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李】春山犹应识故人
(起)
一觉醒来,我失忆了。 放眼望去,简陋的房间里除了床榻桌椅外,只有些纸笔小物以及一把刀。刀身黑金,貌美且顺手,可惜其上并无铭文篆刻,不知其主,我欣然笑纳,把玩片刻后方才起身,打算外出瞧瞧。 门外隐约有道呼吸声,清浅而绵长,显然是个内力深厚的高手,不知与我孰强。心底战意蠢蠢欲动,我却并未轻举妄动,只推开房门,打算先瞧个究竟,再约战不迟。 房门外是个玄关,比室内更简陋,只放了个蒲团。室外之人却并未坐在其上,而是侧身站在门前,似在等我。见我出来,他拱手抱拳,抬眼时清凌凌的双眸弯了弯,露出分明笑意。我却有一瞬间愣怔,脑海中不知怎的想起了雪啊鹤之类的词汇,待回过神来才意识到他在对我说话: “师兄,恭喜出关。”
师兄?我吗? 我恰到好处掩饰住眼底迷茫,开口叫他:“师弟?”他双眼一亮,似乎很高兴,一张俊秀的脸都变得明媚起来。我被那笑晃了眼,目光不自觉在他额心鲜艳的金红印记上顿了顿,视线上移,瞧见他将满头银丝规规整整盘了个髻,显出几分一丝不苟的意味,不知怎的就有些手痒,忙压下无礼念头,诚恳发问: “抱歉,我自醒来前尘尽忘,你是谁,我又是谁?”
本以为此话一出,那笑多半要消失,我还有点舍不得。不想他对此似乎全无意外,神色了然:“原来师兄也失忆了。”
也? 这话说的尽是言外之意,我心生戒备,面色微沉:“什么意思?你知道我为何失忆?”
他大方点头,神色与方才别无二致,温声解释:“师兄才刚渡劫,失忆乃是天人交感的后遗之症,短则两日,多则五六日便可恢复。”
“你之前也失忆过?”
“半年前破境时灵台混沌,幸得师兄护持,又翻阅典籍察知缘由。如今师兄亦如此,想来要不了多久便能忆起。”
悬着的心稍稍落地,我缓步向他走近几分。鼻间隐隐有浅淡松木香传来,带着几分香烛气,很是好闻。我在他身侧站定,不着痕迹享受着淡香迎面:“既如此,你先同我说说,我是谁?”
他并不意外我会有此一问,坦然告知:“师兄名叫谢云流,家师乃纯阳真人,道号静虚,也是……刀宗宗主。”
“哦,刀宗。”我摩挲着掌中的刀鞘,这名着实直白,颇有几分大音希声之感,甚合我意。等了片刻不闻续言,眉头微蹙,“这就完了?” 年龄呢?来历呢?人际关系呢?这人看起来年龄不小了,怎的说话如此费劲! 我忍不住又盯着他瞧,眼前人虽然瞧着年轻,但眸光平和,神色沧桑,这等姿态绝非寻常青年人所有,加上那一身含而不露的绝佳修为,定是当世高手。 若能与他一战——
“是我疏忽了。但……”他看了看我,委婉开口,“师兄才刚出关,忘生已备了汤池水酒,边走边说如何?”
闻言我心中一动:“你叫‘忘生’?”
他又拱手行礼,而后向外虚引:“李,李忘生。师兄唤我忘生即可。”
“唔……忘生。”我低声重复,依言迈步,同他一起向外走去:“相濡以沫终是苦,相忘江湖始得生?”
“非也。”他却否认了这个说法,“坐忘形骸窥妙境,洞明生死悟玄机。”
“倒是超脱。”我低声夸赞,他颔首应下,态度自然,又与我随口闲聊。短短一段下山路,已从名字说起生平,又说起彼此。于是我便知晓,他自小拜入纯阳真人门下,与我已做了一甲子的师兄弟。我与他而今皆已步入古稀,幸而师门所学略有心得,尽皆得道,方才有了恢复盛年模样的机缘。 从他口中说出的种种,大致能拼凑出个波澜壮阔的人生经历,对此时的我而言却如旁人之事,全无半点实感。相比之下,我身为师兄,却比他晚了半年悟道这点倒是更令我在意:徒然年长三岁,早入师门,却落于人后,真是学艺不精,岂有此理。
心中不爽,脸上难免就挂了几分冷意。他看我一眼,开口安抚:“我所学乃是师父道统,按部就班而已;师兄却是开宗立派,自成一脉,不可相提并论。”
我惊讶于他竟能洞悉我的想法,难免生出几分被看穿的窘迫,他却浑不在意,神色自若的引我下山,指点周遭风景。我这才知道,闭关之处竟并非名山大川,而是海边悬崖,居高临下望去,尽是无垠碧海,同色接天,不由长舒口气: 天海辽阔,纠结蝇头小事实在无趣,此番既然落后一步,将来再追回便是。 想通此节,再看身边之人又顺眼几分,只觉对方一举一动、眉眼谈吐,看起来都舒适得很,想来我与他关系定然极好,他才会特地来为我守关。我若因失忆之故对他冷淡,着实有些伤人。 思及此,我心头战意又盛,见周遭还算空旷,忍不住出言邀战:记忆都是虚的,武学才见人品,想要我的认同,打一架再说不迟! 他颔首应下,痛快的态度令我欣悦不已,放下佩刀与他折枝而战,不动内力只凭招式,以武会友,方显人品。 正如我先前所想,他是个极好的对手,能接住我全部招式,对招之时自成默契。我虽不记人事,武学修为却都刻在骨子里,刀剑之招信手拈来;他也不遑多让,剑气纵横,招招凌厉。我与他攻守交接,纵跃往来,打得极为畅快。
一战打完不分胜负,却是酣畅淋漓,我大笑不止,主动揽上他的肩膀,邀他下山。走了几步才意识到我已非识途老马,对上他含笑双眼时不由尴尬一笑,做了个“请”的手势。
(承)
下山后日头方才西斜。李忘生引我到了一处僻静宅院,说是我的院子。入内才发现,后院竟有一眼温泉,水温略高,袅袅蒸汽弥漫开来,颇有几分道韵。
“师兄且先更衣,我去取些换洗衣物过来。” 他说着将我留在温泉池边,简单指引了周遭用具便走回屋内。我好奇地打量周遭,汤池四周以青竹围隔,半封闭半露天的格局颇为舒适;池畔石案上置着套青瓷酒具,在蒸腾水雾中泛着温润光泽。 不错。 赏过周遭景象,我宽衣准备下水,路过石案时随手捞起酒壶晃了晃,嗅到清冽梅香,颇为喜欢,下水后便倒了一杯。酒才入口,清浅脚步声复又传来。我抬眼望去,就见李忘生抱着细软走了过来。他换了布鞋短褐,露出匀停脚踝与小腿,膝头补丁若隐若现,被衣摆遮了大半;再向上,年轻的模样配上一丝不苟盘起的白发,瞧来颇有几分道骨仙风。 “回来了?” 一声问询不经大脑脱口而出,我吓了一跳,李忘生却仿佛习以为常,边低声应和,边将怀中物事妥帖搭在一旁的衣架上。那一瞬间,我的脑海中莫名浮现出“贤惠”一词,不由失笑,举杯招呼他: “师弟这般讲究,连泡汤都备了酒水?”
他收拾衣服的手顿了顿,耳尖在雾气里洇出薄红:“此酒是师兄闭关前亲手所酿,埋在崖下梅林三年有余。从前师兄最喜泡汤饮酒,故而才备于此。”
原来又是为我。 我心下熨帖得紧,又抓了只酒杯过来,边斟酒边笑睨向他:“酒是我酿的,泡汤饮酒的法子也是我教的……”说着递了一杯过去,“师弟这般听话,倒让我好奇从前是怎么使唤你的。”
“师兄素来洒脱,何曾使唤过人?同门之间本该如此。” 他这时已走过来,盘膝坐在池边,伸手来接。指尖相触的瞬间,我心头突地一跳,收手时不自觉搓了搓指尖,只觉方才一触即分的温热触感仍残留在那处,竟有些舍不得浸入水里。抬眼望去,他神色如常,接过酒杯向我示意,垂眸去饮,氤氲雾气下像幅工笔描摹的仙人图,淡定且坦然。 不爽! 恶向胆边生,我重又伸手过去,趁他饮罢杯中酒松懈下来的那一刻忽然伸手去拽他,笑道:“既是同门之谊,哪有师兄泡汤师弟在岸边陪着的道理?” 不想我出手快,他反应也快,手指才触到他衣角就要被轻巧闪去。我哪能让他躲开?不依不饶又缠上前,终是技高一筹,略施巧劲便将人拉得踉跄跌入水中,溅起满池细碎天光。 如愿以偿,我得意扬扬笑他:“早知如此,何必挣扎?”
他抹去脸上水痕,无奈看我:“师兄,你又胡闹。”
“分明是体恤你,如何就胡闹了?”我对他这副表情受用得很,将人按在池边后方才松手,“这样才对。陪我泡会儿,再聊聊往事。” 他拗不过我,满脸无奈褪去衣衫,原本梳得一丝不苟的发髻在挣扎间散乱开来,要落不落地缀着。我看不过眼,提醒他:“你那发冠与簪子也去了罢!忒地难受。” 他瞪了我一眼,褪去外衫后抬手去绾,湿透的素白中衣贴在身上,平添几分清癯。我的视线却不自觉顺着他微敞的襟口望去,瞧见玉白的颈项与若隐若现的锁骨,莫名觉得池水燥热,便又抓了酒壶斟酒,一口酒水烧灼入腹,方才勉强压下燥意。 再睁眼时,忽然瞥见雾气蒸腾的水面隐约映出的脸庞。水中影亦是童颜鹤发,不同的是额下留有长髯,虽拾掇得整齐,终是与如今模样不大相配。 我抬手去捻,正自思量,耳边传来那人问询: “师兄可要剃须?”
我忍不住抬杠:“怎么,不好看?”
这话本是随口顽笑,不料他想也不想,当即回答:“好看的。” 此话一出,我和他都是一怔。抬眼去看,他神色有一瞬间不自然,但很快掩饰,又是那副云淡风轻的模样,“师兄若喜欢,留着也可。”
我若有所思地盯着他,隔着朦胧雾气,分明瞧见他耳根染上红霞。可除却这点,他神色自如,任我如何去盯也瞧不出半点不自在,足见心性坚韧。但我确信方才不是错觉,略一思量,便放松后靠,又去斟酒: “你之前说此地乃是刀宗,我为刀宗宗主,门下弟子无数。为何我闭关出来,门外只你一人护关,却不见他人?”
他接过我递过去的酒杯,道:“师兄度的乃是天人之劫,寻常弟子承不得威压,我便让他们都回了。”
“就留你一人守着?”
“我一人足矣。”
“哦……”我拖长了语调去看他,见他垂首饮酒,态度自然,莫名有些牙痒,想摸他一把倒毛,“师弟对我倒是关切得很,竟比弟子们还要孝顺。”
他耳根红意更甚,却仍端坐着任我打量:“师兄说笑了。”
我忽然觉得牙痒。这人分明连喉结都在颤动,偏要作出一副八风不动的模样,令人想……仰头饮尽壶中残酒,烧去不合时宜的冲动,我轻舒口气,嗅着杯中残留酒香,思绪却飘飞至先前嗅到的松木香气上,只觉池水忽然变得滚烫,蒸得人神思恍惚。许是酒气上涌,竟鬼使神差地开口: “你之前说,你我师从纯阳真人,俱是道家一脉?”
“不错。”
“既如此……”我轻轻舔舐上牙膛,试图缓解几分牙痒,“你既肯为我守关,可是我的道伴?”
“咚”的一声,他手中酒盏落入水中,又被手忙脚乱捞起,终于显出几分窘迫,边将捞出的酒盏放回池沿边道:“师兄为何、为何会如此问?”
“你紧张什么?”我饶有兴趣地看着他,“我依稀记得修道之人多会寻志同道合、最为可信之人为道伴同修,渡劫亦可相互助力,不就是你我如今所做?”
他定了定神,方才回我,“并非道伴,但……确是最可信之人。”
这话中听,我却仍觉不满,放下酒杯倾身向他:“只是如此?”
然而不等我靠近,他却霍然起身,温热水珠溅来,我下意识闭眼,只听他道:“汤池不宜久泡,师兄闭关一月有余,当先调息经脉,以便——”
不等他说完,我循声一把扣住他手腕,另一手抹去脸上水珠:“这就走了?”
他身形微晃,带起细碎涟漪:“师兄的房间久未住人,还需收拾一番,余下的话明日……”
“何须等明日?”我猛地发力将他拽近,倾身将人压在池边:“李忘生,你躲什么?有什么话不能今日说完?”
他喉结微动,最终化作一声轻叹:“师兄,松手。” 那声音里藏着压抑,还有我听不懂的叹惋之意。我心底莫名一慌,酒意混着说不清道不明的烦躁在胸腔横冲直撞,越发不愿松手。可他更执拗,见我不肯松手,竟使了个巧劲挣脱,重又起身出了池子,浸透的素纱中衣贴在清瘦脊背上,透出几点淡红旧疤,瞧来竟有几分惊心动魄之感: “再得三五日,该想起的师兄自会想起,何必执着?天色将暮,忘生先走一步。”
他说完便大踏步走回房间,连岸边的外衫都忘记了。我盯着他消失的方向看了半晌,呼吸渐渐急促,酒意混着说不清道不明的烦躁在胸腔横冲直撞: 等上三五日?嘿!三五日—— 这话我怎就这么不爱听呢!
(转)
说是三五日恢复记忆,接下来的两天,我果然没有半点忆起前尘的迹象。 李忘生对此毫不意外,第二日起便带我在宗门内游历:风景建筑,子弟人文,俱都瞧了个遍。那些人虽惊异于我的变化,却也没做出什么大惊小怪的举动,在李忘生的安排下各自散去,省了我不少工夫。 我得承认,有他全程陪着,感觉其实不错。 只是白天他能与我一同,到了晚上,总要各自回房休息,我住主卧,他睡客房,一墙之隔终究太远。习惯了身边有另一人的气息,一旦分别,寂寥之感变本加厉,以至于这两天我都有些失眠。 据典籍上所言,才渡完劫内息与气机尽皆不稳,心浮气躁,方才有失忆之状,想来失眠也是如此。我翻来覆去睡不着,只能反复回想这两日所见所闻,毕竟贫瘠的记忆中也只有这点事可经咀嚼。 咀嚼最多的,还是李忘生。 李忘生着实是个妙人。 他生活习惯极佳,戌时定要入睡,寅时晨起修行:诵经、练剑,丝毫不曾懈怠。他自称是我师弟,却并非我门人,而是另有门庭——确切地说,是我开宗立派,他则继承了师父的衣钵。可门中上下无人对他不服,疏离者敬称他为“李掌教”,亲近的喊他“李师叔”,可见得势。 除此之外,他对我的住处很是熟悉。我寻不到的物件,他总能轻易寻得;我隐藏的物事,他也如数家珍。最有趣的是,他与我同进同出,门人弟子却不见半点异样之色,显然早已习惯如此。 可他行止看似坦荡,待我的态度却有些微妙。提及往昔,也推脱为主,不愿多谈,定要等我自行想起……我想不通,他分明该是我极为亲近之人,为何却要故作疏离?
反反复复想了许久,仍不得要领,只能将白日种种再三琢磨,直至窗外天光泛白。朦胧间我似是又回到温泉,埋了三年的梅花酒着实有些寡淡,饮上半坛才勉强微醺。李忘生又抱着衣衫走来,这次他提前褪了鞋袜,只穿中衣,将衣物搭在衣架上时脚尖微点,露出白皙脚面与一截骨肉匀停的脚踝,柔韧有力。 我喊他名字,他便应了声,踏着轻巧的步伐向我走来。松木香先一步缭绕靠近,勾勾缠缠,中人欲醉。呼吸间那截脚踝的主人在池边停下,似在踟蹰,我忽然伸手抓握过去,如我所料,那只脚踝卡入掌中时刚好一握。稍一用力,他便栽入水池,我鬼使神差伸手去揽,温热入怀,轻易将人抵在池边,垂眸望去,他也抬眼看来,清凌凌的眸子明媚含笑,双唇微张: “师兄又在胡闹。”
胡闹? 我克制不住逡巡着那张清俊的脸庞,只觉喉间干涩,声音喑哑:“这哪里算胡闹?” 他抬手推我,如先前那般欲要挣脱离开。我不肯,越发用力桎梏住他,见招拆招,终于抓住这只欲要展翅高飞的水鸟。他喘息着偏头看我,眼中似有疑惑,我却从那双眸子中瞧见自己满心渴盼的模样,一瞬间明悟,抬手抚上那张芙蓉面,凑近他微张的唇瓣: “这才是胡闹。” 我听见自己低声呢喃,全然放纵心神,去捕捉近在咫尺的呼吸,却扑了个空。睁眼望去,唯有空荡陋室,还有我自己紊乱不堪的喘息。 身体躁动的反应做不得假,血脉里奔涌的渴念更似野火燎原,这一刻,我终于明悟白日里种种异常究竟为何: 我动了心,一见钟情,对李忘生。
这个认知令我身心愉悦,又生欲壑难填。或许在我嗅到他身上气息、蠢蠢欲动邀战时,亦或恋恋不舍于细微接触、目光克制不住流连在那些不该唐突之处时……便已有所预兆。 我油然意识到,虽已得成半仙,我仍留存着尘欲,会因为一个人而贪餍丛生。这感情来得澎湃而执着,绝非寻常,更似是身体的本能,是我遗忘的记忆在一遍遍提示我,昭示着我的心之所向。 我才不想只做他师兄。
那么,李忘生呢? 白日种种又被我拿来反复琢磨,他不是我的道伴,却心甘情愿为我守关;他享受着我的信任,能肆无忌惮出入我的住处,翻看我的衣柜;他剑法武学与我极为默契,又会在听到我询问“道伴”之时失了分寸……他似有情,又似无情,近在咫尺,又飘忽不定。 这个认知令我心生恼火,气息澎湃。恰在此时隔壁隐隐传来声响,应是他出了门。我霍地坐起身,毫不犹豫冲向房门,方将门扉扯开,便见他背对着我站在门廊中,正将信鸽放飞。听到声响,他转头望来,瞧见我时,清澈的双眸顿时染上几分笑意: “师兄,早。”
早你个头啊早! 我呼吸紊乱,勉强压下满腔澎湃的情绪,亦将险些冲口而出的话咽回口中,只克制不住上下打量他。他却像是误会了我的意思,抬手递来一物,温声解释: “是纯阳宫来信,师兄可要一观?” 我怔愣一瞬,垂眸看向他递来的字条,才领悟他方才是在收飞鸽传书。刚伸手接过,又听他开口,语气中带出几分叹息之意:“不过数月未归,长安便地覆天翻,先帝薨逝,新帝即位,怕是又要动荡一段时间了。”
新帝即位? 那与我何干? 我初时不明所以,见他眉头微蹙,似有忧虑,脑海中灵光一闪,忽然意识到他言外之意。待回过神时,已将人一把扯入房中,伴着门扉怦然声响将他压制在玄关,垂眸看他。 “你要走?”我听见自己开口,声音沉沉,只有我知晓蕴含了多少怒意。
(合)
“师兄为何如此问?” 他神色有些惊诧,似被我略显孟浪的举动所惊。我却更觉焦躁,不自觉磨着后槽牙:“纯阳是国教,新皇登基,你该不会想回去拜谒新皇吧?”
他眨了眨眼,迟疑道:“如今正值动荡时期,纯阳诸事虽交予卓师弟,毕竟名不正言不顺。我身为掌教,于情于理,的确该回去主持大局。”
虽然已猜到他会如此做,此刻听他亲口说出,我还是满心不爽,脱口道:“但你分明应允要等我恢复记忆!”
他被我抵在雕花门框上,银丝滑落几缕搭在颈间。盯着我看了须臾,忽然轻笑:“师兄以为,我要抛下你回纯阳?”
“难道不是?从前每次——”话音戛然而止,连自己都怔住。这脱口而出的“从前”仿佛揭开了什么封印,我方才意识到,我竟理所当然地以为他会在我与正事之间选择后者。 为何会如此做想,我也说不分明,可这个念头一起,心头酸涩便铺天盖地而来,像是我曾经历过无数次类似的“被选择”,且永远都是被放弃的那一个。
“师兄可是记起什么?” 他神色微动,细细打量我,我赤红着眼看他,不答反问:“我该记起什么?”
他忽然轻叹口气,反客为主按住我的手臂:“师兄,我何时说过要抛下你?”
“你方才分明——”
“忘生可未曾说过要回返。”他打断我的诘问,温声解释,“虽说身为国教掌门,皇位更迭时需得出面,但早在九老洞一役之前,我已将掌教之职移交给卓师弟,只差正式敕封。而今新皇继位,正可借机在圣人面前过个明路。”
我顿时怔住:“你、你不回去?”
“不回。”他答得毫不犹豫,“既已应承师兄护关,自不会半途而废。”
我心头蓦地一热,悸动怦怦敲着胸口:“此话当真?”话一出口又觉不妥,顿了顿言不由衷续道,“如此一来,对你可有影响?”
眼前人嘴角微扬,笑意映入眼底,恍若春溪潺潺:“早在数月之前,我已推算出先皇大限将至,是以走前给卓师弟留下书信,一旦新皇有召,他自会执信而去。新皇乃宽泽圣人,想来不会苛责。”
数月之前? 我呼吸一滞,突然伸手捏住他发烫的耳垂:“所以你是早有准备?那方才故意说什么‘该回去主持大局’?!”
“师兄不也妄自揣测?”他抬眼看我,笑意再也不加掩饰,“你不问青红皂白便将我抵在门上,可给过忘生解释的机会?”
“……” 我被他噎得喉头一哽。望着那双清澈双眸,只觉心跳越发迅疾,目光游移间瞥过他额头金红印记,到鬓边白发,再看那张年轻脸庞,眼角眉梢都浸着狡黠,哪里还有半点端方君子的模样? “好得很。”我忽然俯身逼近他鼻尖三寸,“如今倒学会拿师兄取乐了?”
李忘生呼吸蓦地一乱,却仍强作镇定:“明明是师兄……”
“李忘生。”我沉声打断他,一瞬不瞬盯着他骤然放大的瞳孔,忽觉此情此景似曾相识,仿佛在梦里预演过千百次,盘亘许久的念头再难压抑,脱口而出,“你当真是我师弟?”
“当然——” 他眼底闪过惊愕,唇瓣微启似要辩解,余下的话却被我以指按住。指腹传来的柔软触感极佳,我禁不住用力去碾,又舍不得,只能往复摩挲,带着逾矩的渴望: “我怎觉得,不止当你是师弟?”
他双眸倏然睁大,呼吸微促,眼中异彩流光般闪过,下一刻,竟张口咬住了我的手指。 脑海中骤然传来如有实质的嗡鸣声,我再难自抑,倾身压上那抹淡绯。唇齿相贴的刹那,沸腾已久的渴望发出欢呼,喧嚣着尽数倾泻而出。察觉他启唇相迎,更是抛却顾虑与他相拥,似要将他吞食入腹以缓解难填欲壑,什么记忆亲疏,再无紧要,心底只剩一个念头: 是他了。 不只是师兄弟,更不是寻常道伴,而是志同道合、携手同修的道侣。即便尚未忆起往昔,这种几乎刻入灵魂的渴望已鲜明告知我,我想要他。 想亲吻,想拥抱,想与他就此融为一体,地老天荒,再不分离。 幸而,非我一厢情愿,而是两心相许。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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