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授权转载/完结】不xx就出不去的房间(LOF 小楼)

[复制链接]
查看52 | 回复10 | 前天 18:14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感谢LOFTER 小楼 老师的授权,相关授权信息和原文地址请点击【授权合集】
回复

使用道具 举报

冷落江山 | 前天 18:15 | 显示全部楼层
(一)

服侍的弟子离开之前,将每扇窗的屈戌都检查过,窗窗都扣得牢,锁得紧,确保不会被山上嚣张的夜风吹开,又加重掌门的病情。

但李忘生还是要咳嗽,在弟子们离开之后咳得撕心裂肺,教人不忍卒听。连后头一扇窗的屈戌都被他的咳声震得开了,窗屉漏进了一丝风,又啪的一声合严。

满室的烛光突然照出第二条人影,来人到了离伏案巨咳的李忘生只有二三步的距离上,停住,竟不动了,既不像个关心的好人那样去为李忘生抚背顺气,又不像个真正的刺客那样趁人病要人命。

李忘生嗽声渐止,扶着几案抬起头时,他方才冷哼一声,道:“敌人到了面前,也不见你动作,李掌门莫不是真的像江湖传言一样,根基受损,成了废人了?”

“师兄怎会是敌人。”李忘生的声音极暗哑,又轻,发白的唇上有一抹扎眼的红,不等谁来,他自己从袖中抽出块白绢,匆匆拭去,教以敌人自居的人本已探出衣袖的手指又猛地攥成拳头,紧到关节格格作响,只得靠嘴丢出八个掷地有声的字去:“矫情饰意,惺惺作态。”

李忘生笑一笑,他气色长久不见好,咳出来的红晕上脸得快,下去的时候又像把原本好容易养出来的两分血色带走了,一笑,愈发像什么易碎的物件,看的人眼里心里都吃了一扎。

“师兄怎么来了?”笑过了,他便问。

“路过罢了。”

李忘生于是又笑了:“我前几日,听,外门弟子说,在山道,和天街,总见到个素白道袍,披着黑裘的老道士,瞧着模样,修为不浅,却不见他进纯阳宫来,也不知是在哪处宫观修行的道友。”

“恐怕,他们说的不是什么道友,而是要上纯阳宫来兴风作浪的魔头。”

“所以师兄当真是路过?”

“也来看看尚留在纯阳宫的静虚一脉弟子是如何受其余诸脉欺压凌虐的。”

李忘生蓦地扭过身去,又咳起来,这一回咳得竟似比前次更急更凶,已然将那只差点伸出去的手背至身后的人拧眉居高临下俯视他,满面不快,忽地骂声“废物”,踢开拦在两人间的那张案,一掌气势汹汹拍在他脊背上,不由分说地送进一股同源内力。

“多谢师兄,”盏茶辰光后,李忘生哑声道谢。他唇上又有一星咳出来的血迹,自己尚未觉察,已被人指拈起袖摆,去那片苍白干裂的瓣上凶狠地一抹。

“师……”他一愣,脸上不觉微微泛起热意。将拭过血的袖摆拢入手心的人却不待他唤完就霍然起身,丢下句“走了”,大踏步绕过屏风,扬长而去。

“……兄。”那个字终于还是教李忘生吐出来,却比前一个字轻得多,他不由得苦笑,而笑容未落,就听见一声巨响,巨响方歇,刚刚扬长而去的谢云流又满面怒容地回到他面前,一双几乎能喷出火的眼睛直直瞪住他:“李忘生!你又在玩什么把戏!”

“什么?”

他疑问的模样许是太无辜,谢云流后退两步,连声冷笑:“好啊,师弟,我的的确确还是小看你了——你用的是机关?法阵?真不愧是国教掌门,师父的衣钵传人,你这一手确实出乎我意料!”

“师兄!”李忘生提高声音,截断道:“你到底在说什么?什么机关,哪里的法阵?”

“你还装样,自然是你太极殿里的法阵!你猜到了我会来,所以在此暗暗布下阵法,教我能进不能出——好,很好,你从师父手里骗取了多少能耐,不如今日一并使出来!”

李忘生当真被说得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愣了片刻才道:“师兄,太极殿的门……是向内拉开的。”

谢云流眼睛气得发红:“李忘生!你当我是傻子吗!连门该拉还是该推都不知道!如没有你动手脚,不管它该推还是该拉,难道挡得住我一刀!”
回复 支持 反对

使用道具 举报

冷落江山 | 前天 18:15 | 显示全部楼层
(二)

那两扇门和平日里看起来并没有什么两样,只不见半分刀痕——倘若方才那声巨响确实是谢云流出刀的动静的话——李忘生走上前去,握住一侧门内把手,深吸口气,向自己方向用力:当真纹丝不动。他再试另一侧,结果一般无二。犹豫片刻,他回头看一眼谢云流,双掌贴住门身,运劲向外推去——

殿门依旧是不动如山。

“李掌门装得可真是似模似样。”谢云流的冷笑声从身后传来,“莫非是谢某跟得太近,李掌门没有把握只留我在殿内?这也好办:李掌门只管说要谢某退后几步。”

“师兄!”李忘生脸色已经是变了,只得回头恳切地看向那双又充满恨意的眼睛,“我确确实实,也打不开殿门。”

谢云流瞠目看他,不消说,是绝不信他这话,李忘生此时也不知该如何再为自己辩解,只得又道:“门虽打不开,窗户却未试过。这许多扇,总有那么一两扇……”



窗和门一样,不知被什么从外头堵上,或者钉死了。可是不管是用什么在外头堵住,钉死,楔牢,又怎么能抵挡得住两位掌门级别高手的剑气和刀锋?

李忘生一筹莫展,只能先垂下玉清玄明,正要向谢云流开口说句什么,对方又突然出刀,这一次直劈向右墙,凛冽刀气眨眼间就与砖石碰撞出震耳欲聋的巨声——李忘生虽然因醉蛛蛊毒根基受损,功力大减,眼力却没落下,知道这一刀有开山裂石之威,他的太极殿固然是由太府寺拨款,将作监监造,但即便是大内坚墙,也不可能受此一刀而不溃!



然而太极殿的墙偏生固若金汤,谢云流挥出去的刀气下一刻即被弹回,滔天巨浪般朝两人卷来,李忘生剑方提起,就被一道力撞上腰侧,整个人轻飘飘向斜后方飞出,谢云流推开他后翻腕又出一刀,两道刀气在空中碰撞,互相弭灭前只闻金声大振,桌几案榻、屏风床帐、四壁经卷书画,都在激起的狂风中化作一地狼藉。

“师兄!”李忘生立定足跟,扶住手边一只摇摇欲倒的立柜,风止时叫道,“既不能倚力破之,还是定下心来,想一想……”他忽然顿住,再开口时声音急切:“师兄,你的手……”

被弹回的那一刀力道出乎意料得大,谢云流尚在庆幸及时把李忘生提前推出,还未觉得疼痛,被李忘生一叫,低头才见双手虎口都已震裂,血沿着刀柄淌至刀镡,他闯过多少龙潭虎穴,整个人都被腥风血雨浸透了,这点只需要拿布条缠一缠的小伤全不放在眼里,未免觉得李忘生小题大做,见那人装腔作势地丢下了玉清玄明,要去那一地乱糟糟里翻找纯阳宫秘制伤药,更觉得厌烦,扬声道:“李掌门千金之躯,谢某是什么人,哪配劳动李掌门。更何况,李掌门那金贵的伤药里头还不知道添了点什么,谢某哪里敢用?”

李忘生才朝着一只檀木箱子弯下去的腰又直起来,他背对着谢云流站在那儿,好一会儿,仿佛被什么定身法儿定住了,等他终于慢慢地转过身来,可以看见那张脸雪一样白、琉璃一样易碎:“师兄,你始终不肯信我?”

“要我信你?”长刀还鞘,谢云流扯了半幅帐子擦拭血迹,又从帐子上撕下两条来胡乱裹了手伤,中途瞥见李忘生又朝他伤处露出焦急模样,心底益发烦躁,更冷笑起来,“李掌门设法将我拘禁在此地,却要我信你,就不觉得可笑吗?”

李忘生一张脸白得尤甚,竟不答话,他一声不吭时,倒令谢云流愈加恼怒:“李忘生,我实在不知道你是何等心肠——当年装得和我如兄如弟却背地里巧言令色教唆师父放弃我的是你,在宫中神武遗迹假说和谈却兴师动众令人围攻我的人也是你,将风儿教得只当我面说你如何为难却背地里放纵人欺凌静虚一脉的还是你!你当然想我信你,李掌门已是武林中泰山北斗,若能再把那欺师灭祖的逆徒,犯上作乱的叛党,杀人如麻的魔头诛杀于剑下,岂不是天下难逢的全人一位?”
回复 支持 反对

使用道具 举报

冷落江山 | 前天 18:16 | 显示全部楼层
(三)

李忘生心往下沉。不久前他与谢云流合力压下去的那股血腥味冲上咽喉。他咬定牙关,不敢开言,生怕呕出口血来,教师兄瞧见。

可是不开口,落到师兄眼中,难道不是李忘生无言可辩?

他强咽下喉头腥甜,直逼得眼前一阵发黑,看不清谢云流逼近时眼中恨意,只听见个狠狠的声音传进嗡嗡作响的两耳:“李忘生,示人以弱果然是你的专长……”

“师兄……”他终于忍不住,还是唤了一声,暗哑得像瓜州渡口杜鹃鸟啼尽了清泪和血的最后一声“不如归去”,被渡头带腥味的风一卷,就散了,传不到离人耳里。

谢云流的恨声陡然停住。而后人在他复明的视野里拂袖而去,站在曾摆过一枝梅花的窗下,只把脊背对着他。



“……师兄请勿焦躁。虽然,不可以力破关,但……”

李忘生定一定神,缓缓道来,视线滑过地上狼藉。

谢云流却不客气地打断他,一门心思认定是他捣鬼:“李掌门非要一口咬定此事与你无关,且不知破法,那便是担心我凶性发作,屠戮纯阳,不得已而出此下策,要与我同归于尽?”

“……师父所授艺业中,未必没有破阵之法。还请师兄与我互通有无,共度时艰。”李忘生深吸一口气,坚持将话说完,然他的好声好气,还是一如既往地换来谢云流冷笑:“李忘生,你在师父座下的日子,远比谢某长得多,以你之巧言令色,想必早哄得师父对你倾囊相授,又何须与谢某这个早早叛出门墙的逆徒互通有无?谢某是该说你贪得无厌,还是该说你行为谨慎、必要知己知彼?”



那口热血又涌上来,不祥的味道像把锈刃亘在咽喉里,若强行咽下它去,兴许五脏六腑都会被剖开。

“师兄既知我……是这等人,”李忘生道,他终于咽下那口血,在五内翻覆的疼痛里慢慢坐倒在落满梁上尘灰的蒲团上,声音竟比此前更稳定,“又何故轻身涉险,来到这太极殿中?”

“也许我只是想看你如何……”

“是么?”李忘生终于反过来打断对方,“那师兄为何不在天蛛殿梁上静候此佳音?”

背对着他的谢云流该是一动未动,背影却偏偏透出一股倏尔僵直的感觉来。过得片刻,口舌之争上万万不让人的剑魔才又冷哼道:“你想凭你一己之学艺不精,教那妖人看轻师父能耐,助长其气焰,却是不能够!”

那声音斩钉截铁,绝无半点余地似的。李忘生偏偏喃喃问道:“是这样吗?”也不知是问人,还是叩问己心,突地他又“啊”一声惊呼:“这是——”



“什么?”谢云流霍地回身,正见到李忘生蹙着眉头,弯下腰去,径自伸手要去从地上拾起个什么,不由得着恼,闪身过去,刀鞘末端把那只将及物的手往上狠狠一挑!同时瞋目喝道:“还不知有毒无毒,就徒手去拾,南诏一行,看来李掌门还是没得够教训!”

他这一下来势汹汹,其实在挑开李忘生右手外,一分一毫多余力气都未使得。像他这样的人物,自该能将力道拿捏得如此精准。于是李忘生顺势收回手去,再顺了眼,道:“谨遵师兄教诲。”

他站着而李忘生坐在蒲团上,那专会装模作样的卑鄙小人还顺了眼垂了眉,他居高临下看过去,除了一小片侧脸,按理是看不见什么的,可谢云流偏要觉得李忘生在窃笑,这想法令他恼怒,不由得脱口问道:“你站不住了么?”又即刻怒道:“你又要搞什么名堂!”

李忘生听问,便抬起头来,眉心那点红早在不知何时化作了一枚阴阳鱼似的印记——该是黑色的那片偏作淡红色,像被谁在那揉碎了一瓣碧桃花:可见持身不正、是以不能黑白分明。

“那卷《论衡》,突然其中闪放金光,是以忘生想要拾起查看。”

《论衡》是东汉王充所作,谢云流当年也曾读过,更被吕岩罚抄过。他哼一声,朝李忘生手指方位看去,果见一卷旧书从页间流溢出淡淡的金色光华,眉头微皱,又伸出横刀,以鞘代手,瞧准了一下翻开:那金光原来是自某页上某几个字内发出。

“……精诚所加,金石为亏。”李忘生低声念道,念毕,又问道:“以师兄看,这可是设下法阵之人在以此提示你我?”

谢云流只觉可笑,收回刀,不愿再多投给那字迹稚嫩的抄本一眼。“这算什么提示!”他硬梆梆回答。

李忘生忽而又指向蒲团旁的另一件:“师兄,看!”

另一件册子薄薄的,正翻开的那页上一行字也放出金光,谢云流抬眼瞥去,益发觉得无趣。那册子上字迹一半整整齐齐,另一半几乎要破卷飞去,也难为当年那个小孩子,硬是对着这么一本,在端午前背完了整篇《离骚》,害得他不得不给他做条比山下铺子里更漂亮的小龙舟。“怎样?”他冷冷问。

“这一句是:虽九死其犹未悔。”李忘生又为他念道,之后那人默然了片刻,再问他道:“师兄以为这是何意?”
回复 支持 反对

使用道具 举报

冷落江山 | 前天 18:16 | 显示全部楼层
(四)

那句话谢云流岂不认得。

而李忘生的表情、语气,竟像是在问“日安”。

“何意?”于是他挑唇冷笑,“谢某生性愚钝,领悟不出个中涵义,不如请……师弟教我?”



李忘生的目光突地一跳,像挨了什么毒虫一蛰,总是沉静的面具似乎出现了一丝裂隙。但谢云流是不信的。他这个师弟,这个纯阳宫的掌门人,在天蛛殿被数也数不清的毒虫噬咬时都还能强撑着一副不知痛痒的迟钝模样。如今必定是装出来的样,想方设法,又要引他入彀。

李忘生在他审视的目光下不说话。

装得好像在等他再叫一声“师弟”,当然,最好是拂去话里荆棘的那么一声,李忘生从小娇生惯养,最怕痛了。

他偏不让他如愿。

“李掌门是不肯教,不愿教,还是……悟到这条计谋太过拙劣,因而不敢教了?”



“师兄以为……”李忘生开口了,不过几个字,又把声音收住,复垂下眼去,沉沉一叹。

那声叹让谢云流生出股更莫名的烦躁,令他只得亢声质问:“我以为什么?!”

李忘生抬一抬眼,这一眼就连谢云流也看不出是何等意味。“师兄,”他又唤道,这一声后嘴角微微拉直,显出两分执拗气,片刻后方续道:“既已有指示在此,不如……”

“谁的指示?”谢云流问,长刀垂下,刀鞘末端敲打在蒲团前方寸,叮一声,激得二度抬起来看他的目光又是一颤,他从那双眼睛的瞳仁里看见几乎充满它们的暗沉沉人影,像只不祥的寒鸦。

“谁的指示?”他又问,声音放得轻柔了,“师弟,如此看来,你比我以为的,还要……”

那双眼睛里有什么在涌动。但灯烛已经灭了,照着他们的只有殿外积雪反射到窗纸上来的冷月光,以其昏昏,怎可使人昭昭,于是他看不清李忘生眼睛里到底有什么。他也不该想李忘生看着他的时候眼睛里有什么,更不该想在李忘生眼睛里他是什么——叛贼,逆党,纯阳宫的害群之马,绊脚石,同样也是进身之阶——此时此刻的谢云流心里头该生出一丝侥幸来:侥幸在于李忘生真面目彻底暴露是在数十年后,如是当年,如他的好师弟当年就想出了这般好主意,谢云流何必经历流离失所风刀霜剑,李忘生又何必提心吊胆他报复?



“……师兄误会了,”李忘生说,声音平稳,他没再提谢云流误会了什么,手撑地面起身,走去拾起玉清玄明:那柄剑被他仓促间丢下,正掉在一口箱子的残骸里,箱子从柜子顶上跌下来,摔成碎片,一只旧玩偶被压在半拉箱盖底下,探出来的发黄了的小手上缝着把胖胖的小剑。

他定了定神,在拾起剑之前把那只小手和那把小剑都塞进箱盖底下。他提剑直起腰来,续上之前的话,“既无他法,只能默认那两句确是脱困的指示。既然后一句是‘虽九死其犹未悔’,想必设下阵法之人并不想就此要了谁性命。师兄与我困在此处,时间已经不短,若在耽延,恐怕……”

一道锐利的风声突地在背后响起,李忘生听得分明,只能是谢云流的刀风。

他在风声中想:师兄肯出这一刀,那也很好。

那一刀却未刺穿他的血肉,未出鞘的刀连续撞中他督脉及背俞诸穴,强横内力不由分说封锁住他所有可能。他足不能行,手不能握,口不能言,双眼只能望向前方一片白墙,只有一对耳朵,能让他听见身后的谢云流像只困兽一样在太极殿内左右奔突。

“李忘生,你少惺惺作态,”谢云流把他姓名咬在齿间嚼着,像要把他的皮肉骨血一起嚼碎才能解恨,“你的性命是我要取走的,谁也休想在我之前要了你的命,”似乎有什么挡了路的被一脚踢开,谢云流仿佛由此恨他愈发深到嗓音嘶哑,“你……李掌门百般设计,都没能要了我的命……所以你另辟蹊径!为这些世俗名利,李掌门当真是机关算尽!教人不得不服!”那咬牙切齿的声音渐渐低下去,再扬起来的是声轻笑,他在情急之下,一时恍惚,竟以为从此以后,又会有年少的静虚子上前来含笑赠他天下春色,可只有剑魔在笑过后问他:“李忘生,你是真的以为,把纯阳掌门之位还给我,显示你当年绝无陷害我以谋得掌门之位的心思,可以消解你我之间的一切误会?”

李忘生忽地茫然不知所措。

难道不是这样的吗?难道还有什么……难道还可以有什么……

“李忘生,”谢云流又叫他名字,“你想要掌门之位,想要后顾无忧,何需如此大费周章?”

李忘生听不明白,也许是不敢明白。

就像谢云流不让他说话,也许是不敢听他说话。

“你的穴道半个时辰之后自解,”沉默片刻后,始终在他背后的人用沙哑的声音开口,“你内伤未愈,不能运功强行冲穴,不然会加重伤势,更损耗根基。师父已然霞举飞升,纯阳宫中余人修为皆不及你多矣,让他们助你疗伤,只怕事倍而功尚不及半。华山气候也实不宜养病,你既已命卓凤鸣为代掌门,以他为人品性,你大可以往万花谷去长住一段日子,那里除了有良医可以随时看诊,地气也更适宜。”

尚不及点头的,一切忽然在李忘生的茫然不知所措中安静下来,就好像整座太极殿又只剩下他一个人。他闻到逐渐蔓延开的血腥味,不回头也知道在他身后一直灼灼地瞪着他的、像要把他剖开来看清他整颗心的那双眼睛阖上了,不再愿意看他。
回复 支持 反对

使用道具 举报

冷落江山 | 前天 18:17 | 显示全部楼层
(五)

都说刀剑只要足够快,死在其下的人便觉不出疼痛。

狗屁!

而谢云流想道。

他当然有这资格做如此想。不论中原域外,时至今日,刀能快过他的怕是不过一掌之数。因此……

现在想这些无聊的做什么呢?他终于劝自己道。还不如想想判官问起时该如何作答,终不成真告诉他自己是蠢死的?

但……怎么不是呢?

毕竟李忘生只是当着他的面挖了个坑,会掉进坑里只是因为他长了腿。

就像曾经的……

他在正收紧的缠裹全身的寒意里飞快回想,想起的却只剩白色,华山的云和雪,纯阳的鹤羽和香烟,大片的,一鳞半爪的,恒久的,转瞬即逝的,都像他逐渐黯淡下去的视野里那头扎眼的萧萧白发。

为什么,李忘生也会早早地白了头发?

万籁俱寂,最后一个念头訇然落下。



风又慢悠悠地,在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外头吹起来。

风是很恼人的一样玩意儿:晚上它会吹来山坳子里的猿笑狼嚎,害得新进师门的小师弟怕得睡不着觉,睡不着觉还不作声,非要等他自去发现,把人强搬到自己的竹床上来,才肯将脸窝进他怀里,手指攥紧他衣襟;转年初春它又暖得晚,李忘生的发丝被他从温水里捞起来,用手巾拧到半干后,一个不留神,在屋外多吹了一会儿,傍晚那张小脸就烧得和天边霞光一样红,迷迷糊糊的了,还惦记着有晚课没念,非要他用手指尖戳那颗小痣,把人戳倒在被子里,才会揪住他袖子,小小声地说头疼;它才缱绻地、吹动曲江畔的千丝万缕,裹着桃花胭粉色的瓣,把九衢红尘拂了他一身还满,就悄然将行舟远送,再卷起华山终年不化峰头雪,把他归来欲见的,染成满目疮痍的白。

它又想吹到谁面目全非?

李忘生就不懂回到屋子里去躲一躲吗?他就非得在山门提着盏灯等我回来,万一……我真的吃醉了酒,在苏鱼里的双合镖局将就一个晚上呢?

那我就会误了那盏灯,那簇火,那双眼睛——

一点光在那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里亮起来,灯焰悠悠地拖长像片柳叶,它曾在山门前亮起,在它后面,有双眼眸比灯火更明亮温暖——



谢云流爆发出一阵剧烈的咳嗽,喉头撕裂似的疼痛让他本能地抬手去摸,在颈部摸到一把黏腻的凝固血块。他厌恶地甩掉手上污物,意欲起身,这时才迟来地感觉到另一具躯壳的重量沉冷地压在他左侧身体上。

“李……”他低头就看见扎眼的白发铺在胸前,李忘生安静地侧躺着,不讲理地死死压住他左边胳膊,一条手臂还横过他腰腹,已经冷下去了的手指在腰侧扣紧,仿佛这就算是个迟来太多年的拥抱。

“李忘生!”

谢云流脑子里轰的一声,一道宇外惊雷直击下来,震得他神魂欲裂,双耳嗡嗡作响。太极殿里的所有都在他眼前摇晃、变形、毁灭,等到它们终于恢复到原本的模样,他才意识到自己正横抱着浑身是血的李忘生踉踉跄跄地往里间走——就好像李忘生的那张睡床还该摆在几十年前的老地方一样。

“没事的,”他还听见有个声音在说话,那口气像在哄小孩儿,“没事的忘生,没什么可发愁的,师兄会……”

那声音突然冻住了,他像被一桶冰水从头到脚浇透似的冻在当地,有只无形的巨手比先前更紧地攫住他咽喉。

“……李忘生,”过了不知道多久他才找回正常的呼吸,可是他抱着的人还是那么冷,被放到床上后,脸颊被半旧的蓝色枕头衬得惨白泛青,沾上的血污刺得他眼睛生疼,“你就……你就非得……”他用手和衣袖去试图拭净那张脸,却只是把更多的污血涂抹上去,这当然是不可以的。

“你就非得……这么犟!”

李忘生一声不响。谢云流戳过去的指尖在离他眉心印记一分远处停住。纯阳掌门人眉心的印记是尾淡红色的阴阳鱼,显出仙风道骨。那颗被师兄忿忿然戳过的胭脂记早不知道去了哪里。

手指收回,拳起,指骨收紧得格格作响,斜坐在床沿的剑魔猛地向床外扭过脸,一口血喷在床前地上。



贮温水以备掌门夜间使用的那只银壶摔得变了形,所幸并没破漏,里头还温热的水被倒了一半进洗面用的铜盆里——盆也摔得微微变了形了——一条从柜子里取出来的新手巾被按进里头,吸饱水后,取出来拧到半干,仔仔细细地把那张清瘦到颧骨凸出的脸、瘦而硬的颈、银白的发须上的污血都擦洗干净。

把盆里的血水去角落里泼空,再把剩下的干净的温水倒进去,衣箱里翻出来套半旧道袍待换,接下来就该脱掉血衣,擦拭身体。

李忘生实际上远比看起来瘦。也许是因为伤重未愈。醉蛛驱使的毒虫将他掌门袍下的身体咬得不剩几块好肉,留下大片的颜色各异的狰狞疤痕。稍微用点力气按一按,或就会让他疼到发抖。

可是他一动不动,谢云流的手放到再轻,他还是那样安静,手巾碰到腰间时也不见躲痒。平常只要谢云流存心使坏就会去胳肢他右腰,听他笑到上气不接下气的讨饶。

“呆子。”

谢云流又说,他开始试着把李忘生套进那套干净的旧道袍里去,为此得小心翼翼地用手掌焐和揉软僵硬的手臂和腿脚,强行弯折显而易见地会弄疼对方:李忘生很擅长忍耐疼痛,当然不会叫痛,所以他必须更小心地不去弄疼他。

“你想要什么,开口和师兄说就好啊。”

道袍在谢云流离开纯阳宫的时候还是新的,被李忘生小心地收在樟木箱子里,准备来年花朝下山时穿用。早旧了,右袖近肘处补缀过,针脚不漂亮,该是穿的人自己的手艺。左边袖口在内侧用同样的手艺绣了朵小小的流云,护腕一扎,除了穿它的人,再没别人知道。

同一口箱子里还有一件几乎一模一样的道袍,没有穿过的痕迹。



剑魔的鸦色大氅底下,是件蓝白道袍,血凝在领口襟摆上,腥气刺鼻,不用对镜或者照水,就能猜出模样有多狼狈。谢云流于是把它脱下来揉成一团丢到屏风脚边,拿起李忘生衣箱里那另一套来穿上。几十年前他走得太匆忙,什么都来不及带上,什么都一横心割舍,好在还有李忘生收留它们。现在他回来了,正该物归原主。再说,李忘生干干净净的了,他不把自己收拾干净,怎么好靠近师弟呢?

李忘生怕冷的。束着腰带的时候他又想到。但李忘生已经修到了内景经三重。可那与我知道他从小就怕冷又有什么关系呢?

我该……

“……师兄?”有个声音在背后响起来,打乱了他所有思绪,令他只知回头。

脸色苍白的李忘生勉强支起身来,一声之后,眼睛愣愣的,人怔怔的,像是忽然傻了似的。

谢云流给腰带胡乱打了个结,他以为自己必定会大步走到床前去,可他站着不动。有些话在他舌尖上滚动,但他把唇闭得死紧,不肯放它们出来。



李忘生的嘴唇颤了一下,在吐出什么不被希望听到的言语之前,那双愣愣看人的眼睛先红了眼圈。“师兄。”他又叫了一声。人再往上一挺,像是想下床来,身子却一晃。

谢云流及时托住了他手臂,免得他跌下床来,而他甩脱对方,伸手揪住道袍带着鲜明折痕的前襟,另一只手也随之而上,蛮横地拉低那张不愿再靠近、在泪眼中朦朦胧胧的脸,一口咬上去。
回复 支持 反对

使用道具 举报

冷落江山 | 前天 18:17 | 显示全部楼层
(六)

谢云流僵硬得像被点了穴道。自然,师兄不会想到李忘生竟有这样无耻的念头。

李忘生惨笑,松开唇齿,猛地向后撤身,从交叠的唇上沾来的咸腥血味被他抿在口中,他含住它,逼自己定神,去迎接一波雷霆震怒。

他后撤的脊背撞在谢云流手掌上,掌心的温度透过旧道袍薄薄的料子,烙得他浑身一颤,匆匆地要把乱跳的心脏稳住,再把欲瑟缩伛偻的腰背拔直——一拔直,他就又撞上那片还带着血腥味的唇。

“师……”两张脸靠得太近了,反而谁也看不清谁,李忘生方寸大乱地使手去推挨靠上来的身体,太热了,他害怕他刚回笼的理智会如雪遇沃汤。

“忘生,”谢云流偏偏贴着他的唇轻声唤他,像少年时与他耳语,“弄痛你了吗?可是师兄也没亲过别人,我们慢慢来,行吗?”

李忘生一个激灵,闪回的记忆像根锋锐的长针扎进他脑髓里,痛得他要死命抓住些什么来维持镇定。

“不行!”



半旧的软枕被近身纠斗的肢体扫下床去,衾被先拧得麻花似的,再被推踢到床角,乱糟糟揉作一团,用了几十年的床架吱呀乱叫,仿佛下一刻就得散架。

“李忘生!”谢云流终于捉牢一只细瘦如枯枝的腕,连手带人按在床上,还没来得及重新立规矩,就因为对方爆发出的咳声飞快撒手,下一瞬间天旋地转,他后脑磕上床板,不禁眯眼抽口气,腰上同时一沉,李忘生跨坐到他身上,且用膝盖压住了他双手。

李忘生还在咳,倒不像是装假,也有可能是弄假成真,大失卑鄙小人的水准。没簪牢的玉簪从发髻中滑落,散下来的白发凌乱地挡住半张颧骨泛起潮红的脸,唇角又突然闪出一丝令人心惊胆颤的红色,立刻被两根手指抹去藏起。

“我没想……”谢云流几乎是条件反射似的开声,半句时他懊恼地瞪着看过来的、咳出了泪花的那双眼睛,气愤地把话说完,“……走!”

李忘生不说话,也不动作,只一味看他。

他当然可以把李忘生掀下去。可是李忘生又瘦,又受了那么重的伤。

“我不走纯阳宫就是窝藏叛党;我走正门纯阳宫就是勾结叛党;”于是他试图说理,可惜就像他曾经不想听李忘生讲道理一样,今时今日的李忘生也不想听谢云流讲道理,他只能吞口唾沫,改口道,“反正我知道从哪抄近路上山,也知道太极殿的窗往哪开。”

李忘生仿佛是笑了一下,天还未亮,那表情太小,实在不分明。而后李忘生问,声音缥缈得像老君宫门里飘出来的紫烟:“师兄还是不懂吗?”

“我懂。你天天到我梦里诱惑我,我怎么不懂!”



李忘生的脸腾得一下红透了,再无居高临下的气势,慌张地弹起身来,想要逃走,被从后头抓住腰拖进怀里抱紧后,就拿两只手捂住脸,过得片刻,又扭过身,把滚烫的面孔埋进还带着樟脑清冽气味的肩窝里。

“这样多好。不装腔作势,乔模乔样,”一只手抚摸他发丝,把凌乱的抚平理顺,“还是原来那个小呆子——连头发也还一样硬,一摸就知道是个犟种。”

“不如师兄。”他低声说,樟脑的气味太烈,他又有呛咳的冲动,可不想将头从那处挪开。

抚摸他发丝的手再向下,抚住他背心,正宗的道家玄功内劲从掌心传来,暖洋洋地熨平他喉头痒意,那暖意再蔓延到他四肢百骸、入阴阳经络,令他如置身温泉水里。一个声音在温泉畔嘀咕:“师兄才不会明知内伤甚重还运气冲穴。”

“我没有。”李忘生矢口否认,仗着谢云流没有证据来证明这猜测。

“我说有就有。”

“师兄就是不信我的话。”

李忘生听到个咋舌声,谢云流不情不愿地哼道:“行吧。当你没有。”忽然地那声音又尴尬地拔高一度:“别乱摸!”

“又不是我摸……”李忘生又想辩解,好在还识相,一句未完就把嘴闭上,停了停才又说:“也许是……天快亮了。”

“哦。”

谢云流这个“哦”字论声线和语调都平平无奇,可越是如此李忘生越摸不着他脉门,背后那只手已经挪开,正在试图把他挪放回床上,他却对这个“哦”百思不得其解,因而犟着不肯由人摆布。

“这种事情,”他斟酌地、小心开口,生怕破坏难得的他和谢云流之间的平和气氛——曾经也有过这种时候,他太呆,接不住谢云流飞扬跳脱的那许多话头,惹出些闲气在两人间,“也是人之常情。”

“哦。”谢云流又说,双手在他身后交握,两具身体贴得似乎比之前更近了,令他分不清敲击在他耳膜上的心跳声究竟是哪一个的。

“忘生平日……”他脸上又发烫,恼恨自己嘴笨舌拙,“也会……这般……”

谢云流在耳边问他,声音里疑窦丛生:“也?什么时候的事?”

李忘生整个人都要烧起来,越发不敢稍动,“十……”他声音和人都在颤抖,一股子委屈突然不管不顾地涌上来,连自己都觉得奇哉怪也,“十……十几岁……师兄还在……的时候……”

“啊,”谢云流恍然大悟了一声,“原来师弟那么早就通风月了。”

“什……”李忘生又怔住了,紧接着,迟来的明悟像条带刺的鞭子抽过脊梁,羞耻、懊恼、愤慨、悲恸、嫉恨……种种,包括他从不认为自己拥有过的负面情绪一概搅绕成团,像一包烧红的尖针梗在心口,一刹那,教他喘不上气。

“……忘生!”

谢云流慌张的声音忽远忽近,揉他胸口的手指尖发冷,还在微微打颤,落在他额头、脸颊上的吻亦然,他仍旧猜不出发生了什么让对方这样害怕,习惯地想要开口安抚,两片干裂冰冷的嘴唇就在这时候仓皇地覆下来,莽撞而拙劣地试图润泽和温暖他。

“我……”想说的话在纠缠的唇舌中间搅碎,有一刻,李忘生觉得自己脑海异常清明,所以他想说我早该告诉师兄我喜欢他,我太呆了,竟不知道那就是喜欢。



“好了,别哭了,”谢云流懊恼地把人放平在床上,伸长手臂把枕头从床脚边捞回来,塞到李忘生脑袋底下,干净的手巾在柜子里,他没那么长的胳膊去拿它们,只能先用指腹,再改指背,最后换成衣袖去为人拭泪,“这么大年纪了,还……”

李忘生的眼睛微微睁大,那张脸上令人心疼的表情变了,变成另一种更令人心疼的试图忍耐的表情,看得他头疼欲裂,只好俯下身把人再抱回怀里,将那张满是泪痕的脸按在肩头,一下下抚覆盖着白发、瘦骨嶙峋的后背:“没事的,没事的,在师兄跟前,你还是小孩子嘛,想哭就哭,谁要笑话你,师兄替你揍他——”他灵光一闪,“师兄现在可厉害了,就连陆危楼那头老猫,师兄也是想揍就揍,名剑大会那年,师兄就去大光明顶揍过他了!”

李忘生鼻音很重地诧异问道:“陆教主和师兄……居然有过未解的龃龉吗?”

“他敢来打你,那我打他时他技不如人,也只能忍着!”

李忘生过了好一会儿才做声:“……破星野剑阵那次?”

“不然呢?”

李忘生又有好一会儿不做声,再开口的时候像是彻底恢复了正常:“那一次,明教并未使手段,大家是光明正大交手,我输了,便是输了,师兄若要见责,也只怪我学艺……”

“我不!”谢云流一口打断他,搂住他的胳膊和手更往里用劲,像是要把他揉进身体里去,“他欺负了你,我就要问他讨回来!”那只手忽然又掐他腰侧一把,复将不禁痒的他牢牢按定在怀里:“李掌门醒过来了,不迷糊了?”

李忘生的第三次沉默只持续了很短的时候,他发出叹息时谢云流松开手,让他得以并不狼狈地挣脱出那个怀抱,在两人间拉开段距离,整理好衣衫,致歉地一礼:“忘生修行尚不到家,让……谢宗主见笑了。”
回复 支持 反对

使用道具 举报

冷落江山 | 前天 18:17 | 显示全部楼层
(七)

“李忘生!”

谢云流怒喝一声,脸色忽青忽白,终于抬起手向屏风方向一指:“你给我出去——那外头有把刀,你拿它过来捅死我得了!”

李忘生神色微变,温言劝道:“师兄何必意气用事,说这样的话。”

“那在李掌门看来,谢某该说什么?”

李忘生叹口气,眉目间是熟悉的无奈神色:“师兄,你我都到了这个年纪上……”

“李忘生,你想翻脸不认人?”

李忘生愕然道:“师兄此话何意?”

“事情才过去多久,你这就不认账了?”

李忘生脸上划过一丝尬色,又歉然道:“忘生确如师兄所言,学艺不精,忝居掌门之位——竟遭些过往闲情纠缠,还拿它们来扰乱师兄道心,真正汗颜,还望师兄……”

“过往闲情?”

谢云流不等他说完便疾言厉色地打断,拧紧了眉,目光刀子般朝那张清瘦淡泊的脸孔和那身旧道袍的胸口剜过去,像非得把什么鲜艳的、活跳跳的东西从那寡淡底下剜出来看清楚才肯罢休,“李忘生,你说——方才那些,只是些,过往闲情?!”

“不然又是什么呢?”李忘生并不为这接二连三被打断生气,只是问。

谢云流的脸色又变了变,终于又腾起怒容。李忘生熟悉他这副怒色,知道又会有一场诛心之论,未免打点起精神,准备置他话中荆棘于不闻。



“一人一次,如何?”

谢云流却说。怒色从他面上褪去,看得李忘生一呆,矢口问道:“什么?”

“我说,”谢云流忽然显得很有耐心,“如果你我想的不错,还剩七次。那么,你我一人一次,可算公平合理。李掌门以为如何?”

“师兄为何突然说起这个来?”李忘生困惑地问,好像他当真还是对谢云流的想法一无所知。

“不说这个说什么?”谢云流又忍不住要对他的装模作样嗤之以鼻,“你不就是想再激怒我,让我对你不闻不问,不在乎你死活,好把按那指示开门的活计接回去吗?可笑,别人驯狗,都是打一棒子给一甜枣,只有你李忘生特立独行,先给甜枣,再敲棒子,生怕我好过!”

变生突然,李忘生尴尬得手足无措,讷讷道:“师兄倒也不必把自己比作……比作……”

“我不是吗?”谢云流冷哼,“二十五个不速之客,你口中的少年英侠,围攻我,你叫我住手我就住手;他们不敌醉蛛的蛊毒,本是他们自视过高合该有此一劫,你叫我救人我就救人;你舍不得你宝贝师妹的好徒儿因为江湖中人的正邪陈见白白送了命,我就该跑一趟白帝水宫把人接回刀宗,反正就算有人为此来翁洲找茬,剑魔的名声本来也毁无可毁;山下闲书把你少年时待在华山常年不入红尘还能挑嘴爱吃鲜鱼的事掰开来揉碎了反复翻炒你不知道么?就算是天下三智,你不说嘴,于睿去哪里知道这些陈年旧事!”

“……于师妹?”

李忘生一头雾水,只听出来于睿似乎是做出了十分离经叛道到连谢云流都对此不满的行为。

“于师妹年轻,若是她哪里开罪了师兄……”他急忙道。

“谁和你说这个!”谢云流又怒冲冲打断他,“你休要顾左右而言他!你——”气势汹汹的话头被谢云流自己掐断了,掐断话头的人又一掌拍在床沿上,别回头去生闷气,把个被打断得悬着心的李忘生晾在当场。

李忘生定了定神,他明白绝对不能跟着谢云流的思路走,他了解谢云流正如谢云流了解他。他不禁朝屏风的方向看一眼,谢云流带来的那柄似乎名叫宵辉的长刀躺在屏风外地上、应当已经凝固了的一滩血泊里,他虽然还没有亲眼见到,但他知道。那柄刀沉而且冷,是一样令人胆寒的凶器,刀柄上嵌的两颗珍珠黯淡无光,像他合上的死去的鹤的眼。

好歹。他在紧张的思考时突然想入非非。好歹我和师兄的血曾经流在一起过。

“……忘生,”谢云流就在这时唤他,称得上心平气和,“别想了,没可能的,别指望了。”

李忘生只能又问:“什么?”

谢云流几乎被他气笑了:“什么?什么什么?还能是什么?当然是你李掌门想始乱终弃这件事——你以为今时今日你有本钱和我谈条件?凭你这身不知道还剩几成的本事?论博命争胜、刀尖上舔血的江湖经验,你又觉得自己比得上我了?”

李忘生张口结舌,他辩不得:谢云流真正探过他虚实,那时他却想不及这里,于是乎确实证明他这方面经验远不如对方丰富。

在这咫尺之间,谢云流真的想要拿下此时的他,虽然未必易如反掌,但最终必定能得逞。

他脸上颜色几变,尽管他极力支撑,不甚明显,谢云流仍旧因此面有得色。“得了,”剑魔于是用很少见的轻巧腔调开口,“你也别挣扎了。我算了算时间,一次耗时也不算很长。你看你眼睛底下两块乌青都要大到脸上了,不如在香薰球里点起安神香来,合起帐子好好睡一觉——我保证走之前会来叫你起床。”

“不是这样的!”李忘生挣扎道,声音不由自主地提高。

“那是什么样的?”谢云流一脸茫然地问。是李忘生曾经见过的那一种。是李忘生最怕见到的那一种。它意味着纯阳子的大弟子已经决定了要去做一件事情,并对它可能带来的后果无所畏惧。

“是……”李忘生从喉咙里挤出气息,“我并不能……我们并不能……保证每一次……每一次都和这一次一样。”

谢云流看他,讶异地挑起一边眉,同时翻过手掌,把他不知道何时抓上袖摆的那只冷手接在掌心里。“啊哈,”对许多事情不甚计较的人捏捏他那只手,满不在乎地笑,“不试试看怎么知道?这里没吃没喝,不试也得渴死饿死,那不更难受?”

“可是万一!”李忘生简直要去恨那终于又出现在谢云流脸上的、属于静虚子而非剑魔的笑容了。

“万一?”谢云流又捏捏他手心,“就算有万一,那也不过是我等你和你等我的差别。”

“师兄!”李忘生喝道,他的心揪紧,手掌心里捏一把冷汗。

谢云流应他一声“嗯”,另一只手合过来,揉揉他紧张的手指头,忽然露出个沉思的表情,令李忘生心里生出一丝希冀来,使得他能强迫自己对上谢云流在不长的思考后认真看过来的双眼:“师兄?”



“如果。不对,不是如果。”

谢云流清清嗓子,问他:“师弟,我告诉你:我喜欢你。你要怎么做?”



李忘生不能回答。他在坑边上,谢云流现场挖的坑,人就在面前,等着他跳下去。

他想把那只手抽出来,谢云流一开始抓住不肯放,后来小心翼翼地松开指头,却又不肯真的放,满布疤痕和厚茧的指腹虚虚搭住他手背。

“我要去跟师父告状。”几乎凝滞成固体的寂静里,他不被预料地开口。

“我要去和师父说,师兄才是呆子。”

“他想要个呆子喜欢他,可他以为他不说出来,那个呆子也会知道!”



谢云流目瞪口呆,很显然从不剑走偏锋的人一旦剑走偏锋,就算他的对手江湖经验再丰富,也很难不中招。

“……忘……”

李忘生盯着他,不躲不闪,不避不让,破釜沉舟。

“我喜欢上一个呆子,”他无力地开口,“那是我的错吗?”

“是的。”李忘生斩钉截铁地回答。

“往好处想,”谢云流叹道,“师弟,当年就算我说了,我也还是会……去救那时候的温王的。”

李忘生一点也不奇怪地笑了笑,收紧手指,扣牢试图溜走的那只手,“还有呢?”

“我也不能保证我回来后不会对你恶语相向。”

“有道理,”李忘生低声道,他更用力地紧一紧手指,顺着谢云流抽手的力道把对方又一次碰的一声按倒在床里,“毕竟你只有李忘生一个人可以恨。”

谢云流张了下嘴,什么声音也没发出来。李忘生对此视若无睹地,又跨坐到他腰上,与此同时表情沉静,若有所思,又低声道:“你知道我从没有用阴谋诡计谋夺掌门之位。”

“我知道如果你想要纯阳掌门的位子,只消和我说一声。”

李忘生低下头摆弄那条腰带,被谢云流胡乱系起的结有幸得他没章法地拽扯,直接打死成再难分解的一团。他盯着那个结,又问:“如果我只身前往宫中神武遗迹与师兄会面,会不会……”

“木已成舟,多思何益。我未必肯听你说话,有心人也未必想不出别的毒计。”

“可是……”他沉沉一叹,眉睫垂下,有些带血的字眼咬在齿间,他迟疑着要不要把它们吐出来。

“师弟,”谢云流又用他想要听见的称呼唤他了,轻佻地把一只手放到了他形制相同的腰带上,“真要选死法,我觉得马上风倒也不错。”

李忘生顾不得其他得满脸作烧,“不是——”他亢声道,“师兄你胡说——什么!”

他腰带上打的是活结,谢云流的手又比他的巧,去哪里一挑一扯,结子就散开了,他要退,腰落在对方手里头。

“李掌门何必妄自菲薄,却也不可妄自尊大。”

“什……”

“不到最后,也不好说我们谁要了谁的命不是?”
回复 支持 反对

使用道具 举报

冷落江山 | 前天 18:17 | 显示全部楼层
(八)

疯了。

李忘生想。

真是疯了。

怎么可以……在这种时候这样做?还不知道哪里有双眼睛在窥伺他们呢!

他应该把谢云流狠狠推开,他应当在把人推开后立刻整衣理袂,不许对方再近前来!他应当正色痛斥谢云流的胡作非为,或许还能加上一条“为老不尊”的罪状!

可他们明明是相互喜欢的两个呆子。

清规戒律国法纲常管天管地,管的是聪明人,是智慧众,怎么管得到呆子身上来。

尽你把篇文章做得花团锦簇,字里行间俱是道德伦理振聋发聩——呆子若是懂得,那也不成其为呆子了。



“师兄!”

李忘生蓦地叫一声。他像活过来了,又像挣扎在濒死的绝境中。人为万物灵长,他却放任自己像禽兽一样狼狈地哭喊着又抓又咬——禽兽还有羽皮,而他一丝不挂如新落草的婴孩。

他指甲里尽是血,唇齿也浸着血,像和深恨的仇人作一场殊死搏斗。

他们如何不算仇人?

谢云流从不在下山时回头看他于身后目送的双眼,从不告诉他自他袖间摘走的明珠去了哪里,从不承认那只在他十七岁后许多夜里安抚他精神的布偶是亲手所制,从不让他知道有只天涯此时戒藏在剑气厅他曾触手可及处。

他叫他别等,说夜里山路不好走早些回去,却让他在风雪夜无垠的黑暗里一等三十年。

一个人一辈子有几个三十年。

“谢云流!”他把指尖楔进肌肉贲起的肩背里,抓破在他不知道的时候就已愈合的旧伤痕,声嘶力竭,披头散发,满脸的汗和泪,没半点像高坛上道骨仙风的国教掌门,“你怎么——你怎么不干脆死在外头!”

“你放心!”谢云流的声音里也带着咻咻的喘,且咬着一丝疼出来的抽气音,再硬挺,再熬得住,也还是肉体凡胎,吃了疼,恨得在他耳边咬牙,发了狠地把他往死里收拾,要把他顶穿钉死,“我就算死在外头,魂也会回来死缠着你,到你也死了才了!”

“混蛋!”他怒骂,用力往下压,也不教那人好过,“我死了你就不管我了!”

“凭什么管!”

“凭你是我师兄!”

“凭什么管!”逼问他的人又往要命的地方逼。

“凭——”他嘶声叫,整个人都在抖,因为痛又不仅仅因为痛,一句话未了,就成了条躺在浅滩上张大口喘气的鱼,狼狈的、不堪入目的、又快活,一只手还不忘死死握住另一个人的腕,把急促搏动的命脉掐在手里头。“凭——”他喘够了气,开始笑,眼睛却凶,狠狠瞪着又朝他俯下来的面孔,“凭你喜欢我!”

“就这样?“谢云流抚摸他面颊,手指挑开粘在唇角的一缕发丝,天亮起来了,他将那张近在咫尺的脸看得分明,眉眼间沉沉覆压的阴云被汗水一洗而空,展露出他熟悉的干净凌厉。它们凑近来再亲亲他,像一只归巢的鹤同它的侣亲昵。

“凭我喜欢你。”李忘生在亲昵中再改口,换来满意的喟叹:“这就对了。”

“我喜欢师兄,所以师兄得喜欢我。”他继续说。

还有更多的:“师兄恨我,所以我……”

“……恨师兄?”



李忘生又发怔,终于怔怔地把头点一点。

“这才对嘛。”谢云流满意地再去亲那霜眉鹤眼。李忘生如果从没恨过他一丝一毫,他才要怀疑李忘生是不是并不真心喜欢他。李忘生爱他也恨他,喜他也恶他,才做实玉虚子并不是清心寡欲的小神仙。

他应当为此奖励李忘生一些李忘生喜欢的。而再没有第二个人比他更清楚李忘生喜欢什么了——鲜鱼,甜糕,特定味道的熏香,一方新砚,一包新茶,一对和他分而持之的剑,乃至他新近才得知的、汗融脂滑深入浅出的细细厮磨。

李忘生正巧在看他,要睡又不敢睡的强打精神,强睁两眼,睫毛垂下又急忙掀起,像被微雨沾湿了翅的白蝴蝶,无辜地骗他去再咬一口红肿的唇珠,贴着问:“还要么?”

李忘生一抖,往床里一缩,哑着声摇头:“不……”于是他追过去问:“不喜欢?”

李忘生又凶凶地看过来,“不喜欢!”

“不老实——哪里不喜欢?”

“哪里都不喜欢!”

这样凶的师弟倒是件新闻,谢云流必得刨根究底一番,因而又问:“那么……哪里是哪里呢?”

李忘生发出个咽声,依然瞪着他,仿佛想把他和水一口吞下,这可不是不想要的态度。可李忘生又说:“哪里——都是汗,黏糊糊的,又……腰像要折了一样,还有……那里都痛得很。”

“腰疼吗?那你翻过身去,师兄帮你捏一捏,”他得意地伪装成李忘生看不出来的模样,关切地帮人翻身,把手放在青青紫紫、指印和吻痕宛然的腰背上头,一边推拿把捏,一边明贬暗褒:“师兄也是第一次,只能……也不知道你喜欢怎样,更怕你不足,只能努着力先蛮干试试,就怕你这头一次就觉得师兄不济事,没了以后……”

“谢云流!”李忘生压着嗓子,又连名带姓叫他,“你给我闭嘴!你不说话也没人当你是哑巴!”细看,一片红云已经自后颈蔓到了肩头来。

他大发一笑,把要挣扎起来的人按回原处,哄道:“好了好了,师兄不说了。你放松些,别绷着劲,别怕疼,一时疼罢了,等揉开了,就舒服了……忘生乖乖的,回头师兄去山下挑最鲜活的桂花鱼上来,配上火腿,冬笋片,再采些鲜草菇……”



李忘生揪紧的眉头慢慢展开,神色安详得像初生的婴儿,一呼一吸变得匀净悠长,谢云流轻声呼唤,换来微微地一声嗯,是在遥远的梦里应。

松了口气的人从那片不堪入目的脊背上收回手,熟练地自橱柜里陆续取出干净衾被、安神香、带长链的银熏球,将衾被展开覆上身去,再点着香,把熏球挂在帐子一角,随后细心地将帐帷放下,掖好,做完这些事后,又在帐子外头静立了片刻,直到听得里头呼吸声并没什么变化,这才转身走向屏风,自它脚边拎起沾满血的道袍和黑氅,重新穿好。

李忘生好好地收了那么些年的衣物不该沾上血,等这儿事了,他会把它们洗浣干净,仔细补好。

绕过屏风走向宵辉的脚步忽而一顿,转折向右,那里倾侧了一张案,一地笔和纸,朱砂和墨色于地面上交融在一起,还好未全干。他扶起案来,捡支笔,和一张竹纸,蘸未干的墨在纸上落下几行字,搁笔后再想一想,又去把自箱盖底下蹬出一条胖腿的娃娃从重压下救出来,几把揉得它又圆滚滚胖乎乎得能讨人喜欢了,就拿它做了个镇纸——它旧得很了,但没关系,等这儿事了,他会给李忘生再做一个更好的:但不论做几个,娃娃的眉心只会是颗鹤顶一样鲜红的胭脂记。
回复 支持 反对

使用道具 举报

冷落江山 | 前天 18:18 | 显示全部楼层
(九)

“如情况有变,你不必跟来,替我向师父道歉,风儿被裴元带走了,或许有救,刀宗那里,还有些无依无靠的好孩子。”

李忘生认不得这些字似的望着手里头淡黄色纸张,好半天,才转头,朝刺鼻腥味的来源看过去。

那腥味重得让人快睁不开眼睛。李忘生从不知道一个人竟能淌出那么多血,能在鸦羽黑的大氅周围积出一片暗红的血湖,宵辉沉在“湖底”,靠近刀柄的地面上有手指刻出的两个不全完整的“正”字,笔画合在一起,五横四竖,正好凑了九。

他突然快步向前,在殿门开启之前从里头将它们牢牢栓死。

竹纸在他手里头被揉得哗哗响,他把它捋平,折好,和那只旧娃娃一起揣进怀里,再翻检出一瓶金创药,踏进那一片粘稠的红色,把药粉撒在早流尽了血泛了白的伤口上,撕下旧衣的袖摆,扯成布条,轻手轻脚地裹好那道可怕的伤口。

然后他挨着谢云流坐下,听凭粘稠的血和浓重的腥味从四面八方包围上来,把他们缠在同一只密不透风的蚕茧里。

好累啊。合上眼睛,头倚上另一个人的肩时,李忘生无声地叹口气。

“我就再睡一会儿。”他低声说,像和身边人呢喃。

“师兄会叫醒我的……你答应过的,是吧……”

半凝的血浸透他旧道袍的衣袖,他在血里摸索到一只冰冷的手,费了些功夫把五指挤进指缝里去紧紧相扣。

“等我睡醒了,”他抓牢了那只手,才好允诺,“我就去非鱼池……我去万花谷找裴先生……去翁洲……师兄,翁洲那儿的海……好看么?”



半梦半醒中间,有道犀利的风声当头击下,它又快又狠准,李忘生知觉时,已什么都来不及去做,硬生生听得一声响,似敲了梆子,倘若那一棒朝着去的是颗人脑壳,必定是世间少有的冥顽不灵的那一批。

“哎唷!”他耳边随即响起痛呼声,谢云流在痛呼后又发出既惊且喜的另一声:“师父!”

李忘生惊醒了,他睁眼,血泊外头,一个白须白发、青袍芒鞋的老道士怀抱拂尘立着,精神矍铄到了十二分。

“师父!”他也叫一声,师兄弟一同起身,再拜下去。

吕岩却把拂尘一甩,一道云手般的绵力将李忘生从谢云流身侧推开,像知道他精神不济体力不足所以给予扶掖,更像知道他又要替谁说好话好大事化小小事化了所以提前安排下。老道士且先不看乖巧的、正要启唇说些什么的二徒弟,一声冷笑,朝刚将“徒儿不孝”四个字说完的人问:“什么师父?不是吕洞宾嘛!”

李忘生呼吸一滞,心往上提。他并没跟谁说过谢云流的那次失言,但纯阳子已然登仙,又有什么事能瞒得过他老人家呢?

“徒儿重伤师父,还直呼师父名讳,平日里也不无诋毁纯阳的言论,种种……罪当万死。”

李忘生还未往端正跪着的谢云流方向迈步,吕岩已是暴跳如雷:“重伤?你有多少斤两!敢说这样大话?!少给自己脸上贴金!”

李忘生便不敢做声。

谢云流也噤若寒蝉。

吕岩又冷笑道:“怎么不说话?谢宗主不是很能说吗?怎么,不怪你师弟包藏祸心、刻意引你口误,抓着把柄来我面前告状了?!”

李忘生见势不妙,可吕岩和他大徒弟在嘴快不让人上一脉相承,换口气又继续发作,根本容不得李忘生插进只言片语。

“你是一片好心,担心师父被卑鄙小人蒙蔽了——是吗?你师弟几次三番忍让,你就得了意,真以为他做贼心虚?他是学艺不精,你学得好啊!剑魔这名号,好威风啊!只是我不知道,姓吕的教你剑法内功不假,几时教过你狠心这门功夫?!让你在南诏眼睁睁看着你师弟受人折磨?就为他不肯开口服软这点小事?你还有脸,得意洋洋说他一身本事不剩下几成?你怕他修得内景经三重,时日一长,你连他脚踵都追不上,所以来个釜底抽薪——是也不是?”

“师父!”李忘生听这话说得实在不像了,顾不上失礼与否,忙叫一声,“师兄并没有……”

“没问你!”吕岩一声断喝,拂尘朝前一指:“让他自己说!”

李忘生向来老老实实尊师重道,被师父一喝,只得住口,一面察言观色要再找机会尽力缓颊,一面不免暗恨自己没有谢云流当年的眼色口才。

谢云流便在这时问:“师父,忘生的伤……究竟有多重?”

吕岩哈哈笑了两声,“你来纯阳宫,还当真是想看他怎么死的?”

李忘生听得心里发寒,勉强又劝;“师兄怎会……”

吕岩不看二徒弟,只盯着前方问:“你自己说!”

“师父既肯现身,”谢云流的声音里带几分小心翼翼的试探,“可能就师弟恢复功力一事指点一二?或是海上仙方,或是运功法门,总之……”

“破易立难。哪有投机取巧的法门。”

吕岩冷冷道。

李忘生面上忽然接到谢云流投来的两道视线,等他把目光从吕岩和拂尘上转过去,谢云流已经将视线收回,朝着前方端端正正叩下首去:“师弟修行不易,望师父念在他为纯阳宫殚精竭虑份上,格外开恩!”

吕岩眉头一跳,一拂尘抽下去,李忘生阻之不及,情急之下又想奔过去并肩跪下,无奈一道似有若无的气墙偏挡在他面前,让他只得不安地听纯阳子森然问道:“你还敢拿话架起我!”

鸦羽般黑的氅衣左肩被拂尘抽出一道尺许长的裂口,衣上的血太多,一时分不出新伤还能不能涌出血来,谢云流索性不管它,只管再向上问:“莫非师父当真无计可施?”

“那要看你师弟看得看不上了!”

李忘生的不安加重,他想叫谢云流闭嘴,不要再追根究底,可是他嘴总是不够快,只能看着谢云流又叩首下去:“请师父明示。”

“你不是弃剑习刀,未经我允准,就自立了刀宗吗?想必内景经业已不在谢宗主眼里了。”



“不行!”李忘生叫道。他依旧冲不破那堵无形气墙,于是撩袍跪倒:“师父,徒儿于南诏中奸计,遭暗算,与师兄实无干系!只怪忘生本身艺业未精!师兄自翁洲千里迢迢赶来救我脱困,我……”

“你是我师弟,”他听到一声叹,谢云流望着他苦笑,“你被人欺负,怎么会和我毫无干系?何况……是醉蛛。”

“醉蛛的念头无稽古怪至极,师兄不必挂心。”李忘生这般说着,心里头却一惊。醉蛛捉了他要他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只为报复师兄当年杀妻之仇——怎地这般可笑?你我看彼此的心思,竟还不如一个多年不见的仇人看得明白!

吕岩一声咳嗽,显然不愿看两个徒弟不顾自己在场地打眉眼官司,问:“行还是不行?”

“行。”谢云流不假思索地开口。

而李忘生固执己见:“不行。”

“我再问一次:到底行还是不行?”

“不行。”李忘生把这两个字说第三遍。他隔着那堵打不破的墙瞪谢云流,凶得像是能把人一口咬死。

吕岩恨铁不成钢地哼。在谢云流改口道“我听师弟的”之后他冷笑:“还是舍不得你那一身功夫。”

“师父,到时候师弟不痛快,您一心疼,又该怪我一意孤行了——总归是有口锅要扣到我头上来的,我选口能让师弟心里舒坦些的,不算错吧?”

“你师弟可是纯阳掌门,树大招风。”

“那我在后头护着吧。”

吕岩不置可否地转看李忘生,见到一派轻松神色,忍不住提醒二徒弟道:“这可是难得的能把你师兄扒皮抽筋的机会。”

李忘生收敛了表情,做出一副受教模样,却说:“徒儿还是更想要整个儿的师兄一些。”

吕岩一拂袖,怒道:“也怪为师当初失了计较:该派你师兄多去几次衍天宗,向他们太微君多多请教。”

李忘生不明所以,再看谢云流,也是一脸茫然,吕岩见他们如此,除了又一个恨铁不成钢,竟没了别的念头,再瞪一眼大徒弟,皱眉道:“把你师弟的屋子收拾了——好好一个太极殿,谁让你在这里舞刀弄剑!弄坏了什么,你自己拿钱补上!不许让你师弟私下贴补你!说过的话要是做不到,为师赶到翁洲也要打断你的腿!”
回复 支持 反对

使用道具 举报

您需要登录后才可以回帖 登录 | 立即注册

本版积分规则

108

主题

343

帖子

4401

积分

此时当归

Rank: 8Rank: 8

积分
4401