人看顾。”
“……那你的师父呢?”
仍扶在粗糙树干上的手微曲,李忘生不动声色地收手敛袖,双手交叠于前,恭谨答道:“师父早已病逝。末了仍是应了那句话,医者不能自医。她说她唯一遗憾的事情就是未能以女儿身考取功名,叩问那紫金阁中珍藏的医书万千。”

不是。
李忘生如今的师父不是「他们」的师父。
谢云流如今的师父同他提过,他是被一个须发尽白的老翁送至山门前的。
那老翁并未留下只言片语,也没有信物书函,甚至他师父连那老翁的容貌都已记不清楚了。只记得那日漫天飞雪,那老翁的身影几近要融于雪中。
没由来的,谢云流就认定了,那就是他们真正的师父。
若是师父当年真有什么法子将他从那必死之局中救回,那他那位师弟也确是会被追责惩戒,投身再入轮转也不是不可能。只是为何到了最后,反倒是他安然无恙,而李忘生却前尘尽失?
难道说,当真是归人非故人?

谢云流倏地轻笑出声,只是那声音太过黯淡,李忘生不知作何回应,见到眼前人后退了半步,似要与他拉开距离,而后便是头也不回地继续赶路。
再往后,两人便再无话了。
一路行至那野洞外,谢云流这才反手拔剑,指尖凝聚一点水色光芒,沿着剑身掠过,那长剑便好似得了星光月色,莹莹生辉起来。李忘生心知这多半是些术式仙法,见他身手较医馆中那些人定是要好上不少,且也听得那些人唤他师父,想来应是个上乘仙官,只是他不明白,为何这等厉害的人还需要他一介凡人跟着。
说到底,他并不觉得他能帮上什么忙。
只见谢云流做完这件事后,回身拉过李忘生的手,在他的掌心快速写下了什么字,还不及他相看,那字便随着一道金光消融于他掌中。而后,才听见谢云流边走边嘱咐道:“你务必紧跟我身旁,若是离得远了,我救不了你。”
闻言李忘生心中连连叹气,嘴上却是恭谨应声,追了几步,这才跟上了谢云流的脚步。

*

在踏进洞口的一瞬间,谢云流便感觉到了异常。
尽管已然微弱得不可寻了,但这野洞里确实残存着些许古老术式的痕迹,其中不乏禁锢惩戒类的禁术,也难怪洛风他们一行会在这里吃了亏。若非时过境迁,以他们的根基修为只怕早就变作废人一般了。
饶是如今的谢云流也不是完全没影响的。
才行了片刻,谢云流便感周遭腥臭异常,手心隐隐生汗,却在想要凝神聚气时明显感到一阵又一阵的麻痹感爬过脊背。直觉不对,谢云流侧身拉着李忘生隐于一处凹洞内,方才他们行过的前头席卷而过一阵腥风,伴随着点点甜腻香味,令人头皮发麻。
烛火被这股邪风吹熄,陡然降下的黑暗让谢云流不自觉握紧了身边人的手腕,刚想开口说些什么时,忽然感觉到有什么微凉的东西覆于他手背之上。而后,那点清淡药香又近了几分。
“这里四面八方皆有稀薄毒雾萦绕。只是因着时不时有风吹拂才会不易察觉。”
李忘生的声音离得极近。
近得连吐息都吹到了他耳廓边。
药香清冷恬淡,借了剑身散发出的点滴辉光,他能见到那人的手正虚握着他的手,随即好似安抚般轻拍了几下,这时他才注意到自己扼在李忘生的腕间早已生红。
些微松了力气,但到底没松手,谢云流抿唇道:“这里不像是休养修习之地,反倒像是关了什么要紧事物的地方。”
李忘生略略思忖片刻,应道:“从未有过相关传闻故事。就连这毒雾也更似久不见天日而自然生成的屏障罢了。”
麻痹感再度袭来,谢云流不禁捂住心口矮下身子,即便没有余力去想,他也知道自己如今正一阵又一阵地发着冷汗。李忘生被这突然的变故吓了一跳,下意识地伸手搭脉,另一只手很是自然地环至谢云流身后打算勉力撑住他。
不想谢云流猛地抬手一拦,随即就着这个动作将李忘生推至石墙上。
后脊骨被这么一砸,几乎疼得李忘生眼冒金星,眼前人却好似入了魇般地用了狠劲捏在他的喉间,双眸失神却能感到十足的恨意。
李忘生被掐得几近窒息,双手试图去掰谢云流那如同坚铁的手指尽是徒劳,脑中混沌未明,不知自己方才到底是做了什么触了这位仙官的霉头。又勉力挣扎了些许,感觉扼在喉间的手指逐渐收拢,李忘生不禁心中苦笑,直觉自己今日怕不是就要交代在这里了。
心念所动,他用尽全身力气催动自己早已生僵的手指,颤抖点在那人额头,随后指节向上一勾,拨动了几许那人眉间碎发。

药香。
檀香。
掠叶飞花。
空山落雪。

神识瞬时回笼,双目清明的同时谢云流登时松开了手,得了喘息的李忘生顿时软了身子跪坐在地,扶在胸口大口呼吸着,咳嗽声在空旷的野洞中异常清晰,阵阵回响。李忘生又像是想起了什么似的捂住了嘴,这才将那些突兀的声音尽数笼了回来。
谢云流愣怔地看着自己双手,又在那些咳嗽声逐渐和缓后看向李忘生,皱着眉头不知该说什么好,张了张嘴,却不想反倒是那头先开了口:“谢仙官下回若是感到哪里不适,千万记得同忘生说。”
李忘生一手扶墙,身形摇晃着站起,颈间红得发紫的指痕触目惊心,而他本人却好似无事发生般地伸出手,寻了好久才勉强控制住颤抖的手指,搭上了谢云流的脉。清淡的药香再度传来,连带着那人的声音都清冷了几许:“毕竟若是病人不说,医者如何都不能对症下药的。”
“……我方才,可是差点失手杀了你。”
闻言,李忘生在怀中掏着什么的动作倒是停顿了一瞬,随即那人平静地垂眉笑了笑,答道:“这样的事情忘生遇过不少。只是谢仙官的力气到底不似凡人罢了。”
说罢,他摸出了一个小巧香囊,递至谢云流跟前,又道:“这里的机关玄巧似乎只针对仙门中人,于凡人无用。这是师父教忘生缝制的,虽说面对奇技淫巧没有半点效用,但多少能有些避毒作用。”
入了手,那股药香愈加浓烈起来,想来应是李忘生多年来一直随身带着,早已分不清这香味到底是出自哪里了。谢云流拈着那香囊仔细瞧了瞧,看样式似是手缝的旧物,边角都有些磨损和修补痕迹,针脚缜密,甚是牢固。眸光一漾,他随手将其系于鞘沿,同那浅月灰的穗子绑到了一起。

生了些变故,反倒让两人之间悬着的些许微妙气氛抚平了些。
李忘生见谢云流也像是冷静了下来,这才同他重提方才的变化。听罢谢云流所言,李忘生暗自思索道:“谢仙官的脉象亦如小仙官们一样有所凝滞。如今我们探得比他们还要深,恐怕越往里走越是凶险。”
莫名想起之前安枳众人的窘迫神色,谢云流一面拾起方才甩掉的长剑,一面轻笑道:“怎么?你也怕撞破别人的好事?”
李忘生哑然,无奈地摇了摇头,道:“医者并无禁忌。”
言下之意就是谢云流一介修仙问道之人哪来这么多的「经验之谈」。
许是看穿了李忘生心中腹诽,谢云流唇边笑意愈深,掸了掸自己衣摆尘土,正色道:“你忘了?师父让我们修的不是断情绝爱,而是大道归一。”
话音刚落,两人皆是一愣。
倒是李忘生最先反应过来,他只抿了抿唇,便将谢云流这句失言拂过不谈,站直身子,指着不远处影影绰绰的烛火淡声道:“前方似是有火光,尚且不论是不是陷阱,总归要去看看的。”
后反应过来的谢云流只是敛了神色,点了点头。

*

他非是刻意试探。
而是他真的弄错了。
李忘生点在他额间的那个动作,同昔年他师弟每每叫醒小憩偷懒的他时,一模一样。

那时师父还未仙游,门下仅有他们两个,日日就是练剑抄书,苦不堪言。
要论习剑,他自有百来十个劲头,但是让他抄书那确是乏味得很。
每每遇到,都会想着法子偷懒耍赖。
而他师弟却是个性子耿直的人,师父的话从来听什么便是什么,从不质疑。
处得久了,他也知晓如何拿捏这位板正的师弟了。
那夜又是整宿的晚课,他们两人对坐抄书,月上竿头,他的眼皮也开始不受控制起来。眼前的字迹逐渐歪扭得不成型,他的头点着点着,便随了心整个趴到了桌上。
朦朦胧胧间只觉得压在身下的纸张似乎被人扯动了不少,盈了满袖的清苦檀香近身,而后化为落在眉间的一点微凉触感。
初时那手指带了夜露的凉。
却又很快便生出了温热之感。
那点微弱触感自眉间一点起,随着指节勾动,向上一扬,拨动了他额头碎发几许。
随后他听见那人含了玩闹笑意的声音轻响。
那人说:“早知道你抄成这样,还不如我来。”
那人又说,“醒了就起来罢,师兄。”

*

「师兄。」
谢云流盯着与自己错身而过行至前头的李忘生的背影,只觉得回忆中那一声轻唤如梦似幻,如在耳边,却又不在眼前。
他恨了那人数载。
又念了那人数载。
如今觉得那人已然不在、前尘皆已模糊后,又再度遇到了同那人如此相似的人。
是与不是,对他而言,真的很重要么?
他不知道。

李忘生走了几步,见到谢云流没有跟上,担心他又有什么不适,慌忙回身看去,正巧撞见谢云流看来的眼神,不禁惊得一怔,张了张嘴,却说不出话来。
可那微妙的神情只有一瞬,光影明灭间,一切又仿若不存在般消失了。
谢云流拎着剑走到他身旁,又越过了他行至前头,问道:“那帮臭小子言及那狐狸爪上似乎淬了毒,如今毒雾亦是更浓,许是那毒物的本源就在这洞的深处。”
“……或许。”李忘生迟迟回过神来,恳切说道,“那香囊到底只是傍身外物,若是毒雾继续加深下去,哪怕如谢仙官这般修为也是坚持不住的。”
谢云流瞥了一眼李忘生,道:“你倒是没把自己算进去。”
“幼时罹难,家父遍寻无门只得带着我叩问仙门,不想真人点明忘生仙缘根骨皆无。幸得师父游医至此,才得了生机。只是此番际遇后,生了些变化,到底迥异常人。”
李忘生说得很是恳切,却刻意隐去了些什么,话音方落,忽见前方烛火影影绰绰间一个身影慢慢浮现。
持剑警觉,谢云流再度尝试催动内力仍是未果,便知那帮混小子会落得如此狼狈也不无道理。只是他素来傍身立命的就不是术法符咒,倒也不算是落入束手无策的窘境。眼风扫过立于身侧的李忘生,只能看见那人仍保持着双手交握于前的姿势,至于他说过的那些「聊以保命的拳脚功夫」,谢云流暂时不敢去想到底是什么。
就在这近乎凝固的气氛中,那摇晃着的瘦弱身影愈来愈近,他们两人也逐渐听见利器刮蹭石板发出的刺耳声响渐渐清晰。还未等那身影被他们看清时,远处的烛火悄无声息地熄灭了,瞬息黑暗让李忘生下意识后退了半步,眼前只余谢云流剑身上流转着的水色柔光。

「不对。」
李忘生盯着那道水色柔光忽然陷入了思考。
「既然洞中残留着奇诡术法能够压制仙门中人的内力运转,为何谢云流的剑上仍有术法流转的痕迹?」
李忘生顿时看向自己掌心,果然见到隐有金光一闪而逝。那是进洞前谢云流在他掌心写下的什么东西。
「为何?」
不及李忘生细想,黑暗中对面来人的脚步一滞,而后长剑落地声响起,只见一个穿着水蓝色道袍的少女泫然泪下,弃了剑踉跄着朝谢云流跑来,哑着嗓子哭喊道:“师父!”
谢云流闻言一惊,持剑的手并未放下,却由着那少女近了身。他拧眉审视着那少女,刚想开口询问些什么时,忽然那少女像是悲喜过度后的怅然般伸手,将猝不及防的谢云流抱了个满怀,呢喃低语道:“太好了……您终于来救我了……”
言语间还甚是亲昵地在谢云流的肩头轻蹭。
“……”
沉默来得太过突然,甚至有些刻意。
而后,那少女忽地浑身失力倒了下去。

单手撑住怀中失力晕倒的安芷,谢云流抬头看向明显又后退了一步的李忘生,既无奈又生硬地说着:“不是你想的那样。”
李忘生亦有些无奈地回道:“……医者并无禁忌。”


——————————————
一些备注:
① 小谢在于画中写的那句出自于宋代汤恢的《八声甘州·摘青梅荐酒》。原句是“羡青山有思,白鹤忘机”,指常常羡慕青山安详宁静,也羡慕以前的隐士们以鹤、梅为伴,忘记了人世的权谋机变。
② 小谢的剑穗如果看过之前我的文可能会有点印象,是跟小李持的双子剑成对的剑穗。没什么特别含义,沿用设定罢了。
③ 「安x」大概等同于排字辈的取名方式,小谢门下舍了本名入门的都会取类似姓名,后面的字基本都会选用花卉药草类。原因无他,他懒罢了。
一生只耽于一种情思系于一人,如何又算不得尽得所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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段小小 | 2025-4-29 21:38:52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三章 玉缺玦(三)

安芷的伤势多是淤青擦伤,比起被妖邪追杀,形容上更像是从囚禁中出逃的模样。李忘生眸光不定地将安芷的外袍仔细系好,又脱了自己的外衫罩住了被扯碎划破的痕迹,这才起身走到谢云流一侧,粗略叙述了一下情况。
谢云流听后只是点了点头,默声片刻后开口又道:“安枳说过,那狐妖可以化形为人。”
不用谢云流多言,李忘生自然明白他话中所指,但他只得摇着头应道:“忘生只是医师,如何清楚分辨一个人到底是不是这个人,不是忘生所学。”
不想,谢云流听了这话只是一哂,将他方才的话又重复了一遍:“「如何清楚分辨一个人到底是不是这个人」……若不是至亲骨血,又有谁能分辨得出呢?你我皆不是,不是么?”
李忘生心中一震,难以置信地仰头看向谢云流,语调不由得严肃了几分:“你要杀她?即便她可能真的是你的弟子?”
手中剑甩出一道利落剑花,那点水色光芒于黑暗中愈加耀眼,谢云流盯着李忘生,漠不关心地一字一句道:“是与不是,于我而言,很重要么?”

剑鸣声顷刻响起,又在瞬间被利器接下,发出刺耳锐鸣,炸响了一阵烟尘。
尘土飞扬间,有一声娇俏女声混合着粗壮男音施施然叹道:“小仙官你还说你修的不是断情绝爱,下手如此之重,半点怜香惜玉之情都没有。”
话未尽,掌风先至。只见那尘土中钻出一个模糊身影,仍是那身水蓝道袍,十指暴涨出尖利长甲,清秀的脸庞如今都皱成了狰狞模样。谢云流念着那狐妖爪上有毒,不动声色地退后了几步,与其拉开距离。
那狐妖眯着眼睛在两人身上瞧来瞧去,赤红的瞳仁最后落在了李忘生身上,媚然一笑,吟吟唤着:“模样生得好的,身上味道太臭了。倒是你,心地如此之好,不若留下来与我同修,我定然是不能亏待了你。”
谢云流这才瞧见那狐妖身上罩的那件素白外衫,不由得又气又笑,冷冷嘲道:“这便是你们医者的「并无禁忌」?”
李忘生面色不改,淡淡答道:“不是你想的那样。”
那狐妖闻言又笑,长爪捻着那外衫撩动了几许,李忘生眸子紧了紧,不忍说道:“即便是化了形,你也不该如此糟蹋她。”
“化了形?才不是呢。”那狐妖咧着嘴大笑出声,形容样貌扭曲可怖,看得人心惊不已,“小仙官若是想知道,不妨乖乖弃了剑,虽说吞了你多半得难受个半旬十日的,但忍一忍也不是不能快活一番的。”
谢云流不语,只握紧了些手中长剑,出手时已是换了剑招,森然戾气携风带雪般扑到跟前。那狐妖顿时一惊,矮下身形低伏在地躲了过去,却又见那荧光转了方向,自下向上捞了过来,他急忙扭转身子向后跳离。不想那锋利剑风仍是刮到了他的脸,硬生生划出了一道血痕。
狐妖急急站稳,勾指沿着裂痕探了探,似恼又笑道:“小仙官脾性好差哦,看来得毒哑了你再斩断你的手脚才好。”
“……”
李忘生此刻只恨自己为何没被这毒雾影响。
最好是让自己耳聋目盲,也好过旁观这诡异画面、听着一只妖一个仙官调情。
他就不该跟着来的,这根本不是他能够应对的场面。

不过几个来回,那狐妖便知道自己低估了眼前人的实力。
这人与寻常仙官修士不同,比起仰仗修为内力催发的术法符咒,这人更加信任的反而是手中握着的剑。是以他的剑式既快又狠,没有过多华丽样式,几乎每一次出剑都是为了杀伐而来。
比起仙官,这人反倒更像妖邪。
再又一次攻势被谢云流接下化解后,那狐妖终是失了耐性,言辞间也不再含羞带笑,愈加恼怒夹骂起来:“臭道士!枉费你还修道呢,杀伐之气如此之重,呸!”
若是此前那狐妖说的那些浑话半句都入不了谢云流的耳,但这句却被他听了进去。
只见谢云流一甩剑身,上面笼着的水色光芒尽数消散,他向前踏出一步,再度摆出迎击的架势,终于开口回了那狐妖一句:“师父所言修剑修心,你如何知道我不是以剑为心?”
本来站在一旁远远观望的李忘生,在听到这句话的同时,隐于袖中的手不禁蜷缩握拳,却又迅速松开,不动声色地垂下了双眸。

又一阵利器相撞声炸响,那狐妖龇牙咧嘴用了狠劲,想要就此压碎谢云流的剑柄,却在几声崩裂声后,发现自己的爪子反而被斩断了几根,顿时怒火攻心,嚎叫起来。谢云流冷哼一声,提剑要追,那狐妖一扭身子趴到地上,眼珠子骨碌碌地转了几圈,眼风四下环顾后,忽然阴森森地咧嘴笑道:“同你一起怪败兴的,还不如寻别的尽兴。”
这话一出,谢云流马上反应了过来,迅速回头看向李忘生方才站着的位置,果然见不到人。再回首时,那狐妖早就卷起一团黑风,将李忘生拉到近前,一只手直勾在他腰间,那淬了毒的利爪就这么捅了进去。
“……你!”
谢云流足尖点地,却发现并未如他所想般腾空时才想起来,他的内力仍处于被封滞的状况,此时此刻他倒是真心希望自己能有术法符咒傍身了。
李忘生似是已然昏死了过去,头垂靠在那狐妖的肩头,任由那狐妖搂抱亲昵也没有任何反应。许是瞧见了谢云流的怒火,那狐妖又捏起了甜腻的语调调笑道:“他不同你,没有那仙门中人身上都有的恶臭味道,我闻着倒是香得很。是药香,还是小医师的体香呢?”
“你找死!”
锋利剑尖在石墙上划过,硬是刮出了一道深深的切口,谢云流单手握剑提步追来,那狐妖见着他眼中的浓烈杀意,也不敢多留,扭头化出兽形,背着李忘生高高跃起,直往那野洞深处去了。

*

他见过太多生死离别。
自从开始行医后,便不可避免要迎人来,再送人走。
就连他的师父都是他亲手送走的。

师父已经病了太久了。久得她自己都忘了自己到底是为何病着了。
那天同往常任何一天几乎没有任何差别,云高天清,他抱了分拣好的药材一一搁到架上晒着,师父披着外袍挨着药炉坐在案前写着什么,眼风瞟见他提着迎客木牌出来,随口便喊住了他,只说今日暂休,她想同他好好偷个懒。
彼时的他已然觉察到师父时日不多,这话说出口,他自是明白。
许是他面色戚然,师父还打趣他道:“从来你都是一副得道真人的淡然模样,原来你也是会露出这般表情的嘛。”
他并未答话,只是取来蒲团,蹲坐在药炉旁仔细看火,默了片刻方问道:“那今日的药,师父您还喝不喝?”
师父苍白如纸的脸上这才透出些许润色,轻咳着笼着外袍,继续埋头写着什么,应声也是信口胡诌:“若是生儿你喂我,我自然要喝的。”
他也算是领教过这人说一茬是一茬的性子了,如今也不是同她较真的时候,便甚是恳切地回道:“那忘生便喂一下师父吧。”
那边落笔的动作停顿了一瞬,像是落墨成点污了字,一面继续咳着一面将面前的宣纸揉成一团,拂袖扫落,这才搁了笔,半趴在桌上瞧着他笑道:“你这般耿直性子也不知是谁教出来的,我可不是这般性情,我的那些师兄——”
话音一滞,唇边笑意又压回去了几许。
他摇扇的动作缓了些,犹豫着是否要再换个话题,不想今日他师父似是有意将所有后事交代完毕,竟再度开口,将这从来只会断了一半的话续了下去。
“……生儿,我怕冷也怕黑,你千万不要葬了我。最好是烧了干净,也不必留存什么,我也不想脏了你的手,也确实没有故地要回。只是我那些师兄师姐们……他们还不知道我的下落呢……”
他师父披衣起身,将先前扫落的那张纸重新拾了起来,慢慢展开,手指慢慢描摹着上面写着的什么,而后走到他身边,将那张纸递进了炉火中。
他一惊,刚想要伸手去抢,却听见他师父淡淡开口又道:“生儿你还没见过那片接天连地的漫漫花海,也没有登上那重峦迭出的三星望月呢,你没亲眼见过,是要觉得我扯谎骗你的。可我也没想到,我这一走,竟是再也回不去了。”
“……”他握在扇柄的手默默收紧,而后轻声问道:“你若有憾——”
“即便有憾,也不该是让你替我还。”师父盯着那张纸烧成了灰,故作轻松地拍了拍他的肩,又道:“既然他们还不知道,那就永远都不要知道好了。就当我仍是那个离经叛道的小师妹,还做着妄图叩开天下医术学问高阁的自大梦。”
见他不答,她又伸手轻抚了几下他头顶发旋,难得收敛起平日嬉闹模样,很是认真地同他说道:“生儿,你不执着于生死,为医者好也不好。如今你或许觉得这样是好的,但往后你未必这么觉得。”
许是被这从未有过的气氛蛊惑,他也难得流露出几分真实心境来:“我只是觉得……随心所欲活着,真的很难得。若是有这样的人向我求援,我定会倾力相助。”
“所以……我算不算这样的人呢……”
他眸光一黯,终是放下了摇扇的手。
他知道,他师父是喝不上这碗药了。
过了许久,待到那靠在他肩头的人不再言语后,他方轻声呢喃道:“算。”

*

李忘生是被脸颊边舔舐的动作弄醒了。
意识刚回笼,便感觉到透骨剜肉的痛楚,手指勉力动了动,马上吸引了伏在他身上的狐妖的注意。
湿热的触感又一次卷过他的眼角额间,那狐妖垂头舔着唇笑道:“小先生怎的哭了?可是梦到什么难过事了?同我讲讲罢。”
仍沉在混乱梦境中的李忘生一时不知该如何开口,只觉得浑身疼得不行,却又冷得透骨,怕不是失血过多开始失温了。他又尝试着动了动手指,马上便被那狐妖按于掌下。
只听那甜腻的话语由着那时男时女的嗓音缓缓道出,只让人头皮发麻:“你这人有趣得很,我甚至有些不舍得吞了你,想留下来赏玩赏玩。方才我说的事儿倒是有几分真心,到底你也不吃亏,不如从了我罢。”
迟迟恢复的五感让李忘生瞬时意识到这里应是那狐妖的老巢,周围浓烈到令人作呕的腥臭味道,都是他很是熟悉的味道。
代表着死亡的味道。
动弹不得,但李忘生既不愿屈服于人,也不觉得安静等候旁人相救会是什么良策。于是他敛了神色,顺着那狐妖的话说道:“我只是一个普通人,还是个半条腿踏进过棺材的人,若是那位仙官都要你难受个半旬十日的,我只会更久。”
那狐妖倒是没见过都到如此境地还能这么淡定的人,不禁生出了继续逗弄他的心思来。如今他顶着的是他最初化形而成的人样,还没见过那三千世界繁花似锦,容貌也很是质朴无华,却活色生香地笑开了花,收了那长甲,只手去抽那身白衫腰上宫绦。
“小先生,吞了你怪没意思的,如今你受制于我,明明还有旁的兴事能做……”
“你方才说,「不是化形」,是为何?”
那狐妖这回算是彻底被李忘生逗乐了,他抽了那宫绦丢到一旁,支起身子仔细打量起李忘生,末了一弯眉,叹道:“怎的?如今想起来要关心关心我的事了?”
“虽说我不能通过气息修为判断是否为本人,但那姑娘身上的伤不像是作假。”
见到李忘生似是打定主意要跟他探讨,那狐妖顿时也觉得扫了兴,悻悻然从他身上爬了下来,歪坐在一旁的太师椅上,悬空的腿上下摇晃着,随后吃吃笑道:“小先生可曾听过……画影镜。”

画皮难画骨,照人不照影。
这世间多的是易容化形之术,却总会有这样那样的弊端,独留下诸多破绽供他人勘破。可这世上又偏偏有那么一个秘宝,能够将镜中所照之物原封不动地还原出来,连同那人的气息骨相皆复刻得丝毫不差。
这就是鬼域收藏的画影镜。
不管你是死物活物、仙妖人鬼,只要催动镜中秘术,就能教你完全变成你想要的模样。是以一度引起不小的祸事,最终这画影镜也被封在鬼域最深处的玄潭狱中。
李忘生听着那狐妖娓娓道来这些秘辛,待到那狐妖说完,这才淡淡问出那个始终盘旋在他心头的问题来:“既然这镜子已被封存,为何你又在此时提及?”
“因为那个玄潭狱啊,早在许多年前就被不知道哪位大仙破了。”那狐妖笑着拍手道,“那画影镜也随之被带出了鬼域,如今就正正好好在这里存放着。”

*

谢云流是循着血腥味道以及微弱的气息探寻到那狐妖的藏身之处。
虽然他在洞外以防万一在李忘生掌心写下了替他承伤的术法,但是进了洞后许是他的内力被封的缘故,那术法竟然完全没有生效,如今甚至连探寻到微弱气息都很艰难。
在那硕大的野洞里绕得越久,谢云流就越是心悸。
他一面觉得那人死了也无所谓。
一面又觉得到底不能就这么让那人死了。
太过矛盾的心情让他不禁握紧了手中长剑,眼风瞟到鞘上绑着的香囊,脸色一沉。
「是与不是,于我而言,很重要么?」
方才他同李忘生说的话仍在耳边。
那时他不仅在说安芷,也在说李忘生。
他已然认定了那人必不是他师弟,既然不是、既然没有前尘旧事,那么这人于他而言就不过是旧景新人罢了。
只是。
他本该这么想的。

缓慢吐出了一口气,那香囊散发出来的淡淡药香让他混乱的思绪似乎平静了几分。谢云流默声片刻,不禁开口悄声自我安慰道:“……就当是为了还风儿的救命之恩罢了。”
说罢,再度提剑循着那腥臭味道最浓的方向而去。
又绕过了几个洞口,谢云流这才见到了火光明亮处,他没有多想便握剑转了进去,却见到了令他惊骇不已的画面。

那狐妖早已咽了气,喉间斜插着一块水银碎片,正汩汩往外涌着鲜血。
李忘生周身都被污血浸透,那狐妖的利爪穿透了他的左肩膀,粗略看去浑身上下几乎没有一处完好之处。束发的簪子早就不知去向,如墨长发散了满榻,他右手正勉力撑着那狐妖倒下的身躯,瘫软在地上的左手边满是水银碎片,蜿蜒的血河淌了一地。
许是听到了这边的动静,李忘生缓缓侧过头来看向他。

有过一个瞬间。
谢云流以为李忘生在看着的是他此生最恨的仇家。

可那人并没有留给他太多思考的余力,那个讳莫如深的眼神很快就消散了。
李忘生撑在那狐妖胸口的手一软,整个人向着他的方向转了过来,便是从那石榻上滚了下来。谢云流迅速收剑归鞘,冲上前将人打横抱起,只来得及匆匆扫了一眼脚边早已碎成残渣、分辨不出到底是什么的水银破片们,便转身向着出口行去。

一生只耽于一种情思系于一人,如何又算不得尽得所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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段小小 | 2025-4-29 21:39:27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四章 玉缺玦(四)

李忘生足足昏睡了三天。
醒来时身边只有一个身形富态面容和善的男子,穿着的道袍瞧着跟谢云流似是同门,估计应是他的师兄弟。李忘生这边方醒,那男子便像是得救了般长舒了一口气,掂了掂手中拂尘,小心翼翼回头说道:“师兄,人醒了。你说话算话,说好了会借我一些弟子负责扫洒和搜寻药材,千万不能食言。”
被缠得严严实实的李忘生连一根手指都动弹不得,只能直挺挺地躺着,听着谢云流的声音由远及近:“博玉你既已下山,为何不借此机会自己去游历一番?”
上官博玉闻言连连摇头,边起身边叹道:“此番要不是师兄你三道金令火急火燎传至老君宫,我当真是半步山门都不会踏出。他体质迥异常人,我去看着点那毛小子煎药,免得把我辛苦带下来的药材浪费了。”
李忘生只听见那人的脚步声远了,另一个人的脚步声又近了。没多时,就看见谢云流在他身侧坐了下来,捏着他的香囊似是思考着什么,见他看来,这才将香囊递到他手边。

那日洞中到底发生了什么,谢云流没问,李忘生也不想说,他们保持着微妙的默契和心照不宣,将这事就此翻篇。
但李忘生的伤却是谢云流不得不问的。
“博玉说,仙丹灵药于你无用,我亦试过了,无论多少内力传到你身体里,皆如泥牛入海,如入虚无。”
“……虚、无么?”李忘生倏忽轻笑,不禁认同道:“倒也贴切。”
“你说你不畏毒便是因此罢。但既然你不畏毒,为何要带着那香囊?”
“忘生不畏,但师父害怕。”李忘生的手指不动声色地勾着那香囊往手心里缩,也不知是体力还未彻底恢复还是因为别的什么,他发自真心地感到疲惫,甚至连语调都带着些许无奈意味,“早些年疫病四起,师父又总往蛇虫毒草环伺的地方去,只有我们都带着,她才能安心。”
闻言谢云流的视线迅速扫过这医馆四壁,这才瞧见在那通天药架旁的墙上挂着一副女子的画像,之前他是漏夜来访,烛火又只点了一支,他倒是没有留意到。定睛看去,只觉得那身黑紫裙衫有些眼熟,一时又想不起来是在哪见过。
默声片刻,李忘生轻声又问:“那位小仙官的尸骨……可有收殓?”
视线收回,在那人左肩膀上停了一瞬,谢云流这才应声道:“嗯。连同之前镇上被掳走的人一道,都已经按照镇上的规矩尽数安葬了。安芷的剑会带回纯阳。”
李忘生听完并无过多反应,像是累极了般闭上了眼睛,没有说话。谢云流等了一会儿,才听见那人轻不可闻的一声反问,轻得像是根本不想听他的回答般。
那人问:“人不重要,剑却重要么?”

一行人经由上官博玉仔细查看过后已无大碍,想来内力凝滞应是那洞中残存的术法再加上毒雾侵蚀的结果。至于那碎成渣滓的水银碎片,上面附着的术式痕迹已经彻底消失了,唯一一块还算完整的碎片也从那狐妖喉间取了下来,连同其他碎片和安芷的剑一并交予洛风他们,于昨日启程返回纯阳了。
如今还留在玦明堂的只有上官博玉和谢云流,以及专门打下手的安枳三人。
见到他师兄进来时脸色不太好,上官博玉摇着拂尘心中多少有了数,又嘱咐了安枳几句后,便拉着谢云流行至屋外。
“安芷入门前家中还有一个弟弟,师兄若是觉得难过,那柄剑除灵之后亦是可以交给她家人收着的,也算是个念想罢。”
谢云流闻言轻笑出声,手指绕过鞘上剑穗转了数匝,沉声答道:“博玉你有没有想过,为何她父母尚在、又有幼弟,她却要舍弃姓名断绝往来投入仙门?所谓念想,也得有人念着想着,才有意义。”
这句话说得上官博玉一噎,也说不出别的来了,他反复捏着手中拂尘,又问道:“师兄如何知晓安芷已然不是她了?”
拨弄穗子的动作停了下来,谢云流眸光定在巷口那棵枯树上,又绕了回来落在上官博玉身上,方答道:“她握剑的手势,和身上的味道,都不对。”
动作利落抽剑而出,翻转手心送至上官博玉面前,谢云流很是平静地续道:“她入门晚,根骨又差,平日里都是风儿在教她,她便连风儿的一些坏习惯尽数学了去,握剑的姿势跟旁人都有些不太一样。再加上她身上太香了,甚至连血腥味道都没有。”
收剑归鞘,谢云流将长剑重新收至身后,回身看了眼正在手忙脚乱倒药的安枳,补上最后一句:“我门下,无人熏香。”

直到谢云流端着药的身影走远后,上官博玉伸手拦下了想要跟上的安枳,扯着他的袖子左右闻了半天,末了也拎起自己的袖子左右闻过,这才迎着安枳疑惑不解的眼神答道:“你师父说你们都是粗人,身上连半点仙气儿都没有。”
安枳顿时露出一言难尽的神情来,支吾了半天这才硬着脖根悄声说道:“二师叔您这话说得就忒不厚道了,就师父他平日里指点弟子的劲头,若是我们真有了熏香的习惯,回头太极广场上就都是汗臭混合着各种香味,还不得让紫虚门下狠狠嘲笑了去。”
闻言,上官博玉似是马上就能想到这样的画面一般,一拧眉,顿时摆了摆手,迅速将人打发了。

*

虽说仙门术法丹药对李忘生无用,但是实打实外敷内用的药膏药汤还是管用的。又养了数日,李忘生就能下地行走了,后续只需他自己看顾便好,于是谢云流他们三人也并没有多作停留,不日便离去了。
只是李忘生瞧着安枳走时,肩上背着的包袱也实在太大了,从来不及塞好的边缘还能瞧见不少荒山深处那些他们都不敢靠近的奇诡植物。
一时之间李忘生难以分辨,这仙门中人到底是讲究、还是不讲究。

又过了一旬有余,李忘生估算着秋闱放榜日应当已过,无论结果如何,那人总归会送信回来的。不想他等了数日,信没等到,倒是等到本尊回来了。
那日是他师父的祭日,李忘生循例去荒山折了几株兰草回来,还没回到玦明堂便见到一道熟悉的身影立于巷口枯树边,负手而立,一身碧水绿长衫衬得这枯景更是萧瑟。
李忘生有些讶异,但久别重逢之心更盛,脚步不觉快了些。那人也似是听见了声响,施施然回过身来,眉眼含笑地唤道:“我回来了,惜玦。”

他师父留下的这方玦明堂,名字拟的便是她那两个徒弟的表字。
大徒弟徐兰泾,字明佩。二徒弟李忘生,字惜玦。
当年他师父一路行医游历,身边就跟着他们二人。后来师父病重,寻得此处落脚后,徐兰泾同李忘生一道看顾了玦明堂不过半年,便只身一人上京赶考去了。临行前还允诺他们师父说,若是不能替她完成心愿,他便不回来了。
后来师父病逝,徐兰泾也没有回来。
再后来便是月旬前修书一封,告知李忘生这次秋闱过后定有好消息告诉他。
只是徐兰泾带回的「好消息」同李忘生以为的并不一样。

桌上白瓷杯中的热茶早已凉透,徐兰泾仍是保持着捏着杯子的动作,可手却没有抬起来过一次,任由掌中温热渐渐冷却。坐在他对面的李忘生倒是咽下了三杯茶,甚至还在摸过茶壶后问他要不要添些热水。
徐兰泾终于松开了握着的茶杯的手,抬眉看了一眼李忘生,耐心劝道:“惜玦,仙门不是洪水猛兽,入仕也不是尽数皆好。”
李忘生愣了愣,无意识扫了眼角落还在煨着药的药炉,淡淡答道:“想要入仕的是师父,想要投身仙门的是师兄你,都不是忘生。”
“那你为何不同我一道回长安?即便我娶亲,仍是可以在外面为你置办一处别院住着的,玦明堂你若想继续看顾着,也可在长安寻一方铺子继续开着,并无影响。”
“我不是师兄你的外室,你不必这么做的。”
李忘生不禁哑笑着又道:“师兄你还不明白么?师父她为何一心只往极北极南处去,那是因为她有不能回去的地方。忘生亦然。”
徐兰泾这才想起了些什么,微蹙眉头,又拉不下脸来道歉,只得生硬答道:“我回来前顺道也拜访了……他们。他们一切都好,就是李夫人有些旧疾未愈,一下雨就犯疼。”
阳光被窗棂分割,一缕一缕地照在李忘生身上,为他笼上了一层淡薄的光,他始终垂眸低眉,似是不想自己的情绪流露,却在听到这句话时,不动声色地慢慢握拳。随即李忘生又捧起茶杯呷了一口,语调一如既往地平静:“嗯。”
徐兰泾听出李忘生有了些许动摇,于是顺势道:“我同章家小姐成亲后便可以接下章家在长安的仙舍生意,届时叩问仙门也不是不可,那惜玦你这怪病也不是没有法子——”
“忘生这不是病,是生来如此。”李忘生搁了茶杯,言辞间难得流露出不满情绪来,“往后余生皆是这般,也好。”
瞧见李忘生这副模样,徐兰泾自知已是劝不动了,他便取下腰间玉佩,连同早就准备好的帖子一并推到了李忘生跟前,最后说道:“我同章家小姐的婚期定在半月后,届时我会在长安的章家仙舍为你留好一间房,你若想来自然就来,若不想来……也无事。只是这番之后,我便不会再回这里了。”
李忘生看了眼面前的东西,再抬眉看了徐兰泾一眼,随后起身将早前他从山中采来的兰草搁到了他师父的画像前。待到李忘生恭谨地上完一柱香,他这才回过身来掸了掸袖上并不存在的灰尘,淡笑应道:“忘生知道了。”

徐兰泾跨出门时,忽然听到李忘生遥遥问他:“师兄,从前招惹了师父的人是你,如今师父走了,便换成我了么?”

*

“半月后?这么急?”
此时坐在剑气厅里擦剑的谢云流跟前也被递来了一封请帖,他只瞧了一眼便皱了眉,心里已经开始盘算着该把这烫手山芋丢给谁了,然而送帖子过来的是他那最蕙质兰心的师妹于睿,是半点都不可能让他逃脱的。
“师父说就算是轮了两圈也该轮到大师兄你了,再者,纯阳同万花谷素来交好,他们每年都会请纯阳门下至谷内品茗,大师兄已经逃了数年,这次是不去不行了。”

万花谷。
偏居隐于一处山谷内的清雅门派,门下弟子非要事不得轻易离谷。与修剑修心的纯阳不同,万花谷内弟子多是以草药入灵、针灸养身为理念,谷内多是悬壶济世的慈悲医者,当然也有不少脾性古怪的,这些年来谢云流也接触过一二。
万花谷门生无数,但世人皆知医者救人杀人只在一念之间,尤其在他们认为仙门中人皆是跳出三界外、不在五行中后,便对万花谷中人隐有忌惮。一面苦苦哀求医者给予慈悲,一面又在心里惧着怕着这些生死一念的圣人,也难怪彼时李忘生言及,「这样的事情忘生遇过不少」。
恐怕经年累月下来,真心感激他和动手伤他的病人都不算少。
谢云流擦剑的手一滞,他终于想起来了,那日在玦明堂中见过的那幅女子画像上穿着的黑紫裙衫,正是万花谷中人的装束。看来那位小医师是师承万花谷,难怪看他施针手法甚是熟稔,那幅淡泊生死的模样也跟那位「活人不医」一脉相承。
怕不是隔着辈分师出同门。
即便如此,谢云流也不觉得这件事有多么让人想去掺一脚,他继续低头擦剑,语气也不甚关心道:“请我喝酒还可以,品茗?倒也不必。”
“当然不会只是这样。”于睿执着不已地将帖子又往谢云流眼皮下面送了送,“听闻此番邀请的不仅有我们纯阳,还请了藏剑山庄。”
这下谢云流就来劲了。

从前他从未去过万花谷,但是藏剑山庄还是去过几趟的。
就连那人也陪着他去过一次。
只是后来他们都不能轻易离开,他便也甚少同那人一道游历了。
再后来……
再后来便是他诸事皆错,越做越错,终到了他所见皆厌弃,自由全随心的地步。

剑尖抵着请帖向下压了压,于睿心领神会地又往前送了送,这才见到谢云流并过二指抽了去,耐着性子将请帖看完,指着最后一句疑惑问道:“这句「……恭候纯阳众人」是什么意思?”
“每年纯阳皆是派出两位真人前往。”于睿眨了眨眼睛,闪过一瞬微妙笑意,而后迅速收敛神色,淡淡答道:“今年轮到大师兄和我了。”

*

待到谢云流和于睿上了三星望月,方知藏剑山庄的人早已离开。只听万花谷的人言及,持帖而来的似是个急性子的少年,一来便嚷着要拜访药王孙思邈,听闻孙思邈正与故人相谈、没个三五时辰不得空后,便提剑走人了,拦都拦不住。
谢云流一听,也想当场转身就走,要不是于睿死命拉着,恐怕这弟子话音方落,那头谢云流就已回了华山。
知道自己此行定是要坐到最后了,谢云流目光来回扫过三星望月上忙碌往来的万花谷弟子们,一面随口问道:“先生忙着见客,想来今日应是见不着了?”
那弟子见到谢云流好歹没走,这才抹了汗笑道:“晚些时候还是能见到的。那客人并不留宿,只说叙叙旧便走。”
谢云流随口应着,不甚关心地跟着那弟子往后山供客人留宿的别院行去。路过一株苍天巨树时,只听见树下两个穿着黑紫衣衫、梳着干净马尾的小姑娘正在咬耳朵。她们一面说着话一面在拿木人试针,脸上表情一惊一乍的,甚是专注,连他们走到面前都没注意到。
谢云流只听见了只言片语飘了过来,隐约在说着后山闹鬼的事,心中不觉好笑,倒也没有打扰她们的心思。不想于睿忽然脚步一顿,“咦”了一声。
见到谢云流看来,于睿这才凝眉思索了一下,略近身,低声说道:“鬼域早在数十年前便封了往来通路,但凡是个仙门所在的洞天福地处都不能与鬼域直接相连,想来万花谷后山应该不会有鬼域来人出没才是。”
敏锐觉察到什么的谢云流将他在意的字眼又复述了一遍:“封了往来通路?”
“是的。”于睿颔首应道,“具体缘由并不知晓,只道是某日有仙长羽化,未达大道不及仙班,仍留肉身不散,魂灵也无人牵引,方知鬼域封了门,与仙门再不往来了。”
“若是如此,那些……”
“若大师兄问的是诸位仙长的肉身尸首,如今皆葬在少室山中隐秘之处。少林门下只修佛不问仙,那方还是有鬼域的引魂人开门接应的。”

谢云流从前同鬼域打过些交道。
或者不能算是「打交道」这么浅薄的渊源。
鬼域封门的事情他愈想愈觉得古怪,待到万花谷弟子引着他和于睿住下后,入夜时分听闻孙思邈那位客人似是耽误了些时刻、现在才要离去,今日应是见不到了。谢云流闻言只是点头,没再多问什么。
直到月上三竿、四下静寂无人时,谢云流背了剑,孤身一人翻出墙外,寻着白日里那两个小姑娘说的方向去了。

一生只耽于一种情思系于一人,如何又算不得尽得所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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段小小 | 2025-4-29 21:40:10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五章 问瑶琴(一)

溶溶月色下,她将一曲拂尽,又听着周围夏虫低鸣,不禁有些怅然。正当她抱琴起身、将要离去时,忽闻身旁廊边墙头传来了男子的声音:“你的《清平调》,弹错了两个音。”
她心中大骇,甚至不敢抬头,只抱了琴往廊下走,脚步匆匆间急急应声:“三更半夜、荒郊破殿,公子不觉冒犯?”
酒于坛中摇晃声响起,那男子语调平和,既没有轻佻意味,也不似浪荡之人,就好似在陈述一件旧事般。烈酒入喉,他一抿唇边继续说道:“你前半阙分明弹对了,独独后半阙弹错了两个音。”
闻言,她顿住了脚步,几经犹豫下慢慢回过身来,几分期待又几分悲切地抬头望去。
冷月如钩,薄云清风。玉白衣裳滚金边,泼墨长发尽束冠中,她看来时那人正饮尽坛中最后一口酒,拎着酒坛子在耳边晃了晃,瞥见她的视线,单手支头架在膝上笑了笑。那双星眸笑不及唇眉时太过凌厉,望而生畏,如今怕是将她的失望尽收眼底,所以才会反问道:“我说的不对?”
她难掩失望地低下了头,抱琴的手收紧了几分,这才淡漠应道:“小仙官说的是。只是已经许久没人能听出来了。”

她弹得一手好琴。
这世间无论是编纂多么繁复的失传古曲,亦或是浮于表面流于形制的靡靡之音,她皆能信手拈来。彼时世人皆称她父母好生福气,得女如此将来必能嫁个好人家。未曾想一朝家中生变,树倒猢狲散,最后竟成了她祸水天成,引来灭门之灾。
她想过自戕,又憾于与琴惜别。
落了尘,遭了罪,反倒是蓬头垢面衣衫褴褛地活了下来。那把琴也从金丝弦弹到了粗鬃弦,弹到面目全非,弹到双眸红肿难睁。
那日她也是如往常般挨坐在墙角闷头弹琴,却听见锦靴声落在跟前,随后有人笑着问她道:“这首《清平调》的前半阙你分明弹对了,为何后半阙却弹错了两个音?”
她的《清平调》是母亲所教,每每思念故人时她总会弹起这支曲子,又每每都会在后半阙情难自已弹错了音。然而无论昔时今朝,从未有人指正过她。
从前是她太过锋芒。
如今是她太过落魄。
不曾想到事到如今,竟与一个陌生人互为知己。

念及此,她抬眸看了一眼仍歪坐在墙头上的人,低声又道:“……如今看来,竟是又与另一个陌生人做了知己。”
那仙官听了却笑摇头,又启新坛说道:“我不会弹琴,算不得你知己。”
她不觉讶异,竟有了些好奇,又往外挪了几步,挨着柱子边缘偷偷瞧了那仙官几眼,弯了眉眼笑道:“小仙官若是不懂琴,如何听得出如此细微的差异?还是说是有了个擅琴的意中人,日日听她抚奏有悟?”
“我熟识的人里,就没有擅琴的。”
那仙官扫了扫衣角袖边,拎着酒坛从墙上轻巧跃下,她这才注意到这人背着一柄长剑,隐有流光的剑鞘鎏金嵌玉,很是富贵。下意识地,她往柱子后面又缩了缩,只留余光瞧着那人。那仙官倒也不靠近,就隔着恰好距离将那坛酒饮尽,这才悠悠续道:“至于意中人,我亦没有,也悟不得。”
她斟酌片刻,才谨慎问道:“我听闻,仙门之中规矩甚多……”
“「不得喜。不得悲。不得怒。不得妒。」”那仙官弃了酒坛,倚着矮墙抱胸而立,自檐边漏下来的月光沿着他太过锋芒的棱角爬过,竟也为他染上了朦胧诗意,“……你听闻的,莫不是这个?”
那光芒实在是太过温柔,一度让她以为眼见的皆是梦境。她垂下视线低声念道:“还听闻……投身仙门需得舍弃过往断绝来去……”
那仙官轻描淡写地颔首应道:“大多如此。鲜有例外。”
“为何如此?”
虽然这个问题是由她问出的,但她并不觉得眼前这位仙门中人会愿意为她解惑。
毕竟在所有外人眼中,入了仙门便是平白得了甚多恩惠,若是修成所得、窥见天道白日飞升,更是可望不可及的美梦。
可眼前这位小仙官似是并不这么想的。他的视线似乎落在更远的地方,甚至根本没有落在她身上,只是看那天、观那月,许久之后,她才得了那人的回应。
“观空亦空,空无所空。所空既无,无无亦无。”那人倏忽一笑,摇着头又道:“各个仙门自有自己的修行方式,倒也不是各门皆是如此。我听闻南疆那边推崇强者自强,生杀掠夺不忌,而这万花谷却是医者仁心,偏居一方。”
闻言她眸色一黯,看了眼月移影动,欠身道:“我不入仙门,无意探讨。小仙官只当平白听了一支曲儿,就此别过吧。”
她说罢转身,正想抱琴离开时,却听见那头人忽然严肃了语气,沉声问道:“鬼域既已封门,你又能去往何方呢?”

*

天方蒙亮,于睿便起了。
收拾妥当后,循例要去问过谢云流的,只是人在门前,却如何都敲不开门。
正当她踌躇难定、该不该直接推门时,院子那头的墙上一道白色身影闪过,本该在房中的谢云流踏着轻功翻墙而入,正正好好就落在她身后。
两相对望,皆是一惧。
“大师兄!?”
“你怎么这就起了?”

博山炉上点着清心静气的线香,杯中盛着的也是上好顾渚紫笋,只是于睿这杯茶喝得如坐针毡。
借着抬手低眉的间隙,于睿不动声色地快速扫过谢云流的衣领袖口。虽说匆匆看去瞧不出什么古怪,但也确是略有松垮,更别提他身上还隐有酒气,怎么看都……
咽下一口茶,于睿指尖摩挲着杯口斟酌字眼道:“大师兄,纯阳门下并不禁婚娶。”
可这话真的说出口了还是有些微妙,于睿只得又呷了口茶,等着端坐对面的人的回应。不想那人似是沉浸在自己所思所想中,迟迟才回过神来,看着她问道:“……你方才说了什么?”
同样的话于睿已是断然再说不出口了,看着谢云流这模样也很难再问些什么,于是索性一搁茶杯,翻过不提:“我说这顾渚紫笋甚是甘甜回味,若是大师兄欢喜,回头可以让门下弟子采买些。”
“无妨。我对茶没有喜好,如何都行。”
换了谁都能听出谢云流语调里的敷衍,见他一副神游在外的模样,于睿一时也拿不准主意,自己到底要不要立刻离开。就在谢云流第五次轻敲桌面时,他终于意识到了这尴尬的气氛,轻咳了声,解释道:“我昨晚在后山的水月宫里遇到了一位鬼域的离魂,听她弹了一支曲儿。”
这句解释并没有比于睿先前心中腹诽的要好到哪里去,她脸色一白,直觉谢云流话中惊人之处实在太多,不由惊叹道:“如今鬼域封门,这离魂是如何来的万花谷,又是为何在此徘徊的?”
“便是如此……让我想不通。”谢云流拧眉沉思了片刻,仍是不得解地摇了摇头,“我问过她,但她并没有回答,甚至很快就在我面前消失了。”
于睿闻言微蹙眉,有些担忧道:“离魂不同于生魂,皆是逝去已久却未入轮转之辈,心怀怨怼者众,更有甚者早已淡薄人性。大师兄此举实在冒进。”
“我本来只是疑心鬼域封门之事、想要去看看这「闹鬼」到底何故的。”
眸中有碎光一闪,谢云流收起了轻敲桌面的手指,反倒是伸手摸了摸早已冷掉的茶杯,言辞间少有的混合着怀念与漠然。抿了抿唇又道:“不曾想,她弹的曲子不对。”
敏锐意识到话中有话,于睿亦凝重了神情,直觉此事或许并不简单,于是追问道:“大师兄为何知道她的曲有误?”

“因为「他」的《清平调》——”
那杯凉茶最终还是原封不动地被他搁回了桌上,一如他如今流露出的不容置疑的送客之意,全都随着瓷杯落于桌上的那声轻响后,湮没于无声。
“——也总是弹错那两个音。”

*

他师弟本就不善音律。
他早就知道。
那段日子他们有很多时间待在一起,他师弟也不知道哪来的闲情雅致,竟真给他寻来了一把绿绮,煞有其事地开始学起琴来。
然而学了许久,他也只能听得那人反复弹着一曲《清平调》。
那时他夜夜枕着那缠绵悱恻的琴音入梦,烈酒入喉也觉得柔情似水。听得久了,连他也听出了不对来。他师弟每每弹至后半阙时,总有两个音同上阙时不太一样。
某日他靠在那人身上,听着听着便搁了酒坛,伸手揽过那人的手,引着那人的手指勾下了正确的那一个音。他挨在那人肩头,带着几分醉意轻笑道:“师弟,你又弹错了。”
吐息全都吹在那人鬓间,烘得他师弟的耳垂都生烫发红,在极近的距离下,他只嗅得那人身上熏衣的淡淡檀香。
那人承认得倒是坦然,任由他揽着手又弹了一遍,却仍是错了两个音。
只是那又一遍的泠泠琴音中,他根本无心分辨到底是对是错,他只听见不知何人的心跳声,杂乱着,鼓噪着,一声一声敲在耳畔。
琴音仿若鼓点,又或者,鼓点合着琴音。
月光穿行于交错指间,他瞧见自己慢慢收回了手,最后指节自那人手背上抽离时,他清楚听见那人又弹错了两个音。

弦仍轻颤,余音环绕。
那人收手坐正,他也不觉得坐直了身子,不再靠在那人身上。却见那人小心地吐出一口气,再看来时已是敛了所有情绪,淡淡笑道:“辜负师兄的指教了,忘生还是弹错了。”
他似是有过一阵悸动,有什么话想说。
彼时他应是开口问过那人的,问他——

*

“……小友你又输了。”
落子声伴随着老者的笑声一并响起,将谢云流从往事里猛拉了回来。
屋中博山炉里点着的并不是檀香,他面前的人也不是他师弟。没有溶溶月色,没有绵长琴音,更没有那些藏于阴影中的未明之意。
如今眼前,才是他的当下。
深吸了一口气,谢云流让那些纷扰心头的杂念褪去了些,将手中拈着的白子丢到了一旁棋钵中,叹道:“老先生的棋艺还是一如既往啊。”
正在收子的孙思邈听了这话,露出了长辈素来的慈祥笑容,耐心答道:“是小友你过于心不在焉了。”

孙思邈的弟子是在用过午膳后才来请的谢云流和于睿。
早已沐浴更衣的谢云流一扫宿醉的疲态,跟着于睿前往孙思邈的居所拜访。惯常的叙旧后,又品了三轮茶,在与于睿手谈得不得胜负后,孙思邈便将目标转至谢云流身上。
谢云流的棋艺虽说谈不上臭棋篓子,但也只能算是勉强上道,再加上他所思繁杂,不过几个来回,便已输给孙思邈三回了。
再启棋局时,孙思邈有意让谢云流先行,他便拈了黑子刚要落,忽然想到了什么开口问道:“我常听闻素有人言,棋风如人品。”
孙思邈见他那枚黑子将落不落,便知道谢云流有意同他论道,抚须笑道:“确有这般说法。”
说罢,他指着谢云流将要落子的地方续道:“像是小友起手总喜欢落于二二位置,这个地方既不占地也不得势,并不是什么好点,但却是个怪欺负人的位置。”
手势顺着那个点往外,孙思邈徐徐又道:“自这个位置起,白子若想上扳,黑子必能断其后路,无论白子是冲是吃,黑子皆能迅速回击。最终白子能不能活下来,便成了小友你留给对方的困局。”
闻言谢云流一哂,干脆利落地落下了那枚黑子,又拈起一枚新棋,挑眉候着孙思邈应对。孙思邈亦是从容不迫地拈棋落子,话风又转到了于睿身上,言及她起手喜欢落在四角,是最合乎规矩的下法,棋风谦和,却总有巧思。
谢云流懒懒听着,忽然心念一动,将手中棋子落于棋局一隅,有些踌躇地开口道:“……那若是起手落于此,又当如何?”
孙思邈扫了眼那个位置,跟了一枚白子下去,竟将之前谢云流铺好的局面打乱了,吃了他好几枚棋子。待到孙思邈将黑子一一收好后,他拈了一枚新棋悠悠叹道:“选择边上星位起手的人不多见,在我的旧识中仅有一人会选择这个位置。这是个求稳的位置,然而若是对手棋艺胜过他太多,这棋在开局时便已经输了。”
眸光落在那枚方才他落下的黑子身上,谢云流阖眸哑笑,再睁开时已是换了神色,不言其他。孙思邈见他如此,也不再多问,二人又落子几个来回后,孙思邈这才心服口服地弃子抚须,坦言道:“小友你赢了。”
谢云流一摊手,伸手取过一旁茶杯,仔细吹过后,慢悠悠地开口道:“有件事,我想向先生打听一二。”

谢云流要问的,是近日里万花谷中可有仙逝的门人。
无论是病逝的,还是寿元耗尽羽化的,都可。
万花谷虽说门人众多,但谢云流问得精准——无论门人病疾轻重,身为药王的孙思邈定会是最清楚明白的那个。果然如他所想一问便知,数日前有一位仙长羽化故去,因着鬼域封门的缘故,他们仅收敛了尸身,待过几日送离万花谷后再做引魂。
谢云流沉思片刻,又粗略问询了此人的过往经历。孙思邈闻言只是摇头,坦言他其实也不甚了解,这人入门时已是不惑之姿,家中似乎还娶有一妻,如何都算不得好门生。偏偏他言辞恳切,又甚是苦楚,最后是东方宇轩做了主,收下了他。
“娶了妻,竟也能全都舍弃?”
谢云流心中已有了些许推断,只是对于此人的做法不甚认同。孙思邈的目光投向窗外,重峦叠峰间云雾缭绕,此情此景只会给人一种忽远忽近的错觉,只觉得山在眼前,山又在天边。
再望来时,孙思邈已经动手准备收了棋局再启新章,他说话的语调很是平静,谢云流却依稀从中听出了些许悲悯。
孙思邈慢慢叹道:“小友你见众生苦,又见众生乐,便当他们应是苦中作乐,或许于他们而言,苦与乐皆是各自独存,皆得尽兴。”
若要论道,谢云流从来不惧,他有自己的本心坚持,换个如何境地都不会动摇。因而他冷冷反问道:“先生是在说,谢某是盲目偏信之辈?”
忽略掉谢云流言辞中的些许不敬,孙思邈抚须轻笑,拈起一枚黑子信手落下。
“我只是在劝小友,是与非、对与错,并没有那么绝对,也没有那么重要。今日你觉得他抛妻无情,明日或许你又见他是其他模样。就如同你觉得一个人反复难懂,或许他其实本心纯澈贯彻始终,只是你不曾问、不曾看、不曾思罢了。”
语罢,孙思邈抬头对着谢云流一摊手,轻声续道:“接下来,轮到小友落子了。”

待到谢云流离开后,孙思邈慢悠悠地拣着残局上的棋子,眼风瞥见始终稳坐在一旁不吭声的于睿,对她招了招手,唤至身旁。
“你也想同我论道?”
于睿闻言只是摇了摇头,目光落在还未收拾干净的棋面上,略略沉吟后方道:“先生从前屋内从不燃香,今日为何点的是引魂固魄的香?”


——————————
一些备注:
① 明佩和惜玦这两个表字皆取自《九歌·湘君》中的“捐余玦兮江中,遗余佩兮醴浦”。
② 《清平调》选的是李白的那首,太有名了这里就不赘述了。
一生只耽于一种情思系于一人,如何又算不得尽得所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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段小小 | 2025-4-29 21:40:44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六章 问瑶琴(二)

由孙思邈门下弟子引路,谢云流很快便寻到了收殓尸身的冰洞,也终于见到了那位如今名唤商陆的万花谷门下。
冰洞里仅搁了萤石作烛火之用,那弟子仔细叮嘱了谢云流千万别做旁的出格事情,离去前又抬了一桶冰进来,再次嘱咐了切勿施展勾魂引魄之类术法,免得生魂离体,无人牵引导致魂灵无法再回归肉身了。谢云流皆一一应下,直到洞门关闭,他才搁了剑,信步上前。
商陆合衣躺在凿砌而成的石棺中,冰雾施术封棺以保尸身不坏,瞧上去跟旁的寿元耗尽却未及大道的仙长尸身并无不同。谢云流解了那封棺术法,简单查看了商陆的双手与口鼻,末了又拆开他随身携带的香囊瞧了瞧,这才将那厚重的冰雾重新封了回去。
也不算毫无所得,但到底都是些他已然猜到的东西,这便没了更多探查下去的线索了。
那离魂语焉不详的地方很多,唯一说得清楚的却只有自己的身世和那首《清平调》。
偏偏这两点中的任何一处,都是再稀松平常不过的事物。
这世间不缺盛极转衰、家破人亡的故事,也不缺“曲有误、周郎顾”的美谈。即便她因此又得了新的缘分,最终也是全都消散了。
谢云流本以为自己见了商陆之后,或许真会如孙思邈所言那般,对他有了其他看法。可惜的是,如今让他再谈,他仍觉得为何相濡以沫的日子不过,非要投身仙门断绝往来?
站在石棺前,谢云流又一次仔细打量了商陆一番,回首看了眼洞门处,确定那弟子定不会留意到他的动静后,并指于前,口中念起唤魂术来。

*

她忘了很多事情。
徘徊得越久,越是清楚知道自己遗忘了很多。
如今唯一支撑她的便只有心中那刻骨情意。

今夜她又坐于此处弹琴了。
只是弹的不是那支《清平调》,而是《兰陵王入阵曲》。
转弦起调间,战马嘶鸣、擂鼓声阵阵,潮水般倾泻而出的弦音愈来愈急促,到后来,只能听见那铁马冰河的碎裂声响,震得耳膜生疼。
却又在一阵剑鸣声后,凝于轻颤的指尖。
她缓缓睁开眼睛,抬头仰望着那柄压在自己弦上的长剑,和那握着剑逆光站着的仙官。利刃抵着她手下正拨动的那根弦,琴弦震颤间,她的入阵曲仅弹了半阙。
“小仙官问不出想知道的,便想要灭口么?”
那仙官又向前踏出半步,月色总算是悄然爬上他肩头,映出了他眼底冷冽的光。那仙官的目光落在她的弦上,开口说道:“生魂离体七日便会无法归体,若是不得牵引,轻则徘徊成离魂,重则……”
剑尖又往前推了些,却远没有到她心口,她忽然觉得这位小仙官或许比他自己认为的要更心软一些。
即便他如今咬着牙一字一句怒斥着她:“……灰飞烟灭,不入轮转。”
她动作缓慢地摸了一下自己的弦,随即抬头笑道:“小仙官如此说,看来是去见过夫君了。”
“我不仅去见过了,我还特意寻到了那两个声称「闹鬼」的万花谷弟子,若是她们记得不错,商陆应是五日前羽化的。而你,亦是在五日前被她们瞧见了。”
那仙官眉头紧锁,似乎心中即便有了些推测,却仍有诸多不解。她认真听完,甚是认同地点了点头,却顾自换了个话题说道:“小仙官果然如你所言般,并无意中人,也悟不得这世间情爱欢愉。”
那仙官闻言脸色一沉,随即冷了语气道:“即便如此,我亦是知晓「各自为安」为何意的。”
不想她听了这四个字反而笑了,笑着笑着不由得伏低了身子,伸手握上了那仙官的剑尖。感觉到剑身蕴含的灵力灼烧着她的掌心,随着她指节的收紧那锋利剑刃划开了五指,但这些都不够痛,也不能抚平她内心正在回颤着的琴音余绕。
不知何处生出的劲风席卷而过她的碧色罗裙,她瞪大眼睛看向那仙官,只觉得似有两行血泪涌出,明明已被压制的琴弦暴躁不已,顾自震起了刺耳余音。握剑的手愈收愈紧,她却不再感到疼痛,反而生出了好些力量,让她有了捏碎这柄长剑的念头。
她一拍琴,琴身翻转间她亦松开了手,那柄长剑被撞得偏了个方向,她随即站起了身,只闻周遭弦颤声阵阵。她按指弦上,看向已然退后几步摆出架势的仙官,厉声道:“小仙官,让我再给你弹一支曲儿吧!”

*

绕过屏风,进了静室,除了引魂香愈加浓烈外,还隐隐混着不少苦涩药味。
只见孙思邈静室的软榻上躺着一个白衣男子,瞧着装扮不像是仙门中人,反倒像是个普通医师。在那人身前空中悬着一枚玉佩,如今正隐隐透出青紫色光芒。
于睿看向身旁的孙思邈,还未开口,便瞧见他又点了一支香,坐在一旁太师椅上慢慢开口道:“从前我门下有一个徒儿,天赋很高,悟性也强,偏偏这性子最是倔强好胜,如何劝她收敛心神都没用,最后还要被她批一嘴「固步自封」。”
不知前因,于睿不好多言,只由着孙思邈继续往下说着。
“后来她在谷里待不住,直言天下医术学问皆在外,留在谷中只会一事无成。在某日,她便孤身一人离了谷,随身行囊只带了一套金针。那还是她彼时入门时,作为拜师的回赠,我给予她的。”
即便没有直言,于睿也从孙思邈的语调中听出些许端倪,想来这位门人应是已然过世,如今榻上躺着的这人,或许是那位门人的徒弟亦或是亲朋。念及此,于睿这才开口柔声宽慰道:“所谓医者,能够救人医病,到底触及不了人心变化。”
孙思邈闻言只是摇了摇头,看向于睿说道:“昨日他带着湘儿的金针拜访,我同他细谈后方知湘儿已然病逝,后事是他一手操办的,只言已按照湘儿的意愿去做了。到底如何,却不肯告知我,我那时便知道,臭丫头多半还恼着我们,不愿让我们去凭吊她。”
于睿这才注意到静室一旁的长桌上正搁着一套金针,想来应是这人带回来的故人遗物,她垂眉敛目,很是恳切地答道:“即便不知坟冢何在,她到底还是留有念想的。无论是人,还是物。”
孙思邈眸中一亮,唇边不觉浮上了点滴笑意,轻抚长须笑道:“真人说得是。”
于是,话题便又回到了这榻上躺着的人身上。
经由孙思邈坦言,于睿总算是弄清楚了此人到底是何来历。

陆湘儿是在外游医时遇到李忘生的。
彼时李忘生仅仅五六岁模样,却早已病得只剩一口气了。为了给家中幼子治病,他父母自江南一路寻来了长安,遍访名医,终是不得,最后不得已动了将孩子送入仙门的念头,盼望仙门中的术法丹药能够有所帮助。
即便余生不得相见,也只愿幼子能够平安活着。
可是即使他们忍痛抱着李忘生前往纯阳求问,也被门下坦言告知,这孩子既无仙缘亦无根骨,根本入不得仙门。便是在那个时候,他们知道了李忘生生来迥异常人,术法丹药对他根本没有效用,无论多少灵力灌入他体内都不会有任何反应,内里仿佛天生就有个缺口,不见积蓄,没有沉底。
仿若妖邪。
李氏夫妇闻言大骇,再看怀中惹人怜爱的幼子时,竟也觉得他已然变成了怪异。
于是从华山下来后,李氏夫妇匆匆为李忘生操办了后事。彼时还未咽气的李忘生被着急封进了棺材,吹拉弹唱着送至荒山野岭,正要寻个野坑下葬。
便是在这个时候,刚刚拜访过纯阳的陆湘儿听闻了此事,心中念着这稀世怪病想要上门求问,意外得知了李氏夫妇将其幼子封棺落葬之事,踩着轻功紧赶慢赶才算是将李忘生从土里捞了出来。
后来经由陆湘儿照看过后,确是证实了纯阳门下所言,然而除却这些,李忘生确实也染了些病症。陆湘儿衣不解带围在榻前,足足给他扎了三日才将他那口气拉了回来,又生生灌了不知多少汤药,这小孩才算是活了下来。
再之后,李氏夫妇觉得愧于李忘生,陆湘儿亦有收徒之想,两厢情愿下,李忘生便跟着陆湘儿离了长安。往后无论是江南本家还是长安李家,他都再也没有回去过。

“……昨日他辞别时忽然晕倒,初时我还以为是他先天不足又落了病根,于是为他施针查看了一番,却发现根源并不在这里。”
孙思邈遥遥指向那枚悬于空中的玉佩,如今青紫光芒暴增,好似有什么旁的东西正在催化玉佩上的术法一般。
“那枚玉佩,正在试图抽离他的魂灵。”

*

谢云流如何都想不到,石棺中躺着的商陆的尸骨里,竟早已没了魂灵。
如今鬼域封门一事让仙门之中对于尸骨收殓多了几分谨慎,不敢轻易唤魂引魄,就怕生魂离体导致灰飞烟灭,不想反而因此着了道。
从前纯阳门下有人故去,无论何故,皆会问灵好生告慰,再由鬼域引魂而去,末了再将佩剑除灵、尸骨收殓,以免遗存剑灵失了主再生祸端。
只有极少数特例才会连同佩剑一并送至鬼域,削骨销魂,不入轮转。
若不是他再次遇到李忘生,他还以为他师弟应是如此结局了。
不若为何无论他怎么寻找,那人始终杳无音讯。
当初确认安芷身故后,洛风众人不用谢云流吩咐自会优先收回安芷的佩剑,带回纯阳除灵封存。
或许真应了那人所言。
于仙门而言,人不重要,规矩才更重要。
如今商陆的魂灵不知所踪,真等到他们将他送出万花谷时,那生魂早就失了来路,此生只得徘徊于无果之地了。
谢云流从冰洞中离开时,瞧见早已入夜,心中担心那离魂又生变故,只来得及匆忙叮嘱候在外面的万花谷弟子去寻于睿,便踩着轻功赶往水月宫去了。

或许是被谢云流触及痛处,那离魂瞬时暴起,附在她琴弦上的青紫色萤火化作不可见的丝线,合着琴音铺天盖地袭来。
这水月宫里本就存着些许机关木人,被那些琴音穿丝引线,竟都一一扭曲着发出不祥的狰狞声音,慢慢活动起来。谢云流见了这番诡异景象,心底暗道不好,足尖轻踏闪过几记砸来的重拳,回击时震在虎口的力道让他清楚明白,这帮硬疙瘩可不是这么好处理的。
后半阙的《兰陵王入阵曲》再度响起,唤醒了越来越多的机关木人,生生在那离魂前面围成了一道屏障,隔断了谢云流想要直取敌首的念头。
琴音急转直下,没了柔肠婉转,催得那些木人手中利刃狂乱挥舞。谢云流只得借着灵巧身形绕过层层围堵,踏出的每一步都落了星辉光点,那离魂于其中瞧着,忽然意识到了什么,曲调一转,便见到那机关木人僵硬地扭过身子,挥拳砸向谢云流本想落地的方向。
谢云流直觉不对,踩在那巨臂上借了力,强行跃出几步距离。
可就是这点微妙偏差,让他本想圈画下来的术法落了空,未完成的气场瞬间炸裂开来,碎成些许水色光芒。
“啧。”
胡乱擦去下颔上被木人利刃刮出的血痕,谢云流甚是不耐地瞥了眼那离魂,直道她该是含了多深的怨念,真是个麻烦事。若是心无顾忌倒还好,偏生谢云流有事想问,这便不得不束手束脚起来。

琴声愈发刺耳杂乱起来,甚至已然曲不成调,只是在宣泄心中悲愤。
饶是谢云流定力再好,也经不起这琴音如丝似线般缠绕上来,一时不察,便被那无形丝线勾住了腰。眼前随即一暗,便是那机关木人挥着重拳砸来。
手中剑气瞬时化开,自剑身中隐约闪过什么模糊灵体,于谢云流周身绽开清澈流光,生生拦下了那巨臂,让他得了一口喘息。
那些缠于腰间的无形丝线也在此时尽数绷断,谢云流伸手一捞,那道水色清光迅速于他掌心重新汇聚凝结成剑,由着他向上挥砍而去,硬是斩断了那坚实巨臂。
待到扬起的沙尘散去后,谢云流一脚踩在断臂上,狠狠擦了擦唇角血迹,甚是恼怒地开口道:“只是问话的话,斩了你一臂也不是不行。”

他素来行事便是直截了当。
行武道,不过就是厌倦了那些繁文缛节。
从前他师弟在时,或许还劝得住一二。
如今,便是谁都管不住他。
那些机关木人不会淌血,所以浸染了他周身的,只会是他自己的血。
剑势愈加狠厉,他剑中灵体模糊得瞧不清身影,却甚是乖顺听话,随着他飞身穿行的动作,恰如穿针引线般将那些缠绕在机关木人上的无形丝线尽数斩断。借了冷月的光,他觉得自己愈加看清那些已然成为杂音的琴声。
自手臂跃起,又踩过肩头,最后落于头顶。他将长剑毫不留情地插进机关木人头侧缝隙中,扭转剑身,便听见里面机关齿轮咬合声尽数被绞断。他翻身落于木人肩头,抬腿猛地一踢,那断了连接的巨头顿时歪到一边,顷刻坠落。
他反手拔出长剑,一脚踏在断首的连接处,垂眸看向立于不远处仍在弹琴的身影,冷哼了一声。

她应该要感觉到害怕,却因着徘徊于世太久了,连这点情感都缺失了。
在最后一个机关木人也停止了动作,她勾弦止音,将最后一个调按下。而后她终于抬起头来,看向站在那高大木人之上的仙官,露出了诡异笑容。
那个剑鞘。
那柄长剑。
那支总是弹错的《清平调》。
她早该想到的。
如今却仍是不晚。
她慢悠悠地从怀中摸出了一块玉玦,上好的白玉质地,坠着天水碧的穗子。那仙官在瞧见时脸色似是有过一瞬动摇,她顿时感到一阵痛快,看来昔时她在鬼域轮回台上遇见的那个仙官魂灵,当真同眼前这位有点关系。
那人听出了她的曲中误,还同她谈及了自己也总是弹错那两个音,最后还将随身玉玦赠予她,权当作是自己辞别于世的最后留念。
那时,那位仙官同她说,入了轮转,他将不再是如今的他了。所谓念想,也应是有人念着想着,才算有意义。他无人念想,这枚玉玦便也不必随他而去了。
如今,竟让她真的遇到那个总是听着他弹错却不为所动的「师兄」了。
她早就将自己浸泡在无尽恨意中,一心只想拉着旁人同她一道沉入绵长绝望。于是她将那块玉玦往那仙官面前递了出去,唇边笑意愈加深了起来。

“这世间只有两种人会反复弹错一首曲子。一种是他当真不通音律,学了也白学。”
她清楚看见那仙官双眸倏忽瞪大了些,于是拖长了调子缓缓续道。
“另一种则是……他心有所愿、意有所想,总盼着听者能够窥见那一点私心。”
握着玉玦的手忽而松开,那块精巧美玉顷刻坠落,眨眼间粉身碎骨。她最后的话语也仿佛诅咒般流入那仙官耳中。
“小仙官,你听过的,到底是哪一支曲儿?”

一生只耽于一种情思系于一人,如何又算不得尽得所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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段小小 | 2025-4-29 21:41:33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七章 问瑶琴(三)

孙思邈的静室内,那枚悬着的玉佩突然光芒大盛,又在转瞬间散去,而后像是失了依托坠落在地,摔出了些许裂痕来。
突然的变故让于睿和孙思邈皆是一惊。孙思邈立时伸手搭脉,又凝了些灵力点在李忘生的肩头额间,不一会儿半是疑惑半是惊喜地说道:“术法好像断了。”
于睿弯腰捡起那枚玉佩,正反瞧了半天也没瞧出什么古怪来,只觉得掂着有些轻。
正当两人暗自思索时,只见晚间孙思邈吩咐着为谢云流带路的弟子匆匆赶来,也不管礼节规矩,慌忙失措地对着于睿说道:“清虚真人!静虚真人在去过冰洞后便提了剑不知去了哪里,他走得匆忙只说了让我来寻您!这、这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于睿心中一紧,顿时严肃了神情。谢云流素来我行我素,若是有事找她那必是难以估量的大事了,她迅速回想着谢云流这两日说过的话,立时一个不祥的预感冒了出来。
“先生留在这里继续看顾着他,再派些门生去仔细查看冰洞中那位仙长的魂灵是否还在。若是我推断不错,恐怕这后山「闹鬼」是有鬼域的人在行禁忌之术。”
于睿匆匆叮嘱了一番,抽了剑脚步不停往外走去,末了只余一句话被遗留在她御剑而去的身影后。
“我去帮大师兄!”

*

他的剑只要再往前推进去一寸,这离魂的手筋便会彻底断裂,任她再有惊世之才,往后都再也不能抚琴了。
可她却乐得自在,被剑尖钉在琴上的五指还在死命抓着那琴弦,生生给她勒出血来。她泣血笑道:“小仙官,你坏了我的事,还容不得我说上一番?”
谢云流几乎要调动自己全部理性,才能忽视她字里行间的挑衅意味,他压着剑柄俯身,紧盯着那离魂的双眸,冷冷开口道:“你见过「他」。”
不是疑问的口吻。
她亦是清楚明白那仙官问的到底是谁,咳出一口血后缓缓笑道:“小仙官忘了么?我是离魂,自是在鬼域见的。既是鬼域,你又何必再问了呢?”
“……所以,你是亲眼见着他入了轮转?”
这句倒是带了些不确定。
她断然没想到,比起她所谋划之事,这位仙官更关心的竟是那早就逝去的故人。

其实她早已不记得那位仙官的长相,甚至连在何时遇到他都已经模糊了,只有那位仙官在听完她弹完《清平调》后说的话还依稀记得,最后剩下的,便只有那块玉玦。
眸光闪烁,她隐约觉察到了什么,于是施施然咬牙应道:“你猜。”
带着凛然寒意的一掌拍到她胸口,顿时震得她浑身一颤,右手手筋瞬间断裂了几根,痛得她咬紧牙关,恶狠狠地抬眸瞪去,再出口时的话已然失了调子:“他说他无人念想,不必留下任何!我看正是因为你,才当如此!”
谢云流闻言不为所动,甚至面无表情地收手并指,点了她周身穴位,拔出钉在她掌心的长剑。剧痛带来的抽搐被封穴的僵直死死困住,她几乎要咬碎满口银牙,双目涌出的血泪在冷然月色下令人生惧,却远不及面前那仙官浑身散发出的杀意可怖。
轻甩剑身,残血尽数滑落,谢云流将剑刃搁在她的手臂上,波澜不惊开口说道:“你只管答,其他的不必言说,我自有判断。”
左右受制于人,她也想借此喘息时机再寻他法自救,于是故作镇定配合道:“那要看小仙官想听什么了。”
深吸了一口气,谢云流将自己从激昂的情绪中抽离,强迫自己专注于眼前事,不再去想那些前尘旧事。默声片刻,这才缓缓问道:“既然商陆已死、既然你已来,为何不待他引魂归去再重聚?”
她陡然瞪大了双眼,被刺穿的手掌鲜血淋漓,此刻却丝毫没有影响她的动作。紧勾指下的琴弦绷断了一根,她跪坐在地上仰头看向谢云流,扭曲了表情怒斥道:“归来?重聚?小仙官当真是高高在上久了,未曾躬身瞧过俯身在地的旁人!”

爱一个人如此复杂,世人费尽心思歌颂赞美,不留余力地为其镀金嵌玉,只为了证明这份情意浓烈绵长、不可多得。
恨一个人如此简单,一叶障目即可,耳听为虚亦可,甚至捕风捉影皆可。分明同样浓烈绵长、不可多得,却被世人厌弃鄙夷。
好没道理。
她同那人是知己,也同那人是夫妻,这世间难得比这更让人感到庆幸与欢喜的事了。
她的琴被那人修好,又换了上好的弦,虽不及从前金贵,却是她的珍宝。
那人原就只是普通商贩,双亲过世得早,她亦亲族尽失,即便没有那些三书六礼,他们仍是指天拜地缔结了一纸婚书。
她的身子在遭遇家变后便一直反复病着,入了冬更是难熬,喝下去的药总得再吐出来些许,四肢双膝冷得生疼,几乎没有一夜好眠。为了给她治病,那人倾尽所有,可无论用了多么贵重的药材,寻来多少坊间名医,她的底子早就蚀透了,只能养着,但不能好了。
这日子从餍足过到勉力,最后终是过到了饔飧不继。
那人始终没有放弃过为她治病求药,也在一次次的失望中愈加沉默起来。
便是在某一天,他同她提及仙门施恩、谈论万花谷门下。
她本以为这不过又是一次苦中作乐,不想却在不久后,于病榻之上收到了万花谷门下送来的财帛和药材。

“……如何他一意孤行便要抛下我投身仙门?为何我就该心安理得收下这些所谓「恩惠」?那日我就这么躺在榻上,拼尽全力推倒了案上药碗,指着那些个仙门中人骂得好不痛快!便是治好了病又如何?还是如小仙官所言,这就是你们仙门中的「各自为安」?”
鲜血从她掌心、口中不断涌出,再由她吐到了谢云流身上。谢云流并不作答,却略微移开了剑刃方向,到底没有真的就此斩下她的手臂。她越说越激动,甚至伸出血肉模糊的手揪住了谢云流的袖口,满目血泪模糊了她的面容,早已看不出彼时的姣好容貌。
“为何你等仙门规矩无情却自诩天道?为何世人就该对着你们顶礼膜拜?天上诸位神明又何曾眷顾怜悯过我们?”
眸中有细碎的光一闪而过,谢云流毫不留情地抽离了自己的手,就连应声都透着漠然:“这与你所行之事无关。我说了,你只管答,不必多言其他。”
她闻言一度失神,又很快地反应过来,敛去悲苦神情,按在心口轻声道:“小仙官,你莫不是以为我要他灰飞烟灭?错了。”
她的手指倏忽收紧,自她心口指间顿时爆出青紫光芒,谢云流下意识侧身抬手遮眼,不想那光芒愈来愈盛,甚至搅动阴风鼓噪,逼得他连退几步。
那离魂周身皆被裹进光芒中,狂风中,她的声音凌乱响起:“我要让他重活一次!活在欺瞒了我又失去了我的悔恨里!而后彻底烂成好不了的疮,结不了痂只得永远痛苦下去!什么「不得喜不得悲不得怒不得妒」,我偏要让他大喜大悲又妒又恨!”

劲风再度卷起周围破碎的机关残肢,谢云流仅能勉力退至风眼之外,才站定便感到浑身失力,脚下生软。恐怕是失血过多、又疲于应对的后患,谢云流如今连握着剑都略显吃力,更别谈如何在此情景下全身而退。
他到底不是从前模样,如今更是连剑灵都无法化形。不若当初被那般围剿,也断然无法让他硬是杀出了血路一条。
正当谢云流思索着如何应对时,一道清光自天边一闪,万千气剑从天而落,击碎了那重叠风墙,也将那试图焚尽自身的离魂囚于其中。冷淡香气随着一只柔韧有力的手一道托住他左臂,只听见那略显后怕的语气在耳边急切响起。
“大师兄!”

*

于睿赶来时,几乎慌了神,好在谢云流只是失血力竭,到底没让她的不好预感生效。
困于剑阵中的离魂形容枯槁,早已瞧不出本色的罗裙上全是血污,蜷缩在地上微弱地颤抖着。于睿刚想开口询问谢云流是否无恙时,他反而借着她搀扶的力气站直了身子,喘着气吃力地说道:“你又要如何让他再活一次?即便你真的成功了,他也不一定如你所愿般悔不当初,或许早已把你遗忘了,心安理得享用你给予的「恩惠」。”
那团血色挣扎的力度又重了些,却仍是爬不起来,只能听见破碎的声音飘荡在空中。
“不会的……他不会的……他说了他此生只钟情于我……必不会忘了我的……”
谢云流一抿唇,冷冷道:“愚痴至极。”
在旁边听着的于睿亦是听出了些许前因,她拧眉握剑,半是问询半是求证地开口道:“那玉佩上的离魂术法,可是你施下的?”
谢云流眉峰一颤,反问于睿道:“离魂术法?万花谷内还有人生魂离体?”
“是先生的客人。他随身的玉佩上被施了抽离魂灵的术法,若不是先生施救,恐怕早就生魂离体了。”
谢云流张了张嘴,心底有什么答案呼之欲出,却又搅成一团理不清楚。于睿见他这般,便追了一句:“听闻那位医师生来迥异常人,内里虚无,想来应是看中了这点。”

「我要让他重活一次!」
「无论多少内力传到你身体里,皆如泥牛入海,如入虚无。」
虚无。

谢云流猛地瞪大了眼睛,步履蹒跚向那离魂走去。于睿见状急忙收了剑阵,便见到她师兄将那离魂从地上捞了起来,一只手扼在她下颔,难以置信地开口问道:“你竟打算抽离他人魂灵让商陆借体重生!?当真是疯得彻底!”
那离魂被这么一带,双手只得堪堪搭在谢云流的腕间,她双眼难以聚焦,似在看他又好似根本没将他放在眼中。
“他很好……空落落一个天生容器……偏生也是个心善的……我同他说话……他竟也愿意应……”
谢云流气得一哽,冷冷嘲道:“你从前就见过他。你还摔了他的玉。”
那离魂已然浑浊的双眼里隐约有微弱的光一闪,而后忽然笑了起来,直笑到浑身颤抖,连搭在谢云流腕间的手都要握不住了。
她边笑边叹道:“所以……竟是你又一次遇到了他……竟是我……又遇见了他……”
谢云流不置可否,只问那他始终不解的问题:“你如何到的万花谷?又是如何得了这些个奇技淫巧的?”
可那离魂口中只反复呢喃着如上那两句话,似是真的彻底疯了,半句旁的话都说不出来了。谢云流恼怒不已,直觉再问下去也是浪费时间,只得松了手,任由那离魂俯倒在地。不想那离魂趴在地上忽然浑身抖动起来,而后双手死死抓着心口撕心裂肺地喊叫出声。
突然的变故让谢云流迅速警觉起来,他急忙退了几步,伸手拦在于睿身前。
只见从那离魂心口泵出黑红血光,不消多时便笼了她全身,而后响起了细细碎碎的骨裂声,不过一瞬,那离魂便被血光吞没。光芒向内急缩成一团后便消失了,只余一小簇摇曳着的青色魂火。
那离魂竟燃了自己全部骨血,只余残破魂灵仍在。
在场的两人皆沉默了下来,一时不知该如何开口。
过了一会儿,于睿最先反应了过来,收了剑,伸手就要去扶谢云流。忽见不远处一道青紫光芒乍现,而后空气如镜面般裂开一道裂纹,越来越多的青紫光芒从那道裂纹中涌出,风也被那裂口吸纳吞吐,逐渐碎裂破开更大的裂纹来。
狂风呼啸,似有万千嚎哭声蜂拥而至,震得人头皮发麻。在一声碎裂的巨响后,那道裂纹已然崩塌而出一个巨大的裂口,从中可以窥见萤火摇曳,一面粗略看去应有十人高的巨型石门赫然出现。
无数头颅枯骨盘旋而上,风声更甚,带出的尖锐哭喊声愈烈,巨门两侧的四盏石灯尽数亮起,隐约照着守门的两尊青面獠牙的塑像。
谢云流和于睿皆是第一时间反手抽剑,两相对望后,屏气凝神地紧盯着那扇未启门扉。

这道石门不是其他。
正是通往鬼域的唯一通路。

*

厚重门扉在一声闷响后缓缓打开,从里面浓重雾气中走出了两个人。
行至前头的是一个美艳女子,头簪牡丹身着红裙,摇曳生风。跟在她身后的是一个提着灯的年轻鬼吏,身形看着不过弱冠年纪,面容大多隐于斗篷之下。二人一前一后从门后踏了出来,瞧见严阵以待的谢云流和于睿,那女子顿时弯眉一笑。
“我说让你跟着我吧,不然就我一个还不得被这两位仙官斩杀当前。”
那鬼吏并不接话,只并指捏诀,指了指那离魂留下的魂火。那团青色魂火便像是得了指引般,向着那鬼吏飘了过去,直至钻进了他手中的灯里。
谢云流顿时明白,这个鬼吏恐怕就是鬼域的引魂人,至于那个在一旁始终笑得花枝招展的,应当就是那孟婆了。

收了剑,谢云流负手而立,看向那孟婆,后者得了他眼神,手指自鬓间垂发绕了三匝,这才施施然开口道:“如今是遇上了特例,待我们引魂归去后,这门还是会封上的。”
“鬼域素来与仙门相安无事,为何突然封门?”
听到谢云流这般发问,孟婆回首瞧了眼跟在她身后的鬼吏,笑着同那人说道:“你瞧瞧这位说得好是理直气壮,仿佛当年因着自己旧友之事便来荡平我们鬼域三府六狱的不是他一般?”
谢云流随即一怔,双眸微眯,语调顿时冷了下来:“若要翻旧账也该寻个近的。”
孟婆见他这般便知此事应是心头刺,可她偏偏欢喜戳人痛处的,于是拍手笑道:“当初上仙你如此仗义,如今他得封新王还得算您头功呢。”
身形未动,剑却出鞘,那柄长剑破空而来,却生生停在了孟婆面前三寸。谢云流定睛看去,原是那鬼吏早一步便闪身至她身侧,用灯杖硬是接下来他的一击。
眸光一敛,谢云流伸出手来,那柄长剑瞬时返回他手里,他仔细打量着那周身笼在斗篷下的人,抿唇说道:“既知这些过往,也当知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
凤目一扬,孟婆盈盈续道:“怎的脾气还是这么差?就算你因此获罪受罚,如今不也好生生、全须全尾地站在这里?”
远在谢云流动怒前,那鬼吏便很是不耐烦地开口回呛,他的声音却仿佛笼在水中听不清楚:“你话实在太多了。”
闻言,孟婆才算是得了什么新奇事,满意得连连颔首,应道:“鬼域自有鬼域自己的事要操心。仙门洞天福地太多,诸事繁杂,又有像上仙这般有事没事就来打扰的,坏了规矩还连累受罚,不值当。不如索性封了门断了往来为好,我们都盼着诸位仙官早日悟得,跳脱出去,不必受那轮转之苦。”
孟婆这番话说得含讽带嘲、半真半假的,谢云流也不知该信不信,反倒是一旁的于睿见到众人气氛暂缓,这才插了句话来:“求问二位,日前万花谷内有仙长羽化,生魂被引出,如今不知藏匿在何处,二位可有办法将其寻出、牵引归去?”
“这事我们自会解决,必不会让你们仙门说我们不是的。”
那鬼吏也是听不得孟婆在旁阴阳怪气,他以灯为点,信手结印,便见到有透明水光一层层漫出,向着四面八方而去,不一会儿,便见到一团赤色魂火飘摇着归来,迅速钻入了他的灯中。
那鬼吏顺势收式,提着灯转身就要走,才踏出一步,便听见身后有人遥遥开口问道:“我听说,「他」似是入了轮转。”
那个声音迟疑一瞬,最后仍是问了出来。
“你们既然认得我,定然也知晓我问的是谁。”


_______________
一些备注:
从前他们两个确实没谈过,与其说是关系不好,更多的应该是「没有意识」。当然,没谈过自然也没互相送过什么东西,所以没有任何值得留念的东西留下来。
一生只耽于一种情思系于一人,如何又算不得尽得所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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段小小 | 2025-4-29 21:42:30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八章 问瑶琴(四)

他不知道他为什么要问这个问题。
甚至不知道自己到底在期待着什么答案。
之前他觉得那只是旧景新人,不值一提。
后来又有点滴痕迹告诉他,那或许是旧景故人,再度归来。
再后来更多的线索却在警告他,早就是新景新人了,从来不对。
那他如今又在坚持问着什么?

那鬼吏的脚步停住了,片刻后才徐徐回过身来,远远地瞧着谢云流许久,这才慢慢开口道:“上仙仙陨,并不会去往轮回台,而是过转生镜,保毕生修为仙骨不毁。”
言下之意便是,那离魂既是在轮回台遇得那人,那人必是一身仙骨俱毁、彻底沦为凡人肉胎了。
不自觉握紧了双拳,谢云流满心只想求得那人的终末,沉声又问:“他说他无人念想,不必留下任何。”
那鬼吏并没有回应,倏忽冷笑了声,抱胸而立。他手中的灯萤火影绰,望之生寒,孟婆瞧着他这般,便知道这话算是触及逆鳞了,于是将话接了过去。
“那碗汤他喝得干脆。只说「一切皆如师兄所愿,我们就这般了,也好。」”

那个在他初醒时反复被他忆起的画面。
那人奉命杀他,却到底手软被他反制,最后落入他怀抱。
他看着那人只是轻笑:“若我们就这般了也好。”
而那人最后确是呢喃低语了一句话。
那人说,那我们……就这般好了。
「一切皆如师兄所愿」?
甚好。
他倒是想问问,到底他之所愿,在那人眼里是什么东西。

*

博山炉中已经换了安神静气的香,袅袅生烟,绕了满室。
他醒时朦胧听见身边有人在抚琴。
或者更准确的说法,是有人在拨弦。
他半梦半醒间,隐约觉得那人弹得正是《清平调》。
缠绵悱恻的曲子被那人时有时无的拨弦定音打碎了一地,少了些许柔情,反倒是哀怨了起来。饶是听不得这断断续续的曲不成调,他支撑着坐起了身子。
然后直直撞进了靠坐在他对面案前、正在有一下没一下懒懒拨弦的那人的眼底。
夜风微凉,拂动纱维飘摇,拨弦声断在空气中,却微颤在他心头。

“……没想到谢仙官也在万花谷做客。”
李忘生垂下视线,只看向自己手边,却见到他师兄给他的玉佩似是摔裂了几道,不禁有些怅然,总觉得自己似是遗忘了一些事情。
许是留意到了他的目光,那边端坐着的谢云流动了动,随手指了指他手中玉佩,不甚关心地说道:“那枚玉佩被人动了手脚、施了离魂术法,你先前因为生魂离体晕过去了。”
哑口无言。
李忘生默声将那玉佩收进怀里放好,直觉自己最近莫不是触了什么霉头,怎么总是跟仙门与旁的妖邪纠缠不清。从前他独自看顾玦明堂时也没遇见这么多事情,当真是千不该万不该踏出医馆的。
李忘生不说话,谢云流也没话可说,继续拨着手中琴弦。那零落琴音一遍一遍在李忘生耳边挠着,让他忍不住开口问道:“可是忘生又被谢仙官救了一回?”
“……那我能否问你要点奖赏?”
李忘生察觉到了谢云流语调中的微妙情绪,一时之间竟不敢轻易允诺,生怕这人提了什么出格要求。谢云流见他没有立时回应,只是信手抄起那把琴行至他面前,不容置喙地搁到了李忘生的膝上。
“你会弹琴吗?我想听你弹琴。”

根本没有过问的意思。
那人就是笃定了他会弹琴般。
李忘生脸色瞬息万变,终是深吸了一口气,双手搭在了琴面上,却没有动。谢云流抱胸靠在窗边,久不见动静,这才回首看向那人。视线触及到那人脸上表情时,谢云流不由得低头轻笑了声。
“我知道你不坐勾栏,也不是歌女。但我就是想听。”
知道自己定是逃不过了,李忘生的手轻抚过那琴弦,触手生冷,却坚韧无比,应是一把上好的古琴。由他来弹,到底还是浪费了。
沉默了一阵,李忘生开口问道:“那谢仙官想听什么?忘生懂的不多。”
“放心,一定是你学过的。”谢云流的语气笃定得令人后怕,他的视线在李忘生身上绕了一圈,又投向窗外的缺月上,“我想听,《清平调》。”
呼吸一滞,随即迅速屏息默声。
也不知道僵持了多久,他总算是放弃了挣扎,按在弦上的手拨出了第一个音。
琴音绵长悠扬,每一个转弦都像是有人在柔声叹息。轻叹着那美人隔云端,裁云为裳拈花鬓边;轻叹着如雾似影的朦胧情意,遥遥相望不可捉摸,枉断肠,空悲切。

李忘生确实会弹这支曲子。
倒不如说,他只会弹这支曲子。
但凡谢云流说出旁的任何一支,他皆可以「不善音律」搪塞过去。
可偏偏谢云流说的就是《清平调》。
李忘生根本不敢抬头,甚至不敢轻易呼吸,他就这么拨弦转调,将这支曲儿完完整整地弹罢,这才慢慢吐出了一口气。
从头到尾,一个音都没有弹错。
那头的谢云流听罢却没有任何反应,只是望着窗外月安静听完一曲,沉默了许久。
久到李忘生觉得他应是顺了那位仙官的意时,那头的人才有了动静。
谢云流的视线徐徐转回,直盯着李忘生的双眸,很是认真地问道:“你很恨我?”
李忘生不解地蹙眉,答道:“忘生并不认识谢仙官。往来不深,不该有这般情绪。”
谢云流对此不置可否,顾自说道:“无妨,我也恨过你。”
被如此直接地表达厌恶之情,李忘生还是头回遇上,一时哑然。可那头的谢云流仍是不依不挠,目光下移,落在李忘生搁在弦上的指尖。
“我一直在想,我们从同行走到分道,到底是因为妄图以有为去行无为,还是任其无为终是囿于物。”
这个问题不该由他来回答的。李忘生一抿唇,压下心底翻涌的情绪,平静答道:“道法自然,本就该合归为一。重要的从来都不是做了还是没做。”
李忘生并不知道这个答案是否是谢云流心中所求,只知道他在这么说完后,那人只是深深看了他一眼,留下一句话后便转身离开了。
那人如是说道:“李忘生你说,到底是从前、还是如今,才是你的「刻意为之」?”

到最后,他都不明白那人为何非要听他弹《清平调》。
又为何在听完后,露出那般落寞神情。

*

离开万花谷时,孙思邈又将陆湘儿的那套金针交给了李忘生,言及这到底是他师父的东西,他们不愿强留。李忘生也不推辞,连同孙思邈交托的东西尽数收好,刚想前往驿站寻一辆前往长安的马车时,便见到谢云流和于睿皆站在驿站外,看神情应是在等他了。
硬着头皮迎着两人的视线上前,李忘生躬身说道:“忘生此行不在长安多作停留,若是来日有缘,定会上华山拜访两位仙官。”
率先接话的是于睿,她笑着答道:“李医师倒也不必如此客气,我与大师兄只是举手之劳,只是此去长安路程不短,李医师不如与我们同行。”
忍住了脱口而出的拒绝说辞,李忘生真心不想再同仙门中人有所交集,但一时之间也找不到合适的理由。见他为难,于睿本想说些客气话将此翻篇,不想身边的谢云流往前一步,极具存在感地开口问道:“你去长安做什么?”
于睿心底一惊,登时抬眸看了眼谢云流,随即顺着那人的视线看向了李忘生,直觉她师兄这语气不太对,却又不知道到底是哪里不对。
那头的李忘生倒是很乖顺地答道:“忘生的师兄娶亲,此行——”“你有师兄?”

又来了。
那微妙的语气。
于睿不动声色地退了半步,离得这个距离她能正好同时瞧见眼前这两人的神情。
只见她师兄在听闻了那位医师有师兄后,顿时露出愠怒神色,连带着说话的语调都古怪起来。而那位医师也是有问就答,没几句话便将他师兄的事简单地向他们二人说了说。只是她师兄的脸色愈加难看起来,直听到最后那徐兰泾邀李忘生前往长安观礼时,基本上已经只剩下冷笑了。
“……所以,你竟还要去?”
她听见她师兄满是嘲弄意味地开了口,那边亦是八风不动地颔首认同。然后她就看见她师兄一摆手,突然回身看向她,冷冷吩咐道:“你先行回纯阳罢。”
于睿一时没有反应过来,反问道:“大师兄不同我一起回去?”
只见她师兄冷哼了一声,咬牙切齿道:“我送李医师先回长安。”

于睿有过一阵恍惚。
觉得她师兄不像是要随行送人,更像是要为旁人送葬去的。

*

待谢云流和李忘生赶回长安时,已是八月十三。临近月夕,长安自是一片繁荣景象。
谢云流陪着李忘生一同骑马赶路,到底不可能让一个普通人跟在他御剑之后,因而返程途上还是耽误了些时日,错过了徐兰泾的婚期。
见不到那位李忘生口中反复念着的「师兄」,谢云流心底不知道是幸还是不幸。他面无表情地站在仙舍外面,等着在里头询问事宜的李忘生,眼风一扫,忽然瞧见几道熟悉的身影正朝着他的方向行来。
行至跟前,果然是安枳和洛风两人。
只见两人皆是手上提着、肩上背着大包小包各种,勉强维持着表面上的行走有度,跟谢云流打了照面都没认出人来。谢云流只得出声喊住两人,这才见到他们僵硬地回过身来,同他行礼问候。

“我是说会借一些弟子给博玉粗使,但没有说过会任由他无限制借下去。”
听出了他师父语气中的不满,洛风赶忙解释道:“倒不是二师叔吩咐,是师祖说月夕将至,想要给当日轮值的弟子备些桂酒吃食,他们即便不能放灯赏月,也算是过一过节了。”
脸色一冷,谢云流抿唇道:“你们竟还得闲过节?”
“师父,那不能啊!”安枳拎着好几坛酒,闻言直往谢云流跟前凑,递了一坛过去,嘴上讨好地絮叨着,“师祖好歹就漏了这么一次口风,总不能拂了他老人家的意吧。”
嗅到坛中清香,谢云流的眉头这才舒展了些,但语气仍是严苛:“从来轮值的都是紫虚门下,如今你倒是好心。”
安枳闻言一愣,赶忙摆手摇头,仔细着不能落了口实:“都是同门,都是同门!我们静虚门下向来最守规矩了。”
这话说得洛风都眉尖一跳,但好歹不敢当着谢云流的面驳斥回去,只能低着头看地,期盼着他师父没别的事情要问了。
安枳的话谢云流从来只会信一半,即便他没有刻意留心,往昔告到他面前的状却不少,他多少也知道紫虚门下同他弟子多少有些不对付。但到底不是什么大冲突,最多也就是剑式术法上的论道罢了。于是他也没再多说,只问了月夕当日何人轮值,其他门下又有什么安排后,便打发两人赶紧回去了。
目送着安枳和洛风离开的身影,谢云流若有所思地收回视线,瞥见已然处理好诸事的李忘生正缓步踏出仙舍,人走到跟前时,话题不自觉便也顺着聊了下去。
“再过几日便是月夕了,你不留下来赏月观灯?”

李忘生很确信,自己从前同纯阳门下绝对没有半分交集。
哪怕当初他病得半死不活,纯阳也没有因为他情况特殊破例收了他。
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何就非得留在长安过节,从前他也没有刻意过过任何节日。因此谢云流的提议打动不了他,但他确实要在长安留上几日。
“……过几日是师父的生辰,师兄相邀忘生一道前往华严寺为她点一盏长明灯。”
这短短一句话就让谢云流挑了两次眉,直到李忘生说完,他才不甚认同地生硬开口道:“这种事情,除了让他自己有所心安外,于你、于你师父,都毫无意义。”
“即便如此,”李忘生叹了口气,却仍是体面应道,“也好过他再寻别的由头。”
隐约听出了话中深意,谢云流沉声又道:“你同你那师兄似乎不太对付。”
虽说这话由谢云流说出有些冒犯,但李忘生却不以为意,很是恳切地答道:“他幼时家中变故,双亲过世得早,即便跟了师父,很长一段时间里也总是惶惶不安。总要担心自己会不会又孤身一人,今日吃饱了又害怕明日没了下顿。忘生同他,与其说是不对付,更多的还是疲于他的移情罢了。”
话说到这里,谢云流多少也猜到些其中关节,再追问下去到底不妥,他便收了好奇心,不再言语。李忘生见他不问,心底也很是感激,于是柔了语气劝道:“忘生既已到了长安,谢仙官应当也要返回纯阳罢。”
谢云流含糊不清地“嗯”了一声,虽然心中还有其他想问李忘生的事情,但他确实该回纯阳一趟,连同之前在野洞里收回的水银碎片,以及此前在万花谷所遇一并,同其他师弟师妹们商讨一二。于是他也没有再说什么,两人没说几句便互相道别了。

*

那些水银碎片最后经由祁进仔细查看后,推断应是之前鬼域丢失的画影镜。
见到线索又一次汇聚到鬼域上,谢云流和于睿都不觉得眉头紧蹙起来。
最后祁进拨了拨搁于案上那堆水银碎片,略略思忖说道:“画影镜很久以前便丢失了,彼时鬼域还未封门,这两件事不一定就有关。”
谢云流从前对于神兵名剑外的东西兴趣平平,是以他也想不起来自己到底知不知晓画影镜丢失的事情,闻言抬眸看了眼祁进,追问道:“这镜子是作何用途?”
“易容。”顿了顿,祁进又斟酌着字眼补充道,“但听闻它拥有远比寻常术法技艺还要高深的能力。”
“「听闻」?”
谢云流一挑眉,对于这个词很不满意。然而于睿很快便接过了话头,耐心说道:“仙门中没有人真的见过这面镜子,也没有人真的用过,所有关于它的传闻皆是来自鬼域。”
视线落在那块最大的碎片上,谢云流回想起那日他转进暗室时见到的景象,那时李忘生看来的眼神,都透出些诡异来。手指自那裂痕上划过,他忽然想到什么般追问道:“你们有试着将这些碎片拼齐么?”
祁进亦是反应了过来,却只能摇头叹道:“除了那块最大的,其他的部分都碎得彻底,况且上面附着的术法已经消失,即便真的缺了那么几块,也生不出什么波澜来。”
谢云流闻言只是抿唇不语,末了取了那块最大的碎片,其他的皆拢成一堆,叮嘱道:“我总觉得事情没这么简单,这些碎片你们按照以往除灵术式销了,不必留下。这块碎片暂时放在我这里,往后你们出入剑气厅都各自留心。”
众人皆一一应下,待到旁人尽数离去,唯独于睿留了下来。

谢云流捏着那块碎片反复看着,碎片裂口处还残留着些许血迹,分不清到底是那狐妖的还是李忘生的。于睿倒了一杯茶,轻咳了声,谢云流这才回过神来,看着她问道:“你还有事?”
“也不是什么大事。”于睿抿了抿唇,难得在她素来沉稳的脸上露出这般鲜艳色彩,只见她很是热忱地问道,“大师兄今年月夕仍是外出访友么?”
于睿这么一问,倒是让谢云流想起一些事来。
最初的几年他很是不适应如今身份——没了那些森然无情的规矩、也没了昔时随心所欲的修为灵力。他相较自己最初跟着师父修行时确是要精进很多,但比之全盛时还差了不少。
那时他又始终困于李忘生的背叛中无法自拔,这种团聚喜乐的节日他从来都是不过的。
也从来不会留在纯阳。
说是访友,除却有时是真的访友,剩下的时候大多是奔走忙碌,想要揪出那人的踪迹,好好问一问他为何要那么做。
如今……
谢云流眸光收敛,水银碎片中映出了自己的脸,瞧上去似乎也没有多开心。他沉声思忖片刻,才认真回道:“是有个人……想见一见的。”

————————————————
一些备注:
① 鬼吏和孟婆的设定沿用的是之前《临川见水》里的设定,在这个故事里不会单独提及和展开,就当是普通打工人见了曾经上门找茬的隔壁公司的人感到的不满就好了。
② 小谢的心理历程大体上是:认错人?→代餐?→竟然是本人!?
而听琴后的失落主要在于,如今的小李已经不想引起他的注意了。
一生只耽于一种情思系于一人,如何又算不得尽得所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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段小小 | 2025-4-29 21:43:04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九章 折桂枝(一)

谢云流是在中条山一方小村落里寻得的吕岩。
他提了一坛桂花酒,特意没有御剑,慢悠悠地沿着山道攀爬,在村口河边洗净了自己靴边衣摆蹭上的泥点,这才饶有兴致地进了村。
这是个农耕为主的偏远村落,只有不过十余户毗邻住着,村外的梯田上种了一层又一层的稻谷,再过没多久便到了秋收的日子。明日便是月夕,每户人家的檐下都提前挂上了新糊的灯笼,有些巧手姑娘还会绘些新梅月兔上去,谢云流一路缓缓行来,只觉得风盈满袖,皆是归意。
须发尽白、穿着一身湛蓝长衫的吕岩正坐在村中心大树下。谢云流见到他时,他身边围了一群幼童,这些精力旺盛的孩子举着随手捡来的树枝嬉闹追逐,碰倒了谁家晾衣的架子,又惊醒了打盹儿的黄狗。
而吕岩只是笑着轻抚长须,静静看着他们。
隔了一段距离,谢云流驻足远望着这位老者。见他容貌依旧,见他慈眉善目,见他捏着柄木剑比划剑式给那群又跑回到他膝边的幼童们瞧着。
在某个抬眸的瞬间,吕岩瞥见了静候在原地的谢云流,露出熟稔笑容对着他招了招手。
“臭小子,你是来寻我喝酒的吗?”

早在数月前,便有一枝露水尚存的杏花被送到了纯阳,随着花枝一并被送来的信笺里只潦草写了一句。
「借饮同载酒,遥赠一枝香」。
字迹潇洒翩跹,还是他从前习字时临摹过无数遍的模样,他一看便知这是吕岩递来的请帖。只是昔时他对「是否该去见师父」心存犹豫,如今反倒是生出了些勇气。
跟着吕岩一道回到他自己盖起的草庐里,谢云流一度感到些许怀念。许是难得见到他露出这般表情,吕岩从屋外檐下抱来了一坛自己封存许久的杏酒来,同他带来的桂花酒搁到了一起,回身取碗时还笑着问道:“如今你是按坛饮了么?”
谢云流轻咳了声,略显羞惭道:“平日里倒也没有那般放肆。”
吕岩却不以为意,取了瓷碗斟了满碗桂花酒,轻晃瓷碗,满溢的桂香漾了一手,他瞥了眼对面坐着的谢云流,不禁反问道:“如今同从前,又有何区别?”
倒酒的手顿了一下,谢云流只取了吕岩抱来的杏酒喝,却被入口酸涩的味道呛得咳嗽了起来,好不容易顺了气,便又见到他师父斟了满碗。
“您倒是一点都不客气。”
吕岩闻言弯了眉眼,很是受用地应道:“臭小子,我这草庐旁种不得桂树,你又不肯去蟾宫折桂枝,我只得问你讨酒吃了。”

*

吕岩说的是从前他同李忘生打赌的事情。
那时他们初列仙班不久,好不容易才从流水的宴席上逃出,他拉着李忘生一路夜行,循着月色溜去寻吕岩讨酒吃。
彼时吕岩尚未仙游在外,院内种的还是金桂数株,闲时便折花酿酒。只是这经年累月下来,总被谢云流偷去了不少。
那日他们两个携霜带露而来,吕岩正在院中赏月,见了他们,不喜反怒,直指着谢云流大骂道:“臭小子,你又偷了我的酒罢!”
谢云流倒是尽数认下,扯过李忘生便往前推,笑道:“这不是带了师弟来同您赔罪的。”
“你偷的酒,关忘生甚事!”
谢云流不依不挠道:“便是我拿的,师弟也同我一道来的。”
吕岩自是晓得自己这个大弟子歪理最是多,只是心疼他藏了许久的酒,便让谢云流到底得赔上几坛。谁知谢云流闻言一笑,只将佩剑交予李忘生,便挽起袖子爬到他院里最大的那株桂树上,伸手折了开得最盛的那枝,于枝头盈盈笑道:“借饮同载酒,那只能遥赠一枝香了。”
如此不羁,半步轻狂。
闻言,吕岩轻抚长须说道:“这可是蟾宫移来的桂树,我养了许久,只得这一株活了。”
李忘生比谢云流更先慌了,着急忙慌想要为他解释一二时,谢云流不以为意地从枝头翻了下来,长臂一勾就搭上李忘生肩膀,强行按住了他。随后谢云流看向吕岩笑着问道:“便是蟾宫中的桂枝,我也折得。”
吕岩瞧着他这般恃才自傲的模样,淡淡说道:“能取蟾宫桂枝的皆是真君。”
粲然一笑,谢云流几乎半个身子都挂在了李忘生肩头,捏着的桂枝也被他递到了李忘生眼前,馥郁浓香飘荡开来,他半是认真半是玩笑地说道:“师弟你以为如何?”
李忘生愣怔地看着谢云流,迟迟未回过神来:“什么如何?”
那枝桂枝被他慢悠悠地插进了李忘生的束发间,便见到那人惊得连退几步,这才心满意得地笑道:“自是同我一道去折那蟾宫桂枝呀。”

*

有一种很难言明的情绪在心底纠缠丛生,谢云流面上不觉松了几分,将佩剑随手搁到了一旁桌上。吕岩瞥了一眼,轻抚长须说道:“我记得,你同忘生用的是一对双子剑。”
谢云流听罢便也瞧了那剑一眼,随口应道:“他的剑穗是天水碧的,打的是梅花络子。”
吕岩颔首笑道:“你倒是记得清楚。”
谢云流晃了晃手中酒碗,盯着碗底图案愣神片刻,抬手将满口酸涩咽下,这才含糊不清地答着:“我们的剑都是师父给的,只有那剑穗是自己备的,多少都会上点心的。”
案上烛火晃了一下,连带着他的影子也随之摇晃。吕岩轻轻搁下瓷碗,起身从一旁柜子的暗格里摸出了一个细长匣子,指尖在匣顶摩挲了几下,这才递到了谢云流跟前。
谢云流一时不解,只得顺着吕岩示意打开了匣子,却是一惊。
不大的匣子,工工整整地只放了一个东西。
用了许久已然显旧的天水碧色,上面周正地打了一个梅花络子。
正是李忘生从前配剑的剑穗。
“师父您见过——”“我收到时,只有剑穗,忘生的佩剑并没有随它一起。”
吕岩重新坐了回去,抱起桂花酒的酒坛摇了一下,听着里面酒浆几将见底的声响,很是平静地续道:“我仙游太久了,你们后来到底是何际遇我还是听别人谈起的。”
眸色一黯,谢云流举着碗许久不动,视线从剑穗上移开,他喃喃问道:“师父,当年是您将我送上华山的吗?”
吕岩并没有直接回答这个问题,他只是笑着摸了摸谢云流的头,轻叹了口气。
“我门下两个弟子,随我修道,入我仙门,最后得勘大道。从始至终,如何不算是我送你们上的华山,如何又不算是我让你们离了华山呢?”
杏酒那酸涩的味道好像从口中递到了心底,谢云流不知道该如何回答这个问题。
又觉得他师父或许根本没有在问他。
倒尽坛中余酒,吕岩慢慢叹道:“欲买桂花同载酒,终不似,少年游。”

*

月夕佳节,长安特意放宽了宵禁规矩。
才入夜,大街小巷顿时万人空巷。杂耍艺人吐火吞剑、又抡大石,喝彩声推水涌浪,又被商贾小贩的揽客叫卖声压了下去,着华服者穿行其中,徒余一片衣香鬓影。
制灯卖灯的摊点人头攒动、好不热闹,如今围了一圈人都不似在买灯,倒像是在看热闹的。离得近了才听见众人交相咋舌,其中不乏好事者高声揶揄,这才知道原是两位公子皆看中了一盏天灯,互相叫价后未果,如今正梗着脖子红了脸。
闹得实在难看了些,忽然人群中钻出了一个娇俏少女,瞧着个头不高,却背着把比她还要长的重剑,挤到纷争中心便二话不说将背上的鎏金重剑往地上一砸,气势汹汹地扯着嗓子叉腰道:“都给我闭嘴!”
方才还指挥着家丁乱斗的两人皆是一震,纷纷看向这位小丫头。不想那少女丝毫不惧,拔起重剑往旁一立,眼睛从这头扫至那头,举起拳头在空中一挥,那两位公子皆是一抖,嘴上仍是不饶地囔着什么,但也很识时务地抬脚就走。
没了热闹看,众人没停留多久便四散而去,躲在摊点后的小贩这才瑟缩地对着那少女连连道谢,那少女粲然一笑,双眸中映出长安万千灯火,明艳如昼。

面对琳琅满目、精巧别致的夜灯,她几乎挑花了眼。小贩见她一身明黄裙衫穿金绣银,便知定是个家底殷实的,方才又为他解了围,如今更是牟足了劲将自己的各种「镇店之宝」抬了出来,直看得人眼花缭乱。
她见了这个也喜欢,又见那个也欢喜,举着两盏犹豫不定。倏忽身侧飘来苦涩药香,有人很是恳切地柔声说道:“飞叶碎金,君子如风。小仙官可以选这盏绘了湖边银杏的。”
有些讶异地回身看去,只见一位穿着素白长衫的男子立于她身后不远处,手中提着一小坛桂香精酿,眉眼间隐有温润笑意。她听罢一弯眉,很是认同地举起那盏飞杏穿月的夜灯示意那人道:“你认得我?”
那男子摇了摇头,又点了点头,淡笑道:“我并未见过小仙官。但是认得小仙官这身打扮、以及背上的剑,皆是出自藏剑山庄。”

西湖听风,银杏洒金。
这世间神兵利器若要排序列榜,定有半数以上出自藏剑山庄。
早些年前藏剑山庄叶氏的铸剑术便世间闻名,家族里又有不少尤擅商贾之术的精明人,不过短短十数年,便将这金字招牌推得天下尽知。既行铸锻,久而久之自然同仙门、官家关系匪浅,为了便于所铸刀剑注灵养精,门下弟子除了武学剑术外,也需修习术法。
藏剑山庄每隔十年举行的名剑大会,一方面既是向世人展示心血所得,另一方面也是广集天下仙门相聚、探讨各派术法的。每届名剑大会的彩头皆是当世不二神兵,最后也都归于各路豪杰之手,即便是位列仙班者,心向往之的也不在少数。
只是眼前人瞧着并不善武,也不像是仙门之下,如何认得她仙宗?
转念一想,又觉得藏剑山庄名满天下,遇见几个眼光甚佳的有缘人也是自然。
得了满意的夜灯,她自是话密了起来,直言要赠那男子另外一盏,不想那人摆手拒绝,直言自己并无此意。一旁听着的小贩倒是个惯会做生意的,早就捧着那另外一盏灯递来,还不忘得意赞道:“公子有所不知,我家的灯在长安无人不知无人不晓,那灯骨掐得是恰到好处,多一分过刚,少一点过柔,真可谓是刚柔并济,百年不坏。”
那男子闻言倒是露出了几分无奈笑意,连她听了都觉得这厮太过夸张,不禁笑道:“百年后若是坏了,我也寻不得你来赔了吧。”
那小贩听了眼珠一转,讪讪一笑,又很快起了调子又道:“别的不论,我家这灯一旦放飞,远及天际可达天听,仙官公子若是许了什么心愿,定会有诸天神明庇护保佑的。”

这就又是另外一种意义上的「不知者无罪」了。
至少对于她这些仙门中人而言。
这天下仙门众多,洞天福地苦修者也不少,然而历来登仙列位者少之又少。更别提仙门规矩森然,初入门时众人皆被严厉告诫过,不得随意干涉世事,不得行易命改运之事。若真有上仙真君捡到她的灯,恐怕也是瞧都不会瞧一眼的。
不过她无意扫了普通人的兴,于是闻言只笑,提了灯却不写任何。
不想那男子听后却露出片刻落寞神情,摇着头拒绝了那小贩的殷勤相劝,只淡淡地说了句:“诸天神明……并不会庇护我之所愿。”
她眉峰一挑,笑意愈浓,心底觉得这竟是让她遇到了一个有仙缘的人,怎会如此上道。心里欢喜,语调自然也多了几分熟稔意味,她巧笑问道:“公子所愿为何呢?不及天听,也可投身仙门试试。”
那男子却笑不语,礼数有度地委婉回绝了她话里话外想要招纳之心,只提着那小坛酒对着她躬身拜别了。

*

逆着人流越走越远,周围越是喧闹,李忘生觉得自己心底便越是寂静无声。直至走到高耸拱桥的一头,他不自觉侧身看向水中月恍神。
水中倒影里映照出天上飞灯,莹火接踵,追星逐月。
他看了许久,直到霜露深重浸满衣袖,这才挪了挪快僵直的脚,转身要走。
却在踏出一步前停了下来。

熙攘人群川流不息,无尽烟火流金坠银,天上月照着地上人,也落进了那人的剑眉星目间。
见他看来,那人这才抬步走来,缓缓行至他跟前,带了微凉夜色的手很是自然地抄走了他手里提着的酒,至耳边摇了摇,弯眉笑道:“李忘生,你是来寻我喝酒的吗?”

李忘生是万没想到诺大长安,竟也让他遇见了谢云流。
更没想到的是,这人甚是不客气。拿了酒不说,还抽剑伸手,无视他的惊呼,揽过他的腰引人入怀,便踏着轻功翻到西市至高处,施施然地落在了屋顶上。
吓得手脚生凉,才站定李忘生便急退几步,离着一段距离拧眉问道:“月夕佳节,谢仙官不在华山待着?”
收剑归鞘,谢云流一撩衣摆直接跨坐在正脊上,将他方才夺来的酒启封就饮,末了单手支头瞧了李忘生一眼,唇边笑意似有若无。
“我自是见过了师父才折返的。这人还念着我偷他酒吃的仇,半口都没给我留,我只得问你讨酒喝了。”
不讲道理。
李忘生压下心中腹诽,又退了半步,垂眸看向身下灯火如昼,自知单凭他自己是断然下不去的,只得认了命学着谢云流一般跨过正脊,坐了下来。
默声片刻,李忘生甚是认真地提醒道:“这酒原是后日我带去祭奠师父用的。”
那头的谢云流听了,颔首应道:“那日我会带来新酒赔你的。”
李忘生一时间没能马上分辨出谢云流话中意思,到底是「赔」他一坛新酒,还是就此打算「陪」他同去?
许是他的迟疑让谢云流觉察到了自己方才话中歧义,于是那人又是一哂,并未看他,只看向眼前繁华盛景、看那天河倒悬星火流光,然后轻笑着续道:“你想的,都对。”
不动声色地微蹙眉,李忘生暗自握拳,严肃了语气:“谢仙官是想过去同佛门大师论道的么?”
谢云流听了却只是默声喝酒,不消多时,李忘生便听到那头传来了搁空坛的动静。抬眸看去,却见到那人兴盛起身,夜风吹得衣袂翻飞:“修道者只言承负,我从来不信因果轮转,你说,我同他们有何可论的?”随后追了几步,挨在李忘生身边坐下,将头搁到他肩上,再开口时已是含糊不清的呢喃了。
“师父心眼小得很,那杏酒又苦又酸,分明是故意留着给我的……”
李忘生浑身僵直,动都不敢动。
谢云流的呼吸渐缓,呢喃声也越来越小,最后竟就这般沉沉睡去了。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李忘生试探性地轻唤了声「谢仙官」,并无回音。
又等了一会儿,李忘生才壮起了胆子,动作轻缓地将那人撑起,小心翼翼地靠着一旁的吻兽。而后,屏息垂首,眸光尽落那人眉眼。

*

反复地深呼吸了数度,他终于伸出了手,却清楚见到指尖颤抖。
即将触及那人额头碎发时犹豫了,指节微曲收回,又在一阵屏息收声后,仿若蜻蜓点水般,落在了那人眉间。
指节勾动,向上一扬,拨动了那人碎发几许。
那人没有醒。
他当然知道。
指尖微颤,沿着那人棱角,带着犹豫不决和几许慌张落到了那人唇边。
被桂香染得火热,又浸湿了不少,全然没有平日抿直时的孤傲刻薄。
他的手指极慢地、唯恐惊醒梦中人般地,沿着那人唇线悄悄划过。而后逃也似地快速收回,只觉指尖烫得惊人。
眸光下垂,他看着自己的惊慌失措,亦看着自己的丢盔弃甲。

果然诸天神明不会实现他之所求,也从来没有庇护过他之所愿。
心跳声很吵,吵得他连心尖都在颤抖。
仿佛被那点馥郁桂香蛊惑般,他将手指搁到了自己唇上。
而后极轻、极缓地,点了一下。

又一阵夜风拂过,将所有声音全部吹散了。


一生只耽于一种情思系于一人,如何又算不得尽得所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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